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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柯遥42     御前心理师txt下载     御前心理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章 咨询室的初阶设置

    丘实望着柏灵,心中一面惧怕,一面感叹。

    惧怕,是惧怕建熙帝的雷霆之怒;感叹,是感叹柏家也实在有趣……旁人千方百计想撂下不敢碰的担子,他们竟是争着抢着要干。

    先是老的杀出来停了贵妃的药,又来个小的放着伺候人的轻活儿不挑,非要给自己揽治病的重活儿,这何苦来?

    建熙帝哼了一声,却不怒反笑,他望着柏灵,眼中竟透出了几分赏识的神态,“那你想怎么样?”

    “皇上昨日既说要让民女来为娘娘治病,那民女就来为娘娘医治看看。只是我有四个请求要先说,若有冒犯,只能在此先请圣上恕罪了。”

    建熙帝望了丘实一眼,丘实会意,伸手将外厅里伺候的宫人们都打发走了。

    整个厅堂,一时间就只剩他们三人。

    建熙帝整理了一会儿衣摆,“说罢。”

    柏灵:“在民女进宫之后,请皇上准许我只对您一人行君臣之礼,至于其他嫔妃、公公、姑姑……不论其地位如何,资历如何,都不得以尊卑之别挟令于我。”

    饶是已经做了准备,建熙帝也仍被这要求暗暗惊了一下。

    一直没有说话的丘实目光微凝,“这未免,有些过分了吧?”

    建熙帝面不改色,只是身子稍稍前倾了些,紧接着向柏灵询问,“你提这个要求,是为什么?”

    “乡间百姓若来求诊,我开方,他治病,本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可若是在这其中参杂了旁的关系,譬如他是我的上级、朋友、乃至至亲,就容易关心则乱。平日里能瞧出来的毛病,有时也瞧不出来。另一方面,若是彼此在身份上差离太远,许多话娘娘不方便说,我也不能问。娘娘病情复杂,若要我参与治疗,那我便只能与她有医与患的关系。这于我、于娘娘,都是最好的。”

    柏灵说得流利,心中亦有几分感慨。

    昨日进宫时,自己还在和柏奕解释咨询师与来访之间不能有双重关系,没想到今日就有机会提了出来。

    建熙帝并不表态,他两手的手肘已撑在了身前的御案上,目光在柏灵身上打量了几个来回,“除了这个呢?”

    “第二个要求,请皇上在承乾宫附近腾一处小宅给我,并交由我亲自打理布置。”

    “小宅?”建熙帝长眉微动,“你要用它来干什么?”

    “我需要布置一间单独的诊室,用来和娘娘谈话。”柏灵抬头,后半句声音很低,“就像当初为太后准备的……一样。”

    丘实一时没听清,“单独的……什么?要谈话就在宫里头谈不行吗?”

    柏灵摇头,“承乾宫不只是娘娘的住所,更是她贵妃的身份。在这个地方,娘娘便只是娘娘,不是她自己。没有人能在这种地方卸下心里的负担。”

    建熙帝又道,“还有呢?”

    “第三个要求,我入宫后的俸银,请不要让内务府直接归于承乾宫的日常开支之中。每半月或一月,请娘娘亲自把银钱交给我。”

    建熙帝略略皱眉,“为什么?”

    “付费是治疗里很重要的一部分,如果娘娘不能亲眼看到、亲自确认她为这场治疗的付出的成本,那么效果会大打折扣。”

    “第四个呢。”

    柏灵俯身,给建熙帝磕了一个头,郑重其事地道,“恳请圣上恩准,每个月让我哥哥去领我爹的俸禄,再不要把钱交到我爹手里了!等到贵妃病愈之日,求皇上能放我们家一马,就让我爹,带着我和哥哥,辞官回家。他这样的人,实在不适合在宫里、甚至是京城这样的地方久留。”

    建熙帝哑然失笑,

    国事难,家事也不易。

    建熙帝眼中透出几分戏谑,“丘实。”

    “奴婢在。”

    “柏世钧和柏奕父子两个,一个月的俸禄加起来是多少?”

    丘实想了想,“回主子,按太医院的惯例,医士一个月的俸禄折算成银两是五钱;学徒不算正职,只管一日两餐和夜宿,没有俸禄。”

    建熙帝的嘴角沉了沉,“这样吧,另外给柏奕单独发份补贴,发多少,按宫里发例银的规矩来。”

    说着,建熙帝又看向柏灵,“至于让你哥哥每月去领你父亲的俸禄,朕不好直接插手,回去让你父亲自己写个委托,交给黄崇德,他会去安排的。”

    柏灵俯身,“好。”

    建熙帝站起身,在屋子中踱步。

    “你的第一个要求有违纲理伦常,朕不能答应,但朕可以特许,你进宫之后,除了承乾宫的宫内事务,其他人概不准指派你做其他的,怎么样?”

    柏灵心知这已是极大的恩典,“……谢圣上。”

    “至于第二条,”建熙帝微微眯起了眼,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殿宇,“后宫的宅院布置各有讲究。当初是太后接连降了三道懿旨,朕才不得不从。贵妃身份不一样,若是也这么做,只怕这边宅子还没搭,前朝的那些个文臣,就要跳起来指着朕的鼻子骂街了。”

    柏灵怔住了,想了想只好答,“……是,这一条,我没想到。”

    建熙帝微微扬眉,“你不在前朝,自然想不到。至于第三条……”

    柏灵仰头道,“第三条,无需皇上去开口,我会自己与贵妃商量,只是觉得有违宫内规制,所以先说与皇上听。”

    “好。”建熙帝目光,“那朕且问你,贵妃的病,几时能好?”

    柏灵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道,“三年。”

    “三年?”

    “娘娘的病虽不是绝症,却也不是小病,我先前提的那些条件又有诸多掣肘……”柏灵目光微沉,“如此,三年已是一个很乐观的长度了。”

    建熙帝踱步的速度快了,他望了一眼身旁的丘实,“去给朕倒杯水来,要新烧的滚水。”

    丘实即便再愚钝,此刻也知道建熙帝的意思,他轻答了一声“是”,便退出了房间,从外头将门给带了起来。

    建熙帝回坐到自己先前的位置,压低了声音道,“你当初医治太后,为什么只用了四个月?”

    柏灵平视前方,淡然道,“皇上,我从来没有说过我‘医治’过太后。况且娘娘的情形,和太后也截然不同,两者怎么能比?”

    “朕只给你一年。”建熙帝的眼中透出锋芒,“若你真能医治好贵妃之体,朕便答应你让你父兄远离京畿。但倘若一年之后,贵妃还是这样,明年秋后,便是你一家的死期!”

第三十一章 天真的老父亲

    离了承乾宫,柏灵跟着引路的宫人,一步一步向离此最近的西华门走去。

    西华门外,软轿已经备好,会把她好好地送回陋巷的家中。

    从承乾宫到西华门,平日里一刻钟就能走完的路,柏灵走了大约有一个时辰。引路的宫人不敢催促,也任由她慢吞吞地走着。

    回想着今日建熙帝的一言一行,柏灵只觉得脚下的石路益发坎坷,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

    回了家,刚叩门,柏灵便却发现门竟没有锁,一推便开了。

    院子一个人也没有,井旁的简易灶火台上架着水壶,火刚熄,旁边丢着一柄蒲扇。

    她一面往里走一面喊,“哥哥,爹?”

    “是柏灵,一定是柏灵回来了……”里屋传来柏奕的声音,柏灵便加快了脚步往屋里去。

    柏世钧果然躺在木床上,两唇发白,面色憔悴,头上敷着一块白毛巾,口里还一直长吁短叹地念着什么,只是听不清楚。

    床头剩了半碗热水,柏奕搬了个小马扎坐在父亲的床边。

    一见柏灵,柏世钧便努力坐起来,抬手伸向柏灵的方向,柏灵飞快地坐到父亲的身边,接着柏世钧的手,“……这是怎么了?”

    “宫里的旨意到了。”柏奕有些无奈地望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柏世钧,低声道,“刚听到你要进宫,爹就晕过去了。”

    柏灵有些意外,但随即便明白了过来。

    柏世钧老泪纵横地握住了女儿的手,呜呜地哭。

    柏灵也不劝,只是轻轻拍着父亲的背,任他在那里流眼泪。

    从低哭到啜泣,柏世钧两只眼睛都有些发肿了,这才抬头,呜咽地开口,“后宫是什么地方……别人不知道,我、我一个当太医的还能不知道吗。你不能……你不能去后宫那种地方,不能……”

    柏灵点头,也不说话,端起桌上的水,给父亲递了过去。

    过了许久,见柏世钧的情绪稍稍平稳了下来,柏奕才望向柏灵,“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皇上突然就封了你承乾宫的司药女官呢?”

    柏灵这才将她离开中和殿后发生的事全说了一遍。

    她说得很细,从石廊上丘公公和建熙帝的谈话,到她在建熙帝前提的要求,还有皇帝给的期限……听得父子二人一阵心惊。

    “……不过这皇上的规矩倒是定得明白,”柏灵又望向父亲,打趣道,“等我进宫以后,家里的银子就归柏奕管了,他可没我那么好心。”

    柏世钧却笑不出来,他深深地叹了一声,勉强从床上坐起,揭下了头上的白巾,低声道,“金樽共汝饮,白刃不相饶……现在的客气都是假的,真到了那一步,皇上说的出,便做得到啊。”

    柏灵:“可眼下,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柏世钧不解,“既然你都已经知道贵妃的病是趟浑水,为什么还要……趟进去?”

    柏灵:“您忘了吗?昨日我和柏奕进宫,就是打着‘有医治之法’的名头。这件事,太医院的那些人都看得明明白白。昨日,皇上看了药方,见我没有开药便以为我只是想靠一点小把戏蒙混过关,刚好今早贵妃又好心为我求情。如此,他就想将错就错,让我去娘娘身边陪护——”

    柏世钧差点没背过气去,“你、你没开药?那你那么长的一个药方——”

    “这不重要,先听我说完。”柏灵按住了柏世钧的手,“如果我以普通宫人的身份被征召进宫,那我和柏奕的生杀大权就全凭娘娘对我的好恶;今日她心中怀着善念,便留我一条性命,可若是相处生了龃龉呢?我和哥哥岂不是瞬间失了庇护,还背上了欺君的罪名?”

    柏世钧一时噎住,目光随之清明起来。

    柏灵接着道,“更何况现在前朝有官员参奏贵妃失德,王济悬和章有生又是是陪审,他们能借这个机会掀起多大风浪,还未可知呢。”

    柏灵一口气说了许多,也终于是叹了一声。

    “现在您明白了吗?医治贵妃是我们唯一的底牌,除了它,没什么能再保住我们了。不治是死路一条,治了反有一线生机,天无绝人之路,我们也未必就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细想来,也确实是这个道理。

    柏世钧愁容稍稍淡,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眉眼又凝重起来,“对了……王济悬、章有生的那些事,你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柏灵一笑,“这个……您就不用在意了吧?”

    柏世钧仍是忧心忡忡,“是不是那个韦十四告诉你的?”

    柏灵也只好答,“是,昨夜我与十四出外买酒,这些事都是路上我特意向他打听的,为了就是以防不测,结果今天果然就用上了。”

    柏世钧声音很低,“我看今日殿前,皇上能把昨夜柏奕的行迹说得那么清楚,会不会也是……”

    柏灵摇了摇头,“不会的。”

    “万一呢?”

    柏灵接言,“没有这种万一。昨晚那群锦衣卫围了家,即便大部队撤退,他们暗中留一两人人驻守到天明也是常规操作,这种事又不伤及我们性命,十四也管不了。”

    柏世钧又叹了一声,“我知道你不爱听,但爹还是要多说一句。你现在蒙太后的恩宠,身边有人护着,这自然是好事,但你好好想想,太后今年的年寿几何,那些太医今年又是多少年纪?再硬的靠山也有倒台的时候,你现在和他们那些人撕破了脸,等到太后百年,他们那时要如何反攻倒算,你想过吗?”

    柏灵目光微垂,“爹,如果不是因为顾及到这一点,我就不会眼睁睁看你在太医院受排挤,一直看了三四年。”

    柏世钧怔在那里。

    柏灵抬眸,声音依旧温和,“自从王济悬坐上了首席御医的位置,您不觉得我们家的日子就一天比一天难过了吗?再这样下去,我们怕是连他们的反攻倒算都等不到,就已经死在他们的暗箭里了。”

    柏世钧本能地摇了摇头,“为父不争不抢,他就算记恨,又能记恨我什么呢?”

    “你要是和他们一样,他们有什么忌惮的?”柏奕在一旁已经有些听不下去了,“就是因为你不争不抢,他才要记恨你啊。”

    柏世钧还是摇了摇头,“太医院那么多人,怎会就独独针对我呢?平日里总有些小误会,忍一忍也就……”

    “没有你的时候,他们在自己的规则里如鱼得水,可只要你在,你就成了映照他们污迹的一面镜子。你以为自己只是丛林里的一棵树,但实际上你是人家眼睛里的一粒砂。不把你毁掉,他们是不会罢休的。”柏灵眨了眨眼睛,“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啊,爹。”

第三十二章 东林寺的秘密

    柏世钧陷入了许久未有的茫然之中。

    他隐隐觉得柏灵的话里有些什么东西是他未曾考虑过的,这感觉让他有些恐惧,又令他有些好奇。

    只是连着好几宿没有睡着,今日又折腾了这么半天,纵是铁打的身子,这时也支撑不住了。

    “您先休息吧。”柏灵把被子给父亲捻好,“有什么事醒来再说。”

    柏世钧才点了点头,刚闭上眼睛,又道,“对了,院子里的东西,今天回来之后,我和柏奕又收拾了一些……实在太多了,我们吃上个把月也吃不完。你们拿些去送人吧,就当是我们家赔礼了。”

    柏氏兄妹点了点头,从外面带起了门。

    两人一起来到后院,把东西拿竹篾编成的薄框装好,每个竹筐差不多一臂高,盆口那么粗。

    兄妹俩什么果子都往里捡上一两个,算是凑成了个简易版的果篮。

    收拾好后,两人各自提着两筐在手便出了院门,恰好就撞见了对门吴叔,他正蹲坐在巷边的石牙子上抽旱烟。

    三人目光交汇,两兄妹还没来得及开口,吴叔就立刻站起来往屋子里走,砰地一下把门砸上了。

    柏奕和柏灵彼此看了一眼,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又走上前轻轻叩门。

    “吴叔,”柏奕一边敲门一边道,“您开门啊,我爹让我们俩收检了些水果和山货,都是鲜采的,给您——”

    “不要不要!都不要!拿走吧!”

    他们又试着去叩其他几家邻人的门,无一例外,没有一户人家愿意给他们开门,不是假装不在家,便是像之前吴叔那样不愿见面。

    柏奕和柏灵有些意外。

    正当兄妹俩各自疑惑时,巷口走来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钟大娘,回来啦。”柏灵笑着向她招了招手,“我爹让我们——”

    果然,话还没有说完,一向和蔼的钟大娘竟是像青天里见了鬼似地望了他们一眼,什么也没说就三两步地往家跑。

    柏奕步子更快,挡在钟大娘的家门之前,“大娘,您这到底是怎么了?”

    钟大娘脸急得发白,但柏奕又牢牢地挡着去路,她只得咧嘴,露出一个苦得不能再苦的微笑,“……大娘这会儿累得慌,快让大娘回去歇歇吧。”

    柏灵也上前道,“您歇嘛,不耽误您歇息。昨天好些乡亲送来了一些山货水果,我爹和我们都捡了一些,想给大伙儿分分。”

    说着,柏灵就抱着一个果篮往钟大娘的怀里递。

    可果篮一到钟大娘手上,她就像摸着一块热炭似的,猛的把东西推了出去。

    柏灵没拿稳,手里的东西都跌在了地上,滚得到处都是。

    “唉呀!你们……你们让我走吧!”

    柏奕只道,“大娘你把话说明白,不然今天这个门,我还就不让您进了。”

    钟大娘急得拍腿,声音还是蚊子嗡嗡,“我们都是小门小户的平头百姓,不像你们家,吃的是皇粮,见的都是贵人,你们就、你们就饶了大娘吧!”

    柏奕和柏灵这时才懂了。

    柏奕还想为昨晚的事解释些什么,但趁着二人不留神的当儿,钟大娘一个迅即的闪身,就冲回了家门。

    “砰——”地,又是一声关门声。

    柏灵拉了拉柏奕的衣袖,低声道,“算了,我们走吧。”

    两人回到自家的破落庭院,一言不发地坐在门槛上,两手撑着下巴,望着院子里一地的东西发愁。

    柏灵叹了一声,“昨晚锦衣卫那么一闹,这条巷子里,怕是没人敢再和咱们做邻居了。”

    柏奕望着前头,眉头皱得紧紧的,“这么多的东西堆在这儿,等坏了臭了,就更不好处理了。”

    两人又是一阵沉默。

    忽然,柏奕目光一亮,“我想到一个办法!”

    柏奕起身,两手捞起放在地上的四筐山货水果,“你随我来!”

    “啊等等!”

    柏灵跟在柏奕的身后,往外追了过去。

    柏奕一手两筐,带着柏灵向东边去。

    走了许久,柏灵忍不住问道,“我们去哪儿?”

    柏奕:“朝天街。”

    柏灵想了想,猜道,“你想把东西拿去卖给百味楼吗?”

    柏奕只摇头,“不是,你想哪儿去了~这些东西对我们三个来说太多,但要是放在百味楼那儿量又太少,再说他们进货都有老路子,不会接这些散货。”

    “那是……”柏灵歪着头望向柏奕。

    
柏奕笑起来,“等到了你就知道了!”

    才踏入朝天街的街口,一阵钟声便从极远极远的地方传来——那是东林山上的僧人正在撞午时钟。

    两人被钟声吸引,都循声而望。

    东林寺是平京一带最大的庙宇,香火极鼎盛,即便是相隔二三十里地,柏灵与柏奕也能远远看见寺中的青烟袅袅嬛生。

    柏奕不由得想起晨间的事情,问道,“诶,你早上话还没说完呢……‘章太医跑断腿也比不上王太医上一趟东林寺’,什么意思?”

    柏灵也不答,闷闷地看向他,“改天你去山上看一眼,马上就明白了。”

    “哎,你怎么这么记仇。”柏奕哭笑不得,“马上就到了,一会儿我就把怎么处理这些山货的法子都告诉你,好不好?”

    柏灵这才靠近了几分,轻声解释道,“东林寺什么最有名,你知不知道?”

    柏奕歪头,“寺庙么……不就是进香上灯,做些法事什么的。”

    “不止哦,你再想想。”

    柏奕又想了想,“给宝贝开光?”

    “差不多吧。”柏灵的声音很轻,“十四说,那寺里的和尚,从去年开始就一直在卖一种能让人‘百病不侵’的香囊,说是专门找太医求的宫廷秘方,每个月只卖三百个。卖完了就只能等下个月,求都求不来。”

    柏奕点点头,“那香囊多少钱一个?”

    柏灵看了他一眼,“十两银子。”

    柏奕手里的箩筐差点没拿稳。

    十两银子一个,那一个月就是三千两!

    他去年听父亲柏世钧提过,因为夏季洪灾,整个平京加上底下的六个县城,收到国库的粮食比往年少了一万石,折算成银子,也就是三千两。

    而一个东林寺,仅靠着卖香囊这一项,一个月的进账就能补上这一带一年的粮食亏空!

    柏奕有些难以置信,“这种事官府不管?”

    “管,”柏灵淡淡地答,“官府抽利六成,剩下的一成归寺庙,三成归太医院。太医院再按一定比例,分别折算到几个御医每个月的补贴里。”

    柏奕不出声了,除了一声噎在喉管里的“卧槽”,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第三十三章 这世道

    街道上人来人往,处处喧嚣,两人却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在这繁华中行进了没有多久,在一处不起眼的巷口前,柏奕忽然停了步子,对柏灵道,“这边。”

    柏灵应声跟随,与柏奕一同拐弯。这条路上一开始还有三两家像先前馄饨铺一样的店家,可越往后,巷子便越幽深,越往后街景也越破败。

    到最后,这巷子几乎只能容纳一人穿过,地上的石砖碎裂失修,踩上去才发现是活动的,一不当心就要溅着衣摆几道污浊的积水。

    柏奕放慢了脚步,指导着柏灵跟着他的步伐走,他身形灵活地穿过这一片乱石,显然对这一带非常熟悉。

    复行数十步,眼前的视野忽然开阔起来。

    这是一大片的泥泞地,到处是散落的石砖,放眼望去全是临时支起的布棚草棚。许多孩子短褐穿结,甚至衣不蔽体地到处奔跑玩耍。

    空气中弥散着一阵微妙的食物气息,闻着已有沤馊的气味。

    柏灵举袖掩鼻。

    谁能想到与朝天街一巷之隔的地方,竟会有这样的一个贫民窟。和前面的笙歌笑舞相比,这里是另一处人间。

    柏奕一面走,一面回头,“这儿的地前几年被一个员外圈了,说要盖酒楼,结果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荒在这儿了。这儿离朝天街近,乞讨方便,就聚了很多的穷人家。”

    柏灵应声点头,望了望四处。

    每一个棚子里都挤着着人,大多是女人和孩子。身上的衣服到处是破洞和口子,连补都下不了针脚,所以天还亮着的时候,她们大多数都在棚子里待着。

    偶尔会有一些缝补的活儿落到这里,女人们就在棚子下面干活。

    就连便溺之事也只在夜幕落下之后,才能跑出来解决。

    柏灵紧紧跟在柏奕后面,有些不可置信。

    “怎么会有这么多无家可归的人?”

    “一些都是附近县里的,也有从北方逃难过来的。”

    柏灵更是惊讶,“附近县里的?那为什么……”

    柏奕轻声道,“大部分都是之前男人上了前线,结果没回来。家里的房子、地,全被亲戚吃了绝户,没了地方去就只能进城来乞讨。”

    柏灵茫然,“……什么是‘吃绝户’?”

    “就是……”柏奕顿了顿,“如果一户人家里的男人死了,女人又没有生儿子,那这个男人的亲眷就能分了这家人的所有财产,大到房子田地,小到锅碗瓢盆……一群人把绝了户的人家吃得干干净净,就叫‘吃绝户’。”

    柏灵微怔,这时再看棚子里的情形,眼里便多了些怜悯。

    柏奕瞥了柏灵一眼,“你别同情他们。这些女人十个有九个都不觉得这有什么错。她们就是怨,也只会怨自己命苦,怨自己生不出儿子。要是轮着自己吃别人家的绝户,她们也不会手软。

    “而且,你不要看昨天晚上那么多人跑我们家来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就觉得他们都是淳朴善良的农人。这里生产力低,没那么多资源让每个人都好好活着,吃绝户在这儿是个天经地义的事情,是要在祠堂里由村里长老主持、全村公证的。一个女人要没儿子,她就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

    柏灵默然。

    “这儿的女人,有儿子是一种活法,没儿子就是另一种活法。”柏奕目光复杂地看了柏灵一眼,“我们和他们到底不是一路人。动恻隐之心只会给自己找麻烦,你千万别在这上面惹事,到时候讲不清的。”

    “明白……”

    又往前走了大约一两百米,柏奕停了下来,“阿离!”

    没有人答应。

    柏奕吸了一口气,又抬高了几分嗓音。

    “阿离出来!我给你送东西来了!”

    话音刚落,一旁的破墙上突然冒出来七八个头发蓬乱的孩子,小的看起来五六岁,大的也不过十一二岁。领头的那个孩子脸上满是泥尘,眼睛却光亮,像是两颗黑玉落在泥地里,古灵精怪的,“柏奕大哥!”

    柏奕挥了挥手,“快下来,有好东西给你们!”

    被叫做阿离的孩子嬉皮笑脸,动作飞快地从墙头翻了下来,“平日里没几个来找我的,刚听见声,我还以为是来找事的呢……诶,这个姐姐是?”

    “是柏灵。”

    “啊!”阿离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老听柏大哥提起,姐姐生得真好看!”

    柏灵还没来得及客气一声,阿离就三两下地上手,把柏奕肩上的四个箩筐卸到自己手上,又回头凶道,“磨蹭什么!都过来!”

    墙后面的另几个孩子这才慢吞吞地又探出了脑袋,翻身过来搬东西。

    除了阿离脚下蹬着一双破旧长靴和棉裤,其他孩子都只穿着一件极不合身的长袖大褂,衣摆垂落遮过了大腿,两只脚光溜溜的露在外面,见着生人还有些害羞。

    阿离大手一挥,向柏奕介绍道,“这几个都是新来的,我先带着,不懂事的地方柏大哥多担待——”
“去你的。”柏奕笑着伸手削向阿离的脑袋,“别在这儿得瑟,这些东西你看看,你们收得住么?”

    阿离蹲下去看,几个孩子也都探头围过来,筐帽儿一打开,各人眼里都冒出了光。

    阿离连忙把筐帽儿盖上,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有些人显然已经在往这边看。

    “四筐都一样么?”阿离抬头问道。

    柏奕点头,“对,都差不多。”
“收得住!”阿离的声音低了些,脸上露出真心的笑意,“别说就几筐山货,您就是给我搬座金山来我也收得住哇~”

    柏奕拍拍手,“我那儿还有很多,你喊几个得力的跟我去家取吧。”

    “现在?”

    “对,现在。”

    阿离琢磨了一会儿,摇头道,“现在不方便,柏大哥定个晚些的时候吧,我一会儿亲自带人去你那儿,您看行吗?”

    “行,那就这么办。别太晚,来了你就按老法子喊我,别咋咋唬唬带一群人到我家院子前头围着。”

    “这个还用您说!放心吧您呐!”

    几个孩子目送柏灵和柏奕离开,等走回那个只有一人宽的巷口,柏灵又回了一次头。刚才还围满了人的墙头现在又静悄悄的,堆在地上的东西也干干净净全不见了。
柏奕这时才道,“这些都是朝天街上的孤儿,领头的那个是我在百味楼的时候认识的。沈老板心善,每天的剩菜剩饭都给这里的人留着。”

    柏灵垂眸,轻轻摇头道,“这世道……怎么好像越来越差了?”

    “北方的仗都打了十年了。”柏奕脸上有些感慨,“这世道,能好到哪里去?”

第三十四章 兰花与荆棘

    巷子里很安静,只能听见两人的脚步和呼吸,走在前面的柏灵忽然停了下来,仰头望着天空。

    柏奕也顺着她的目光抬头。

    在墙与墙的一线天里,一群大雁正在高远的天穹上向北而去。

    “大概现在也只有大雁还会往北方去吧。”柏灵低声道。

    见柏灵情态似是有些消沉,柏奕轻声道,“我看今早申将军凯旋,大概北边的仗已经要结束了。”

    “嗯。”柏灵点头。

    是了,若不是北方战事渐熄,皇上便不会让申集川这样的老将回朝。

    想来,战争结束大概也在旦夕之间吧。

    “诶,”柏灵忽然扯住了柏奕的衣袖,脸上也有些惊疑,“既然今早申将军觐见,前朝的官员怎么会扯到贵妃自尽失德呢?就是要上奏也得事出有因,今早这完全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啊……”

    “这个早上黄公公倒说了,皇上今早晋申集川将军为‘卫国公’,并有意要重修大周的《周伦大典》。好像修《伦典》一般都是要立后的前兆。文官大概也是预料到这个,事前准备了折子,皇上一提,他们就当即上递,参奏贵妃失德。”

    柏灵的眸子为之一亮——难怪只给一年之期,原来建熙帝是想在明年夏祭前后立屈氏为后!

    朝臣竟如此虎视眈眈,难怪建熙帝事后会那样震怒。

    两人怀着心事回到自家的宅院,此时柏世钧已经从床上起身,披着他常穿的那身袍子,坐在客厅的大桌前伏案写作。

    见儿女归来,他也放下笔,“你们这是去哪儿了?”

    柏奕:“我们去了趟朝天街,送了点儿东西给那边的流浪人。”

    柏灵有些好奇地往屋里走,“爹,写什么呢?”

    柏世钧两手将眼前的信纸捧起,仔细吹干着墨迹,“不是说今后让柏奕来领我的俸禄吗,我斟酌写了一封委托,你们看看?”

    柏奕和柏灵彼此看了一眼,既有些意外,也有些欣慰。两人上前仔细读了一遍,言辞简练而恳切,分寸也拿捏得巧妙,既不显得自己软弱,也不让旁人觉得柏奕越位。

    他征询地看向儿女,轻声道,“好久没做这些官头文章了,要是还可以,我现在摁手印。”

    柏灵一笑,“好,我去拿印泥。”

    摁了手印,柏奕将这份委托仔细收在了胸口的衣襟后面。

    柏世钧望着儿女,伸手让他们坐下,似是有话要讲。

    “你们都坐……爹有一件事,想问问你们。”

    见父亲这样的情态,柏灵和柏奕也便都神色严肃地坐下,“您说。”

    柏世钧将两个孩子的手紧紧攥着,“不管是太医院还是承乾宫,都是是非之地……你们俩、你们俩今后……”

    柏灵原本有些紧张的心绪,在听到这个问题反而放松了下来。

    “是福是祸,闯过了才知道。”柏灵轻声道,“总归是一年的期限。”

    柏奕点头,“宫里险恶归险恶,可我们仨既然都在里头,多少都能有个照应。”

    “唉,不能谋万世者,不能谋一时;不能谋全局者,不能谋一隅。”柏世钧低声道,“为父这些年考虑的东西还是太少了,没有为你们计长远,这一遭劫难,不知道还能不能平安挺过去……”

    “爹,”柏灵叹了一声,“别担心了,想想明年这时候,我们就能趁着春光离开这儿。到时候咱们找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离了这些劳什子的官场俗事,一家安安心心种田采药,好不好。”

    “采药我可不去。”柏奕冷静地把自己摘出来,“种田我又不会,咱们还是别山清水秀了,找个热闹的州府先住下,我这点儿后厨的手艺养活你们应该还行。”

    柏世钧眼眶有些发热。

    “对了,还有今天的那笔银子。”柏灵忽然想起来,“我们路上商量了一下,您要是觉得这些银子花起来烫手,想支一些银子去做那些亡者的抚恤,我们也没意见。”

    柏世钧一时哑然,然而这话实在是说到了他的心坎上,只是顾及着这几天发生的种种,他一直不知怎么和孩子们开口。

    他连连点头,刚想开口说些什么,柏奕便接口。

    “但是,不能全拿走。”

    “那自然,自然。爹不会再这么做了,”柏世钧摇了摇头,“你们看,划多少出去合适呢?”

    柏灵:“空口白牙不作数,我们得先算算接下来的开支,再留一些应急,才知道最后的余钱能留多少给您。”

    柏奕:“对。今后每半个月,您最好和我一起对一遍家里的账。每一笔钱是怎么花出去的,怎么省下来的,您也得做到心里有数才行。”

    “诶诶。”柏世钧连连应声。

    如此,柏灵和柏奕便都起了身。一人重新拿了纸,一人取来了算盘。

    柏灵持家多年,对眼下家里的情形最是熟悉,哪里要添置家具,哪面墙要怎么补一补……一桩桩,一件件列了出来。

    柏奕那边打着算盘,估摸着市上的行情算价,两人商量着家与院子的翻新,时不时抬眸问问柏世钧的想法。

    柏世钧原本一觉醒来觉得万事皆休,此时见柏灵和柏奕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算着账,他忽然觉得,先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某种东西一下就被驱散了。

    真是何德何能,能有这样的一双儿女。

    孩子们都没有完全放弃希望,他一个已经半身入土的中年人又怎么能先认命呢?

    柏世钧站起身,挪着椅子坐到柏奕的边上,虽然陌生,但他决定从今日起,也多操心操心这些以往让他避之不及的家务杂事。

    次日一早。

    仍是天还蒙蒙亮的时候,柏奕和柏灵同时被内务府的管事领进了宫,在他们各自去往今后要长待的地方之前,他们各有一套繁琐而漫长的手续要走。

    兄妹俩动作都不快,像是心照不宣。

    等他们将各自的材料都确认完毕,在休憩室等候宫人审批的间隙,柏奕望向妹妹,忽然道,“你对父亲可真有耐心。”

    柏灵有些意外,“是吗。”

    柏奕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你给他讲那么多道理,可他却未必真的能完全明白。”

    柏灵想了想,似是有些疲倦地靠在了椅背上,“我有一个自己的想法,你想听听看吗?”

    “嗯?”柏奕看向柏灵那边,“说说看。”

    柏灵伸手捏了捏肩膀,垂眸轻声道,“如果把我们和我们周围的人,都比作草木,那最极端的两类,大概是兰花和荆棘。”

    柏奕目光微动,“怎么说?”

    柏灵笑着看过来,“荆棘极度顽强,在恶劣的环境里,靠一点水一点阳光就能活,可它浑身是刺,从头到脚都写着生人勿近;兰花呢,特别地好看,人人都喜欢,但它又特别娇弱,如果水和气候哪怕有一点儿差池,花就要枯萎……我觉得老爹就是兰花这一卦的人。”

    柏奕一时笑出了声,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还兰花呢。我看他这么轻信又好骗,能活到现在还进了太医院,根本就是个奇迹。”

    柏灵也笑起来,“你且听我把话讲完。世人虽然传颂兰花,但是像兰花一样的人又往往容易早夭。历史上的那些殉道者,不都是这样的人吗?

    “老爹算是幸运的,他活到这个岁数,虽然给自己招来了那么多的灾难,可到底还是逢凶化吉,这一方面是他运气好,另一方面,大抵就是在他身边总有人能护着他。从前是咱们的娘,后来是老院使,现在大概又轮到了我们。

    柏奕仍是摇头,“……这样活着,未免也太软弱了。”

    “你不能去要求一朵花‘坚强’起来,花也不可能像荆棘一样,浑身上下都长满自卫的刺。花对抗暴戾的方式很简单,如果有人去伤害一朵花,那他就不开放。”

    柏灵看向了一旁的柏奕。

    柏奕面色已变得沉凝起来,他放下了茶杯,专心听柏灵说下去。

    “人的精力有限。人有自由去判断自己究竟要把时间都花在什么地方,也就要去接受对应的代价。爹那个样子,我想也不全是因为他性情软弱,而是觉得要抽空面对这些尔虞我诈都太过麻烦。他不是说‘不足谋万事者不能谋一时,不能谋全局者不能谋一隅’么,我觉得他比我们都更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所以对别的什么都不计较。”

    柏奕脸上的笑容带着些自嘲,“……照你这么说,他倒是活得比我们更通透。”

    “我们也有我们自己的选择,”柏灵的目光垂落下来,“虽然我也没有完全想明白……但这些只能等我们离开了这里,才有机会去规划了……”

    一个宫人施施然地提着瓷壶进来,兄妹二人都噤声不谈,目视着他来给杯中添满了水,又目送他出去。

    柏奕这时才道,“如今你我都成了他的花泥,还不知道扛不扛得过将来的风雨。”

    柏灵正想接话,内门就已经打开,先前带路的宫人从里头快步走出,柏奕和柏灵同时站了起来。

    柏灵、柏奕:“这么快?”

    “已经是慢的啦。”那太监瞥了柏灵与柏奕一眼,笑道,“万岁爷钦定的人选,我们哪里敢怠慢呢?你们拿着这个引子,跟着前头的小李子去,他会带你们去内务府领东西,腰牌、衣服什么的,各按规制,到了之后有人和你们说。”

    宫人们在前面带路,此时前朝仍有典礼,太监们领着兄妹两人走上了城墙上的石廊,绕过前头的宫城,向内宫而去。

    高处风大,两人缓步向前,在他们的左手边,这一整片的宫殿一座连着一座,亭台一顶接着一顶,鎏金的瓦檐,朱红的宫墙,吐绿的嫩柳……它们曾看过无数人在这里攀爬上权力的顶峰,也看过无数输家在暗无天日的角落里悲声夜哭。

    柏灵的目光穿透眼前的长风,望着这几乎没有尽头的宫闱,慢慢地吐出一口气。

    现在,就让我们来斗一斗吧。

第三十五章 想不起的故人

    宫人们领着柏奕与柏灵,往北五所去了。

    北五所在皇宫的东北角,是所有新进宫的宫人领取宫衣的地方,管理所有宫婢奖惩升降的敬事房也在此处。

    柏灵与柏奕各自被引入不同的房屋,在其他宫人的帮助和盯梢下,换上了各自的衣袍。

    柏灵那边规矩多一些,几个人围着她,按照宫里的惯例,用细丝线小心地绞净了她脸上的浅浅绒毛,才及肩的长发勉强梳成了一个团髻,连指甲,都被细心地磨得平平整整。

    再出门时,柏奕已经不见了,只有两个从承乾宫来的宫女,正低着头怯怯地等在门前。

    柏灵还有些不习惯身上的新衣,她一手抱着新领的衣物腰牌,一手折腾领子,有些别扭地往外走,快到了门边时才发现,在那两个宫女身后,竟站着大太监黄崇德!

    柏灵脚下一滞,连忙低头欠身,轻喊了声,“公公。”

    两个宫女的头伏得更低了。

    一见柏灵,黄崇德的脸上也漾起了慈祥的笑,“万岁爷不放心,就派我过来看看,既然好了,就走吧。”

    两个宫女在前面引路,柏灵和黄崇德远远跟在后面。

    柏灵余光里留心着一旁的黄崇德。

    司礼监不比别的地方,像黄崇德这样手握批红大权的人,不仅是建熙帝的心腹,和前朝的内阁官员之间也有千丝万缕的缠斗。

    这样的一个人过来亲自送自己去承乾宫,她绝不信没有其他目的。

    果然,过了宫人往来频繁的地方,黄崇德缓缓开口了,“姑娘头一回进宫是什么时候?”

    柏灵脚下步子慢了下来,“回公公,大概是四年前了。”

    黄崇德点点头了,“英雄出少年呐。”

    柏灵的步子更慢了。

    想来,黄崇德不会无端端提起禁忌的话题——因为四年前,是她和太后初遇的时间。

    还未等柏灵想明白,太和殿的方向忽然一阵人群激烈的呐喊,那声音齐整而深远,余音在空中回荡。

    柏灵不由得停下了步子,往声音传来的那片天空望去,很难想象在皇宫之中,竟会听见像这样近乎山崩地裂的呼号。

    黄崇德也停了下来,顺着柏灵的目光抬眼,“不要惊慌,主子爷要在太和广场上,连着三日为申将军和一众将士举行的接风庆典。宫里难得这么热闹,忍忍吧。”

    柏灵垂眸,应声答“是”,又跟着黄崇德继续往前走。

    黄崇德接着道,“其实那天晚上我也在。”

    柏灵手心微汗,“不知公公是说哪天晚上?”

    黄崇德笑了笑,“自然是你头一回进宫的那晚。我记得,那时候你是和你哥哥柏奕,一起到西华门去给柏太医送饭吧。”

    “黄公公……”柏灵皱了眉,有些犹豫还要不要再听他把话说下去。

    “我说了,不要惊慌。”黄崇德伸手示意柏灵不要紧张,他原本就上了年纪,加上语气又慢,这些话听起来便很是放松,就像寻常长者与后辈闲聊。

    “在四年前能遇上太后,是你的造化,这四年来能一直守口如瓶,也足见你的品性。你能一直小心谨慎地做事,既是功劳,也是福气。”

    黄崇德的话慢条斯理,但柏灵已经在那里急剧地想着。

    “可现在到底又不同了,”一番乱石铺街之后,黄崇德终于切入了正题,“你那时候在宫外,一个月也就进来一次。太后平日又深居简出,这宫里的风浪再大,也打不到你头上去。”

    柏灵静静地听着。

    “可如今你在承乾宫,那便又不一样。这里不比别处,一小点风雨也能催成大浪,想保平安,你就要牢牢记着自己进来是为了什么。人要记得自己的初心,也就不会旁生枝节,走上岔路。”

    这样的话,说是由衷嘱托也不为过。

    柏灵深深地望着黄崇德,她心中半是感动,半是疑惑。

    事实上,让柏灵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是,这个与自己几近萍水相逢的老人,为什么会和自己说出这样的肺腑之言?

    黄崇德还像之前一样,带着淡淡的笑意瞥了柏灵一眼,又望着前方,“你聪慧,应该能听明白我在说什么。”

    柏灵神色肃穆了,郑重点头道,“谢公公叮咛,柏灵记下了。”

    “那便好。”黄崇德点了点头,“我也还有差事,剩下的路,就由你自己走了。”

    “公公慢走。”柏灵躬身送别。

    柏灵由衷地目送黄崇德离去,然而就在望向他背影的一瞬,柏灵一时恍神,只觉得这个身影似是从前在哪里见过。

    “请等一等。”柏灵忽然道。

    黄崇德的脚步停了下来。

    “公公和我,从前是不是在哪里……”

    黄崇德回过身,语气也还是淡淡的,“不是才说了,四年前那晚,我当时也在吗?”

    柏灵这才意识到自己问题里的歧义,然而黄崇德已经迈着轻缓的步子走了。

    再看眼前的背影,柏灵又觉得无比陌生,她若有所思地望着前方,直到黄崇德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的拐角,又听见前面的宫女轻声唤她跟上。

    她应声向前,心中一时茫乱——脑海中那一瞬的熟悉感竟再也找不回来了。

    承乾宫的宫门已在不远,这已是这几日来,柏灵第三次踏入这里。

    然而这一次,才刚踏入院门,柏灵就感到有些许不对劲。

    宫人们又在外头跪了一地,就连一向不离贵妃身侧的宝鸳也在其中。

    宝鸳跪在最前面——她垂着头,两颊微肿,虽然在哭却倔强地咬住了嘴角,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在宝鸳之前,是紧紧关闭的屋门,门外站着两个并不年轻的婆子,看衣着款式并不是宫人。她们的脸很白,眉毛全是画上去的,下沉的嘴角连带着也让两腮的肉耷拉,看起来竟有些像化了人形的蛤蟆。

    两个引路的宫女在这时退下了,只留了柏灵一人孤零零地站在大门前。

    她抱着怀中新领的衣物,望着眼前的一幕思量了片刻,还是大步迈了过去。

    “站住!”那两个婆子挑起眉,“什么人?”

    柏灵走到宝鸳身旁站定,向着两个婆子稍稍欠身,温声说道,“我是昨日陛下钦点的承乾宫新任司药柏灵,请问贵妃娘娘现在何处?”

第三十六章 下马威

    两个婆子对望了一眼,一人冷声答道,“娘娘在屋子里,你且到旁边去等。”

    柏灵没有动,仍是望着眼前的这两人。

    两个婆子的眉毛顿时吊了起来,“干什么,刚说的话没听见?”

    柏灵眨了眨眼睛,低声道,“既然娘娘在屋子里,为什么娘娘的侍女在外面?”

    那婆子笑了,“因为我们家老夫人要和自家女儿说两句体己话,外人听不得!”

    老夫人?

    柏灵向着屈氏卧榻的方向望了一眼,看来是屈贵妃的母亲来了。

    她望着眼前面色不善的两个婆子,她们显然也是那位老夫人带来的。

    望着这一院子跪地的宫人,柏灵心中微动——难道黄崇德那样特意地跑来,就是为了此刻给她一个警醒?

    柏灵想了想,“说话可以,但屋门和窗都要打开,宝鸳。”

    宝鸳听到自己的名字,有些恍惚地抬头。

    “带人将这两个婆子请到旁边去,然后开门,开窗。”柏灵望着地上跪着的侍女,“就像上次我来一样。”

    两个婆子都是一怔。

    宝鸳也痴痴地望着她,像是有些怀疑自己刚才听见了什么。

    “我看谁敢!”婆子们喊了起来。

    院子里果然没有人动。

    婆子们有些得意,眯着眼睛,示威地看向柏灵。

    但柏灵看上去也不恼,她侧目去看宝鸳,“闭门合窗的命令,是娘娘下的吗?”

    宝鸳咬着牙摇头,“不是……是老夫人说的。”

    “即便不是娘娘说的,可老夫人说的,娘娘也是听的。”

    “就是,娘娘最孝顺,才不会拂了老夫人的意思。”

    婆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口了。

    柏灵略略歪着脑袋,脸上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可这里是贵妃娘娘居住的承乾宫,不是你们自家的宅院。”

    婆子冷眼瞧着,“那又如何?”

    “你问我如何?那我便告诉你如何。即便是娘娘回家省亲,也是先有君臣,再有母女。前面的大臣昨日还在殿上参奏娘娘失德,你们今天就敢接着往人家那儿送把柄。”

    柏灵心中一时自嘲,未曾想自己来到承乾宫后,第一件事竟然就是拿君臣纲常来做文章。

    但这片刻的犹豫在她眼中几乎一闪而逝,她带着些微的怅然,扫看四下俯身的宫人。

    “要是这样,我看你们的差事也都不用当了吧。”

    这一句话,倏地便把宝鸳激了起来,她胡乱地用衣袖擦了擦眼睛,愤愤抬眸望着两个婆子,“还不快进去和老夫人递话!”

    两个婆子剜了宝鸳一眼,彼此望着,吞吞吐吐地彼此推诿了一阵,左边的那个便把门拉开了一个小缝,闪身进去了。

    也就这么小小的一个动作,柏灵就闻到一股熟悉的烟熏味道从屋子里传来。

    还在外头的婆子顺了顺气,盯着柏灵看了好一会儿,冷声道,“我看你也是个面生的,这么不懂规矩!”

    柏灵俯身笑了笑,像是受了什么夸奖似的欠了欠身。

    婆子一口气噎在那里,见一旁几个宫女偷偷抬眼瞄了过来,便厉声呵道,“看什么看!都按娘娘的话跪好!”

    屋子里传来一阵脚步,门从里面打开了,走在前面的是屈修,他躬着身,恭歉地扶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走了出来。

    老夫人的脸绷得紧紧的。

    她年纪虽大,眼中却有一股锐意的力道,两肩平展,腰挺得比一旁屈修还直。她一身几近墨色的暗绿衣袍,上面绣着青松暗纹,右手拄着一柄比她稍矮一些的手杖,上头的花纹虬枝盘曲,隐隐透着威严。

    先前进屋的婆子跟在这两人后面,此时有自家老夫人和小老爷撑腰,两人的腰杆子马上又硬了起来。

    “什么人在外面喧哗。”老夫人的眉头皱了起来。

    先前进屋的婆子跟在后面,此时有自家老夫人和小老爷撑腰,腰杆子马上又硬了起来,“夫人,就是这个妮子!”

    柏灵再次欠身,“老夫人,屈大人,晚辈柏灵,是承乾宫的新任司药。”说着,她看向一旁跪着的宝鸳,轻声道,“娘娘身边该是没人了,你进去看看。”

    宝鸳一怔,连忙擦干了眼边的眼泪,提着衣裙就往里面跑。

    屈老夫人没有看她,也没有阻拦。

    屈修见柏灵只是欠身,却不跪下行礼,眼中闪出憎恶:“放肆!见到老夫人,行什么礼都不知道吗?”

    柏灵笑了笑,“回大人,我虽入承乾宫,却是女官,不是宫婢。”

    屈修咬了牙。

    论起来,司药女官的官阶在正六品——虽然这个品级在前朝是根本不认的,但真算起位份高低,她比自己还真差不了多少。

    大周律明文载,即便是上了公堂,有品级的朝员也不必对堂上人跪拜礼,只需站着答话。

    更不要说是对着诰命夫人。

    屈修眼中更阴鸷了几分——这姑娘小小年纪,竟就如此难缠!

    屈老夫人不由得多看了柏灵一眼,发现这姑娘也正望着自己。明明方才说了那样的话,可那两只墨玉一样的眼睛却没有什么波澜,看起来甚至还带着几分谦逊的姿态。

    仗着自己顶着个没人当真的六品顶戴,竟连自己该站在什么位置都摆不正了。

    真是手里有了点资本,就忘了自己是谁。

    屈老夫人很是讨厌这种仗势欺人的女子。

    她双眉微扬,望着柏灵,“这两日,你辛苦了吧。”

    屈老夫人的声音有些暗哑,但听起来很是慈爱。

    屈修愣住了,他不明白母亲为什么忽然对这个贱婢如此客气!

    “您也辛苦了。”柏灵答道,

    屈老夫人移了目光,望向远处的宫墙,“谁家的女儿病了,母亲不辛苦呢?宫里头那么多太医,都治不好我女儿的病,本来就揪心,偏偏还有些利欲熏心、猪狗不如的东西,以为这里头有利可图,一个两个都扑上来要蹭上一口血肉。”

    屈修这才听了个明白,一时不由得在心中暗暗偷笑。

    那柏灵也蠢,还在那里客客气气地你推我谅,以为母亲说得是什么好话。

    到底姜还是老的辣,骂起人来干干净净,没半点痕迹!

    “那确实揪心。”柏灵点了点头,的眼中透露出些许同情,像是没听出话里的分毫敌意。

    屈老夫人叹了一声,“野鸡就是野鸡,任她再怎么钻营,就算是攀上了天上的凤凰,她也还是野鸡,翻不了身的。”

    柏灵眼中似是有几分不忍,“老夫人何必这样讲。”

    屈老夫人一声冷笑,“难道我说得不对?”

    柏灵摇了摇头,目光越过她,看向站在一旁的屈修,“……我想屈大人已经够努力了。”

    屈老夫人一时未懂,“什么?”

    “我说,”柏灵声音和婉,贴心地降下了声量,像是真的和老人家说两句知心话,“虽然屈大人仕途不济,实在撑不住前人的门面,但屈家到底是三朝的老臣,更何况贵妃娘娘又正蒙圣宠。我想世上,该是没有人会把屈家往‘凤凰变野鸡’上头想的。”

    柏灵轻声道,“还请老夫人宽心。”

第三十七章 佛骨余香

    “你——你再说一遍!!”屈修手在抖,脸已经气得发青。

    屈老夫人一时震怒,脸上的笑在转瞬间烟消云散,嘴角还僵硬着上提,眼中已经布满了寒霜。

    这个柏灵……她竟然敢当众这样答话!

    前日屈修从宫里回来,说皇上派了个十一二岁的女娃娃来给贵妃治病,非要她进宫来看看,那时她还没有当一回事。

    一个幼时丧母,自小和父兄相依为命的丫头能掀起多大风浪?

    可今日才一交锋,屈老夫人就见识到了柏灵的爪牙——谈笑之间,她撕咬起人来丝毫不留情面。

    然而屈老夫人目光微转,到底是平住了心底的怒气。

    这丫头和底下那些眼皮子浅的贱民没什么两样,嘴上没有规矩,心里没有敬畏,说什么也点不醒她!

    和这样的人,根本不值得纠缠。

    屈老夫人嘴角微沉,带着几分厌恶,“那柏姑娘想错了。屈家的荣耀,从来就不会担在哪个子孙一人的肩上,潮水还有涨落,我屈家何止三朝老臣?那是从太祖时就享有了浩荡皇恩,百十年也不曾断过!”

    柏灵颇为恭敬地点了点头,“柏灵受教了。”

    “母亲!你还和她说这些干什么!”屈修那边气得够呛,三两下就从怀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笺,向着柏灵的脸上狠狠甩去。

    柏灵微微后仰,那纸笺擦着她的鼻子飞过,她动作迅捷地接住了它——这是自己前日在这里手书的“药方”。

    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里没有一样药材,全是正念训练的指导语。

    柏灵接着纸笺,心中已然亮堂,难怪今日屈修要请老夫人进宫,有宝鸳在,他是没办法从贵妃这里拿到方子的。

    也难怪刚才看宝鸳的两颊是肿的。

    “我当时就说这药方一定有鬼,提议要太医院的那些御医共同验方,偏偏没有人听我的,那个老院使——那个老院使也被她买通了!还给她做什么背书说这药方无害!”屈修恶狠狠地指着柏灵,“你跟我说,这也能算药方吗?!”

    屈修说得抑扬铿锵,唾星飞溅,恨不得当场就能治柏灵一个欺君之罪。

    柏灵表情淡淡,两手仔细将那纸笺抚平,然后小心地收进了自己的衣袖。

    “屈大人,这方子,皇上也是看过的。”

    “那又怎么样!”屈修大手一挥,“皇上求治心切,所以被你这贱婢妖言蛊惑。要不是我留了个心眼,今日拉着母亲进宫,只怕我们一家人,到现在还被你蒙在鼓里!”

    屈修还想再骂,可屈老夫人忽然咳嗽起来——屋子里的宝鸳已经拉开了所有的幕帘,开了窗也敞了门,那些浓郁的薰香飘散到室外,引得屈老夫人又咳了起来。

    屈修只得暂时住口,俯身关切着,屈老夫人摆了摆手,“不碍事。”

    柏灵嗅了嗅,难怪之前觉得这气味有些熟悉——这就是她第一次来承乾宫时,在外厅闻到的薰香。

    柏灵想到了什么,双眉浅凝,信步走向屋内,对身后屈修的质问置若罔闻。

    她寻着味道走向放在里屋幕帘后的香炉。

    原本觉得外厅就已经够呛人了,贵妃所在的里屋竟更是夸张,青蓝色的烟雾肉眼可见,屈氏仍躺在纱帐之后,咳嗽声没有停过。

    柏灵掩着鼻子揭开了香炉顶上的镂花银盖,只见里面有十几支长约一指的香柱,每一根香柱比寻常的薰香要粗得多。

    而此刻,它们几乎已经全部燃烧殆尽,只是那些燃后的灰烬仍保持着先前的姿态立在那里。

    柏灵的脸色也冷了下去,“为什么又点了这香,还将屋门窗门都关了起来?”

    里间的宝鸳还未来得及回答,屈老夫人已经冷哼了一声,她带着些许鄙夷,望着眼前的这个姑娘,冷冷地答道,“这是佛骨香。”

    佛骨香?

    听到这个名字,柏灵心里浮起了些微不详的预感。

    “桂秋。”屈老夫人看向一旁的婆子,“把香囊都拿出来。”

    那老婆子连忙递过来一个手篮,篮子里放着宝蓝、粉白和玄黑三种香囊,每一个香囊的两面都绣着佛祖的心印“卍”,只是那针脚粗糙得很,错针走线处处都是,还有许多没有绞干净的线头就这么直接露在外头。

    “发了吧。”屈老夫人又道。

    婆子提着篮子走下台阶,按宫人的差事分发了香囊。平日会进屋内伺候的都发了宝蓝色,剩下的太监领玄黑,宫婢领粉白,分得十分讲究。

    每个宫人都低着头,千恩万谢地从婆子手里接过了香囊。

    分发完毕之后,屈老夫人拄着手杖往前走了一步,她声音不大,故而每一个宫人都竖起了耳朵仔细听,生怕错漏了一字半句。

    “这香囊,是东林寺的慈恩大师亲自开光的,可以祛灾辟邪。你们这些平日里伺候的,都把它们好好戴在身上。平日里手脚也要利落,别碰着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到时候把晦气又带到这承乾宫来,惹得娘娘身体不适。”

    底下的人纷纷把香囊都握紧了,齐声答道,“是。”

    “还有这些佛骨香……”

    屈老夫人说着,另一边的婆子手捧着一个锦盒走了过来,在屈老夫人的眼神授意下,婆子将锦盒交给了站在最前头一个手握宝蓝色香囊的宫女。

    屈老夫人又接着道,“慈恩大师说,娘娘这次的病是天病,所以太医院才会治不好。世上也没人能治这样的病,因为她是在替我大周的黎民百姓受苦,这是天大的福泽,也是命中注定的修行。你们这个时候能在这里侍候,也都是前世修来的机缘,自己都要珍惜。”

    宫人们彼此看了看,将信将疑地望向屈老夫人。

    “请教……老夫人。”一个人有些怯懦地开口。

    “说。”

    “我们……能做什么呢?”

    “每天在屋子里点十三支佛骨香,让娘娘在佛香中浸熏一个时辰。从今日开始,每一日要比前一日往后推迟一个时辰,片刻都不能有差池,直到走满了十二个时辰,再逆着来一遍。”

    柏灵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忽然有些感慨。她不知道是该佩服这个时代里人们对疾病的想象力,还是该哀叹此刻病榻上那位贵妃娘娘过去和将来的命运。

    “且等一等吧。”

    柏灵说着,捧着香炉从屋里走了出来,因香炉有些沉重,她抱得有些吃力。

    “香囊可以戴,佛骨香绝不能点。”

第三十八章 柏灵的初心

    众人一时侧目,见柏灵直接将香炉搬出了屋子,而后重重地放在了地上。

    这一放震起的灰烬与余烟,让站在前面的宫人和老夫人一行都呛得咳了起来。

    婆子们掩着鼻子往后退了好几步。

    方才在屋子里谈话时,香炉放在屈氏所在的里屋,和外厅之间隔着幕帘,屈修和老夫人尚且能够忍受。

    如今柏灵把整个香炉去了盖子搬出来,又是另一番情景。

    烟扑过来惹得屈老夫人连咳不止,连连流泪,屈修上前一脚踢翻了还在冒青烟的鼎炉。那铜炉滚了几滚,香灰连着特意填置的黑土一起全翻在了地上。

    这黑土很不一般,是屈家专门从东林寺采买的佛土。据说拿它填满半个香炉,而后再点佛骨香,可催出香气中的精华——屈老夫人为能求一抔佛土,在东林寺连点了一个月的长明灯,不知花去了多少金银,才感动了几位老师父,为她从山上的风水宝地掘来了这一捧。

    婆子们最是知道这个,连忙心疼地上前去收拾。

    屈修奋力挥袖,这才勉强驱散了眼前的烟。

    里头屈氏也听见了外面的动静,打发宝鸳出来看着,免得再起什么不得了的冲突。可宝鸳才走到门边,就望见了这一幕,她心中的震惊已是无以复加。

    屈老夫人无心其他,拄着手杖连连捶地,心疼地望着婆子们那边,连声道,“快……快!沾了灰的洒了就洒了,剩下的赶紧放回香炉里,可别染了尘世的俗气!”

    “你在干什么!真是反了天了!”屈修眼睛被熏得有些红,怒视柏灵道,“老夫人说话,什么时候轮到你插嘴?”

    柏灵捂着口鼻,冷声道,“我在救人性命。”

    “我妹妹的性命,不需要你这种贱婢来救!”

    “那你就想错了,屈大人,”见青烟散了许多,柏灵索性也放下了手,她冷静地答道,“我是在救我自己的命,还有我父兄的命。”

    这一句话说得在场几人都是一愣。

    柏灵下颌微沉,垂眸道,“您二位要是以为我是为了攀龙附凤来接近贵妃,那未免太小瞧了我,也过于高看了自己。有一件事不妨告诉二位,昨日在御前我与皇上立下了重誓,倘若治不好娘娘的病,我柏家三人就以性命相抵。”

    “你们屈家的荣辱有涨有落,荣耀从不会担在哪一个单独的后辈肩上。我不一样,我在这世上就只有一个爹,一个哥哥。我肩上的担子没有人能帮我扛,所以今天,我也把话撂在这里。”

    柏灵深吸了一口气,“只要我还奉皇命在承乾宫待了一日,就不会让任何人,用任何手段,伤了贵妃一分一毫。”

    柏灵顿了顿,双目微合,“我这么说,老夫人和屈大人,能听懂吗?”

    不知为何,听着柏灵说的话,站在屋门后头的宝鸳已忍不住落下泪来,可她还是死咬着牙,眼望着外头的情形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儿声音。

    像今日这样的激烈争执的场面,她不知道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听到过了。

    自贵妃病后,承乾宫里人人自危。底下的宫人不知多少偷偷走着关系想调去别处,这山望着那山高,只想早点儿甩脱了这里的苦差事。

    剩下没本事打通关系的,哪个不是知轻晓重,看人眼色的人精,以至这承乾宫里到处都是顺和景象,人人都那般唯唯诺诺。有些话她早就想说,但她没有那个身份,贵妃也不会让她开口。

    如今柏灵在外的一声声,一句句,几乎像一把重锤,把她心里早想敲打的那面铜锣砸得哐哐响!

    她望着柏灵,忽然就生出了许多的好感与赞叹——这一番话下来,宝鸳早已听了个明白,这个柏灵其实和她一样没有退路。她们不会、也不能有其他靠山,屈贵妃是她们头上,唯一的一片云。

    屋外,屈修一声冷嗤,“压上了性命,是你们咎由自取!你那个庸医爹差点害得我妹妹香消玉殒,这才想着把你也送进宫来拖延抵罪,你的这点伎俩,还能瞒得过谁!?”

    柏灵也笑,声音还是那么平静,“方圆百十里的乡县,恐怕还没有哪个医官比我爹声望更高,你说他是庸医,请问你算老几。”

    屈修眼睛蹬得滚圆,“你——”

    “好了!”屈老夫人用力地用手杖顿了顿地。

    她重新审视了眼前的小姑娘,脸上浮起了寒凛的笑意,“说的天花乱坠,也不知道是几分虚情,几分假意?”

    宝鸳的心忽然提了起来,自家老夫人的雷霆手段她素来是清楚的。

    柏灵隐隐感到屈老夫人那张笑脸后另有谋划,直截了当地问道,“那老夫人想怎么样呢。”

    屈老夫人笑了笑,“这佛骨香用法繁多,要祛了这承乾宫里的邪魔之气,也确实不必非在内宫熏治。只是另一番法事耗费的心力更多,更磨人罢了,你既口口声声说要为贵妃守着这承乾宫,那……倒也好说了。”

    两个婆子面面相觑,眼色里透着等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屈老夫人接着道,“若是让贵妃每日浴烟,那在宫里待一个时辰就好;不过这个活计也可以交给其他人去做,只是时间上略有些变化。”

    “嗯。”柏灵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这个人要抱着十三支点燃的佛骨香,到一处有土、有水、有风的地方静跪……”

    宝鸳听着略略放下了心,有土、有水、有风的话那必定是在室外,每天熬上个把时辰虽然累,却也不算太苦的差事。

    屈老夫人笑了笑,又接着说了下去,“……一日要跪满六个时辰,连着十二天,每次跪前跪后都要沐浴更衣,跪时不能饮水进食。按慈恩大师的说法,这便是素人的供奉了,有大恩德。”

    宝鸳倒抽了一口凉气,所谓“略有变化”,竟是从一个时辰直接变成了六个时辰!?

    宝鸳连忙用冰凉的手背去敷已经肿起来的眼睛,这个时候她必须出去为柏灵说话了!

    柏灵脸上的神情没有变,只是侧目望向了庭院里的枯枝断栏。

    要破了这位屈老夫人的刁难倒也不难。

    往近了说,可以去太医院,前朝正在争议贵妃的病症,这时候千头万绪的,断不会突然接受什么“天病”的解释;

    往远了说,可以去找皇上,直接去把那个东林寺的慈恩大师请过来对峙,他要敢夸口找个人跪上十二天就能治好贵妃的病,那十二天之后就是他的死期。

    但来时黄崇德的面容,忽然就闯进了柏灵的脑海。

    “这里不比别处,一小点风雨也能催成大浪。”

    “你要牢牢记着自己进来是为了什么。人要记得自己的初心,也就不会旁生枝节,走上岔路。”

    柏灵微微颦眉,走上岔路吗……

    那似乎,也有其他转圜的余地。

    就在这片刻,屋里头的宝鸳终于调整好自己的状态,无论如何她都要为这个新来的妹妹争一争了!

    可才踏出门槛,她就看见柏灵已经向着屈老夫人欠身。

    “既然老夫人坚持要这么做。”柏灵的神情看起来还是那么平平静静的,“我愿意为贵妃代劳。”

第三十九章 医道与医术

    皇宫的另一头,太医院的屋檐下,柏奕有些心神不宁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从刚才开始就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直发慌发闷。

    他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可千万别是柏灵那边出什么事了……

    “柏奕!”

    柏世钧的声音带着几分严厉响起,柏奕回过神,发现父亲的眉头已经皱紧了。

    他自知理亏,略略低头,“您接着说,我在听。”

    柏世钧着实有些恼火,“你要是无心待在这里,还是趁早走人的好。医者,易也!病患的病势无时无刻不在变化,医者若都这样三心二意,手下出了错漏,还说什么治病,根本就是在害人!”

    道理柏奕都明白,他怎么会不明白呢。

    他不经意地瞥向了父亲,四目相对便不禁为之一震。

    在太医院的柏世钧,和在家里头的柏世钧,似乎完全是两个人——他就那么直直地坐在那里,眼睛里映着外头的天光,又清又亮。

    柏奕轻咳了一声,也直起了腰,“抱歉,我刚才有点担心柏灵那边的情形,所以分心了。您接着说吧,之后不会了。”

    柏世钧眼中闪过片刻的悲愁,他索性将眼前的医书合了起来,又站起了身,“你随我来。”

    柏奕跟在柏世钧的身后,穿过太医院里那些文卷书册堆积如山的案台,向着更深的院落走去。

    在整理案卷的王济悬望了望着对父子,发出了一声哂笑。

    正经的太医院在午门外百十米的地方,和朝员们日常办公的位置就隔着一条巷子。宫里的太医院其实更像是一处值班室,每次由一位御医和四位医士共通当值。

    这里是一个两进的院子加上一个巨大的藏冰地窖。外面的屋子供当日当值的大夫们办公和休息,里面的院子,则是满满当当的药柜和藏书。

    至于一些更为珍奇和不易保存的药材,就在地窖下面小心保存着,轻易不动用。

    一进这院子,柏奕便有些恍然。这里的味道他非常熟悉,从他的办公室去食堂,中医科的取药台是必经之路,他每天都要经过那里。

    柏世钧带着儿子走到一处大门前,从腰间取出一把钥匙来开锁——那锁头非常地干净,可见平日里进出这间方的人大概是很多的。

    “这里放的,都是一些常用的医书典籍。”说着,柏世钧将手里的钥匙递过去,“钥匙你收着。医者,意也。吾意所解,口莫能宣也。要行医,须得对前人的经验感悟了属于胸,这便要先将医书读透,再去实践中积累经验,才能真正领悟所谓的医道。”

    柏奕默然收了钥匙,细细咂摸着柏世钧的话,而后跟着父亲进屋。

    柏世钧大致向柏奕介绍了这里的典籍分布和之后要开始研读的大致顺序。从本草药目到方剂调配,从穴位经络到针灸推拿,柏奕半是用心,半是猎奇地听完了。

    而后柏世钧又带着他去到另一间屋子,这里与先前不同,每个书架前都挂着一个写着名字的木牌。

    “这里记载着宫中所有妃嫔、皇嗣,自进宫或降生以来的种种状况。”柏世钧轻声道,“当然你现在是没有资格看这些卷本的,有些为父也没有资格。但我还是要带你来看看这些陈列,因为古人讲,‘医者,艺也’,不论是诊断还是治疗,其实都是一种技艺,它要用心,用情,除了倚仗自身的技巧,还应该关心病人,视病人为一个整体的人。所以医术,才会被称为‘仁术’。”

    柏奕听到这里,已有些感慨。

    柏世钧对医学的这番理解,即便放在百年之后,也不算过时。

    见柏奕若有所思,柏世钧才略略放心下来,他抚须道,“为什么之前你说不愿学医,我也没有勉强你。因为医路极苦,不仅要终身苦练技艺,更要随时应对各样突如其来的变数。若不能明白这些道理,就算在最初学到了几分皮毛,也决计坚持不下去!”

    再看柏世钧,柏奕眼中的不以为意也淡去了许多。

    在医路之苦上,他自己就深有感触。

    正当柏奕想开口说两句感想,外头忽然传来了一阵喧闹声。而后就听见王济悬在外大喊“柏世钧”,声音中带着些许不耐烦。

    父子二人都有些意外,同时向外走去。

    在院门口,王济悬正领着一个矮矮胖胖的太监站在那里,那太监急得来来回回地踱步。

    见柏世钧下来了,王济悬便悠悠地对那胖太监道,“那位就是今日当值的医士了,取药的事都找他。”

    那太监连忙上前,对着柏世钧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怎么回事儿啊,宁嫔娘娘要的‘小儿至宝丸’怎么这几天都没送过去?小皇子六个月大,天天晚上哭得人睡不着觉,上回就和你们说了,这事儿等不得!!”

    柏世钧:“公公息怒吧,太医院也有太医院的流程——”

    “你别和我扯这些没用的!”那太监一跺脚,“我就问今天我拿不拿得到这药!”

    “拿得到,拿得到。”柏世钧点了点头,“公公在此等候。”

    柏世钧转身去了药房,再回来时,手中多了一个青白色的瓷瓶,上面用红色的软布封折口。

    他一面递药,一面道,“近来收上的朱砂品质都不怎么好,先前赶着给贵妃用了,所以这药一直缺着……”

    “朱砂”两个字落在柏奕耳里,像是一声惊雷!

    话音才落,柏奕就立时将那瓶“小儿至宝丸”夺了过去。

    那太监一时气急,指着柏奕,向柏世钧问道,“这谁呀?啊,这谁啊?”

    柏奕面色冷峻,望着父亲和王济悬,“这位公公口中六个月大的皇子,难道是屈贵妃的孩子?”

    王济悬的脸色不大好看了,“问这个干什么,快把药给人家!”

    柏奕:“你们先回答我。”

    那太监挑眉,“是啊,贵妃娘娘现在哪有精力照拂皇子?一直都是放在咸福宫,由宁嫔娘娘照顾着,怎么了?”

    柏奕心中一惊,“所以孩子夜哭,你们就给他喂朱砂?”

    王济悬冷笑了一声,“柏太医,念令郎初入太医院,你给他解释解释吧。”

    柏奕的脸色突变让柏世钧有些无所适从,他将柏奕拉到一旁,悉心解释道,“孩子小,爱哭闹是常事,朱砂有安神补血之效,服用了这小儿至宝丸之后,便不会再夜哭了。”

    “……还安神补血?”柏奕只觉得手脚一阵冰凉,“脸发红、嗜睡,都是硫化汞——朱砂中毒的明显症状,长期服用下来一个成年人都扛不住,你们把它用在一个六个月大的小婴儿身上?”

第四十章 咸福宫问罪

    王济悬脸色大变,声音顿时转高,“什么谬论,简直闻所未闻!你今日才第一次进太医院,知道什么药理?就敢在这里大放厥词!”

    柏奕的声音变得极冷,“那若是皇子服这药出了问题,你敢担这个担子吗。”

    王济悬哼了一声,眼中写满了“你简直不可理喻”。

    “我有什么不敢的?这小儿至宝丸又不是新药,几百年来服了这药的孩子怕是不上万也成千了,老祖宗传下的秘方,你也配在这里说三道四!”

    柏奕一时竟反驳不出。

    重金属的危害对任何一个受过义务教育的现代人来说,都是从小就有的常识。

    对一个成年人来说,长期食用低剂量的无机汞,会造成严重的肾脏损害甚至引发尿毒症;而对婴幼儿,汞则会直接影响他们的神经发育,造成认知能力低下……

    可这些话,要怎么对着这些古人说?

    说了,又有人信么?

    见柏奕脸色越来越郁急,王济悬心里很是抒了一口气。真是报应不爽,前几日在中和殿这柏奕还狂得很,如今到了太医院的地界,他倒要看看,这个小小少年还能掀出什么样的乱子!

    柏世钧亦是疑惑,柏奕如此焦急却一言不发的样子,他还没怎么见过。

    “来人哪!”那太监扯着嗓子喊道,众人的目光一时都向他那儿汇了过去,在太医院外头等候的侍卫也在此刻闻声而入,不大的院子里忽然站满了人,那太监兰花指那么一挑,“把他手里那个瓶子夺过来!”

    柏奕后退了一步,直接将药藏去了自己的身后。

    “张公公!”王济悬的脸色也变得些微难看,“这里是太医院!”

    “别说是太医院了,为了小皇子和宁嫔娘娘,我今儿就是豁出这条命去,也得给他们把药给取了!”

    柏奕扫了一眼眼前七八个躬着背,正蓄势扑来的侍卫,忽然转过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药瓶摔在了地上,还没等那个太监叫出来,那些个珍珠大小的黑色药丸就已经被柏奕一脚一脚地碾在了泥地里。

    “好哇!你个、你个——”那太监一时接不上词,“你个悖时砍脑壳的!!”

    几个侍卫已经把疯狂踏脚的柏奕拖到了一边,那太监半跪在地上,挨个儿地看有没有幸免于难的药丸能让他捡几粒。但已经晚了,这药丸原本就沾手,如今掉在地上,要么被柏奕踩了个稀烂,要么扑簌簌滚到一旁,惹满了灰与沙。

    别说是给皇子服用,就是赏给宫人也没人要。

    那太监手有些抖,眼泪一时都要滚了出来,回过头扯着嗓子喊道,“抓了他!抓了他别松手!”

    “公公!您这是要做什么啊!”柏世钧在一旁看得心焦。

    太监愤然起身,“药,再给我拿一瓶。”

    “就这一瓶了,还是御药房紧着最后一点朱砂做的……”

    “那什么时候再有?”

    “这……”柏世钧有些为难,“至少得等下个月月初。”

    太监的脸立时挤成了一团,捶胸顿足,如丧考妣。等差不多缓过来了,上前狠狠揪了一下柏奕的胳膊,“宁嫔娘娘这次要是把我给弄死了,我就先弄死你!带走!”

    “公公!这是要去哪里?”

    “咸福宫!”太监厉声道,“这小子撒了娘娘的药,就让这小子亲自去解释!”

    出了太医院,那太监疾步走在前面,后面的侍卫站在柏奕的左右,分别提着他的两肩,几乎把柏奕架空了提着走,柏世钧远远跟在后面,既不敢走得太近,亦不敢离得太远。

    今日柏奕闯的祸,说大不大,可真要说起来,也着实不小!

    这位宁嫔娘娘是后宫有名的泼辣户,也是最为年长的一位嫔妃,比屈氏还要大一轮。

    她是将门虎女,而大周边境的战事,自建熙帝登基以来就没有熄止过。

    宁嫔年幼时,爷爷与父亲在前线;后来少女初长成,几个兄长也披甲上了阵;如今年华逝去,为国效力的命运又落到了她的子侄身上。

    有这样的背景,她就是在后宫横着走也无人拦得住,只是因为行为有时无端,且一直没有一儿半女,所以至今止步于嫔位,当初建熙帝有意赐她一个“宁”字,也是想籍此提醒她的言行,可她到底还是我行我素。

    可这样一个平素里嚣张惯了、谁也不放在眼里的人,偏偏就对屈氏一个人极好,对那个小皇子更是视如己出。

    如今柏奕砸了专门给小皇子准备的小儿至宝丸,还不知道会惹得她如何震怒!

    柏世钧满心忧虑,等过了春华门,再往前就是后宫的所在了。

    几个驻守的侍卫把柏世钧坚决拦下了,他心如乱蚁,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柏奕消失在转角。

    老天爷啊!

    柏世钧心里一阵狂乱。

    保佑柏奕这次不要出事吧,求求你了!

    老父亲的内心呼号,柏奕是听不见了。他只觉得这一路走得像风一样快,他的脚几乎都没怎么沾着地,就已经被架到了某处宫门口。

    柏奕还没来得及问这是哪儿,就看见前面那位姓张的公公在进门前狠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两只眼睛一下就疼得眼泪汪汪,这才踏门往里头走。

    柏奕心中慨叹,高啊。

    然而没过多久,里面还是传来了这位张公公的哭号和巴掌声,也不知道是自己扇的,还是被打了。

    很快,一个宫人低着头匆匆过来,传柏奕进去答话。柏奕深呼了一口气,忽然想起昨晚柏灵那句“是福是祸,总要闯过了才知道”,他扭了扭肩膀,振作了一番,便跟着踏进了咸福宫的宫门。

    一进门,柏奕就感受到了形势的严峻——张公公的哀声呜咽夹着小皇子的高声啼哭,把整个房间充得乱糟糟、闹哄哄。

    在张公公的身前,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抱着孩子,口中轻声低吟着“阿拓乖,阿拓乖……”

    她一边哄,一边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这应该就是那位宁嫔娘娘了。

    柏奕走上前行礼,但宁嫔这时已没了心思去看他——方才还在里间睡得好好的孩子,愣是被张公公的巴掌声给吵醒了,每次这孩子一哭,只有奶娘能哄得好,宁嫔怎么也没有办法。

    可此刻宁嫔心里堵着一口气,也不知是和谁杠上了,按着宫人不准去喊奶娘,她今天非亲自把孩子哄好了不可!

    柏奕干跪在那儿,见一直没人问话,便忍不住抬头望了一眼。

    只一眼,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还未等宁嫔开口问罪,他便轻声道,“娘娘,让我来试试吧。”

第四十一章 福祸双至

    宁嫔瞥了他一眼,目光冷得像是能射出刀片来。

    尽管已经快四十了,但宁嫔看起来却比屈氏长不了几岁,她自幼习武,进宫后马背上的骑射功夫也从没落下,虽是娘娘,气力与体魄却比许多宫里的年轻婢女还要强健许多。

    一旁张公公连忙狠狠捶了柏奕一把,“好好跪着!小皇子也是你想抱就能抱的吗!”

    柏奕仍是直着腰跪在那里,正色道,“但娘娘您抱的姿势不对,这样抱着,小皇子不舒服,自然会一直哭闹。”

    宁嫔的眉毛皱了起来,心头火气更盛,刚想发作,就看见柏奕那双眼睛定定地望着自己手中的孩子。

    这少年看起来也不过就是十七八岁,可神色瞧起来又显得特别笃定,至少在这咸福宫里,还没人敢直接说她宁嫔哪里错了。

    宁嫔强压了心头的火气,冷声道,“本宫哪里不对?”

    柏奕稍稍张开双臂,“草民可以示范给娘娘看。”

    宁嫔把怀里的皇子抱得更紧了些,她看了看柏奕身上的灰色褂衣,两眼微微眯起来,“张元海,这个人是谁?”

    张公公的头伏得更低了,“娘娘,这就是奴婢先前说的那个,在太医院故意把小皇子的药往地上摔的那人!”

    宁嫔嘴角略提,冷哼了一声,“原来就是你?”

    柏奕:“回娘娘,这里面有内情,娘娘若真的有心了解,草民可以解释。”

    宁嫔没有说话,抱着孩子又转了几个来回。

    “你在太医院当差,那你身上这身袍子,本宫怎么从来没见过?”

    “回娘娘,草民今日才第一次进宫,是太医院医士柏世钧之子柏奕,现在跟着父亲在做学徒。”柏奕一五一十地答道,“娘娘没见过我,想来也是理所应当,毕竟,大部分学徒都不会有机会直接来给娘娘们诊治。”

    见他答得流利,神态也一直镇定自若,宁嫔先前的怀疑便消了三分。

    柏奕再次抬手,“娘娘,小皇子再哭下去也不是办法,还是让我来试试吧。”

    宁嫔犹豫了片刻,望了望怀中的婴孩,终是将信将疑地将他交到了柏奕手里。

    柏奕两手接过,第一件事是解开了襁褓,将小皇子的两只小胳膊露了出来。

    “当心着凉!”

    “娘娘别紧张,”柏奕头也不抬地开口,“屋子里毕竟暖和,露两只胳膊出来不会有事,六个月大的孩子手本来就喜欢活动,像这样把整个身体全包起来他才难受。”

    说着,柏奕一手托着小皇子的背,将他的整个身体都翻转了过来。

    小皇子登时就从被抱着的姿势,变成了趴在柏奕的左臂上。

    柏奕动作麻利,好像怀里的小婴儿根本不是皇嗣,而是什么小猫小狗,看上去一点敬畏也无。

    张公公两眼干瞪着,心瞬间就提到了嗓子眼儿,失声惊呼了一声,“大胆——!”

    可他才喊出了这两个字,小皇子的啼哭声便忽然低了下去。

    只见柏奕的手稳稳托住了孩子的头,小皇子的两只手顺势低垂在他的小臂两侧,柏奕则轻轻地拍抚着孩子的背,小皇子眼角还噙着泪,这会儿却一声不吭地趴在那儿,眼睛咕噜噜地打量着四周。

    望着这一幕,宁嫔不禁屏住了呼吸。

    “这个姿势能缓解孩子的肠绞痛和胀气,”柏奕轻声解释道,“孩子如果没什么毛病但又一直哭闹,一般这样都能哄好。”

    宁嫔眼睛微亮,“让本宫试试!”

    “娘娘稍等一下,”柏奕略略侧身,避开了宁嫔伸过来的手,“刚才娘娘抱孩子的姿势不对,我还没纠正。”

    宁嫔收回了手,“那你接着说。”

    柏奕又拍抚了一会儿小皇子,这才将姿势重新换回了抱姿。

    “刚才娘娘哄皇子的时候,摇晃的幅度太大了。”柏奕轻轻地晃着上半身,“这个阶段的孩子头骨还没有完全地闭合,所以脑部特别、特别地脆弱,您看这个幅度就可以。像您刚才那样晃孩子,孩子不是被哄睡了,是被晃晕了。这是第一点。”

    宁嫔也不说话,就是点了点头。

    “第二,不管是横抱还是竖抱,哪怕就是像刚才我那样的趴抱,抱孩子的时候,都必须腾出一只手来扶着孩子的脖子,或者让他把头枕在你的胳膊肘上,总之一定要给孩子的脖子一个依靠。”柏奕轻声道,“这也是为了保护孩子的颈椎和大脑。”

    柏奕说着,将孩子递了过去。

    宁嫔小心地接过,这次非常注意地让孩子的头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小皇子眼睛睁得极大,伸手握住了宁嫔垂在肩侧的一绺头发,宁嫔望着怀里的孩子,只觉得心都化了,脸上也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至于孩子夜哭,也有各种原因,可能是饿的,也可能是什么地方不舒服,甚至有可能是因为白天太累了,所以晚上睡不好。孩子不会说话,既然哭了那肯定就是哪里不对,我们最好还是一个个原因排查,”柏奕接着道,“如果一味服用那个小儿至宝丸,娘娘只会失去了了解小皇子情况的机会。”

    柏奕一边说,心里一边为自己的话术感到惊叹。

    这是什么福至心灵的说法啊……

    必须为自己的机智点上一万个赞!

    宁嫔抱着孩子,不由得重新打量起眼前的这个少年。

    “说得倒是头头是道……”宁嫔望向柏奕,脸上笑意不退,却忽然冷声唤了一句,“张元海。”

    “奴婢在。”

    “前些日子南郡那边送的茶叶,拨出四两,赏他。”

    “诶!好嘞!”张元海连连点头,见宁嫔看起来似是消了火,他是打心眼里松了口气。

    柏奕也立时直起身,躬身叩首道,“谢娘娘!”

    “还有。”宁嫔的目光微落,轻轻拨了拨自己的指甲,“把他,拖出去打二十大板。”

    “啊?”柏奕和张元海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瞪圆了眼睛。

    宁嫔冷笑:“还从来没有人敢摔我咸福宫要的东西!念你今日是初犯,我赏你二十棍子,下次胆敢再犯,本宫就废了你这双手!”

    柏奕愣在了那里,张元海直接按着他的背又叩首了下去,“你就快谢恩吧!”

第四十二章 凶残廷杖

    大周朝的板子,又称廷杖,打起来都是有讲究的,分别有“打”、“着实打”和“用心打”。

    “打“,就是打在皮肉上,一棍子下去皮开肉绽,但不伤及筋骨,养上十天半个月就能好;

    “着实打”,就是打在骨头上,几棍子下去人必定残废;

    “用心打”,则是死杖,被打之人往往连伤痕都不大明显,而内脏俱碎,必死无疑;

    从咸福宫到午门,这一路上张公公就在和柏奕介绍这几种说法的分别。

    “就别觉得委屈了,娘娘肯打你,便是看得起你,栽培你。旁的人谁不盼着被我们娘娘多瞧一眼,你呀,有福气!”

    柏奕气得说不出话。

    要不是因为这件事和屈贵妃牵扯着,他才不会费心尽力地把药拦下来,结果落了个这样的下场。

    但不论如何,最近一定要想办法去见一面柏灵,把这件事当面告诉她。

    这宫里的药物滥用简直触目惊心!

    和来时一样,他还是被侍卫们提着肩,架去了午门之外——那里是皇宫的最外围,在那里打人,那些鬼哭狼嚎便不会脏了里头贵人们的耳朵。

    在那里打人,打死了的,也可直接丢给家人收尸。

    快到行刑之地,柏奕便看见靠在墙边的一排排木杖——每一根都足有两米高。

    有的是细木圆棍,上下都一般粗;

    有的上半部分也是圆棍子,方便打手抓握,下半部分是扁木板;

    另外一些,下部则是方方正正的棱棍;

    大约是各有用途……

    柏奕原先的怒气走到这时已经消了大半,望着这些木杖也忍不住寒毛倒竖起来。这里紧贴宫墙,荫凉无日,空气中弥散着一股淡淡的血腥臭气。

    “先等等吧,我看前头好像还有人,咱们别去凑那个热闹。”张公公回头对身后的侍卫说道。

    押解柏奕的人便停了下来。

    正此时,两个提着铁桶的侍卫从他们的身边擦肩而过。柏奕看着他们提着桶走向不远处,“唰——”地一声把水冲向一块低矮的石台。

    水流冲刷着,等汇集到地面上时,已经是一片殷红。

    纵使前世已经看惯了生死,在看到这一幕时,柏奕依然觉得心跳猛然加速。

    远处,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贵妃娘娘到底是因为什么寻的短见,你再说一次?”

    柏奕循声而望,这才发现在宫墙的另一端,袁振负手而立。

    在他前面,趴着一众身着官服的朝臣,没有二十几个,也有十来个。

    而袁振的脚边,正伏着一个年轻的官员。

    “娘娘才诞龙嗣,便……行怨望之事,可见,她人情轻薄,无享……后位之德行。”

    那官员说着,抬头去看袁振。他嘴角带血,额上青筋暴起,两眼布满血丝,脸色涨得通红,只怕是在被拖来这里之前,就已经用过刑了。

    “尔等阉孽竟……如此猖狂,实乃,我大周之……”

    袁振听了,脸上竟浮起了笑意。

    他站起身,对身后的行刑侍卫轻声道,“一共八十道板子,给我用、心、打。”

    第一杖下去之后,那位官员的眼睛便没有再闭拢过。

    粗壮的棱木杖没有停,仍是一下一下地打在骨肉上,是沉闷而短促的声音。

    没有哭号,没有呐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声、一声,沉闷而短促的杖击。

    八十道板子,在柏奕眼中,如同打了百年。

    “好了。”袁振忽然厉声道,几个侍卫随即停手——此时不多不少,正好八十下,“拖下去吧。”

    两人上前,各拖着那官员的一只袖子往外走去。暗青色的袍子经过的地方,都印着一条长长的血带。

    “你们听着,”袁振对着后面跪着的朝臣开了口,“仰赖皇上仁德,今日留尔等一条性命,各自的折子,都各自拿回去重写,明日上朝时再递上来。”

    一旁的宫人躬身上前,将满满一摞的奏折丢在了地上。

    “走。”袁振一声令下,便带着人折返而归。经过柏奕身边时,袁振一眼都没有看他,但柏奕已经闻到他带来的那阵浅浅腥风。

    人都散了,柏奕脱去了上衣,趴在洗好的矮石板上,那棍子一道一道地砸下来,在他的背上留下了混乱的血痕,每一记打下来都带起一阵凶辣的刺烫,而后的剧烈疼痛则迅速蔓延到整块后背。

    但他一声也没有喊。

    二十棍很快打完,柏奕很快起身下地,重新把衣服穿上。

    “这便好了吗?”他低声问。

    “嗯,好了。”张公公点了点头,见柏奕此刻脸都白了,又忍不住道,“看你还有些本事,我也提醒你一句,刚才那个场面在宫里头就是家常便饭,下次再遇上事,别再像今日那么冲动了。”

    柏奕点了点头,回身便向着太医院的方向走去。

    脚下的步子越走越快,最后几乎飞奔了起来。

    他过去太小看这里了,以至于当幕帘悄悄拉开一个帷角,露出一星半点隐于其后的凶残时,他便忽然涌起了强烈的不适应。

    柏奕一路狂奔,终于来到了太医院所在的那条宫巷,他扶着墙喘息,背上沁出了汗,螯得伤口钻心似的疼。

    进宫才半日啊。

    咸福宫的宫人已经在一刻之前将南郡的四两茶叶送到了柏世钧的案头,并当着此刻当值的所有太医的面,称赞“柏太医教出了一个好儿子”,王济悬自是看得目瞪口呆,却也不好再说什么。

    直到柏奕回来,柏世钧才知道这么一小段时间里发生的种种。

    他心疼地带着儿子到里间的诊室去上药,柏奕咬着纱布一言不发,让父亲用白酒擦拭破损的伤口消毒。

    “那茶叶你想怎么处理?”

    “我反正不想喝。”柏奕含混不清地回答。

    这种直白的、“打一棒子给颗枣”的手腕,非但没有让他对那位娘娘产生丝毫的顺从,反而激起了他心底强烈的反感,他回过头,取下了口中的纱布,认真地望着父亲,“爹,我好担心柏灵那边,有什么办法能知道她在那边的消息?”

    柏世钧动作一停,低声道,“这才半日……不要急,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第四十三章 夜雨对峙

    入夜之后,白日里沉闷的空气化作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夜雨。

    柏灵头顶着重重的的香炉跪在御花园的假山后面,风起时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四面的地很快就湿了,柏灵闭上了眼睛,沉默忍耐。

    只是,过了许久,她也没觉得有一丝夜雨落在自己头上。

    柏灵有奇怪地仰头,这才看见头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伞——韦十四站在她身后,不知已站了多久。

    “……谢谢。”柏灵有些虚弱地说。

    四下是朦胧的雨雾,春日的细雨带着丝丝的寒冷和湿润。

    除了伞下的两人,天地之间好像都只剩雨声。

    韦十四轻声道,“他们摆明是在刁难你,你又何必对着他们自证真心。”

    “也不全是为了他们。”柏灵闭着眼睛低语,“现在四处都情形复杂,我还不清楚全局,确实也不好轻举妄动……我跪多久了?”

    “快五个时辰了。”

    雨又下大了一些。

    刮起的风将雨幕吹成了斜的,韦十四也稍稍倾斜了伞的角度,但地上的积水还是多了起来,很快浸湿了柏灵的裙角和鞋袜。他解下自己的斗篷披在柏灵的肩上,暂作御风。

    “你下午一直在附近吗?”

    “嗯。”

    “天色晚了,你也找个地方先去休息吧。”柏灵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睛望着不远的前方,“……我也不全是为了那个老夫人和屈大人。这个时候了,我想,应该是……快了。”

    韦十四没有听懂,只是微微颦眉望着柏灵。

    “你听……”柏灵望着斜前方的石径尽头。

    虽然有雨声的干扰,但两人确实也都听到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来人大约有三四个,显然是向着这一边直奔而来。

    不需要再作任何解释,十四带着自己的斗篷与伞又隐入了夜幕之中。与此同时,一盏温和的灯笼柔光出现在不远处。

    “娘娘……您小心脚下。”

    “还有多远?”

    “应该就是这一带了。”

    雨幕中传来了几声轻咳,还有抚背的声音。

    “娘娘?”柏灵低声唤了一声。

    听到了柏灵的声音,宝鸳第一个反应了过来,她让后面的婢女为屈氏擎好了伞,自己支了一把伞就向方才发声的地方去寻,果然在假山后看见了头顶香炉的柏灵。

    宝鸳高声道,“人在这里!找到啦!”

    说着,宝鸳一个箭步上前,单手打落了柏灵举在头顶的香炉,用干燥温软的毯子迅速将柏灵整个人都裹了起来。

    “让你一个小姑娘在这儿举香炉,造孽……真造孽!亏他们怎么想得出来……”宝鸳的声音很低,低到只有柏灵一个人能听见。

    后面的脚步声慢慢接近了。

    雨越下越大,一道清明的白亮闪过,远天传来了隐隐的雷声。

    柏灵看见,两个宫人一左一右扶着屈氏,还有一人在后面为她撑伞,几人缓步绕过了假山,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屈氏的步子走得很慢,这几个月来,她几乎没有踏出过承乾宫一步。从寝宫到御花园,这短短的数百步路程,也从未像今日这样远。

    直到看见被宝鸳用毛毯紧紧裹了起来的柏灵,她心里才松了一口气。

    屈氏轻轻挣开了一旁宫人的手,扶住了身侧假山上一块凸起的白岩。

    “把伞给我。”屈氏轻声道。

    三个宫人都是一惊,彼此望了望,“可是……娘娘……”

    “给我……”

    屈氏伸出了手,身后的那个宫人也只好将伞柄小心地放在了贵妃的手中。

    “你们三个,去路口候着。”屈氏低声道。

    三个宫人仍没有动,有些为难地望着,宝鸳抬头,厉声道,“都聋了吗,娘娘喊你们走,这儿有我伺候着着!”

    几个宫人这才退后行礼,重新支起了伞远去了。

    假山下,便只剩下了柏灵、宝鸳和屈氏三人。

    屈氏垂眸望着柏灵,柏灵也抬眼望着她。

    贵妃的脸色苍白虚弱,两颊因为消瘦而略略凹陷,使得她的颧骨看起来比旁人更高,也更显老,但那双始终困倦而温柔的眼睛,却依然泛着淡淡的光泽。

    屈氏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眸子变得比刚才更冷冽了一些。

    “在雨里罚跪的滋味不好受吧。”她冷淡地开口,声音因为白日的烟熏而有些沙哑。

    “回娘娘,不好受。”柏灵答道。

    屈氏微微皱眉,“前天我让你老老实实开方走人,为什么不按我说的去做?还要像今天这样,把你一家三口的性命,全都卷进我的病里来……难道你以为,本宫看上去心善,就可以任你拿捏?”

    说到最后,屈氏显然是有些发怒了,声音还带着些微的颤抖。

    “娘娘……”宝鸳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屈氏,明明方才在承乾宫她还叨念着外头的大雨,执意要来这里看看柏灵的情况,可现在真的见上了,又怎么会这样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

    这样的娘娘,连宝鸳过去都很少见过,她呆呆地望着发怒的屈氏,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柏灵仍是望着屈氏的眼睛,轻声道,“娘娘,我没有半点想拿捏你的意思——”

    “你口口声声、说什么不会容我受分毫伤害,但你现在的做法和他们做的事情,又有什么分别!”

    屈氏的声音充满了悲切,她紧紧地捏住了一旁的石岩,以免自己因为失力而滑倒。

    宝鸳一怔,“娘娘,柏灵姑娘是真的不想看你出事啊……”

    屈氏冷笑了一声,她再次深吸了一口气,眼睛紧紧盯着柏灵,声音近乎低吼,“他们又有哪一个人,不是真真切切地盼望我不要出事?我母亲是为了家族的兴衰,我哥哥是为了他自己的前程……至于你,则是为了保住你自己一家人的性命!嘴上都说得大义凌然……可谁真的在乎,我是怎么想的?”

    “可——”宝鸳还想再说什么,柏灵已经伸手按住了她的小臂。

    来访者的自杀信号在任何一场咨询中都是一颗重磅炸弹,当对方已经抛出了这样的话题,便是咨询的危机时刻。

    对咨询师来说,越是这样的时刻,越需要保持冷静。

    因为所有的危机时刻,都意味着一个重建信任的机会。

第四十四章 前所未有的怒火

    许多念头,就在这片刻涌进了柏灵的脑海。

    当不同的人对咨询师抛出自杀信号的时候,所带的目的也是不一样的。

    抑郁的来访有可能是因为心境的绝望;

    BPD(边缘型人格障碍)的来访可能是在以此测试咨询师的反应;

    甚至于,对某些思虑较快的来访来说,“我想自杀”可能只是他们脑子里一闪而过的念头,他们没有多想就直接说了出来……

    但不论是怎样的一种情形,最安全的第一反应,大概仍是去尝试共情,尝试对她所说的内容给出反馈。

    柏灵沉吟了片刻,“娘娘是不是觉得,我和老夫人、屈大人,都是一样地……冷漠?好像我们对你的关心,到最后都是出自自身利益的考量。”

    柏灵仍是像先前那样,凝视着屈氏的眼睛。

    屈氏的胸口起伏得比先前更加剧烈,但她的声音依然冰冷,“难道不是?”

    “我不是,娘娘,我是真的希望能理解你的立场。”柏灵的声音很轻。

    屈氏几乎立刻笑了起来,她移开了目光,望着不远处在风雨中摇曳的树枝,带着几分讥讽摇了摇头。

    “柏灵,你不觉得自己这么做很虚伪吗?”

    柏灵仍望着屈氏,她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其实我能感觉到,娘娘现在非常地生气。”

    屈氏哼了一声。

    柏灵微微地侧头,接着道,“虽然我认为,我确实是在试图表达对你的关心,但似乎对娘娘来说,这种关心却意味着利用。我会有一些好奇,娘娘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感受呢?”

    一道闪电忽然划过,将所有人的脸都照得雪亮。

    屈氏心中微微地颤了一下。

    她隐隐觉得和柏灵的谈话有一些危险。

    因为从这个小姑娘嘴里说出来的话,往往平静而出人意料。她好像一团棉花似的,对所有指向自己的攻击都不为所动,可是抛过来的问题,却又往往带着一些尖锐而清晰的指向。

    屈氏觉得累了。

    “娘娘!”

    宝鸳的呼喊几乎和雷声同时响了起来,她一个箭步冲上前,及时地扶住了有些虚脱的屈氏。

    柏灵浑身湿透,伸过去的手也像铁一样的冰凉。在触碰到屈氏的一瞬,她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及时地收回了手,只是将一旁从贵妃手中滑落的伞重新递给了宝鸳。

    “你假惺惺地问这些有什么用?”屈氏显然还不是很想结束掉这场谈话,即便已经倒在了宝鸳的怀中,她的目光也依然停在柏灵的身上,“你还不是……还不是为了……”

    “我确实希望,我能表现得再真诚一些……”柏灵略有些忧心地望着贵妃,低声道,“那样的话,娘娘大概也能更愿意相信我的诚意。”

    “你的诚意?……”

    屈氏倚靠着宝鸳,还想再说什么,但宝鸳已经高声呼喊了起来,原本站在路口的三个侍女连忙提着裙摆往这边小跑着赶来了。

    几人帮忙,让屈氏俯身趴在了一个宫人的背后,然后一路小跑着往承乾宫赶回。

    宝鸳也跟着跑了十几步,可一回头却发现柏灵没有跟上来。

    只见柏灵一个人有些吃力地在雨幕中起身——但因为实在是跪了太久,膝盖以下的部分几乎都没有了知觉。

    宝鸳一拍大腿,这才反应过来,又匆匆回头去给柏灵遮雨。

    承乾宫的这个晚上,实在是兵荒马乱。

    先头赶回来的婢女说贵妃淋了雨,宫人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早就熬好了一整锅的姜汤等着娘娘回来。寝宫里的暖炉已经生起来了,六七个汤婆子全都温在侍女们的怀里,干燥的衣物也已备好。

    一个年长些的婆子站在最前头,带着几个新来的宫女守在大门口,守望着贵妃的归来。

    已到了这个时候,又不好派太多人出去寻,她不由得急得满头是汗,“这个宝鸳也真是的,娘娘胡来,她也任着娘娘胡来!”

    “淑婆婆别急,”一旁的宫女小声道,“您才刚回来,怕是不知道这几天的风波。今晚上娘娘是铁了心要出去的,我们谁都拦不住。”

    “是啊,娘娘半年都没有出门……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今日非要亲自去御花园看看……”

    “我还从没见过娘娘对谁这么上心……”

    宫女们七嘴八舌地说开了,那婆子觉得耳根子烦,对着最后说话的那人厉声道,“你才来承乾宫多久?你没见过的事情多了!”

    宫女们一片噤声。

    郑淑冷声道,“今天新来的这个司药到底是什么来历?”

    “不知道啊……”宫女们面面相觑,答得并不齐整,忽地一人抬手,“今早听她自己说,她是前些日子给娘娘停药的那位太医的女儿。”

    柏世钧的女儿?

    郑淑竟是一惊,她年过五旬,已是宫中的老人了,这后宫里能说的、不能说的,她多少都知道一二分。

    柏世钧的女儿……那不就是前几年被太后看中的那个女孩子。

    竟是辗转又到了承乾宫里来?

    亥时刚过,宫巷的尽头终于出现了屈贵妃的人影,一众宫人全都跑过去迎,郑淑接过了伞,连忙伸手去探贵妃的额头。

    “婆婆。”屈氏已经没了力气,说话的声音很低。

    郑淑连忙应声,“诶!我在呢,娘娘。这是怎么了啊……”

    屈氏闭着眼睛,又低低地问道,“水烧好了吗?”

    “水?”郑淑没有听明白,一旁的宫女知道前情,连忙答道,“娘娘,您走之前吩咐的事我们都准备好啦,姜汤、汤婆子、沐浴的热水还有药浴的药材,都备好了。”

    “好,好……”屈氏点了点头,低声道,“让她好好泡一泡。”

    她?

    郑淑回过头,目光越过屈氏,望向更深的幽巷。

    在昏黄的宫灯下头,宝鸳扶着一个清瘦的女孩子正穿过昏黑的过道,两人一瘸一拐的身影渐渐清晰起来。

    宫人们扶着娘娘回了寝宫,郑淑则站在门口等着那两人过来。

    “淑婆婆!”宝鸳一见郑淑,眼中几乎是惊喜,“您终于回来了!”

    “这是怎么——”郑淑话还未讲完,就留意到宝鸳脸上的红肿,“你脸怎么了?”

    “说不清,您先别问了吧,晚些时候我再来和您解释,”宝鸳扶着柏灵,有些吃力地道,“我跟在娘娘身边这些年,真是从来没见过娘娘像今晚这样对谁发火!幸好您赶回来了,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郑淑又是一惊。

    岂止是宝鸳没见过,自屈氏进宫之后,郑淑就再也没有看过屈氏使性子,哪怕是一次。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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