第六章 与袁振的交易
两人不约而同地往外看,这才注意到自家的篱笆外面,已经站了好些提着灯笼的人。
“好像是宫里的人……”柏灵眯着眼睛看了看,轻声说道。她走到院子里的柏奕身旁,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爹呢,他怎么还没有回来?”
柏奕摇了摇头,“我回来的时候去看了他一眼,他还要一会儿,但说了晚上要回来吃饭的。”
“柏司药,柏小太医,有旨意。”
那冰冷的声音透过木门传来,带着一贯令人不适的拖音。
柏灵看了柏奕一眼,她听出了外面的来人,低声道,“是……袁公公。”
两人快步流星地上前开门。
果然,门一拉开,袁振的身影就映入了两人眼帘,灯笼的火焰把他的面目映照得一片昏黄,柏灵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大抵是因为宫中那个“好事丘实,恶事袁振”的说法。
袁振目不斜视地从两兄妹的中间穿过,径直走到了院中,而后转过身,对着柏灵与柏奕道,“有旨意”
柏灵和柏奕俯身叩首。
“着令柏奕、柏灵二人,听得此谕后,立即前往大将军府,钦此”
兄妹二人一同应声,柏奕扶着一旁柏灵起身,脸色略略有点难看。
“我想我可能猜到咱爹现在在哪里了……”
……
将军府里今晚彻夜通明,在夏日纳凉的庭院中,宫人们擎着纸灯笼,如同路灯一样站在道路的两侧。御座上建熙帝微微闭着眼睛,在他的左侧摆着一张太师椅申集川老将军就坐在那里。
今夜,所有御医以上职级的太医都被传召到了此地,他们此时都坐在庭院的右侧皇帝赐了每位太医一个木墩上,只有王济悬一人没有穿太医院的官服,也没有落座,而是躬身站在太医们的身侧。
在上次殿前家兔实验之后,王济悬被暂时削了官衔,但还是一直在太医院接诊。
他半个人站在阴影之中,余光里一直看着坐在不远处的柏世钧。今天的柏世钧一直在抠衣角,时不时回头向大门望去,显然有些魂不守舍。
皇帝派袁振去宣柏家兄妹了,这件事本身就让柏世钧觉得提心吊胆。
太医院的御医们此时已经集体给申集川诊过了一次脉,然而在秦康命众人商讨之时,章有生等人忽然提出,似乎应该也让柏家兄妹一起来看看毕竟近日柏奕近日在太医院中的风生水起有目共睹,贵妃那边的情势又一直在慢慢好转,再加上这次申老将军的病看起来也十分怪异……
“我没有病。”申集川当时就用沉稳的声音打断了章有生的话,“叫再多的大夫来,我也一样没有病。”
然而建熙帝还是让袁振去喊人了。
不多时,有宫人从外面跑进来,说袁振袁公公的马车已经到了街口,人应该一会儿就到。原本寂静的院子变得稍稍喧哗起来。
坐在太医们最前面的章有生和不远处的王济悬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都轻轻地笑了一下,等候着今晚上场的好戏。
将军府外,柏灵抬头看了一眼高悬的匾额,轻轻叹了一声,“好气派啊。”
那匾额上的字出自建熙帝的亲笔,龙飞凤舞的烫金大字在夜晚的灯火里也一样耀眼。柏奕想着今晚的事,有些心事重重地往前走,一时竟然没有察觉柏灵停下了脚步。
“柏司药。”袁振在柏灵的身旁忽然阴森地开口了。
柏灵怔了一下,被这声轻唤叫回了现实。
“皇上还在等着呢,请吧。”袁振左眉微抬,对柏灵道。
柏灵笑了笑,与袁振一前一后跨过了将军府的门槛。
柏灵笑着回望,“袁公公最近过得好吗?”
袁振嘴角轻提,他笑着哼了一声,“托司药的福,领着皇命在沁园搭了间猫舍……”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转瞬之间,脸上又像蒙着一层薄霜似的叫人看不懂喜怒,“不过咱家不喜欢欠着谁人情……”
“那真是太好了,”柏灵点了点头,她看着袁振,脸上没有一点害怕的意思,“我也刚想和公公说,我这忙不白帮。”
袁振的眉毛舒了舒,这种直来直往的交易着实很对他的胃口。
“司药说说吧,”袁振低声笑道,“不过如果要求太过分,奴婢可不会替你兜着……”
“袁公公这是哪里话,我怎么会让公公去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呢?”
柏灵说着,从左手的袖中取出一个用帕子包裹的方瓶,悄然从左臂下递向了袁振,袁振目视前方,面不改色地接了过来。
两人就这么并肩往前走,如同什么也没有发生。
袁振把东西放在手里轻轻捏了几下,“……鼻烟壶?”
“请袁公公帮忙,把这件东西想办法转交给贾遇春,贾公公。”柏灵轻声道,“具体什么办法袁公公可以自己斟酌,只要让他觉得,这东西是储秀宫的人给他的就好……公公意下如何?”
提及储秀宫,袁振的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他深深地看了柏灵一眼,脸上露出阴沉的笑意。
“司药这……怕不是想做什么坏事吧?”
柏灵笑了笑,低声道,“还活着的,我们要安抚,要保护,那死去了的……公公不想为它讨回一个公道吗。”
袁振没有答话,却从喉管里挤出了几声沙哑的笑。
他慢慢把鼻烟壶收进了自己的袖中,目光望着不远处纳凉亭的隐隐可见的帝王身影。
“那我也奉劝你一句,柏司药,”袁振轻声道,“这宫里没有什么公道,想在这地方找公道的人,光是在咱家手里就死了不知道多少呢……”
柏灵若有所思地应,并没有接话,只是沉默着继续往前走。
眼看就要进入侍卫把守的区域了柏奕正站在不远处等候,向着这边张望过来。
袁振咳了一声,语速略略快了一些,“……交给他之后呢?”
柏灵的脚步停了下来,她眼中带着早已预料到的笑意。
“交给他之后,您再来告诉我详情,”柏灵头也不回地说道,“到时候,我会把我想做的事情,全都讲给公公听。”
第七章 六不治
袁振默然,他站在原地,目送柏灵向着柏奕的方向小跑着而去,她的右手抓住了柏奕手肘内侧的衣服,两人一道踏入前方的庭院。
面对眼前这个年纪和个子都算不上大的女孩子,袁振竟莫名生出几分期待与堤防之心。举手投足之间,她的表现四会真的让人相信,这是个能掀起惊涛骇浪的人来。
此时的纳凉庭里,御座上的建熙帝睁开了眼睛,众人也随之转身,望向了大步流星而来的兄妹。
不少御医们心中都不约而同地浮起一种难言地既视感这个场景,总觉得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了。
王济悬看着眼前再次出现的柏家兄妹,不由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第一次见到这对兄妹的时候是为了贵妃,然后是因为小皇子,前两局他一局比一局输得惨,而这一局,他决心全部扳回来。
柏灵和柏奕上前行礼,四下的人静悄悄的,只能听见初夏的蝉鸣。
从一进这个庭院开始,柏灵就注意到了坐在建熙帝左侧的那位老将。
他真的上了年纪,胡子眉毛和头发都已经是斑驳的灰白。但看到他,就会让人相信世上确实有老当益壮之人。
他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指节分明,脸颊的线条如同到雕塑般硬朗,根须一样的胡子盘根错节,让人想起爆炸的藤蔓,他用一根戒指粗细的铜环将蓬乱的大白胡子在下巴下方束成一股,再加上他因为常年暴晒而变黑的肤色,看起来甚至有些朋克。
只有那双眼睛透出了一些端倪。
他的眼眶深深凹陷,显示出一种久经失眠的疲态,尽管是在夜晚,柏灵依旧能够看见他下眼周略略发青的眼袋。
柏灵的目光像掠过水面的燕子,只在申老将军那边轻轻一点就收了回来,当申集川觉察到某种实视线回望时,她已经看向了建熙帝那边。
黄崇德在御座后对着柏家兄妹轻声道,“不用多礼了,人既然来了,就赶紧商议着吧……”说着,他看向太医们的一侧,声音诚恳地道,“申老将军这身体,就仰仗诸位了。”
太医们纷纷站起身,向着御座的方向躬身行礼。柏灵听见申集川那边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这位老人家显然不喜欢黄崇德方才的说法。
这一次的商讨格外沉默,一方面是申集川那边的情况和贵妃当初也有几分相似,他们都出现了整晚整晚的失眠噩梦,先前贵妃那边的水有多深大家是有目共睹的,如今北境四州风云变幻,申集川又是那样重要的一个角色,若是出了半点差迟,难保之后会被如何牵连……
而另一方面,在这段时间以来,经由柏奕之手毙掉的处方不胜其数,而在这其中,基本上所有掺了水银的药方都无法安全通过动物实验可朱砂偏偏又是安神镇惊的名药,像申集川这样心悸易、失眠多梦的情况,用朱砂辅以食补再合适不过。
再加上现在建熙帝就在一旁,众人说话间都有些拘束,颠来倒去都是在说些浮于表面的场面话,一旦被秦康点破向深了去问,在场人便像鹌鹑似的低下了头,作出一副无可奈何、无能为力的样子来。
秦康听得有些微恼了,他咽下心头怒火,良久转头看向柏家三人的所在,“世钧,你觉得呢?”
柏世钧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他几次拱手似是要说什么,却又将手放下,最后摇了摇头,低声道,“我……我也没什么想说的。”
柏奕和柏灵不约而同地扶住了额。
御座上的建熙帝挑起了眉,低低唤了一声,“……柏世钧?”
“臣在……”
建熙帝沉了沉嘴角,“想说什么,说。不要隐瞒!”
柏世钧周围的人群纷纷往旁边退了一步,在他身边突然多出一个半径在三四步左右的空旷地带。
“臣不是想隐瞒什么,”柏世钧隐隐觉得自己好像又惹上事了,但一时间又不得脱身之法,只好硬着头皮答道,“臣只是觉得……申将军这个情况,没法治。”
众人哗然,连黄崇德都略略睁大了眼睛,“柏太医,休要在圣上面前胡言。”
“不是,不是,”柏世钧连连摇头,“臣说的没法治,不是病得重了救不回来的意思,而是……呃……”
见柏世钧似乎是在斟酌措辞,一旁王济悬挤了挤眉眼,章有生立刻开口逼问道,“那你是想说什么?圣驾面前,你可不要在这里故弄玄虚!”
“那不如章太医来讲好了。”柏奕在一旁冷冷说道,“我父亲就是嘴慢了一点,这都等不了?”
“呵,是嘴慢,还是心虚?”
柏奕冷笑了一声,几乎随即接道,“我父亲每次出手到底虚不虚,章太医应该最清楚了啊……欺负老实人很有意思是吗?”
眼见建熙帝的脸阴沉下来,柏世钧连忙道,“柏奕,这里没有父子,只有师徒君臣。”
“……还有医与患。”柏奕低声答道。
“只有医与患!”建熙帝沉声说道,他看了章有生一眼,“让柏世钧慢慢说。”
柏世钧喉咙动了动,半晌才道,“古圣医有云,病有六不治。”
建熙帝轻声道,“是哪六不治?”
“骄恣不论于理,一不治也;轻身重财,二不治也;衣食不能适,三不治也;阴阳并,脏气不定,四不治也;形羸不能服药,五不治也,信巫不信医,六不治也。有此一者,则重难治也。”
说到这里,柏世钧顿了顿,又以他一贯慢吞吞的语调说了下去,“这六条是说,蛮狠不讲理的病人,治不了;舍得性命却舍不得钱财的,治不了;穷到吃饭穿衣都成问题的,治不了;对病人病势变化一无所知的,治不了;病重到不能服药的,治不了;信巫术不信医术的,也治不了;这六条里,只要中了一条,那就是圣医在世,也无从下手了。
申集川笑了一声,他站起身,看向柏世钧,脸色并不好看。
“那不知道柏太医觉得,本将军是中了哪一条?”
直到他站起身的时候,众人才意识到这人身型是如何高大,章有生不由自主地往旁边又退了一步。
对着申集川,柏世钧倒是不怎么怵,他伸手比划,温声道,“将军是占了第四条。”
第八章 接锅
申集川微微颦眉,回想了一下方才柏世钧口中的第四条,又慢慢移开了视线。
“我先前和柏奕也说过很多次,医者,易也。病情无时无刻不在起变化,而如果要做到在必要时随时了解病人的情势,就需要医者和病患彼此信任,彼此托付,将军先前笃定说自己无病,我们问的许多问题,也只是给了个粗略的答复……这就有些难办了。
“将军可能有疾,也可能无疾,只是我们现在做不了这个判断,就更谈不上要怎么给将军医治了。”
柏世钧慢慢地说完这些,又转向建熙帝。他没有抬头,而是望着建熙帝脚边的那一块儿地方,低声道,“臣想说的,大概就是这些了。”
柏灵望着父亲谦逊中透着几分为难的神色,再一次理解了为什么当初秦康会一眼相中他。
这样一个简单的道理,在场之人竟没有人敢直接开口。
人人都得先揣度建熙帝想听什么,想着如何能够从这场浑水里脱身,只能将基本的行医之法抛诸脑后。
在这样的局势里,除了像柏世钧这样的戆头,真的还有人能当得好一个大夫吗?
黄崇德轻声道,“那柏太医觉得,应当如何呢?”
柏世钧拱手道,“先前贵妃病时,秦院使也经常像这样把大家聚在一起商议,有时候确实也会有一些争执和灵感,不过那是在贵妃每半月就有一次会诊的基础上……像现在这样,大晚上把大家叫在一起要出结论,其实有些困难。
黄崇德看向章有生,“章太医先前应该已经来过将军府几次了吧?”
章有生连忙上前答道,“是。”
黄崇德的声音带着几分疑惑,“所以……申将军这边的情形,章太医也一直都不甚清楚吗?”
“皇上、公公容禀,这主要还是因为”
黄崇德已经皱起了眉头,他没有给章有生任何辩解的机会,只是温声道,“不论因为什么,也不该一直这样放任着,即便遇到了难处也应该尽早和皇上、和秦院使开口才是。若不是今日皇上非要到将军府上亲眼瞧瞧,你们太医院还打算一直这样拖到什么时候?”
虽然黄崇德的话还算不上严厉,但御医们已经看见了他身后建熙帝阴沉的脸色,登时纷纷跪下来谢罪。
黄崇德看向坐在一旁的秦康,轻声道,“老院使,这事还是需要尽快拿个主意才是……”
“这事儿你找秦康拿主意也没辙。”
一直沉默旁观的建熙帝突然接过了话茬,黄崇德便住了口,他往旁边退了一步,静听建熙帝的吩咐。
建熙帝伸了伸手,将手掌从衣袖中挣出来,他撑着椅把,略略调整了自己的坐姿,看向申集川那边,“集川啊……”
“臣在。”
建熙帝叹了口气,“朕几次三番地喊太医到你将军府,你是在怨朕么?”
申集川愣了一下,连忙站起了身,“皇上!臣如何会这样想?皇上是记挂老臣的身体,担心臣这边出了什么问题,所以才”
“那你为什么不肯看大夫啊?”建熙帝目光幽幽,似是带着几分伤感,“朕要怎么做你才肯听话,你教教朕?”
“皇上……”申集川单膝而跪,低头沉声,“是老臣辜负圣心”
建熙帝努了努嘴,“往日负了便负了吧,今日还要再负么?”
话说到这个份上,连柏灵都有些诧异了她何时见过建熙帝这样和颜悦色地忍耐什么人,竟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苦口婆心地劝着眼前的将军浪子回头。
申集川又何尝看不出皇帝对自己的一番忍让苦心,他轻轻叹了一声,本能地握紧了腰间的剑鞘,“既然是这样……那,臣遵旨就是了。”
建熙帝笑起来,他也从御座上起身,三两步走到申集川的身旁,亲自将这位老将军扶了起来。
“你既然肯答应,那今晚朕就没有白来。朕知道朕总把太医往你这里带,你心里烦,你就权当是安抚朕这颗忧虑之心吧,就让太医们给你好好看一回。”
申集川的眉毛拧得紧紧的,他望向建熙帝,轻声道,“皇上,臣是真的”
“这话你说的,朕不信。”建熙帝打断道,“得是太医们亲自到朕面前禀告,朕才信。”
申集川只得叹了一声,他看了眼身旁跪了一地的御医,“臣明白了。”
这一晚,毫无疑问地,当所有人都离开将军府的时候,柏家的三人又秉承圣意留了下来。
这是建熙帝和秦院使共同的意思,因为看起来,申集川对这些太医全然没有好感,像章有生这样事前有过接触的尤甚。再加上留柏世钧等同于留下柏奕和柏灵,考虑到先前贵妃的案子,他们多少对柏家人存有些许期待。
人群走后,纳凉庭里空空荡荡。
不多时,有下人走近,接三人到将军府的后院一叙。天色已经这样晚,申将军还执意要在今晚把病给瞧了,估计是想快刀斩乱麻,直接应付了事。
柏奕叹了口气,轻轻弯腰,对身旁的柏灵道,“我就知道这口锅甩来甩去,最后还是要甩到我们头上。”
柏灵笑了笑今晚王济悬和章有生一直眉来眼去地配合着,她都看在眼里。
虽然,父亲可能并不会把这当作是一个火坑来跳吧。
尽管柏灵现在还不清楚为什么自己和柏奕今晚也被直接喊了过来,但她多少能猜到,这里面一定有王济悬这些人的努力。
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就一定相信,这是一趟无人能搞定的浑水呢?
难道承乾宫和养心殿里发生的种种,还不能让这些人认清现实吗?
“好麻烦。”柏灵轻轻叹了口气,“总是被这样莫名其妙拖下水。”
……
是夜,明月高悬,章有生与王济悬共乘同一辆马车,顺道一起回各自的府邸。
“要不是亲眼所见,真的想不到皇上待人,还有这样一番脸孔……”章有生感叹地道,“人和人,真是比不了啊。”
“嘘。”王济悬低声呵道,“这种没用的舌根就别嚼了,当心什么时候被锦衣卫记下来,够你喝一壶的。”
章有生连忙捂住嘴,又笑着往王济悬那边凑了凑,“不过,你就这么把柏世钧推过去了,万一他要是真把将军给治好了,那可是不世之功啊。”
王济悬冷笑了一声,“他们治不好的。”
“这么有把握?”章有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低声问道,“你是得了什么申老将军的消息么?”
第九章 诊断
王济悬笑了笑,声音也压低了几分,“你可知道先前跟随申集川的随军大夫是谁?”
“这上哪儿知道去……”章有生想了想,“莫非是什么名医?”
“名医?”王济悬微微眯起眼睛,低声道,“那是远山客啊。”
两人之间出现了一瞬的静默,而后章有生的脸也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
“远……他不是早就归隐去了吗?”
“只是我们以为他归隐了罢了,”王济悬笑了笑,“其实人家高风亮节,自罢了太医院的官职,跑到前线去给将领兵卒看病去了。”
章有生现实一愣,进而嗤笑了一声,“他还真去了啊……”
“申集川这病蹊跷得很,三年前就有端倪了,一直到去年年底,他的副将李淮写了一封陈情表递到京里,皇上才知道申老将军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一开始让他回京休养治病。老将军还不应,直到两个月前,皇上七日之内连下七封诏书,才将他召回了京城。”王济悬声音带着几分嘲讽,“当时不是还有人在传,说申老将军回来了,可见北境的仗要打完了吗?都是胡扯。”
章有生恍然大悟,“所以这三年……都是远山客在给申将军治病?”
“对。”王济悬点了点头,目光之中透出几分微寒,“连他都治不好的病,柏世钧这种乡野之医能治?看看他儿子在太医院李成天都搞的什么东西,给兔子吃人吃的药还有理了?”
章有生看了看身旁的王济悬,“……我看,贵妃这段日子确实还行。”
“行什么行,贵妃不照样夜里睡不着,白天吃不下吗?”王济悬冷声道,“不过是有人进宫陪着说说话,所以精气神好了一点儿罢了,就这样也算好转?”
章有生面带难色,试探着道,“这毕竟也才过了一个半月嘛,万一今后”
王济悬转头看向章有生,“你什么意思?”
“诶呀,我能有什么意思,有你这个消息,我不就放心了吗。”章有生轻叹了一声,“连远山客都没辙的病,世上哪还有人能治得好呢……”
王济悬哼笑了一声,“等着瞧吧,今年秋后战事一起,就是他柏世钧殒命之时。咱们,秋后算账!”
……
将军府的后院,柏奕走着走着,忽然发现身旁的柏灵不知什么时候又走丢了。
他回头一看,见柏灵蹲在不远处的花坛边,似乎是在看些什么。
“柏灵,你在那儿干什么?”柏奕问道,“快跟上来啊。”
“啊,来了。”柏灵站起身,向着父兄的所在跑去。
直到柏灵重新回到身侧,柏奕又有几分在意地看了那个花园一眼,“你刚才在看什么?”
柏灵刚想开口,就看见不远处的申集川已经出现在了视野之内,她轻轻吸了口气,低声道,“……一会儿回去和你说。”
尽管此时建熙帝已经离开了,但申集川依然穿着那一身厚重的战甲。那一片片龙鳞似的银色金属片在月光下折射出令人战栗的寒光,而在他身后,一个熟悉的身影让柏灵脚下差点走了个趔趄。
“韩大人?”柏奕先开口打了个招呼,“你怎么在这儿。”
韩冲机械地提了提嘴角,算是对柏奕这声招呼的回应。
柏奕原本还想再说什么,却感到柏灵倏然抓紧了自己的手,“……怎么了?”
柏灵咬住了唇,轻轻摇了摇头。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还是说,这个人今晚其实一直都在?
“我替圣上看着。”韩冲面无表情地答道,他作了一个邀请几人向前的手势,“请柏太医,柏小太医,柏司药为申将军问诊吧。”
柏灵看着韩冲的那双眼睛。
替皇上看着?只怕今夜发生的一幕幕,一会儿就能事无巨细地传到另一位主公的那里。
韩冲的视线不,应该说是明公的视线,从未在任何漩涡中缺席。
几人沉默地进到一间院落之中,这个地方看起来像是书房,或是日常处理军务的地方,柏灵依旧像先前一样,余光留心着院子里的陈设。
将要进屋时,柏世钧刚想开口向申老将军打招呼,就被申集川那道如同刀剑一般锋利的目光给堵了回去。他只得回避了视线,尬笑着跟随申集川进了屋。
屋子里的桌上,已经备好了笔墨,柏奕坐在一旁记录,柏世钧开始问诊。
在一开始,柏奕还在认真记录着父亲和申将军的每一句对答,然而大约在四五个回合之后,他的笔稍稍停滞了片刻因为不论父亲问什么,申集川的回答都是一样的。
“没有。”
“不会。”
“哼,无稽之谈。”
柏灵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坐在柏世钧对侧的申集川,目光里带着一些复杂难言的情绪。
“申将军,”柏世钧终于皱起了眉,“你这样,我没法再继续问下去了。”
“那就请回吧。”申集川漠然地道,“明日还请太医院再换一位太医过来。”
“像将军这样不配合,就是换再多太医,也没有用。”
“那就是你们自己医术的问题了,”申集川冷声道,“来人,送客!”
几个副官模样的男人迅速从屋外闪身而入,其中一人直接走到柏世钧身前,抓住了他的肩膀就要将他提起来。柏灵忽然抢白道,“申将军,我也问您几个问题吧,不多,就两个,您看可以吗。”
韩冲眉目微动,随即竖起了耳朵。
几位副官望向申集川,他深吸了一口气,带着几分不耐烦看向了柏灵,“……说吧。”
“第一,”柏灵轻声道,“这段时间以来,是不是经常会有一些或痛苦或惨烈或恐怖的回忆,突然之间闯进你的脑中,它们闪回重现,你无法回避,也无法遏止。”
申集川桌下的手微微地抖动了一下这一幕被韩冲看在了眼中。
“第二,”不等申集川作答,柏灵已经继续开口问了下去,“你是不是比从前更加警觉,对一切潜在的危险都大幅地提升了防范,除了夜间睡得浅以外,也比从前更加易怒,更难以将注意力专注在一件事上。”
这一次,换作几位刚刚闯进屋中的副官脸色微变。
“这两个问题,申将军不必立刻回答。”
柏灵已经站起了身,走到了柏世钧的身侧,她推开那只抓着柏世钧肩膀的手,轻轻挽住了父亲的手臂。
“您可以仔细想想,明天再给我们答复,今天太晚了,我爹也上了年纪,我们就先回去休息了。”
“等等!”未等柏灵转身,先前抓着柏世钧的那位副官已经皱紧了眉头,他径直拦住了柏灵的去路,“你把话说清楚了再走!”
第十章 吾道不孤
柏灵轻轻瞥了一眼那副官挡在身前的手,目光由下而上,最后望向对方的眼睛。
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是你家将军让我们走的。”
那副官面带焦容地看向申集川,“将军……?”
“让他们走。”申集川声音低沉,给出了无可辩驳的命令。
柏灵向着申集川轻轻欠身,算作告别之礼,而后与柏奕一左一右,扶着柏世钧离开了。
韩冲很快随之离去,屋子里便只剩下申集川与他的一众副官。
“将军,那个姑娘说的……”
“巧合罢了。”申集川看了眼前的副官一眼,轻声打断道,“而且我也没有什么突然闯入的回忆,不要听她乱说。”
一直站在申集川身后的一位副官看了看眼前还想再说些什么的同僚,轻轻摇头,示意对方不必再说下去,他上前将书房的门合了起来。
“怎么?”申集川抬头,“关门干什么。”
那位一直沉默的副官低声道,“将军,今晚这位柏世钧柏太医,您没有一点印象吗?”
“……什么印象?”
“惠施大师跟您提过这个人的。”
申集川这时才皱起了眉,他冷声道,“你在胡说什么,惠施从来就不会跟这些拿着医官之名、去骗取钱财的蠹虫来往。”
“惠施大师真的曾和将军提过他的,当时属下也在场,就是您刚回京不久的事。”那人的声音抬高了几分,“大师当时还说,‘斯人既存,吾道不孤’,您不记得了吗?”
申集川这才微微眯起眼睛。
仔细回忆……好像又确实有这么一段印象。
只是,当时他也没有怎么留意去听。
惠施当时说的人……是姓柏吗?
见申集川似乎真的有些想不起来了,那副官接着又道,“要是属下没有记错,这位太医院的柏太医被擢升为御医还是前不久的事,之前一直是太医院医士。因为他到平京的这些年里也经常去周边的乡野为百姓治病,所以惠施大师才会对此人有印象。”
申集川微微怔了一下,他这时才终于想了起来就在他回京的第二日,惠施就登门来访,那时老友相见,分外想念。两人在庭中对坐一叙,将这些年彼此的经历都大抵谈了谈。
一想到这里,申集川就觉得心口微微痛了一下。
故人音容笑貌犹在记忆之中,如今却已生死两隔了。
但他确实记起了,是的……惠施当时曾经提过那么一个人。
“你这么一个个地接济,一个个地探望,最后又能救得上几个人?大周六千万百姓,你顾得过来吗?”
“救得了一个,就是一个。被接济的那个,可不会在乎我有没有接济其他六千万的百姓,再说天下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这么做。”
斯人既存,吾道不孤啊……
他当时说的,是眼前这个柏世钧吗?
“要不要属下现在去将那位太医追回来?”那位副官低声问道,“他们一家……应该还没有走远。”
申集川想了片刻,还是沉默摇了摇头。
“算了。”申集川的表情有些复杂,他低声道,“天确实太晚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
临近将军府出口的过道上,韩冲脚步迅疾,他看见柏家的三人刚刚消失在不远处的路口,很快就可以追上了。
然而就在他加速的一瞬,耳畔又是几声熟悉的细微响动,他几乎不用想就知道来人是谁,但碍于这隐秘的进攻,还是猛然刹住了脚步,几根钢钉锥在了他脚面前三四寸的地方。
月光下,韦十四站在韩冲身前六七步的墙沿上,手中的刀已经出鞘,锋利的寒刃折射出的银光落在韩冲的脚边。
“想干什么?”韩冲轻声问道。
“离柏家人远一点。”韦十四冷声回答。
“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韩冲微微仰头,“我是奉了皇命的人,你想让我今晚回宫之后告诉皇上,你阻拦我向柏灵问话吗?”
“你完全可以这么说。”韦十四没有丝毫退让,他略略沉了下颌,“不过那时,我也会向皇上说明,我为什么要阻拦你接近柏灵。”
韩冲再一次笑了起来。
“……我们还真是选择了完全不同的两条路啊,十四。”
韦十四没有回应,他向后腾跃,再一次消失在夜幕之中,留韩冲站在原地,许久才向着另一个方向离开。
……
又是深夜,这时候路上已经没什么人了,只有偶尔经过的巡查队和打更者,柏灵走在中间,一手牵着柏世钧,一手牵着柏奕,三个人慢慢地往家走。
“所以你之前是在院子外面看什么?”柏奕终于找着机会开口问了,“现在可以说了吧。”
“我看到了好多缠着铜铃的瓷瓶,都放在离墙不远的地方,口朝下地倒放着,如果不细看的话,其实很难在夜里发现。”柏灵轻声道,“我第一眼就没看清是什么,所以就走近去瞧了瞧。”
“瓷瓶?”柏世钧有些奇怪地看了女儿一眼,“这是……有什么说法吗?”
柏奕也有些在意地看了过去。
“我以前接过一个经历了大地震的来访,”柏灵轻声道,“当时地震已经过去一年多了,她还是没办法出门,所以我就在她老师的陪同下去了她家里”
“什么时候?”柏世钧有些震惊,连脚步都停了下来,回想着这几年里听说过的地震,一时竟想不起有什么线索,“……是在什么地方?”
“就……”柏灵有些艰难地笑了笑,“就是以前……某次爹上山的时候吧,具体……嗯……”
柏奕在一旁笑了一声,帮忙圆了个场,“爹你先别打岔,让柏灵先讲完。你反正不知道的事情多了,以后有时间我们再慢慢捋。”
“嗯。”柏灵赞同地应道。
柏世钧一手捂着心口,只得先答应下来。
“我印象最深的,是她在桌上,椅子上,床边,阳台……全都放满了空的酒瓶,那种细口、圆底的酒瓶,”柏灵看向柏奕,轻声道,“你懂我说的酒瓶是什么形状哦?”
“懂。”柏奕点头,看向一旁柏世钧,解释道,“就是那种上面窄下面宽的瓶子。”
柏世钧表示大致能想象。
柏灵接着道,“所有的这些酒瓶,全都是口朝下放的。我问她为什么要放这么多酒瓶在家里,她告诉我,只要有一点点风吹草动,酒瓶就会跌倒,这样如果余震又来了,就算她睡着了,一屋子的酒瓶也能惊醒她。”
柏奕忽然明白过来,“所以你是怀疑”
“嗯,”柏灵点了点头,“我之前就觉得那位申将军在回京之后有一些社交上的退缩,再加上今晚太医们说他经常失眠、噩梦,所以就问他,有没有在脑海里反复重现的创伤性事件。
“如果那两个问题的回答都是肯定的,那这位将军大概……是出现了很严重的创伤性应激障碍吧。”
第十一章 PTSD
这名字让柏世钧略微愣了愣。
就像上一次柏灵断定贵妃的病是“抑郁症”一样,从她那里流出来的病名,永远带着一种不属于当时当地的气质。
在那个描述里,出现了太多让柏世钧感到困惑的地方,比如什么是“应激”,这个病又为什么会被简称为“ptsd”这样一个让人费解的词汇。
尽管柏世钧并不能完全厘清每一处疑惑,但他依旧在努力搞清柏灵的逻辑。
“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通常指的是,在亲身经历或是目睹了严重威胁生命的创伤事件之后,当事人陷入极端恐惧、无助或惊骇的情绪之中,即便事件已经结束,这种影响也一样会长期存在。
“前人有过研究,有将近七成(作者注:69%)的人一生中都会经历非常显著的创伤性事件,而在这些事件发生后,绝大多数人都会出现ptsd的症状。
“他们反复做痛苦的梦,过去发生的事情不断在脑中闪回,一旦接触到会勾起回忆的人或事,强烈的痛苦就会被唤起,所以他们逃避、愤怒、自责、悲痛……但这其实是非常正常的情绪反应。
“等事情过去三个月到半年,这些症状会开始慢慢消退。到这个时候,大约就有一半的人可以把这一系列的创伤体验,整合到自己对生活的认知中去了。他们会从这些经历中获得一些珍贵的成长体验,也会渐渐懂得怎么以一种更平和、开阔的心境,去诠释这一类的遭遇。
柏灵顿了顿,话锋一转,开始讲起了另一面。
“但是有一部分人始终都无法走到这一步,他们会一直困在那段痛苦的回忆里,持续地体会到ptsd的症状,直到这些症状让他们失去正常生活的能力,逼迫他们不得不就医、去直面这些过去的问题,病况才真正暴露出来但到了这个份上才就医的患者,往往已经忍耐了十数年甚至更久,情况就会变得更加复杂。
“因为等到了这个时候,患者面临的问题常常不止一种,他们的回避和压抑里往往混杂了严重的抑郁、焦虑、强迫甚至是躁狂等一系列的问题,处理起来就会很麻烦。”
柏灵叹了一声,“目前不知道这位申将军现在是什么情况,所以还不好对他的病况下论断。不过现在说这些都太早了,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这位将军完全不愿意接受任何帮助,连基本的配合问诊都做不到,就更不要说接受后续的治疗。”
柏世钧大致听了个明白,也是一声叹息。
“听起来,都像是心病啊。”
柏灵仰头看向父亲,“爹最好不要把这些情况描述成‘心病’,不然会有个风险。”
“……什么呢?”
“人总是会对‘心病’抱着一种普遍的期望,”柏灵轻声道,“心病应该是可以自行调节、不治而愈、随着时间慢慢被淡化的,但实际上,够得上被称为一种‘病’的心病很多都不会自行痊愈,相反,那些症状其实会随着时间的推延慢慢加重。”
“所以我们最好还是叫它们的本名,抑郁症就是抑郁症,应激障碍就是应激障碍。”柏灵低声道。
“那这病,如果申将军配合的话……你有把握吗?”柏世钧再次问道。
柏灵这次抬头看天,没有立刻回答。
“难说呢,感觉还是老样子,”她轻声说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
这一晚,柏灵辗转反侧,一时难以入眠。
那位申老将军冷漠拒绝的姿态,让她骤然回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
在小姨失踪之后,那一段令人难以忘怀的痛苦时光,也是一段非常标准的ptsd病程。
对他人异乎寻常的防备和不信任,对医院、警署、消防队甚至是校内学生会等一系列成建制组织的恐惧,夜间反复出现的梦魇,还有无论如何都抹之不去的、对时光倒流的渴望。
为什么在小姨被抓走的那个瞬间,她僵在了台上呢?如果当时反应过来了,是不是小姨就不会被抓走了呢?
时至今日,她已经不会再用这些问题来折磨自己,她甚至能够很清晰地辨析这其中存在的两种非常典型的认知偏见。
但在当时,这两个问题简直就像日夜套在脖子上的绳索,勒得人喘不过气来。
那么……那位申老将军,此刻也在面临相似的情况吗?
柏灵叹了口气,有些为难地坐了起来。
事情对她来说比想象得要复杂,虽然在这些日子里,她已经不会像先前一样那么频繁地梦回初中小礼堂,但在今晚真正见到申集川以前,她并没有想到,光是今晚见的这一面,就已经唤起了她对往事如此深刻的追忆。
她不得不对自己的状态保持警惕,这一阵无由来的隐忧本身就令人有些不安。
正此时,院子里传来衣衫抖动的声音,柏灵索性披上了外衣,带着鞋往外走。
柏奕正在收院子里的衣服那是她上午洗好的,晚上回来时还有一点点潮,这会儿已经干了。
柏奕听到脚步声,回头就看到柏灵扶着门站在那里。
“还没睡啊?”
“有点……睡不着。”柏灵走到月光里的院落里,像往常一样坐在了井边,“出来坐会儿。”
“刚好我也有点儿事想问你。”
“嗯。”柏灵揉着眼睛,“什么?”
“你是怎么想自己婚事的?”
“……?”
柏灵一下没反应过来,等缓过神,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这个话题转得太快了……我有点接不住。”
柏奕认真道,“今天我和曾久岩出去,正好聊到这件事。你现在这个处境,婚事太容易被当成筹码了……得提前做好一些打算。”
柏灵双手抱膝,“什么打算呢?”
柏奕把衣服抱进了屋,随手放在干净的桌面上,然后提了把椅子出来,坐在柏灵的对面。
“其实也就两种方法,”柏奕轻声道,“一个是现在就先订下一家婚约,等两边交换了婚书,那这事儿就算尘埃落定了。”
“呃……下一个?”
柏奕蜷起四指,置于下颌,轻轻咳了一声,“……你考虑过去道观拜个门庭,先做几年道姑么?”
第十二章 各自的恋爱
柏灵觉得自己头上徐徐浮起了三个问号。
“……成了道姑,就不必再与人成婚了么?”
“具体看你修的是哪一支了,”柏奕说道,“比如见安湖西畔的那个玄青派,女弟子入门之后至少十六岁才能开始考虑婚配。”
“诶,这样吗。”柏灵眼睛微微亮了一下,“如果是这样,那等于一下就解决了未来五年的问题……”
柏奕点头,“是啊,她们是个女观,观里的死规定是门下弟子不到十六不得婚配,但即便到了十六岁,也还是有余地可以转圜。比如里面有一位宜宁郡主,就是靠修行的借口拒绝了这些年里建熙帝的几次赐婚,至今快四十了仍旧没有嫁人。”
“那感觉是可以考虑……”说到这里,柏灵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不过那样的话,是不是就一定得住进观里去修行?”
“嗯,那当然了。”柏奕道,“所以也不急在这一时,这段时间我们可以先去观里找找门路,了解了解看看,以备将来不时之需。”
柏灵叹了口气。
她是不想早早嫁人,但为了不嫁人就去苦修,是不是也太惨了。
“是可以先了解着,不过具体的执行还是再说吧,”柏灵挠了挠头,“万一我哪天突然就遇到了喜欢的人呢,到时候想成亲还成不了,那不又麻烦了。”
柏奕这时才想到了这一层,但一转念,又犹豫道,“可就算遇到了喜欢的,十六之前就结婚……好像也有点太早了?”
“是有点儿,我上辈子二十六都没结婚呢。”说到这里,柏灵忽然看向柏奕,“你结过吗?”
柏奕也看了看她,稍稍往后靠在了椅子上,“我是医生,还读博了,你说呢。”
柏灵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良久才平息问道,“所以……你是一直忙到连恋爱也没得谈吗?”
“工作以后就没有时间了。”柏奕答道,“学生时代有过两段,不过也都没有走到最后。”
柏灵有些好奇地看向他,“都是为什么分的手呢?”
“第一次是年纪小,很多事情都不明白……后来就是遇到家里出事。”柏奕又重复一遍,然后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总不能刚在一起几个月,就让女朋友跟我回家,和我一起带孩子吧。”
柏灵想了想,试探地开口道,“是异地,然后就分手了?”
“嗯。”
“听起来好像有点可惜……”
柏奕淡淡地笑了笑,“不可惜,过去的就都过去了。”
又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你呢?”
柏灵略略侧过头,“谈过,但谈的时间都不长,每一段可能两三个月就结束了。要和一个人长久地、亲密地相处下去,其实不大容易。”
柏奕略有些惊讶,“你……?”
“很奇怪吗,”柏灵笑着道,“难道你们做医生的,就不会生病吗?”
“但至少……会有意识地在生活里降低安全风险吧,”柏奕思索着答道,“如果你本身就对疾病的性质比较清楚,就有办法避开它。”
“在亲密关系上的问题,应该很难靠自己的力量避开吧。”柏灵轻声道,“因为自身的逻辑即便处于矛盾之中,也早就在多年的生活里变得自洽了,没有一个外部视野置身其中,就很难发现问题的所在。所以很多人很容易在同一个地方摔倒,总是在犯同一个错误。”
柏奕坐直了背,“诶……想听。”
柏灵看了看他,“想听什么?”
“想听人为什么总是在同一个地方摔倒。”
柏灵长长地“嗯……”了一声,沉吟着抓了抓自己的额头,“我想想……”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右手握拳,在左手的掌心上轻轻打了一下,“你听过蓝胡子的故事吗?”
“……蓝胡子,”柏奕想了想,“童话吗?”
“对,童话。”
“有点印象,但记不清了。”柏奕说道,“你讲讲看?”
柏灵笑了笑,她低头想了片刻,轻声开了口。
“这个故事呢,是说有一个长着蓝胡子的商人,独自居住在一间富丽堂皇的城堡里。
“有一天,蓝胡子在回城堡的路上,经过了一个村庄。一个少女从他的马下经过,他一眼就爱上了这个少女,于是蓝胡子就到少女家中,向她的三个哥哥表明求娶少女之心。
“三个哥哥同意了这门婚事,少女就随蓝胡子一起回到他的城堡。在最初的那段日子里,两人过得非常甜蜜,蓝胡子带她逛遍了这座城堡的每一处房间,和她分享着自己的一切。
“直到有一天,蓝胡子又要出远门,临行前,他把妻子喊道身边,交给她一串钥匙,蓝胡子对妻子说‘这城堡的一切都属于你,你可以拿着这些钥匙独自游荡,只有一件事,你必须万分小心……’”
柏灵说着,凭空捏起了什么,伸到柏奕的眼前。
柏奕有些茫然地看了看柏灵的手,又看了看柏灵的眼睛。
柏灵的表情变得阴冷,她用蓝胡子一般阴沉而严厉的口吻说道,“‘这把小小的金钥匙,能够打开阁楼的房间,而那个地方,你要答应我,永远都不要进去。’”
柏奕笑了一声,“……所以后来妻子一定进去了。”
“是的。”柏灵也笑起来,又恢复了先前的温和平静,她轻声道,“妻子在蓝胡子走后,先是遵从约定,独自在城堡中生活,她一个人又逛遍了这里的每一个房间,推开了每一扇窗户,但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对阁楼里的景象也越来越好奇。
“阁楼里究竟有什么呢?妻子每一天都这样想着。好奇心一旦被勾起,就非要用真相去填补。于是就在某一天下午,妻子鼓起勇气,拿着那把小小的金钥匙,走上了阁楼……”
也不知道是今晚的月光太好,还是柏灵的讲述太吊人胃口,柏奕竟然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在一片黑暗中,妻子推开了那道门,一股难言的恶臭扑面而来,她往里走了几步,眼睛终于适应了这里的黑暗。也就在这时,她看见墙上钉满了尸体那是蓝胡子的前妻们,每一个不听劝告,走进阁楼的前妻。”
第十三章 蓝胡子的影子
“妻子惊恐万状,脚下一滑跌倒在阁楼的血泊之中,钥匙也随之落在了地上。她捡起钥匙,匆忙从房间中逃了出去,换下了血衣,又将沾染了血污的钥匙拿去水池边冲洗。
“然而这时她才发现,那把金色的小钥匙的血迹是冲不掉的,洗干净了一面,血迹又会从另一面渗过来。妻子绝望万分,蓝胡子却在这时回到了家中,进门就要妻子归还钥匙。”
“妻子被杀了?”柏奕追问道。
“没有,”柏灵摇了摇头,“她冲上城堡的高台,高声呼唤自己的三个哥哥,哥哥们骑马赶来,将蓝胡子刺杀在城堡,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所以,你说人总是在相同的地方跌倒,是因为……”柏奕停顿了片刻,“人永远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和窥视心吗。”
“这是很标准的妻子视角。”柏灵抬起眸,低声道。
“妻子视角……?”
“这么理解完全是可以的,毕竟文本一经问世,解释的权利就都在读者手里了。”柏灵轻声道,“这个故事原本是一个血腥的民间传说,后来被改成了善恶有报的童话故事。既是在警告孩子,不要有过于旺盛的好奇心,又或者是不要被陌生男人的花言巧语蛊惑,真正值得信赖的只有家人,诸如此类。
柏灵笑着摇了摇头,
“……但是,”柏灵再一次看向柏奕,“几乎所有人在初听这个故事的时候,都会将自己或身边的人代入妻子的视角。比如上面说的这些寓意,几乎全都是在劝谏潜在的‘妻子’们,你们应当如何做,才让自己免于被蓝胡子杀掉的厄运。”
“……有吗?”
“有的啊,”柏灵轻声道,“就像人们听狼来了的故事,一般都是把自己代入那个放羊的孩子吧,一般人都会想‘啊,我不能像他一样撒谎,不然会被吃掉’,而只有很少的人会去想‘啊,就算有小孩撒谎,我也不应该这么严厉地去惩罚他’。”
柏奕哑然失笑,“所以你在这个故事里代入的是……?”
柏灵也笑起来,“其实如果你选择代入蓝胡子的视角,抛除这个故事里所有具体的人设,而将每一个角色和关键道具都当成一个一个的隐喻,这个故事就会变得比教人自保的说教来得更有趣。
“你不觉得奇怪吗,如果蓝胡子真的那么不愿意让妻子看见自己的阁楼,那他为什么在单独把妻子留在家里的同时,还要专门留下那把金色的钥匙?
“事实上,他不仅留下了钥匙,还要特意留下一句‘绝不能去’的叮咛……这难道不是在引导妻子去探索阁楼上的小房间吗?如果他仅仅是想杀妻而已,为什么非要设置一个这样的考验,直到妻子失败了,才化身恶魔要来取她的性命呢。”
柏灵顿了顿,“说起人总是在相同的地方跌倒,其实蓝胡子才是这个故事里一次次重复着错误行径的人,不是吗?”
柏奕想了想,坦率地摇了摇头,“……我不是很明白,你是在做蓝胡子的犯罪动机推测?”
“不是的,”柏灵垂眸笑了笑,“我刚才说了,我们可以抛开具体的人,把故事里的人物和关键道具都当成隐喻来理解……
“蓝胡子和少女的结婚,就如同是两个陌生人建立一段关系;
“蓝胡子居住的城堡,以及城堡里的每一个房间,其实都是他的过去和现在;
“那么在阁楼顶层,一个装满尸体、无法示人的小房间,你觉得意味着什么呢?”
柏奕这时才有些隐隐的理解,“……意味着,一些秘密。”
柏灵点了点头,“是的,意味着一些,永远无法和他人启齿的秘密。”
她接着道,“如果我们把故事里所有的死亡,都理解成一段关系的终结,那么故事里藏在阁楼里的尸体就很好理解了,它们是没有被妥当处理的哀伤。所以这些尸体没有入土,而是继续被放置在当事人生活的城堡之中,平日里用一把金钥匙锁住,但当事人永远都知道,是什么东西正悬置在他的头顶。
“而一个这样的秘密,一个人藏得越久,藏得越隐秘,他就越希望有人能够看见,能够理解。”
柏灵轻声道,“可是蓝胡子是个懦夫,他不敢带人去看自己的伤口如果他主动邀约,少女会不会拒绝呢?即使不拒绝,少女又会不会当着他的面大惊失色呢?如果少女根本无法承受这一切,在看到了这个场景之后,就立刻逃走,把他的秘密公之于众呢?”
“所以他做了一个非常狡黠的决定,他留下一个诱饵,然后离开。这样他就永远占据了道德的高地是少女不遵守约定在前,他可以按照先前的誓言,动手杀掉她。某种程度上说,这也是蓝胡子对生活寻求的一种控制吧。”
“我觉得,故事里的蓝胡子大概在等两种结果,一种是,妻子真的遵守约定,为他好好地保存着那扇恐惧之门的钥匙而始终不生出窥探之心;第二种,妻子偷偷打开了房门,然而她没有被房间里的东西吓倒,所以至始至终都没有让钥匙掉进血泊之中,非常镇静地出来了……这两种结果都可以让蓝胡子和妻子继续在城堡里生活下去。”
“然而这两种结局都是违背人性的。
“他一次次固执地要给他人设置考验,最后就只能得到一具又一具的尸体。直到某一次他遇上一个硬茬,然后终于被对方斩杀这里的斩杀你也可以理解成各种各样的含义。”
“蓝胡子抛出了诱饵,就不能责怪妻子咬钩,因为他的妻子只是一个和他一样的普通人,会让蓝胡子感到害怕的,自然也会让她感到害怕……这太正常了。”
讲到这里,柏灵轻轻歪了脑袋,伸手轻轻擦了一下自己的右颊。
“所以这就是一个从头到尾一直在关系里犯同一个错误却不自知的人,求婚、进城堡、给钥匙、出门、最后杀妻……这都已经成了他的固有模式。”
“很多人的故事里都或多或少能看见蓝胡子的影子,因为,人实在是太喜欢给他人设置考验,又不愿直面自己亲手造成的后果。”
柏奕再一次靠在了椅背上,他静静地回味着柏灵讲的这个故事,不由得感叹道,“……这样去想,这个故事确实很有意思。贵学科的人不去写小说真是可惜了。”
“是吗,”柏灵笑了笑,“讲道理,虽然弗洛伊德已经被现代心理学抛弃了,但他的精神分析在今天依然是文本分析的利器。像这样在流传的古老故事里寻找暗喻,总是非常引人入胜的。”
柏灵笑了笑,她双手撑着井沿,低声将这个故事收尾。
“不过,我有点好奇,如果你是蓝胡子的话,你会怎么做呢,柏奕?”
第十四章 好消息
“诶……我吗?”
“是啊,”柏灵坐在一旁,两只脚轻轻在底下碰撞,“你会怎么做呢?”
“嗯……”柏奕两手交叉,靠在椅背上认真地想了想,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说真的,我应该不会往阁楼里藏‘尸体’,而且我也不怕尸体。”
“是吗?”
“我不怕血,也不怕臭烘烘的房间。”柏奕一本正经地说道,“之前有次系里停电,我一个人从逃生通道扛着大体老师爬了十三楼,可以说在这方面相当有实操经验。”
柏灵觉得自己的头上再一次徐徐升起一个问号。
“……你的玩笑真的好冷。”
柏奕也笑起来。
他望着天,低声道,“可能有过面对‘尸体’束手无策的时候……不过就算是那种时刻,我也不喜欢像蓝胡子那样把尸体都锁起来。实在埋不动埋不动,埋不动就在那儿放着,休息一段时间,总会有力气的。”
这个答案让柏灵有些出乎意料,但又有些感慨。
细想来,柏奕……似乎确实是这种性格。
“但是,如果非要假设我有一个藏满‘尸体’的阁楼,而且我又和它共同生活很久了,”柏奕又开口说道,“那在接人进来之前,我应该会去找人来帮我清理掉这个阁楼,既然我觉得妻子可能会受不了的话。”
柏灵笑起来,带着几分赞许的神色点了点头。
“这个问题我想了好久,结果你一下就有答案了啊。”
“是吗……”柏奕看向柏灵,“你想了多久?”
“很久。”柏灵轻声道,“反正到最后,我是在本科开始学家庭心理学之后,才意识到的。
“蓝胡子孤身一人的时候就该去做咨询,让咨询师和他一起清理掉那个小房间。如果等他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妻子已经住了进来,那他们俩就应该一起去找一位家庭治疗师。
“如果他肯这么做,那这个故事的结局,就不会这么不尽人意。”柏灵轻声说道。
柏奕看着柏灵若有所思的神情,直至此时,也多少意识到了这个故事大概空穴来风,
想起柏灵先前说“总是两三个月”就结束的恋情;想起她的“总是在同一个地方跌倒”,还有那句“长久地、亲密地相处非常不易”……柏奕好像看见一个贴着蓝色大胡子的柏灵,正站在城堡的高台,带着矛盾和期待等候城堡的下一个客人。
尽管大抵明白这件事已经成为了过去时,但柏奕仍旧从这一长段的叙述中,隐约感受到了柏灵身上晦暗阴森的另一面而这是他过去从未有机会看到的。
但仔细想想,这件事似乎又自有其合理性。敏感的人能在细枝末节处觉察到温柔,自然也能从同样的微末之处觉察到恶意。
那些明白怎么温柔待人、呵护他人软弱之心的人,在扎人软肋的时候,下手也会比普通人更懂得怎么做到快狠准吧。
“还是第一次听你说这些。”柏奕轻声道。
“这个话题会太沉重了吗?”柏灵问道。
“不会,而且我从这个故事里学会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道理。”柏奕郑重说道,“作为哥哥,轻易把妹妹嫁出去是有风险的,你的婚事我果然还是应该严格把关。”
柏灵:……???
片刻的沉默之后,两个人都大笑了起来。
……
次日一早,宫里又来了人。
宝鸳带着人等在巷口今天又是娘娘要与柏灵长谈的日子了,她等了半天,才看见柏灵打着呵欠走出来。
才见了柏灵,宝鸳就忍不住打趣,“怎么回事?在宫里的时候不是天天卯时就起的吗,今天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半梦不醒的。”
“昨晚睡得太晚了……”柏灵解释道,她有些奇怪地看着眼前人,“今天怎么是你亲自来,是娘娘那边有什么别的吩咐吗?”
宝鸳神神秘秘地一笑,“上车说。”
宝鸳没有伸手来抓柏灵的手臂,而是挽住了她的肩膀,柏灵看见她的五指上还缠着绷带,右手因此显得有些笨拙臃肿。宫人们扶着两人上了马车,车里特意垫了软垫,坐起来十分舒适。
车轱辘慢慢转了起来,宝鸳放下了两侧的帘子,她往柏灵那边靠了靠,低声道,“……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柏灵。”
柏灵想了想,“但我并没有做什么……?”
“娘娘都和我说了,”宝鸳轻声道,“如果不是那天晚上你和宁嫔娘娘和皇上说要提我问话,我这条命就折在慎刑司里了”
“他们不敢的。”柏灵笑道,“没有圣上的准讯,他们不敢要你性命。”
“是不敢,可你看看这双手。”宝鸳将两只手举到柏灵跟前,“在里面多待一刻都是折磨,总之这声谢你当得起,就别推辞啦。”
“好吧,”柏灵托住宝鸳的手腕,将它们重新推回宝鸳的膝上,“不客气。”
宝鸳这时才道,“我是个俗人,也拿不出什么高雅的东西……”
她说着,从一旁的软垫后面取出了一个木奁。
“……就让我真金白银地谢你吧。我在宫里的这些年,好歹攒下来了一些压箱底的东西,以前总想着要拿来给自己当嫁妆,从慎刑司里走了一遭,才觉得这些都是身外之物。你不要看这匣子里的东西少,真的要拿出去,个个都价值连城”
“等等,这个……这个我怎么能要呢,”柏灵笑出了声,“我再缺钱,也不能搂姑娘的嫁妆啊?更何况这段时间我手头也宽裕……”
宝鸳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种事用不着你担心,我的嫁妆娘娘都已经帮我安排好了。我今天来接你,还有一件事要和你说。”
她抽开木奁上的滑动隔板,一封大红色的请柬连带着掉了出来。
“我很快就要出宫了,柏灵。”宝鸳低声道。
“出宫?”
“……成亲的日子,定在了五月初九,这是请柬,我想亲自来给你送一份,你要是有时间,来喝杯喜酒吧。”
柏灵愣在了那里,一时连恭喜都忘了说。
她郑重地接过朱红色的硬纸请柬,打开粗略地扫了几眼里面的邀请词。
“怎么会这么早……不是说要等宝鸳姐姐二十五的时候再出宫吗?”
“就是这次下狱让娘娘觉得不好再拖下去了,”宝鸳的脸微微泛红,“再说亲家那边的老人最近身体也不是很好,就想看着儿子成亲,也算了了桩心事……”
“如果只是为了满足老人的心愿……”柏灵略略颦眉,“是不是草率了一点。”
宝鸳摇了摇头,“不草率,娘娘亲自挑的人家,也让我悄悄看过的。他……很刻苦用功,关键是心地很好,待人也很好。”
宝鸳眼眸中带起几分娇羞,她低头挽了挽耳畔的碎发,“那边的公公婆婆也都是非常客气知礼的人,算起来是娘娘的远亲,家里虽然不算富裕,但也是书香门第。这个婚约我十四的时候就定了的,只是提前了几年而已……”
“再说,我也确实是个老姑娘了。”宝鸳低头笑了笑,“也算……因祸得福吧。”
第十五章 青莲的疑问
从家门口到宫门前,柏灵一直心情复杂可能是昨晚那个蓝胡子的故事,讲得她自己也有点心有戚戚。她几次想开口反驳宝鸳“老姑娘”的自嘲,然而到底还是没有开口。
毕竟在这里,二十一岁的妇人往往已经是一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一路上,宝鸳和柏灵又说了许多的话,大部分是关于那位贵妃远亲,也就是她未来夫婿的轶事。
如果单纯从宝鸳的叙述来听,那确实是位良人能够找到这样的夫家,在各种意义上说,都离不开贵妃的照拂。
但柏灵也说不出为什么,心里多了几分怅然。
“夫家还在平京城里吗?”柏灵问道,“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
“就在平京城,”宝鸳笑道,她翻开柏灵手中的请柬,指着下方的一行小字,“在这儿,往后你有时间,也可以来看看我。”
柏灵轻轻捏住了请柬,“好。”
……
在这一日的东偏殿咨询结束后,柏灵没有立刻离开,她和贵妃、郑淑三人在正殿里又说了好长时间的话,不知是在聊什么。
宝鸳一个人站在外头看着,不让旁人靠近。
等郑淑送柏灵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正午了。
“真的不在宫里吃了饭再回去吗?”郑淑看了看天,“都这会儿了,你也饿了吧?”
“那我更得赶紧回去了。”柏灵笑着道,“不然家里担心起来,还以为我在宫里出什么事了呢。”
郑淑叹了口气,“……那,还是早点回去吧。”
宝鸳在一旁笑道,“你上回一个人过来能拿的东西不多,这次我把你还剩在东偏殿里的那些东西,都给你捡上马车了,话本还挺多的呢,有点儿沉,回去以后就让马夫帮你拎进屋吧,可别累着自己。”
柏灵笑了笑,轻声向宝鸳道谢那毕竟是十四费尽心力找回来的两套书,她这次来本来也是要把这些东西收拾一遍,带回去的。
这是她在储秀宫巫蛊事件后的第二次进宫。上一次来时,她已经将最重要的东西咨询记录册和机器猫手偶一并带走了。现在的咨询记录和机器猫放在她的枕下,而曾经花费了巨大心力写下的手稿,不论是青莲他们誊写的还是自己的原稿,全都已经尽数交给了黄崇德,由他转交给建熙帝和那位张神仙作共同审核。
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得到回复。
望着这间曾经居住过一个多月的院落,柏灵忽然有些感慨第一次到这里时发生的事情还历历在目,但时至今日,发生的一切已经让许多人的世界都天翻地覆了。
就当柏灵将要踏出承乾宫宫门的时候,她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喊了一句“柏司药!”
柏灵回过头,见青莲站在院子的边延,两手有些紧张地抓着上衣的衣摆,正带着几分期待和怯懦望着自己。
“怎么了?”
“我……我想送送你!”
青莲的声音带着几分青涩和不确定,一旁郑淑呵斥了她一声,她缩了缩脖子,但还是勉强站在原地没有动。
柏灵看了看青莲,想了一会儿,“……淑婆婆让她来吧,刚好我也有些话想和她说。”
出宫路上,前面是陌生的引路宫人,青莲和柏灵慢慢地走在后面,尽管是青莲主动要求跟上来,这一路上她却一直欲言又止。
“前面就是宫门了,”柏灵轻声道,“你想说什么?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我,我有东西给司药。”说着,青莲从怀中取出了一沓手稿,“储秀宫的事我听宝鸳姐姐说过了,也不知道司药需不需要这个,这些天我在宫里趁着闲暇,就拿先前初兰抄旧的废稿悄悄把司药的讲义重誊了一遍。”
柏灵微微一怔,有些意外地从青莲那里双手接过了这叠稿子。
“因为时间不是很充裕,所以有些地方有涂改,希望司药不要嫌弃……”
“啊……不会,”柏灵的目光越过一页又一页的文稿,“真的有心了,谢谢!”
青莲连连摇头,“我……我有些话,还想和司药请教,所以……”
“请说?”柏灵直接开口道。
“还是关于我家里的事,先前我答应了司药,这两年无论如何都不会去圣上跟前告御状。当时我原是想着,司药能一直都在娘娘身边陪着,我也能时时从司药这里得些建议。但如今司药出了宫,宫中又发生了这么多的事……”
青莲的话有些语无伦次,“我现在已经在娘娘身边伺候了,前几天也见到了皇上,看起来娘娘和淑婆婆也开始变得信任我,我想是不是过段时间……”
“如果你已经下定了决心,我拦不住你。”柏灵轻声道,“但如果,你是真心实意来问我的建议,那我还是老话,再等上几年。”
“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两个时间节点吧,”柏灵看了看身旁的青莲,“一个是先把初兰送出去,而且得是送到安全的地方。”
青莲怔了怔是了,是得先把初兰送出去。
她们俩已经是那场血案里的幸存者了,不能再……
柏灵接着道,“她现在年纪小,长得也招人喜欢,等过一段时间你们活儿干得好了,得了娘娘的青眼,你们再去求娘娘给她一个别的出路,娘娘应该会答应的。”
青莲正想点头感谢,柏灵已经继续说了下去。
“第二,你自己得找着一个傍身的本事,不然告御状的风险你承担不起。”柏灵低声说道,“那一套滚钉板加廷杖的规矩,壮汉都未必能挺得过去,我们就更挺不过去了。”
“可……可我能有什么傍身的本事……”
“等等机会吧。”柏灵轻声道,“会有的,至少这个月末之前就会有的,看你自己能不能把握得住了。”
青莲的眼中微微明亮起来,虽然她完全不明白柏灵在说什么,但柏灵那种一贯的笃定,多少让她觉得心中安定了下来。
说话间,她们已经走到了宫门前,柏灵站定了下来,看着眼前的少女。
“还有别的事吗?”
青莲犹豫着低下头,又抬眸看着柏灵,“其实还有一件,虽然是件小事,但……但也……”
“快说吧,我真的要走了。”
青莲咬着牙,用近乎蚊子哼哼的声音开口道,“……就是,淑婆婆这个人,司药是知道的,她好像、好像总是看什么都不顺眼,不管我做了什么,在她那里都会被骂。我有点……”
“啊,这个我真的很有经验。”柏灵笑了笑,“我刚来的时候淑婆婆也是天到晚想教我做人,虽然她本心确实不坏。”
“……那司药是怎么做的呢?”
“其实也很简单,”柏灵的声音也压低了几分,“你要是觉得你的活儿干得还行,不算优秀但也不至于背多大的锅,你就要对自己的工作成果还有效率都有点自信。你又不是郑淑的奴隶,尤其是对现在在承乾宫内宫服侍的人来讲,有些位置一旦空了,短时间内根本补不上来可靠的人。
“所以,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挺直腰板去工作就是了。”
第十六章 上策
“挺直了腰板……”
青莲甚至这句话都没有重复完整。
她有些不解地站在原地柏司药在说什么……事情,哪里有这么简单?
“信我吧。”柏灵拢了拢手里的文稿,单手向着青莲挥了挥手,“下次见。”
青莲回过神来,连忙跟着挥了挥手。
她站在宫门的这一头,看着柏灵迈着轻盈的步子往外去了,然后消失在拐角处。
柏司药今天说的话,总感觉有些……让人难懂。
……
这一天午后,当柏灵回到家中的时候,家里已经没有人了。
厨房里传来饭菜的香气,柏灵去了厨房,见灶台上用竹罩盖着已经凉了的饭菜。想来柏奕和父亲应该是已经回来吃过了,只是到点儿了又出门去太医院了吧。
她搬来小板凳,直接在厨房里就着已经凉了的饭菜解决了午餐,而后又打水洗碗,生火烧水。
一旦开始做起家务,人的时间就过得飞快。等柏灵搞定了这一切,已经过了下午辰时,她有点困倦地回到老屋的厅堂里休息,勉强趴在桌子上眯了一会儿。
关于这一点,先前的柏灵没有太多的感怀。只是在承乾宫的这段日子里,当她再一次过了一段可以将大部分活计都交给旁人去做的生活,这才再一次开始估算,这些细枝末节里消耗的时间,到底占据了一个普通人多少精力。
每当这种时刻,她总是分外想念微波炉、洗衣机、洗碗机和电热水壶它们的出现将多少人从家务中解放了出来,这简直是这个时代里的人无法想象的。
柏灵去院子里打水冲了把脸,然后一个人做起了今天上午的咨询记录。
也直到这时,她才留意到桌上的烛台下面,压着一张字迹潦草的字条。
“刚才太医院来的消息,我们下午还要再去一趟将军府,所以就先走了。饭菜在厨房,你自己热一下。”
是柏奕的字。
他像是不放心,在字条的下面又补充了一句,“一定要先热一下,不要图省事。”
柏灵有些好笑地放下字条,把它夹在了自己咨询记录册的后面几页,然后开始研墨书写。其实今天谈及的话题非常明确甚至于是这段时间以来的咨询中议题最为清晰的一次,屈氏已经计划要在月底将小皇子接回宫中亲自照顾了。
对现在的屈氏来说,比起单一的安抚和情绪疏导,更迫切需要的可能是专业的育儿指导建熙一朝,至今仍活着的恭亲王是建熙帝的第五个孩子,此前的四个皇子全都没有活过三岁,在恭亲王之后又有几个孩子,一样没有活过五岁的。
柏灵隐隐觉得这和建熙一朝水银的滥用脱不开干系,但具体的事情可能还是需要和柏奕作一些商量。
这一块的事情虽然繁琐,但是说到底并不难做,真正让柏灵记挂在心上的,反而是咨询结束之后,她和贵妃、郑淑三人在正殿里的那桩细谈。
直到今日柏灵才知道,原来先前郑淑口中对付胭脂的办法,也和林婕妤那边如出一辙只不过不会用巫蛊这么邪的手段罢了。
但是如今碍于林婕妤先发制人,且已经被下了大理寺的大狱等待审查,这时候再去找胭脂和储秀宫之间的联络,就有那么几分落井下石的意味,即便事情是真的,恐怕也会被建熙帝当作是一种釜底抽薪的巧妙施压。
所以,今日柏灵坐在那儿安静地听了一会儿。
郑淑仔细地传达了老夫人那边的几个想法,主要都是如何才能在接小皇子回宫之前,将宫中毒草拔除的办法。
柏灵能看得出郑淑言辞有些闪烁,碍于柏灵在场,她略去了许许多多的细节
下策,是找到胭脂与储秀宫的对接证据并与之对峙,正面坐实其罪名;
中策,是不计较真相如何,直接在暗地中动手,把那些与贾遇春、甲字库有牵连的宫人悉数调离,而后的宫人招募则由郑淑去亲自把关这也只是皇帝一句话的事而已;
至于上策……郑淑支吾了很久,没有说。
但柏灵多少也能猜得出来,老夫人那边的上策,肯定是要把自己也连带捆绑着一道治罪,再不济也是从承乾宫里赶出去毕竟她现在已经和恭亲王那边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在屈家和宋家的人眼中,多少也是个隐患吧。
不过柏灵并不是很在乎这个。
屈老夫人那边的恶意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感受了。相比之下,今天贵妃直接让她在正殿旁听屈老夫人的传话,反而让柏灵有些感动,因为这几乎是直接向屈老夫人告知,柏灵在贵妃这里的分量。
等今日郑淑今晚将承乾宫里的三人对白传回屈家的时候,老夫人那边估计又是一顿雷霆惊怒吧。
柏灵挠了挠头。
不过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成年以后的反叛和觉醒总是比少年时来得还要汹涌得多,屈老夫人……迟早会明白这个道理吧。
而胭脂那边……
柏灵放下了笔,把整个人放空在椅子上,就这么细细地思索着。
其实,确实有上策来着,只是她现在也还不能说。
……
入夜,天又开始落雨,柏灵又烧了两壶热水备着,独自在家等了很久。直到雨快要停时,她才听见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她立刻打起了伞,去院子里开门。
外头果然是柏奕和柏世钧,虽然两人都穿着斗笠,但膝盖以下还是都沾满了泥水。两人迅速地跑回了老屋的屋檐下,纷纷脱鞋换衣服。
柏灵端上来两碗热水,放在了桌子上。
“今天怎么样?”柏灵问道,“将军府那边,有什么新的进展吗?”
柏奕坐了下来,低声道,“新消息有,但进展算不上。”
柏灵有些在意地看向他,“是怎么了?”
柏奕一手拆开了头发,用干毛巾擦拭着上面的水滴,低声开口道,“今天中午的时候,将军府那边忽然派了人来太医院,说是要接我们过去,不过当时我和爹都已经回家了。所以我们俩基本是刚吃完饭,就被昨晚的那几个副官架着走了。”
第十七章 微斯人
听到是申集川的副官亲自来了一趟,柏灵目光微微透出了几分好奇,“……他又愿意治病了么?”
柏奕摇了摇头,正想开口,柏世钧已经有些生气地接过了话茬,“今后他就是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去给他看病了,真是的。”
柏灵愣了愣,能把一向信奉退一步海阔天空的柏世钧惹恼的人实在不多见。尽管知道自己这么想有些不合适,但柏灵还是忍不住低头笑了一声。
“所以这位申将军到底怎么了?”
柏奕在一旁笑道,“他把爹以治病的名义喊了过去,但实际上根本不怎么说看病的事情,光在问爹这几年都在干什么,认不认识东林寺的惠施和尚。”
柏灵这才恍然大悟地应了一声,她坐在柏世钧的对面,有些顽皮地两手撑着脸颊,看着父亲生闷气的样子。
“……我怎么会认识山上的和尚嘛。”柏世钧皱眉说道,他端起柏灵给倒的热水啜饮了一小口,热水入喉,他总算觉得身体好受了一些。
柏世钧叹了一声,又低声嘟囔道,“哪有这么戏弄大夫的,谁爱给他看病谁去看。”
柏灵眨了眨眼睛,“……爹是真的不认识那位惠施大师?也从来没有听谁说起过吗?”
柏世钧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抬眸看了一眼柏灵,又侧身去看柏奕。
柏奕无奈摊手,“我刚回来的路上就想和你说这个,你又不听的咯。”
“……这人是谁啊?”柏世钧目光带着几分震惊,“你们……都认得么?”
柏灵摇了摇头,“我们也是前不久才知道的,东林寺大火那天,这位惠施大师为了救火,在西客房圆寂了。”
柏灵低声道,“结果就在大火的第二天,自发来给这位大师送葬的乡民就把整个东林山给占了,漫山遍野全是来祭奠的人。和上次很多乡民堵了我们的巷子一样……我当时就在想,如果这位大师还活着,也许和爹你很有话聊。”
听着柏灵一点点讲起她那日上山的见闻,柏世钧的神情渐渐安和下来。
他的眉头皱起、松开、又皱起,最后也只能留下一声唏嘘的慨叹。
“这位申将军,似乎和那位惠施大师是故交。”在柏灵讲完那日的遭遇之后,柏奕接过话头补充道,“他和爹在屋里聊的时候,我和那几个架着我们过来的副官也问了问情况。两人从少年时就是好友,这些年虽然聚少离多,但始终是一对高山流水的知音友人。”
柏灵微微扬起了脸,看向桌对面的父亲这样的话,一切就更能说得通了。
一个与逝去挚友如此相似的陌生人,申集川大概也很好奇身处太医院这样一个大染缸里的柏世钧究竟是何许人也吧。
“还有,那几位副官今天都在问为什么你没有来,”柏奕看着柏灵,轻声说道,“我猜,应该是昨晚你的问题命中要害了。”
柏灵笑了笑,低声道,“……那就让他们多跑几趟太医院跑吧。”
这天夜里,一家人一起吃饭时,柏奕又与柏灵详细讲了讲今日将军府里的情形。
在柏灵上次提过花园里缠绕铜铃的细颈瓷瓶之后,柏奕今天也观察到了许多新的细节。
譬如书房的桌椅上细看之下有许多平直的凹痕,有些看起来已经平整了,另一些抚摸的时候还能感受到些许粗糙的木屑,应该是还没来得及补漆。
那像是剑痕。
又譬如,申集川从来不肯在四面空旷的地方多待,一旦进屋则会迅速坐到紧靠墙壁的位置而即便在谈话之中,他的右手也从未离开过腰中的剑。
这让柏奕很怀疑,他在夜里睡下的时候,是否会脱去盔甲。
柏灵十分认真地听着柏奕的描述某种程度上说,这些特征都很典型。
一个从前线退下的将军心里究竟放着怎样可怖血腥的往事,柏灵忽然觉得能已经能够窥见端倪。
这一晚,柏灵休息的时间比昨日早了许多,一方面今天确实是累了,另一方面则是柏奕交替着承担了今日剩余的家务。
但今晚她还是与昨夜一样辗转反侧,最后不得不起身点灯,坐到了小房间的矮桌前。
柏灵润了润了笔,在纸上慢慢地默着一篇在脑海中反复出现的一篇散文。
烛光摇曳,柏灵写下了第一句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
就像大多数人一样,这篇《岳阳楼记》虽然在中学的时候被要求全文背诵,但多年以后她早已记不清文章的中段,颠三倒四地写了一些句子,又漏了一些句子她知道自己写漏了,但又着实想不起究竟漏了什么。
就这么慢慢悠悠地写写改改,终于写到了最后一段。
“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
“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写完之后,柏灵觉得心里有一块地方慢慢安静了下来。
不同于技术变革日新月异的迭代,即便是过去了千百年,人类在情感上似乎依旧保持着某种同步。就像她莫名回到一个架空的王朝,在生活细节里处处捉襟见肘难以适应,却依然能够毫无障碍地为范仲淹这颗古仁人之心击节赞叹。
但人类群星之所以闪耀,或许也是因为他们离得足够远,若他们是生活在身边的具体的人,感受大概又大不相同。
柏灵的目光落在了末尾那句“微斯人,吾谁与归”上。
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吗?
也许是的。
不过人类的悲喜,可能也从未有过什么大的变化。
……
次日一早,柏灵又像往昔一样早早醒了过来,她提前为父亲收拾好了他的随身药箱,将里面一些已经放得陈旧的绷带换了新的,又拿酒精给里面的针灸器具全部消过了一遍毒。
等柏世钧起来时,柏奕和柏灵已经坐在饭桌前等他洗漱入座了。
这几天下来,柏灵和柏奕两个孩子把家里料理得井井有条,虽然柏世钧自己也说不出到底是哪里变化了,但总觉得到处看起来都更顺眼了些。
等捧起了碗,柏世钧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柏灵抬眸看了父亲一眼,“怎么了?”
柏世钧面带愁容,“今天就得进宫去和皇上回复申集川的病情了……但这两天见的两次面里,他根本都是在东拉西扯嘛……”
“我昨晚刚好也在想这件事,”柏灵轻声道,“其实爹咬死一件事不松口就够了。”
柏世钧和柏奕都停了筷子,“……什么?”
“只要说‘申将军是真的没有病’,就好。”柏灵认真答道。
第十八章 贵客
柏世钧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又说没病?”柏世钧茫然地看了看柏灵,半晌才怀疑地开口,“你先前也说过,他是那个、那个什么障碍……”
“嗯。”柏灵点了点头,“创伤后应激障碍。”
“那”
“要让他愿意接受治疗,总得先有个他信任的人在场才行。”柏灵看着父亲,笑容有一些无奈,“爹暂时不要恼他,实在是被这位将军的脾气给气着了,你就在心里想‘这是他病的一部分’,暂时忍一忍吧。”
“信任的人……”
柏世钧多少有些明白了柏灵的意思,但仍旧有些不甚相信。
柏灵顿了顿,接着道,“我觉得,爹是能担起这个重任的。那位将军看起来神智清明,也许有他自己的理由也说不定。”
……
这一日,柏奕和柏世钧一道出门往宫里走柏世钧要去面圣,柏奕则是去内务府找老师傅学习羊肠材料的处理方法。
一路上,柏世钧看起来都有些惴惴不安,临近宫门,他终于还是有些忍不住看向身旁的儿子。
“你妹妹这一身的本事,究竟是和什么人学的,你知道么?“
“爹直接去问柏灵吧,不要问我。她要是愿意讲更多,肯定就和你讲了。”
“行吧,”柏世钧叹了口气。
柏奕听出柏世钧语气中的几分哀愁,忍不住往父亲那边看了一眼,“……您是在担心柏灵么?”
“担心也没用。”柏世钧自言自语似的答道,“我现在,就是害怕。”
“……怕什么呢。”
“各种各样的事,都怕。”柏世钧坦诚说道,“有时候怕她会的那些东西不够,应付不了局面,有时候又怕她会的东西太多,最后引火烧身。你们俩都是死里逃生好不容易才活下来的,爹平时不讲这些,但说到底心里还是想看着你们好好长大,安安稳稳地娶妻生子、成家立业……”
柏奕被这突如其来的真情流露轻轻撞了一下心口,他微微有些动容,但仍是笑着将视线转向了别处,呛了一句,“当初会莫名奇妙死里逃生,还不是因为”
“那是意外嘛,我也不想的。”柏世钧知道柏奕讲的是四年前从青阳那边追过来的丧子之人,他目光垂落,带着几分歉意地低声说道。
他轻轻叹了口气,又接着道,“其实我说的不是这个,是更早、更早之前的事情……”
柏奕怔了一下穿越到这里之前的记忆,他是没有的。父亲话里的意思,是说在更早的时候,他就曾经让年幼的自己和柏灵身处险境吗?
他刚想问,就看见不远处,丘实已经站在在无人的广场上候着了。
双方看见彼此的身影,都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
在柏奕和柏世钧离开之后,柏灵一个人收拾了一下碗筷,然后就抱着昨日从宫中一并运出的珠宝与钱财出了家门。
才出巷口,几个锦衣卫就握着刀鞘挡住了柏灵的去路,“司药这是要去哪里?”
“去票号。”柏灵轻稍稍动了一下自己的包袱那包袱看起来足有三四十斤重,把柏灵的肩膀压得一高一低。随着柏灵的晃动,包袱里面的金银锭和珠宝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声响,她低声道,“昨日贵妃给我结算了上个月的咨费,数额比较大,我不大好一直放在家里。”
巷口的锦衣卫面面相觑,一时拿不准主意。
柏灵仰头道,“要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去叫你们的上官来,我亲自和他们说。”
不多时,在四个锦衣卫的护卫或者说是监视下,柏灵背着重重的的包袱,向着朝天街的方向走去。
尽管这段时间她一直在家禁足思过,但在建熙帝的手谕和命令之中,也确实从来没有出现过“禁足”的字眼。
碍于柏灵似是在各方都能说上话的关系,今日负责看守此处的小旗官并没有难为她,一面派人亲自护送盯梢,详实记录柏灵这一路上的一举一动,另一面则立刻将消息送进宫里,等候上面的反馈。
从家去朝天街的路,柏灵已经很熟悉了。
那里是整个平京的商业中心,一个货真价实的销金窟,临近朝天街的地界,钱庄与赌坊也错落地开着大门。
她记得裕章票号在平京的四个分号里,有两个就在朝天街的附近。
步入紫林巷,这条细长的巷子里到处都是商铺,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然而在柏灵近旁两三米远的位置,永远是空空荡荡的人们远远地看见了跟在她身边的锦衣卫,早就避之不及地躲去了一旁。
她所经过的地方,人潮像是被锋利的刀口切开,露出空旷坚实的地面,然后又在她身后很快交汇相合。
柏灵忽然觉得,自己就像分开了海水的摩西,非常地有排面。
她凭着先前的记忆仰头看着街道两侧的招牌,最后在“裕章票号”下方写着“平京总店”的铺子前停下了脚步。
票号里头的几个伙计早早就发现巷子里来了伙锦衣卫,众人都提心吊胆地守着,等待柏灵在他们铺前站定的时候,所有人的心都是一沉。
“来者都是客。”掌柜的低低地呵了一声。
这道低沉的声音将铺子前的几个年轻伙计给喊清醒了,他们连忙各自低头,收回了视线,专心做自己手头的事情。
掌柜的理了理自己的衣襟,整个人都站直了。柏灵也在这时径直踏进了裕章票号的门槛身后的四个锦衣卫随之而入。
整个大厅一片死寂,就连原本来兑银子的几个客人也慌忙收拾了东西跑了出去。
“呃,哪位是这里的掌柜啊。”柏灵试探地开口。
“是在下。”木柜后面的中年人面色严肃地开了口,“不知姑娘今日是来……?”
“我来存钱,顺便寄存一些贵重的东西。”柏灵轻声道,她从自己的袖口处取出一张名帖那是见安湖赏花会的那晚,那个叫王裕章的商人留下的。
那掌柜的双手接过名帖,只一眼,便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他收下名帖,快步从木柜后绕出,恭敬地对柏灵道,“原来是贵客,里头请!”
第十九章 特别有钱
票号的后院并不是每个来客都能进的。
铺子的前头是普通人存取典兑的地方,后头的一方小院,才是正经说事的场所。
柏灵才揭开门帘往里走,就看见后面四四方方的小院子。
这院子中间是一处天井,当中放着一个半人高的瓷缸,里头养着几尾锦鲤。正北方悬挂在一块匾额,上面用苍劲的笔法写着“汇通天下”四个大字。
伙计们直接引着柏灵去后院的主位坐了下来王裕章本人来底下巡视的时候,也就坐这里了。
人既然进了院子,伙计们就按照规矩沏上了一壶好茶,离开时,那伙计有些胆怯地看了眼柏灵身后的锦衣卫,“几位爷也需要么……?”
“不用了。”柏灵替他们答道。
四个锦衣卫中为首那人接道,“就当我们不存在。”
“诶。”
伙计连连点头,然后姿态谦卑地退下了,直到离开这院子时,仍旧保持着面朝着锦衣卫的方向。
柏灵低头喝茶的时候,又听见站在斜后方的年轻锦衣卫正拿笔唰唰唰地写着什么。她轻叹了一声,心里是真的服了从进屋到现在,什么要紧事都没说,那锦衣卫的笔竟是没有停过。
先前的那位掌柜手里捧着一叠纸册再次出现在了柏灵身前。
“不知姑娘要怎么称呼?”
“我姓柏。”柏灵放下了茶杯,“现在在宫里兼着司药的活……”
柏灵话还没有说完,那掌柜已是微微一惊,“是跟在贵妃身边治病的柏司药么?”
见这掌柜一瞬就猜到了自己的身份,柏灵也有些意外,她点了点头,“是的,掌柜的怎么称呼呢?”
“我姓赵,单名一个荣字,现在担着裕章票号平京总店的掌柜。”赵掌柜平静地答道。
一旁一直在记录的那个锦衣卫忽然插话,“你们从前不认识么?”
“官爷说笑了,小民上哪儿认识宫里的司药去。”
那锦衣卫毫不客气地指着柏灵,“那她为什么是你们的贵客?”
赵掌柜陪着笑脸,“因为这位司药手里拿着我们老爷的名帖,所有拿着名帖上门的,都是我们裕章票号的贵客。”
“那名帖是”
不等那年轻的锦衣卫问完,柏灵略略提高了音量,她笑着道,“赵掌柜快坐,我这次来有两件事,我一件一件说……办完我还赶着回去。”
那年轻的锦衣卫皱紧了眉,原想呵斥柏灵为何这样不将他的问话放在眼里,却被上司抬手阻止了。
赵掌柜一时沉默在那里,看了看柏灵,又看了看锦衣卫们,一时不知该先应哪一个。
锦衣卫为首那人平静地看着赵掌柜和柏灵,又重复着说了一遍,“掌柜的尽管和司药谈正经事,只当我们不存在。”
“诶诶,好。”赵掌柜连连点头,轻轻用袖子印了印头上的汗。
柏灵两手用力,将自己带来的包袱拖拽到桌面上,然后轻快地解开了上面的结,当着掌柜的和锦衣卫们的面将包袱完全打开。
一块块散乱的金银锭出现在众人面前,这里地金银锭一眼看去有三四种规格,最小地每一块都有中指长、拇指宽,一指甲盖那么厚;大的则像三四块小的垒在一块儿。
所有的金银锭数量放在一起,粗略估算竟有近百块,且成色看起来极好难怪刚才柏灵那么费劲地背着这包袱,这确实很沉了。
除了金银锭,包袱里还放着一个一臂长的木奁。
柏灵将摊开的金银锭缓缓推到桌子的一侧,然后将木匣上的隔板抽开,露出里面闪耀着温润光芒的玉石。
那隔板一抽开,赵掌柜的眼睛就亮了。
这些年从他手里流过的金银不计其数,柏灵带来的这些钱财虽然数额不小,但和他过去见的世面相比还是大巫见小巫。
但这木匣里的珠宝不一样。
木匣里分有许多个大小不一的格子,每个格子下都垫着雪白的羊绒,那些美得不可方物的各色玉石各自被妥帖地放置其中。
这里大部分都是玉簪、玉镯和耳坠,除此之外还有三四样金饰和两块被粗略打磨过的原石,看起来像是翡翠和玛瑙。
所谓黄金有价玉无价,这一批玉石,当得起“价值连城”四个字。
柏灵把东西都码好了,便伸手抓起两个小的金银锭,“像这种大小的金银锭,这里应该一共是有二十九两白银和六十两黄金。其他个头再大一些的我还没有亲自数过,是昨日宫中单方面给我结算的。请赵掌柜帮忙清点一下吧。我想今日在裕章票号开个户,把这些钱都存了。”
赵掌柜拿起一二细看,见银锭的底端都印着大内的标识,不由得有些警惕,“……都是宫里的银子?”
“对,小的银锭是我的工钱,剩下的是宫里的各种赏赐,”柏灵轻声道,她从怀中取出了四五张单据,“这些是每一次赏赐对应的单据,宫里专门找内务府那边帮我开了证明,这些都是我可以自行支配的银钱,赵掌柜可以比对着看看数目是否符合。”
“来人。”
赵掌柜低声喊了一句,一直在不远处待命的两个伙计很快上前,赵掌柜作了一番吩咐,这些人便将柏灵摆在桌上的那些金银锭移到了一旁的地面上,然后当场开始称量、计数起来。
趁着这当儿,赵掌柜一张一张地细细看起柏灵给出的单据确实没有什么问题。
“再就是这盒珠宝……”柏灵轻声道。
赵掌柜这才从怀里掏出一块丝绸帕子,隔着帕子拈起里头的一副镯子细看,越看越觉得东西珍贵,但脸上还是不动声色。
“司药是想转手,还是想典当?”
“都不是,”柏灵摇了摇头,“这是一个朋友转赠给我了,放在家里不安全,我想先寄存在裕章票号这里”
赵掌柜怔了一下,“……寄存?我们并不做物品的寄存啊。”
“诶?”柏灵这才疑惑地回过头,仔细看了看挂在墙上的票号章程,良久才轻轻拍了一下手掌,“说错了……是典当。只是我要延长赎期。”
“延长到多久?”
柏灵挠了挠头,硬着头皮说道,“嗯……先十年吧。”
赵掌柜又愣了一下。
不知道是该说这位司药的脑筋转得快还是转得慢……这要是放在平时,他兴许已经板下了脸,但眼前毕竟是拿着老爷名帖过来的内宫司药……
两人心照不宣地彼此看了一眼,转而都笑了起来。
他原想开口,劝一劝这位司药趁着现在天下还太平,赶紧把这些珠宝玉石找个下家卖了。这些东西若能趁早出手,所有人都有的赚;可若是等迟一些,譬如北边的战火又烧起来,那这些个珠宝首饰能叫到什么价钱,就真的难说了。
但碍于一旁一直在做记录的锦衣卫,赵掌柜还是暂时闭上了嘴,以免到时落个妄议国是的罪名。
一旁清点的伙计这时抬起了头,“掌柜的,都点完了。”
“是多少?”
“一共是,白银二百三十余两,黄金一百四十余两。”伙计振声答道。
第二十章 双面的东家
对一个普通的三口之家来说,这是一笔天文数字。
赵掌柜余光打量着柏灵,观察着她的反应。
平日里,会拿着王裕章名帖上门的人有很多,但能拿着柏灵今日带来的那种名帖的,很少。
世人都以为裕章票号的东家王裕章是个身长八尺、相貌伟岸的美男子,但只有他们这些直接向王裕章汇报的掌柜才知道,那不过是老板玩的一点小把戏每次到日常见客、或是要接待远地来的友商时,他就常常派人冒充自己,用这张英俊的脸和高大的身躯去博好感,顺带把裕章票号东家的慷慨和美名一起传遍商路。
但实际上,王裕章是个矮矮的胖子,而且因为饮食油腻,脸上常年是长痘的。
他似乎并不怎么喜欢和人交朋友,除了日常的看账、查库之外,他和妻子一起在自家园子养了许许多多的奇珍异兽。
赵掌柜隐隐觉得,老东家喜欢这些东西,是胜过喜欢人的。
这个货真价实的王裕章只在固定的时刻会露面,掌柜们日常生意上遇到了过不去的坎,也会专门上门去请教,但平日里大家一般都见不着他。人们摸不准他的行踪,也不知道他都在和谁结交。
所以,王裕章个人的名帖分有两种这件事,也只有少数人才知道。
虽然这两种名帖外表看上去都差不多,但打开之后就会发现,二者最后落款的印信有微妙的差异。
那位八尺美男发出的名帖上,“王裕章印”四个字顺序从左到右,从上到下这也是普通印信的阅读顺序。
然而王裕章真人的印信字迹的顺序却是反的,按照正常的读法,他的那个印章按出来的应该是“印章裕王”。
柏灵今日带来的就是王裕章本人的名帖所以赵掌柜第一眼就明白,这是位不能怠慢的贵客。
如果单从穿着来看,赵掌柜能看出,眼前这位司药的家境应该非常普通。但他多少能理解为什么东家会将名帖交给眼前的这个姑娘毕竟在平京城的这段时间里,人们隔三差五就会听见关于那位“柏司药”的消息。
如今她博得了贵妃的青眼,又与恭亲王府那位年轻的世子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正是家道发迹的时候。
赵掌柜脸上笑着,心中暗自揣摩着与柏灵的相处之道。
一般来说,和普通人相处时若是要做到七分尊重,那和这些中路崛起的人在一块儿,就要摆出十二分、甚至二十分的客气。
道理也很简单,人要是被压得久了,有朝一日忽然直起了腰杆,那他们需要的东西必然就有个触底反弹,也会开始在待人接物上给自己立规矩。这在赵掌柜看来,已经是再普通不过的人之常情了,他看过太多人在这个细节上栽跟头。
但令人有些意外的是,柏灵看起来似乎并没有多少兴奋或是倨傲。
她的目光短暂地掠过不远处被码得整整齐齐的金银锭,然后再次飘向赵掌柜,“数目对得上么?”
赵掌柜反应慢了一拍,而后很快低头,再三核算了柏灵给出的单据,点头答道,“对得上,对得上。”
柏灵低头饮茶,而后轻声笑道,“我知道官银接手起来比较麻烦,就算是送到了你们这里,你们也免不了要专门跑一趟官府报备,然后自己贴银子重铸。重铸的火耗赵掌柜可以估个数给我,只要不是太离谱,我都能接受。”
“那就不必了,”赵掌柜连忙摆手,“若是司药打算把这些钱全都存在我们裕章票号,那按规矩开的就是天字号的户头,重铸折损的火耗由我们票号来出,普通储户要缴纳的保管费用,也可以直接从当月的利息里直接扣除。”
“诶,原来票号也是有月利的吗?”柏灵看起来有几分惊讶,“我前几年听说,往票号里存银子似乎都是要额外交钱的,没有什么额外的利息。”
“交钱是不假,就是刚才我说的保管费用嘛。”赵掌柜笑道,“但我们裕章票号的主营业务除了存取款和异地汇兑,平日里也会做一些民间放贷。普通人手里如果有暂时不用的大笔钱款,就可以先存到我们票号,然后我们再按半年结算盈利。有些票号不做这个,自然也就没有利钱。司药今天拿来的这笔钱,已经够得上这条线了。”
柏灵点了点头这的确是一个意外之喜,
关于月利,柏灵认认真真地问了许多问题,赵掌柜也答得很仔细。
她粗略地在心中估算了一下,虽然这笔钱款半年才结算一次,但也一样不是小数目。
虽然这件事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但是,某种程度上说,这就算是小范围地实现财务自由了吧。
在过去尚未实现的目标,竟然在这里成真了吗……
柏灵忍不住笑了笑。
赵掌柜莫名其妙地看了看柏灵这小女子好奇怪,那边数着大钱的时候不笑,听到这里能结算利息反而这么开心,这到底是爱钱还是不爱钱?
柏灵又收了收表情,她望向赵掌柜,又抛出了许许多多煞有介事的问题,从日常细枝末节的处理逻辑到票号的总体盈利模式,似乎没有什么是她不想知道的。赵掌柜的话里时常会蹦出一两个难懂的词汇,柏灵一旦抓住,就会顺着这些词汇接着往下延展。
有些关于具体细节的问题赵掌柜一时想不起,柏灵的眼中就会出现些许似是要掩藏却又恰到好处流露的怀疑和不信任。
这不免让赵荣心中更感到怪异,然而一想到这人是拿着王裕章的真名帖来的客人,他又不敢怠慢,只好一条一条地解释。几个锦衣卫也在旁边听得津津有味,这些票号里的事情,他们过去听闻过一些,但像票号掌柜这样提纲挈领、高屋建瓴地分析,几人也都还是头一回听到。
柏灵最后的话题紧紧扣在了异地汇兑上,她问得很细,但又将将好把持着分寸,将问话维持在票号内的常识普及上。然而这个问题非常复杂,赵荣试图解释了一二,但柏灵似乎都无法理解。
他挠了挠头,站起来扬手向着南边示意,“这里也说不清,还是请司药移步,往那边墙上看看。”
柏灵侧过身,顺着赵荣的指向看去。
南边的墙上挂着一副地图,只是因为太靠里侧,又没有点灯,即使是在白天,也有些看不清上面画着什么。
“那是……?”
“是我裕章票号在南北各州府的分布。”赵掌柜答道,“我还是就着这张图来讲吧,可能柏司药能听得更明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