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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柯遥42     御前心理师txt下载     御前心理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五章 与贵妃的第一次会面

    见侍女态度坚决,柏灵也便暂时作罢。她对宝鸳询问了许多细节,譬如娘娘近来是否有昼重夜轻之感,是否早晨醒来情绪特别低落,而到了下午、夜间,这些感受又会出现些微好转,云云。

    这些问题让在座之人都有些意外,她说的这些症状……似乎有些过于细致了,没有哪家大夫在连病人都没见着的时候就问这些。

    但宝鸳越听,眸子越亮,她不时点头,说一两声“对,对……是这样”。

    如此,柏灵便进一步问,可否将她刚才的话全部转述给娘娘,以作确认。

    宝鸳没有多说什么,提着裙摆就去了里间,出来时脸上带着些惊讶的笑意。

    “娘娘说是的,她每日醒来都觉得昏沉,也不爱动,过了午后才勉强能吃些东西,有时在床上躺得累了,只在傍晚时才下来走走——也只有这时候才有心出门。”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柏灵身上——怪不得这姑娘在御前请求,要在申时后再来!

    柏灵又问,“娘娘是否会觉得脑子比从前慢,记性也差了,偶尔会有紧张不安的情绪。即便是过去极喜欢、极喜欢做的事,如今想起,也提不起丝毫兴趣?”

    宝鸳立刻答:“是了!”

    柏灵伸手做出一个请的动作,“麻烦也请进屋,再确认一次吧。”

    “好。”宝鸳再入里间,出来时,又肯定地答道,“娘娘说,若不提这一句,她倒是没想起这一茬事情来。往日里最爱缝制舞衣,如今是半点做这些事情的力气也没有了,也不想看。”

    柏灵抬起眼,“请问娘娘有这些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事?”

    宝鸳:“自然是半年前,太医们都知道。”

    柏灵摇头,“半年前娘娘是在产后持续失眠,才想到要找太医瞧瞧的吧。真正每日郁郁寡欢、觉得周遭了无生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可否请姐姐帮我再问一问。”

    不一会儿,宝鸳款步走出,嗓音清脆地对柏灵道,“姑娘,我家娘娘有请。”

    王太医先是一惊,“什么?”

    宝鸳抬头直望着王太医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重复道,“王太医没听清楚么,我家娘娘请柏灵姑娘一个人进去说话。”

    王济悬与周遭之人面面相觑,众人都一脸的震惊,紧接着就炸成了一锅粥。

    “这……这成何体统!这女子师承不明,怎好这样冒失,让她一个人进屋去!”

    “是了,若非情急,从来也没有进后妃里屋的道理!”

    “请娘娘收回成命!在外我们这些老臣还能帮忙盯梢,若是让她一个人觐见,万一说了什么荒唐的话——”

    “我看你们说的这些话才荒唐,”宝鸳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她插着腰站在最前面,“你们是男人,当然不能进娘娘的里屋,可这位就是个小姑娘,还能荒唐出花儿来?”

    一旁袁振立时绷着脸咳嗽了一声,宝鸳略作收敛,可她看起来似乎并不买袁公公的帐,而是带着几分戏谑向袁振那边抛去了话头,“袁公公,您是这宫里的老人了,不如您来拿个主意?”

    袁振怎会听不出这侍女话中的揶揄,但他仍是茫茫然地望了对方一眼,笑道,“娘娘都下旨了,哪里还轮得到我拿主意?”

    说着,袁振便看向柏灵,“娘娘喊你呢,进去答话吧。”

    “且慢!”屈修站了出来,低声唤了一句,“袁公公!这恐怕——”

    屈修还未说完,一旁袁振已经轻笑道,“屈大人宽心。”

    “公公,我是怕——”

    屈修没有说完后半句,袁振已经给了屈修一个眼神。

    “什么人做什么差事,”袁振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慢,“屈大人也不要太多心。来路上该说的,该叮嘱的,洒家一句也没落,接下来娘娘怎么样,还是要看各人的福分,您在这儿急得跳脚,也没用啊。”

    屈修气得说不出话。

    这个柏灵,进来之后,既没有切脉,也没有问屈氏的身体,反倒一直在问屈氏的心情如何、感觉如何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万一一会儿她手下没有轻重,把一些不该说的话落在了纸上,岂不是落了大把柄?

    但见袁振气定神闲,屈修也不好发作,只能一起站在外面等。

    柏灵站起身,回头望了人群中的父亲和哥哥一眼,对他们笑着点了点头,而后便径直进了屈贵妃的里屋。

    里屋和外间之间,隔着三层厚厚的垂帘,也因此隔绝了一部分的声音。屋子里的静,外头吵,因而在屋子里很容易听见外面在说什么,外面却不容易听见里面的情形。

    再往里走,柏灵第一次在这样近的距离下见到贵妃。

    屋内光线很暗,贵妃又隐于纱帐之后,什么都看不真切,但那个隐隐的轮廓已经显露出一种少见的美。

    屈氏的天鹅颈微微低垂,像因不堪花朵的重负而被压下的花枝。

    透过纱帐,屈氏望向柏灵,“你就是,那位一直在为太后治病的伴侍吗。”

    柏灵心中微沉,没曾想进来之后听到的第一个问题就如此刁钻,她平静答道,“回娘娘,民女不知娘娘在说什么。”

    屈氏笑了,“你年纪小,嘴巴倒很严……抬起头来。”

    柏灵站起身,走近了几步,再次跪了下去。

    屈氏的声音很轻,“既然说一定要面询,而今见了面,又为什么离得那么远?”

    宝鸳在后提醒道,“娘娘是喊你平身呢。”

    柏灵这才抬头站了起来,她的目光恰好能够平时卧榻上的屈贵妃。

    那纱帐中伸出一只手,轻轻撩开一隅角落,宝鸳立即领悟了屈氏的意思,上前帮她将纱帐绑在了两边。

    这大概就是美人迟暮吧。

    柏灵望着屈氏。

    尽管已施以粉黛,屈氏两边眼眶下的青暗也依然无法遮掩,隔纱时如同的花枝的脖子近看时带着许多道细纹,那双无事三分笑的眼睛盈着血丝,眼皮还有些肿胀——只怕今日也是哭过的了。

    才二十七岁的屈氏,如今看起来已有三十四五的光景,在她身上,已找不到半点几年前宫廷夜宴上那个名动京畿的佳人倩影。究竟是抑郁症夺走了贵妃眼中的生机,还是生育的负累至今没有恢复过来呢?

    柏灵一时,也不明白。

    四目相对,见柏灵的目光竟无闪躲,让屈氏心中多少有些意外,但这小姑娘目光温和,又并不令人讨厌。

    屈氏唤她走到身前,“你是叫柏灵么?”

    “是。”柏灵答道。

    屈氏叹了一声,握住柏灵的手,低声道,“我若是有这样的一个女儿,就不会让她卷到这样的事情里来……你父亲好糊涂。”

    柏灵顺势靠坐在屈氏的榻上,“娘娘为什么这样说?”

    屈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望着不远处的一个花瓶,低声道,“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这一病与以往大不相同,身子,脑子,都像被抽空了一样……御医也全然查不出究竟是哪里的问题,药开了一副又一副也没有好转……”

    屈氏笑了笑,“怕是……再起不来了。”

    宝鸳忍不住插嘴道,“娘娘!”

    屈氏笑望了宝鸳一眼,然而柏灵分不清那究竟是笑,还是屈氏早已经习惯的,某种面具似的表情。

    “你年纪还这样小,”屈氏又看向柏灵,轻声道,“以后小心一些,不要让自己卷到这种是非里来。”

    柏灵试探地问道,“娘娘是想做什么?”

第十六章 柏灵?百灵!

    屈氏温声道,“滋补的药方,你随意开一些,本宫服后,会向皇上禀明好多了,不会让你们父女为难。”

    柏灵望着屈氏,“娘娘这是想救我?”

    “是呀。”屈氏笑了笑,“早上在中和殿的事我都听说了,难为你……这个年纪能有那样的胆魄。”

    宝鸳听了,心下感慨,“娘娘菩萨心肠,自然也会有人来救您的。”

    “别救了,”屈氏叹了口气,“我都累了……”

    “娘娘,您别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宝鸳几步上前,跪靠在屈氏的塌前,“咱们总得往前看,事情总会好起来的。”

    柏灵望着屈氏,大脑已经快速地运转起来。

    这不是柏灵第一次面对抑郁的病人,她见过太多人在听到“我累了”“我很痛苦”的时候,会像宝鸳一样立刻上前打断。

    好像只要否认或淡化了这些痛苦的存在,就能让当事人真的尽快好起来。然而事实上,这些话都不如一句“你说吧,我在听”来得有效。

    柏灵转轻叹一声,望着屈氏温声道,“娘娘是觉得怎么累,你愿意多说一些吗?”

    屈氏沉默地望着柏灵,她脸上那层虚浮的笑意渐渐褪去,“没用的,我就算是说了,难道你就能懂么。”

    见柏灵没有回答,一旁宝鸳有些着急,“娘娘,这位柏灵姑娘毕竟给太后瞧过病,她一定——”

    “嗯,我可能也不能完全理解。”柏灵点头附和道。

    柏灵话一出口,屈氏和宝鸳都有些意外——谁也没料到柏灵竟然会这样回答。

    要真正平抚一个人的痛苦,首先要承认痛苦的存在,更要说真话。

    柏灵再清楚不过,对娘娘开口说“我一定能理解你”“的的感受我都懂”一点用也没有——针没有扎在她的身上,贵妃又怎么会相信,她会明白那到底有多疼呢?

    柏灵面色沉静,她认真地看着屈氏,郑重开口道,“我不是娘娘,我可能永远都没办法理解您经历的痛苦,但我会认真地听,也会尽力去理解娘娘所说的每一个字。”

    屈氏的表情有了些许变化,她再一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她闭上了眼睛,不再直坐,而是缓缓地靠在了身后的棉枕上。

    柏灵听见身后的宝鸳轻轻吸了口气,似乎又要开口说什么。柏灵连忙抽出一只手往后捅了一下,并轻轻摆手,示意宝鸳——这个时候不要发出声音。

    沉默,有时候意味着力量正在酝酿其中。

    对屈氏来说,柏灵是第一个这样镇定地与她正面交谈的人。

    她既没有制止自己说下去,也没有批判自己是在胡思乱想。

    她的态度里既没有惊慌,没有厌弃,也没有那些故作姿态的鼓励。

    柏灵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那里,好像在这个人的面前,谈论这些痛苦是一种平常而没有负担的事。

    屈氏低下头,她两侧的头发垂落,屈氏抬手捏住了自己的鼻梁,轻轻摇头低叹,“你这孩子……你这孩子怎么回事……”

    柏灵解下腰间的手帕,递到屈氏的手边,屈氏伸手接过,轻轻拭泪。

    宝鸳默然看着这一切,她隐隐感觉有什么变得不同了,却又说不出究竟是什么地方发生了变化。

    屈氏又哭了,可这一次似乎和之前的眼泪又有些不同……

    “本宫也记不清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了。一入夜,就觉得脑子里平白升起许多念头,有些是忧虑,为将来的事;有些是追思,让人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大概……真的已经很久了吧,两年?三年?”屈氏微微眯起了眼睛。

    柏灵有些心疼,“……已经,这么长时间了吗?”

    “也不是……”屈氏又摇了摇头,“那时候虽然也一样难,但过上几天,总归是会好起来。不过自从怀了阿拓,好像就再也翻不过去了。”

    柏灵刚想问屈氏口中的“一样难”是指怎样的难,一旁的宝鸳再次插了嘴,对着柏灵道,“是了,我们娘娘刚怀上那会儿,害喜实在害得太凶。每天只要醒着就在吐,肚子里东西吐完了就干呕,觉也睡不安稳。一般女人家害喜就头三个月,我们娘娘一直吐到了七个月,被酸水烧得心也疼肺也疼,到最后吐出来的东西都带着血……”

    屈氏听着,不时点头,她原本就觉得困倦没有力气,此时宝鸳连珠带炮,她倒也觉得省心。

    柏灵也听着,心中默默算着,那差不多就是一年前到一年半以前的事。

    宝鸳忽然停下来,向着屋外看了一眼,“娘娘当时都那个样子了,屈大人一个做哥哥的,还和之前一样总——”

    “宝鸳。”屈氏的声音陡然透了几分严厉。

    宝鸳不说话了。

    “不要听她胡说。”屈氏轻声道,她略略抬眸,调整了呼吸,低声道,“外面那么多太医都等着……我们也不要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了,柏灵姑娘,还是快些去开药方吧。”

    见屈氏脸色再次变得拘束而警惕,柏灵知道自己再留也只会引来猜忌。她站起身,躬身退下,“那民女现在就去外面开药方。”

    “等等。”屈氏忽然道。

    柏灵抬头,望着卧榻上还带着些许盈盈泪意的贵妃,“娘娘还有什么吩咐?”

    “虽是初见,但本宫觉得与你甚是投缘……”屈氏也望着柏灵,见这个小姑娘生得这样好看,却又穿得这样素净,她由衷道,“让宝鸳去把上个月西人进贡的冰种镯子拿来,你戴着吧。”

    “娘娘。”柏灵已轻声欠身,“承蒙好意,但……这必不是我最后一次来见您,赏赐之物还请推后。”

    宝鸳也在一旁道,“娘娘既赏了,你接着便是。”

    柏灵后退一步,再次躬身,“请娘娘不要勉强我。”

    “必不是你最后一次来见我……”屈氏若有所思地低吟着这句话,抬头道,“如果你决意如此,也便算了,去吧。”

    柏灵不再回头,揭开幕帘,向外走去。

    宝鸳望着柏灵消失的方向,皱眉低语,“这个柏灵姑娘,脾性也太古怪了些。”

    “古怪吗?”屈氏笑了笑,“我觉得她说话蛮好听的呢,不愧是,被太后看了中的百灵鸟。”

    见屈氏脸上又露了笑意,宝鸳也由衷地欢喜道,“娘娘若是喜欢,那我们也常召她来宫里来,和您说话解个闷也不难。”

    屈氏的目光缓缓从幕帘上收回,带着笑意摇了摇头,她再次躺了下来,轻叹道,“若真心喜欢这个姑娘,为她好,那就该让她走得远远的。在这宫里,身上的背的秘密太多,是会压死人的。”

    宝鸳有些不解地望着自家娘娘,只是沉默地将床榻四面的纱帐重新放了下来。

    屈氏像是想起了什么,“你出去看看吧,不要让那些太医难为了她。”

第十七章 就不给你看!

    柏灵外头的桌案上俯身写方,不时停笔凝神,一刻钟的时间一会儿就过去了。

    王太医若无其事地站在一旁,目光却像刀子一样扎向柏灵那头。

    一屋子的人此刻都屏住了呼吸,等着柏灵下结论——从屈贵妃的症状看,她究竟是病了,还是没病?然而柏灵却只是低头写字,但凡有人想凑过去看看,就会被柏奕强行挡下。

    一旁袁振不好也凑过去,只得勉强伸了伸脖子,眼珠子都快看出来了,也看不清柏灵写的什么。等了许久,他终于有些按捺不住,冷声问道,“也该说说,咱们贵妃娘娘究竟身体如何了吧?”

    “娘娘病了。”柏灵声音平静而清冷,与方才问诊时判若两人,“但王太医的方子仍是开错了。”

    “呵。”一旁王太医听闻,不免发出一声嗤笑。

    但这句“病了”,多少让袁振和屈修心中安定下来,看来今日万岁爷那边也好交差了。

    王济悬冷声道,“不知柏侄女的这个方子还要写多久?”

    “会写得很长。”柏灵头也不抬,轻声答道,“而且这会儿也不能拿给外人瞧,只能由娘娘和皇上先行过目。”

    此语一出,众人都是一惊。

    屈修上前一步,冷声呵道,“我也不能看吗?”

    柏灵停了笔,望向屈修,“我刚刚说了,除了皇上与娘娘,谁都不能看。”

    屈修脸色一沉,恶狠狠甩袖道,“你放肆!我是娘娘唯一的——”

    “唯一的兄长,我知道的。”柏灵抬手给手中的笔蘸了蘸墨,继续往下写,“不知娘娘的父亲、母亲现在何处呢?她只有您一位亲眷了吗?”

    “你不要在这儿和我东拉西扯,这和我妹妹的病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亲人的陪伴支持对病人的康复来说……当然是有助益的。”

    屋子里的氛围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程度,见屈修似是要动手,一旁柏奕已经撸起了袖子,站在柏灵身旁,目光炯炯地盯着屈修,警告他不要乱来。

    所有人沉默不语,只能听得柏灵落笔的刷刷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柏灵终于松了口气,抬头停笔。纸上的字迹已经堆满了整张纸——与其说是药方,倒不如说更像是一封信。

    柏灵小心翼翼地吹干了墨迹,对宝鸳道,“还请宝鸳姐姐将它重新誊录一份,一会儿交给袁公公,请他转交给皇上。”

    “这……”袁振看了一旁的太医们一眼,“奴婢可不好做主。”

    柏灵看向袁振,“可公公先前,不是还说要实心用事,肝脑涂地?”

    袁振轻笑,“柏姑娘到底没有在宫里待过,不懂规矩,这不怪你。方子照例是要先让太医们过目的,没有直接呈给主子的道理,既然你这纸上写的东西不能给其他人看,那么奴婢也要先禀告圣上,让圣上来裁定才行。否则方子里若有什么惊扰上驾的东西,奴婢可担不起这罪责。”

    一旁王济悬连忙捡起了话头,起身道,“袁公公说的是正理!学医之初,为什么要让学徒背什么是‘十八反’,什么是‘十九畏’?还不是因为,医道不比其他——有时补药毒药也就只有一味药材之差而已!处方是否合理,搭配是否干净,都是大学问,绝不能有半点马虎。这药方,非经过太医院的复审不可!”

    原本不做声的几位太医此时也纷纷站起来附和。

    说没有私心是假的,但今日见柏灵还未见人,就将娘娘的症状说得如此清楚,在座的御医都起了十分的好奇,如今这方子开好了,那是无论如何都要先看一眼的。

    再者……若是连方子看都没有看过,他们又如何从中挑错?

    柏灵用笔头挠了挠额发,皱着眉头道,“可皇上这会儿不是还在勤政殿吗?若是耽误了,今晚娘娘就用不上这方子,迟一日用,就迟一日好,这个罪责,我也担不起……”

    屈修见势头似是往自己这边倾了些,趁热打铁,“迟一日有什么要紧!关键还是要看这方子对娘娘的身体会不会有损伤!”

    柏灵望着屈修,忽然露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屈修一怔,“你干什么这样看我!”

    柏灵笑,“若不是屈大人提示,我一下还想不出办法……但现在我有个两全之法。”

    袁振哼了一声,“说来听听。”

    “这药方,是我凭机缘得来的,绝不能轻易透露,但要说找人来验一验是有害无害,我也是不怕的。”柏灵看向太医们的方向,“几位大人不是都担心我这方子对娘娘的身体有损伤吗,那么,只要有一位可靠的太医看过,确认无虞,那就算是安全了吧。”

    袁振想了想,“也可,但凡有太医审过,按了手印,洒家即刻就去勤政殿面圣!只是不知,太医院这边,要派谁来作验证呢?”

    “本官来吧。”王济悬往前挺进一步,他正了正官帽,正声道,“我既乃太医院御医之首,此等重状,该由我——”

    “不行。”柏灵侧身靠在桌案上,单手撑着脸,摇头道,“绝对不行。”

    王济悬话都没说完就被打断,早已是一肚子火,可他毕竟还是有些经历,所以脸上的客气此时还透着几分真诚,“哦,为什么我不行?”

    柏灵渣渣眼睛,“你和我有仇,我的方子不给你看。”

    王济悬气得胡子都要翘了起来,他略略抬高了一些音调,“你一个黄口小儿,不要血口喷人,今日我和你明明就是第一次见,能有什么仇什么怨?”

    柏灵颇为直率地答道,“今早王太医在中和殿,您当着那么多人面诬陷我偷看娘娘的起居注,您怎么能说和我无仇无怨呢?”

    王济悬:“……”

    柏灵又道,“要真是无仇无怨,那您就是妒忌我能把娘娘的起居推测得那么清楚,若是如此,王太医的心胸也可见一斑,这方子我就更不能给你看了。”

    柏世钧在后面听着小女儿红口白牙,嘴里说的一套又一套,不由得笑了一声,惹得王济悬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柏世钧连忙咳了几声,又肃穆下来。

    “……真是一派胡言。”王济悬的眼睛眯了起来,“哼,我也不和你计较这些。这屋子里的其他几位御医应该和你无仇无怨吧?章太医、朱太医、徐太医,都是从医多年的老前辈,你从中挑一个吧!”

第十八章 看也看不懂……

    柏灵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这又是怎么个意思?”

    柏灵轻声道,“这些人都是你的好朋友,给他们看,不就等于给你看吗?不行的。”

    一旁的屈修听到这里,已经忍不住了,站出来大呵一声,“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你是想让你爹柏世钧来看吗?!”

    “我爹当然是可以的,”柏灵回头道,“但那样的话,你们又会怀疑,我爹有刻意袒护之嫌……”

    听到这里,一直在东南角坐着的秦康已经笑了起来。

    他颤悠悠地站起来,一步步地往前走,柏世钧一见,连忙上前搀扶,却被秦康伸手挡住。

    秦康一个人走到屋子的正中央,笑道,“原来是要我这个老头子来啊。”

    柏灵已经站了起来,和柏奕一道上前,扶着秦老爷子在案前坐下,“您老是太医院的首魁,这屋子里,还有谁比您说话有分量呢!”

    见秦老爷子出马,王济悬几人面色都有些不好看,但也实在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先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好罢,你这是什么神仙方子,老夫也来领教领教。”

    秦康慢悠悠地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宝蓝色的锦盒,再次把自己的金丝眼镜给取出来戴上,然后捏起柏灵所撰“药方”的边角,仔细地读了起来。

    众人都屏住了呼吸,无一不盯着秦康的表情,老爷子向来神断,为人圆润却不圆滑——这药方里若是真的有纰漏,他是绝不会有任何包庇的。

    王济悬望着秦康的脸,只觉得心底升出了些许希望——因为秦康从开始读第一行字起,表情就充满了疑惑。

    越往下读,眉头皱得就越紧,目光带着怀疑,好奇,和难以置信……

    王济悬很快就有了新的盘算,稍后但凡这药方里有一星半点的风险,他都绝不退让。

    秦康的这一次断方,花的时间竟比柏灵写的时间还要长。

    随着时间一点点的流逝,柏世钧也有些坐不住了——袁振全程闭着眼睛站那儿等,屈修死死盯着柏灵,王济悬和几位同僚都在站在他的前头,他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但也知道那绝不是什么好脸色。

    只怕稍后但凡有一星半点的差池,柏灵的这个药方,就会成为她的索命锁……

    柏世钧的背又一次汗湿了。

    秦康捏着纸笺的手渐渐放了下来,也缓缓地取下了眼镜。

    “师傅……”王济悬有几分关切地走了上去,目光有意无意地瞥向药方,但秦康顺手就将整张纸向内对折,放在了桌上,王济悬心中可惜,低声问道,“药方可有什么问题?”

    “拿红泥来吧。”秦康缓缓说道。

    袁振有些看不懂了,“秦院使是要给这药方背书么?”

    “是。”秦康的声音不大,听起来却颇有几分斩钉截铁的意思。

    王济悬惊了,一时竟有些语塞,“这……您真的那么确定这药方可靠?”

    秦康仍皱着眉头,摇头道,“看不懂……”

    一旁屈修脸都绿了,“笑话!你看不懂,就敢在上面按手印!?秦院使,那是我妹妹的命!”

    袁振仍是一声不吭地站在那儿,这情形看起来有些诡异,秦康虽然是个水油不进的老顽固,可也绝不是草率之辈。

    果然,秦康看向屈修,缓缓道,“屈大人不要急,老夫也不是说能保证这方子一定有用,但我能确定,它对娘娘的身体绝无害处。”

    又是一阵沉默。

    “什么情况!?”屈修怒呵道,“前面才说看不懂,后面又说对身体绝无害处?袁公公您品品,这是太医院院使该说出来的话吗!我看是老院使也被收买了,今日不当场让众人一起来验方,我是绝不罢休的!”

    袁振心中亦是疑惑,他转眸想了想,秦康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按说,是有点儿玄乎。

    可在宫里头当差,从来也不是按着准信儿来。该说什么话,首先要看你屁股坐在什么位置上。

    屈修这么咋咋呼呼,倒也情有可原,可问题是屈贵妃又不是他袁振的妹子,他犯不上为了贵妃的身体,搅和到这场太医们的内斗里去。

    他是皇帝的刀,皇帝的狗,没摸清上意之前,他也就不能公开站队。

    想到这里,袁振瞥了秦康一眼,对身旁的宫人道,“去拿朱笔和红泥过来。”

    “袁公公!”屈修苦唤了一声。

    “屈大人不要委屈,就只是一个方子而已,即便开了,而后抓药煎药也要时辰,我这边也加急送去给皇上,”袁振扫了一眼柏氏兄妹,“若真有问题,都跑不掉的。”

    柏灵躬身向袁振一福,“袁公公说得是。”

    朱笔呈上来了,秦康在药方的背面写下“秦康亲验,此方无虞”几个大字,然后按上了自己的手印。宝鸳这时才上前,接过已被秦康验过的药方,当场誊抄了一遍,而后又经过秦老爷子的检查,确认两道方子都没有差池,这才将柏灵的原稿交给了袁振。

    柏灵转过身,对着宝鸳道,“关于这方子的用法,我还有一些要单独和娘娘交代,这位姐姐可否领我再进去一趟?”

    宝鸳点点头,两人便一同进了贵妃所在的里间,去单独交代这方子里的要紧处。

    袁振在屋子里也不管这些,他将四叠的纸笺捏得平整了一些,眼也不抬道,“行了,今日的会诊就到这里,请诸位都回去吧。”

    “回去?”王济悬的眉头皱得死死的,“这还什么都没有论清楚呢!”

    袁振挑眉,冷笑了一声,“王太医还有什么要论的,不如也随我去跟皇上面禀。真是皇帝不急,把你给急死了!”

    “你——”王济悬何曾受过这样的气,但他一时却想不出什么还击的话,只好涨红着脸站在那里。

    袁振哼了一声,轻飘飘地翻了个白眼,“走,去勤政殿!”

    袁振带着人走了,屈修紧跟在后面,大约也是想一同去勤政殿面圣。

    屋子里除了七八位一直低着头的宫人,就只剩下几位太医了。王济悬瞪着一双想杀人的眼睛回头,刚扫了柏奕和柏世钧一眼,秦康便在这时恰好起身。

    老爷子什么也不说,只是朝着他伸出手,王济悬连忙换了副表情,上前接住了秦老爷子的臂膀,扶着老人家站了起来。

    “不要和这些人动气,都在太医院磨了这么些年,你的性子怎么还这么火躁。”

    王济悬沉着脸,“师傅说的是。”

    秦老爷子往前迈了几步,忽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柏世钧道,“改日,可否请柏灵姑娘来,和我讲讲她那方子的道理?”

第十九章 自家有本难念的经(推荐加更)

    柏世钧连忙躬身,“若真是妙方,等我回去,便与女儿将这方子原原本本地问清楚,明日就带来给老师傅过目,绝不敢有半点私藏。”

    秦康点头,“那……真是再好不过——”

    可秦康话音才落,就听见身后一人语调清冷地答道,“老院使,这样不妥。”

    老爷子转过身来,见是一直在一旁帮衬的柏奕,他略略抚须,轻声问道,“如何不妥?”

    柏奕声音清亮,“您刚才那句话不该问我父亲,而该问我妹妹她自己!”

    “柏奕!”柏世钧心里又急又怕,只担心柏奕少年心气,惹祸上身,低声训道,“不要这样和秦院使说话!”

    当着众人的面,柏奕恭恭敬敬地向着柏世钧行了个礼,却又丝毫不退让地接着答话,“方才您应该也听到了,这方子是我妹妹的机缘,不是我爹的机缘,能不能与人,我爹没有权利替我妹妹开口答应。”

    王济悬冷笑道,“一个两个,都还攥着不知哪儿来的偏方当宝贝,老院使看中了你们的方子,是你们的福分!不要不知好歹!”说着,王济悬又回头,放轻了口吻,有几分无奈地对秦康道,“师傅,贵妃痊愈,这都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您不要被一个黄毛丫头哄骗了!”

    秦康也不辩驳,摆了摆手,仍是笑着对柏奕道,“那这位柏兄弟,一会儿就替老夫问问,柏灵姑娘的意思吧。”

    柏奕双手举在身前,正色道,“是,柏奕一定将话带到。”

    人群就这样散了,柏世钧和柏奕仍在外面等着,直到宝鸳带着柏灵出来,两人才真的松了口气。

    出了承乾宫,一家人低着头,快步而沉默地往宫门走去。

    不论明日如何,总之今天的这一关,看起来是过去了。

    柏奕背着柏灵走在前面,柏世钧紧跟其后。出了宫门,柏奕的脚步越来越快,柏世钧勉强才能跟上,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柏奕,柏奕……等等爹。”

    柏奕转过身,“您又不是不认得回去的路,你走你的,我们走我们的。”

    “别这样……”柏灵不由得一下箍紧了柏奕的肩膀,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下去,就听见身后柏世钧开口认错,“是爹不对——”

    “爹,”柏灵有些无奈地转过头去,“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都回去再说吧。”

    虽然他们的院子离皇城并不远,但真正回到家时,天已经半黑了下来。

    经过了一天的担惊受怕,每一个人都有些精疲力竭,又渴又饿。

    柏奕一进家门,才一放下柏灵,就往厨房去了,柏灵坐着没歇多久,就听见柏奕在厨房喊她,“诶,柏灵!”

    她三步并作两步地快走过去,探了头,厨房里问道,“怎么了?”

    厨房里一片昏暗,只能勉强看见柏奕的身子蹲在灶前,这里找找、那里看看。

    柏奕头也不抬,“你帮我从屋里拿盏灯来吧,这里好暗,什么都看不清。”

    “好嘞,”柏灵刚想转身回屋,忽然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啊……家里的灯油昨晚用完了。”

    昨晚柏世钧一宿没睡,连带着烧完了最后的一点儿灯油。

    厨房里找东西的声音停了下来,柏奕站起来,拿胳膊擦了擦额上的汗,“那你告诉我,家里米平时都放哪儿的啊,我怎么看米缸里都是空的。”

    柏灵又愣了愣,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又叹了一声。

    柏奕望着柏灵的表情,黑着脸道,“……你不要告诉我,米也都吃光了。”

    柏灵扶着额头,“对……中午那顿饭就是最后的三两米,今天宫里出了这么大事……我把要去买米的事儿全忘了。”

    柏奕随手将胳膊上的撸起的袖子放下来,原地蹲下,掩面叹了一声。

    柏灵往门边靠了靠,轻声道,“你别急,我去隔壁钟大娘家借一点儿米吧,总不会断炊的。”

    才刚要转身,柏灵就看见柏世钧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自己身子后头,面色带着些许窘迫,“……没米了?”

    柏灵点头,“嗯,是。”

    “别去找钟大娘借了吧,外头的巷子里都有锦衣卫盯着,这时候和邻里来往,会让他们为难的。”柏世钧说着,伸手去掏腰间的钱袋,仔细捏了捏,只摸出了几个铜板。

    柏世钧脸色有点儿难看了,他把铜板全都取出来数了数,又有些为难地看向柏灵,“呃,爹记得,去年年终,太医院应该是给过一次特赏的例银……”

    柏灵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但也还是温声道,“爹,去年年终的赏银,已经全都用完了。”

    柏世钧一怔,“全都用完了吗?”

    厨房里的柏奕冷声道,“今天都三月初五了,您还指着去年的赏银过日子,您的钱真经花。”

    “不是,”柏世钧连忙辩解道,“那可是二两白银哪,一个普通的三口之家,一年的花销也够了啊,怎么就……”

    柏灵掰着手指算道,“您再好好想想,一月初的时候,您说书房里书放不下了,就去林家庄找林二伯打了一个书柜,为了防虫,还专门用的橡木;结果月底蓬莱书院又新进了一批《伤寒校注》的古籍,您说那个版本很少见,无论如何都得收一批;还有上个月,您新买的那批澄沁纸、渊明墨——”

    柏世钧已经听不下去了,颤抖着问道,“就……就都花光了?”

    柏灵点头,“是啊,您上个月的俸禄呢?本来前几天您就该给我了,我看您这些日子辛苦,就没催。”

    柏奕看向柏世钧,“钱呢?”

    “我……”柏世钧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看看女儿,又望望儿子,低声道,“我拿去……买药了。”

    柏灵也睁大了眼睛,“一整个月的俸禄都拿去买药了吗?”

    “也不全是……”柏世钧的脸涨得通红,“还买了一些肉和菜,还有鸡蛋什么的……”

    柏灵越听越摸不着头脑,“那这些肉蛋菜都在哪儿呢?”

    柏世钧不好意思去看女儿,就看着自己的鞋尖,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那……林家庄那儿,不是有个老太太来去年我们院子里看过病么。我上次去找你林伯打书柜的时候,顺道就去老人家那儿看了看。她们家太穷了,除了她就剩一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女娃娃……药也买不起,我就、我就……”

    柏灵深吸了一口气,试探地问道,“您就把您二月份的俸禄,全拿给人家了?”

第二十章 兄妹俩的盼头

    柏世钧面露难色,“问题是她那个情况,光吃药没用啊,老人家的病,一大半都是被饿出来的——”

    “好好好,我算是听明白了。”

    柏奕已经听不下去了,他撸起袖子,几步走到门口,“您看不得人家挨饿,就让你亲闺女陪你一起挨饿是吗?”

    柏世钧连连摇头,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蚱,一时话也说不完整,“我……我没想到啊,我就是、我就是以为家里还、还——”

    柏灵靠着墙,眼神有些无力,她也不看父亲,只是低声叹道,“爹,钱都不是大风挂来的,您每次来我这儿支银子,家里还剩多少余钱,我不都告诉您了吗?”

    柏世钧已经快哭出来了,苦着脸答,“我没留心听……”

    柏灵仰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柏世钧,眼里少见地蹦出了些许火星,声调也随之转高,“好吧,就算您不记得家里还有多少余钱,可您答应过的呀——每个月至少留二钱银子给家里……您怎么又一个人就把钱全花了呢?”

    不等柏世钧回答,一旁柏奕已经走上前,一把将柏灵抱了起来。

    他冷冷看着眼前不知如何是好的柏世钧,低声道,“别理他,哥带你出去吃顿好的,反正他自己不用吃粮食,喝西北风就管饱!”

    柏奕抱着妹妹就往门外走,柏灵只觉得鼻子发酸,什么也说不出来。

    临出门前,她回过头,见柏世钧一个人呆呆地僵在厨房门口,昏暗的暮色里,他看起来就像是一座没有生气的木雕。

    今天的巷子里没有什么人,也许是因为两头的巷口都有锦衣卫的马车。宫里的盯梢一向都是这样毫无掩饰,因为威慑也是这“盯梢”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柏奕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就知道身后已经跟上了尾巴。他侧目去看柏灵的表情,步子也随之慢了下来——怀里的柏灵不知道什么时候红了眼眶。

    柏奕颠了颠手臂,声音轻轻的,“怎么哭了啊。”

    柏灵沉着嘴角,摇头说,“哎,我就是……我就是觉得,在这儿生活怎么这么难啊。”

    柏奕也叹了口气,他看着前路,“爹就是那样的人,对别家人永远比对自家人好,你别理他。”

    “可我还是好气,哎,他这样真是气死我了,”柏灵两手紧紧攥着柏奕后肩上的衣服,忽然又是一怔,有些懊恼,“刚才光顾着算账了,晚上到家鸡也没喂!”

    柏奕笑了出来,“别惦记那些鸡了,我们自己都还饿着呢,一会儿回来再弄。”

    柏灵喉咙动了动,她抬眼看向柏奕,“可你哪里来的钱呢?你们百味楼不是一年才结一次帐吗?”

    柏奕这才腾出一只手,在胸口掏了掏,取出一个鼓囊囊的钱袋,轻轻抛到柏灵手里,笑道,“咱们今晚的任务就是把这一袋钱都吃完!”

    柏灵惊了,拿在手里颠了颠,只觉得沉甸甸的,再仔细捏了捏钱袋,发现里头是些铜板加上碎银,约莫估算也有一两之多。

    “怎么这么多……你一个月才多少银子?”

    “我二月初的时候就升职了,都忘了和你说。”柏奕脸上盈着笑,“现在,一个月八钱银子!”

    柏灵愣了愣,柏世钧一个月的俸禄换算成银两也就大概五钱。

    八钱银子……都够得上让一家三口顿顿吃肉吃上两个月了!

    “……以前不是才一钱吗?”

    “那是火夫的价,我现在是帮厨,”柏奕笑道,“不过帮厨也看你是帮谁的厨,我师傅万福顺是百味楼的金字招牌,我跟着他,每个月有分成银子拿的,所以一下就多了七钱。”

    柏奕顿了顿,又道,“我今早收到爹的信,就着急忙慌地去找师傅告假。他听说我家里出事了,直接把我一二月的月钱先结了,还怕我不够,问我要不要再和他支一点儿。”

    “……真好。”柏灵由衷叹道。

    “这算什么,”柏奕眼中的浅笑再次变得神采奕奕起来,“万师傅一个月光百味楼的分红就有八十两,这还不算那些世家、贵胄请他上门的工钱和赏赐。

    “等我再熬两年,就算熬出头了,到时候不管去哪儿的后厨,月钱都至少二两起价!”

    柏奕又颠了颠怀里的柏灵,脚下步子迈得更大,“咱们的苦日子,也该到头了!”

    朝天街,大概是平京最繁华的地方,柏奕学厨的百味楼也在此地。

    夜间的灯火照亮了半边的天空,在没有宵禁的日子里,整条街上都挂满了红灯笼。

    朝天街在京城的中轴线上,尽头就是宫门,柏灵很少往这一片来,更不要说看这里的夜景。

    然而不来看,就不会明白,为什么坐落在帝国东南角的平京,会被称为大周的心脏。

    三月,南国的杨柳已经抽出的嫩芽,朦胧的夜色中,数不尽的风流少年,如画美姬,在亮着灯的楼阁上传来歌与笑。

    街边随意一间酒坊饭堂,都是一掷千金的地方,出入其间的壕客犹如过江之鲫。曾照二十四桥的明月,也照着这热闹非凡的人间俗世。

    在这里走一遭,柏灵反而觉得自己与四周都格格不入,她望着这些灯红酒绿的莺燕之地,只觉得与他们近在咫尺,却又像是相隔两个世界。

    柏奕放下了柏灵,兄妹俩拉着手,在街上慢慢地走。

    这一路的店面鳞次栉比,柏奕一家家地讲给柏灵听。谁家的主厨有个什么独到的名菜,哪家的歌舞坊把哪家的头牌买了又给雪藏了云云,柏灵听得新鲜,一天的劳累全抛到了脑后。

    最后,两人在一家深巷的鸡汤馄饨铺前停了下来。

    柏灵指着店铺,对柏奕道,“咱们今晚吃这个吧?”

    “就这个?”柏奕有些惊讶,“一碗馄饨才几个钱?我知道前面有一家淮扬小厨,话梅小排是一绝——”

    柏灵笑着扯了扯柏奕的衣袖,“我走不动了啊。”

    “不远,往前再走两三百米——”

    柏灵也不听,只是固执地拉上柏奕的袖子,“走吧。”

    柏奕无法,只得跟在柏灵的身后,往馄饨店的里头走去。

第二十一章 柏灵的观察(推荐加更)

    这家馄饨铺不大,但每个进来吃馄饨的人都行色匆匆,衣着年龄各异。看得出来,这些多半都是在附近跑活的人,忙碌间隙也顾不上回家吃饭,抽点儿空档出来吃碗馄饨已是难得。

    店门前头一碗大锅,里头满是咕咚咚沸腾的水,老板手拿一个脸盆那么大的铁漏勺站在那儿,谁进来要碗馄饨,跑堂的一声吆喝,他便揭开一旁蒙着白纱的生馄饨,拿着铁漏勺,起手就是那么一捞,不多不少,一次正好十二个。

    馄饨在水锅要滚三滚,锅旁边老板已经排开了大碗,里头各种佐料葱花,紫菜虾皮,等馄饨煮好了,连汤下来一起蒸腾出一股子白雾。

    这热腾腾的一碗馄饨,在这送往迎来的朝天街,不知安慰过多少风尘俗客。

    两人坐下来,柏奕心里有些莫名的难受,虽然柏灵口口声声地说她饿了不想等,可柏奕还觉得,柏灵此刻就未必是真的饿成了那样。

    只是来这儿之后,穷日子过得太久,一分钱也要掰成两半花早就成了习惯,兄妹俩都心照不宣,一个给台阶,一个顺坡下。

    这种默契叫柏奕很不痛快。

    馄饨上桌,柏奕也不说话,一勺一个直接送进嘴里

    “小心烫——”

    “嚯——”

    柏灵那边话还没说完,柏奕已经把刚吃进嘴的馄饨吐回了碗里。这馄饨还没咬上一口,自己已经被烫出了眼泪,发出嘶哈嘶哈的呼气声。

    柏灵两手撑着下巴,笑嘻嘻地盯着柏奕的狼狈样。

    柏奕瞪了她一眼,“还笑,你有没有点儿良心?”

    柏灵一双眸子带着几分讨饶,“下次再一起去吃话梅小排嘛。”

    “下次……下次是什么时候?你说清楚。”

    柏灵认真想了想,“等家里钱周转过来的时候。”

    “那没戏了。”柏奕扮了个哭笑不得的鬼脸,“爹这种人,不把家底搬空不会罢休的。”

    柏灵一手撑着脸,一手拿勺子轻轻搅了搅碗里的汤,被柏奕逗得笑出了声。

    柏奕这时才想起下午柏世钧一口就答应了秦康透露方子的事,脸色又是一沉,“对了,下午秦院使和爹讨教你方子来着,想让你抽空给他讲讲里面的道理,你赶紧想想怎么办吧。”

    “好啊,”柏灵想也没想地答道,“我都行,不过去太医院讲方的话,可能还是要等到娘娘确实有好转的时候,不然就是讲了,他们也不会信的。”

    柏奕有些意外,“你都行?”

    “嗯。“柏灵点头,“如果这东西能从太医院流传出去,可能就能帮上更多失眠的人,那不是挺好的吗。”

    柏奕不由得低头笑了笑,“早上还说我和柏世钧是一对亲父子呢,我看你才和他是一对亲父女……你写的什么方子啊,这么大方。看家本事不能随便透露,这道理不用我教吧?”

    柏灵听了前半句就笑了,后面看柏奕是真的有些担心,才静下脸,认真答道,“那不算看家本事哈哈,边都没挨着。我写的就是普通正念疗法里会用到的一些常见指导语,专门用来缓解娘娘睡前焦虑的。”

    柏奕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娘娘那边的情况怎样,你现在心里有底了吗?”

    “嗯。”柏灵点头,“多少有一点。”

    “说来听听?”

    柏灵不由得望了柏奕一眼,“很少见你对医事这么关心啊。”

    “这不是被逼上来了,没办法吗。”

    柏灵嗯了一声,索性搬起了凳子,坐去了柏奕的旁边。

    她拿着筷子蘸汤,把桌子当黑板比划,“早上呢,我和她聊了几句,我觉得差不多是这样……”

    “首先,那位娘娘意识清晰,定向力完整。言语通顺,同时病症也未引出幻觉、妄想,说明她有明显的自知力;

    “其次,她表情忧郁,主诉情绪压抑,时常感到疲乏、沉重,这段时间脑子慢记忆差,存在明显的睡眠焦虑,这些都是典型的抑郁症状;

    “第三,她有轻生念头,且多次实施,但是那个侍女宝鸳又说,她对太医院开的那些中药从来没有抗拒过,一直都非常配合服用。”

    柏奕点了点头,望向柏灵,“所以……?”

    柏灵一手撑着下巴,一手在桌上划下一个圈,“这种情况,一般是中重度的患者,而且看起来,她的求生意志并不弱,反复轻生大概是抑郁症的折磨实在太痛苦了吧。”

    柏奕不确定地咕哝,“中重度,就是已经需要服药的那种吧?”

    “对。”柏灵肯定道,“但现在我们肯定是搞不到氟西汀、文拉法辛的,所以没其他退路,只能往单纯的心理治疗上走。”

    “嗯。”柏奕盯着柏灵在桌上画的圈,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事情就清晰多了,”柏灵把筷子放了下来,抻了抻脖子,“根上的问题到底是出在什么地方,我们暂时还没法追究,但至少可以先用一些技术性的手段,来帮她缓解睡前的焦虑情绪。正念疗法就很合适,它形式简单,一般都是通过一些简单的引导语,去指导当事人对当前脑海中存在的想法产生清晰的觉察,进而避免被焦虑的情绪抓住。

    柏灵接着道,“我把指导语写好,也和宝鸳、娘娘说了操作的方法和细节,如果不出意外,她的睡眠状况应该会在一两周里有改善。”

    柏奕点了点头,“你说的正念,是不是就和催眠一样?”

    “不是,两回事,更贴近冥想。”

    柏奕叹了一声,“太抽象了……你下次去给秦院使讲解的时候,也带上我吧。”

    柏灵歪着头,脸上疑惑更重,“嗯?你不是说以后都不碰医术了吗?”

    “我好奇呀,不行吗?”

    见柏奕不想说,柏灵也就不问了。她把汤碗重新挪到眼前,这碗浸在热汤里的馄饨,这时候差不多温度刚好,柏灵低头吃了起来。

    柏奕看着柏灵细嚼慢咽的样子,忽然道,“我要是能早点遇到你就好了。”

    这句感叹没头没尾,柏灵不动声色地抬眸,“嗯?难道你上一世也被抑郁症困扰过吗?”

    柏奕一笑,用力地摇了摇头。

第二十二章 暗卫韦十四

    外头的月亮差不多升到了半空,两人也起身离座。

    离店前,柏奕又买了两打煎馄饨,用三层油纸包了个严严实实,才往家里走。夜里风紧,柏奕把煎馄饨包在了胸口,一手护着,一手牵着柏灵。

    天上的云缓缓浮动,月色时明时暗。

    一切明日的烦恼就这样留交明日去解决,两人谈天说笑,好像把今晚所有的不愉快都抛去了脑后。

    然而这样的欢愉并没有持续多久,快到家的时候,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本应寂静空旷的巷口,此刻已经站了六七个锦衣卫,他们举着火把,面向着巷子而站——这显然比傍晚时多加了至少一倍的人手!

    柏奕和柏灵只觉得心一沉,都快步往前走,还没靠近巷口,一个脸生的锦衣卫就半拔了铁刃,将他们俩拦下,厉喝道,“干什么的!?”

    柏奕挡在柏灵前面,脸上带着隐隐怒意,冷声道,“我们家在这巷子里头。”

    “走走走!”那人表情颇为跋扈,有意无意地将半出的刀柄往柏奕身上撞,“里头现在有大事,闲杂人等不准靠近!”

    柏奕瞥了一眼对方泛着寒光的刀刃,强压了心中的厌恶,“请问是什么大事?”

    “嘿,我说你还蹬鼻子上脸了是不是,给脸不要?”那锦衣卫直接上手推搡,把柏奕往后推了三四步远,狞笑道,“这里头有乱臣贼子煽动谋反!再不走,你也按谋反论处!”

    “乱臣贼子?”柏奕只觉得心跳猛然加速,“你把话说清楚,谁是乱臣贼子?”

    那锦衣卫怎么也想不到,世上竟还有这样不知好歹的人——他的话完全没有吓到柏奕,反而激起了对方骨子里的不服从。

    余光里,柏灵和柏奕都留意到,其他几个锦衣卫见状也向这边慢慢围了过来。

    不妙、不妙……

    那人往一旁狠吐了一口唾沫,厉声高喊,“三爷!这里有反臣同党!”

    话音才落,一阵刺耳的金属滑碰——那是极锋利的绣春刀出鞘的声音,柏灵只觉得几道寒光冷不防地扫过自己的眼睛。

    “你们干什么!”

    柏奕下意识地张开手,把柏灵挡在身后,还没看清刀在什么方向,就觉得颈口一寒——对方的刀竟是已经架在了自己的肩上!

    死亡的迫近让他的脑海在一瞬间近乎空白,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就听见身后柏灵发出了一声几乎贯穿长空的尖利高喊——

    “十四!!十四——!!!”

    这一声不仅把柏奕喊蒙了,连几个锦衣卫也蒙了。

    这姑娘是吓傻了吗,忽然乱喊些什么?

    只是下一瞬,几声清脆悠扬的弹响从几个锦衣卫的位置依次传来,众人只觉得手上一阵酥麻,竟是连刀也拿不住了。

    绣春刀接二连三地跌在地上,撞出铮铮鸣响!

    柏灵紧紧抓住了柏奕的手臂,拉着他往后连退了几步,然而夜色昏暗,两人没退几步就一起摔在了地上。

    明月又一次穿破了云翳,照得地上一片银亮。

    “伤着了吗?刚才伤着了吗?”柏灵的声音又轻又急,已经带了一点哭腔,她慌忙地站起身,去检查柏奕的左颈——还好,那刀只是蹭破了衣服最外面的一点布料。

    柏奕还有些愣,他坐在那里,几乎已经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剧烈的心跳几乎让他一时有些耳鸣,不等平复过来,他便有些艰难地望向一旁的柏灵,轻声摇头道,“我没事。”

    几个锦衣卫迅速俯身将刀捡了起来,其中一个眼尖的,猛然发现地上多了一个影子——那人一袭黑衣,无声无息地站在巷口的屋檐上,竟是谁也没有发现!

    锦衣卫意识到事情不妙,其中一人从靴子后面猛然拔出一支信号烟,正要拔闩唤人来支援,屋顶上那人再次出手了。

    没人看清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只听得一声惨叫,那信号烟也落在了地上——头朝下,直直地插进了土里。

    月色下,站在屋顶上的黑衣人忽然张开了双臂,近乎无声地跳落在地上。

    几个锦衣卫拔刀相向,但都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一步。

    这个黑衣来客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身着一身极干练的短袍,宽肩窄腰螳螂腿,一眼看去就知道身上功夫不弱。他面容十分俊朗,但最引人注目的是眉毛和头发——它们都是雪白的,在月色下显得近乎耀眼。

    不仅如此,他少数裸露在外的皮肤,也呈现出不寻常的苍白,相衬之下,那一双锐利如鹰、且带着熠熠神采的眼睛,几乎带着穿透人心之力。

    若是再加上他悄无声息的行迹、波诡云谲的手法……

    这一切的一切,无一不在向众人发出警示——这个人很危险。

    黑衣人落地后,径直向柏灵那边走去,他单手握住了柏灵的小臂,如同傀儡师提起自己的人偶一般,将她从地上扶起。然后一个利落的转身,向着锦衣卫扎堆的地方走来。

    锦衣卫们这时才像被踩了尾巴似的跳脚呼喊,“别过来——!!别过来——你你你——”

    直到双方相距大约四五步的距离,谁也没有想到黑衣人竟是直接从腰间取出了一块腰牌,当场亮了出来。

    那些锦衣卫们带着威吓和恐惧的声音,也在这时戛然而止,

    那块腰牌,在场大部分人都很熟悉,因为他们的腰间也挂着一个。反面是包银平刻的“北镇抚司”字样,正面则是隶书篆刻的三个大字——锦衣卫。

    那人轻声开口,“都是误会,把刀收了吧。”

    这个举动杀得那几个锦衣卫一个措手不及,几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正此时,屋顶上这时传来几声雄厚的男音——原本驻守在巷子另一头的锦衣卫闻讯而来。

    “你们这边怎么了,大呼小叫的?”

    几个锦衣卫这时才回过神来,抬头道,“三……三爷……这个人……这个人他……”

    还未等他们解释完,屋顶上的人已经飞身下地,人称三爷的那人目光一凛,走近抱拳,“十四爷,你怎么在这儿?”

    众人这时才反应过来,刚才柏灵那声“十四”的含义。

第二十三章 恩情(推荐加更)

    自大周设锦衣卫以来,太祖皇帝亲选了队伍中位武艺最高的十三人,号称十三太保。这是明面上的,除此之外,其实还有七个暗卫,专供皇室人员私下调配,其行动不受任何职级、律法的束缚,只对皇帝与其所效忠的皇室成员负责。

    这二十个位置就这么传了下来,死了一个,才能空出一个位置让后人补上。

    而今,锦衣卫上下已有九千余人,也只有这么二十个位置。因而,这些人在锦衣卫中的声望也可想而知——只是后七个暗卫常常身负机要,寻常人极少得见。

    “十四”就是那后七个暗卫之一,排七人之首,因得太后喜爱,被赐了太后的家姓“韦”,因而人们有时喊他十四爷,有时喊韦爷。

    几个锦衣卫如今回过神来,纷纷跪下来行礼。

    一看这情形,领头的蒋三心里已大致明白了几分,他抱拳道,“是不是这几个弟兄冲撞了十四爷?”

    “也不是,各人有各人的差事。”韦十四的声音短促而迅即,他把腰牌重新收了起来,望了望此时一片漆黑的里巷——那里竟站满了人,妇人、老者、青壮的汉子,抑或刚刚及腰的黄毛小子。

    也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此刻也正满含惊惧地望着他。

    韦十四稍稍皱眉,“里头是怎么了?”

    跪地的一个锦衣卫答:“回十四爷,傍晚我们收到线报,说平京附近,十几个乡、县,共数百名百姓一起进了城,我们怕有流民被煽动聚众闹事,就暗中加强了戒备。后来发现他们都往这个方向来了。”

    “数百名是几名?”

    “这……”几个锦衣卫彼此看了看,“大概是……一百多个,我们已经抓了两批,巷子里的这批是负隅顽抗不愿走的,接下来要怎么做,我们也在等京兆尹郑大人那边的消息。”

    “这些人为什么要进城。”

    那锦衣卫有些犹豫,声音也低了些,“回……十四爷,还没有审讯,所以……”

    韦十四看了看巷子,淡淡道,“人都在这里,你还想去哪里审?”

    几个锦衣卫被问住了,都望向了一旁的长官蒋三爷,韦十四的目光也追了过去。

    蒋三咳了一声,上前道,“十四,是这样的。你一直在宫里办差,应该也知道,这条巷子里住着一个太医院的大夫,这段时间因为误诊了贵妃娘娘的病,所以——”

    “我爹没有误诊,”不远处的柏奕冷声道,“皇上都还没有定下我爹的罪名,你凭什么给他定罪?”

    蒋三略有不悦,停了片刻,又道,“总之,我们怀疑这两件事之间可能有关联。百姓不可能无缘无故涌进城里来,更不要说有上百人突然来找一个太医院的下等医士,这里面,一定有些名堂。事关机要,还请十四爷谅解,不要妨碍我们执行公务。”

    韦十四侧目,巷子的最边上,站着一个花胡子老人,满脸的沟壑,看起来是个地道的庄稼汉,他一手撑着木拐,一手抱着个油纸包在怀里。大概是因为衣服穿得有些单薄,夜风一拂,他便打几个寒颤。

    韦十四径直走近,那老人吓得立刻往墙根缩了缩,原本还站在这老人身边的人们,也霎时就像退潮一样地往后撤了过去。

    “老丈,别怕。”韦十四俯下身,凑到老人家的耳边大声道,“我就问几个问题。”

    “啊?您……您说……”

    “你手里拿着什么啊?”

    老人家愣了愣,望着自己手里的东西,“您问这个啊?”

    “对。”

    “这是……我儿媳妇过年腌好的腊肉啊。”

    “您老带着腊肉进城干什么?”

    老人家抬起头,望着韦十四的眼睛,又回头向着黑黢黢的巷子里望了一眼,才颤颤巍巍地开口,“我们,都是来看柏神医的啊……”

    韦十四这才注意到,这巷子里每个人的手里都提着东西。

    篮子、麻布袋、竹筐,还有些没有打包,直接用绳子捆着就带来了——扑棱的山鸡、白鹅,还有一些大件的山货,因为光线暗看不出是什么。

    老丈看韦十四讲话和善,便壮着胆子,往他身边靠了靠,“大人哪,您……您帮我们和外面那位大人说说吧,我们都不是坏人哪,都是老老实实的庄稼汉,今天早上听说柏神医在城里遭了难,都要托孤寄子了,我们就赶紧过来看看,结果好些人才刚到这儿就挨了打,还有的被抓走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蒋三一手叉腰,厉声打断道,“无耻刁民!皇上今早才召的柏世钧进宫,你们要都是老实庄稼汉,怎么这么快就得了消息!”

    柏灵听到这里,心中忽然如同一道闪电划过。

    她微微张开了口,有些难以置信地向着巷口的方向走了过去。

    “柏灵,你干什么?回来呀。”

    柏灵对身后柏奕的声音充耳不闻,慢慢地走到了巷口。

    走近了,柏灵才看见,原本就不太宽敞的小巷里此刻挤满了人,一眼望去足有二三十个,夜色昏黑,人群躲在暗影之重。

    只一瞬,柏灵只觉得心脏如受重击——她认出来了!这一巷子里站着的,全是柏世钧过去医治过的病人!

    这片黑压压的人群就这样沉默着,每个人的眼中都带着惶恐和茫然。

    柏灵只觉得鼻子微酸,自己的心脏像是一块浸了水的海绵,被人猛然攥紧了。

    韦十四闻声回头,看见柏灵的眼眶红了。

    柏灵的声音有些颤抖,“他们没有说谎……”

    众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

    “我父亲,我父亲怕他的在宫里的事,会牵连我和我哥哥,所以,前几天……他就写好了信,给我乡下的大伯,想让我们兄妹去那边避避险,他们……肯定是听到了这个消息……”

    韦十四转过身,重新看向躲在阴影里的人群,高声问道,“是这样吗?”

    人群没有人敢说话,大家彼此看了看,都怯怯地点头。

    蒋三怒呵了一声,“是就答是!”

    “是的……”

    “是……”

    “是,是这样……”

    “对……”

    “没错,我们就是想来看看柏神医……”

第二十四章 一个好人

    人群里传来起伏的回答声。

    韦十四牵起柏灵的手,对着人群道,“各位乡党,劳烦让一让。”

    人群沉默地分开成两边,几个举着火把的锦衣卫跟在韦十四和柏灵的身后,随他们进了巷子,柏家的大门紧紧地闭着,韦十四上前敲了敲门。

    “哎呀!别敲啦!快走吧!我真的不能拿你们的东西!这是为了你们好!”

    听见柏世钧的声音,柏灵再也忍不住,轻唤了一声,“爹,是我。”

    里头的柏世钧也是一怔,悄悄把门拉开一条缝,一见外头站着的真是柏灵,连忙把门打开——然后就看见了火光映着的、那些锦衣卫的脸。

    尤其是韦十四那张惨白如纸的面容,在火光下如同鬼魅。

    柏世钧倒抽一口凉气,伸手就把女儿拉在了怀里,一面轻轻地拍背安抚,一面茫然地看着四面的乡亲——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忧惧和期盼。

    这下柏世钧彻底糊涂了,他看不懂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韦十四望向柏世钧,“柏大人,外头站着的这些人,你都认识吗。”

    柏世钧点了点头,“认识啊,这些都是我以前的病人。”

    韦十四随手拉来旁边一个高瘦的少年,“这是谁?”

    柏世钧有些莫名其妙,略带敌意地看着韦十四,“你又是什么人呢?”

    怀里的柏灵抬起头来,带着哭腔推了推柏世钧的胸口,“爹……快如实答话。”

    柏世钧接连“哦”了好几声,这才皱着眉头,重新向韦十四道,“这是方家庄方远贵家的老三,前几年受凉一直蹿稀,下不了地,他父亲就来找我看看,我给抓了些干木瓜、藿香叶和良姜,吃了一个月,就好了。”

    少年连连点头,放下了手里的东西便给柏世钧磕了几个头,“是,是我!柏神医还记得我!”

    韦十四侧目,又指了指人群里一个抱着女娃娃的胖妇人,“这个呢?”

    柏世钧看了韦十四一眼,望着妇人道,“这是十八里堡的姜大嫂子,她弟妹产后一直身子不好,找我开过几个滋补的方子……现在好些了吗?”

    那胖妇人摸了把鼻子,连连点头,“难为贵人还记得!人好多了,好多了!”

    就这么指认了三四人,韦十四回头,看向一旁一直在作记录的书吏,“都记下来了?”

    书吏连连点头,“回大人,都记录在册。”

    韦十四这才对蒋三开口道,“你回去派人核实一下我刚才指的那几人身份,再与方才柏世钧的描述进行核实,就知道这些人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了。”

    蒋三面色微凝,但也郑重地接过了一旁书吏摁了红手印的供词,应声说是。

    韦十四又道,“还有,牢里抓了的人今晚就放了,如果有伤,依据伤势补贴抚恤。”

    蒋三微怔,“但现在真相还没有查明——”

    韦十四低声道,“按我说的去做,事后有担子我来扛。”

    蒋三只得点头,“是。”

    韦十四想了想,又高声道,“现在已经过了戌时,今晚大家都回不了家了,等会儿随这位大人去城西的驿站将就一晚吧。”

    农人们都不作声,蒋三紧接着喊道,“都他妈聋了吗,答话!”

    一个年轻的女人这时才低着头喃喃了一声,“……大人,我们还有东西没交到柏神医手里……”

    火光里,女人揭开了手上竹篮的蓝花布,里面装满了鸡蛋,个个都洗得干干净净。跳动的火闪在女人的眼睛里,她往前走了几步,也给柏世钧跪了下来,“恩公,我们也是听说您在城里遭了大难,大伙儿就一起过来看看您。您是给皇上娘娘瞧病的人,我们的这些个东西您肯定瞧不上,但好歹是一点心意,您——”

    后排一个声音忽然高喊,“柏恩公!我是去年东山屯的猎户啊,我给你捎了两件狼皮过来!”

    这一嗓子,直接就把众人的眼睛都喊亮了。原本围在后排的人这会儿也拼命地往前挤,大家争前恐后地报上自己带来的东西

    “我这儿是今年冬稻的新米二十斤,柏神医可得收下啊!”

    “柏神医,这是特地腌的雁来蕈!蕈子可大可鲜!”

    ……

    柏灵环望了一眼喧闹的人群,她看见柏奕也一步步地从巷子口往这边走来。

    四目相对,他们几乎同时意识到一件事情。

    正如柏世钧对他们的一无所知,对于父亲的这些年,他们也同样陌生。

    柏灵的眸子暗淡了下来。

    柏世钧不止是一个普通的好人,他几乎是一个近圣的好人,然而这或许更糟。

    “好了!好了!”柏世钧只觉得两只耳朵闹哄哄,一时甚至有些受不了,连忙张开手,叫众人安静下来,“你们听我说啊,大家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现在,还算是半个罪臣,你们给我送东西,都会受连累!”

    先前送鸡蛋的女人上前一步,“柏神医,我不怕连累!一是一,二是二,凡事总有个理!您菩萨一样的人,绝不会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对,对!”

    “胡闹!”柏世钧板下脸来,“都听我的!都走,都走!”

    刚才还热情高涨的人群顿时又凝重了起来,大家的目光都望着柏世钧,带着盼望、关切,柏世钧最受不住这个,叹了口气,将柏灵放下来,走到那个女人跟前,从她的篮子里拿了两个鸡蛋。

    “刚才那个说扛了米的小兄弟呢?”

    人群里一个声音不断说着“借过”“借过”,不一会儿,一个壮汉肩扛着麻布袋子就站在了柏世钧跟前。

    柏世钧弯腰,一手捏住了自己前摆的一角,“劳烦,把米给我倒个一二斤吧……”

    那汉子二话不说就解开了封袋的绳子,对着柏世钧临时做的“米袋”就倾倒下去——

    “诶呦呦,多了,行了!哎,够了,够了!衣服撑破了一会儿!”

    壮汉的米一下就倒了一半。

    柏世钧小心地兜着米,这才抬头,半是劝说,半是恳求地道,“好了,乡亲们,你们来,我知道,是挂念我,可你们这样,并不能真的帮到什么,反而会把你们自己和我都牵连进去,到时候我才是百口莫辩哪。回去吧,都回去吧!”

    方才倒了米的壮汉,这时便也举起手,对着身后的乡亲道,“听柏神医的!都听柏神医的!”

    人群中,大家彼此响应,蒋三不太耐烦,他大呵一声,“行了!都跟我走!”,人群这才恋恋不舍地往巷子口挪动。也便在这时,巷子口传来一个声音,“这是怎么了怎么了,都让开!让本官进去!”

    蒋三脸色并不好看,上前道,“郑大人,您可来了。”

    来人身着红色官服,那是所有京官和二品以上封疆大吏才享有的官袍色泽,他脸上带着笑,“三爷!我连夜听到口信,说这边有刁民聚众闹事,就赶紧过来了,这、这些都是刁民吗?”

    “刁个屁!”蒋三没有看他,径直向外走去,一挥手,招呼着他的一众人马,“走!”

第二十五章 一家人的善后(推荐加更)

    柏世钧一家站在门口,目送这些乡亲们远去。于是原先热闹的小巷,只在片刻之后便又成了空落落的街。

    直到这个时候,原本已经熄了灯的邻里,窗户又亮了起来——经过这样一番闹腾,没有人敢再睡下了。各家的门也是都开了一条缝,小心地往外探望。

    “打扰诸位,打扰诸位啦!”柏世钧朝着四面鞠躬,“一点儿小事,今晚惊着大伙儿了,各位担待……”

    小巷里还是没有声音,柏奕和柏灵也跟着父亲朝四面鞠躬赔不是。

    隐约中,柏灵听到几声叹息,还有木门重新合拢上闩的声音,各家的灯又默默地熄了,柏世钧也带着两个孩子,重新回了自家的院子。

    柏灵从厨房摸黑拿了一个粗布袋子出来,两人配合着,把父亲怀里的大米小心地倒进了袋子里。这些米,一家人最少能吃上小半个月。

    柏世钧终于松了抓衣摆的手,他坐在院子里的井沿上,劫后余生般地叹了口气,擦了擦额上的汗,笑呵呵地道,“幸好你们俩晚上不在,晚上外面真是闹哄哄,不知道怎么回事,把那么多锦衣卫都给招来了!”

    “别说了,”柏奕冷冷地把怀里的油纸包掏出来,放在柏世钧的手边,“饿了的话吃点儿吧。”

    柏世钧摸着油纸包,竟还是温热的,“这个是……”

    “是哥哥买的煎馄饨。”柏灵擦了擦眼角,低声道,“他想您一个人在家,估计是没什么东西能吃,就带了些回来。”

    “哦哦。”柏世钧脸上浮带起笑意,打开了袋子,赤手摸了一个馄饨,尝了几口,又叹了一声。

    柏灵轻声问道,“不好吃吗?”

    “好吃,好吃!香是香,不过人老了,饿的时候还是想吃点米饭……”柏世钧有些为难地往柏灵那边看去,“柏灵,你看能不能给爹,再、再去做点儿米饭来……”

    柏世钧还没说完,怀里的炸馄饨就被柏奕一把夺了过去,直接丢进了一旁柏灵的怀里。

    “都这个时候了,还要挑挑拣拣。你对别人的心,能有十分之一,百分之一用在我和柏灵身上么?”

    柏世钧一怔,还没反应过来,腹中便传来一连串的饥响,他有些羞赧地低下头,不知怎么回答儿子的问题。

    柏奕卷起了袖子,弯腰把地上的米袋拎在怀中,对一旁柏灵闷声开口,“你别动,我去。”

    柏灵抱着还有些热乎的馄饨,心里忽然像是空了一块,方才的阵势好像并没有完全从眼前消退。

    眼前这个不务家事的父亲,和方才为众抱薪的仁医,似乎并不能在她的心中很好的融合。

    柏灵侧过身,望向一直站在角落没有说话的韦十四,“十四晚上吃过饭了吗?”

    韦十四一直靠着院墙站着,一炳精雕的银鞘长剑抱在怀中。他没有回答,只是往柏灵的方向看了过来。

    柏灵举了举手里的油纸包,“如果你想吃馄饨,我去给你拿双筷子。”

    韦十四直起背,往这边走过来,“有酒么。”

    柏灵摇头,“没有,但酒坊离这儿不远,我去给你打一壶吧。”

    “好,一起去。”

    柏世钧站了起来,“慢!”

    柏灵回过头,见柏世钧又皱紧了眉。

    若不是柏灵忽然回头与这个锦衣卫搭话,柏世钧竟是一直没发现此人随他们一起进了院子。他清了清嗓子,走到韦十四跟前,那双方才还偃旗息鼓的眼睛此刻又恢复了精神,肃然道,“阁下,究竟是何方神圣?为什么会跟在小女身边?”

    “韦十四。大人应该知道我。”韦十四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轻且短促。

    这个名字激起了柏世钧长久的回忆,他忽然目光一振,“你是……太后身边的暗卫?”

    “以前是。”韦十四淡淡答道,“现在主要负责看护柏娘子的安危。”

    柏世钧心中一时惊惧,不得已牵扯进后宫,已是误陷虎狼之地,何以女儿竟又和杀人不眨眼的锦衣卫扯上了关系?

    “柏灵……”柏世钧目光灼人地看向女儿,“这是怎么回事?”

    柏灵伸手抚了抚自己前额的头发,有些无奈地道,“也是太后的旨意。”

    柏世钧刚要追问,韦十四已然开口,“既是上谕,柏大人还是不要多问了。”

    “走吧。”柏灵不愿多说,已上前打开了院门,很快和韦十四一道消失在门口。冷清清的月光照在空落的院子里,柏世钧忽然觉得几分春寒料峭。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柏灵还未回来,柏奕那边的饭和蛋羹已经坐好,柏世钧难得地没有说话,而是埋头动筷。

    柏奕在院子里找了一圈,四处都没有见人,这才进屋问了声,“柏灵呢?”

    “她出去打酒了。”柏世钧的声音有些疲惫,他抬头,见柏奕点了点头就安心地坐回了位置上等候,心中不免又有些苦闷,“……看来,你也早就知道你妹妹身边有个锦衣卫的暗卫了?”

    柏奕摇头,“前几年听她提过一两句,见也是今晚第一次。”

    柏世钧拿筷子的手微微颤了颤,箸头的一粒米饭便不小心掉在了身上。

    他放了碗筷,低头去捻那粒饭粒,不知怎的忽然便是一阵难受。

    手上这粒米,去年还不知是长在哪一块水田里头,结在哪一颗麦穗的上头,如今又不知经了谁的镰刀,谁的舂捣,辗转落在了自己的衣摆上。

    柏世钧知道,这些问题归根结底都会有一个确定的答案,然而除了这粒米自己,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知道。

    他的儿子柏奕和女儿柏灵,又何尝不是这样一粒米?

    孩子们稀里糊涂地生到这个世上,他匆匆忙忙地看着小小的孩子一点点长大,如今他却突然变得困惑又难过——事情到底是怎么变成今天这样的呢?

    除了孩子们自己,恐怕世上也再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心中沟壑的全貌。

    如此想着,柏世钧便升出一股强烈的愿望,想离这两个孩子再近一些,他抬头看向柏奕那边,“你们晚上……都吃了什么啊?”

第二十六章 见微知著

    “鸡汤馄饨。”柏奕很快回答,没有多说一个字。

    “喔。”柏世钧点点头,又闷头嚼了几口饭。

    刚才的一点底气好像忽然就散没了,柏世钧不知该把目光望向哪里,一时竟有些不好意思往柏奕那边看。

    过了一会儿,他又鼓起了勇气,“是哪家的鸡汤馄饨啊?”

    柏奕望着院子,“朝天街上的。”

    “……喔。”

    柏世钧又点了点头,只觉得喉咙里像是压着东西,想了半天,忽然想到,可以再追问一句“味道怎么样”,可刚说了头两个字,柏奕就站了起来,“好像是柏灵的脚步声,我出去看看。”

    “哦,你——。”

    “去吧”两个字还没出口,柏奕已经跨出了客厅的门。

    院子里传来柏奕的声音——“怎么去了这么久?”

    这样看,果然是柏灵回来了,柏世钧也放下碗去院子里瞧,只见柏灵手上提着一壶酒,一旁韦十四手里则捧得满满当当,一堆竹篮、布箱堆起来已经遮住了他的脸,胳膊上还挎着两只绑着翅膀的大白鹅。

    柏奕赶紧上前接了一半,两人一道把东西小心地放在了地上。

    “这是……”

    “是刚才那些乡亲的,他们没全跟着那位三爷走,好些都在转角的大街口蛰着,等我买了酒回来就都冲上来塞东西……”柏灵有些为难地看看父亲和哥哥,“一堆人忽然在我跟前跪下……我没法子。”

    “行。”柏世钧叹了口气,摆摆手,“那就都收着。不早了,东西明早再清点,先去睡吧。”

    “爹……”柏灵摇了摇头,“这些东西先得粗略检查一遍,要都是鸡蛋、腊肉什么的还好,要是有什么放不住的生鲜,还得拿桶装着先放到井下面去,不然在外面搁一晚就坏了。”

    柏世钧没想着这一层,这才眨眨眼睛,“那、那你们先去睡,我来——”

    “一起吧,”柏灵扶着柏世钧的手,引他和柏奕一道站去那堆货的前头,“您看这边的,柏奕看那边的,我先把鹅放后院去。”

    果然,不一会儿,父子两个就从里面清点出一筐枇杷、一包鲜龙眼和一袋子柑橘。两人也从屋子里扯了几大张油纸,把它们分开包着塞进了木桶,再把木桶缓缓地往井下放。

    三月初春,天气已经转暖,但井水还是那么凉,这个保存食物的方法还是从前村里的乡亲教的。

    柏灵放了东西出来,手里多拿了一双筷子一个碗还有一盏茶杯,韦十四在院中席地而坐,旁若无人地小酌起来。等到一家人把东西粗略地收拾了一遭,再回头,那里只剩了空壶空盏,一双筷子整整齐齐地码在干净的瓷碗上头,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柏世钧有些不确定地看向柏灵,“那个人他……”

    柏灵笑,“不用管他,爹也去洗洗睡吧,明天说不定又是一场恶战,我们要养好精神。”

    那无人的碗筷到底还是有些戳柏世钧的心弦,这个韦十四,此刻大抵又潜在某个他们看不见的角落里了吧。柏世钧只觉得背后一阵恶寒,一想到尔今尔后,一双眼睛将永远盯着他的儿女,他就猛然心惊。

    这一晚,柏家的父子人都有些不知道是怎么过去的。除了柏灵,他们谁也睡不下。

    柏奕后半夜睡不着,便算着时辰躺到寅时,摸黑去厨房准备第二日的米粥。他毕竟还年轻,这样的熬夜于他来说还不算什么。但第二天一早,柏奕与柏灵便都注意到柏世钧的眼眶下的暗青,明显又比前一天更重了些,

    一家人沉默地吃着早饭,拿昨夜乡亲们送来的萝卜干和咸菜下饭。柏世钧几次放筷,望着柏灵欲言又止,但想说的还是说不出来。

    宫里的人仍是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就来了。

    走在最前面的太监身型圆润,是从未见过的生脸孔。他与前两日来接驾的太监气质迥然不同,两肩厚实,下颌饱满,纵是不笑时,脸上也像挂着三分笑意似的。

    这模样,活像是戏台上的弥勒佛,让人一看就觉得亲切。

    柏灵稍稍一福,刚问道,“不知公公尊驾?”,身后柏世钧便低声唤道,“柏灵,快见过丘公公!”

    那人两手交叠于身前,笑盈盈地躬身,“不敢当,我姓丘,平日里跟在万岁爷身边做事。”

    柏灵与柏奕俱是一怔,今日来的,竟是建熙帝亲自指派的人么。

    丘公公四下望了望,摇了摇头,望向柏世钧,“柏太医,您这院子也忒破了些呀。”

    柏世钧面带尴尬地应声,“公公见笑。”

    “哎,您都四十好几的人了吧?”

    柏世钧讪讪地道,“是。”

    丘公公叹了一声,“洒家老听人说四十不霍,您怎么还像个愣头青似的到处霍霍。到底是有儿有女的人了,做起事来还那么没分没寸的!”

    柏世钧还没听懂,旁边的柏灵已经笑了起来。

    丘公公一扫手中拂尘,“请吧,三位的轿子都在外头备好了。”

    出了门,才进轿,柏灵便发现座下的感觉不同,她一低头,便发现昨日的草席今日竟已被换成了软垫。

    柏灵轻轻抚摸着软垫外的光滑绸缎,看来今早贵妃的反馈不错……只是不知为何,她还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轿子一路快步行进,柏灵闭着眼睛休息着。大约过了一刻钟,外头忽然传来一阵锣鼓与号角,轿子停落了下来,她揭开了轿帘往外看。

    这里离午门不算远,丘公公站在轿队的最前头,昂首望向宫门,静静地等着。

    在他的正前方,原本空空荡荡的午门广场今日好生热闹,不仅站满了围观的布衣百姓,礼乐长队站在宫门的两侧,一支威武的队伍正向着宫门缓缓而去。

    队伍中,身缚红缨枪的铁甲士兵们身骑白马,气宇轩昂,在他们的最前面还有一位头戴银盔的老将,那人腰间挎着两把长剑,身姿挺拔,白须用红绳捆成了一束,看起来很是豪迈英武。

    柏灵有些好奇,“那是谁?”

第二十七章 太医院的生财之道(推荐加更)

    “是申集川,申将军。”一旁的小太监轻声答道。

    可才说这么一句,一旁稍微年长些的宫人已经狠狠捅了他一下,小太监脖子一缩,打了一哆嗦,不敢再说话了。

    柏灵见状,便放下了轿帘。

    一进宫,丘公公就去太和殿的后门候着去了,其他宫人领着他们,仍是到了中和殿。

    今日中和殿里的人仍与昨日差不多,王济悬端着茶,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柏灵环视四周,见来人差不多都是昨日见过的几位太医,靠近御座的位置空着,但却奉着一杯茶——那应该是给秦康的,不过老爷子不知上哪儿去了。

    柏奕忽然戳了柏灵一下。

    柏灵顺着柏奕眼色示意的方向抬眸,朝东南角看去——那里竟站着昨晚他们在巷口见过的锦衣卫,蒋三爷。

    蒋三几乎立刻觉察到视线,敏锐地看了过来。

    对方目光凶厉,似是带着极大的敌意,柏奕只觉得心中咯噔一下,浑身的骨头都瞬间绷紧,下意识地作出了防御的姿态。

    却不想,一旁柏灵忽然莞尔,眼中带笑,稍稍欠身像是施了个轻礼,而后轻飘飘地挪了目光。

    蒋三一时愣在那里,转瞬便涌起了磅礴的怒意——这丫头分明没把他放在眼里!他本能地怒目向一旁扫视,然而这个屋子里的太医们喝茶的喝茶,养神的闭着眼睛,都没有向这边看来。蒋三深吸了一口气,心中的尴尬忽然消解了几分。

    真可笑,自己和一个小丫头置什么气?

    此时,前面太和殿还在早朝,每传召一位觐见的大臣,驻守在太和殿外的宫人就要用高昂而激跃的声音高喊一声,宣——某某某人觐见!

    那声音着实清亮,只是太过高亢,每一次响起,柏世钧都觉得自己耳朵被震了一下,他强撑着精神,却还是不时点着头,迷迷糊糊地打盹儿。

    王济悬悠然地撇着杯子里的浮沫,冷不防地开口,“听说,昨晚柏太医的府上可热闹了。”

    柏世钧一下清醒过来。

    眼前,徐太医、朱太医、章太医几个都望着自己。

    “哪里,哪里。”柏世钧咽了口唾沫,低声道,“就是一些个先前在我这儿治过病的百姓过来探望……结果惊扰四邻了。”

    王济悬放了杯子,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几个太医,“要说我们几个,平日里在太医院宵衣旰食,忙得顾头不顾脚……柏太医还能在当值之余,在外头接那么多乡民的诊,真真是叫我们羡慕!”

    章太医也笑,“可不是!难怪往日里总不见柏太医的影子,原来是外头还有生意。”

    “不是的——”柏世钧话还没有说完,柏灵已经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背。

    柏灵抬头向王济悬,声音轻软,“王太医和章太医这是什么话,我们羡慕您二位还来不及。”

    王济悬微微挑眉,一旁章太医故作疑惑,“哦?这怎么说?”

    柏灵望着章太医,温声道,“您出一趟诊,光出诊的银子就是十二两,哪像我父亲,总忘收诊费也就罢了,还老往人家那里倒贴。若不是昨晚乡民送了点儿米,家里锅都揭不开了——”

    “胡、胡说八道!”章有生手里的茶碗有些端不住了,“你几时见过我在外出诊!”

    柏灵也不解释,转目望向在一旁低头喝茶的王济悬,“还有王太医。”

    王济悬的动作停在那里,茶杯微微往手心沉了沉,“没有根据的事可不要胡说,本太医从不接私诊。”

    “您是不接私诊。毕竟,章太医就算跑断了腿,也不如您上一趟东林寺。”

    中和殿里鸦雀无声,谁都知道柏灵这话没有说完,可她就那么站在那儿,似笑非笑地望着王济悬。

    “罢了……罢了罢了!”王济悬咳了几声,已有些坐不住,“这太医私自出外接诊么,虽然有违太医院的条例,可毕竟医者仁心,遇上了也不能见死不救。念你父亲这么做也算是一桩善举,这一次我就不追究了!”

    “那可真是多谢王太医开恩呢。”柏灵略略屈膝,“往后我父亲在太医院当值,也承蒙您多多照料了。”

    听到这里,一旁还没有开过口的朱太医和徐太医都屏住了呼吸,两人望着自己的脚面,不约而同地抬手擦汗。

    到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柏灵一出手竟直接就往七寸上招呼,且她话只说一半,引而不发,明里感叹艳羡,暗中实为要挟。

    柏世钧老脸也是刷白,比起这些同僚的破事,他更惊讶柏灵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竟能三两句话便说得王章二人如此魂不守舍!

    还未等他向柏灵细细盘问,前面太和殿里一道极清幽的铜磬声隐隐传来,众人闻听,都纷纷站起了身。

    看样子,前面退朝了。

    果然,远远地,柏灵看见前头太和殿地后门里走出来十来个宫人,悉数在汉白玉的石道两侧站好。在他们之后,一身玄黑色龙袍的建熙帝才缓步而出,左侧黄崇德躬身跟随,右侧丘公公牵着衣摆。

    再后头,竟是颤颤巍巍的秦康老爷子——他今早竟被叫到前头的朝堂上去了。

    众人在这时便都已经跪了下来,等候建熙帝的驾临。

    柏灵也与其他人一样低着头跪着,不一会儿便听见皇帝冕旒彼此碰撞的声音,许多人身姿跪得比之前更低了。

    建熙帝到了。

    柏灵只觉得今日的建熙帝脚下如风,看起来心情很是飞扬,看来今日前朝必定是有捷报传来。

    在众人山呼万岁的声浪中,建熙帝落座了。群臣俯首,却久久等不来他的一句“平身”,方才还有些明快的大殿忽然间又沉寂了下来,几个太医偷偷地彼此看了看,眼中都是疑惑。

    帝心似水,波诡云谲。

    建熙帝望着案下的群臣,毫无预料地开口了,“蒋三,知道今日这太医院的集会,朕为什么要喊你来吗。”

    蒋三听到自己的名字,猛然抬头,抱拳道,“这……请陛下明示。”

    建熙帝不悦,“昨晚东交陋巷的事,是不是要朕给你再讲一遍?”

    建熙帝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但蒋三却面若死灰,“回陛下!近日流民不断,频频作祟,这才月初,京中、郊野已有大小十几桩案子——”

    黄崇德插言道,“你们锦衣卫几时管起底下查案的事情了?”

第二十八章 竹篮打水一场空

    蒋三一怔,顿时明白过来,连忙道,“公公容禀,因这其中几件案子背后似与白莲教谋逆有关,臣等才被授命彻查相关案情,昨夜柏大人府上之事确实是误会,但京中忽然多了这么多人,卑职实在不敢掉以轻心啊!”

    建熙帝没有说话,黄崇德回望道,“主子爷,底下人也都有底下人的难处。”

    建熙帝声调转冷,“昨晚牢里还没提审,就已经打死了几个乡民。下面的人行事如此蛮横,你们北镇抚司也该管管了。”

    蒋三的喉咙动了动,连忙答道,“是。”

    建熙帝叹了一声,“死者已矣,活着的还要吃饭。这会儿是农忙的时候,家里的男丁没了,这些人家里日子怎么过?让户部拨些银子去安抚,再免了这些人家未来三年的赋税。”

    黄崇德这时便轻声道,“这个奴婢去安排。”

    建熙帝低头喝茶,一旁黄崇德给了蒋三一个眼神,蒋三立刻领悟,跪地磕头后便匆匆离去了。建熙帝放了茶碗,又看向柏世钧,“听说,你柏太医家里,昨晚连锅都揭不开了?”

    柏世钧茫然地抬起头,他还沉在方才建熙帝所说的“死了几个乡民”的寥寥数言中。

    他决计想不到,有乡民为了来探望他,竟落了个有去无回的下场!

    柏灵在一旁轻声道,“爹,皇上问您话呢。”

    “臣……臣……”

    柏世钧喉中枯涩,一想起那些面目淳朴的乡亲之中,竟有人因他而罹难,他心中已是一片惊怜,强忍着才没有掉下眼泪,哪里还说得出半个字。

    建熙帝笑了笑,“怎么,朕一提,你还委屈上了,太医院每个月发的粮钱,算起来都够让你再给自家添个下人了,你自己开支无度,难道还要在这儿跟朕哭鼻子?”

    柏世钧连忙拭去了眼角的泪,低声道,“臣不敢。”

    建熙帝又道,“佛曰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可世间能做到这一点的,到底没有多少人。你柏世钧,算一个。”

    柏世钧:“臣……不敢!”

    建熙帝一笑,目光又望向柏世钧身后的众人,“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有这样的臣子,朕不能不护着。今太医柏世钧惜民如子,朕便赏银百两,这个钱走大内的帐,朕出。”

    一旁黄崇德躬身,“主子圣明!”

    底下的几个太医脸色复杂,但也迅速接话,连赞陛下如天之德,只有柏世钧脸上还是像从前一样,带着些不察上意的木然,叩头谢恩。

    建熙帝目光一转,“柏奕,朕这么做,你可还满意?”

    柏家三人的心瞬间提了起来,谁也不知道建熙帝这个时候突然话锋一转,是什么用意。

    大殿一片沉默,众人纷纷向柏奕看去,柏奕心中忐忑,也只能迎着建熙帝的冷眼答道,“草民……自是深谢圣恩。”

    “不谢你父亲么?”

    柏奕双眸微垂,低声道,“父亲宅心仁厚,当为……医者之表率。”

    “也算你有点良心,虽然把老父亲一个人丢在家里,多少还记得带些东西回来给他充饥。”

    建熙帝的话听得柏家三人都是一阵心惊,他竟能将昨夜几人的情形说得如此清楚,仿佛他当时就在现场一样。

    建熙帝接着道,“当儿子的要体谅父亲,就像当臣子的要体谅君父。这都没有弄明白,你这个厨子就不要做了!先跟着你父亲好好学学做人的道理罢,王济悬!”

    王济悬当即起身,“臣在!”

    事情发生得如此之快,柏奕还没有来得及为自己辩解些什么,就听得建熙帝以一种不容抗争的口吻下令了。

    “明日就让这个柏奕入太医院,朕昨日看他在殿上说得头头是道,也像是有些本事,说不定是个好苗子,不要浪费了!”

    此语一出,柏奕当时便愣在那里,一时如受重击。

    昨晚和柏灵在街上的闲聊忽然闪现在眼前——两年来,他在百味楼披星戴月、刻苦忍耐,才好不容易熬到了帮厨的位子。

    如今建熙帝一句话,未来一切便都成了泡影。

    望着柏奕失落的脸,柏世钧心中亦是痛心。

    一旁王济悬犹豫着道,“皇上说得是!但……柏世钧还是下等医士,还没有带学徒的资格。按太医院的惯例,收学徒的工作一般还是得由御医以上的太医来兼任,不如,让臣来……”

    王济悬悄悄地抬头,想去看建熙帝的脸色。

    建熙帝也只是冷笑了两声,“太医院都已经派他来给贵妃瞧病了,你现在来和朕说他水平还够不上御医?”

    王济悬脸上一红,背也佝了下去。

    柏世钧这时起身,恭声道,“皇上,您也不用怪王太医,臣确实不愿坐御医的位置。”

    在场几人俱是一惊,都向柏世钧看去——他脸上带着一种凄然的平静,看不出他心下在想些什么。

    “当初是秦院使栽培,罪臣才进了太医院。罪臣一生别无他求,只想重修一遍《伤寒论》。宫中不比其他医馆,天下奇珍异株,无所不有。臣在太医院这些年,亦是大开眼界。如今臣的《伤寒新论》已经开始写最后一卷,等书稿完成,臣便想携子带女离京,归园田居。陛下若真的疼惜臣,还请开恩,让世钧继续在太医院做我的医士,也不必让我儿步我后尘!”

    见建熙帝脸色越来越差,黄崇德不得不开口了,“柏太医,您等等。您口称罪臣,可……何罪之有呢?”

    “我有三大罪状。”柏世钧仍是连眸子都不抬,“我一心修书,辜负圣心,此罪一;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此罪二;我一双儿女,却养而不教,此罪三。”

    柏灵静静地听着,目光看向父亲。

    她竟是从柏世钧平淡如水的话语中听出了一腔孤恨。

    “请皇上收回成命,让吾儿做他的厨子去吧!”

    “朕不依。”未等柏世钧说完,建熙帝就已经直截了当地给了答复,“朕告诉你,朕不喜欢‘激流勇退’,朕喜欢‘死而后已’。今日念你连日劳累,这些胡言乱语朕权当没听见,以后不准再提,谢恩吧!”

    雷霆一触即发,柏世钧只得闭上了眼睛,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弯下的腰,喃喃着道了一声“谢圣上。”

    建熙帝的目光再次转向,“还有柏灵。”

    柏奕屏住了呼吸,衣袖中的十指已经捏成了拳头。

    “……屈贵妃很喜欢你,也很喜欢你昨天留给她的方子,一会儿,你随朕一起去看看她吧。”

第二十九章 建熙帝的逆鳞(推荐加更)

    柏灵俯身,轻答了声“是。”

    建熙帝站了起来,悠然地走下台阶,众人一时噤若寒蝉。

    “今日把你们都叫来,也只为一件事。”

    老院使从座位上站起身,低声道,“陛下请说,臣等静听。”

    “前朝不太平!”建熙帝冷声道,“总有些个不怀好心的臣子,为博忠名,管事管到朕的家事里来了。朕已着三法司论罪。尔等身为医者,最知道贵妃的情形,着命王济悬、章有生协同办案,期间若有其他牵涉,太医院当倾全力为之。”

    王济悬立刻领悟了,起身高呼道,“臣领旨!必当殚精竭虑、尽全力以还娘娘清白!”

    几位太医随即也跟着开口。

    建熙帝扫了一眼中和殿中的群臣,眼中已有倦意,也不再说什么,径直朝门外走去。身后丘公公已然会意,高声道,“起驾!承乾宫!”

    几个宫人上前去请柏灵,她回望了一眼父兄,以眼神宽慰他们无需担忧自己,便迈着步子,尽量跟上建熙帝的步伐。

    黄崇德没有跟着,他随着太医们一同目送皇帝出门,而后转回身,对着众太医道,“各位都请起吧,我来和诸位仔细说说,今日前朝的事。”

    众人齐声道,“是。”

    从中和殿到承乾宫,说近不近,可建熙帝连轿辇也不愿坐,只徒步往前走。

    丘实和柏灵,还有一众宫人,都紧紧跟在后面。

    建熙帝走得比平日要快一些,柏灵脚上不方便,平时走路还好,这会儿便有些跟不上了。

    等到长廊,离中和殿已远了的时候,丘公公终于忍不住上前,低声道,“我的主子爷,您别生气,前朝的人要胡咧咧,您别往心里去啊。”

    建熙帝步子停住,瞪了丘实一眼,“……朕几时生气了?”

    丘实浑身是肉,这会儿已经气喘吁吁的,他也不平自己的气,只顾着道,“您消消火儿,奴婢……奴婢看您走那么快,也就是猜了猜……爷,不是我说,那些个文官的话何必理他,他们也不是第一次参奏了,之前逮着林婕妤入储秀宫的事儿就一顿狠批,如今看贵妃娘娘病了,他们又起了妖风要搞事。”

    建熙帝长吁一口气,这才放缓了步子。

    柏灵这会儿才被一个宫人背着跑过来,一见赶上了,便又下地自己走。

    建熙帝望了她一眼,“脚怎么了?”

    柏灵:“回陛下,前些日子和父亲一起进山,扭伤了。”

    建熙帝对一旁宫人道,“那就继续背着。”

    柏灵对着建熙帝点了点头,以示谢意。一旁丘实见主子此时脸色好些了,这才像往常一样,上前扶着建熙帝的手臂,一起慢慢往前走。

    柏灵竖着耳朵,听前面丘公公道,“要我说,那些个大臣都是些没心肝的玩意!娘娘还在病中,他们就写折子污蔑造谣,非要把事情往娘娘德行有失上头讲……奴婢就想不明白了,把贵妃娘娘拉下来,对他们能有什么好?”

    建熙帝冷哼了一声,“你不懂,这就是他们想要的‘直臣’美名!”

    丘实:“奴婢是不懂,不过现在,既然柏太医他们家有法子让娘娘好,陛下就宽心静候吧,病去如抽丝啊,不能急。”

    柏灵轻声道,“是了,丘公公说得有理。”

    建熙帝闻言,不由得回望了一眼。丘实也回头笑道,“柏娘子真心有一手,今早万岁爷上朝前,还特意去了一趟娘娘的寝宫。娘娘说按着方子操作,昨晚便觉得好多了。”

    “上朝前?”柏灵略略张了眉,“那就是……丑时二三刻的样子?”

    丘实点头,“差不多。”

    柏灵叹了一声。

    丘实见柏灵叹气,一时有些奇怪,“怎么,娘娘好些了,你还不高兴?”

    柏灵有些无奈,“公公,若娘娘真的觉得好多了,丑时二三刻,怎么可能还醒着呢?”

    丘实一怔,脸上的表情呆在那里。

    柏灵接着道,“这分明是娘娘心善,不愿见我因为她的病症受了牵连,才故意这么说的呀。”

    柏灵这么一点,丘公公立时便明白过来。他忍不住去看建熙帝的表情——可皇上看起来却没有丝毫惊讶,仿佛早就想明白了这一层!

    建熙帝头也不回,声音低沉,“你有法子让她挂念着,就已经是大功德。”

    柏灵默然。

    今日的屈氏亦像昨日那样表情疲惫地躺在床上,半梦半醒地睡着。

    屋子里光线暗淡,看不出白天黑夜,而在纱帐之后的屈氏,看起来甚至比昨日还要憔悴。

    建熙帝昨晚下旨停了承乾宫所有的酒,突然没了酒,屈氏竟是一夜都无法睡下,只觉得胸腔里的心跳得比以往都要猛烈,头也更加昏沉,天亮时才有浅浅的睡意。

    宝鸳一个人跪坐在娘娘的身旁陪伴,看着一日更比一日消瘦的屈氏,她只能暗自擦眼泪。

    建熙帝原本想来和屈氏说说话,如今见她睡着,在床边站了一会儿,也便一个人面色愀然地出来了。

    丘公公关切地上前,“皇上……”

    建熙帝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他一人独在承乾宫的外厅孤坐,忽然望向柏灵,“从明日起,你就来承乾宫,陪着贵妃吧。”

    柏灵心中微动,难怪今早醒来就一直觉得隐隐不安,果然是有大事。

    见柏灵一直不回答,建熙帝锁眉,“不愿意?”

    柏灵:“民女只是不明白。”

    建熙帝:“不明白什么?”

    柏灵:“我进宫献方,并不为讨娘娘一时半刻的欢喜。昨日陛下还在殿上问,贵妃究竟是何病症,几时能好,怎么今日就只字不提,只说让民女进宫的事了呢?”

    建熙帝哂笑,从衣袖中取出一张纸笺,放在了桌上。

    柏灵一看便认了出来,这是她昨日写的“药方”。

    建熙帝再次望向柏灵,“这就是你的药方?通篇没有一味药材,全是一些虚妄之词。这样的药方只怕亘古未有,翻遍医书也找不到一篇!你拿着它瞒一瞒太医院的御医们也就罢了,念你救父心切,又得贵妃眼缘,朕如今让你进宫陪伴贵妃,是在给你机会!”

    柏灵没有动,只是问道,“请问陛下,翻遍医书,可有一篇能治好娘娘的病症么……?还是说……”

    一旁丘实心中直感不妙,只觉得这话题的走向似乎越来越危险了。

    可他到底没有黄崇德的胆识,不懂得如何在此时上来打圆场,只能在心中默念,这个小姑娘胆量也忒大了点儿,一会儿可千万不要说出什么冲撞圣驾的话来!

    “还是说什么?”

    柏灵目光渐沉,接着道,“还是说,其实陛下您心里也和其他人一样,打心底认为贵妃根本就没病。所以就想着,若能找个会说话的在身旁陪伴,说不定就能好起来。”

    此话一出,丘实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贵妃无病”几乎是建熙帝的一片逆鳞!

    建熙帝目光深邃地扫过眼前柏灵,“……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知道。”柏灵目光毫无闪避,“只是陛下,您真的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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