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你辛苦了
三人都侧目望去,只见有一群宫人向着这边冲过来,最前面的是郑淑,后面跟着人……是屈修。
柏灵心中立时警铃大作,她迅速回头望向身后的角楼,望向十四的目光几乎要迸出火星——
拦住他!
拦住他!
拦住他!
韦十四从二层的窗檐的阴影下轻轻跳出,从城墙另一侧向着屈修奔袭而去。
“月影!!月影!!”
屈修在狂奔中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狂喊屈氏的名字,他头上的冠戴已经跑歪了,半边的头发几乎就要松落。
他们到这里已经有些时间了,要不是因为城楼下的侍卫阻拦,也不至于来得这样晚!
但屈氏还在,屈氏还活着!
郑淑觉得心口一阵绞痛,可这个时候哪里还顾得上心口疼——贵妃的衣摆随风飘荡,竟像一只断线挂墙的风筝,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吹落。
屈修跑到途中,竟没有再继续向前,而是飞快地爬上了同侧的城墙。
所有人都屏息望着他,一时看不懂屈修到底在干什么。
只见屈修两腿骑在城墙的凹处,两手紧紧抱着身前的石块,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你到底想干什么啊屈月影!”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这么任性!你到底什么时候能懂点儿事啊!!”
“不就是个死吗!你要死我陪你一起死!大不了就是让老屈家从此绝了后!让咱们老娘白发人送黑发人!”
柏灵心中一万匹野马呼啸而过。
就怕会这样!
结果怕什么来什么!
那一头的屈氏已然笑了起来。
她毫不掩藏自己眼中的笑意——不如说,她等这一刻真是等得太久了。
没有什么比在屈修的面前跳下去,更让人释怀的了。
她望着屈修因为抱紧了石壁而发白的指节,看着他因为害怕而绷紧的两腿,忽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好啊,那我们就一起往下跳,谁不跳谁是小狗。”屈氏浅笑着说道。
城墙上的风喧嚣起来,一如许多年前,屈氏拉着他,去自家园子里的浅湖边戏水。
少年屈修不习水性,最怕游泳,死活不肯跟着妹妹下湖,却又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浪里白条,只不过不屑得在她面前炫技。
还是孩童的屈月影也笑哈哈地说了这句话——
“好啊,那我们就一起往下跳,谁不跳谁是小狗。”
过去的回忆与现实一时重叠,屈修像是被人点了穴道,竟呆在那里动弹不得。
便是这一瞬的恍神,让韦十四找到了破绽,从侧后方快步上前,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提起了屈修的后领,用力地拖拽到地上。
两人摔抱在一起。
人群乱做一团。
惊叫,哭喊,挣扎,威吓……
屈氏笑了起来,她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开怀地笑着了。
她再次望向远方无涯的天际,阴翳的天穹下涌着大片的云朵,显示出一种别样的宁静温柔,连脚下深远灰蒙的石地也好似不再像先前望着那么可怕。
屈氏望着脚下,只觉得解脱之道就在其中。
“娘娘!”
柏灵的声音穿透一切,再次抓住了屈氏的心。
屈氏笑了笑,她发现自己真的很喜欢这个女孩子。
但现在已经到了告别的时候了。
“其实我没有病,我自己知道我根本就没有病,我就是累了,真的。”屈氏低头说道。
她看了柏灵一眼,“你要是真的听懂了我的话,现在就不会劝我……”
然后又摇了摇头,喃喃道,“你不懂的,谁也不会懂的。我不恨谁,也不怪谁,走到今天这一步全是我咎由自取,可我也不后悔……”
屈氏断断续续地说了很多。
柏灵点头,应和,不时叹息着,回应着屈氏的呢喃。
所有人都听到了屈氏的话。
所有人也眼睁睁地看着屈氏的身体渐渐移到了石墙的边沿,她已经松开了手,好似一阵疾风就足以将她吹落。
人群连哭都不敢发出声音。
许多人已经闭上了眼睛。
宝鸳用最后的力气,近乎哭嚎着道,“娘娘!您想想老夫人!您想想小皇子啊!!您真的舍得他们吗!!”
屈氏别过了脸。
柏灵已经站了起来,她的声音并不算大,却清楚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中。
“娘娘……我不知道你这些年,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但……要自己一个人承受这么多,真的辛苦你了。”
“辛苦了”三个字好像一只大手,忽然间将屈氏的一整颗心脏都温和地抓握着。
屈氏的眼睛里渐渐蓄满了眼泪,她有些迟疑地回过头。
“你说什么?”
“我说,我觉得娘娘这些年过得很苦,付出很多,也承受了很多。”柏灵轻声道。
屈氏望着柏灵。
她轻轻地呼吸着。
“……你是这么想的吗?”
“是,我是这么想的。”柏灵郑重地点了点头,低声道,“辛苦到让人心疼。”
屈氏深吸了一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眼泪落了下来。
屈氏愣在那里,红着眼眶,红着鼻头,心口的起伏渐渐变得剧烈。
她从来没有发现,原来流泪是这样畅快又惬意的事情啊。
这些年,确实是……很辛苦的呀。
至少有人为她说出来了。
屈氏脸上浮起淡淡的微笑,但沉默的片刻过后,她依旧摇了摇头,“谢谢你。”
“娘娘为什么摇头?”柏灵问道。
屈氏含着泪,却依然笑得温婉动人,“我知道你说这么些好听的,只是想让我下来……但我真的累了,不要再用这些话留我了。”
柏灵轻声道,“娘娘,我没有在哄你,我就是这么想的。
“因为我曾经遇到过很多、很多像你一样的人。”
屈氏脚下的动作微微一顿。
柏灵的声音很沉静,好像一点儿也没有被这情景吓到。
“……是吗,怎样的人?”屈氏问道。
柏灵微微上前了一步,声音依然温和。
“我曾经遇到过一个,和你很像病人。
“有一次,我问她,抑郁发作的那段时间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告诉我,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溺水的人。
“她说,明明她在水中拼命地挣扎,拼命地呼救,但却没有一个人听见她的声音。
“所有爱她、关心她的人,一个个都站在岸上,安慰着鼓励着,告诉她‘你要加把劲儿’,‘你要懂事’,‘不要再任性下去了’,‘要体贴大人的难处’……
“但却没有一个人看见她的危险,向她伸手,拉她上岸。
“她说有无数次,她觉得自己几乎就要沉下去了,可是一想到那些爱她的人在听到她死讯以后的表情,她就挣扎着挺了下去,挺过了一天又一天。
“但是一切反反复复、反反复复,她觉得已经没有力气再挣扎下去,她也真的累了。
柏灵一句一句地说完了这些,认真地看向屈氏。
“所以我明白,娘娘你是真的很累、很累了,挣扎了这么久,真的辛苦你了。”
屈氏的眼泪夺眶而出。
是的啊。
是这样的啊。
柏灵的每一句洞察都像射在她心口的温柔一箭,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柏灵望着屈氏,缓缓地向前移动着,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屈氏的眼睛。
“但娘娘,今后不会再这样了,因为我看见你了,也听见你了。”
柏灵走到了屈氏的身旁,缓缓地伸出了手。
柏灵的声音轻而又轻,除了他们两人,几乎谁都听不见。
“你愿意……抓住我的手吗?”
第六十一章 劫后余生
屈氏近乎木然地望着柏灵伸过来的手。
她的身体像是僵在了那里,久久没有动。
她想象过很多次,或许有一个人,穿透所有她不可说的黑暗迷雾,终究是走到她的这一汪泥淖前,对她伸出援手。
她在梦里无数次梦见过有人她跌落深渊的时刻托住她。
但她没有想过会是今天这样的情景。
柏灵的那只手光洁而白皙,透着属于少女的柔弱。
只是,她有些想不通,一个这样年轻的女孩子,为什么能说出方才那样的话……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望着眼前的一幕,只觉得心脏都漏跳了一拍。
屈氏几次张口,像是想说什么,却又沉默。
死亡是一种选择,但活下去是一种本能。
她已经挣扎了那么久,那只伸过来的手又是是那样的真切——柏灵就站在那里,几乎近在咫尺,好像只要自己稍稍动一动,就能够浮出水面。
“我还能,再相信你吗……”屈氏颤抖着问。
屈氏问询传到了所有人的耳中。
“可以的。”柏灵温声道。
那一只手,屈氏那一只松开了石壁的手,终于还是缓慢地伸向了柏灵。
在两人交握的一瞬,柏灵几乎是立刻抓住了她,紧紧地抓住了她。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屈氏拉向了自己的身侧。
直到这一刻,所有的仆妇才终于敢扑过来帮忙。
屈氏伏跌在柏灵的身上,她紧紧抱着柏灵,整张脸都埋在了柏灵的肩上,仍是无声地抽泣着。
郑淑终于松了口气,旋即觉得天地倒转过来,一旁的宫女连忙扶住了她倒下来的身躯。
屈修被摁在地上说不出话,一直昂着脑袋看着前方,此时看到屈氏被救,总算是哭着低下了头。
宝鸳已经扑了过来,紧紧地抱住屈氏放声大哭。
柏灵轻轻拍抚着屈氏的背,伸手拉过一旁自己带来的绒毯,盖在了她和宝鸳的身上。
“娘娘别怕。”柏灵轻声地说,像是在宽慰一个哭闹的女童。
天边的云依然在涌动,黑云渐渐向宫里飘来,大约又要下雨了罢。
对所有人来说,方才片刻的光阴,就像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
贵妃又一次自杀未遂了。
回到了承乾宫,几人将贵妃扶进了房间,几人跑去太医院请太医来看看,郑淑和宝鸳陪着屈氏在里间休息,十四押着屈修在东厢房等候圣驾
柏灵独自坐在外间的木椅上,带着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默默望着一宫人的奔波。
总算是暂告一断落了。
她心中微叹了一声,忽然体会到那些冲在危机干预一线的同行是多么不易。
这样的事情遇见一次,她就已经觉得体力和精神都有一些近乎耗竭的疲倦,更不要说把这作为日常工作的一部分。
或许是因为前几日淋了雨,睡得又浅,今日在宫墙上又吹了风,此时竟觉得有些昏沉。
好困啊。
柏灵打了一个呵欠,但还是要继续待命——皇上此刻并不在宫中,至少要等到他回来。
里间的幕帘揭开,宝鸳红着眼睛从里头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小瓷瓶,径直就走到了柏灵身旁坐下。
“娘娘怎么样?”柏灵轻声问。
“在墙上吹了那么久,该是累坏了,这会儿已经睡着了。”
宝鸳拉过柏灵的左手,慢慢地卷起她的衣袖。
柏灵有些茫然地顺着宝鸳的视线看去,这才发现自己左手的手臂上全是抓痕,有几处抓得厉害的地方显然是指甲抠进了肉里,留下了斑驳的血口子。
宝鸳轻轻地碰了它们一下,柏灵本能地缩回了手臂,这才感到一阵热辣辣的痛感。
比起疼痛,柏灵更多的是愕然——这些伤口是什么时候留下的?自己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怪不得从刚才开始就老觉得左手有些刺痒,还以为是皮肤过敏,没想到……
“对不起,对不起……”宝鸳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她低头去拧那个小瓷瓶的盖子,“我不知道那时候怎么下手这么重。我给你上药,你忍忍啊——”
柏灵这才想起来,这大概是她刚到宫墙那会儿宝鸳扑过来时抓伤的。
她把手往后一抽,笑道,“不用,不用……宝鸳姐姐给我一些白酒,让我给伤口消消毒就可以了。”
这大概是受了柏奕的影响——所有会碰着创口的东西,轻易不要往上头抹药膏。
毕竟这个时代既没有杀菌处理,也没有防腐措施,谁也拿不准最后抹在伤口上的,到底是药啊,还是细菌培养剂。
宝鸳看起来更伤心了,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
柏灵放下了衣袖,轻声道,“这是很珍贵的金创药吧,我这都是小伤,别浪费了。你也别自责啦。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那个时候谁都很害怕呢,哪里还顾得上轻重——”
柏灵还没有说完,宝鸳已经扑过来抱住了她。
如果说之前对这个小姑娘只是信任,那现在,宝鸳大概是已经完全将她当作了自己人。
“幸好有你在,幸好有你在……”宝鸳哽咽着低语,“幸好有你在啊……”
柏灵也不打断,只是轻轻拍抚着宝鸳的背,“你也辛苦了呢。”
要一直照顾一个抑郁的病人,本身就是非常辛苦的事。
更不要说是以一个宫女的身份来做这些。
郑淑此时也从里间走了出来——外头来人了,她要去看看。
安静的屋子里此时只听得见宝鸳的哭泣声。柏灵与郑淑四目相对,两人都没有说话,郑淑苦笑着叹了一声,向着柏灵欠了欠身。
柏灵报以微笑,目送郑淑去院子里问话。
等宝鸳的哭声渐渐低缓下来,郑淑也回来了。
宝鸳听见声音,这才回过头,一见是郑淑,连忙问道,“怎么样?外头人都是怎么说的?”
郑淑只是作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缓步走到宝鸳和柏灵的身侧,也坐了下来。
“是不是已经传得满城风雨了?”宝鸳擦了擦眼泪,有些担心地问道。
“现在没有人敢传,有个新晋的美人中午嚼了舌根,这会儿已经杖毙了。”郑淑低声道,“是黄崇德黄公公亲自下的令,在圣上归宫以前,宫中有嚼舌者立即杖毙,不论位份,不论尊卑。”
“……!”柏灵和宝鸳心中都是一阵惊凉。
郑淑有些疲惫地望了两人一眼,“一个美人哪有这种胆量,还不是林婕妤那边挑唆的。”
第六十二章 雷霆之怒
“林婕妤。”柏灵轻声重复了这个名字。
林婕妤,林婉柔,建熙帝这两年的新宠。
仅仅凭婕妤之位就赐了储秀宫的宫邸,别说是在建熙年间前所未有,在大周朝也还是独一份。
更不要说她出身卑微,往上三代全是奴籍,自小是从教坊司长起来的。但她竟然不知是以何种手段进宫为婢,一夜承欢之后成了选侍,而后竟是一路平步青云做了婕妤——且看起来,建熙帝至今还有意要继续抬她的位份。
这样的一桩故事,在民间早已被说成了书,百姓们茶余饭后谈得不亦乐乎。
但……看着宝鸳和郑淑的脸色,柏灵大概也明白,在这承乾宫里,她算不上什么好角色。
“柏灵听过她吗?”宝鸳问道。
柏灵摇了摇头,“不大清楚,是怎样的人?”
“这人就是一个狐媚子!”宝鸳攥紧了手心,“像她这种没羞没臊的下贱毒妇,要是搁在外头,连给人做正室的资格都没有!刚来的时候处处都学我们娘娘,我们娘娘骑马她也骑马,我们娘娘赏花她也赏花,没事就往我们跟前凑。现在得了宠,尾巴就翘起来了,去年还敢抢我们承乾宫的银骨炭,我——”
是宫斗啊……
柏灵低头喝茶。
“宝鸳……”郑淑轻轻瞪了她一下。
宝鸳反是有几分委屈不满,“我当着您和柏灵的面说这些有什么要紧?难道你到现在还信不过柏灵姑娘?”
“不是。”郑淑不由得多看了柏灵一眼,低声道,“我也不和姑娘你见外了,你先前都在宫外,不晓得宫里的水深。后宫里有这样那样的争斗都是司空见惯了的,这不算什么。”
柏灵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郑淑接着道,“有些人,明面上端着一副好面孔,暗地里心里龌龊,就盼着看别人出事。这也平常的很,用不着置气。”
郑淑望向宝鸳,“你越跳脚,人家越看你的笑话,笑得就越开心。你看娘娘,她什么时候把那个林婕妤放在过眼里?和她计较,那真是抬举了她。”
宝鸳一口气闷在那里。
道理她都懂,可遇上这种人怎么不气啊。
“淑婆婆的意思,大概是说不用我们去为娘娘打抱不平?”柏灵放下了茶,带着几分询问的意思开了口。
“对,反正今后总是要遭遇的。”说到这里,郑淑又戳了宝鸳一下,“你这个样子,也没法儿给娘娘打抱不平,这是在给人家送把柄!”
“我——”
宝鸳正要辩解,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报名声。
“太医院御医王济悬,御医章有生,医士刘长兰,医士李明诺求见——”
太医院那边终于来了人,三人都起身站起来去迎。
领头的是老面孔王济悬。
柏灵往后又望了望,不知道为什么,父亲和哥哥这一次竟都没有来。
原以为今天至少能见上一面,问问他们的情形……
柏灵沉了眸,只觉得倦意又重了几分。
不过,好在建熙帝并没有让她等太久。
大约过了一刻时辰,建熙帝就脚下如风地闯了进来,气势汹汹地扯断了王济悬悬丝诊脉的金线,勒令几个大夫即刻入内,细查贵妃的状况。几个太医得了皇命,这才随皇帝一道入内。
随后,建熙帝又传郑淑和宝鸳入内,细细询问了今日宫墙上的情形。
十四便在此时带着屈修进了外屋。
屈修的头发仍是散在那里,他谁也不理地跪在那儿,仔细听着里头的动静。
不多时,随着那一道厚厚的幕帘被揭开,建熙帝走了出来,黄崇德和丘实照例陪在身侧。身后三四位随行的太医也鱼贯而出。
所有人立时俯身。
即便不抬头,他们也能觉察得出,建熙帝的脸色极其地不好看。
“贵妃……贵妃怎么样。”屈修小声地看向王济悬。
“回屈大人,贵妃凤体无恙,只是有些受凉受惊,只要悉心调养……”
屈修紧接道,“那就是没事了?”
“这……”王济悬看了一眼建熙帝的背影,“倒也……不能说是没事。”
建熙帝却已经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王济悬的话,“又是调养。朕看你们迟早有一天,要把贵妃的命养没了!”
太医们脸色青白相间,一时鸦雀无声。
王济悬壮着胆子,“皇上,按说我们不该过问,但这两日是柏灵姑娘在承乾宫当着司药,怎么娘娘还会……”
黄崇德回头看了王济悬一眼,王济悬旋即低了目光。
“王太医,今日的事是怎么个经过,方才你们在屋子里头应该也算是听了个清楚。这种捕风捉影的话,你们太医院不该说,也不要再说。”
黄崇德的声音任何时候听起来都带着慈稔,好像长辈对年轻后生的叮咛一般。
王济悬躬身退了一步,连连点头答“是”。
建熙帝舒了一口气,他站在外厅的中央,俯视着眼前跪倒的人群,久久没有说话。
他今日没有穿龙袍,而是穿着一身黑色的道服——这显然是刚从吴神仙的仙灵苑那里赶回来的。
建熙帝在每月的上旬,都要去宫外不远的仙灵苑随吴铭道长一同玄修几日。
就连百官都知道且默默遵循着日子,留着尽量不在这时候找事的默契,可见皇帝对玄修的重视。
然而他还是赶回来了,而且竟就在一个时辰之内。
宫中还从未有哪位妃嫔有过如此“殊荣”,贵妃在建熙帝心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屈修此时已是两颊发白——这对如今的他而言,只怕并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建熙帝的步子很慢,但最后在屈修的跟前停了下来。
“听说是因为小皇子的事,惊着贵妃了。”
屈修连忙抬头,却发现建熙帝没有看他,而是目光虚渺地看着不远处的纸窗。
“……回皇上,”屈修的话有些磕绊,“臣、臣主要是觉得……”
“朕还没死呢。”建熙帝轻声道。
屈修一颤,倏然望向建熙帝。
建熙帝也冷眼望着他。
屈修这次竟是连收回目光的勇气也全失去了,吓僵在那里。
“臣——臣冤枉——!”
第六十三章 我什么都可以要吗?
“小皇子还没有周岁,你这个当舅舅的,就已经在琢磨着怎么当一个弄权的外戚了。”
建熙帝的声音很平缓,像是在说今日下雨,出门带伞那么平常。
屈修竭尽全力想低下头求饶,但那声“皇上——”就是卡在喉咙里,说不出口,也动弹不得。
外头的雨夹着风,骤然就大了起来。
四面的窗户响起阵阵轰鸣,宫人们连忙上前打下遮板。
长风灌进建熙帝两袖的宽袍,俨然有仙人之范,但声音中的冷厉竟比阎罗还要让人惊心。
“当着天,屈修。”建熙帝低声道,“朕问你,你们屈家,到底是想往哪条路上走?”
屈修的脸原本已经没了血色,此时变得更加苍白。
屈修:“臣……臣心中不敢有其他盼望!”
“屈老爷子,屈老夫人呢?”建熙帝问道。
屈修无言,只得用力地叩头,哭告道,“皇上!我父亲一生谨慎,我母亲又是何等刚烈忠君的妇人!您问他们这种话,不是要他们以死明志吗!”
这一声撕心裂肺的辩解,甚至没有让建熙帝皱一皱眉头。
仿佛一块石头投进深渊里,久久听不见回响。
屋子里沉寂下来,直到建熙帝淡淡地唤了一声,“黄崇德。”
“奴婢在呢。”
建熙帝望着跪在地上的屈修,吩咐道,“你带屈修回去,再当着屈家人的面,把刚才朕问的话,原封不动地传给屈家人,让他们亲自给朕一个答案。”
亲自两个字加了重音。
黄崇德微微沉眸,皇上这是要敲山震虎了。
“是。”黄崇德还是像先前一样答道,语气没有丝毫波澜。
建熙帝一声冷笑,“屈老夫人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不会动不动以死明志。”
屈修的霎时涨红了。
建熙帝又道,“今后若非召见,屈家人就不必再到这承乾宫来了;迄今为止他们所有的家书都收好,朕要亲自过一遍目。”
“是。”黄崇德点头,“那每日贵妃与母家的传讯,要停么?”
“停什么,接着传。”建熙帝冷声道,“今后每一日的家书都抄送一份送到养心殿来。”
“是。”黄崇德道。
“至于你,”建熙帝冷眼瞧着屈修,“让你这样的人管宫里的膳食,朕不放心。脱了这身官皮,回家好好反省吧。”
屈修颤抖着闭上了眼睛,俯身跪谢皇恩。
这一连串的吩咐下来,在场众人听得不寒而栗。
这承乾宫,似乎是要变天了。
不多时,太医们在一起开了方,交待了几处调养的注意事项,便先离去了。
黄崇德也领着屈修出门,外头雨幕大了,屈修走得跌跌撞撞,还没有一旁的黄崇德步子稳。
柏灵站在那里目送屈修离开,但此时她已经没有心力再想其他的事,只觉得四肢乏得厉害,急需找个地方躺一躺。
可建熙帝的话显然还没有讲完。
“贵妃想让孩子在宁嫔那里,那就放在宁嫔那里。”建熙帝说道,“她的孩子始终是她的孩子,不会因为在咸福宫过了一年半载,就变成宁嫔的孩子。”
屋子里的宫人们都怯怯地应了一声,“是。”
建熙帝极轻地叹了一声,他的目光又重新落在角落的柏灵身上。
今日在宫墙上的情形,他已经听宝鸳和郑淑大致讲了一遍。
如果不是有柏灵在,只怕今日贵妃已经香消玉殒。
即便是现在回想起来,这件事也让建熙帝有一点微微的后怕。
人人都用余光望着柏灵,心中既有害怕,又有艳羡——在这宫里,有时候危险与机遇就是一转念之间的事,有人为之沦丧,就有人能因之腾达。
如今……柏灵大概是要受重赏了吧,众人各自想着。
建熙帝果然又走到了柏灵的跟前,微微俯身,声音还像先前一样平静。
“你真的以为朕杀不了你?”
所有人都敏捷地缩回了视线,趴得比之前更低。谁也料不到这个时候建熙帝怎么会问出这样的话。天子之怒,有时是流血百万伏尸千里……有时候,则是于无声处听惊雷。
人们已经摸不清状况了,只能闭上眼睛,关上耳朵,什么都不要听不要想。
然后祈祷事情不要再有波及。
柏灵看起来神情依旧,她俯身叩拜,平声答道,“您要取我性命,有一千一万种办法能达成目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我还在世间,命就握在圣上手中。皇上自然最清楚这一点。”
“但我当时必须那么说,皇上。”柏灵的声音虽然透着疲倦,却依然安然,“毕竟那个时候太紧迫了,我没有时间再去和娘娘纠结我进宫的动机。再者,即便如此,我那时说的每一句也都是实话,绝无半点欺君。不信皇上可以派人去翻一翻大周律。”
建熙帝哼了一声。
他俯视着柏灵,听完这个的解释,建熙帝意识到自己方才想搬出来的那一套威吓只怕是派不上用场了。
原本一心想落下去敲打敲打的棒子忽然没了理由亮相。
建熙帝有些负气地笑了。
众人看着笑起来的建熙帝,心里益发觉得恐怖起来。要不说伴君如伴虎啊,真是谁也摸不准万岁爷的脉。
屋子里一时沉寂,人人背上都出了一层冷汗。
“你有功,领赏吧。”建熙帝忽然说,他声音冷漠,“想要什么?”
众人的心这时才算真的落了下来。方才罚了屈修,如今又要赏这柏灵,皇上到底是作了个有罚有赏的样子。
这多少就说明,这件事的调子该是要定下了,一切都到此为止,不会再有其他漫无边际的牵连。
不然的话,就算这个新来的司药还熬得住,他们也熬不住了。
就在承乾宫里的宫人们都为之松了一口气,以为这一关算是过去了的时候,柏灵也抬起了头。
“皇上,我什么都可以要吗?”
此话一出,众人又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儿!
这是什么不要命的司药啊!
什么能要什么不能要她自己心里没有数吗?
当这是在菜市场讨价还价呢?
建熙帝也多看了柏灵一眼,这时候他听惯了的话该是“这是奴婢分内之事”、“臣惶恐”,再不济也该是“谢陛下恩典”。
什么叫——“我什么都可以要吗?”
第六十四章 道阻且长
空气一时间几乎要凝固了下来。
还跟在建熙帝身边的丘实,此刻心里急得火烧似的——怎么干爹黄崇德偏就这个时候送屈修去了?
这个柏灵才难缠呢,要是不拦着,鬼知道她接下来还要说什么怪话!
“哎呀柏灵姑娘,”丘实半哄半劝地开了口,“咱们万岁爷是诚心要赏,姑娘不必担心什么。”
柏灵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但什么能要,什么不能要,姑娘自己也得有个掂量!”
建熙帝余光看着丘实,心中倒也有些嗔怪。要是黄崇德在这里他就不会说这些。
何必多言,不如放着她开口。
他倒想看看这小姑娘到底能要出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建熙帝阴沉沉地笑了,“你尽管说。”
柏灵绽开了一个笑容,“那陛下就诚心和我说一声谢谢吧。”
众人都愣在那里。
柏灵淡然笑着,“娘娘平安是好事,陛下的心意我领了,但宫里头每个月付我银钱,除此之外的赏赐我分文也不要,对您,对娘娘……都是一样的,这是我的规矩。”
“呵,”建熙帝撇了撇嘴,“你好大的规矩。”
“是。”柏灵点了点头,笑道,“民间有俗谚么,有雨无雨听龙王爷的,有病无病听郎中哥的,陛下赐了我司药一职,为的不就是让我能立好自己的规矩?”
建熙帝冷笑了一声。
“好啊,你规矩大。”建熙帝的声音和缓下来,脸上总算是露出了几分真正的笑态,“你既要朕诚心谢你,又不让朕赏你分毫,那朕能怎么办……丘实。”
“在呢,主子吩咐。”
“你去安排。”建熙帝轻声道。
丘实呆在那里,但还是直愣愣地问道,“主子爷是要安排……什么?”
建熙帝瞪了他一眼,轻声道,“朕要是你,朕就不问。”
丘实嘤咛一声,一脸吃瘪地垂下了头。
得了,这还能怎么办,一会儿赶紧去找干爹黄崇德问问,万岁爷这到底是想干什么吧……
建熙帝又看回柏灵,“朕最后再问你一句。”
“皇上请说。”
“你说以前曾见过很多个像贵妃这样的病人,是真话,还是哄她的?”
“是真话。”
“那贵妃……到底是什么病?”
没想到竟是这样的问题。
柏灵一时有些迟疑。
“抑郁症”这三个字,在很多人听起来都不像一个正经的病。
即便是在她所生活的年代,这三个字给人的第一印象也不算什么厉害的病。
一个人骨折了,伤口摆在那里,他显然是一个病人;
一个人发热了,体温摆在那里,他显然也是一个病人;
一个人肚子疼,疼得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疼得满头大汗……那他也是一个显而易见,当之无愧的病人。
可当一个人因为HPA轴功能亢进,导致他的边缘系统皮层、纹状体、苍白球,丘脑通路的结构与功能都变得异常,海马区神经元也受到损害,进而产生认知功能障碍……谁能看得见这些隐藏于大脑内部的病变?
普通人都会哭,都会失眠,也都曾有过因为难受伤心而茶饭不思。
但这些悲伤难过的事情,都会随着时间流转,慢慢好起来。
所以当他们看见另一个人也在哭,也失眠,也茶饭不思的时候,他们怎么能想象得到,那个人竟然是在生病呢?
“怎么不回话?”建熙帝又问道。
柏灵抬起了眸子,直视着建熙帝的眼睛。
“是抑郁症,陛下。”
在这件事上,她不能回避。
如果连她都没有底气正面言说贵妃的病,那还有谁会有这个底气呢?
果然,丘实的眉毛立时就皱了起来。
建熙帝也略略颦了眉,他沉默了很久,才低声问道,“……是,很凶恶的病吗。”
“嗯,是很麻烦的病。”柏灵点了点头。
抑郁症的死亡率仅次于癌症,且几乎是世界范围内致残的首要原因。
不过那并不是属于这里的数据,摆出来也没有意义。
“你治好过多少?”建熙帝问道。
柏灵想了很久,答道,“应该在八成以上。”
这是实话。
但那是在药物治疗和心理治疗双管齐下的情况下。
在现代医学的框架里,抑郁症并不算大病。
轻中度靠咨询可以缓解,中重度服药就能控制,即便是遇上了极严重的病患,心理治疗与药物治疗双双失灵,还有电击治疗【1】和经颅磁刺激可以选择。
但这种病给患者带来的折磨是难以想象的,再加上它本身的隐蔽性,很多人根本意识不到自己需要就医,另一部分人虽然选择了就医,但却无法忍受漫长甚至反复的治疗。
所以每一年,都有许多人因之病逝。
“皇上,”丘实上前,在建熙帝的耳边轻声道,“贵妃娘娘命格贵重,心又好,所以命里总能遇上贵人,逢凶化吉呢。”
建熙帝没有应声,他只是看着年轻的柏灵,目光里既有审视,也有探寻。
“罢了。”
良久,建熙帝终是叹了一声,“等贵妃醒了以后,告诉她,朕明日会再来看她。”
“是…”宫人们应道。
外头候着的仆从已经支开了一把大伞,建熙帝径直朝屋门走去。
随着众人整齐而悠远的“恭送陛下”,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雨幕之中。
一个胆子大一些的宫女先起身去了柏灵的身边。
“司药大人,我来扶您起来。”
柏灵握住了那人伸过来的手——讲道理,她现在真的有些站不起来了。
“谢谢。”
这一声谢谢让许多人的心弦都为之一动——这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看起来好像也不是凶恶之人。
又有一二人靠近,低声问道,“您要回偏殿吗?我帮您撑伞吧。”
“好啊。”柏灵点了点头,“劳烦了。”
“您看起来脸色不太好,喝点儿水啊。”
一个斟了茶的杯子递了过来。
几个年轻宫人的目光里闪烁着复杂的神采。
在今天之前,要在这承乾宫里活下去只有两条路。
要么要么长袖善舞巴结上屈老夫人送进来的那些人;
要么事事谨慎逆来顺受,既要八面玲珑,又要装聋作哑。
哪一条路都不好走,可也再没有其他路能走。
而今似乎,局势又要变化了,最先嗅到气息的人主动往柏灵这边靠了靠;另一拨人则站在不远处,冷冷地望着这一片的温情,恨不得在两拨人之间划清一条界限。
柏灵握着杯子,仰面喝水,余光里也看见了那几双带着惧怕和厌恶的眼睛。
道阻且长啊,道阻且长。
第六十五章 无骨美人
外头的雨渐渐停了。
雨声滴答,落在储秀宫门前的小花园里,那里有数不清的月季正含苞待放。
天色渐渐暗淡了下来。
宫院之内,暖罗玉帐的后面,一个娇柔的美人横卧着。
暖帐前,一个年轻的太监低着头,怯怯地低语着,眼睛不时瞄上那张玉塌。
雨后的闷热让卧榻上的美人有些倦怠了。绫罗掩映之间,美人若隐若现。
听到某处,美人略略翻身,那软若无骨的腰直靠在一旁的锦枕上。
“这么说,今天下午,皇上在承乾宫就只罚了屈修一个人?”
“是……是的。”
年轻的太监猛然低了下头,只觉得喉有些干涩。
也不知道方才自己的视线有没有被觉察到。
“不是说皇上回来的时候龙颜大怒吗?就没把宝鸳郑淑这两个贱婢好好收拾一顿?连个人也看不好,她们还有脸继续在屈姐姐身边伺候呢。”
美人的声音也极美,说起这些话来,语气柔曼得竟像是在撒娇。
太监的脸还是忍不住一时绯红——尽管他知道美人此刻的娇柔并不为了自己。
“回、回娘娘,听说皇上原本是有这个打算的,但在承乾宫的时候,被一个叫柏灵的司药给搅和乱了,那司药拉着皇上一通胡言,竟把万岁爷说得消了火儿,问了一堆有的没的,也不追究旁的责任了。”
“柏灵……”美人儿的眼睛微微虚化,像是在回忆,“就是今日把屈姐姐从城墙上劝下来的那个小姑娘吧?”
“是,就是她。”
“这人什么来历?怎么就入了屈姐姐的法眼?”
“回娘娘,听说是太医院医官柏世钧之女,或许,跟着她父亲确实学了些本事……”
榻上的美人儿努了努嘴,她缓缓坐起,一只软似无骨的纤纤玉手挽起了帐帘,探出一张如玉如画的面容来。
小太监猛然一缩,脸都烧了起来,只得把头伏得更低了。
那美人儿不怒反笑,连声要太监上前。太监低着头往前挪了挪,又听见美人低声说道,“你抬头看看本宫~”
小太监颤颤巍巍地抬了头,视线也往上移了寸许。
潮红色的轻纱之下,美人缓缓坐起,眼中带着柔曼的笑意。
小太监不由自主地战栗了一下,又把头猛然低了下去。
帐后的美人望着这小太监红得像是喝醉了的两颊,笑盈盈地伸出了手,五指缓缓地挑起小太监的下巴。
小太监的视线躲无可躲,半推半就地抬了目光,才一眼,便觉得整个心神都跌进了那双柔情似水的眼睛里。
美人儿的五指蜻蜓点水似的抚过那张发烫的侧脸,让人连呼吸都忘了,只是呆在那里。
“贾公公,您跟在黄公公身边,有多少年了?”美人儿轻声问道。
“回……娘娘,六……六年了……”
“黄公公器重你呢,亲自把你放在身边栽培。丘公公当年,也是被黄公公这么亲自栽培出来的吧?”
“奴……奴婢愚钝,不敢、不敢和丘公公相提并论。”小太监连忙抢白道,“奴婢只是个——”
“本宫说你敢,你就敢。”美人儿娇嗔地说了一句。
“娘娘说得是,娘娘说得是……”
美人儿这才收了手,又退回了纱帐后头,侧枕在榻上,两指绕着垂落的青丝,“我不喜欢那个叫柏灵的丫头,这名字听着就怪聒噪的。她既才来不久,想来也没什么根基,贾公公想个法子,帮本宫把这只小小鸟掐了吧~”
小太监才想点头,又陡然反应过来,脸上的红晕也褪了几分,为难地开了口,“娘娘……这、这不妥吧。”
“怎么不妥嘛。”卧榻上,美人的声音低了下来,听得让人心里直痒痒。
小太监喉咙动了动,情不自禁地又往前挪了挪,两手抓在了塌边的木围上,有几分急切地道,“娘娘有所不知,不是小的不愿帮娘娘,实在是……哎,我就和娘娘明说了吧,那个柏灵是太后的人,身边还有锦衣卫的暗卫,您动不得的!娘娘可千万别轻举妄动,不然——”
“好了好了,本宫知道了~”美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敷衍,不过过了一会儿,她又笑道,“奴知道贾公公和旁人不同,心里头是向着奴的。”
这一声“奴”,听得才将将年过二十的贾遇春心神激荡,只恨不得立刻为帐中美人死了。
外头的雨终于停了。
贾遇春也终于从储秀宫里走了出来。
虽然那他脸上的神色已经沉了下来,可两颊的红羞却还久久不散。
人人都奇怪一个教坊司出身的女人怎么能爬到这个位置,这几年常伴圣驾的贾遇春却再清楚不过。
别的娘娘见了陛下无不是一脸的贤良淑德,只有储秀宫的这位林婕妤,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是个没有规矩的小女子似的,平日里一行一坐柔媚无骨,那一颦一笑……简直要把人的心魂都给勾去了。
哪有人能扛得住这个!
果然,才走不远,就听得储秀宫门前传报宫人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陛下有旨,今晚储秀宫林婕妤侍驾——”
贾遇春忍不住叹了一声,皇上这都已经小半个月没去过其他嫔妃那里了吧。
储秀宫里,榻上的美人翻了个身,几个侍女都过来扶林婕妤起来,重新梳洗。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林婕妤笑了笑,顺手拿起一旁的轻罗小扇,“哎,屈姐姐沉疴不起,那我可不得为姐姐分忧么?只是陛下这来得也太勤了,再这样下去,本宫也吃不消了呀~”
几个围着的丫鬟都笑了。
一个丫鬟小心地为林婕妤梳着头,“对了,娘娘,齐美人那边,您看要不要派人去给她的家眷送些抚恤——”
“哪个齐美人?”林婕妤淡淡地问。
这样的语气瞬间扫清了方才的欢笑,整个屋子里的气氛都冷了下来。
第六十六章 手偶
一旁的宫人顺势赶紧接过那丫鬟手里的木梳,恶狠狠道,“你这蠢丫头说什么呢!什么抚恤?那齐美人自己赶着要去传贵妃的谣,被杖毙了根本是死有余辜,咱们娘娘凭什么给她抚恤?”
“可不是!”又一个宫人开了口,“咱们娘娘菩萨心肠,听得贵妃出事,这才找她倾诉,结果她转头就把消息传出去了,这种人不死才没天理呢!”
“好了好了~”林婕妤扶着自己头上的发髻,脸上又恢复了笑意,“把前个赏的那支金步摇找出来,皇上说想看我戴步摇都念了好几天了~今日既是在承乾宫那边受了惊,那本宫也该给万岁爷一点甜头,让他宽宽心了。”
“是!是!”那个说错了话的丫鬟如遇大赦般地点了点头,“奴婢、奴婢这就去拿——”
“等等,本宫不是和你说的,”林婕妤瞥了那丫鬟一眼,对着镜子里此刻站在自己身后的另一个宫人道,“金枝,你去。”
“是。”唤做金枝的丫鬟笑盈盈地去了。
“至于你嘛……”林婕妤笑了笑。
林婕妤脸上和暖的笑意像是阳春三月里的日头,却吓得那丫鬟如坠冰窟。
“你心地可真好呀,”林婕妤由衷地称赞道,“本宫要好好想想,怎么赏你。”
“奴……奴婢该死,奴婢不敢……”
“你心疼齐美人,本宫就不留你在我这储秀宫伺候了,你今后就和她身边的那些个丫鬟太监一起,去浣衣司干活儿吧。”
那丫鬟脸上总算有了些血色。
只是去浣衣司,苦点儿累点儿,还不至于要了人性命。
“谢娘娘开恩!谢娘娘开恩!”
丫鬟用力磕头,磕得砰砰作响。
“可这样一来我储秀宫就少了个人手……”林婕妤勾了勾唇,“诶,本宫记得,你家里还有个弟弟吧?”
话音才落,磕头声猛然止住。
她竟是脸都白了,“娘娘……我……我们家……我们家就只有,只有我弟一棵独苗……求……求……”
林婕妤脸上笑意更浓,“就这么定了,明日就让敬事房的人带他进宫,在宫里历练历练,若是历练得好,再调来本宫身边伺候着。”
林婕妤起身,捏了捏丫鬟年轻的小脸蛋,“不用和本宫客气。”
……
太阳西沉了。
这个时候,在太医院里当值的太医们大都已经赶回家吃夜饭,毕竟酉时结束之前,他们还要回到这里,继续值夜班。
御膳房那边也送来了晚膳,一部分不回家的太医聚在前殿,一同享用。
只有柏世钧盛了粥,又拿了几个馒头和一些小菜,装在屉笼里拿去了后院的休憩室,和柏奕一起吃。
自从那日被打后,柏奕就一直在太医院的后院休息——这也实在没办法,他上辈子几乎没挨过什么打,哪里知道棍伤竟然会这么疼。
刚挨打的时候只觉得后背一片灼痛,忍忍也没什么;谁知道越往后,伤口就越碰不得。第二日醒来的时候,但凡是牵到了后背的皮肉——哪怕只是翻个身或是试图支起腰来,背上所有的伤口就都像撕裂一样剧烈地疼起来。
直到今天,背上那些破损的地方,才将将结上了痂,不像前几天那样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难怪那个张公公说要“养”上十天半月!
这真心是趴在床上养着,哪儿都去不了。
“饿了吧?”柏世钧带着屉笼踏进了门槛,也带来了一阵饭菜的香气。
此刻,柏奕的胸下垫着两个枕头,这样以来他便能勉强能抬起上半身,让双手以一个相对自由的角度活动。
这几天就是这么熬过来的。
“还行。”柏奕直起腰,“王太医他们从承乾宫回来了吗?”
柏世钧回身望望,然后将门紧紧地合上了。
“回来了。”柏世钧低声答道,“似乎是贵妃那边又寻死了,但好在没什么大碍。”
承乾宫下午传召太医时,王济悬有意压着不让柏世钧前往,还阴阳怪气地说了许多惹人忧心的话,听得柏世钧心惊胆战。
不过王济悬回来的时候脸色不大好看,也不到他柏世钧的案前转悠了——可见柏灵在那边必然还是平平安安的,不然王济悬尾巴肯定翘到天上去了。
柏世钧把这一条条的推测一一和柏奕说了。
“你看,我说了吧,在贵妃的事上柏灵不会有问题的,你要相信她。”柏奕笑着道。
柏世钧松了口气,撇撇嘴望了儿子一眼,“你又知道了,前两天你刚挨打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那是担心她刚去承乾宫,人生地不熟的,遇上了人刁难难免吃亏,又不是担心这个……那可是她吃饭的本事,用不着我在这儿担心。”柏奕安心地趴在了枕头上,喃喃道,“这帮鬼太医,天到晚吓人,就盼着我们倒霉呢。”
柏世钧半懂不懂地苦笑,只好摇头,“算了,不说这些了,咱们吃饭吧。”
柏奕应了一声,便放下了手里的针线,稍稍整理了一下放在手边的碎布头,又小心地将几个纽扣和一个插满针线的小棉包移到一旁的竹篮里,这才空出了一片位置给碗筷。
柏世钧看着柏奕,既有些无奈,又有些心疼。
他摆好碗盘,目光忽然落在儿子手边那个有些像人、又有些像猫的布偶,不由得好奇起来,“你在缝什么啊?”
“手偶。”柏奕轻声道,“反正也干不了其他事情,给柏灵缝点儿小玩意,等有机会给她送过去。”
柏世钧不由得坐近了几分,埋头细看。
柏奕见父亲有兴趣,便也带着些许笑意地把手偶套在手上,演示给柏世钧看。
手偶其实就是一个中空的布袋,但被做成了玩偶的形象。
靠着活动手指,就能让这个玩偶鞠躬、挥手。
柏世钧不由得笑了起来,摇头道,“你妹妹都多大了,哪还会玩这个。”
“老爹你不懂啊,”柏奕笑了笑,“别的手偶她可能无所谓,但这个,她肯定喜欢。”
说到这里,柏奕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枕头下面抽出一本书来,递给父亲。
“对了爹,您昨天给我的这本《疑难全解》我已经看完了,一会儿劳烦您帮我把下册拿过来吧,我今晚接着读。”
第六十七章 太医院里的重赏
“这么快吗?”柏世钧有些惊讶地收过柏奕推过来的那本医书。
这是本收录了许多治疗疑难杂症方略的奇书,大多是情势危急时拿来续命的虎狼之法,虽不适合入学使用,却因猎奇之术甚多,看起来很是解闷。
柏奕挨了打,如今正是养伤的时候,柏世钧舍不得让他这时候用功,就拿了它过来给柏奕消磨时间。
“嗯。”柏奕沉眸道。
“感觉如何?”柏世钧追问。
“还……挺有意思的,”柏奕眼神暗了暗,这话答得显然有些违心,“总之,等我看完了全篇,再和您说感想吧!”
虽然疼得没胃口,但柏奕还是抓了两个馒头硬吃,吃的时候连拇指上的顶针铁戒也没有取下来。
一番狼吞虎咽之后,他便继续低头做他的针线活。
柏世钧望着柏奕穿针引线的手,实在有些感慨。
可能有些手艺确实就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吧?
就比如说柏奕的这双巧手,明明谁也没有教过他,可他偏偏就有一手漂亮的针线功夫,走线既工整,又结实。
可能这就和柏奕拿刀的功夫一样,都是天赋吧……
也不知道这孩子是随了谁——反正他柏世钧自己是不会女红的。
柏奕这几天下不了床,除了看书就是在做这针线活,历时两天,这会儿总算是要完工了。
最后的针脚柏奕收得很用心,所有的线头都被他仔细地藏在了手偶的里侧,从外头是看不见的。
柏世钧在一旁细嚼慢咽地喝着粥,坐在一旁看着柏奕。
父子两个也不说话,只有烛火在不远处摇曳,不时拨动着两人投在墙上的影子。
这样的温情,不论是对柏奕还是柏世钧来说,都显得有些久违,但却让人感觉心里非常地温暖实在。
天快黑时,柏世钧俯身收拾碗筷,外头就在这时传来一阵脚步,听起来足有十几人正往这边走。
柏奕和柏世钧心中都是一惊,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未曾想,竟看见一直在圣驾边伺候的丘实公公踏进了屋门。
在宫里头,传报旨意的太监有许多,但有两人格外不同——一是袁振,再就是丘实了。
丘实和袁振在宫中各有一个外号,前者是“喜鹊公公”,后者是“鬼面阎罗”。
这一方面自是因为丘实长得圆润,无事便带三分笑,而袁振面相阴鸷,阴气森森;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皇上在传赏授封的时候,喜欢让丘实去宣告;而要杀伐惩戒之时,往往让袁振去操刀。
所以说,但凡是见着丘实带了旨意来,那便如同是看见喜鹊站在枝头,必当是要报喜了。
“别动,别动!”丘实看父子两人就要起来,连忙伸手示意他们不用多礼,他款步走近,脸上笑盈盈的,“哎呀,看来我来得实在不巧,赶上您二位的饭点儿啦。”
“不打紧,不打紧,都吃完了。”柏世钧还是起了身,恭敬地作了揖,“丘公公怎么来了?是圣驾出了什么……”
“圣驾好着呢!”丘实连忙接话好堵着柏世钧的嘴,望着他的眼睛也略带了几分嗔怪,“是圣上听说令郎犯了错,受了宁嫔娘娘的责罚,派我过来看看怎么样了。”
柏世钧和柏奕彼此看了一眼。
——皇上这是怎么了,突然有闲情挂念柏奕的伤?
丘实靠近了几步,轻声道,“……还有专门给您的赏赐。”
“赏赐——?”
不等柏世钧细问,丘实已经抬手示意外头的人进来,来人真是多得超乎想象——方才听见的十几人的脚步,竟都是跟在丘实后头捧着赏赐之物的宫人。
“领赏吧,柏大人。”丘实和蔼地说道,又很贴心地补了一句,“令郎有伤在身,俯卧等同行礼!”
柏世钧这才有些恍惚地跪下。
屋子外头这时已经围了许多还在当值的太医,他们早就看见随丘实一同进来的宫人手中端着宝贝,只是每一样上面都铺着盖头,天色又暗,看不清是什么。
丘实也不介怀外头的一双双的眼睛,当着柏奕和柏世钧的面,他提着嗓子,一开口便是极具穿透力的高音——
“赏——太医院医官柏世钧,赤金百灵一对!镶八叶桃花碎玉珠十三颗,嵌羊脂祥云纹白玉珠九颗,杏花纹红宝石七十二颗,随金系棠绢花络子一件,连百灵鸟共重十七两六钱!”
“赏——太医院医官柏世钧,白玉夕颜花坠子一对!计蛟龙玉眼八颗,金穗六条……”
“赏——太医院医官柏世钧,碧色透玉扁钗一支……”
“赏——太医院医官柏世钧……”
外头的人越聚越多。
此时正好是太医院轮岗的时候,人几乎往常的两倍,众人不明所以,挤到后院的院子里瞧。
几个王济悬的心腹没有去,他们依然在前殿的桌案前伏身工作,可谁也架不住丘实那透亮的嗓子——那声音穿透院落与屋门,把每一件赏赐都揉碎了报进他们的耳朵里。
“哼。”王济悬狠狠地摔了笔,沾了墨汁的笔头在纸上留下一道飞溅的墨痕。
“王大人这是要往哪儿去?”几人同时站了起来。
王济悬头也不抬,“晚间吃得太饱,出去散步消消食!”
说着就往外走。
屋子里的几人面面相觑,却破天荒地没有跟在王济悬身后出去。
在目送王济悬的身影消失在屋门口之后,众人眼光锃亮地投向了后院,也都轻手轻脚地也跑去围观。
丘实实在不愧是经历过十几次大周国礼的人,那嗓子喊起来简直比戏台上的戏子还要和婉清透,比名刹古寺的晨钟还要悠远响亮。
十几件赏赐虽然不算很多,但每一件赏赐在报了名头之后,他还要一样一样地把贵料都给说出来,这就实在是有点勾人垂涎了。
这里头任何一样赏赐拿出来,那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若是靠着太医院的俸禄,许多人只怕一辈子也攒不下其中的一样来,更不要说这赏赐中又有许多有价无市的宝贝。
丘实已经报完了赏,柏世钧却还跪在那里,半天没有个反应。
他有几分好笑,上前托住了柏世钧的两臂,柔声道,“柏大人,快谢恩吧!”
第六十八章 高兴和不高兴
柏世钧并没有伸手,他抬起头,脸上不仅没有一星半点的喜悦,反而因为惊惧与忧心而变得有些苍白。
“公公,这是……?”
丘实只当这柏世钧是个没见过钱的老实人,见他一副吓破了胆的样子,心里更觉得好笑,“您愣着干什么,这都是柏大人您教女有方,是您应得的。”
这一句“教女有方”非但没有让柏世钧缓过来,反而让他瞪大了眼睛。
见柏世钧还是一脸的慌恐,丘实也觉得有些没意思了起来。
他轻咳了两声,也就不再和柏世钧寒暄,靠近低声道,“我还听说,柏大人把上次皇上赏你的一百两捐给了山民?”
柏世钧愣了一下,有些磕绊地开了口,“是,但……也不是全捐了,还留了二十几两翻修我自家的墙院……”
丘实听着愣是给气笑了,“柏大人你啊……咱家真不知道说你什么好,就算是穷惯了,也不该眼皮子这么浅啊。”
柏世钧一下没懂,脸上的神色益发困惑起来。
见旁敲侧击没反应,丘实也就不给好脸色了,直截了当地道,“你当万岁爷赏了你银子,那就真是能用的银子了?多少人受了主子爷的赏,回家立碑建庙以作供奉,让子孙代代相守以作家传,您倒好,不立碑不建庙也就罢了,转过身就把银子给花了!您出去打听打听,咱们大周朝还能不能找着第二家和您一样大胆的?”
柏世钧这才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个他真是没想到!
“皇上恕罪!”说着便又要磕头。
丘实一声冷笑,抬手把柏世钧拦了下来,这才幽幽地说,“好啦,主子爷说了,您是个实诚人,他不和实诚人计较。只是今日的这些赏赐,您别再拿到外头的当铺里当了换银子就好!”
“臣、臣再不敢了……”
丘实笑了笑,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在宫里头报喜报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遇上柏世钧这种木楞得连谢恩都不会的。
真是奇了怪,这么个蠢钝人,也不知道是怎么生出的那么个机敏的女儿……
这大概就是歹竹出好笋吧。
丘实哼了一声,转过身带着十来号人,浩浩荡荡地走了。
七八个平日里并不大来往的同僚站在外头围观着,一时也有些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进去。几个知情的一点点把线索拼在了一块儿,这才明白过来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几人的表情都有些古怪。
过去一直拿“柏世钧靠女儿得太后得青眼才能在这太医院谋职”当笑话讲。
也是人人都不信“得了太后青眼”有什么好处,才能把这件事当笑话讲。
毕竟太后身边的陪侍去了一个又一个,从来就没见谁能掀起过一片水花。
在这宫里,从也也没人能掀起慈宁宫的一片水花。
怎么想到,这柏世钧还真有父凭女贵的一天啊?
“难道当年太后真是病了?”一人忽然压低了声音,对身旁同僚耳语道,“不是说,太后当初是疯——”
“你才是疯了!”另一人眼睛都要瞪了出来,“这是你我能说的话吗!”
那人这才打了个哆嗦,意识到自己几乎口出大祸,连连摇头道,“嗨,说这些干嘛,咱们走,一起去给柏大人贺喜!”
太医院的休憩室里何曾这般热闹过,七八人拥在一处,口灿若莲地将柏世钧夸到了天上。
望着那桌上的珠宝,所有人的目光里都带着几分呼之欲出的艳羡和贪婪。
倒不是为这财宝,而是为了这财宝之后的,万岁爷的态度——这真是祖坟上冒青烟了才有这种际遇。
但柏世钧仍是像先前一般,眼中枯井无波地应付着,显然有些心不在焉。
众人又流连了好一会儿便各自离去,轮值的轮值,归家的归家。
房间里又只剩下柏世钧和柏奕父子两人。
人们只以为柏世钧一时呆傻了,却不知道他望着这一屋子熠熠生辉的珠宝金银,心中是如何地惊惧。
建熙帝从不会无缘无故地给封赏。
而今他不仅赏了,而且所赐之物竟都如此贵重,那么柏灵今日经历的劫难是有多么凶险,便可想而知……
大吉的另一面,便是大凶啊!
闻见这惊人的巨赏,柏世钧便知道,女儿今日不论是做了什么,她定然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可惜他身居宫中,竟是到现在也不知道柏灵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只能从同僚的刁难里去推测女儿的安危……
无权无势的无能滋味是如何地绞心,柏世钧过去不懂,今日总算是尝到了。
“这东西真好看,”一旁柏奕望着桌上的八宝飞燕钗,轻声道,“宫里的赏赐不让卖,不知道能不能日常用啊,我感觉柏灵戴这个肯定——”
柏奕正说着,看向一旁柏世钧,竟发现父亲在偷偷抹眼泪。
“爹?”柏奕皱了眉,“你怎么了,柏灵得了赏赐,你不高兴吗?”
柏世钧很想说“这怕是你妹妹踩着刀尖换来的——”,但一口气噎在那里,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好一边摇头,一边呜呜咽咽。
柏奕不解地望着父亲,但片刻之后,他也猛然心惊地想到了这一层。
父子两个一时都沉寂下来。
……
承乾宫里,柏灵猛然打了个颤,醒了过来。
周围是陌生的床榻,床边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在守着。
看来已经入夜了,床头的烛火燃了将近三分之一,大约是快子时的样子。
柏灵揉了揉两侧的额头,起身坐了起来。
“你醒啦?”
是宝鸳的声音。
“嗯,醒了。”柏灵的视野渐渐清晰起来,她揉揉眼睛,又一次打量起自己所在的这间屋子。
这地方不算大,但是该有的东西都有,譬如梳妆台、立柜,还有许多下人房里没有的家具,收拾得很是干净。
“你下午在正殿睡着了,要不是听见你也打了鼾,我们差点又要去太医院喊人了。”宝鸳笑着递来一个茶碗,“来,喝点儿水吧。”
柏灵有几分惊讶地接过宝鸳递过来的茶碗,轻声道了一声谢谢。
宝鸳噗嗤一笑——像柏灵这样,不管眼前是谁都要说声谢谢的人,在这宫里头真不多见。
柏灵也没觉察一旁宝鸳莫名的笑意。
她只记得自己想在外头再等一等,靠桌休息了一会儿。
没想到直接就睡过去了,竟然……还打鼾了。
看来这几天真是累着了。
“娘娘怎么样了?”柏灵忽然问道。
第六十九章 二刷佛经
宝鸳一声轻叹,“还是老样子,下午睡了一个多时辰,后来又醒一会儿睡一会儿,谁都不想见。这会儿淑婆婆在那边陪着呢。姑娘要去看看吗?”
柏灵摇了摇头,“娘娘既然想休息,就让她好好休息吧。”说罢递还了茶碗,又躺下了,“我也累了,要歇一歇。”
宝鸳上前给柏灵捻了被角,“哎,那我和你说个高兴的消息吧。”
“嗯?”
“你下午,不是要皇上诚心和你说一声谢谢吗?”
柏灵睁开了眼睛,“是……怎么了?”
宝鸳笑着沉吟了一会儿,“傍晚的时候,皇上下了大赏,直接往你父亲和哥哥那儿送去了,是丘公公亲自去的,听说声势浩大,可长脸面了。”
“是吗……”柏灵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睛,望着不远处的烛火,却不见有多喜悦。
“你怎么啦……高兴傻了?”宝鸳有些好笑,“得了那么大一通赏赐,你父兄现在,肯定特别为你骄傲。”
“不会的……他们不会骄傲。”柏灵轻声道,过了一会儿,她又叹了一声,“说不定还会很难过。
宝鸳不由得睁大了眼睛,笑容里也泛起了疑惑,不解地望着眼前有些憔悴的柏灵。
这是什么道理?她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受了赏还不开心的。
“……既是一家人,这就是一荣俱荣的事啊。”宝鸳笑着道,“你别想太多啦。”
柏灵也不再说什么,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别人看见你霁月光风,好一派青云前程,至于这一路深渊在伴,路途多舛……就只有家人记挂了。
正因为是一家人,所以才开心不起来啊。
不过说起一家人……
柏灵忽然又起身坐了起来
“对了,宝鸳姐姐,那两个婆子呢?”
宝鸳看了眼窗外,“这会儿应该是睡了吧……怎么了?”
“能不能劳烦宝鸳姐姐把她们俩叫过来?”
“啊?”宝鸳一脸惊异,“现在?”
“嗯。”柏灵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地说道,“因为刚才又做了梦,所以今天也有很要紧的佛经要教给她们。”
宝鸳嗤了一声,“什么要紧的佛经啊?能比你今晚好好休息还重要?”
“嗯,很重要的。”柏灵也不解释,只是沉声答道,“总之这段时间,每天晚上都不能断。”
宝鸳这才难以置信地望着她——我信了你的邪哦?‘这个柏灵……是不是入戏太深了啊?
犹豫了好一会儿,她才勉强道,“……好吧,既然你坚持,我去帮你叫。但你自己悠着点儿,别再像先前那样整夜跟着熬了,再累下去,你身体吃不消的。”
“今晚不会累了,因为今晚我的工作很轻松。”柏灵笑着道。
宝鸳叹了一声。
“那我去了,一会儿我就不回来了,你要有事,叫这儿的丫头们去娘娘房中喊我。”
“好嘞。”柏灵笑了笑,目送宝鸳离去。
不多时,外头传来一阵脚步,揭起的门帘带进一阵夜风。
两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呵欠声响起。
“姑娘……您又喊我们啊。”
两个婆子显然是被宝鸳从睡梦中喊起来的,她们毕竟是年纪大了,此时眼下也已经有了明显的黑青,情态也再不像先前那般蛮狠有力,反显出人到中年的颓唐。
“过来吧。”柏灵轻声道。
两个婆子面面相觑,有些不情不愿地走上前,“姑娘今天,是又要我们来做什么呀?”
“还是昨天的佛经,要再背一遍。”柏灵靠坐在床上,声音很是温和。
“啊?”两个婆子一片茫然,“那不是昨晚已经背过了吗?”
“昨晚是背过了,可昨晚是那张表横着背的。方才我梦见有金身罗汉与我说,这佛经横着背能祈福,竖着背能消灾,所以今日你们按纵列的顺序,重新再背一遍。”
两个婆子原本还有些困,这时听得脑子一懵,几乎都要跳起来。
合着昨晚折腾了一宿,今天她又要折腾她们一宿!
“这……这是个什么说法!姑娘呀,你要为难我们干脆就直说好了,这是干嘛呀!”
“哪有佛经能横着背又能竖着背的,这种把戏……就是姑娘你自己怕也背不下来啊——”
“我背得下来啊。”柏灵轻声道。
两个婆子噎在那里。
柏灵神情淡淡,“要听吗?”
昨天按周期背了一遍,今天无非是再按族背一遍了。
一表两背,可以说是非常物尽其用了。
氢锂钠钾铷铯钫……
铍镁钙锶钡镭……
柏灵背得很流利,却听得两个婆子老脸刷白,欲哭无泪——为了折腾她们,这个小姑娘是不是也太不留余力了?
还是说真有哪里的糟心神仙,闲着没事给她传这种佛经啊……?
柏灵念完最后一个元素,平静地望向一旁的两个婆子,“还有什么异议?”
两个婆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欲言又止了一段时间,终是高瘦的那人半哭半求地磕头道,“姑娘……我们,我们今晚可以背,但……我们有个请求,请姑娘看在娘娘、还有……”
柏灵打断,“有请求说就是了,不用讲那么许多。”
“我们、我们明日想告假回家看看。”那婆子轻声道,“其实是这样,我有个远房的——”
“可以。”柏灵轻声道,“什么时候回来?”
两个婆子又呆在那里。
这就……答应了?
还以为要软磨硬泡好一段时间呢。
“呃、呃……”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天才磨出一句,“可能……要……要至少半个月吧?”
柏灵听着,嘴角略略上扬,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浅浅浮现。
这个笑脸让两个婆子后颈一凉,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三天!三天!姑娘给我们三天就够了!”
“没事儿,出去半个月挺好的。”柏灵客客气气地说道,“你们拿纸来,我现在就给你们写个批复,明日一早带着我的准假书去敬事房领个鉴信,你们就可以出宫了。”
两个婆子将信将疑地起身,从一旁的桌案上拿了笔墨,又找了块垫板过来,给柏灵垫着。
柏灵果然如她所言写好了告假信,又在左下角盖上了自己的印信。
直到此刻,两个婆子才确信这个柏灵是真的要放她们走。
“那现在就开始背吧,”柏灵解开了床上的纱帐,又躺了下去,她的声音从纱帐里头传来,让人听不出情绪,“我今日倦了,不能守着你们。但如果我明日醒来你们还背得磕磕绊绊的,那这宫也不用出了,直接跟我去太后那里吧。”
婆子们打了一个寒战。
“是……!”
柏灵松了一口气,身子虽然还是有点儿乏力,但总算是可以暂时闭上眼睛歇一歇。
这个夜晚,许多人都在失眠,比如眼前的两个婆子,比如屈老夫人和屈修,比如柏世钧和柏奕。
但也还是有人睡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好一些。
比如,承乾宫里的屈贵妃。
第七十章 柏灵的旧梦
对屈氏来说,昨日的一切就像梦一样。
早晨醒来,她还是像往常一样,一个人静静躺在床上。
昨日的一幕幕,又浮现在眼前。
眼前高处开阔而悠远的城地。
身后温柔的、沉静的少女。
许多人的哭泣和风。
还有远天涌动的云层和光影……
这些景象回想起来都有些不真实,好像城墙上的人不是她,而是她扮演的某人。她回忆着,就如同从空中俯瞰着一切。
宝鸳已经听见了床上的动静,她轻轻揭开纱帐,“娘娘,是醒了吗?”
“什么时辰了?”屈氏轻声道。
“快卯时了。”宝鸳的声音有些困倦,但还是笑着问道,“您好些了吗?”
“头还是发胀……”屈氏垂眸,“但,还是有点儿力气了。”
宝鸳跪靠在屈氏的床榻边,把头枕在屈氏的手边,低声道,“那娘娘再睡一会儿。”
屈氏的手轻轻抚摸着宝鸳的头发,却并没有闭上眼睛。
她的目光再一次扫过承乾宫的一切。
到底是又回到这里了啊……不知道是该说庆幸,还是可惜。
“她呢?”屈氏低声问道。
不用多问,这是在问柏灵。
宝鸳笑道,“她应该还在休息,娘娘也知道,这几天她身上的活儿重——”
话音还未落,外间就传来了几声沉闷的人声——这喧哗声让宝鸳本能地绷紧了四肢。
但随即她就意识到没有必要,因为屈修已经进不来了,昨日皇上就停了他免召入宫的特权。
“娘娘,我去看看外头怎么了。”宝鸳直起身,低声说道。
屈氏没有回答——这也是她一贯的反应了,没有回答就是默许。
等再回来时,宝鸳脸色显然有些难看。
“怎么了?”屈氏心里升起隐隐的不详。
“娘娘,两个婆子过来说,柏灵姑娘烧起来了。”
“什么?”
“已经去请大夫了,娘娘别急!”
……
目光所及之处,是学校礼堂的老旧地板,因为进水而微微泡发变形。
稍稍往上一些,是齐胸高的讲台,上面摆着一个黑色话筒。
话筒的底座上亮着一个红色的小灯,显示此刻话筒处于正常工作的状态。
柏灵把头又稍稍抬起了一点儿。
两层的小礼堂里坐满了人。
这里是全校大约八百名师生,所有的少男少女都穿着校服,正目光灼灼地等着自己发言。
她喉咙一动,那轻微的咽口水的声音顺着话筒放大,四座立刻传来隐隐的哄笑。
柏灵有些胆怯地望向了讲台下方——在第一排靠走廊的位置,年轻的小姨和她的女朋友一起坐在那里。
梦里的小姨永远穿着红色的长裙,裙摆低垂,像一枝半开的火焰郁金香。
她那么温柔地坐在那里,那么温柔地望着自己,柏灵咬了咬唇,有些固执地抬头,强迫自己直视礼堂下面的喧嚣。
已经背得很熟练了。
嗯,不用怕。
嗯……不怕。
尽管这么想着,柏灵的手心还是有点儿略略出汗。
这毕竟是她第一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演讲。
酝酿了很久,当她终于感觉找到了节奏,正要开口的时候,礼堂两侧的大门砰地一下被撞开。
炫目的白光从门外投射了进来,她看见许多人站在那门廊炫目的白光里。
某种危险的预感突然抓住了柏灵的心脏。
“快——快逃!”
柏灵一瞬间醒了过来。
“柏灵、柏灵……”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柏灵耳边响起,她有些恍惚地睁开眼睛,朦胧中看见古朴的木床和纱帐。
熟悉的疑惑又浮上了心头。
梦里的过去和眼前的现实,究竟哪个才是真实的啊……
“柏灵,你醒醒……”
好像是柏奕的声音啊。
柏灵侧目而望,果然看见柏奕靠坐在一旁。
“来,喝水。”柏奕端了茶杯过来,“是不是又做那个噩梦了?不哭啊不哭……梦都是假的,醒过来了就好。”
柏灵接了杯子,神情呆板地点了点头。
这几年来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在梦里回到过去,梦见中学时最后一次见到小姨的情景。
直到热水入喉,她才真正地清醒过来。
眼前柏奕的脸清晰起来。
柏灵不由得怔了一会儿,“真是你啊……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柏奕笑了笑,伸手摸了摸柏灵的头,“早上你们宫有人来太医院,说你生病了,我和爹就赶紧过来了。”
这个答案让柏灵有些意外,她望了一圈屋子,“那爹呢?”
“爹在这儿待了好一会儿,但你都没有醒,他之后又有好几个娘娘的复诊,只能先走了。”
柏灵叹了一声。
他可真是个称职的好大夫……
柏奕坐在床边,“爹说你没事,就是太累了加上昨天吹了风。这烧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会太难受,但这几天你得好好休息。”
柏灵安静地点点头。
柏奕皱眉,“其实我们昨天就想过来看看了,结果被那个王济悬死活摁着……这儿昨天到底怎么了——”
话还没有说完,不远处的屏风后头,就传来了几声尖尖的咳嗽声。
顺着那方向,柏灵这才注意到,在不远处的锦屏上映着一个模糊的影子——显然是有人站在那屏风的后头监听着屋里的一切。
柏灵有些反感地皱起了眉,声音也有些不客气,“谁在那儿,出来。”
屋子里忽然安静下来,那屏风后的身影僵了片刻,最终还是缓步走到人前。
这是个面容白净的太监,他看起来很年轻,大约二十岁上下,姿态阴柔,容姿美丽。
此人身上穿着司礼监特有的大红色衣袍,腰间腰牌虽看不清,但职级恐怕不会低。
“奴婢见过柏司药。”他上前几步,笑意融融地欠身。
这声音也如他的姿态一样,软糯而轻柔。
柏灵点了点头,算是回礼,“公公看着好面生啊,不是我们承乾宫的人吧?”
“司药说笑了,”那人把背躬得更弯了,他接着道,“奴婢姓贾,贾遇春,在黄崇德黄公公手下办事,今日是奉黄公公之命,特意带柏太医与学徒柏奕一道前来,与司药见面的。”
听见“黄崇德”三个字,柏灵目光微动——怎么今日哥哥和父亲过来一趟,还惊动了黄崇德这个级别的人?
她望向柏奕,柏奕显然有一肚子话要讲。
但又不能讲。
“原来是这样。”柏灵的声音略略松懈下来,“那请公公先回避一下吧,我和家兄有话想说。”
“这……柏司药可是难为奴婢了。”
贾遇春有些为难地笑了起来。
第七十一章 Dr.柏请回答(为小黑登陆的加更
“是这样,”贾遇春赔笑,眼中带了几分恳切的神色,“您也知道,宫里规矩重,这次能让柏太医亲自来,已经是黄公公的恩赏了,别的,也真心不能再由着二位的性子来。还请……柏司药,体谅。”
这话说得模糊,可柏灵已经听了个明白。
父兄能来一趟,是黄公公的好意,至于两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也全都要记录在册,免出纰漏。
方才这位贾公公的那声咳嗽就是明证——这是在告诉两人,贵妃昨天在宫墙上寻死的事,不能聊。
柏灵缓缓地吸了一口气,重新打量起眼前的这个太监来。
从第一眼见到他开始,她就觉得这个太监身上有一种让她非常不舒服的东西。
不同于黄崇德的仁德,丘实的憨厚,或是袁振的阴鸷。
这人从姿态到言语,到处流着一层刻意的示弱和讨好。
倘若他真是一个地位卑微之人也就罢了,可他穿着司礼监的衣服,又在黄崇德的手下办事。
一个真正心怀卑怯之人走不到这一步。
孱弱者若身居高位,必定身藏利刃呢……
于是柏灵笑得更真诚了一些,她扬手作了个请的动作,温声道,“原来是这样,真是失礼了,公公快别站着了,坐一坐吧。”
贾遇春显然有些受宠若惊,还没推辞,就听见柏灵又道,“我这儿没有什么东西能招待公公的东西,渴了的话,您先喝点儿茶。”
贾遇春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您二位继续说吧,权当我不存在。”
“哥哥,去帮他倒一杯水吧。”柏灵推着柏奕的手,说道。
柏奕显然并不怎么喜欢这个差事,但还是板着脸起身去了。
贾遇春恭恭敬敬地接过,这模样让柏奕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贾遇春好像全然看不见柏奕眼中的冷漠,只是满口的感谢和惊赞,好像柏奕递来的是仙浆琼酿。
他捧着茶,又缩回到屏风后边,“您二位慢聊。”
柏奕给自己和柏灵又各添了一杯水,这才坐回到床边,可目光仍停在那屏风的影子上。
——这么个人在这儿盯着听,什么都不让问,这还怎么说话?
柏灵忽然拉了拉他的衣袖,他转过头,发现柏灵正笑着望着自己。
柏奕一怔,“你笑什么?”
“IsittoohardforyoutoswtichtoEnglish,Dr.Bai?(这就把你难住了吗,Dr.柏?)”柏灵轻声说。
屏风后的贾遇春不禁把耳朵往锦屏上又贴了贴。
刚说的啥……?
柏奕已经一口水呛了出来。
然后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见柏奕被呛得厉害,柏灵连忙伸手去抚柏奕的背——才轻轻碰一下,柏奕就疼得跳了起来。
“怎么了?”柏灵的手僵在那里。
柏奕背过身去,疼得龇牙咧嘴,柏灵那一下就正正好碰在他昨天才刚刚结痂的伤口上。
但这也止不住柏奕脸上笑意,他向着柏灵竖起大拇指,艰难答道,“Cool,Ilikethisidea,youreallymademeaSurprise……(很好,我喜欢你这个想法,真服了……)”
贾遇春皱紧了眉头探出头来,见柏奕还在那儿疼得喘气——只见他抓紧了柏灵放在床外侧的左手,“我这几天在做背上的肌肉训练,练伤着了,一碰就又酸又疼,你可千万别再碰我了……”
“这么严重吗?”柏灵显然有点担心,“别是扭着了筋骨啊?”
“不是不是……”柏奕连连摇头,“就是肌肉有点儿拉伤,再休息一段时间就好了。”
贾遇春将信将疑地看了一会儿,又把头缩了回去。
这会儿说起话又正常了。
他有些疑惑地挠了挠头。
那刚才自己是听到了什么东西……
“Wearerunningoutoftime.(不说这个了)”柏奕轻声道,“Couldyoutellmewhatwasgoingonwithyouyesterday?Believeitornot,lastnightourfatherbrokedownintearswithtrepidation!(快和我讲讲你这儿昨天到底怎么了,你不知道,昨晚爹为了这事儿都急哭了!)”
柏奕话音才落,屏风后面就传来一只杯子碎落的声音。
兄妹俩一齐看向屏风,“贾公公?”
“哎——手滑,手滑,瞧我……没拿稳杯子。”贾遇春的声音有些干涩,“没事儿。”
兄妹俩相视一笑。
柏灵简短地把昨日在承乾宫和西北角楼上的见闻,都一一说给了柏奕听,柏奕则将几日前阻止咸福宫用小儿至宝丸的事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也包括在宫门口看见有官员因为贵妃的事被杖毙。
但抹去了自己挨打的部分。
柏灵听完,脸上已没有半分笑意。
柏奕已经去掉了很多细枝末节的描述,但在她听来,依然胆战心惊。
“(英)这太危险了……”柏灵喃喃道,她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有些关切地握住了柏奕的手,“(英)那今天你们是怎么过来的?王济悬昨天不允许,难道今天就肯乖乖放你们过来了?”
柏奕眼中透出光亮,“(英)是爹争来的,我们一起争来的。”
柏灵的表情凝固了一秒,她捂着水杯,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柏奕。
柏奕:“(英)当然也是因为你昨晚的那些封赏。王济悬今天就是有心要捉弄,其他人也不敢跟着一并附和了……总之今早是场鏖战,一杆子直接捅到了皇上那里。”
柏灵屏住了呼吸。
闹得这么大啊……
有点想像不到呢。
柏世钧那样温温吞吞的人,要怎么和别人争?
“(英)所以你的病,今后都是我们给你看。”柏奕笑着道,“闹得值。”
贾遇春已经站不住了,他再次走出了屏风,“二位,时候不早了,也该走啦。”
“再让我最后说几句。”柏奕头也不回地道,他伸手从胸口的衣服后面掏出一个手偶,“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柏灵望着柏奕三两下地把那个手偶套在了手上。
湖蓝色的粗布作底,前头象牙白的料子剪成两个椭圆,还有两颗纽扣凑成了眼睛。
肚子上,黑色的线浅浅地缝出一个碗形的口袋。
柏灵哈哈笑了起来,这感觉已经不能用惊喜来形容。
“哆啦A梦啊?”
她两手接过。
难为柏奕怎么想出来要做这种东西……
柏奕愣了一下,然后也笑,“我们真是有代沟啊,你们都管这个叫‘哆啦A梦’?”
柏灵笑望着他,“那你们叫什么?”
第七十二章 机器猫和52赫兹的鲸鱼
“就机器猫、小叮当啊,”柏奕拨弄了一下系在手偶脖子上的铃铛,“这不是简单明了……”
望着柏灵把这个手偶放在手上把玩,柏奕的眼中流露出柔和的神色,“话说,你知道我在缝这只机器猫的时候想到了什么吗?”
“什么?”柏灵抬头看他。
柏奕目光低垂,“(英)我想到了那头52赫兹的鲸鱼。”
柏灵微微侧头。
她倒是也听过这头鲸鱼的故事——这只灰鲸,被称为世界上最孤独的鲸鱼。
它越过太平洋,一路穿过冰雪覆盖的西北通道,最终来到大西洋。
这一路上它没有同伴,没有亲眷。因为普通的鲸鱼发出的声音频率只有15~25赫兹,而它52赫兹的发声频率,导致它永远也不可能被同类听见,也永远听不见同类的声音。
柏奕抬起头,认真地说道,“(英)我觉得我们俩在这儿,就像两头52赫兹的鲸。”
柏灵有些意外,但又旋即明白过来。
这个比喻让她忽然有些鼻酸,也让她低下头,忍不住笑着叹了一声。
好像是啊。
见柏灵忽然笑起来,柏奕有点不好意思。
和女孩子说这种文青的话,他也实在没什么经验。
他还记得自己刚到这里的时候,也是整夜整夜地做梦,想家,想回去的办法。
后来柏灵来了,他又觉得事情也没那么糟。
好像只要还有一个同伴在身边,人就不会忘记自己是谁,也不会忘记原本的来处。
或许就是出于这种亲身体验,他才会想着做一个玩偶带过来陪着柏灵——要在这个世界里独善其身地活下去,只靠一个人的坚持,实在太难了。
“(英)好少听你讲这种话啊……”柏灵把身体往后靠了靠,她抿着唇,既像是在忍着笑,也像是在忍着哭。
柏奕挠了挠头,“(英)这不是太中二了吗……”
氛围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柏奕咳了一声,又上前戳了戳机器猫的四次元口袋,“(英)总之,等明年这个时候,等贵妃的事都结束了,咱们一家就走得远远的,去过逍遥自在的日子。”
柏灵这次笑出了声。
这是个多么标准的flag啊。
但她还是非常郑重地点了点头。
这一刻她忽然很想去拥抱一下柏奕,只是刚伸出手,柏奕就闪身跳开了。
“疼疼疼!”柏奕指了指自己的后背惊道。
“抱歉抱歉……”
柏灵望着他,还想再说什么,贾遇春已经走到了一旁催促了。
“……行吧,我走。”柏奕只得站了起来,一面往外去,一面回头道,“改天我再来看你,你好好养病啊!”
床头探出一只机器猫的脑袋,向着柏奕轻轻挥手。
……
才走到院中,贾遇春的脚步突然就停了下来。柏奕闪避不及,撞在了他的背后。
“奴婢参见贵妃娘娘!”贾遇春恭谦地跪下磕头。
柏奕这才看见,不远处的石阶上站着一位衣着华贵的妇人。
这妇人看起来非常憔悴,皮肤因为很少晒太阳,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
但那双眼睛,那双半睁着的眼睛,却依旧残存着几分以往的风韵。
柏奕也只得应声而跪——这实在是他进宫之后最讨厌的一件事,在这个规矩繁杂的宫廷之中,下跪是家常便饭,是绕也绕不开的礼节。
每次跪下的时候柏奕心里都有一阵强烈的违和,说是厌恶也不为过。
他为之懊恼,但却从未想过要消解这种不适。因为,这种厌恶就像一个标志——一个他还没有被任何人驯服的标志。
比起动辄下跪这件事本身,柏奕更害怕有一天自己会习惯这道宫墙里的尊卑有别,会习惯对一些人俯首称臣,会变得和这些看起来个个行将就木的太监一样。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他一定会先了断了自己这条性命。
“你就是柏奕?”屈氏的声音很低,听起来有些泛冷。
“是。”柏奕抬起头,对上屈氏的视线。
一瞬间,柏奕本能地微微心惊——贵妃看着他的眼神似是要从他身上削下一块肉来,充满了不信任和敌意。
柏奕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座皇宫里的娘娘们是怎么回事?
怎么一个两个都是这种性情……
咸福宫的那个一言不合就要打人,承乾宫这个则是话都没说两句就凶巴巴地瞪过来。
……皇上到底什么口味啊?
屈氏的背绷得很直,声音清冷,“柏灵怎么样。”
“回娘娘,我妹妹没有大碍。”柏奕朗声答道,“但这两天,还请娘娘呵护,不要让她做太劳心的事,就让她好好休养几天——”
“住口!”贾遇春微微侧目,声音也随之严厉了起来,“娘娘要做什么,轮不到你在这儿指手画脚。”
柏奕嘴角略沉。
屈氏极轻地哼了一声,她伸出手,让宝鸳扶着她一步步走下台阶。
“你们在房里,待了一个多时辰,都聊了什么?”
“回娘娘,我——”
“本宫问的是贾遇春,没有问你。”
屈氏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他人置喙的语气。
柏奕一脸困惑——显然贵妃对柏灵是维护的,但这对自己的敌意,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啊?
贾遇春脸上堆着笑,“回娘娘……都是,普通的兄妹叙旧,还有一些叮咛,没别的什么了。”
“哦,叮咛。”屈氏看了柏奕一眼,“都叮咛了什么,本宫也想听一听。”
贾遇春抬起头,“他叮咛柏灵姑娘,要好好养病,改日会再来看她。对了……方才还送了姑娘一个小布偶,柏灵姑娘似乎也非常喜欢。”
“是吗。”屈氏神色木然,这才慢慢转过身,“……费心了。”
说罢,柏奕便见她向着柏灵的屋子去了——原来贵妃也是要去探望啊。
柏奕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他有一种隐隐的预感——如果刚才自己要是真的拜托了柏灵什么事,这会儿大概又免不了要被拖出承乾宫打一顿。
离开承乾宫之前,他深深地回望了一眼。
这皇宫里,处处都是龙潭虎穴。
每天待在这种地方,和这些动辄掌握他人生杀大权的人待在一起,到底……是什么滋味呢?
第七十三章 屈修的委屈
“还抑郁!?她——她抑郁个屁!!”
水杯摔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碎响。
屈家的老书房,屈修恼羞成怒地望着跪在地上的两个婆子。
“二爷息怒啊……那个司药她,就是这么说的啊。”
“对对,我也听到了,当时她和皇上说,娘娘得的是‘抑郁症’!”
两个婆子眼睛又转向了坐在主位上的屈老夫人,“我们说的都是实话,绝没有半点扯谎!”
屈老夫人神情漠然地望着外头,两个婆子一时也不知道,自己刚才的话,老夫人到底听没听进去。
但看眼前这个情景,她们也只好先低头等着。
屈修一脚踢倒了身旁的椅子,“她每天都待在宫里头,吃的穿的用的哪样不是最好的!天天十指不沾阳春水,到哪儿都是一堆下人跟着,锦衣玉食伺候着,她还抑郁!这都要抑郁,那街上那些要饭的、田里那些种地都不要活了,一个个都去找个地方一头撞死算了!我要像她这么矫情,这些年下来早就他妈死八百回了!”
屈修破口大骂。
老夫人没有应声,仍是冷漠地坐在那里,目光越过这间屋子里的所有人,向外头看去。
两个婆子也不敢出声。
“娘!你说句话啊!!月影再这样下去,迟早把我们全家都拖进火坑里去!”
屈修的尾音在屋梁上回荡。
但屈老夫人像是全然没有听见儿子的咆哮,她面色沉静,两手稳稳地握着她的手杖,目光凝视着院子里的盆栽,没有半点反应。
无人理会的屈修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来来回回地在书房中踱步。
忽地,屈老夫人的目光亮了起来——
只见一个人到中年的仆从急匆匆地提着衣摆,一路小跑而来。
“老夫人!”他跑着进了书房的门,一进屋就跪倒在地。
“老爷找到了?”屈老夫人的声音沉着。
“找到了,找到了!”仆从没有抬头,声音有些慌张,“老爷一早,偷偷去梨园了……”
梨园啊。
两个婆子心里都是一沉,这都什么时候了,屈老爷还有心情顾着那些梨园行的戏子!
几人一时都下意识地去看屈老夫人的脸色。
屈老夫人神情没有变,她又问道,“那老爷说他什么时候回来?”
“回老夫人……”那仆从战战兢兢地答道,“老爷说……说……”
“说的什么!”屈老夫人声音突然转高,震得所有人心下都是一抖。
“老爷说梨园里有两个青衣今日头一回亮相……他、他走不开……”
屈老夫人缓缓吸了口气,又舒了口气。
屈修欲哭无泪,“爹怎么……爹怎么……怎么能这时候——”
屈老夫人全然不理会一旁屈修的悲戚,又接着问道,“那消息传出去了吗?”
那仆从一时没有听懂,“什么传出去?”
屈老夫人声音平淡,“老爷一早偷偷去梨园的消息,传出去了吗?”
仆从面色一白,喉咙动了动,一脸的欲言又止。
“问什么你就答!”屈修厉声道,“消息到底有没有被外人知道!”
“回……老夫人,老爷一早是抹着黑出去的,也没有坐府里的马车……应该、应该是……”
“知道了,下去吧。”屈老夫人轻轻挥手,那仆从欠身行礼,忙不迭地往外走。
屋子里安静下来,屈老夫人沉眸深思,慢慢闭上了眼睛。
屈修却并没有安下心来,他想了片刻,忽然心惊,“娘……外面那么锦衣卫,万一有人——”
“你跪下。”屈老夫人突然呵斥道。
屈修愣在那里。
昨日在宫中,被建熙帝那样训斥一番,他心中的惊惧惶恐至今未消。
而今,他刚被屈老夫人从自家的家祠里放出来,思过思了一宿的怨气更让他委屈得说不出话来。
屈修站在那儿,眼圈一时红了。
“让你跪下!”屈老夫人又呵斥了一声。
屈修下颌打颤,但还是咬紧牙关,看着别处,跪了下来。
屈老夫人:“还不知道自己哪儿错了是吗?你把昨日皇上问你的话,当着我的面再说一遍!”
“娘!”屈修只觉得胸中热血涌起,他一手抹了眼泪,“儿子做的这些,哪一桩哪一件不是为了屈家的前程!皇上要杀要剐,儿子一个人担了!反正大哥还在前线,你老也不缺儿子给你养老送终!”
屈老夫人一掌打在桌面上,震得桌边的白纸都掀起了几张。
“你真以为皇上不敢把你杀了、剐了吗?”屈老夫人的眼睛微微眯起,“这些年风风雨雨,我撑过来了,现在就算都葬送在你手上,我也对得起屈家的列祖列宗了……”
“我也是着急啊!”屈修疾呼道,“那毕竟是月影的骨血,一直养在宁嫔那里,万一今后——”
“蠢物!蠢物!”屈老夫人扬起手,直接将手里的木杖砸了下去,屈修的额角登时擦出了血。
屈修也不闪避,只是哭道,“是,我知道我蠢,我比不上大哥,所以大哥已经成了大将军,儿子我还是个五品的光禄寺少卿……你老看不上我我知道!可你也不想想,这些年是谁陪在你身边,谁伺候你孝敬你?是儿子我啊!”
屈老夫人气得牙关颤抖,“不要扯你大哥,你大哥不会不和我商量,就自作主张跑进宫去!”
“老夫人,二爷……您二位都消消火儿。”一直跪在地上的婆子这时终于插进了话,“都是一家人,难免有摩擦的时候,可也不必动这么大肝火呀。”
屈老夫人喘了口气,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脸色稍稍缓和下来。
“你们俩为什么要这时候出宫?”屈老夫人望着那两个婆子,“是宫里又出什么变化了?”
“老夫人,我们实在是没有办法呀。”两个婆子都有些戚戚然,“再不出来见您,只怕我们命都要折在里头了……”
屈老夫人皱眉,“谁找了你们的麻烦?”
“就是那个新来的司药——”
“她找你们麻烦?她能找什么麻烦?”屈修目光阴狠地挖过来,“她就是反了天了,也只是个承乾宫的司药!和你们井水范不着河水,我就奇了怪了,你们一个个怎么那么怕她!是不是也收了她的什么好处!”
一个婆子立时道,“天地良心!二爷你这话也忒伤人了……”
另一个婆子则望向屈老夫人,“老夫人啊,这个司药真是不得了……她、她是太后的人啊!”
屈老夫人脸色一凛。
太后……!?
她怎么会和太后扯上关系!
“胡说什么!”屈修一时竟被气得笑了出来,“还她是太后的人……你们怎么不说她是神仙下凡来了呢?”
第七十四章 查清底细
屈老夫人沉声道,“你们是从哪儿听来的消息?”
“老夫人,不是听来的,我们是亲眼所见!”婆子们真切地说道,“就前个儿初八,她带我们往慈宁宫转了一圈!”
屈老夫人突然变了脸色,“初八去的慈宁宫?她是每个月初八都要去一趟吗?”
婆子们面面相觑,答道,“是不是每个月不清楚,但反正慈宁宫那边来了人接,一个白面白发的侍卫,还有两个带着铁面具的太监……”
屈老夫人的手霎时攥紧了,面色也一时沉凝下来。
大意了。
她印象中确实听过四年前有那么一个姑娘入了太后的法眼,而后太后竟是像离不开了似的月月都要见她。
她也曾听闻过承蒙太后青眼的是一个太医之女,但那时她也只把这件事当作怪力乱神之事姑妄听之——毕竟这四年来,太后依旧从未在人前露过面。倘若真的好了,怎么可能会是现在这种样子。
竟然就是这个柏灵么。
那婆子努力回忆着,“那个白面的侍卫好像是叫……叫……”
“韦十四。”屈老夫人忽然说道。
“对对对。”婆子们连连点头,两人又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了之后在慈宁宫的见闻,慈宁宫的花园,太监们的衣领,还有诡异到让人心慌的安静氛围……屈修原本不以为意,越往后听,越发有些手足无措了起来。
屈修望向母亲,“那、那她真是太后那边的人?”
没有人回答,但各人心中显然已经有了答案。
屈老夫人目光微沉,而后笑了一声,摇头道,“好了,你们下去吧。”
两个婆子并没有起身,“老夫人,我们……我们还有话,想、想……。”
“怎么?”
“承乾宫的差事,您看……您看能不能换两个人来做?”一个婆子试探着抬起头,“我们……实在是年纪大了,经不住了……”
“这个丫头那么难缠吗?”
“是啊,老夫人,”这个问题简直说问了两个婆子的心坎上,“看上去白白净净一个小姑娘,折磨起人来连花样儿都不带重的。这几天我们是一个安生觉都没有睡过啊,一不合她的意,她就说要把我们送到慈宁宫去……”
“慈宁宫是她家开的啊说送就送。”屈修皱紧了眉,但底气显然没有先前足了,他也望着母亲,小声道,“就算是太后的人,也不能这么没规矩……”
婆子们忍不住揩起了眼泪,“是啊,可不就是这个道理!我们哪儿受过这个气啊,她真是、真是半点都没把老夫人您放在眼里。”
“何止是不放在眼里,我看她就是冲着老夫人来的!”
一边说着,婆子们也一边抬头去看老夫人的脸色。
可老夫人又像座石像似的坐在那里,谁也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过了许久,屈老夫人才不咸不淡地答道,“知道了。”
两个婆子余光里彼此看了一眼,还想再说什么,就看见屈老夫人笑了笑。
“你们也累着了,这会儿先去找桂秋领赏吧,这个月的例银我专门给你们备了一份大的。”
屈老夫人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稳,带着几分安抚和告慰的意思,她声音转低,“进不进宫也不是这两日就要定下来的事,累了就回家好好歇一歇,再想一想。”
两个婆子当即俯身磕头,连连感激。
等她们也走了,书房就只剩下屈老夫人和屈修两人。屈老夫人少见地往后瘫靠再椅子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疲态。屈修有些不忍地捡起了方才母亲丢过来的木杖,慢慢站去了母亲身边。
“不生气了?”屈老夫人望了他一眼,“不是说不给我养老送终了吗。”
“儿子那都是气话……”屈修讪讪地低着头。
屈老夫人接过木杖,重新站起来。
“去查这个柏灵,把柏世钧一家的底细全都给我翻出来。”屈老夫人冷声道,“这些年他们见过什么人,交过什么朋友,上过哪些贵人的府邸,一条也不要放过!”
屈修怔了片刻,“娘这是要……”
“如果只是和太后有牵连也就罢了,要是这个人背后站了恭王,那这个人,我们就一刻也留不得。”
屈修茫茫然地想了一会儿,“这……这和恭王能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屈老夫人低声道,“我大周至今没有立储,可当今成年的皇子也只有恭王一个,更何况恭王膝下又有世子……”
屈修倒吸了一口凉气,“所以他们就想派人到月影身边,好——”
“先查。”屈老夫人打断了屈修的话。
屈修把剩下的推测咽进了肚子里,他眉头紧锁,愤愤道,“就算真的是恭王那边安插过来的人也不怕,等北境战事一结束,大哥回了京,我们在朝野里的分量,也未必就不如他们!”
屈老夫人叹了一声。
北境的战事……真的就要结束了吗?
如果真的要结束了,为什么至今为止,就只有一个老将申集川回来了呢?
“还有这个。”屈老夫人从袖中取出一道卷轴,递到屈修手中,“带着你头上的伤,进宫负荆请罪吧。”
屈修接过卷轴,便迫不及待地打开,匆匆掠过了前面的套话,径直看向文末的给建熙帝的“交代”。
然而才看了第一行字,屈修就叫了起来,“七十万两!娘你要拿七十万两给皇上修仙灵苑?”
“天塌不了。”屈老夫人瞪了屈修一眼。
“太……太多了吧?咱们家什么时候能拿得出七十万两的银子?”
“无非是卖了外头的几个园子。”屈老夫人哼了一声,“你爹那个昆曲的戏班子,当初就是花二十万两银子买下来的,你见他皱过眉头么?这件事可大可小,皇上既是要我们给个答复,不真的伤筋动骨、真金白银地拿出诚意,这个坎过不了。”
屈修的心狠狠疼了一下。
“真该把这道请罪书拿给月影好好看看!”屈修咬着牙说道,“看看家里现在的样子,我就不信她还能无动于衷!”
“不指望你妹妹了,她那个样子,真是废了。”屈老夫人眼中透着失望,“扶我去经堂吧,我去给你大哥抄抄经。”
……
养心殿里,建熙帝长袍宽袖,静坐批复着奏折,林婕妤像只猫一样蜷在他的怀中。
林婕妤的手像软而粘人的藤蔓一样慢慢抚上建熙帝的心口,声音苏暖,还带着些许鼻音,“皇上,奴渴了。”
建熙帝一顿,正要应答,黄崇德从外头悄然而入,“主子爷,贾遇春从承乾宫那边回来了,您要现在问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