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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柯遥42     御前心理师txt下载     御前心理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五章 惊见

    郑淑的目光落在了和宝鸳一起回来的女孩子身上。

    她几乎是半靠在宝鸳的身上,身体在已经渐渐消止的夜风中瑟瑟发抖,那条早先时裹上的毛毯也已经完全淋湿。

    这情形实在触动了郑淑的恻隐之心,她接过了宝鸳用肩膀和脖子勉强夹住的伞,低声道,“不说了,外头冷,快进来吧。”

    此时屈氏在寝宫中已经换下了所有的衣服,她虽然厌倦,但还是配合着下人完成了所有的事务。

    侍女们小心检查着娘娘换下的湿衣——还好,只有最外层的宽袍沾湿了一些,底下的衣服基本上全是干的。

    确认了这一点,一人刚要去报与郑淑听,郑淑便已经揭开了里屋的幕帘,闪身进了屋。

    亲眼确认了贵妃换下的湿衣,郑淑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

    床榻的纱帐后面,屈氏喝尽了一碗姜汤,递出来一只空碗,声音也略略恢复了一些元气,“婆婆别在我这儿待着了,去宝鸳那儿看看有什么能搭把手的吧……她一个人,我不放心。”

    郑淑应声点头,对着一旁的宫女又交代了几项事宜,便出门向偏殿去了——在贵妃走之前,那里已经架起了为柏灵而备下药浴汤盆。

    郑淑一进偏殿的门,就见柏灵仍穿着一身湿皮蜷在角落,只是身上又多裹了几层干毛毯,而宝鸳还在指挥着几个新来的丫头,调整屏风后头的浴汤的水温。

    屏风后面的宝鸳听到郑淑的声音,不由得停下了动作,探头出来瞧,“淑婆婆来了?”

    “哎呀!”郑淑忍不住叹了一声,娘娘猜得真是一点也没错,“你先别管浴汤啦!快给我端个碳盆来,还有能入口的姜汤和米粥!”

    在郑淑的指挥下,几个宫人很快脱去了柏灵身上的湿衣,重新拿了条新毯给她擦干了身上的雨水。而后,郑淑又让几个宫人轻轻揉搓柏灵的四肢,又把新端来的炭盆放在离她四五步远的地方,远远地烤着火。

    过了好一会儿,柏灵的意识才真的清明了几分——她实在是没有料到,原来三月的春寒加上突如其来的急风骤雨,竟能让人冻成这样。

    郑淑瞪了一眼宝鸳,“刚才要是直接下热水,这姑娘的手脚非得泡烂了不可!”

    宝鸳吐了吐舌头,轻声道,“我也不是有意的,府里宫里又没冻过人,我上哪儿知道这个去嘛……”

    “怎么没冻过人,”郑淑抬眼瞥了宝鸳一眼,“那是你个没心肝的,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不放在心上!”

    宝鸳沉了嘴角,却又笑起来,撒娇似的嗔道,“您还说我,您才是呢,家里的小孙儿出生了,接连就走了整整四天!您都不知道这几天我们是怎么过来的……”

    反正也没了活儿干,宝鸳干脆就坐了下来,和郑淑细细地说起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郑淑全程默默听着,越听越觉得胆战心惊。

    等说到今晚的事,宝鸳则俯下身,在郑淑的耳边细声低语。

    “娘娘真是那么说的?”

    “我骗您干嘛?”宝鸳眼中带着忧愁,“我在旁边都看傻了……从来没见过娘娘对谁说这么重的话。”

    再看柏灵,郑淑的目光也变了。

    这丫头才进宫第一天,竟就在承乾宫掀起这么大的风波。

    娘娘待她,未免也太过不同……

    柏灵的脸这会儿才慢慢有了点血色,她开始觉得自己又渴又饿,宫人们端来的白粥连喝了两碗,又被好说歹说地灌进了小半碗姜汤,这才有了力气,抬头对一旁一直在忙碌的郑淑说了一声,“多谢您。”

    “不说这个,说这个生分。”郑淑淡淡地道,“姑娘既然好了,那老奴也就回娘娘那儿看看。”说着,郑淑又看向宝鸳,皱着眉叮嘱道,“别泡太久,祛一祛身上的寒气就好。”

    “好嘞!”宝鸳上前挽住了郑淑的胳膊,“我送送您!”

    见宝鸳笑嘻嘻的,郑淑忍不住上前轻轻戳了一下她的脑门,“老这么冒冒失失的,难怪老夫人要打你!以后我不在了,娘娘可怎么办!”

    两人的声音远去了,宫人们也一一退下。柏灵往火盆边凑了凑,使劲甩了甩脑袋,把还在滴水的头发甩开。

    这会儿手脚都已经暖和了,只有膝盖依旧有些疼,她裹着毛毯起身,做起了一些简单的热身运动,让发僵的关节进一步舒展。

    等宝鸳回来的时候,柏灵已经自己坐到浴盆里去了。

    宝鸳一时没看到人,心中正惊,便听到屏风后传来水声,她搬了个小木椅子绕了过去,“姑娘怎么自己——”

    话还没有说完,宝鸳的声音已经戛然而止。

    她的目光停在了柏灵的脊背上——在昏黄的灯火下,柏灵的后背有一道斜长的狰狞长疤。

    宝鸳心中惊惧,手中一滑,提着的木椅从手中跌落。

    柏灵侧过头来,见宝鸳愣在了那里,立时明白了过来,她轻轻转过了身,将那道疤痕隐在了水下,“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吗?”

    宝鸳这才有些缓过神来,她摇了摇头,抬手挥了挥手上的半月形石片,“……没有,我就是想……来给姑娘刮刮背。”

    柏灵笑了笑,便又将背转向了宝鸳,“好啊,谢谢。”

    宝鸳在木盆边坐下,见柏灵背对着自己,索性也就不再避讳自己的视线。

    这道疤真的很长,从柏灵的左肩开始,直到右侧的腰窝结束,几乎贯穿了她的整块后背。

    它早已愈合了,只是疤痕仍旧向外凸起,像一条爬生的藤蔓覆在这个女孩子的背上,看起来一片斑驳。

    宝鸳舀起一瓢水,浇在了柏灵的背上,与这道疤痕的直视,依然让她有些不安。

    柏灵的身型清瘦,但却非常匀称。这么漂亮的肩和脖子,即便是在新晋的秀女中也很少见到,倘若没有这道疤的话,倒也真是个聘聘婷婷的美人儿。

    “你这背是怎么伤着的呀?”宝鸳轻声问道。

    “我也不清楚,”柏灵摇了摇头,“小时候问过我爹,他说这道疤在我出生的时候就有了。”

    “疼吗?”

    “没什么感觉。”柏灵平静地答道。

    宝鸳叹了一声,这小姑娘小小年纪,背上带着这样吓人的东西,只怕将来若是嫁了人,是要被婆家嫌晦气的。

    不知怎的,宝鸳心底浮起了些微同情,先前的恐惧便消散了大半。

    “对了,”柏灵忽然道,“我有些问题,不知道方不方便问你……”

    “姑娘说就是了。”

    柏灵略略侧头,“今天早上来的那位老夫人,真的是娘娘的生母吗?”

第四十六章 屈家往事

    宝鸳的眸子略略暗了下来,她叹了一声,“你别这么问……要是被娘娘听到,她会伤心的。”

    “我只是惊讶,她怎么会用那么激烈的方法,来洗清娘娘身上的流言……”柏灵的声音也很低,她回转过身,望着宝鸳依然有些红肿的脸颊,“宝鸳姐姐还疼吗?”

    宝鸳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便绽开了笑颜,摇头道,“早不疼啦,别看我脸上浮着血印,这都是散出来的淤血……这会儿可比早上好受多了呢。哎,说老实话,老夫人会这么做,也有她的苦衷。”

    柏灵双眉微动,迎着宝鸳的眼睛,等候她说下去。

    宝鸳又舀了一瓢水,浇在柏灵露着的肩膀上,垂眸道,“我们老夫人姓常,‘平京常氏女’的故事,你以前听过吗?”

    柏灵摇了摇头。

    宝鸳似是没想到,眨了眨眼睛,又问,“那镇远将军府的事,你总该听过吧?”

    柏灵还是摇了摇头,“我平日不大出门,这是……很有名的故事吗?”

    “你这……”宝鸳的眉头皱了起来,“哎,那我从头说起吧。”

    柏灵望着宝鸳,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要说起平京的常家,那其实比我们屈家的背景还要显赫。因为从从太祖皇帝打天下的时候起,常家就一直是皇上的左膀右臂,开国之后就一直为大周镇守西南。常家的男儿几乎个个都自幼习武,十一二岁就跟着上一辈去战场磨练,迄今为止,常家二十三代人里,前后出过六位国公爷,十三位大将,至于像少将、先锋之类的前辈更是不计其数……”

    “六位国公?”柏灵有些疑惑,“他们的爵位难道不世袭吗?”

    “当然不啊,”宝鸳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太祖爷定下的规矩,说是什么‘武将受封,二世而竭’,我是不懂啦,但反正,你要是想让后辈永远有太平可享,就不能有丝毫的懈怠。”

    柏灵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算下来,老夫人是常家第二十一代的生人,当时常家已经连着几代都是单传,但在老夫人这一辈竟是突然开枝散叶——她上头足有五个哥哥!常家人丁从未这么兴旺,大家都觉得是好兆头。”

    柏灵望着宝鸳有几分可惜的眼睛,知道她接下来大概要说一个“但是”。

    “但是,”宝鸳的目光略略有些伤感,“承平二十四年,西狄突然猛攻我大周的西南一带,老夫人的几个哥哥,随着她的父亲一起上了前线,竟是……竟是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

    柏灵一怔,脑海里忽然想起柏奕先前和自己说的话来。

    这便是……绝户了吧。

    “当时,老夫人原本有两位嫂嫂正怀着身孕,可消息传回来,那两位嫂嫂竟都承受不住,连着一个月内先后小产,当时人人都觉得,常家这算是完了!”

    宝鸳的目光又泛起了些微的神采,柏灵便知道,她接下来大概又要说一个“但是”。

    “但是!”宝鸳的声音忽然转高了些,“谁都没有想到,老夫人竟然自己一个人,去了当时内阁大臣,也就是我们老爷的府上。她既没有找媒人,也没有带仆从,就一个人来了一趟屈府,也不知道和我们老太爷说了什么。反正隔天的时候,两家要结亲的消息就放了出来。”

    柏灵想了想,低声道,“老夫人这是……为常家找了个靠山。”

    “可不是?”宝鸳给柏灵刮背的手都忍不住更用力了一些,“你是不知道,老夫人那几个嫂嫂的娘家有多不是东西,常家在附近有百来顷的良田和山林啊,这边人还尸骨未寒,他们就已经算计上等将来孝期一过,他们要怎么吃掉这些家产了!”

    柏灵感慨地点了点头,又道,“可人刚去世,即便老夫人要结亲,不是也得先守孝吗?”

    “要不然说我们老夫人厉害呢?她自己备好了嫁妆,换上了凤冠霞披,又雇了一群人敲敲打打,抬着花轿逛遍了城西城南,城东城北,最后绕到了宫门前,跪地求见先帝爷。

    “先帝爷为常家的遭遇痛心疾首,连着几日都吃不好,睡不好,一听我们老夫人求见,当即就传她进宫。可我们老夫人却没有动,她呀,从袖子里缓缓地拿出了早先时候就写好的折子,递给了当时出来迎接的公公,当着众人的面,大声道‘求圣上批复’!”

    宝鸳说得神采奕奕,描绘的细节也越来越多,好像当时她就在现场看着一样。

    “你知道那折子里写的什么?”宝鸳压低了声音问道。

    柏灵配合地摇了摇头。

    “她在折子里写,求皇上下旨,让她和我们老爷即日成亲!”

    宝鸳望着柏灵,就差没把“你没想到吧?”写在脸上,柏灵却仍是微微侧了脑袋,像先前一样听。

    “第二年,我们老夫人就生下了大爷,当即过继给了常家的大嫂,先帝爷当时又下了恩旨,将常家老太爷的爵位袭给我们大爷。常家这就算后继有人了!那些个蠢蠢欲动的坏人全都落了个空算盘,你说我们老夫人厉不厉害?”

    柏灵点了点头。

    宝鸳说了一个好坏分明,善有善终的故事。

    但当时的情景究竟如何,只怕是比她形容的,还要复杂和危急。

    宝鸳终于舒了一口气,“后来,老夫人又生了二爷,生了我们娘娘。也是因着这个缘由,老夫人知恩图报,这些年来一心扑在屈家的家业上,只盼二爷能出人头地,也算她报了屈家当年对她的恩德。可现在二爷那个样子,我就不说什么了,我们娘娘那才叫真的争气呢,她自小就骑射功夫过人,和我们老夫人年轻的时候是一摸一样的。

    “有一年秋场围猎,皇上微服出巡,见我们娘娘又漂亮,又英气,就故意骑马夺了她的袖帕,结果我们娘娘反手就是一箭,皇上还没反应过来,那袖帕就已经脱了手,被射在了不远的树上!那时候我们娘娘才十四……还不晓得是十五岁!”

    “喔……”柏灵这次也忍不住惊叹了。

    “这事儿我们想起来都后怕!可偏偏就因祸得福,皇上对我们家娘娘一见倾心,次年就迎她入宫了。”宝鸳慨叹道,“可惜我们老太爷卸甲归田得早,老爷又是个一心玩乐的人,到我们二爷这会儿,屈家都不行了。娘娘出嫁那会儿我就跟着,她临行前,当着老夫人和屈家的列祖列宗立下了重誓,说要助屈家重返荣光……哎,当时我什么都不懂,大家伙儿看着这一幕都在哭,真的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宝鸳还在滔滔不绝地讲述着,眼中闪耀着对往昔时光的怀念,“……老夫人真是苦过来的人啊。”

    柏灵双目微合,低声叹了一口气。

    苦过来的人,有时候心是硬的。

第四十七章 你与我相似

    柏灵这次也忍不住惊叹了。

    宝鸳脸上漾着掩不住的笑,“这事儿我们想起来都后怕!可偏偏就因祸得福,皇上对我们家娘娘一见倾心,次年就迎她入宫了。”宝鸳慨叹道,“可惜我们老太爷卸甲归田得早,老爷又是个一心玩乐的人,到我们二爷这会儿,屈家都不行了。娘娘出嫁那会儿我就跟着,她临行前,当着老夫人和屈家的列祖列宗立下了重誓,说要助屈家重返荣光……哎,当时我什么都不懂,大家伙儿看着这一幕都在哭,真的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宝鸳忍不住擦了擦眼角,眼中闪着对往昔时光的怀念。

    那时的情形,即便是现在回忆起来,也依旧荡气回肠。

    “……我们老夫人,真是个苦过来的人。”宝鸳由衷地说道。

    柏灵垂下眉眼,诚然这样的故事令人慨叹,但个中滋味只怕并不好受。

    苦过来的人最懂得生存之道,只是有的时候,心是硬的。

    ……

    夜已深了。

    在内宫职守的宫人无不有些疲倦,有些侍女强忍着呵欠,忍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又偷偷眨眼用手揩去。

    但屈氏仍旧醒着,她静静地躺在床上,望着头顶的纱帐出神。

    今夜依旧是满身满心的疲倦,但又一点睡意也没有。

    “娘娘,”郑淑掀起幕帘进来,“宝鸳和柏灵在外面,您想见见吗?”

    屈氏点了点头,又道,“让这些人都出去吧,屋子里有宝鸳和你看着就好。”

    话音才落,一屋子站着的侍女顿时都清醒了。

    众人一时惊慌,纷纷倒地跪了下来。

    “你们干什么?”屈氏有些疑惑地开口。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屈氏瞥了她们一眼,“本宫还醒着,是因为我睡不着……你们这几天都辛苦了。夜里就别熬了,去休息吧,刚才不是困得眼泪都出来了吗。”

    先前打了呵欠的宫女脸色顿时惨白,只是连声喊着“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又两手开弓开始抽起自己的耳光。

    屈氏不由得伸手扶住了自己的额头。

    一旁郑淑目光一凛,宫女颤抖的哀求便戛然而止。

    “娘娘,”郑淑温声道,“她们的差事就是值守,您让她们休息了,万一明日皇上问起了娘娘的情形,她们也不好交差。”

    淑婆婆这样开了口,屈氏便明白了过来。

    原来她死了,是让家人不好过;她活着,便是让所有人都不好过。

    屈氏不再说话了。

    郑淑回头,用眼神示意这些俯身跪着的宫人各归各位,那先前跪地自扇耳光的侍女更是极感激地望了郑淑一眼。

    郑淑叹了口气,出门领宝鸳和柏灵进屋。

    屋子里温暖而安静,所有人都垂眸站着一言不发,好像只有跃动的烛火是活的。

    宝鸳快步走到屈氏的帐前,俯跪在塌边,轻声说了句,“娘娘,我们来啦。”

    屈氏的目光直接望向了宝鸳的身后。大晚上的,柏灵还是穿着司药的深红色官袍,那衣服显然有些不合身。

    也难怪,毕竟她只有十一岁,宫里恐怕从来就没有备下过这个尺寸的女官官服。

    屈氏望着她,目光又冷了起来,她呼吸的起伏也再次开始变得剧烈。

    宝鸳觉察出屈氏神情的变化,好像一看见柏灵,娘娘就变得有些生气,她不禁有些担忧地唤了一声,“娘娘?”

    屈氏盯着柏灵,竟扶着床榻,慢慢地坐了起来。

    “跪下……”屈氏冷声说道。

    柏灵上前了几步,望着屈氏,沉默地俯身跪坐了下来。

    屈氏缓缓开口,“本宫第一次见你时,是觉得你说话好听,但我要是知道你那句‘我们会再相见’是说你要来给我治病,本宫当时就会把你轰出去。”

    柏灵没有说话,仍是望着纱帐里的娘娘。

    “我要你现在回答本宫的问题。”屈氏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愠怒,“当时让你开了方就走人,你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不听!”

    这一次,不止宝鸳,连郑淑都惊在那里。

    床榻上的屈氏好像变了个人,她的声音冰冷又粗粝,竟是连一点点往常的温柔都没有了。

    承乾宫里的宫人何曾见过这种场面,人人都把头伏得更低,生怕自己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场面。

    “娘娘,我走不了的。”柏灵轻声答道,“因为我父兄的命——”

    “不要提你父兄!”屈氏的声音陡然转高,“本宫原本还觉得柏世钧是个好大夫,如今看来也不过尔尔!”

    她神色威厉地打断了柏灵的话,“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就把一双儿女都拖进了宫闱,你父亲好糊涂,你也好糊涂!”

    柏灵静静地坐在那里,隔着纱帐,她也能感受到屈氏此时激烈的心绪。

    郑淑听到这里,已是有些惊慌,正想上前去说些什么,忽地就被宝鸳牵住了手臂。

    她看见宝鸳对自己摇头,那表情好像是在说——不要管。

    眼看屈氏因为过于激动而咳了起来,郑淑更是心急,才将袖子从宝鸳那里抽开,但宝鸳竟像是铁了心要阻止她一样,又抱住了她的胳膊!

    宝鸳记得,这种情况已经发生过两次了,每一次这个柏灵都是像这样面容宁静地静听。

    这个女孩子好像有点不一样,她既不显得谦卑,也没有恐惧,那双眼睛反而透出了些微的心疼和同情。

    宝鸳有个直觉,在这个时候,也许不该打断这场谈话。

    屈氏顺了口气,声音更又低了些,“但我现在和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你这么小,这么年轻……你父亲有多自私,你根本就看不明白!”

    柏灵这时才摇了摇头。

    “老实说,娘娘,我确实没有觉得我父亲有多自私,因为他其实是一个特别单纯的人。”柏灵的声音还是那样地轻,但她随即又望向屈氏,话锋一转,“但我感觉,娘娘似乎,特别在意我是因为父兄的缘故,而被牵连进宫的事。”

    屈氏微怔了怔。

    她脸上浮起了讥讽的笑,而后又慢慢地往后,靠在了床头的棉枕上。

    “人在幼年时,总是特别善于忍耐。”屈氏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道。

    她脸上的表情渐渐冷了下来,

    “你现在觉得没什么,说不定还抱着满腔的热忱……”

    屈氏望着柏灵,眼神是如此地复杂,似是带着几分怨怼,又带着几抹怜惜。

    “……但等你年复一年,年复一年地忍下去,你就知道本宫是什么意思了。你现在这样……本宫跟你说什么,你也听不进去的。”

第四十八章 是夜初眠

    年复一年的忍耐吗。

    柏灵正要开口,纱帐后的屈氏就用一种极为坚决的口吻终止了这场谈话。

    “本宫累了,都退下吧!”

    这一次郑淑没有再听宝鸳的,也不再给柏灵任何答话的机会,直接开始了逐客。

    宝鸳扶着柏灵起身了。临出门前,柏灵还是停下了脚步,回过头轻声道,“今天太晚了,再说下去也确实打扰。我不知道您从我的经历里看到了什么,等您有力气的时候可以再来找我聊聊,我会等您。”

    说罢,柏灵自己揭开了幕帘走了出去。

    屈氏望着那道落下的帘幕,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泛起一阵酸楚。

    宝鸳带着柏灵来到承乾宫右侧的偏殿——那儿是宫人们夜间休息的住所,所有人的东西都统一放在靠墙的柜子里,有些上着锁,有些没有。

    宫婢们睡在一个靠窗的大通铺上,大约半米高,是一处靠墙砌起来的石炕。

    每人大约有一米宽的位置,放着各人的枕头和铺盖。这会儿还待在偏殿里的,大多数是白天在外当值的。此刻大家都已经睡下,但听着声音,有些人还是谨慎地爬了起来。

    一见是宝鸳领着人来了,几个动作快的,已经从被子里钻出来行礼。

    “行了!都别动。”宝鸳冷着脸,看也不看她们,直接领着柏灵就往里头走。

    她从靠墙的大柜子里抱出了一床新的铺盖卷儿,动作麻利地帮柏灵收拾起来。

    “按说姑娘是司药,该是专门收拾一处隔间出来给你单住的,但事出紧急,许多东西都来不及添置……你先在这儿将就几晚,我明儿就去督促着内务府,赶紧把姑娘的东西备好。”

    为了凸显身份的不同,宝鸳为柏灵布置的铺盖明显比旁人更宽,一个人就占着两个人的床位,边上还还隔着至少一人宽的缝隙。

    “谢谢。”柏灵说道。

    “今天姑娘辛苦了。”宝鸳拉着柏灵的手,低声道,“你可千万别被娘娘今天的样子吓着,我们娘娘平日里人可好了,真是菩萨一样的人。可能是今天太累了吧,等你在娘娘身边待久一些,就知道了……”

    “嗯。”

    宝鸳又想起什么,目光扫向一旁都蜷在被子里的宫婢,冷声道,“从今儿个起,柏灵姑娘就在我们承乾宫住下了。要是被我知道有哪个不长眼的,看着姑娘年纪小,就来找她的不痛快,小心我这暴脾气!”

    这一番敲打,不要说是那些躺在床上的宫婢,连柏灵都有些惊讶。在宝鸳刚离开不久,柏灵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还是直接追了出去。

    “等等!”

    柏灵冲到了院中,雨幕里宝鸳刚刚支起自己的油纸伞,听见柏灵的声音,她不由得回过头,“怎么了?还缺什么?”

    “没有。”柏灵摇头,眉眼间有一些困惑,她低声道,“我就是想问,我们应该没有见过几次,为什么——”

    宝鸳一笑,撑着伞往回走了两步,在柏灵面前半蹲了下来,用很轻的声音在柏灵耳边小声道,“几年前我被调到慈宁宫待过半年。“

    柏灵不由得心中一震。

    “别人怎么说怎么想我不管,我就信我自己个儿亲眼看到过的东西。”宝鸳认真地看着柏灵的眼睛,又像是鼓励后辈似的,轻轻拍了拍柏灵的手臂,“娘娘还等我呢,我回去了。”

    目送宝鸳离去,柏灵转身回屋,才推门进,就听见方才还嗡嗡作响的屋子霎时寂静,一屋子的人都有些慌张地收回了目光,翻动了一下被子假装睡觉。

    她一个人默默走到通铺的尽头,脱去外套躺进了被窝。

    垫被和身上的被子都有些硬,枕头也松松垮垮,有和没有好像就没什么分别。柏灵将衣服团了团,放在枕头的下面,勉强垫了垫。

    窗外的风雨依旧狂暴,她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习惯,辗转反侧了许久,才忽然意识到——承乾宫的屋顶和家里不一样,这儿是不会漏雨的。

    柏灵换了个方向侧卧,两手将自己抱了起来,她这时候才真正觉得一阵难以言说的疲倦感,正幕天席地扑卷而来。

    闭上眼睛,柏灵想起了柏奕和父亲,不知道他们今天过得怎么样……千万要平平安安才好。

    这才是进宫的第一日呢。

    ……

    次日,三月初八。

    清晨,仍是天才初亮,柏灵就已经起来梳洗——甚至于,她是屋子里第一个下床的人。

    但梳洗完毕,她也哪里都没有去,就静静地坐在窗前的桌案旁等候。

    因为每个月的初八,都是入宫觐见太后的日子。每到这时候,十四就会少见地主动露面,领着柏灵一道进宫。

    如今她人已在宫里,该是不必起得那么早,可习惯仍在。

    婢女们这时候其实大部分都醒了,只是离卯时还有两刻的时辰,大家原是要再伏一会儿,可屋子里新来的司药毕竟已经起了,众人也不敢偷懒,索性都起来穿衣服。

    唯有最靠西侧的两人,直到所有人几乎都出了门,才黑着脸地从被窝里爬起来。

    两人看起来年纪不小,一个高瘦,一个矮胖,似是比宝鸳还要长上十几岁,衣服也不是粗使宫婢的粉白色,颜色要深一些。

    当着面,她们故意将老夫人赐予的宝蓝色香囊挂在了衣襟前头。

    “昨晚把我们一个个都闹得那么晚,今天又假惺惺地起早,呵,有些人可真会讨巧。”

    “就是,”另一人接言道,“柔柔弱弱的狐媚样子,也不知道是在装给谁看。”

    “一来就顶撞老夫人,还把脏水往二爷身上引,”高的那个瞥了柏灵一眼,“也难怪,毕竟生下来就死了娘,有爹生没娘养的玩意儿!”

    她们脸上冷冷的,半摔半叠地收拾了被子,屋子里顿时扬起了灰。

    “姑姑这话,倒说得蹊跷了。”柏灵忽然说话了。

    两个婆子彼此看了一眼,爆出一阵低低的嬉笑。

    矮的那个故作惊讶地往柏灵那边看去,“呦,姑娘还在屋子里哪,瞧瞧我们两个眼花的,都没留心。”

    柏灵仍是不动声色,只是掷出了一句,“没留心事小,要是为了一两句浑话丢了性命,就不值当了。”

第四十九章 顺势而为

    单是被那双似是有些暗淡的眸子一扫,两个婆子都有些莫名的心颤。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昨日柏灵刚来时,话里使绊子叫老夫人和二爷没脸。

    论嘴上功夫,两人还真有些心里没底,天晓得到时候这丫头嘴里会吐出什么烂糟话,把自己给坑进去……

    两人喉咙都动了动,索性背过身来专心收拾被活儿,一唱一和地嘀咕。

    “在我们跟前嚣张什么呀,还不是让老夫人一句话给摁着跪了半夜,最后让宝鸳那丫头给扛了回来。”

    “就是,怕不是以为进过宫就给自己贴金了,也不看看自己那副身板,这种柴火妞,送出去给鳏夫解馋人家都看不上!”

    柏灵不再说话,抬头望着天色。

    外头就在这时响起了打更人的竹板声——卯时到了。

    与此同时,院子里传来了郑淑极其严厉的声音——

    “还有人呢!说好的卯时换岗,还有人都到哪里去了!”

    原本还在慢悠悠收拾床被的两人都是一抖,心中大呼不妙,随便将手上的东西往床上一丢,摸着头发就往外赶。

    ——虽说承乾宫里的规矩是这时辰换班,可郑淑跟在娘娘身边服侍,哪次不是过了辰时才出来?

    怎么今日竟这么早?!

    柏灵仍是坐在那儿,待这两人出去后,站起身抚了抚衣摆上的褶皱。

    怪不得昨天晚上宝鸳送她来时,要那样厉声敲打一番。

    一入宫门深似海,浑水里头,不知藏了多少龌龊。

    不一会儿,一个年轻的侍女又揭开了门帘,对着柏灵柔声唤道,“柏姑娘,有人请。”

    “来了。”柏灵扶了扶头顶的巾帼,稳步向外走去。

    院子里站了许多人——先前出了偏殿的宫女们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换班,所有人都站在院子里候着。

    郑淑的脸色非常不好看,她难得早起一次,就撞见底下人办事拖拉,不按时辰轮岗。她原本就是眼睛里容不得半点砂子的人,更不要说此刻在这承乾宫里,半点疏忽之下会招来怎样的灾祸,那是想也不敢想的。

    两个晚来的婆子缩在人群后头,有些畏惧地望着前头。看郑淑的表情,她今日怕是又要重肃一遍承乾宫的规矩了。

    所有人都看见,在郑淑的身后,站着一个一身黑衣黑帽的男人,几个眼尖的一眼就认出,这男人腰间配着的双刀里,有一柄是锦衣卫特有的绣春刀。

    但外头的锦衣卫怎么会到贵妃娘娘的承乾宫里来?更何况,他身上穿的也不是锦衣卫的飞鱼服。

    “让十四爷见笑了。”郑淑冷淡地客气道,但眼睛里依旧冒着凶光。

    “婆婆不必自责。”韦十四的声音也冷冷清清的,他目光望着偏殿的门,“是我先前没有和你们承乾宫打招呼,冒然前来打扰了。”

    “哪里,”郑淑也不回望,“既是太后那边的吩咐,什么时候来都是一样的。”

    两人言语中彼此包涵,神色却又都冷得拒人于千里之外,

    在场的宫人心都有些提了起来。

    先不说这男人面色冷峻如同鬼魅;单就他看起来明明这么年轻,可淑婆婆还是敬他一声“十四爷”这件事,就让人有些忌惮。

    而且,这个人竟是来传太后旨意的。

    太后在这后宫里就是谜一样的存在,人人都听过她的威名,却极少有人见到过真容——就连在慈宁宫伺候的宫人也同太后一样的深居简出。

    慈宁宫的事,平日里真是半点儿也听不着。

    可谁想今日,竟突然从慈宁宫来了旨意,也难怪淑婆婆会突然早起了。

    偏殿的门帘从里头被挑起,柏灵缓步走了出来。

    才出门,她就看见了和郑淑站在一块儿的韦十四。

    他今日戴着的帽子帽檐很长,两侧用细绳拴好,在下颌处打了一个结。

    韦十四极少在白天出没,因他肤发雪白,所以不能长久地站在日光之下。

    除了每个月初八带柏灵进宫,他也几乎不在人前露面。柏灵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他时,太后介绍说,“这是我的暗卫十四,年纪虽然轻,但人很得力。除了不能晒太阳,让他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两人目光相碰,便浅浅点头示意,已经相处了将近四年,许多话已不用多说。

    柏灵走上前对郑淑欠身行礼,低唤了一声,“淑婆婆。”

    “来了。”郑淑开口道,她的表情非常严肃,当着外人的面,她的脸上似乎从来没有过一丝笑意,“你既每个月初八都在慈宁宫有担子,那昨日来时就该先和我们这儿的管事宫女宝鸳说清楚,这样各人都好提前安排。”

    柏灵点头,“是。”

    “该说的,十四爷都和我说了。也不好因为你在娘娘这里,就耽误了那边的事。”郑淑冷声道,“你且记得快去快回,今日六个时辰的祈香还等你回来。”

    柏灵又点了点头,“是。”

    韦十四眉头皱了皱,他没有多说什么,转身就往外走去——看来承乾宫的这事,不和太后说是不行了。

    “十四,你等等。”身后忽然传来柏灵的声音。

    韦十四止了步子,回头发现柏灵没有跟上来,仍是站在那里。

    于是韦十四也停了脚步,回转了身,在原地等候。

    众人暗自又是一道心惊——那句“十四,你等等”透着的熟稔,竟是已有几分故友的味道了。

    这个柏灵究竟是什么来历?

    “淑婆婆,”柏灵向着郑淑再次欠身,“您既说了遇事要早安排,那不如我现在就先说一桩。”

    郑淑望向她,“你讲。”

    “按《大周律》,每位司药该配四位宫婢,”柏灵轻声道,“我看承乾宫如今人手也不算多,请婆婆先支两个婢子给我吧。”

    “这好办,”郑淑目光扫向了站在院子头一排的年轻宫人们,“就让——”

    “婆婆可否让我自己来选。”柏灵说道。

    郑淑不答,只是点了点头。

    柏灵望向宫人们聚集的地方,迈着步子朝那边走过去,人群在她面前像分隔的潮水散开。

    站在最后面的那两个婆子脸已经埋到胸口了,可还是看见柏灵那双着了黑色官靴的脚站定在自己面前。

    “从今天开始,两位姑姑就跟着我做事吧。”

第五十章 家法与宫规

    两人的面色瞬如土黄,一时支吾着。

    原以为这只是个小太医的女儿,怎么想的到她身后还有太后的背景?

    想起方才在偏殿里说的那些话,两人都是一阵惊慌。

    那高瘦的望向郑淑,“淑婆婆,这不合适吧……我们俩,我们俩可不是粗使宫女啊。”

    矮胖的连忙道,“就是,就是,还是让宝鸳姑娘再捋捋宫里人的活计,看看谁手里腾得出空儿吧!”

    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挺直了胸膛,有意无意地拨弄起自己胸口的宝蓝色香囊。

    “放肆!”郑淑的脸更凶了,“宝鸳是承乾宫的掌事宫女,她要干什么,也是你们能指使的?”

    那两人都是一骇,但随即脸色又沉了下来。

    “我不去,我不去,我又不懂医术,跟着司药大人能干什么?”高瘦的往后退了一步,“您先去问问老夫人的意思吧,除非老夫人她也同意,否则休想把我调走!”

    “我也是,我也是!”一旁矮胖的也应声道。

    两人都垂着头,但又抬起眼去看郑淑的脸色。

    郑淑没有说话,她面色铁青,却也着实为难。

    这两人不是普通的宫女,是半年前老夫人亲自送进宫里来的。

    因着这一层关系在,即便是郑淑在场,也只能敲打,却断然不能撕破脸皮。

    柏灵忽然笑了。

    四面的人都皱了眉,纷纷望向她。

    “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却将婆婆难住了,可见这承乾宫里,有些事情确实难办。”

    柏灵脸上的笑意褪去了,她垂眸道,“我再问一遍,淑婆婆的话,你们两个到底听是不听?”

    两个婆子在这院子里虽然挂职不高,但因着是老夫人的亲信,连贵妃本人都要卖她们三分薄面。如今突然遇着柏灵这种一点台阶不给,反而步步紧逼的新人,立时就有些懵了,嘴上也变得磕磕绊绊,“我们、我们自己都有差事的,姑娘还是找其他人去吧……”

    柏灵:“那一会儿你们就等着挨三十大板,然后发入绣坊司吧。”

    两个婆子急了,“这、这是怎么说的?我们进宫来当值,是受了老夫人的钦点……平日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你才来多久,什么内情都不知道,凭什么打我们板子?”

    柏灵:“宫人以下犯上,罔顾三纲,按律当杖击三十棍,而后男子发入更鼓房,女子发入绣坊司,服役三年。这都是明明白白写在《大周律》上的东西,不打你们,打谁?”

    郑淑心中一凛,昨日还觉得这姑娘着实可怜,今天再看,却也不是个软弱可欺的。

    平心而论,郑淑并不喜欢这种搬出法典的威吓。

    在这宫里办事,谁又真的会按律法的明文去走?各人背后牵连的东西盘根错节,你以为你占着理,罚了一个人,谁知道会因此开罪多少门庭?

    饶是郑淑再刚正不阿,也只能带着镣铐起舞。

    若这个小姑娘以为自己拿着一本大周律就能横行宫闱,只怕最后要落得个鼓破万人捶的下场。

    且这样的刚直,也着实不像一个十一岁的女孩子该有的。

    那两个婆子一下哪想得了这么多,脑子里兀自炸起一道惊雷,一片迷蒙不知所谓。

    她们怎么就“以下犯上”、“罔顾三纲”了?

    不就是搬出老夫人来挫挫这个小妮子锐气罢了,也能被抹黑成这样?

    两人见柏灵看起来是非要杠到底了,索性就不看她,仍是讨饶似地望向郑淑。

    “淑婆婆……”

    她们就不信,郑淑会为了这个新来的司药,和老夫人撕破脸!

    郑淑心中也思虑着接下来的处置。

    只是她还没想好该如何给这两个婆子留个台阶,那边柏灵就点了点头,突然加重了语气,“十四,去喊人来。”

    众人都是呆在了那里,谁也没想到突然就动真格的了!

    韦十四二话不说,径直就往外走,眼看就要踏出了承乾宫的院子,两个婆子终是慌了神,忙不迭地跪了下来,心乱如麻地连磕了十几个响头,口中连连唤着“姑娘饶命”、“姑娘开恩”!

    十四站在门框里头,回身看着这两个婆子去抱柏灵的脚,便站住了。

    柏灵俯身半蹲下来,“那两位姑姑,是不是心甘情愿地,跟着我呢?”

    “心甘情愿!心甘情愿!”

    那宫里的板子谁没见过?

    就算是往轻了打,三十棍子下来,她们的这把老骨头也扛不住啊!

    这还能不情愿吗?

    “这便好办了。”柏灵笑着道,“那你们俩现在就随我一同去慈宁宫吧。”

    这一遭下来,两旁的婢女们个个倒抽了一口凉气,各自心里都有些微妙,只觉得喜忧参半。

    喜的是,这两个婆子平日里在娘娘跟前卖巧,在下人面前从来暴虐,无非是仗着自己是老夫人在承乾宫的眼睛。

    如今这个新来的柏灵不仅不吃这一套,还搬了座更大的靠山出来。

    至于忧的……众人忍不住多看了柏灵一眼,只见她站在那儿,脸上竟还是带着笑的。

    这姑娘瞧起来那么单薄,手腕却出人意料地强硬。

    ……只怕这次这个新来的,是个更不好招惹的狠人。

    婢女们又望了望还趴在地上的两个战战兢兢的婆子,心中忍不住呸了一口。

    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不多久,柏灵便领着身后的两个婆子,缓步走出了承乾宫的大门。

    外头,有两个随韦十四一道前来的慈宁宫仆从正候着。

    两个婆子一见那仆从,就忍不住吓得低下了头来——从慈宁宫来的这两人看起来是两个小太监,脸上竟都戴着钢制的半脸面具,遮挡着鼻子以上,头发以下的所有面容。

    看不着脸,这两人的身型与高矮又都差不多,衣服也一样……便着实让人觉得怪异起来。

    柏灵却像是司空见惯了,上前与这两个公公欠身行礼,那两人什么也没说,转身便在前头引路走了起来。

    承乾宫离慈宁宫不算太远,慈宁宫来的两个宫人走在前头,柏灵跟在后头,再后头是两个婆子,最后由韦十四殿后。

    两个婆子手纠着手,不时看看前头,又望望后面。

    柏灵和那两个引路的面具小太监一次也不回头,后面那个黑衣白发的韦十四双手抱怀,眼神凌厉得能杀人。

    两个婆子只觉得胸口里的心砰砰直跳。

    这到底是要干什么去啊?

第五十一章 那就看着

    “姑……姑娘啊。”其中一人忽然道,“你……你要我们跟着……一起去做什么呀……”

    “不需要你们做什么。”柏灵头也不回地说道。

    两个婆子彼此又看了看,眼中露出讨好的神色,“我们……我们什么也不会的呀,帮不上什么的……”

    “那就看着。”

    两个婆子望着柏灵的背影,实在恨得牙痒。这到底是哪里冒出来的小畜生!这么会折腾人!

    但这毕竟已经出了承乾宫的门,后面又有个煞气腾腾的跟着,天大的脾气也得先忍着。

    慈宁宫很快就在眼前了。

    还没有进宫门,两个婆子就已经感受到了一些似有若无的压抑。

    这儿不像其他地方,常有那么三两个宫人在路上经过,从过了隆宗门起,路上就一个宫人也没有了。

    两个婆子便不再说些什么了。

    凉风吹得她们心口发冷,她们只得紧紧地跟在柏灵的后头,几乎就快贴上了柏灵的背,半步都不敢离远。

    这慈宁宫里,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那个吓人的钢制面具。

    这儿的宫人似乎都经过了悉心的挑选。所有的人外表看起来都差不多。面具那么一遮,每个人都有着差不多的身型,差不多的个头,以及差不多的衣服,一时也分不清谁是谁来。

    人和人之间也不讲话,看着柏灵她们一行人进来了,也没一个人抬头行礼。

    全然是把彼此当做空气,到处都是静悄悄的一片……

    这个地方,实在太诡异了!

    柏灵忽然停下了脚步,两个婆子一时慌神,差点撞了上去。

    “两位姑姑就在这儿等我吧。”柏灵说道。

    “啊?”两个婆子都是一愣,她们四下望了望四下里活动的面具人,一时脚都有些站不稳,本能地拉住了柏灵的衣袖,“姑娘这是要干什么去?”

    柏灵随即将袖子抽回来,意味深长地望了两个婆子一眼。

    “不该问的别问,明白吗。”

    两个婆子手僵在那里,脸也变得刷白。

    柏灵的目光里明明白白地写着厌恶——两个婆子心中都是一阵恶寒,既然如此,她为什么非要让她们跟在身边做事?

    还是说……就因为早上那一点口角,这姑娘就睚眦必报地咬回来了?

    两个婆子只觉得肠子都悔青了,早知如此,何必去争进这个!老夫人远在宫外,就算她们当着面把柏灵骂得一文不值,老夫人也听不着的呀……

    真是亏大发了。

    “十四,”柏灵轻声道,“把她们带下去先关着吧,一会儿我出来了,再带她们过来。”

    “姑娘、姑娘……早上的事是我们不对,”一个婆子已经跪了下来,“我给姑娘赔不是了,啊,给您赔不是。”

    另一人也随即跪倒,但因为害怕已经说不出话,只是一味磕头。

    柏灵望了她们一眼,“这就没意思了,两位姑姑。”

    两个婆子没听明白,都抬头去看。

    柏灵接着道,“我才来承乾宫,与两位姑姑先前从未打过照面,你们就知道我是个‘有爹生没娘养’的人,可见两位姑姑虽然人在深宫之中,消息却是很灵通的。”

    两个婆子听着最后一句,本能地点了点头,然后又迅速地摇了摇头。

    柏灵笑了笑,“姑姑们这么有本事,可见今后我在宫里,少不得要多多倚杖二位,还是说两位觉得我人微言轻,不愿出力呢?”

    柏灵的话像是甩了两个婆子一记耳光,直到此刻,她们是真的尝到柏灵的厉害了。

    “好了,再耽误下去,只怕两位今日都走不出慈宁宫的宫门了。”柏灵温声道,“去吧,慈宁宫有好茶,让这儿的宫人给二位好好沏上一壶。”

    两个婆子心如死灰,抬眼目送柏灵一个人步入那幽深灰暗的宫门,这才起身,彼此扶将着,有些踉跄地跟着一言不发的韦十四往偏殿走。

    实打实地算起来,柏灵在太后这里待的时间,大约不到一个时辰。

    但对这两个初到慈宁宫的婆子来说,却着实是度日如年。

    她们坐在左门的门房里头,桌案上放着两盏新茶,茶香清冽悠长,果然是好茶。

    但两个婆子完全没心情去尝。

    她们的目光紧张地盯着外门,只等着柏灵什么时候出来,带她们离开这个鬼地方。

    这么瞧了一会儿,倒也真的瞧出了一点儿门道。

    这里的太监虽然都一股模样,可各人身上还是有一眼就能瞧出不同的东西——领子。

    引路的那两个小太监是银灰色的,和在外头干活儿的那些个太监一样。

    几个站在一旁看却不亲自动手的,领子是黑的,像是监工。

    此外还有两种颜色,一种是浅红的,一种是深红的。

    他们只是各自来去,倒也看不出身份上的区别。

    忽地一个浅红色领子的小太监提着铜水壶进来了,给两个婆子们换水。高瘦的那个婆子壮着胆子开口道,“小兄弟,你们这个领子什么讲究啊?”

    那太监只当没有听到,仍是低头倒水。

    “哎,我们姑娘进去好久了……她还有多久出来啊?”

    那太监仍旧不吱声。

    此时水也倒完了,他转身就要走,高瘦婆子一时情急,一声“哎您等等”,就抓住了小太监的胳膊。

    “唔——呜呜——唔嗷——”那小太监喊了起来,手里的水壶也砸在了地上。

    婆子吓了一跳,立时撒了手,眼看着小太监跑了出去。

    ——那竟……是个哑巴!?

    哑巴怎么能在宫里当差?

    高瘦的婆子正纳闷,回过头,就看见矮胖婆子一脸惊悚地缩在座位上。

    “你咋了,没骨头了,一个哑巴把你吓成这样。”

    矮胖婆子连连摇头,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那……那面具……”

    “面具怎么了?”

    “那面具不是戴上去的……像是……像是……”矮胖婆子终于咬出了最后的几个字,“像是烙上去的……”

    两个婆子四目相对,一时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都好像凭空挨了一鞭子。

    “……你看清楚了?”

    “不……不知道啊。”矮胖婆子已经要吓破了胆,“反正凑近了全是火痕……”

    两人彼此攥着手,阳春三月的正午,像是掉进了冰窟。

    这慈宁宫果然有古怪,宫里人人都带着面具看不着脸,随便抓一个太监竟就是个哑巴……

    不对……从进慈宁宫以来,她们就觉得到处都静悄悄的,哪儿也没有声音,没人通报,没人行礼,也没人寒暄……

    两个婆子脑中同时闪过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怕不是……这里所有的人,都被割了舌头吧!

第五十二章 驯仆有道

    等柏灵再出来的时候,两个婆子已经恭恭敬敬地站在外头等着了。

    柏灵独自带着她们回承乾宫,路上两人竟是破天荒地一声也不吭,只是像是鹌鹑似的缩着脑袋。

    再回到承乾宫时,宝鸳正亲自给几个新来的宫人讲规矩——她们将来是要在娘娘跟前侍候的,不亲自教,宝鸳不放心。

    看见归来的柏灵,宝鸳暂时停下了自己手上的活计,“哎,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本来也不需要多久的,去得早,自然回来得也早。”柏灵说道,“再说早上淑婆婆不是也要我早回一些?”

    宝鸳笑了出来,轻轻打了一下柏灵,“你倒是个实诚人,可这种事情有什么好积极的……先别忙,在这儿等我一会儿吧。”

    柏灵站在原地等候,不经意地扫了一旁几个年轻宫女一眼。

    那几人竟是吓得抖了一个激灵,连忙躲开了目光。

    柏灵有些意外,但也收了视线。

    这是也把自己当作阎罗似的人了么……

    倒也没什么不好。

    等宝鸳再回来时,柏灵看见,她手里多了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子和一个油纸筒。

    “这是……”

    宝鸳招了招手,示意柏灵贴近几分,而后低声道,“布袋子里的是鹅绒的垫子,假山后头的石板地太硬了,跪久了到底不好,我给你多拿了几张,冷的时候也可以拿来御寒。

    “这油纸里包着的是伞,还有一小壶水和干粮。要是再遇上下雨了,你就别再傻跪着了,收拾了东西,打了伞赶紧回来,反正落雨的时候也没人看着。”

    柏灵一时惊讶,等回过神,忽然就有一些感动。

    宝鸳把东西往柏灵怀里一推,“快拿着呀,愣着干嘛。”

    柏灵略略迟疑,“你这么做,万一——”

    宝鸳又笑起来,凑在柏灵的耳边道,“实话和你说吧,这都是娘娘吩咐下来的,她不想看你熬得太苦,你也别把自己推得太狠啦。”

    柏灵一怔,这才双手将布袋和油纸筒都接了下来。

    “这几日,要辛苦你了。”宝鸳有些心疼地道。

    “哪里。”柏灵只是摇了摇头,侧目回望身后的矮胖婆子,“你重新拿个香炉过来,还有今日要用的佛骨香。”

    “好嘞。”矮胖婆子很是谄媚地应了一声,然后低着头,一阵小跑着,就往承乾宫的储物间去了。

    那姿态,看起来竟是比老夫人在时还要殷勤几分。

    宝鸳不由得一时噎在那里。

    ……这是,什么情况?

    柏灵又回头,对高瘦的那个婆子道,“你去给我拿一个跪坐时用的小案台来,不要太高的,适合让我架着手读书就行。”

    “诶,诶!姑娘等着。”高瘦婆子也即刻行动了起来。

    宝鸳看得眼发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这两个老东西……竟也有这样乖乖听话的时候!

    柏灵又望着宝鸳,轻声道,“那娘娘这边,就劳烦姐姐照料了。等下午她觉得身子好些的时候,最好还是要出来走走,哪怕不出宫门,只在这承乾宫里转转也行。”

    宝鸳仍沉浸在难以言说的震惊中,木木然地点了点头。

    等那两个婆子各自拿好了东西,柏灵又带着她们出去了。

    ……

    大约在这一日黄昏的时候,屈氏才真正苏醒了过来。她觉得自己的神智又恢复了清明,脑子也不像白天那么昏沉和倦怠。

    每天差不多是这个时候,才真的有力气,去想些事情。

    屈氏心情很平静,她望着从窗口透见来的斜阳晚照,一口一口地喝宝鸳喂过来的浓粥。

    周围的一切都宁和安详,这是每一日的黄金时刻,心口的重负好像一下就卸下了许多,好像未来又有许多事情可以盼望。

    即便心里知道这一切都是转瞬即逝的幻觉,屈氏也很是珍惜这片刻的安宁。

    “够了。”屈氏侧了头,“我饱了。”

    “娘娘,您这才喝了小半碗啊,”宝鸳并没有收碗,脸上分明写着几分焦急,“您中午就没吃东西,一天下来就喝这么半碗粥怎么能行?”

    屈氏望着宝鸳,伸手将她耳边的几缕碎发重新挽去耳后,柔声道,“但我真的喝不下了,晚上要是饿了,再说吧。”

    屈氏这样吩咐了,宝鸳只能收了碗。

    “那明儿早上您想吃点什么?”

    “随便,都行。”屈氏厌厌地道。

    宝鸳心头忽然有些发闷——她也不记得多少次了,无论问娘娘想要什么,她都是这样答的。

    随便,都行,就这样吧。

    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无所谓。

    宝鸳咬紧了牙关藏起自己的伤心,又忽然想起白天柏灵的叮嘱,调整了语调,低声道,“那我扶您起来走走。”

    屈氏仍是摇头,“不想动。”

    “您就是老躺在床上,才又不饿,又没力气的,听奴婢的,下床走走吧!”

    话音才落,一旁郑淑已经瞪了宝鸳一眼。

    宝鸳也不说话,只是眼巴巴地望着贵妃。

    郑淑也上前,低声道,“娘娘,先前太医也都说过,每天都得活动活动才行,您要是累,那咱们就不出门,在这屋子里走上几圈也好,您看呢。”
屈氏叹了口气,默默地伸出了手,“……那扶我到窗子前头去站一站吧。”

    宝鸳连忙俯身,扶着屈氏的背让她坐起来,屈氏撑着床沿坐了一会儿,才缓缓起身往窗口去。

    宫人们为贵妃支起了窗户,此时夕阳已经要落下了,最后的一抹余晖映在屈氏的眼睛里,把她的眸子映得一片灿烂金亮。

    屈氏就站在那里,等着那颗已近血色的金乌缓缓地滑落宫墙,她就回转过身,重新往卧榻那边走。

    经过屋子中间案几的时候,屈氏忽然觉得有哪里与往常不大相同,她停了脚步,缓缓地扫看四周。

    “……那两个婆子呢。”屈氏忽然问道,“好像今天一整天都没见着她们人。”

    宝鸳一笑,有几分幸灾乐祸地道,“她们呀,今天可有的忙了。”

    “忙?”屈氏有几分在意地看向宝鸳。

    当初母亲专门请旨陛下,请求送这两人进这承乾宫,就是来记录屈氏每日在这里的衣食起居。

    她见了什么人,吃了什么东西,哭过几回笑过几回……第二日都会传到屈家老夫人的手上,等到傍晚时分,老夫人的叮咛嘱咐又会通过她们,传回这承乾宫中。

    屈老夫人的初衷自然是关切,只是……

    屈氏只觉得心里一沉,“这两个人又在忙些什么?”

    “今日柏灵姑娘去御花园祈香,她们跟着一道呢!”宝鸳很快答道。

    屈氏愣了一会儿,目光随即暗淡了下来,她再次叹了一声,“……也罢,让那孩子好好吃些苦头吧。”

    虽然不知道那两个人为什么会盯上她……

    但如果能让她看一看宫里的人心险恶,也尝一尝那分呼告无应的绝望……也好。

    等到她想知难而退的时候,再想办法送她出去,或许她才能明白自己的苦心。

    宝鸳却忽然笑了起来,“哎呀,娘娘你错啦,不是你想的那样。”

    屈氏一时有些茫然,“怎么?”

    “那两个婆子都被柏灵姑娘治得服服帖帖的,今天她去御花园祈香,香炉都是她们俩背过去的!”

    屈氏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看宝鸳眉飞色舞的情态,似乎又没错。

    “怎么回事?”屈氏问道。

第五十三章 第二日祈香

    宝鸳只是摇头,“早上我不在外头,没亲眼见着当时的情形,让淑婆婆说吧!”

    屈氏看向了郑淑。

    郑淑心中有几分担忧,她本不想专门提今日的事,但如今宝鸳既已挑起了话头,那也不能隐瞒。虽然这确实是有些忤逆了老夫人的意思……但也还算在情理之中。

    郑淑便上前,扶着屈氏在桌案旁坐下,然后一五一十地将白天发生的事情交代了一遍。

    宝鸳虽已是第二次听,但兴趣全然不减,有些郑淑这一次刻意省略的细节,宝鸳又全都补充了回来。

    “怪不得……”屈氏的脸上浮起些微几不可察的微笑。

    真是想不到……

    那个女孩子,刚到这里,竟然就能做到这一步。

    那确实……很难得。

    屈氏想了想,“清早我听着院子里似是有些喧闹,原来是这样。”

    一旁郑淑低下了声音,“娘娘你看,要不要专门去和老夫人打个招呼,以免……”

    贵妃沉默地摇头。

    郑淑皱眉:“但要是老夫人那边……”

    屈氏伸出了手,再一次制止了郑淑的话。

    她站起身,又一步步往回走,重新在床上躺了下来。

    “难道你们不累吗,”屈氏轻声地说,她望着床塌边站着的一老一少,“趁这个机会,歇歇吧。”

    郑淑:“娘娘,我是怕——”

    话还没有说完,但屈氏已是一副不愿再听下去的样子。

    郑淑一时凝神,便也没有再继续开口。

    这一番欲言又止里,郑淑分明感到,屈氏对这个新来的丫头,像是有一点似有若无的放任和偏袒。

    一旁宝鸳对这一切毫无觉察,只是在屈氏躺下之后,上前帮她将纱帐放了下来,“对了,娘娘,中午的时候的宁嫔娘娘抱着小皇子来过,当时您还在午休,她就没让我们吵您。”

    “是吗。”屈氏眸子又暗了几分,“阿拓应该又长大了些吧。”

    “是啊,民间都说三翻六坐、七滚八爬,可咱们小皇子现在才六个月,现在已经会爬了!”宝鸳笑着道,“这段时间可把宁嫔娘娘闹坏了。”

    “……那说明宁嫔养得用心,也养得好。”屈氏淡淡道。

    “宁嫔娘娘还说,这个月里小皇子已经开始咿咿呀呀说话了,虽然没人听得懂是什么,不过再过一两个月,该是会喊‘娘’了。”

    宝鸳还想接着说下去,郑淑就轻轻拧了她一下。

    宝鸳有些不解,郑淑便示意她去看屈氏的表情。

    屈氏躺在床上,表情又变得有些凄苦,似是要哭,却又没有眼泪。

    “娘娘……”宝鸳俯下身来。

    “内务府送来的那些小孩儿的衣服,明日你给宁嫔那边送去吧。”屈氏低声道,“告诉她,今后不要再带孩子来我这儿了,我不想见。”

    宝鸳怔了怔,声音更轻了,“现在孩子还小,让宁嫔娘娘帮忙带着也无所谓,等再大一些,就真的认人了。”

    “那很好。”屈氏说得一字一顿,“比在这里强。”

    宝鸳还想争辩什么,但郑淑抢先开口了,“昨晚那么折腾,娘娘今天肯定是累了……宝鸳,让娘娘再歇息一会儿吧。”

    再看屈氏,她果然已经闭上了眼睛。

    当母亲的是这个样子,旁人再急也没有用的。

    刚才还好好的宝鸳兀地红了眼眶,转身就往外头走。

    一阵脚步远去,屋子里又安静下来。

    “婆婆,你去看看她吧。”屈氏忽然道。

    “那娘娘你……”

    “我不会有事,至少今晚会好好的,我可以和你保证。”屈氏还是那样倦怠的声音。

    郑淑点了点头,眼神示意近旁的其他宫女留心,然后也走出了里屋。

    宝鸳正扑在外面的桌子上哭。

    郑淑也不说话,上前轻轻拍着宝鸳的肩膀。

    “您、您怎么出来了……”宝鸳抬眼看了郑淑一眼。

    “娘娘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哭完就完了,娘娘身边怎么能没人!”宝鸳说着又要推郑淑回去。郑淑没有动,正思忖着怎么安慰,外头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两人都不由得抬头——白天随柏灵出去的那个高瘦婆子,一手捶着腰,一手扶着额,正慢慢地往院子里走。

    “真是奇了怪。”宝鸳擦了擦脸上的眼泪,眉头拧成了绳结,“今天她们俩都回来七八次了,怎么回事,陪着祈香都祈不好?”

    只见那婆子径直就向偏殿的寝室去了,

    宝鸳刷地一下站了起来往外冲,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刚好撞上那婆子出来。

    “干什么去!”宝鸳冷声问道,“早上柏灵让你跟着她祈香,怎么现在你回来了,她没回来?”

    那婆子瞪了宝鸳一眼,才想还嘴,就看见郑淑慢悠悠地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她强咽下一肚子的火,挤出个冷笑,“姑娘这是哪里话,我这哪儿算回来了?就是柏灵姑娘让我来取东西,我才回来的——天色暗了,她在那边看书不方便。这正着急给她送去呢。”

    宝鸳这才看清,这婆子的手上确实拿着煤油灯和火绒,胳肢窝下头还夹着一个牛皮水袋——那正是宝鸳清早时为柏灵准备的。

    那婆子见宝鸳的目光落在水杯上,又解释道,“柏灵姑娘还说她渴了,让我回来接点儿水再过去,不信你瞧。”

    宝鸳接过来颠了颠——果然是装满了水。

    郑淑在宝鸳身后看着,望着这一切有点儿奇怪,“今天你们在御花园里都干了什么?”

    那婆子对郑淑还是恭敬的,伏了伏身子道,“还能干什么,柏灵姑娘坐在那儿看了一天的书,一到那儿她就忽然说要做笔记,让我们回来拿了砚台和纸;中午日头大了些,要我们给撑伞,然后又说汗流得多了,要我们回来给她拿个汗巾和扇子;傍晚的时候又觉得凉……哎呀,我都不记得今天这来回跑几趟了!淑婆婆,当着您的面我不打诳语,但柏灵姑娘这……这也未免太会折磨人了!”

    说着,婆子低头挤出几滴眼泪。

    “我们进这承乾宫,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罪?今日老夫人那边的差事也没办……”

    宝鸳和郑淑彼此看了一眼。

    只怕老夫人要是知道柏灵在承乾宫是这样祈香的,要气得拍桌子。

    “那就赶紧去吧。”郑淑挥了挥袖子,声音缓和了许多,“事情一件一件地来。”

    “诶!”婆子听得心中一暖,望着郑淑的眸子更是深情,“那老夫人那边……”

    “老夫人那边你就别管了。”郑淑冷声道,“该怎么样就是怎么样。”

    那婆子面上一紧,望着郑淑的眼睛也立时凉了几分,她抱紧了手中的东西,低头就朝门口疾走,临走还不忘重重撞宝鸳一下。

    “诶——”宝鸳的声音立刻起来了,郑淑拦着她,连忙道,“算了算了。”

    望着那婆子远去的背影,郑淑有几分不解地看向宝鸳,“你真的确定那个柏灵是个可靠的?我怎么觉得她好像半点都不为娘娘的病着急呢?”

第五十四章 不用着急

    戌时刚过,柏灵带着两个婆子回来了。

    她还是抱着白天宝鸳专门为她准备的布袋和纸筒,身后的两个婆子怀里则抱着一大堆的东西,大部分是白天的时候一趟一趟地回承乾宫取来的。

    一直在院中等候的郑淑走上前,对着三人道,“回来了。”

    柏灵停下了脚步,还未等身后的两个婆子站稳,就低声道,“二位先进屋吧。”

    “……诶,好。”两人几乎没有什么犹豫,就照办了。

    郑淑心中不由得暗暗惊讶。

    中午听宝鸳说柏灵是如何差遣这两人的时候,还以为是宝鸳夸张了,如今看来,这两个婆子在她面前竟是真的规规矩矩。

    她们早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新人了,被这孩子一顿打就吓住了……?

    实在不合理啊。

    “婆婆有事喊我吗?”柏灵轻声问道。

    “有,但也不算有。”郑淑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略略转过身,“你随我来,我有话问你。”

    柏灵将手里的步包放在一旁,跟着郑淑就去了承乾宫东南角的树下。

    此时夜已深了,只有短促的鸟声与虫鸣,夜空堆积云翳,月亮在云后时隐时现。

    夜色原本已极为暗淡,树下更是隐去了许多月光,在一片晦暗的寂静中,郑淑终于开了口。

    “你为什么还要跟老夫人过不去?”

    柏灵目光微凝,望向郑淑,“婆婆是说我白天让那两位姑姑随我去御花园的事吗?”

    见柏灵没有装傻,竟直接切入了正题,郑淑的脸色便好了一些。

    若是能一点即透,那倒也不算太糟。

    黑暗中,郑淑再次开口了,口吻也微微缓和下来,“你们年轻人,有时候实在太冲动。”她望着静寂无人的宫院,依旧严肃道,“你才来承乾宫多久,就要这样和老夫人针锋相对……后果是怎样,你想过吗?”

    “我本意并不是为针对而针对……”柏灵轻声回答,“不过婆婆这样劝我,应该是有您的考量。您是觉出了什么问题,不知道……能不能和我讲讲。”

    郑淑这才望向这女孩子,虽然看不清她的脸,也看不清她是什么表情,但从语调中她能感到这个女孩子的表情大概也十分温柔。

    所以这样直白地发问,不仅没有半点白天的冒进,反而透着几分真诚。

    郑淑不由得叹了口气。

    就算是被太后看中、可以呼喝侍卫又怎样,这个女孩子,到底是一个只有十一岁的小姑娘啊。

    “有些话本不该由我来说,若不是宝鸳对你极力推崇,我断不会容你这样的人待在娘娘身边。”郑淑冷冷说道,但她想了片刻,声音又转向和缓,“所谓疏不间亲,你这样挑事,只会让娘娘夹在中间为难。你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你一个外人,又能懂什么了?娘娘的日子已经够苦了,你要真的为她好,就专心为娘娘医治,不要做这些无谓的事情。这既是为娘娘,也是为你!”

    柏灵双目微落,神情显然也有些感慨。

    原来郑淑她们的立场是这样的吗?

    原来是这样的啊。

    有些事原本想不通,听到这里也就明白了。

    柏灵又抬起头,“冒昧问婆婆一个问题。”

    “嗯?”

    “您是……一直跟在娘娘身边服侍的人吗?”

    “岂止,我是娘娘的乳母,从娘娘刚出生的时候我就在带她了,这些年的风风雨雨都是我陪着一起走过来的。说句不恭敬的话,娘娘在我心里比我的亲女儿还亲!”

    郑淑显然有些动情,“所以我说的话,你也要听,明白吗?”

    “明白。”柏灵郑重地点了点头,“但我还是想不通,为什么老夫人要在承乾宫留两个婆子,专门盯梢娘娘的生活起居?”

    “怎么能说是‘盯梢’!”

    郑淑登时就有些发怒,难道方才那些话都白说了吗!

    于是才有些缓和的口气又激动了起来,“老夫人一片苦心,到你这里怎么就变成了‘盯梢’?从前娘娘还没进宫的时候,整日和老夫人待在一起,每日都欢歌笑语,就是在离了老夫人之后才——”

    郑淑的话突然打住,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对这个柏灵,说得似乎有些多了。

    “总之,你不要挑事,不然且不要说你父兄的性命保不住,你自己的性命就会先折在这承乾宫里。”郑淑冷声道,“这不是我危言耸听,你听懂了吗?”

    “……懂了。”

    “那明日该怎么做,你明白了吗?”

    “明白。”

    “真的明白了?”郑淑仍是不放心。

    柏灵的脸隐在阴影中,声音也不似先前那般温柔,她声音清冷地答道,“婆婆放心,明日的祈香,我会自己去,两位姑姑在白天既然担着老夫人的差事,那我会把这个时间段空出来。”

    郑淑这才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姑娘虽然率直,也算孺子可教。

    “我看你也是个通透的人,少把心思放在别处,多急一急娘娘的病吧。”

    柏灵摇了摇头,“您和我再怎么着急,也没有用的。”

    “那有什么药能先开起来,让娘娘吃着么?”

    “没有的。”柏灵答道,“如果娘娘不召见我,我也没办法为娘娘施诊。您要真是着急,不如问问娘娘,何时愿意见我。”

    郑淑又皱了眉,这个女孩子到底会不会治病?

    到底是无药可开,还是她根本就不懂医术?

    郑淑的眼睛写满了怀疑,但夜色中她们谁也看不清谁的眼睛。

    “就算娘娘要见你,你也得先把这十二天熬过去,”郑淑冷冷地说道,“你且先遵着老夫人的指令行事,平了她老人家心上的怒火,再来给娘娘瞧病吧!”

    柏灵并未回答,只是浅浅地应了一声,而后便站在树下目送郑淑远去。

    贵妃屋里的灯此时仍未熄灭,柏灵远远望着窗里的光,忽然又有些感慨。

    有些事情,似乎即便相隔了千百年,人也是一样的。

    譬如有些人觉得抑郁症根本不是病;

    又譬如有些人嘴上觉得抑郁症是病,心里却并不这样想;

    而即便有些人真的打心底里认为抑郁症是病了,也从来没有认为这有多严重。

    治病和养病的优先级,可以让位于许多东西:

    面子、规矩……甚至是所谓老夫人一时的喜怒;

    柏灵收回目光,重新往偏殿走去,情势显然比她当初以为的还要糟糕……

    柏灵调整了呼吸,她轻轻捶了几下自己的胸口。

    要耐心。要耐心。

    乱局摆在这里,而她今晚……还有许多事情可做。

    次日一早,郑淑依旧在卯时醒来,出门查看宫人们的情况。

    柏灵果然早早地自己抱着东西出门去了,那两个婆子也像往常一样,早早进了屈氏的寝宫,在离床塌不远的地方站定观望。

    望着这一切又恢复到往常的样子,郑淑心中总算是平安了一点。

    都这个时候了,她只盼望一切都能照旧,谁也不要再生什么事端,也不要再出什么乱子。

    “淑婆婆……”

    耳畔突然响起宝鸳的声音,郑淑抬头,只见宝鸳凑了过来,低声道,“我看这两个婆子……今天有点儿不大对劲啊。”

第五十五章 怪奇佛经

    “怎么了?”郑淑问道。

    “她们一直在打瞌睡……您瞧。”

    郑淑顺着宝鸳的目光望去,见这两人竟是同时靠着里屋的房柱睡着了,其中一个甚至睡得翻起了白眼。

    郑淑走上前,用力地拍了拍两人的脸。

    那两人立时醒了,也咳了两声,又继续目视前方地站在那儿。

    然而没过多久,这两人竟又站着睡死过去,这一次甚至打起了轻微的鼾声。

    纱帐后的屈氏对声音十分敏感,抬手支起了帘帐,皱眉道,“……这是怎么了?”

    宝鸳上前狠狠戳了那两个婆子一下,“醒醒!”

    两个婆子这才又睁开眼来,只见宝鸳、郑淑,还有床塌上的屈贵妃,此时竟都望着这里。

    宝鸳气呼呼地道,“承乾宫是什么地方,你们打鼾还打到娘娘跟前来了!”

    “哎呀!哎呀!”两人惊呼着跪了下来,“娘娘、娘娘恕罪啊……”

    屈氏还是老一套,“听闻你们昨日也去御花园祈香了……实在困了,就下去歇歇吧。”

    “娘娘!”郑淑开口道,“您太仁慈了,这宫里谁不是夜里睡一觉,白天起来就背上一身的活儿?要都困了就下去歇歇,宫里的规矩就破了。”

    两个婆子方才只觉得百口莫辩,听到郑淑这一句才忽然想起来要解释什么。

    “娘娘、婆婆,真不是我们偷懒……实在是……实在是昨晚被那个柏灵折腾得太厉害,我们是一宿没睡啊!我们俩都快四十了,这把老骨头哪里熬得住这个。婆婆明鉴,娘娘明鉴……”

    说着便哭了起来。

    又听到“柏灵”的名字,屈氏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你们说被她折腾了一宿……?她昨晚,是怎么了?”

    一个婆子揩了眼泪,“她说前天夜里,佛祖给她托梦,给她传授了一套佛经,我们既然第二天不能跟她一起去祈香,就得连夜背这经文,今天在承乾宫值守还得念上三遍才行!”

    另一个婆子马上接言,“是啊是啊,那个口诀里一大半的字我们从来就没有见过,又是认字又是背诵,等都记下来了,天都亮了!我们说的全是实话,没有半点谎言。”

    郑淑刚要细问,屈氏却已经开口道,“宝鸳。”

    “在呢,娘娘。”

    “拿纸笔来。”屈氏轻声道,“……是什么没见过的佛经,我倒想看看。”

    两个婆子一个执笔默写,一个在旁边提点,不一会儿就将一整套经文默了下来。

    吹干了墨迹,她们将纸双手递给宝鸳,矮胖婆子忍不住道,“我们可是背了一整晚哪,不然这个柏灵就要——”

    后半句“召我们入慈宁宫侍候”还没有说完,高瘦婆子就狠狠撞了她一下,眼中写满了警告——

    真拿贵妃当自己个儿的主子吗?

    不先和老夫人通好了气,就敢在这里胡乱咧咧?

    矮胖婆子这才想到这一层,也便噤声不语。

    床榻上,贵妃已经接过了两人手书的经文,第一眼就皱了眉头,“这第一个字……念什么?”

    “回娘娘,念‘氢’,和轻重的轻一个音。”

    “第二个呢?”

    “氦,害怕的那个害音。”

    屈氏粗略地扫过去,里头也有许多常见字像铁、金、银……之类。

    这样的佛经,她当真是从未见过。

    “念来听听。”屈氏轻声道。

    两个婆子一怔,只得低头背诵起来,“氢氦锂铍硼,碳……”

    这佛经开篇五字成句,无韵无律,既不觉得朗朗上口,也不明白究竟是在说些什么。

    但屈氏还是望着手里的经文,听两个婆子磕磕绊绊地背着。

    脑海里忽然浮起那个女孩子的脸。

    她先是挡下了屋子里的熏香,现在又开始阻挡母亲盯梢在这里的视线。

    一口应下了十二天祈香的活计,可是对这两个婆子又毫不留情……

    这真是个奇怪的女孩子。

    屈氏的目光又远了几分,她忽然想起前天晚上的情景。

    那个女孩子说了什么来着?

    ——我不知道您从我的经历里看到了什么,等您有力气的时候可以再来找我聊聊,我会等您。

    等我?

    等我什么……?

    等我去开口,去说我是多么羡慕你还没有泥足深陷,还有脱身的可能?

    屈氏目光垂落,又带起几分自嘲的讥笑。

    纱帐外的声音忽然停了下来——两个婆子的佛经大概是背完了。

    “娘娘,”郑淑有几分担忧地道,“要不要敲打敲打这个新来的司药?再让她这么胡闹下去……”

    “怎么停了。”屈氏像是没听见郑淑的话,目光望向不远处跪着的两个婆子。

    “回娘娘,我们……都背完了啊。”

    屈氏轻声道,“她不是说要背三遍吗,这才第一遍。”

    大家都一愣,宝鸳忍不住笑出了声。

    郑淑不由得皱眉瞪了宝鸳一下,宝鸳随即收起了表情,但眉眼里也还是透着掩不住的笑意——也不知道娘娘今天是哪里不对劲,突然在这么一件荒唐的事情上计较起来了。

    但只要不是“随便”、“都行”、“就这样吧”……就很好。

    等婆子们苦不迭地背完了三遍,屈氏揭开了纱帐,低声道,“你们今日就不要在我这里当值了,本宫不喜欢听鼾声。”

    “那……那老夫人那边的消息,就断了。”两个婆子都有些局促,“不然……能不能让淑婆婆帮我们,记着娘娘今日的起居……”

    郑淑冷冷打断道,“你们昨天也没记娘娘的起居,半夜不照样把消息送出去了吗?昨天你们是怎么做到的,今天就怎么做!要不然,就继续在这承乾宫里待着,但只要你们再打一个瞌睡,我明日就亲自去报老夫人,仔细你们的皮!”

    两个婆子一个寒蝉,想了片刻,无非就是瞎编一段“一日无事”的章程……倒也不难。

    只是每一日送出去的消息,宫里的专人都要检阅,无关贵妃的事是一件也不能说的。

    如此一来,她们俩被柏灵按在地上摩擦的遭遇,岂不是永远都见不了天日了?

    两个婆子心情复杂,但还是千恩万谢地下去了。

    屋子里没了这两个人,屈氏登时觉得心中清明了不少。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屈氏问道。

    郑淑:“回娘娘,快到巳时了,您该用早膳了……”

    屈氏全然没有理会早膳,只是问,“那个柏灵什么时候出去的?”

    郑淑:“卯时的样子。”

    屈氏在心里算了算,轻声道,“等今晚戌时她回来了,带她过来吧。”

    才把她在外头晾了两天,这宫里就凭空掀出了这些风雨。

    屈氏想着,竟也觉得有些好笑。

    这个姑娘怪有意思的呢。

    或许……也该听听她想说什么了。

    郑淑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外头传来一阵喧闹声。

    宝鸳飞快地跑了出去,又很快回了屋。

    “娘娘,是二爷,”宝鸳的脸色很不好看,“他……他又来看咱们了。”

第五十六章 天青色少年

    御花园,柏灵一个人坐在假山后的一角,她把佛骨香放在假山顶上,这样佛香便熏不着自己。

    今天的日光实在特别地和煦温暖,柏灵哈欠连连。

    昨夜前半夜基本都在教那两个婆子认字注音,她也几乎是一宿没睡。

    熬了一整晚,连自己都累成这样,柏灵就不信那两个婆子还能扛得住承乾宫里一整天的盯梢。

    她撑了个懒腰,靠着假山的山石闭上了眼睛,几乎没怎么费力就睡了过去。

    只是,这一睡做起了许多混乱诡谲的梦——熬夜带来疲惫,疲惫带来焦虑,焦虑使人无法安眠、梦境纷杂……

    梦里她忽然听见一阵隐忍的哭泣声。

    这种哭泣很特别,它甚至算不上是在哭,那是人的哽咽声遇上强烈的压制所造成的沉默。

    在沉默与沉默之间,换气里带着的哭腔,才让这声音暴露了出来。

    柏灵敏锐地睁开了眼睛。

    她竖起耳朵,悉心听着自己周边的情形。

    到处都很安静,只有风吹过头上的柳枝的声音。

    正当她几乎要认为那声音只是自己梦中的杂音时,又一声带着浓浓哭腔的换气声从不远处传来。

    让人想到那些舔舐伤口的野兽。

    “谁在那里?”柏灵本能地站起身,向着哭声的来源问道。

    那颤抖的哽咽瞬间陷入沉默。

    “谁在那儿?”柏灵又问了一声。

    “不要过来。”一个青涩的男声答道,因为哭泣,所以鼻音还很重。

    “哦,好,我不过来。”柏灵止住了脚步,没有再靠近。

    假山后传来几声用力的咳嗽和哽咽,接着是深深的呼吸声。

    “你还好吗?”柏灵又问道,晃了晃手里的牛皮袋子,“我这儿有水,你需要吗。”

    一阵轻微的脚步过后,假山一角伸出了一只手,“要。”

    柏灵将水递了过去。

    假山后的那个少年很快接过,就在这一瞬,柏灵留心到他左手手掌关节处有老茧。

    然后是饮水的声音,那声音很是迅猛。

    “慢点儿。”柏灵忍不住说道。

    又过了许久,所有的声音都渐渐停了。

    那个人也自己从假山后面走了出来,一面走,一面揉眼睛。

    竟是个少年。

    他身着一件天青色的长衫——这显然不是宫人的装束,头上束着木冠,一支碧色的翡翠簪子横贯其间,看起来风清俊朗。

    这个人的年纪看起来比自己大,但又比柏奕小一些,也许是十四五岁。

    在宫中遇到这样的人,实在很奇怪。

    “风吹砂入眼,疼得很,我就找个没人的地方揉一会儿。”少年的手搭在一旁的假山上,手指轻轻点了点,似乎有些漫不经心,“你可别想多了。”

    柏灵侧头望着他。

    少年的眼尾仍是红的,泪痕都没有完全拭去。

    这还需要想很多吗?无非是受了委屈,寻一处无人的地方哭一会儿吧。

    但柏灵还是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

    少年这才伸手将水囊递回,“谢谢。”

    柏灵看着对方伸过来的右手——不止左手的掌关节,右手食指和中指上茧也很厚呢。

    这少年是个弓箭手吗?

    “不客气。”她垂眸说道。

    见她话不多,少年多少有些庆幸,但稍一转眼,见她身后放着小桌案,又带着水和软垫,不由得有些好奇起来。

    “你是什么人,跑到这御花园的假山后面做什么?”

    柏灵指了指假山上头,“我是在宫里当差的人,来御花园祈香。你又是什么人呢?”

    少年笑了笑,有意无意地晃了晃自己腰间的佩剑,“我也是在宫里当差的人啊。”

    柏灵望着他,以一言不发的沉默表达了疑问。

    “嗯……我是御前侍卫。”少年终于正面回答。

    但听起来更像是一个临时编出来的身份。

    柏灵轻轻应了一声,也不再问什么。

    午后的风和煦地吹,春景里的日头在天上缓缓地移。

    而御花园里,百花含苞,水生潺潺,弱柳扶风而动。

    两人在这样的风景中沉默以对……这个情景怎么想都有些不对劲。

    柏灵觉出了不妥,往后退了一步,正要行礼告退挪个地方。

    “你等等。”少年忽然道,“倘若有人向你问起我,你就说你没见过,什么也不知道,明白吗?”

    柏灵回过头,“为什么?”

    “……”少年一怔,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为什么?还有为什么?

    “小姑娘,你是不是新来的啊?”少年双手抱怀,眼中带着几分好笑。

    “是。”柏灵答道,“我新进宫不久。”

    少年哼了一声,脸上露出果不其然的表情。

    “怪不得,姑娘,我劝你一句,宫里是非多,你不要在那里装戆。”

    “哦,”柏灵的回应轻飘飘的。

    “老先生教的那些个道理在这都没用的。看不懂人的眼色,你今天在这里祈香,明天就会被人丢进百花涯,你信不信?”

    百花涯……

    这个名字柏灵没有听过,但见眼前的少年表情古怪,可见也不是什么好去处。

    “我实话实说,为什么就是‘装戆’了?”柏灵问道。

    这个问题着实让少年笑了起来。

    问出这个问题,本身就很装戆。

    但偏偏今日他有闲情,完全可以和这个小宫女杠一杠。

    “我,”少年一掀衣摆,一脚踩在了一旁的假山上,作出一个颇为霸道的姿势,“怎么看,地位也比你高吧。”

    “嗯。”柏灵点头。

    “那你还问那么多为什么,乖乖听话就是了,万一真遇上什么事情,把我牵扯出来,还有你什么好果子吃?”

    少年说到这里,笑了两声。

    “你啊,既然是新来的,那要多磨练磨练才好,上面的话,要听。”

    柏灵看着眼前姿态潇洒的少年,稍稍歪了头。

    “怎么,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少年问道。

    “我这些日子都会在这里祈香。”柏灵说。

    “嗯。”少年略略皱眉,她忽然说这个干什么?

    “若有人为非作歹,被人看见潜入了御花园,旁人当然要第一个过问我。”柏灵平静地说。

    少年点了点头。

    那是自然……等等,少年抬起眼,谁为非作歹?

第五十七章 消失的贵妃(月初求投资!!

    但柏灵已经接着说下去了,她望着别处,轻声道,“我要是刻意包庇,就说明我是同党,但实际上我才新进宫,和谁都素不相识。

    “所以我当然要实话实说,您觉得呢?”

    少年有些不悦地抱起了双臂。

    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但总觉得这个姑娘的态度让人有点不爽。

    他想了一会儿,上前一步,冷声道,“那要是别人问起你来,你有没有看见过我,你会说什么?”

    “那我会说…有个自称是个御前侍卫的少年,被风沙迷了眼睛,就在假山里头休息了一会儿。”柏灵轻声道,“大概是这样。”

    少年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捋了捋自己的衣摆,这才移开了眼光,点了点头,“可以,这么说也行,那个风沙迷了眼睛就不用提了,就说我在假山里休息就好。”

    不远处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少年极为敏锐地望向声音的方向。

    “别忘了你说过的话!”

    丢下这句之后,他往后连退了数步,便消失在假山的山石之中。

    柏灵也看向了另一头。

    只见宝鸳带着几个面熟的宫女急忙忙地跑来,一见面,宝鸳便抓紧了柏灵的手,低声道,“柏灵!你见到娘娘了吗!”

    “娘娘?”柏灵目光微凝,“她不是在宫里休息吗?”

    “她没来这儿找过你?”

    “没有。”柏灵摇头。

    “你不要骗我!娘娘她是不是又像前天那样跑过来看你了!”

    “真的没有。”柏灵握住了宝鸳的手,“你冷静一点。是怎么了,娘娘失踪了?”

    听到柏灵的回答,宝鸳最后的希望熄灭了。

    “完了……完了……”宝鸳的脸上最后的一点血色也没有了,她的牙齿开始打颤,一时几乎站不稳。

    柏灵一手扶住了她。

    “深呼吸。”柏灵直接做起了镇定引导,她望着宝鸳的眼睛,“深呼吸,吸——呼——”

    大约过了六七个回合。宝鸳眼中终于恢复了神采。但眼泪也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

    “娘娘不见了!娘娘不见了!怎么办!怎么办!”她的声音又快又轻,几乎是已经完全慌了神。

    “已经派人手去全面搜寻了吗?”

    宝鸳一怔,猛地摇头,“还……没有。”

    “怎么不找?”

    宝鸳望着柏灵。“二爷说不能声张,万一娘娘又是去寻了短见,惊动了前朝,就又要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

    柏灵有些反应不过来,“二爷?屈修吗?他怎么又在宫里?”

    “是这样,是这样……”

    宝鸳艰难地润了润喉,声音极为苦涩。

    “早上二爷专门来了一趟宫里,特意和娘娘提了小皇子抚育的事情。老夫人和他好像都非常坚持,要在这两天里把孩子接回宫里来亲自照顾不可,然后……然后他们俩就吵了起来——不,不是吵,娘娘就是一句话都不说,就是二爷一个人在那里大吼大叫的……”

    宝鸳颠三倒四地描述着早上的情景。

    其实已经不用她再多说什么。

    屈修会怎样歇斯底里地当着屈氏的面跳脚,柏灵想象起来几乎不费力气。

    “然后呢?”

    宝鸳焦急地回忆着,“娘娘请二爷留在宫里吃了早饭,然后和我们说,她有些话要单独和二爷讲,让我们谁也不要跟着。再然后……他们俩就一起往御花园来了。”

    “御花园?”柏灵追问道,“我没有在这儿见到过娘娘啊。”

    宝鸳几乎要哭了出来,“所以我才着急啊,因为后面二爷就自己一个人回来了!

    “他说娘娘半路说要出恭,就一个人往就近的茅房走,之后就再也不见了踪影!二爷还说,娘娘的事兹事体大,让我们先不要声张,赶紧把娘娘平时会去的地方都偷偷找一遍——”

    “不要听他的,马上派人到处去找!”柏灵扶着宝鸳站起来,“娘娘如果真的是去寻了短见,不管结果如何都要闹个满城风雨,找到了尚且可救,如果就这么瞒着,放任到最后出了事——要怎么办?”

    宝鸳一瞬便被这句话点醒。

    是啊,她为什么要去管前朝的风雨?

    那些官员的唾沫星子全加在一起,和她又有什么相干?

    她只要娘娘活着啊!只要娘娘活着就好了啊!

    柏灵沉声道,“这样,你去通知宫中的人进行搜查,我现在就回承乾宫,等你的消息,好吗?”

    宝鸳再次深吸了几口气,有几分感激地望向柏灵,接着往后猛退了几步,飞奔着就往外去了。

    “你们几个听着,我现在去找侍卫长搜宫;你,去把这件事通知宁嫔娘娘;你,立刻把消息往前传,去找黄公公,让他拿个主意!”

    随着宝鸳声音的远去,人霎时间便散了。

    柏灵听见自己的心在砰砰直跳。

    她在假山中绕了几圈,确定方才的少年已经不在这里之后,才抬头望着四面的天空,学了几声百灵鸟的叫声。

    一声轻巧落地的响动过后,韦十四不知从什么地方,落在了假山上头。

    柏灵抬头,“你知道贵妃现在在哪里吗?”

    韦十四摇头,“但可以找。”

    “那就拜托了!我先回承乾宫等消息。”

    韦十四点头,两人随即分道扬镳。

    柏灵提着裙摆,什么也没有拿,径直往承乾宫去了。

    千算万算,没有算到这个时候屈修会再进宫。

    更想不到他会不顾前几日贵妃的寻死,在这个时候忽然又提出什么非要把孩子接过来。

    他到底想干什么!

    ……

    快到午时了。

    此时已经看开始微微变天,虽然头顶还是晴空一片,但远处已经能看到乌云聚集。

    承乾宫里此时已是嘤咛一片,除了一小撮人跟着宝鸳到外头去寻人,所有人都六神无主地跪在院中,等候着宝鸳传回来的消息。

    郑淑站在院前来回踱步。

    屈修两眼发直,木愣愣地坐在屋门口的石阶上,整个人都像一具行尸走肉一般。

    忽然,众人都听见外头传来了脚步声,不由得抬眼望去——柏灵出现在了宫门口。

    见来人不是出外寻人的宝鸳,人们原本满是期待的目光又暗淡下来。

    “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郑淑上前问道,目光还是抱着些许希望看向了柏灵的身后。

    但称乾宫外的宫廊还是空无一人。

    “我在御花园遇见了宝鸳姐姐,她把事情和我说了,我就先回来看看。”柏灵轻声道,“看来还是没有娘娘的下落?”

    郑淑急得几乎要掉下泪来,但还是只能摇了摇头。

    “婆婆别急,宝鸳去找侍卫长了,也通知了宁嫔娘娘和皇上,皇宫就这么大的地方,娘娘肯定能找到的——”

    原本默不作声的屈修闻得此言,几乎立刻跳了起来。

    他两眼暴起,额上青筋尽显,狰狞得近乎疯狂。

    “谁允许的你们,去禀告皇上!”

第五十八章 宫墙寻踪

    这声音如同炸雷似的突然响起,把所有人都震得懵了一会儿。

    “这是我们的职责,屈大人。”柏灵冷声答道。

    屈修的嘴唇有些发青,“宝鸳是什么时候去找的人?”

    “可能有一刻时辰了吧。”柏灵答道。

    某种巨大的恐惧突然摄住了屈修的心魄。

    一刻时辰之前……那现在,消息大概,已经全传出去了。

    屈修指着柏灵,手臂近乎颤抖,“谁允许你——”

    “娘娘的安全是第一位的,屈大人。”柏灵直视着屈修的眼睛,“我第一日进宫的时候,当着老夫人和您的面就已经说过了。”

    “把她给我抓起来!!”屈修厉声呵斥道,“我看贵妃会突然走失,就是因为这几日受了这个贱人的煽动!抓起来!把她抓起来!!”

    原先俯身趴在地上的宫人们还有几分犹豫,但听到屈修给柏灵定下的罪名,谁也不敢再迟疑了,六七人都站起了身,向着柏灵的方向涌去。

    “我看谁敢!”

    柏灵竟是顶着屈修的声音答道。

    她非但没有退后,反而迎着那些宫人又上前了一步。

    “本司药就一个人站在这里,敢徇私的就过来,我倒要看看你们的屈大人,最后能不能保住你们这些为虎作伥的下人。”

    宫人们停住了,整个承乾宫霎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柏灵的目光里也似燃起了火光。

    “你上午到底和娘娘说了些什么?”

    屈修一声冷笑,“我们屈家的事——”

    “娘娘已经生死未卜了,你以为这还是你们屈家自己的事了吗?”柏灵冷声打断了屈修的辩解,“既然现在我问你,你不答,那一会儿,你就当着皇上的面,亲自回话。”

    屈修本能地打了个颤。

    不论如何,今日屈氏是在他身边丢的——她竟利用自己支开了其他宫人!

    屈修只觉得又恨又怕,如今只怕就是说破了大天,这件事也和他脱不开干系了……

    屈修往后退了两部,又颓唐地坐在了地上。

    “还什么骨血至亲……你这一次,是非要把哥哥我害死,才肯罢休了……”屈修也不看人,只是坐在那里喃喃道。

    可是转瞬,屈修又大笑起来,恶狠狠地望着柏灵和郑淑,“都他妈跟着我一起陪葬!你们一个都别想跑!”

    “把二爷扶进屋子里去!”郑淑立刻叫了起来,“二爷忧思过度,说胡话了!”

    柏灵略略眯起眼睛,屈修这个样子,一时半会儿也问不出什么来了。

    她转过头,“淑婆婆,我问你几句话,你要老实告诉我。

    “如果你老实答话,娘娘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郑淑两眼立时睁大了一圈,红着的两只眼睛仍是狐疑不决地盯着柏灵。

    眼前这个女孩子,这时候竟又不像是个孩子了。

    “好,你问。”郑淑点头,沉声说道。

    “为什么屈修可以在这承乾宫里自由来去?”柏灵问道。

    郑淑沉眸,犹豫了片刻,还是马上答道,“这都是皇恩。自从娘娘病了,皇上就下了特旨,老夫人和屈大人都可以随时进承乾宫陪伴。也是想着……有娘家人陪,娘娘能好一些。”

    “那当时你在场吗,今早屈修来的时候。”

    “我……在的。”郑淑低声道,她望着柏灵,声音微微颤抖,“但现在问这些有什么用——”

    “有大用。”柏灵轻声道,“既然孩子一直在其他娘娘那儿养着,为什么非要这两天把他接回来?”

    郑淑脸上闪过些许惊怕,只是摇头。

    柏灵叹了一声,尽管郑淑没有开口,她多少也已经明白了。

    不过才进宫两天,该看的、不该看的,她都看到了。一整个屈家扑在贵妃身上吸血,这还不够,还要盯着她的孩子。

    大概不把她逼到绝路,屈家一家人都不会罢休。

    柏灵瞥了郑淑一眼,叹道,“婆婆这个样子,我也就明白了。怪不得娘娘病成了这样,你们还能放心让屈修一个人带她出去。”

    这句话几乎像鞭子一样抽下来,让郑淑一时心痛得张不开口,只觉得浑身的血气都骤然上涌,一时眼前竟有些昏花。

    柏灵有些不忍地扶住了她。

    郑淑推开了柏灵的手,哭着捶打道,“你休要胡说……老天不会那么不开眼!你说了这么多,你倒是拿个主意啊……现在到底该怎么办?”

    “等。”柏灵已不再看她,“现在只能耐心等。”

    一个等字,此时竟像有千钧之力。

    ……

    午时刚过,韦十四的身影就出现在了承乾宫的宫门口。

    他径直走到柏灵身边,低声道,“人找到了。”

    众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一时都惊在那里,纷纷抬眼望着他。

    郑淑第一个跑到外头去瞧,却见韦十四身后的长廊上空无一人。

    “不是说找到了?人呢?人在哪儿?”

    “在宫墙西北角的角楼上,那个叫宝鸳的宫女也在。”韦十四答道。

    角楼!?

    竟是去了那么高的地方……

    郑淑打了个寒颤,忽然又觉得有了力气,头也不回地就往外冲去了,身后一群宫女紧跟而上。

    柏灵快步回偏殿,十四在院中等候。

    再出来时,柏灵手里已经多了一个布包。

    “带我过去吧。”柏灵伸出了手。

    韦十四转过头伏低,让她趴在自己的背上。

    以韦十四的脚程,追上所有人也只是顷刻之间的事。

    他背着柏灵,半跑半飞地穿过宫巷,柏灵只听的两耳都是风声,她闭着眼睛伏在十四的背上。

    “你是怎么发现贵妃行踪的?”

    “问一问就知道了。”韦十四低声道,“那一带风景好,娘娘们有时结伴来观景也是常事。”

    问一问就知道了吗?

    还真像是十四给出的答案……

    她看了韦十四一眼,忽然发现他脸颊下未被严实遮挡的皮肤已经略略有些泛红。

    ——“除了不能晒太阳,要他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太后的话忽然浮现在脑海中。

    柏灵微微颦眉,有些心疼地举起衣袖,挡在了十四的两侧。

    真的不应该白天叫他出来的。

    不多时,柏灵已经随着十四登上了城墙。

    大周皇宫的城墙不仅高,而且很厚,城墙上的石廊走道足有二十米那么宽,人们甚至可以在这里跑马。

    而皇宫的东南、东北、西南、西北四个角上各有一座角楼,落于须弥座上。

    远远的,柏灵听见了一个人声嘶力竭的哭声。

    在经过一个转角之后,她终于看见了贵妃的身影——屈氏平平静静坐在高墙的凹口中。

    她安静地望着远天,两只脚下已是万丈高台。

第五十九章 曲折谈天

    柏灵的心跳也略略加速。

    这大概算是一个标准的危机干预现场吧。

    当然在面对标准病人的时候她总是能做得很好,至于在实际操作中到底会怎样……

    柏灵不得不重新调整自己的呼吸,让自己先冷静下来。

    那声嘶力竭地哭声是宝鸳的,她跪在不远处,已经无法像平常一样清晰咬字。

    她的那些带着哭声的挽留被风一吹,就散得无人能懂。

    风吹过屈氏的脸颊,带起她有些散乱的头发。

    角楼上站满了围观的侍卫,正交头接耳地望着眼前这一幕。

    大周的贵妃屡屡自尽,屡屡未遂,前朝正在大议此事呢,谁不知道这位“屈氏”的名头。

    但真的看见一个娘娘坐在这高墙上头,却也还是第一次,所有人都感到非常新鲜。

    宝鸳也听见了身后的响动,她不自觉地回头,就看见柏灵正从韦十四的背上下来。

    “娘娘!娘娘!柏灵姑娘来了,您不是说今晚要见她吗?她来了,您再和她说说话吧!”宝鸳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喊道。

    屈氏回过头,果然看见柏灵正往这边走。

    “如果一会儿她跳下去,你有办法在中途接住她吗?”柏灵压低了声音,绷着嘴唇对一旁的韦十四道。

    “不大可能。”韦十四轻声道,“如果是在宫中还好,这里太高,墙外也没有可以着力的地方。”

    柏灵佯作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城下的景象。

    其下闾阎扑地,人竟是还没有蚂蚁大。

    “你去把所有闲杂人等都驱散,尤其不要留人围观。”柏灵轻声对韦十四道,“几个路口都封起来,不要放人。”

    “驱散可以,封路不现实。”韦十四低声道,“我看看能拖多久吧。”

    不一会儿,四周便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高处的风在呼呼地吹。

    柏灵一面往前,一面拆着手中的布包——宝鸳一眼认出,那是昨天她亲自拿给柏灵的东西。

    屈氏目不转睛地望着柏灵,眼中的锋芒渐渐清晰起来。

    当柏灵离她还有六七步的时候,她厉声呵道,“不要再过来了。”

    柏灵果然没有再动,而是站定在那里。

    两人四目相对。

    “你是不是很担心,很害怕?”屈氏先开口了。

    柏灵想了想,点了点头。

    屈氏的目光缓缓离开,声音也渐渐变冷,“……你当然是怕的,如果我从这里跳下去,你一家的性命,就全完了。

    屈氏望着脚下如天之高的城墙,喃喃道,“但我屈家也是一样,所以我没什么亏欠你的。”

    她回望柏灵,眼神冰冷,“我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不要……”

    这几句话下来,宝鸳已吓得连哭都忘了,她怔怔地望着眼前神色阴鸷的妇人——那张脸上没有半点她熟识的贵妃的样子。

    柏灵深吸了一口气。

    高处的风吹进眼睛,惹人眼睛酸涩。

    又是这个问题吗?已经没有时间再纠结下去了……

    “老实说……”柏灵缓缓开口,她目光澄澈,“虽然这不是我希望的,但假如娘娘真的死了,我一家人并不会因此就真的殒命。”

    屈氏冷笑,“你以为说这些我会信?我太了解皇上了……”

    柏灵摇了摇头,“娘娘,我在答应进宫前就查过了大周律,所谓刑不上大夫,更何况我父亲是太医院的医士,医者无力回天是常事。即便圣上想要我一家的命,大理寺不会同意,刑部不会同意,满朝言官更不会同意。前朝也有差不多的案例,至多我一家流放漠北,永世不得回京。”

    屈氏和宝鸳的脸上同时露出了不知该作何反应的惊讶。

    谁也没有想到柏灵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所以,”柏灵沉声道,“我一直想和您讨论‘要不要结束自己生命’这件事,既是我的价值判断,也是专业判断。

    “我不会利用娘娘对生命的留恋,来控制你。这一点,还请娘娘相信我。”

    柏灵用很安和的声音说道。

    沉默。

    柏灵看着眼前的屈氏,看见她眼中在瞬间流转过各样复杂而深邃的情绪。

    她的哀愁,她的憎恶,她的胆怯,她的怨怼……每一刻的变化都收在柏灵的眼中。

    “是这样啊……”屈氏慢慢地垂落了目光,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

    那样子,像极了一个人终于放下了悬在心中的大石。

    宝鸳吓得几乎要哭死过去,她跪着扑向柏灵,紧紧掐住了她的手臂,“你不要在这个时候说这个!!求你不要再说了!!”

    声音压得极低,却又极清晰。

    柏灵皱眉,却没有挣开宝鸳的手,她只是凝望着屈氏,接着道,“娘娘,我今天来,为两件事。”

    屈氏又回过头,见柏灵俯身将她手中的那个布袋打开,她拉起大绒毯的两角,将它抖开。

    “一件,是给娘娘送件御寒的毯子来……这是您昨天赐给我的。您在病中,还记挂着我在外祈香的辛苦,说明您信任、疼惜我……我心里很感激这份信任。这里风大,娘娘要不要也先披着?”

    柏灵是如此的恳切,让屈氏忽然有些鼻酸。

    她望着柏灵将毛毯的一角卷成一束,向前探去,示意自己去接。

    屈氏一笑,摇了摇头。

    这风虽冷,却令人清醒,令人颤栗,令人对“活着”的感知变得比以往任何都时候都更清晰。

    就好像当你知道自己即将失去这一切的时候,即便是纠缠你已久的痛苦,也会突然变得有几分奇妙的可爱。

    柏灵没有勉强,而是将毯子铺在了地上,自己也跪坐了下来,柔和地开了口。

    “第二件,我想和娘娘说,娘娘这两日和我说的话,每一句,我想我都听懂了。”

    屈氏也望着柏灵。

    这个女孩子说她听懂了呢。

    她的年纪这样小,当然不会真的明白……

    但屈氏忽然意识到,自己第一次见到柏灵时的那个印象没错。

    这个女孩子和很多人都不一样。

    至少,当她望着你的时候,是真的在听你说话呢。

    “刚才听宝鸳姐姐说,您想见我,”柏灵神色如常地看着贵妃,“那我们可以现在聊一聊,好吗?”

    屈氏垂眸思索了片刻,身体向着柏灵的方向微微调转了角度。

    只是她刚要开口,几人就同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激动的叫喊声。

    “月影——!!月影——!!”

    那是近乎嘶吼的男声,一个在场人都非常熟悉的男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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