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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维卿     帝国再起txt下载     帝国再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八章 挤压(四)

    收复福建已有数年,战线虽说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是明军对浙江的渗透却早已开始了。

    此间,本就是福建往衢州、徽州的传统商路,本地商贾与郑氏集团合作二三十年了,比之清廷那野蛮的横征暴敛,前者显然是更加附和他们的价值观。当初陈凯游历江浙,就有借助郑氏集团在闽北、浙南的关系,如今亦是如此。而士绅方面,广东的咨议局,以及明廷的反攻势头也不免让一些人蠢蠢欲动。有了基层的支持、有了大义名分,再加上黄金白银铺路,剩下的就只是一个合适的机会罢了。

    城池一夜而下,除了知县大老爷找了个机会自挂了东南枝以外,其他的并没有出现值得一提的意外状况。

    郑成功在最快速度接到了水师右军提督周瑞和前提督黄廷的报告,温州府城一股而下,明军按照实现拟定的作战计划迅速展开,没有耽搁半点儿时间。

    温州一府,计有乐清、泰顺、平阳、瑞安、永嘉五县及盘石卫、金乡卫等一系列沿海备倭卫所。其地狭长,除泰顺县城外,县城、卫城、千户所城皆是沿海一字排开。明军突袭的府城,乃是位于这一字长蛇的中段,府城得手,便是将这一字长蛇拦腰截断,无论是北上连通台州,还是南下与福宁州接壤,皆是大为有利的。

    不过,明军志不在此,当黄廷的陆师抵定了府城,大军立刻启程,沿着瓯江溯流而上,只留下了少量的部队在周瑞的指挥下守卫府城兼着夺取各县。

    瓯江源于温州府接壤的处州府之龙泉、庆元二县间,流域几乎覆盖了浙南的这两个府。从温州府城溯流而上,百多里便是两府交界的青田县城,而后约莫只是再稍多个十几二十里地就是处州府城。

    醉翁亭记云:环滁皆山也。那个滁州位于后世的安徽,如今的南直隶。此间的处州,音同字不同,倒是皆山二字更胜一筹,整个府几乎都是山区、丘陵地势,已经不是“环”了,而是在在皆山。

    这里就是明军此番远袭的目标所在,因为这处州连接着衢州、金华、台州、温州以及闽北,只要拿下了温州和处州,明军在福建和台州的控制区就可以连成一体。而处州多山的地形,一如台州那里,清军的骑兵优势便难以展开,反倒是明军可以依托步兵和修建堡寨哨所步步蚕食和袭扰清军的控制区。

    处州向北,就是金衢盆地,不似仙霞关那里须得过了江山县那一关才能攻击衢州府城要害。这里,可以直插衢州东部的龙游县,衢州清军主力的粮草主要是由浙江运来的,龙游是必经之路,一旦为明军控制,清军势必要面临粮草短缺的问题,这对于一支大军而言可以说是极其巨大的威胁。

    “黄廷应该快到处州府城了,那里一如温州,早已被渗透得千疮百孔了,当不会有什么意外。”

    仙霞关上,郑成功对照着报告,借助着烛火的光芒,手指在地图上就着战略走向缓缓划过,嘴角不由得撇过了一丝笑意。

    原本,他和陈凯在实力微弱的时候,总是考虑着避实就虚。后来实力渐大,便更倾向于诱敌以会战。只是不似当年一口气收复闽粤两省那般,是先期洞穿了闽省经济,以及有李定国的大军相助。现在,每一步都是要硬碰硬的打出去,甚至包括陈凯先前收复南赣的那一次大战都是如此。

    郑氏集团的强大已经使得清廷不得不加以重视,这是好事,也不是好事。而此番,郑成功也不打算直接硬碰硬的打穿浙东,那样太过行险。相较之下,他还是选择了更加稳妥的方法,先是在仙霞关吸引清军注意,而后迅速夺取温州和处州,进而威胁金衢盆地,逼迫清军进一步分兵来削弱其主力部队的实力,从而达成弱敌以强己的战略目的。

    为此准备多年,再兼着当下的全盘局势,对他而言已经是只可胜不可败的局面。待拿下了处州府,步步推进,总能等到济度犯错。而那时,就是一举恢复江浙的最佳时机!

    “断不可操之过急。”

    重新打量着地图上的战略态势变化,郑成功的脑海中却是通盘的布局。根据陈凯不断送来的情报,如今清廷是倾尽全力猛攻西南,西南能否扛住,郑成功是不得而知的。最坏的可能,西南速败,永历帝被杀、李定国降清,那么接下来东南就势必会成为清廷的下一个目标。

    但是在此之前,也同样是清廷在东南战场上最为虚弱的一段时间。所以,他一定要赶在清廷解决西南问题之前打开江浙的局面。时间,或许已经剩不下太多了,也许再有几个月就会听到西南的噩耗。但是即便如此,他也仍旧要压制住内心深处与急躁有关的一切。

    毕竟,一不小心,数年之功就会一朝丧尽!

    “还有竟成在,西南之事尚有可为。就算是云贵沦陷,他在广东也一定能够抵住虏师,为我争取足够的时间。”

    信任,有时是很非常不讲道理的。不过,陈凯与郑成功之间的信任是久经考验的。哪怕是现在已经不似最初时的那般亲密无间,但是在大事上,郑成功仍旧是相信陈凯的能力,甚至是到了迷信的地步。

    黄廷在袭取温州之后,迅速的对处州府展开攻势。很快的,青田以及处州府城相继为明军收复,黄廷率领部队继续攻取其余各县的同时也在向北逐步构建前进阵地,为下一步的战略目标执行做好先期准备工作。

    挤压清军生存空间的战略持续进行,郑成功在收到收复处州府的军情后立刻给陈凯写信。互通有无是必要的,哪怕相隔万里亦是如此。

    信使立刻从仙霞关启程,而此时,陈凯则已经收到了郑成功的上一封书信,其中有一件事情倒是写得分明,说是叛将施福所部从建昌府、广信府一线消失了,好像是顺江向西去了。具体是去哪里了,去做什么了,现在还不得而知。

    这个名字,陈凯险些都把他给忘了。此人在施琅叛逃失败后就叔承侄业,降了满清,后来在明军席卷福建的过程中率部转进,这两年一直是在江西东部配合只管辖几个关隘的福建提督杨名高守卫关隘以及协守建昌府、广信府等处。这突然间就消失了,而且是向西去了,陈凯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洪承畴将其调往长沙幕府。

    “施福是个水师将领,天赋点和陈豹、陈辉他们一样都加在海战上面了。这调往内陆,有什么意义?”

    看不懂,陈凯干脆也不去费脑子琢磨了。他,从来都是最清楚在当下什么才是他需要去做的。

第四十九章 挤压(五)

    “人生何处不相逢,原本看到访人员名单便觉着眼熟,想不到竟真是故人。”

    一别数载,陈凯是万万没想到再见那个叫做余佑汉的刀客时却是在广东的巡抚衙门。那个记忆中的年轻刀客经过了这数年的历练,越显成熟,见得陈凯,哪怕陈凯已经确认了故人的身份他却仍是照足了礼数,不敢有半分失礼之处。

    算一算,初见至今也有六年未见了,这六年来天下局势天翻地覆了几个来回,到今日,早已是今非昔比。当年的那位将杭州官场戏耍了一番,并将王江这样的重犯营救而出的陈近南正在他的眼前,早已是名震天下的人物。区区一个为人不识陈近南,更只是他辉煌过往的一个点缀而已,这对于曾经在江西借陈近南之名暗杀叛徒和清廷官员的余佑汉而言更是一份难以形容的感受。

    爽朗的笑声中,陈凯双手扶起了这位旧识。寒暄一番,叙了叙旧,话题便回到了余佑汉此行的目的上来。

    这几年,其人始终实在吉安府那里协助天地会的邹楠和赣西义军首领刘京进行抗清斗争。护送、保卫、刺杀、营救,在吉安府那也是响当当的一号好汉,但凡是知道些内情的无不是将其视作专诸、要离式的古之猛士,殊不知他其实完全志不在此,所求者实在只是一个心之所至,一个义之所致。

    此番赶来,路上亦是免不了几经凶险。总算是赶到了广州城,余佑汉见得谈及正事,便将一路揣在怀中,不敢须弥离身的密信掏了出来,递到陈凯的案前。

    这上面记载了包括吉安府、临江府、袁州府和瑞州府这四地的天地会发展现状。尤其是吉安府,这里的山区聚集了大量的百姓,天地会在其中发展抗清义军,每一处的堡寨的人员、粮草尽书于此,一大沓子信纸将信封撑得满满当当的。

    “回书我会派人设法送回。你先回驿站休息,过些时日,我可能需要你出一趟远门。”

    送走了余佑汉,陈凯重新回到未完的工作当中。粤西南在郭之奇的运作下大体抵定,包括周金汤、邓耀、高进库等将领率部入桂,充实广西防务,陈凯会分批给予一定的武器、钱粮作为补贴。

    各府县方面,官员基本上都是原地留任,陈凯暂时不打算动他们,留待日后升迁、降职、平调之流的正常调动再彻底完成消化工作,倒也不急于一时。周腾凤,作为留任的粤西文官集团官员中官阶最高者,昨日也送到了一份报告高、廉、雷三府具体情况的报告。文字之中,无有半字阿谀,但是这一份下级向上级的报告,就已经能够说明了态度问题。

    咨议局正在筹建之中,这三个府的防务也在进行交割。相较之下,对于西班牙人的禁运、禁航政策则率先得到了执行,任何前往马尼拉的海船,或是由马尼拉方面派来进行贸易的海船都已经进入了明军的打击范围之内,不似先前碍于不好攻伐友军而对一些违禁海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郭之奇在兑现承诺,陈凯这边自然也没有爽约的打算。随着一声令下,肇庆府北部的明军集团便展开对梧州府清军的频繁突袭,压力陡然而增。同时,南赣方面的明军也没有闲着,将实际控制线继续向北推进,逼得陈兵吉安府的清军不得不持续向交战区增兵。

    梧州、吉安,这都是洪承畴西南经略衙门的辖区。尤其是吉安府那里,本就是南赣落入明军之手后不得以的退而求其次。

    地势上不占优不说,吉安府的天地会在民间也有很大的力量。照着过往的报告,以及余佑汉的描述,那里的抗清义军本就有着一定的规模,清军屡次进剿,确有削弱,但是大军驻扎,盘剥地方,又给了他们以大量的人力、物力补充。反倒是随着人口的不断流失,吉安府原本由前江西巡抚蔡士英主导的恢复民生成效早已不复当年,清军想要就地征粮拉夫的难度也在不断提高,只得越来越多的从其他府县,甚至是省份调集粮草。

    清军两处受压,势必会吸引一部分部队,使得他们无暇他顾。这是兑现诺言,却不是全部,实在是陈凯现阶段也实在没办法一次性做全了。

    广州城外,早前因移镇福建而空下来的军营已然重新恢复了充实。营房为这两日才从高州府过来的抚标第四镇和第五镇所占据。这两支主干为张月、郭登第本部兵马的军队从高州府匆匆赶来,早已换上了抚标的旗号。

    扩编还在进行之中,军官、士卒的军服都是入营时重新换过的,原本身上的那些破破烂烂则一律被收缴、处理,以免孳生细菌。倒是那些军服,仍旧是按照当初的军服制作工坊的那种标准尺寸成衣来缝制的,难免有不合身的地方,所以衙门专门动用了一批裁缝的徭役,让他们挨个营房为军官、士卒们改尺寸。

    训练还未正式展开,不过这里基本上都是老卒,基本的令行禁止以及武器使用都是不用说的,有几分基础便是可以省却不少时间。

    亦是由于正式训练尚未开始,军官、士卒们就显得要闲暇不少。这几日,倒也不是全然没有事情做,要熟悉郑氏集团的军法,更要晓得军中的那些监营、监事们也不似他们原本镇里、营里的镇抚们那般好说话的。无论是那位远在福建的闽王国姓爷,还是与他们只有一道城墙之隔的那位陈巡抚,都是对军中法度极为重视的。便是他们各自的大帅,这一路上也是三令五申,哪个还敢不重视起来。

    “昨天,我去帮忙搬运训练装具时,可是看见厉害了。这大热的天气,一群比倪大个子还要高壮的士卒身披铁甲,就在不远的那处营区里操练,挥舞的那大刀,一下子砍下去,别说是马了,怕是就连牛也得身首异处了。”

    “听他吹吧,哪有那么夸张的?”

    “我觉着可未必是钱狗子吹嘘,陈抚军是何等人物,那可是能和洪老督师掰腕子的人物。手下具是百战之士,连真鞑子都不怕。要不然,咱们大帅为嘛放着自由自在的日子不过,非要巴巴的跑广州来听侯差遣,还不是要跟着这等人物博一个封妻荫子?”

    什长说不上武勇,但资历却是极老的,当年跟着郭登第混闯营时,虽说没机会碰上洪承畴,但却也没少听其他闯营的熟识谈及那位洪屠夫的阴毒狠辣。

    “不过,我看了那些训练装具,都是些木矛和鸟铳。尤其是那些鸟铳,一看就是用过的旧货……”

    “你在担心武器?须知道,坐镇在城里面的那可是陈抚军!”

    说着,什长便挑起了一个大拇指,随后神秘兮兮的说道:“我听曹把总说,当年国姓爷刚起兵的时候,麾下数千大军,可家伙事儿十个人都未必分得到一把。后来陈抚军去了,几个月的功夫,盔铠甲胄、长枪鸟铳,应有尽有,就连红夷大炮都折腾出来了。要不是那些刚入营的新兵实在不堪战,早就把鞑子打个落花流水了,还能嚣张到现在?”

    武器装备的制造,这是陈凯当年初入郑氏集团时的晋身之资。多年过去,这已经不再是最重要的东西了,仅仅是点缀而已,但那些旧事仍旧传扬在外,于口口相传之中,已是俨然传奇一般。

    不过,传奇归传奇,陈凯是自家知道自家事的。佛山制造局的注资渐渐开始起到了效果,伴随着水力机械的不断生产和投入使用,产能上是在迅速提升的。但是,时间尚短,尤其是又涉及到如此大规模军队的换装和进一步的扩军需求,仍旧是不能立刻得到满足。

    巡抚衙门的公事房内,负责佛山制造局的主事,挂了广东布政使司左参议衔的丁有仪抱着一大堆文件前来汇报工作。

    “嗯,前线还在使用,鸟铳的生产确实不能彻底停下来。”手指有节奏的敲了敲桌面,思路跟随着节奏继续延伸:“长矛、刀盾可以适当降低一些,一定要把那些新式火铳尽可能快的赶出来。”

    “请抚军放心,卑职一定全力督促,保质保量的完成任务。”

    冷兵器,凭借着水力工坊的锻打能力,只要原料不断,堆积如山连时间问题都算不上。但是,新式的火铳不同于原本军中惯用的鸟铳,需要进一步的训练工匠,等到工匠熟练了,才有增产的可能。这无疑是需要时间的,而现在,佛山制造局除了需要满足各镇以及地方驻军的武器装备、补充,更是要满足抚标五镇两协有别于其他各部的需求,哪怕早已是三班倒,人歇机器不停,如今也尚有不小的缺口。

    “最快也要两个来月的时间,只怕是局势未必能够坚持那么久了。”

    此间,丁有仪已经完成了报告,返回佛山制造局去了。他的家人都是住在广州城的老宅,父母在堂,妻子要侍奉公婆、养育孩儿,倒是他在佛山制造局工作,旬休才回家一次。自从陈凯决定为下一次的大战尽快最好准备,他便忙得不可开交,下面的人旬休照例,他则是直接把自家的给免了。这一遭回广州城作报告,他也是入了城直奔巡抚衙门,出了巡抚衙门就直奔码头,大有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架势。

    儒家士大夫出身的官员,有只知道空谈的,也从不缺实心认事且有能力做事的。前生今世,陈凯在职场、官场打拼多年,最是清楚一个任何事情都不可以一概而论的道理。于此间,丁有仪便是一个例子。

    “楚王好细腰,城中多饿死。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说到底,还是本官勤勉,所以下面的人自然也就勤勉了。”

    笑了笑,缓解了一下早前因武器产量而产生的忧虑,陈凯便重新回到了工作之中。只是,这样的缓解并不是治本之道,随着时间的推移,紧迫感便越加深重,尤其是四日之后,一份经郭之奇手快马加鞭送到案前的书信,更是加剧了这样的情绪。

第五十章 挤压(六)

    永历十一年十二月十五,就在孙可望刚刚降清只有两个月而已,清廷便急不可耐的下达了集结大军三路合攻西南的诏谕。

    第一路,以平西王吴三桂为平西大将军,会同固山额真墨勒根侍卫李国翰率领所部汉军八旗由陕西汉中南下四川,进攻贵州;第二路,任命原定驻防江宁的固山额真赵布泰为征南将军,统兵南下湖南,由经略洪承畴拨给部分汉兵,取道广西会同驻守桂林的定藩下提督线国安部,北攻贵州;而第三路,则是凭固山额真宗室罗托为宁南靖寇大将军,会同固山额真济席哈等统兵前往湖南,合洪承畴节制的汉兵一道由湖南进攻贵州。

    清军骤然集结大军,摆明了是作拼死一搏。单单从阵容来看,也是只有初入关时才能相较的豪华。而在老成凋零的当下,更显不易。

    然而,不到一个后的正月初九,由于洪承畴的谏言,清廷意识到了哪怕手里攥着个孙可望,这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于是,清廷选择了加大投入,任命多罗信郡王多尼为安远靖寇大将军,率领平郡王罗可铎、贝勒尚善、杜兰、固山额真阿尔津、巴思汉、卓罗,以及尚在浙江驻扎的固山额真伊尔德所部等带领大批八旗兵南下,“专取云南”。

    前三路,是清廷用以扫平湖广、四川、广西以及贵州的明军的力量,他们将会在贵州回合,等待多尼统领的八旗军主力抵达。多尼抵达后,他便成为了实际上的大军统帅,率领各部人马直取云南。而在这之前,走湖广以入贵州、广西的两部清军则是由洪承畴负责调度,唯有从陕西南下的吴三桂和李国翰例外。

    这个例外,也恰恰是前三路大军中最为强劲的。陕西民风彪悍,再加上自然灾害导致的粮食歉收撞上了清廷的横征暴敛,若非是在明末已然几乎耗尽了全力,那里只怕会是比南方更让清廷挠头的所在。

    是故,满清初入关时,大军追杀西逃的大顺军的同时,便迅速的构建了西北的防御体系以各提督、总副参游镇守地方,以吴三桂的关宁军作为中坚力量,协助各处扑灭抗清之火。而未免吴三桂尾大不掉,清廷则派遣了墨尔根侍卫李国翰这一满清皇室最信得过的汉军旗将领统领一支汉军旗监视吴三桂。同样的,防备吴三桂和李国翰这两个汉人互相勾结,清廷更是在西安兴建满城,以驻防陕西西安左翼四旗的满蒙八旗军。

    对于满清而言,满洲八旗是最值得信赖的,其次便是同为蛮夷的蒙古八旗。汉军八旗,最多也就是比绿营兵高贵一些罢了,哪怕汉军八旗在这些年的表现要比蒙古八旗更佳,但民族属性摆在了那里,如此亦是难免。

    八旗内部,以满洲联蒙古,以满蒙控汉军,这是国策,一如以八旗控绿营,以绿营镇地方,从而实现以蛮夷之小族统治和奴役文明之大国的根本目的。

    清廷此番一出手,就派出了吴三桂和李国翰,这是放虎出柙。上一次,还是为了防止明军经营四川这一天府之国,以至于彻底做大才不得不如此的。而这一遭,则更是要从陕西汉中南下,席卷四川,如泰山压顶一般彻底堵死云贵明军北上与夔东明军汇合的可能。

    这曾是刘文秀主张的战略,清廷自然也看得清楚利弊,深知真的让明军做成了,无论是入湖广,还是攻陕西,明廷确有起死回生的机会。

    对于刘文秀,吴三桂当年在保宁一战后也曾评价其是生平未尝见之劲敌。不过,现在劲敌已死,李定国便是一个孤掌难鸣,吴三桂并不相信就凭这一人便可以兼顾多个战略方向。

    诏谕下达,吴三桂和李国翰立刻点齐兵马南下。二月收到的诏谕,三月初四大军便已然抵达保宁。至初七起,经南部县、西充县向南推进,十四日便到达合州,

    永历六年的保宁之战,至今已经近六年的时间。大战过后,惨败的明军撤军,吴三桂在心有余悸之下也不敢贸贸然的追击南下。于是乎,这几年下来,清军控制保宁,明军则远远的占据着重庆、成都等地,中间的大片土地变成了无人区一般的地带。

    “空山惟有啼鹃泪,剩屋曾无乳燕巢。”

    大军过了合州继续南下,一路上人烟断绝,“枳棘丛生,箐林密布,虽乡导莫知所从。惟描踪伐木,伐一程木,进一程兵”。吴三桂的文案幕僚马玉随军前行,亦是不由得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到了重庆那边,路应该就会好走些了。”

    吴三桂所部,坐镇陕西,一是镇压陕西、甘肃、宁夏的抗清运动,其二便是防范四川的明军北上,以防明军进据这河潼形胜之地,进而顺黄河而下,席卷北地万里。作为文案幕僚,军情方面马玉知道的比其他同僚自要多些。

    人烟断绝,大自然就会重新接管。而在重庆那边,由于需要与夔东明军和云贵的明军交通,那里的官道还不至于重新被植被占领,这样的苦楚到了那里便可以到头了。果不其然,四月初,大军抵近重庆,官道破败仍旧是在所难免,但是如先前那般窘境却已不复。

    “禀报王爷,贼寇弃城而逃!”

    “入城。”

    明军在重庆的守将是总兵官杜子香,在烂官烂爵的明廷这边,他麾下的部队实在少得可怜。此间探明吴三桂大军南下,自知不敌,他便立刻弃城而走,无有半点儿犹豫。而这对于吴三桂来说,这也同样没有出了他的预料之外。

    “王爷,夔东、川西还有不少贼寇,下一步我军该当如何?”

    “朝廷的意思是让我等南下会师,自然是直奔贵州了。”

    “那夔东和川西的贼寇……”

    “在这里留下一些兵马,为大军把守后路和粮道。至于那些贼寇,以后再说吧。”

    多年来,李国翰在吴三桂身边名为协助,实则监视,这一点吴三桂当然是心知肚明的。此间,李国翰问及下一步的行止,吴三桂便毫不犹豫的摆明了一切遵从清廷旨意的立场来。

    大军一路披荆斩棘,实在疲惫不堪。于是乎,不同于在保宁、合州时那般,吴三桂破例让大军在重庆休整十日,随后只留下了永宁总兵严自明和重夔总兵程廷俊留守,他和李国翰则率领大军渡过长江,继续向贵州进发。

    在四川,保宁之战后,大西军于此的经营多是集中于川南。于于四川腹地,主力部队还要数由旧川军、前大顺军以及其他抗清武装组成的夔东十三家。而本省的两大重镇川西的省会成都和川东古巴国中心的重庆,则是分别由总兵官刘耀和杜子香负责镇守。

    吴三桂薄重庆,杜子香已经率部逃亡。刘耀那边,一来是远,二来是所部兵马匮乏,婴城自守尚可,出兵远征却是万万做不到的。能够指望的,也就只有夔东明军而已。

    当吴三桂大军南下,重庆不战而失,夔东明军距离此间最近的皖国公刘体纯和桐城侯马腾云几乎是立刻就得到了消息。清军在侧,他们驻守的巴县陈家坡可以说是首当其冲,连忙向驻节夔州府城的川鄂督师文安之报告,并向其他各部求援。

    文安之在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对着地图,斟酌良久方才为之叹息:“以众将的实力,对上吴三桂怕是也不会有多少胜算。为今之计,或许只能是师法古人了。”

第五十一章 挤压(七)

    他,是湖广夷陵人,天启二年的庶吉士。在朝为官,为权臣薛国观所逐,罢官归家,再度出山时,已经是永历四年。那时,他已经58岁了。

    那一年,正是三顺王席卷两广,初归朝廷便一跃而为内阁首辅大臣的他,见得外有清军大兵压境,内有孙可望极力威逼,朝廷危如累卵,便毅然决然的选择了奔赴夔东督师,以求纳夔东众将为明廷所用,对外打击清军、收复失地,对内则牵制孙可望几乎毫无掩饰的狼子野心。

    八年的时间,赶赴夔东之时还一度被孙可望软禁。随后一旦解除软禁,立刻再度启程,八年来尽心竭力,矢志不渝,直至如今,已然是66岁高龄。

    他,就是文安之!

    有道是人道七十古来稀,66岁的高龄,本该是在家中含饴弄孙之乐的。可是对于文安之来说,如今却仍旧是奔波在抗清的最前线,不敢有一时半刻的懈怠。甚至包括他的儿孙,也多有在朝中和地方任职的。

    须发皆白的老人发出了一声叹息,似有些颓然,但却几乎是转瞬间就恢复了往日的刚硬、倔强。

    只是,据他所知,吴三桂的部下正是明末最受倚重的重兵集团关宁军,这支部队在对抗满清时差强人意,但是镇压各处叛乱无论是流寇,还是东江系的登州明军,都展现了极为强劲的战斗力。入关以来,除了一片石一度让巅峰期的大顺军吊打外,几乎都是他们吊打别人的。如此,就凭着当下的夔东众将,堂堂正正的对敌大概率是会被吴三桂一波带走的。

    这是他不愿意承认的,但却是现实存在的。哪怕,这本也是对他督师八年来所取得的成绩的一定的否定,可是国事已经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一定程度上的否定算什么,就算是全盘否定,他必须强忍着这份直达灵魂深处的失落和痛楚,在这14000605个未来中找到唯一的一个可能出来。

    叹息过后,老人便连忙伏案疾笔,片刻之后,招来了一众信使,便让他们拿着书信分赴各地。而他,则是连忙赶往夔州府城的库房,重新点验仓储,这基本上也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所谓夔东十三家,十三只是个虚数,主要指的是临国公李来亨,皖国公刘体纯,益国公郝永忠,靖国公袁宗第,桐城侯马腾云,宜都侯塔天宝,兴平侯党守素,岐侯贺珍,涪侯谭文,仁寿侯谭诣,新津侯谭弘,以及南漳伯王光兴等部。

    这其中,刘体纯和马腾云驻扎于四川重庆府巴县陈家坡,袁宗第驻扎于四川夔州府大昌县,贺珍驻扎于四川夔州府大宁县,同族兄弟的谭文、谭诣、谭弘驻扎于四川夔州府梁山县、万县和重庆府忠州,李来亨驻扎于湖广荆州府西北部的兴山县七连坪,郝永忠驻扎于湖广郧阳府南部的房县羊角寨,党守素驻扎于湖广荆州府西北部的巴东县,塔天宝驻扎于湖广荆州府巴东县江北平阳坝,王光兴驻扎于湖广施州卫。

    他们活跃于川东鄂西,屯田练兵,攻略、袭扰周边地区,扼守三峡防线,堵塞了清军由湖广入川的通路。

    文安之的书信发出,很快的,众将便陆陆续续的在约定的时间前先后抵达了夔州府城。人一到齐,文安之立刻召开军事会议。

    督师衙门的大堂,大门早已关得严严实实,只言片语也不得泄露出去。众将在座,与文安之一同入内的还有五个面上无须的男子。众将皆是见过世面的,看特征,看服色,便知道这几位应该是宫里的太监,显然是朝廷寄希望于他们能够做出牵制所以特别派来协助文安之的监军。

    这五人是刚刚抵达不久的,他们的此行也恰恰是李定国得知清军大举来袭,向永历帝请的圣旨。

    不过,对于众将而言,他们急匆匆的赶到此处,却并非是因为什么圣旨之类的东西是局势迅速恶化,出于大局考虑,而最重要的还是因为文安之。这位老督师,自上任以来,奔走于各地,不避险阻,竭尽全力的帮助他们经营民生,提供后勤支持,同时协调众将,化解矛盾。人心换人心,数年如一日的辛劳,换来的自然也是一份由衷的敬意,无非是个人程度不同罢了。

    宣读了圣旨,众将自是领旨谢恩。随后文安之向众将详细的诉说了当下的形势,尤其是吴三桂大军已然南下,对于云贵的明廷的威胁的急剧扩大。

    “吴三桂摆明了是要走贵州,应该是打算和湖广、广西的鞑子汇合……”

    “贵州,那边的情况怕也是不妙的。”

    文安之介绍了他们了解到的情况,众将便开始了发散。可无论是怎么看去,都是对明廷大大的不利。

    “湖广和广西这两方面,广东的陈抚军应该会设法牵制……”

    “终究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是啊,单单是吴三桂的大军,就够晋王喝上一壶。”

    “那也不能就这么放任着那厮长驱直入!”

    “……”

    商讨,就难免会有个不同二字。本就积怨重重的他们哪怕是有文安之长久以来的弥合也不可能亲密无间。渐渐地,商讨开始向争吵发展,速度快得吓人。文安之是见多了这样的场面的,眼见于此便直接了当的道出了他的决定。

    “广东的陈抚军如何,并不是我等所能够决定的,但是朝廷有难,为人臣子不可不救,这是忠君爱国的大义。”振臂一呼,文安之保持着他那昂扬的斗志继续言道:“老夫决定,出兵重庆,设法截断吴三桂的粮道和后路。哪怕只是效法孙膑遗策,也可为朝廷减少一定的压力!”

    文安之直接为此番行动定下了基调,众将都是知道轻重的,亦都是冲着其人来的,当即便调整了方向,就着文安之的计划商讨了起来。

    “现在看来,重庆府城就是南下虏师的七寸之地。”

    “可重庆府城易守难攻,又有两个镇的鞑子驻守,怕是难以快速攻取啊。”

    “是啊,吴三桂可还没走远呢。”

    “那也不能不打!”

    “当然要打,但是也得在能够保全咱们的基础之上吧。否则,朝廷没有因此缓解压力,咱们再损兵折将,夔东还要不要守了?”

    “……”

    一群大嗓门的武将你一句我一句的,很快商讨就又一次开始往争执发展了。几个太监在一旁默然无语,这并不是他们有资格开口的所在,能在这里呆着就已经仅仅是因为他们代表着朝廷,确切说是代表着皇帝而已。

    坐在太师椅上,文安之细细的听着众将的发言。他有目标,但细化的军事行动还需要众将来安排,这并非是他所长的。如此,亦是附和明朝中后期的惯例监军文官制定战略,监军太监负责粮饷,而武将则负责执行。

    新来的太监自是没有发言权的,粮饷上既然不是出自朝廷,也没有他们插手的资格。而文安之这边,在夔东督师多年,亦是深知内情,莫看得此间吵得凶,众将多有发言的,但实际上真正分量重的只有三个人而已,具体该当如何,这三个人的意见才是最重要的。

    “打,那是必须打的,关键要看怎么打!”

    夔东众将之中,大部分是大顺军出身,如李来亨乃是李自成的侄孙,袁宗第当年是大顺朝的前营制将军,负责湖广方面的统帅,刘体纯则是大顺军右营右标果毅将军,等等等等。能够例外的,主要五个人,谭家兄弟是旧四川明军,王光兴是陕西明军,而贺珍则既当过大顺军,也干过明军,甚至还在清军那边玩票过一段时间。

    这里面,李来亨是继承了李过和高必正的人马,实力上几乎是首屈一指的,但是他的威望比之其他叔伯辈的人物差距太大,现阶段说话的分量也远远不能和他的实力相匹配。大顺军系统,真正能够得到最大重视的是袁宗第和刘体纯,这二人的实力处于中游,但资历、能力都是有目共睹的。而那些旧明军之中,谭家兄弟中的谭文素来是最为积极主动的与清军作战的,也最为文安之看重,他的话基本上也可以代表其他旧明军的意见。

    此间,谭文一如既往的拍了板儿,要在重庆与清军好好较量一下,谭诣、谭弘也立刻出言附和,无有半点儿犹豫。而王光兴虽说不及人家族兄弟般亲厚,但也是一副义不容辞的态度。唯有那贺珍,似乎仍旧是一个不置可否,好像哪一方如何于他都是一样的似的。

    旧明军义不容辞,那些旧闯军们自然也不好将自身置于异类当中。洗白,是很多人的共同想法,这一点倒是与李定国、刘文秀是一个模子出来的。而且他们在这方面是更加迫切的,因为崇祯可都是大顺军逼死的,而西营最多也就是个挖祖坟的罪过。

    郝永忠在军中供着个大明宗室,自效之心上面,自是毋庸置疑。火爆脾气的他对此也是没有二话,当即表态愿意出动大军参与会攻。不过出于对旧明军的厌恶,他还是挤兑了谭文了一句,对他只喊口号,却没有实际计划的言辞表达了些许不满。

    闻言,谭诣、谭弘怒目相视,王光兴也微露不悦之色,只是碍于文安之的颜面,不便发作罢了。倒是那谭文,对此只是轻哼了一声,旋即对文安之拱手言道:“督师,末将以为吴逆的目标既然是贵州,此行甚远,我夔东众将也无须太过着急。待他多走些时日,走远了些,再行突然攻击重庆,逼迫其回师,朝廷便会有更多的时间准备,虏师的损失也会更大。”

    这,确是一个更加靠谱的计划,通过时间和空间来换取主动,亦是兵家正途。文安之微微点头,众将中哪怕是郝永忠也未曾有半点儿异议。而此时,文安之问及具体何时发作,谭文也作出了回答。倒是另一侧的袁宗第、刘体纯二人对视了一眼,随即后者便提出了更进一步的计划。

    “督师,末将以为,吴三桂既然是南下贵州,总是免不了要走遵义的。如此,王师便有使其坐困蜀地的法子。”

    说着,刘体纯走到了地图前,示意文安之与众将起身到案前来。随即待众人上前,他便指着川东南的那片区域继续言道:“这是綦江县,这是三坡、红关、石台关一线,吴三桂南下贵州肯定是要走这条路的……”

    綦江县位于重庆府西南部,三坡、红关、石台关一线则是在遵义军民府桐梓县境内。由重庆府城,溯长江而上,转道綦江南下,就可以进入桐梓县的地界。而桐梓县以南,就是遵义军民府的府城所在,从那里向南就是贵州。

    “……三坡、红关、石台关一线山高路窄,上则摩于九天,下则坠于重渊,人皆覆涩,马皆钉掌,节节陡险,素来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之地。那里有总兵刘镇国率部驻守,还有战象,就算是独自守御,个把月应该也不是问题。另外,晋王既然请天使来我夔东,想必也已经吩咐贵州的王师增援遵义。这段时间,贵州的王师增援,我夔东众将也可以从各处抽调精锐,赶在六七月间展开对重庆的攻势。只要大军抵近城下,吴三桂必然回师,因为这条后路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断的。”

第五十二章 挤压(八)

    夔东明军,分布于川东、粤西一带。这些控制区扼守三峡防线,但是那些山川阻隔并不仅仅是构成了对清军的地理屏障,同时也使得夔东明军各部分散在近乎于各自独立的地带。这种各自为战的状态确可以有效的缓解各部之间爆发利益冲突的概率,但也使得他们想要并力一向,往往难以将五指握成一个拳头。

    翻山渡河,总是需要时间的。刘体纯计划六七月间展开攻势已经是满打满算过后的结果了。计划议定,众将便在文安之的安排下行动了起来。不过,出击自不可能倾巢,否则根据地就得丢了,所以只得是抽调精锐,其中还有一些是过于不便的,就要担负起协防的任务,从侧面协助展开对重庆的攻势。

    这边还在紧锣密鼓的准备着,六月底,贵州省会贵阳早已换上了满清的旗帜。城头、街巷,盔甲鲜明的绿营兵来回巡视,军营和城内各处要点则多是红黄蓝白的八旗军,唯有城内的那些为了生计而不得不出门的百姓,剃了头发,畏畏缩缩的躲避着清军的视线,时不时的点头哈腰,唯恐会遭了这些真鞑子、假鞑子的注意而引来杀身之祸。

    贵阳是四月时为清军攻陷的,安顺巡抚冷孟饪兵败而死。率先攻占此城的是宗室罗托所部,历史上洪承畴为这支走湖广入贵州的八旗军提供了张勇、李本深等部一万六千绿营,以及偏沅巡抚袁廓宇领总兵李茹春、王平、南一魁、陈德等部官兵一万一千名。这两部绿营兵先是扫荡明军在湖广的控制区辰州府,以及宝庆、武冈等地,进而配合八旗军入黔。

    然而,这一次洪承畴并没有为罗托提供这么多的绿营兵协助,前后抽调了一万两千余众,而且还是包括从桂林线国安那里抽调的三千绿营兵。唯独有加强的就是八旗军的数量洪承畴在上疏反对过后,干脆把最初旨意经广西入黔的赵布泰的那支八旗军也编入了罗托的大军。确是弥补了这一路清军的实力下降,但是也把清廷最初计划的三路紧逼压缩成了两路。

    都司路上的贵州巡抚衙门,如今已经变成了清军在贵州的总指挥部。大堂之上,主持贵州防务的罗托是宗室,是清廷和皇室的代表;吴三桂是汉人藩王,军方的实力派;那赵布泰,虽说是旗人,但也不姓赵,满洲大姓瓜尔加氏,其父卫齐是努尔哈赤开国五大臣之一的费英东的九弟,在世时长期担任盛京城防指挥官,人送外号“八门提督”,最是爱新觉罗家的亲信将帅。而这赵布泰还有个哥哥更加有名,叫做鳌拜。

    三支大军的统帅聚齐,在多尼抵达前负责协调众将,以及负责大军后勤和招抚地方的西南经略洪承畴却并不在此。就连那个长期负责“协助”吴三桂的李国翰也没来,这会议就不可避免的显得不是那么正式了。

    “洪经略也是奇怪了,对那个比他小了二三十岁的蛮子巡抚就那么担心,至于的吗?”

    “能让洪承畴吃亏,那家伙八成也是个不粘毛就比猴子还精的主儿,有几分防备是应该的。就是只这点儿绿营随军,莫不是还要皇上的奴才和那老本贼死战,绿营兵在边儿上看着不成?”

    罗托是宗室,可有阿尔津的前车之鉴,也未必敢对洪承畴如何,而那赵布泰,浑身上下写满了肌肉二字,与其父卫齐、其兄弟鳌拜、穆里玛几乎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典型的爱新觉罗家的忠犬。

    这二人一唱一和,显然是在他来之前就已经商量过的,吴三桂听着这明面儿上对洪承畴的抱怨之词,却深知洪承畴的难处。

    汉人,在满清终究是免不了遭人忌惮的。洪承畴这几年虽说是挽住了西南的颓势,奈何东南糜烂,已然影响到了西南战局。陈凯,他没有见过,更别提对上过,但是能够让洪承畴吃瘪的,那肯定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现在洪承畴求稳,留下更多的绿营以备陈凯突然发难,是老成谋国的做法。

    现在他们指摘洪承畴,哪怕是清廷也不会认可的。吴三桂从小就泡在关宁军的那个大染缸里面,耳濡目染的都是孙承宗、袁崇焕、洪承畴那样名震天下的人物,都是他父亲吴襄、他舅舅祖大寿那样天下有数的滑头武将,眼前这两个即便是在野蛮人、糙汉子的货色,绞尽了脑汁,那点儿小心思实在是不够看的。

    “洪经略有洪经略的难处,本王和二位都是皇上的奴才,也都要为皇上尽心效力。湖广和广西的绿营怕是难指望了,不过孙可望那厮的劝降信倒还是很有用的,想必那些降将于自效的心思上面,想来也必是少不了的。”

    二人的心思基本上已经摆在了明面儿上,吴三桂却完全不搭那个茬儿。八旗军入关以来很少去打什么硬仗,往往都是绿营在前面拼杀,八旗军在后面坐镇,等到需要一锤定音的时候八旗军才会粉墨登场,就像是陈凯对上苏克萨哈的那一次赣州大捷时就是最标准的模式。

    云贵的明军,实在为数不少,哪怕只是单说李定国的本部兵马也有四五万人之众。现在绿营炮灰不够了,罗托和赵布泰就打算让吴三桂的前关宁军去充当炮灰,他吴三桂又不是傻子,哪里不明白,又如何能够乐意了。

    “就那些贼寇?天晓得有几个过来做间的,反正某是信不过他们!”

    目光又一次汇聚到他的身上,吴三桂面上不显,但心中却是不住的冷笑。他深知,他的藩兵是不可能享受真正的八旗军那样的待遇的,但是想想当年的刘文秀,如今的对手李定国可是要比刘文秀更强上好几个档次的当世名将,正面交锋,损失肯定不在少数,到时候他的老底子拼光了,满清会如何待他,是捏圆还是捏扁还不是由着人家的心情。

    仗,当然还是要打的,但是好处事先也要敲定下来,光靠着这两个家伙的红口白牙,连许诺都没有,凭什么让他出死力?

    这事情,说到底不是罗托和赵布泰能够决定的了的,关键还是在于洪承畴,甚至就连多尼的决定权级别都不如他的那位老上司。而就着他的心理价位,最起码也得是一省之地的封建,是照着三顺王的规制来的,他相信清廷也一定舍得。

    这边,吴三桂正要继续施展太极手段,哪知道外间却来了个急报的信使。急报是留在遵义招抚当地明军的李国翰发来的,直接送到他的手上。待他细细看过了,却是喜忧参半,喜的是可以摆脱这两个讨人厌的家伙了,忧的则是一旦有个行差踏错,败坏的很可能就是一鼓作气剿灭西南明军的大局!

    “李国翰来报,说是夔东的贼寇出兵了,现在已经将重庆围了个水泄不通。”通报了军情,将急报交给二人看过,吴三桂随即便站起身来:“重庆断不可有失,本王立刻回返遵义,点兵应战。贵州的局面,就劳烦二位了。”

    拱手一礼,吴三桂便大步流星的走出了大堂。只留下这二人一脸的愕然,在恼怒和无奈之间徘徊。

    军情确实紧迫,是故吴三桂的处断也无有半点儿错处。匆匆赶回了遵义,关宁军的兵马尚在此地坐镇,因为周边还有大批的土司、明军,招抚是需要强大的武力作为底气的。早在四月底,吴三桂的大军就轻易突破了三坡、红关、石台关一线的天险,进而占据遵义。这段时间,他一直忙着招抚土司和明军,同时镇压反抗,倒也不算是闲着了。不过,比之他预想的烈度却要低上太多,简直是如入无人之境一般。

    不单单是他,罗托在二月时抵达常德,随即汇合李本深和张勇攻打辰州府。到了二月底三月间,又跟着洪承畴攻打湖广的沅州、靖州。直到攻陷这两处之后,已经是三月了,才展开对贵州的攻势,结果一个月的时间就攻陷了贵州省会。

    同样的,历史上赵布泰走南线,二月初一从武昌出发,二月二十抵达常德,到了三月初五才奔赴广西。进入广西后,取道南丹州、那地州,北上进入贵州境,经丰宁司,到了五月时便攻占了独山、都匀。

    南明以降,贵州是从未沦陷过的,大西军在贵州经营七八年的光景,统治基础之稳固丝毫不下于云南,甚至由于孙可望对云贵两省的政策区别,贵州还要更胜一筹。

    短短的一个月,清军不光是由东向西,攻陷了地理上偏西的省会贵阳,更是占据了贵州的大部分府县。这样的效率,根本就不是什么清军实力强劲、八旗军满万不可敌之类的鬼话,实在是孙可望那一封封的劝降书作为大军前锋,不断地递送到将帅、府县衙门和土司官署的案前,甚至就连说客都不需要张嘴,城头变化大王旗的戏码就如同是风行草偃一般,清军在贵州的攻击实际上不过是行军而已!

    罗托和赵布泰如此,吴三桂亦是如此。他先前在四川就是如入无人之境,尤其是三坡、红关、石台关一线的天险,几乎没有对其造成任何有效的阻滞。他是打老了仗的老行伍,一眼就能看出来明军是士气存在问题。后来攻入贵州,与罗托、赵布泰汇合,所见者,亦是如此。

    “看来,夔东的贼寇还是蛮有斗志的。”

    策马路途,吴三桂如是感叹。紧随其侧的是他的义子王屏藩,乃是军中一大悍将。关宁军那边,吴三桂素来是留有夏国相、胡国柱等人坐镇军中,看住家业,赶往这贵阳开会,便只带了王屏藩以及他的亲兵家丁队而已。

    此间,吴三桂如是说来,王屏藩听得,亦是点了点头:“孩儿记得义父说过,孙可望那厮降了朝廷之后,李逆倒行逆施,把湖广和贵州的主力都调回云南整顿。余者,咱们打了几仗下来,所见的士气显然也不怎么样。再加上孙可望的劝降书,朝廷的大军自然是摧枯拉朽。而夔东那边的贼寇,素来不受孙可望和李逆的节制,受到的波及小,现在反倒是还敢跳出来螳臂当车。”

    “道理是这个道理,不过也不好太过小视了他们。毕竟,那些家伙里还是有不少的闯贼余孽当年的一片石,赢得惊险啊。”

第五十三章 挤压(九)

    快马加鞭的赶回遵义,大军已经做好了准备。吴三桂先行去看望了李国翰,这个“老搭档”那一脸的病容,与出征前已是判若两人,说他已经一只脚踏进了阎罗殿都有人信。

    “王爷,今日又有水西宣慰司安坤改奉大清为正统,这是请罪的奏折和水西地方图册,只等王爷回来便可以联名送递京城。”

    “贤弟近日辛苦了,好生养病,朝廷和愚兄日后还多有依仗的地方呢。”

    占据遵义以来,吴三桂和李国翰就在忙着招降纳叛。这段时间,算上李国翰刚刚提到的水西土司安坤,尚有西阳宣慰司冉奇镳、蔺州宣慰司奢保受、兴宁伯王兴及部下七千余人降清。满清在西南的控制区每一天都在扩大,实际攻取的极为有限,倒是一个“降”人如织。

    李国翰身子不爽利,倒是还试图跟着吴三桂回师。心思,吴三桂自然明白,但是这么带着李国翰去,八成也是要死在路上的,那可没办法与清廷交代。二人一阵商讨,最后妥协了让李国翰的副手带着一千汉军八旗随行,仍旧由吴三桂统领大军回师重庆确保后路。

    大军出动,乃是原道回返。重庆府城的城下,来自袁宗第、刘体纯、李来亨、马腾云、塔天宝以及谭文、谭诣、谭弘等部集结十六个营的精锐早已将此间围了个水泄不通。

    城东门外,士卒已经开始清理那些用以阻碍攻城器械前进的梅花桩。这些梅花桩,有的早已腐烂不堪,用不着什么斧子之类的工具,一脚下去就能踢散了架子。而有的,则完完全全是新鲜木料,大概也就是大军前锋临近重庆府城那一两日的杰作。

    “听本地的士卒说,这些梅花桩有的可以追溯到西贼,呃,是张献忠那厮入川时了。”

    那可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多到了文安之都记不得那是那年的事情了。但是,看着那些梅花桩的老朽,似乎比他这个年近七十岁高龄的老人还要更甚,也就没什么心思再琢磨下去了。

    明军抵近城下,虽说这镇和营的计量单位不一样吧,可是城内的清军也完全没有半点儿出来迎战的欲望。如今守在城内,坐视着明军在城外的行动,瑟瑟发抖的同时大概也是在心焦如焚的盼着吴三桂的回师,这些哪怕是文安之的视力早已大不如前了,却仍旧是明镜儿一样。

    只是,计划顺利,文安之的忧心忡忡却比出征前更胜良多。原本的计划,他们是打算利用三坡、红关、石台关一线的天险来拖住吴三桂的进军步伐,这样他们就有更多的机会来削弱清军的实力,甚至是借助于四川当下的人烟稀少来实现对清军的饥饿攻势。

    这是逆袭的可能,虽然几率很小,但未尝没有希望存在。然而随着那里为清军快速攻陷,吴三桂的大军继续南下,席卷遵义府,回师的路途上确实可以拖住吴三桂更多的时间了,可是局势的恶化而言,单单一个得不偿失也完全无法形容。

    探马早已撒出了很远,明哨、暗哨也早已分别于吴三桂回师最便捷的綦江县境内,只待消息传来。而在消息抵达前,明军仍旧要做好攻城的准备。毕竟,天知道局势变化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

    明军在快速的清理着清军在城外的防御设施,城东是计划中的主攻方向,自然而然的也是清理得最快的。没过几日的时间,城东就已经清理完毕了,文安之立刻汇集众将,展开对重庆府城的攻城作战。

    炮火在这座山城响起,明军这一遭并不仅仅是为了逼迫吴三桂回师,如果能够趁势拿下重庆的话,即便不能长期固守,也可以更多的破坏清军的后勤物资运输通道,对接下来的大战总是有所裨益的。是故,明军的攻势一旦开始便颇为凶猛,这些来自于大顺军和旧明军的百战余生的老卒们的凶狠,只用了一个时辰不到的功夫就逼得守城的两个清军总兵拿出了压箱底儿的本事来。

    攻城的主要方式仍旧是原始的蚁附,凭着坚城,清军守住的概率还是不小的。不过,明军的攻势之猛烈却也着实的吓了他们个好歹,双方都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来反复争夺,以至于尸体在城上、城下越积越多。直到探马送回消息,明军的攻势才陡然为之一滞。

    “拿下重庆府城应该不成问题,就是照着行程推算,怕是没办法赶在吴三桂抵达前。”

    “那就没有必要了,就算拖住了吴三桂那厮,趁着机会把城池拿下来也绝对不足以补充各部的损失,反倒是更大概率被吴三桂黏上了。那时候,损兵折将,反倒是失了牵制的能力。”

    “撤军吧,督师,把吴三桂引回来已经达成目的了。”

    吴三桂所部实力雄厚,外加上重庆府城里还有两个镇的清军,众将已经萌生了退意,文安之也深知当下他们确实已经完成了最初步的计划。既然如此,也确确实实是没有必要为了强行扩大战果而冒着更大的风险,那是不智的。

    既然如此,明军迅速偃旗息鼓,顺着长江而下,回返各自的防区,以待后续事态发展。等到吴三桂匆匆忙忙的赶到重庆府城城下时,看到的只有攻城战造成的破败和空无一人的营寨,以及越是显得兴高采烈就越是能够看得出那份心有余悸的清军守兵。

    “向贼寇的营寨开个几炮,然后向朝廷报捷,就说本王汇合守军击破贼寇。”

    “王爷,那斩首数字……”

    “贼寇顺流而下,官兵还要确保城池安全,没敢追太远。”

    “学生明白。”

    麾下有那么多将士,适当的奖励还是有必要的。吴三桂随口吩咐了,很快便迎来了驻守重庆的那两个总兵官,二人见得吴三桂,又是一阵的吹捧,等到这些“礼貌”尽了,吴三桂再问及战况,没有费太大力气就从那些遮遮掩掩中搞清楚了明军的实力。

    “夔东贼寇兵力有限,但是战斗力极强。”心里有了这份计较,吴三桂不由得在心中暗骂:“这些杀千刀的闯贼!”

    他素以骁勇著称,但却并非是那种肌肉型武将。论及心机,比起他的父亲吴襄、舅舅祖大寿都是要强上太多的。若在旁人面前,倒也是喜怒不形于色,不过待到了那两个总兵官退下,身边俱是女婿夏国相、胡国柱,以及义子王屏藩之流的亲信,亦是想听听他们的意见,干脆也不再有丝毫掩饰。

    “义父,重庆交给这二人,守不住!”

    “是啊,岳父大人。这些闯贼余孽确非是什么省油的灯,但若是大兵进剿,夔东地形复杂,非川鄂两省,调数万大军,花费一两年的时间展开会剿不能毕其功于一役。我军若是进兵,成败还是两说着,坏了朝廷进剿云贵的大计,也是难以交代的。”

    王屏藩和胡国柱都是动了脑子的,于是吴三桂便将视线转向了他最为信任的夏国相。而此时,单看神色,便可知其人是认可前者的看法的,甚至想得更深了一层。

    “小婿以为,不如再调兵马驻守,最好再让朝廷把高明瞻那厮派来……”

    “高明瞻嘛,这倒是个好主意。”

    夏国相口中的高明瞻乃是现任的四川巡抚,清廷在这一次进军云贵之前,四川一省也就占着个保宁府,所以高明瞻的主要工作也只是在保宁而已。此人是现任川陕总督李国英的亲信,李国英曾是楚镇左良玉的部将,而左良玉最早也曾是关宁军的一员。这样的关系其实已经几同于一表三千里了,但是有这么一层香火情在,他们也不必担心地方上会卡着他们的粮草。而吴三桂将四川的军政权利拱手上交,清廷那边也会安下不少心来。对于当下,对于未来的封建,都会有着莫大的好处。

    这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吴三桂认可了,便是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但是在高明瞻抵达前,在增兵进驻重庆之前,大军却还要继续在此驻守震慑夔东明军,同时为后来者做好准备工作。毕竟,这对后来者而言是防区,对他们也同样是粮道和退路。

    七月,吴三桂开始了恢复城防的工作。很快的,四川巡抚高明瞻以及增调的建昌镇总兵王明德先后赶来,加强重庆的防御力量。到了十月,吴三桂在前往了贵州一趟过后,再回来便率领大军回返遵义。说白了,是多尼那边也已经从北京千里迢迢的赶到了,陈兵这段时间,耗费国帑无算,也该是集结大军南下滇省的时候了。

第五十四章 挤压(完)

    “诸君,吴三桂那厮撤军了,贵州那边据细作回报,鞑子也又调来了一支大军。如果不出老夫意料之外的话,鞑子该是要对云南动手了。”

    君臣大义的号召,这些都是文安之重复多少次的,已经无需如此了。众将闻讯,连忙重新将归建休整的部队调动起来,出征的出征,协防的协防,一切都是按照六月时的那般进行,再一次展开对重庆的攻势。

    大军此番分水陆两军奔赴重庆府城,由督师阁部文安之亲自统领刘体纯、袁宗第、塔天宝、党守素、贺珍、马腾云等全营主力沿长江两岸陆路前进;由监军太监潘应龙联络三谭及水师乘船进发。

    十二月初二,涪侯谭文和镇北将军牟胜率七千明军乘船一百五十八艘抵达重庆城下,并立刻分兵三路,展开对重庆府城的攻势。

    仍旧是清理城外的梅花桩,着实废了不少手脚,可见吴三桂还是任劳任怨的。清理完毕,战斗随即打响,炮火声、喊杀声,仅仅时隔数月而已便再度响彻重庆城外。朝天门一线,临江门、千厮门一线,南纪门、储奇门、金紫门一线,重庆十七门,明军三路展开,虚实相辅。尤其是城外逐步恢复“统治地位”的茂密植被,更是让清军没个出城反击的胆量,唯恐那些视线所不能及的所在会有明军伏兵,正等着他们自投罗网了。

    清军在城内负隅顽抗,如是,从初二开始,一直战到十三日,清军派出去向吴三桂求援的信使估摸着也早就到了遵义了,可是没见到吴三桂回师,放眼向北,自下游的方向,又是一支规模丝毫不逊于前者的明军水师浩浩荡荡的向着重庆城驶来!

    “又是一百多艘船,看那些士卒,怎么也有六七千人马。前面来的是谭文和牟胜,这回来的是谭诣和袁尽孝,这还只是三谭中的两个,就已经一万三四的大军了。想必那些闯贼也都在后面跟着呢,用不了多久就能陆陆续续的赶来!”

    “贼寇摆明了是知道咱们增兵了的,所以这次的规模比上次还要大,弄不好是全师而来。平西王爷怎么还不回师,再晚来个几日,怕是就只能给咱们收尸了!”

    “平西王已经回师过一次了,这回,还是指望着李制军能从保宁带兵南下来援更靠谱些。”

    城外,新的明军抵达,须得重新调整各自的防区,所以攻势暂缓。可是城里面却并没有因此而感到丝毫的轻松,反倒是更加惶惶不安了起来他们,说到底也并不是真正的绿营精锐,更别说是与吴三桂的关宁军相比了。而他们的对手,是旧川军的硕果仅存,是旧闯军的百战余生,双方的战斗力本就有着不小的差距,哪怕是凭坚城而守,哪怕是在这十来天里兵力丝毫不逊于对手,可面对这样的攻势却仍旧是招架得颇为艰难。

    入夜,安排好了防务,王明德等将帅聚在一起,商讨起了军情来。可是对策二字,却始终没有半点儿头绪。至于那个巡抚高明瞻,这几日全然是一位圆寂了都能烧出舍利子的得道高僧的做派,跪在菩萨像面前阿弥陀佛了不知道多少次,为清军祈福,在精神上对守御之事也是立下了汗马功劳,所以他们实在不忍心去打扰了。

    “照这个架势,用不了几日那些夔东贼寇就得来齐了……”

    “还能怎样,无非是死战而已!”

    心思,个人皆是不同,可落到当下的面面相觑,也无非是以拼死血战,日后求个清廷能够抚恤他们的家眷,荫庇他们的子孙,仅此而已。

    谭诣和袁尽孝今日抵达,从城头看去,前后两支明军移交防区的工作也已经在下午的时候正式完成了。不出意外的话,明天攻势继续,他们不光要面对这十几天来的老对手,更要遭到这些生力军的猛攻。而且,这样的生力军接下来还会源源不断的抵达,无不使他们的悲观与“秒”俱增。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商讨,半晌功夫也没商讨出个眉目出来,仍旧还是只能死守,守到吴三桂的回师抵达为止。哪知道,没等他们散了,王明德的一个部下便连滚带爬的跑了进来,说是那四川巡抚高明瞻带着亲信已经逃出城了!

    “我这就去将高巡抚追回来!”

    重夔总兵程廷俊拍案而起,说着就要带兵去追。岂料,这时候那王明德却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长叹了一声:“这黑灯瞎火的,哪里还追得回来啊?”

    王明德只此一句,便将程廷俊给了劝了下来。后者自暴自弃的坐回了椅子上,心丧欲死。只是,没有人知道,王明德这一劝所蕴含着的言下之意,程廷俊是否真的听明白了,却是没有人晓得的。

    毕竟,人心隔肚皮。

    巡抚跑了,这消息迅速的传遍了全城,守军的士气亦不可避免的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打击虽说,这巡抚他们也没见过几次,守城时更是没人见过其人的身影,可毕竟是清廷派来的高官,负责一省的民政、讼狱和军务的封疆大吏。现在就连封疆大吏都跑了,他们这些小卒子自然就更不觉着他们有必要为清廷死守这么座城池了。

    转天,十二月十四,不出他们的意料,明军果然继续了他们的攻势。移交了防区过后,谭文集中了更多的兵力展开了针对重庆城的攻城作战,牟胜和袁尽孝的水师则在江面上炮击沿江的城墙,好不热闹。唯有那谭诣,却始终不曾有半点儿动静,就好像没有他这个人似的。

    “养元,逃出城的降卒称高明瞻那厮已经弃城而逃,士气一落千丈。此时进兵,当可一鼓而下,你怎生在此按兵不动了起来?”

    万县三谭是同族兄弟,本就是近亲,且这些年面对盘踞夔东的前大顺军各部,以及入川经营的西营人马,更是如那一奶同胞的亲兄弟一般,素来是抱团得最紧的。

    三谭,以谭文为首,一个鼻子出气儿惯了,此间本就是事先在文安之那里都商议好的由他们先行展开进攻,而且现在形势一片大好,甚至很有可能能够在大军抵达前就拿下重庆府城。可是谭诣却始终不动如山,并没有依约进攻。十四日如此,今天已经是十五了,又是如此,谭文便不得不赶到了谭诣的大营,见面亦是免不了出言质问。

    清军的状况很不好,这胜算大增,碰上个队友拖后腿,谭文自是没有半点好气儿。然而,闻听此言,谭诣却并没有做出解释,反倒是稍加犹豫,继而对其反问道:“兄长,重庆易下,可是贵州都丢了,咱们这么拼命还有什么意义?”

    “你是什么意思!”

    谭诣的话是谭文万万没有想到的,此间厉声喝问,谭诣却好像是已经鼓足了勇气,继续对其言道:“兄长,贵州都丢了,云南势必难以固守。咱们在四川拼死拼活,可朝廷眼见着都要没了。”

    “养元,晋王如今已击杀死虏廷四王,吴三桂奈何不了他的。况且,还有东南……”

    “兄长是要说那郑赐姓和陈凯吗,天知道他们是不是文督师编出来的。”

    “文督师绝对不会诓骗我等!”言及此处,看着谭诣躲躲闪闪的目光,谭文焕然大悟:“你莫不是想要降虏?”

    一声暴喝,谭诣闻言竟下意识的倒退了两步,而后又觉着有些不忿,可又不敢再度上前,干脆温言劝道:“兄长,这天下眼看着就是大清的了,有道是良禽择木而起,贤臣择主而事……”

    “那可是鞑子,你还要不要祖宗了!”怒喝响起,谭文当即便拔剑在手,剑尖上的那一点寒芒直指谭诣的鼻子:“我最后再给你一个机会,现在跟着我去攻城,刚才的屁话我只当是没听过。否则的话……”

    “咱们是兄弟,兄长,你不要逼我!”

    话说着,谭诣当即便抓起了案上的茶盏,用尽气力的摔在了地上。青花瓷的茶盏与地面相触碰,当即便发出了清脆的碎裂声。与此同时,一队顶盔贯甲的锐士便一拥而入,将谭文团团围在了大帐之中。

    “原来,你早就准备好了。”一众锐士,俱是谭诣的亲兵、家丁,谭文侧耳听得,外间似乎他带来的那几个亲兵也已然被制住了。此刻,他是万难逆转形势,胸中的悲怆油然而生:“我,谭文,绝不降虏!”

    半个时辰后,重庆府城的临江门外,谭诣麾下总兵官冯景明前来喊话,说是代表谭诣愿意归降清廷云云。王明德等人闻讯,连忙将冯景明吊上城来,细细盘问,面对这样的大喜,亦是连忙赏赐了使者,并派遣亲信前往谭诣的大营验证真伪。到了那里,检验了谭文的首级,也见得了谭诣那刚刚留起来的金钱鼠尾,亦是连忙赶回城向王明德等将报喜。

    至次日,始终龟缩在城内的清军突然出城迎战,明军不疑有他,连忙应战。岂料就在这时,谭诣所部竟倒戈相向,本以为留在谭诣营中与其商讨军务的谭文的那些部将们突遭袭击,当即就是一个大乱。

    清军与叛军的内外夹攻之下,谭文所部群龙无首,当即便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原本用于攻城的火炮对准了江岸边和江上的舰船,亦是乱成一团。明军大败,连忙顺流而下,向夔东方向撤离,“翻船落水者,不知其数”。清军衔尾追杀,一直追到了铜锣峡才收兵回营。

    到了十七日,三谭中的最后一个谭弘依约赴援,所见者,江岸两侧,浮尸、残舟比比皆是,谭诣更是亲自赶来,与其在两军阵前相会。

    “没了水师,文督师是拿不下重庆的,只能带着那些闯贼灰溜溜的撤回去。至于云南那边,王总兵说了,朝廷的八旗军已经与平西王爷合兵一处,就凭那西贼,焉能是对手?”

    “可是,东南那边还有郑赐姓和陈凯呢。”

    川军和西营仇深似海,李定国死无葬身之地,谭弘也只会觉着快意。可问题在于,当下的东南明军已然是一个庞然大物,明清之间,鹿死谁手,尚且犹未可知,他便不可避免的会存在着一定的忧虑。

    “呵呵,郑赐姓就是个海贼,海上或许朝廷不是他的对手,但真的打起陆战来,等八旗军从西南抽出身,就是他的死期。而那个陈凯,更是可笑。洪经略那可是成名数十年的人物,也是他能轻易打败的?我看,十有八九就是那厮趁着洪经略分身他顾,击败了一两个洪经略的部将,就被朝廷吹出了大天去了。等碰上了真佛,还是死路一条!”

第五十五章 起手

    “接下来,不出意外的话,惊闻三潭内讧,自知已经无力转圜的文安之只得带着陆路行军的各部重新退回夔东据守。自此,夔东明军对于清军的牵制之效便大打折扣。尤其是对于当下的战事,更是可以用无能为力来形容。”

    九月,第二次的重庆围城尚未爆发,郭之奇送来的紧急通报,却是让早已回忆过了这段历史的陈凯着实是一个无话可说。

    通报的内容显示,清军突破辰州防线,迅速的席卷明军在湖广的控制区,并且开始了在贵州的飙车,甚至短短的一两个月而已便拿下了这么偌大的一个省的地盘!

    这些都是发生在上半年的事情,现在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倒也并非是郭之奇有意隐瞒,实在是贵州那边,如果是战败被攻克的,起码应该还会有求援的请求送到云南。可就凭着孙可望那一纸劝降文书,清军就能够在贵州如入无人之境,降清了的明廷官吏将校们自然也没有向明廷和前同僚们通报敌情的义务!

    贵州沦陷,唯一的好消息就是文安之率领夔东明军逼迫吴三桂回师重庆。奈何,这样的围魏救赵,无法达成对吴三桂所部的有效消耗,那么也就仅仅是殊为有限的迁延一些大决战到来的时日罢了。

    归根到底,明清之间的体量差距仍旧是极其巨大的。清廷可以靠着继续增兵来确保吴三桂的力量从中得到解放。可夔东那边,哪怕是倾尽全力,且各部同心一致,也根本不会是完整继承了关宁军集团的吴三桂的对手。更何况,夔东明军内部本就矛盾重重,新仇旧怨,在当下清军席卷西南的大背景下,自家能不先干起来就算是好的了。

    陈凯可以预见,西南的崩溃就在眼前,白色的底色、黑色的线条钩织而成的大西南,已然进入到了被自陕西、自湖广倾泻的浊流染做了与北地、辽东,与江浙大地一般无二的颜色的节奏。那是一种鲜血凝结的污浊,腥臭、昏暗,令人作呕。相较之下,东南战场上,明军正在竭尽全力的清除这些污浊。郑成功利用浙东山林密布、水网纵横的特点步步蚕食,逐步压缩清军的控制区,确已竭尽全力。

    奈何,哪怕郑成功已经倾尽全力了,单单一个济度没有被孙可望灵魂附体,怎么也不可能比得过清军那等“传檄而定”式的扩张速度。

    届时,西南彻底崩溃,八旗军腾出手来,东南战场也必然会受到难以估量的不利影响。当满清的体量全部压在了郑氏集团的时候,面临的就不再会是现在这样的压力了。甚至,很可能是,一字落错,满盘皆输,十年之功,毁于一旦!

    与郭之奇的加急通报一同送到广州的是明廷任命陈凯为粤赣总督,全权管理广东、江西、南赣这两省三地军政事务的任命。这是早前他与郭之奇谈好的,但也更让他看清了云南行在的惶急——来得实在是太快了,八百里加急的速度,而且还得是在内阁、朝议以及天子那边一次性通过才可能达成的效率,一种官僚政治难以想象的速度。

    紧握着通报,陈凯来回来去的在案前走着,手心里的汗水渐渐渗入纸张,将纸张洇湿、将墨迹融化。这样的过程殊为缓慢,而陈凯的脑海中的思绪却比洇湿、融化,甚至比他的脚步更快上千万倍。

    “浙江战场暂且不提。单单是肇庆和南赣两线战场,柯宸枢和黄山两个重兵集团在与清军鏖战。两线,都只能说是与对手旗鼓相当而已,不出意外的话,谁也奈何不了对方……抚标第一镇和抚标第二镇以及直属的两个协的换装、训练都已经完成了,第三镇的换装完成了,训练还需要些时日。至于第四镇和第五镇……”

    战事,消耗的不光是兵员和粮草,武器同样要面临着巨大的消耗。中左所军器局产能已经全部转移到了福州军器局,通过水力机械化,产能得到了跨越式的提升,凭着这些,才能支撑起浙江战场的战事。即便如此,潮州制造局的产能也需要对福建倾斜。

    陈凯要负责广东和南赣的战局,武器、装备和粮草都要从广东这边出,非交战期的游斗和战事的消耗,尤其是军队规模过大,这些无不是限制着抚标换装的速度。更何况,佛山制造局和潮州制造局还有制造民间订购的水力机械的营生,以缓解长期巨额补贴所造成的财政压力。饶是陈凯已经提早开始了准备,到现在,却仍旧是差得很多。

    “不行了,没时间了。”

    扳着指头计算手里能够打出去的牌,这却使得陈凯愈发的焦躁。多年筹划,一步步脚踏实地的走到今天,已然是竭尽全力。可是事到临头,却仍显不足。若是稍有悲观念头,曾经的一切更好像是全然无用,眼看着现实发展的趋势又将重新并入历史的轨迹之中。

    自古而今,法、术、势三者,法、术再强,往往是难敌一个大势所趋。这是陈凯一直就明白的道理,他这些年绞尽脑汁的增强实力,无所不用其极的见缝插针,更是缔造了天地会和粤海商业同盟,为的就是设法撬动大势。

    到了此时此刻,大势却好像并没有偏移多少——孙可望仍旧是反叛未成转而降清,刘文秀仍旧是郁郁而终,李定国也仍旧是一意孤行。只有郑成功的人生已经开始偏移了历史的轨迹,但如果西南不保的话,很难说郑成功会不会被大势重新挤回到壮志难酬的悲惨人生上去。

    “是的,这些年下来,李定国、刘文秀和孙可望的命运几乎没有太多改变,但是受到我的影响最大的郑成功已经不一样了。而对于西南战局,只是我做得还不够罢了。”

    沉心定气,陈凯很快就意识到他这一瞬间的颓丧不过是满清针对南明的灭国之战如历史上那般过于顺遂所致,使得他一贯强盛的气势不免受到了些许的波动。所幸,他从来不是会轻易认输的人,在潮州如此、在广州如此、在今天亦当如此!

    “充足的准备工作是成功的重要因素,但如果机会来了,就算是准备得不够充足也要拼尽全力去搏上一回。否则,日后就算是准备得再充足也不过是白费气力。甚至,有没有这个日后都很难说了。”

    下定了决心,陈凯重新坐回案前,蘸了蘸墨,稍加思量便开始提笔写就命令。时不我待,发往广东的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发往抚标各镇,发往肇庆、南赣军前,发往佛山、潮州的制造局,发往仙霞关的郑成功招讨大将军行营、柳州的郭之奇督师行辕、昆明的大明朝廷行在,以及需要发往的各处地方的文件一封封的在写就。

    这些文字,陈凯很早之前多是已经打好了草稿,反复的思量过,早已没有了半点儿需要更改的地方。此刻落在笔上,更是无有半点儿迟疑。

    直到最后了,一封写给李定国的书信草草写就,吹干了上面的墨迹,他便派人唤来了这些天始终等候在驿馆里的余佑汉,将书信交在他的手上,随后又从一个上了锁的匣子里拿出了一个系好的锦囊出来。

    “到了云南,晋王殿下会让你暂时留在军中。接下来的日子,若是昆明无碍,锦囊便仔细收好了,莫要让旁人见得,就算是今上和晋王殿下也不行;若是昆明沦陷,再打开锦囊,照着锦囊里的文字去做。”

    “在下明白。”

    将锦囊郑重其事的按在了余佑汉的手中,陈凯注视着他的眼睛,神色更是前所未有的严肃:“我闻,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余壮士,这是数十万,乃至是上百万人的性命,断不可轻忽!”

    “请总舵主放心,在下就算是死在云南,也定不负此嘱托!”

    拱手一礼,余佑汉大步走出了公事房。那斜阳下的背影,总有着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决绝。

第五十六章 故伎重施(一)

    后日,广州城南的天字一号码头。

    这已经不是陈凯第一次从广州出征了,上一次是收复南赣,更兼有了大败洪承畴的赫赫威名。广东的士绅、百姓们对于这位刚刚步入中年的封疆大吏满怀着信心。

    这样的信心是一次又一次的奇迹所带来的,同时也是利益浇灌的花朵绽放。码头上,前来送行的地方人士中,广东谘议局的议员们站在了最前列,代理议长的老迈士绅毫无忌惮的代表谘议局预祝陈凯旗开得胜,并且要求陈凯将谘议局为广东百姓带来的福祉传播到其他省份。对此,陈凯亦是慨然应喏。倒是牵制清军,以助朝廷解当下危急的使命隐隐的降位成了次要目的。

    无论是洪承畴,还是陈凯,无不是将对方视作为人生现阶段的最大敌手。当广州这边有了动静,长沙幕府那些受着严令和丰厚赏赐的细作们便绞尽脑汁,尽可能快的将消息传送过明军实际控制线——只要进入了了清军控制区,便会有专司广东军情的信鸽直接送递长沙城前吉藩四将军府的西南经略衙署。

    西南和东南,经过了永历八年以来由陈凯一手掀起的反攻浪潮后,缓过口气儿来的清军与明军在今年已经进入到了全面战争状态。西南的主战场在云贵,长沙幕府自是要一肩担之,就连东南战场,明清两军于浙江大打出手,洪承畴兼管的江西也要同时支应面向南赣和福建明军集团的军事威胁,另外还要策应盘踞金衢的清军重兵集团。

    衙署内外,自是一个忙得不可开交。廊下屋内,烟火气十足,连带着这已然渐渐转为凉爽的九月天的长沙城,到了此间也做不得数了。出入内外,恍惚间好像穿梭到了那火焰山,就算是借来了铁扇公主的芭蕉扇怕是也扇不下这些官吏将校们心中的焦躁急迫。

    当下清廷首屈一指的地方大员——西南经略洪承畴却不在衙署之中,而是奔了贵州平越州东南的杨老堡开会。与会之人,信郡王多尼、宗室罗托、固山额真赵布泰,外加上他和吴三桂这两个汉臣,除了两个月前已然病故的李国翰,和那个被钉死在桂林不能挪窝的线国安之外,西南的统军大帅基本上都聚齐了。若是这时候雷公电母不留神来那么一下子,满清在西南的统治基本上就可以说再见了。

    归根到底,终究是灭国之战,断然不敢轻忽的。由此,洪承畴不在,当下的西南经略衙门自然是他的姻亲湖广左布政使黄志遴暂且当着这个家。

    整个长沙幕府,如同是一台高效率的机器,为满清在西南的统治提供着源源不绝的资源和能量。这台机器的核心芯片,自然是洪承畴,即便如黄志遴,哪怕年岁上要比前者小了足足二十八岁之多,如今不过三十七岁的年纪,正值身体状态的巅峰,可是面对这等错综复杂的局面,却仍旧是显得力不从心。

    手里正在批阅着向贵州发运粮草的公文,这是他每日必做的功课。照例写下批准的文字,皇仓湾那边,长沙幕府这些年好容易积攒下来的家底儿便日夜不停的向贵州发运。

    脑海中还在盘算着运输数量、运抵时间、路途损耗,以及新的夏秋两税和各种杂项何日能够运抵补充库存,以尽可能的达成那一个源源不断,其中可不只是加减乘除那么简单。军国大事,不可有一星半点儿的错漏,一边审批,黄志遴还在一边翻阅文档,问询官吏和幕僚,莫说是他这等翰林出身的清贵官员,就算是积年的老吏也得是一个头两个大,很难想象洪承畴已然是这般年纪了,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只不过,这样的局势之下,素来是只有更为忙乱,松不得些许神经。当陈凯在广州的动静以着最快的速度送到了他的案前之时,黄志遴连忙丢下了那些急需解决的公务,对着这些写满了“大概”、“可能”、“也许”之类的字眼儿的急报心中本就挤压良多的烦躁便更是陡然而增,仿佛下一刻就要从他的额头血管处爆出来似的。

    “快,抄录一份,将原件用最快的速度送去平越州经略老大人那里!”

    不似那些只能凭借道听途说来进行揣测的家伙,洪承畴对于广东的那个陈凯有多重视,整个长沙幕府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黄志遴的烦躁不只是在于那些素来得力的细作的无能为力,更是在于对手的难缠。

    此间,他的命令脱口而出,最信得过的幕僚生风,原件便马不停蹄的送往了贵州。而抄录的副本,黄志遴拿着那些隐约还能看见些水光的墨迹,亦是特特的找来了几个洪承畴平日里最看重的人物来参详一二。

    “陈逆用兵,素来是以狡诈著称。如今局势瞬息万变,东南、西南,皆是大战,仅凭这只言片语,很难揣测其真实用意啊。”

    “经略老大人说过,这逆贼陈凯用兵,往往讲的是一个利字。情报上说,陈逆向肇庆的柯宸枢和南赣的黄山都下了命令,这二贼接了命令后攻势都显得更加凶猛。就现在看来,若陈逆出兵梧州,无非是为伪朝夺一块退身之所罢了,倒也应了前几日来的那个伪朝晋其为粤赣总督的旨意。不过,这也并非是一定之数。陈逆说到底还是出身海寇,与郑逆素来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现下,郑逆在浙江用兵,他若是猛攻吉安,江西的官军势必难以对浙江实现有效的支援,甚至可能还要再分走一部分兵员和粮草。”

    “此言在理,想那顺治十一年时,陈逆就是先行帮着郑逆拿下了福建,而后才去广东帮那老本贼。只是这一次,又是东西两线同时开战,但是轻重缓急,再有那伪朝对陈逆,尤其是对他兼并粤西南的态度,却又很难说清楚那厮到底会怎么去做。”

    “确实,这两处,现在都很难说,他向柯宸枢、黄山二贼同时下令,摆明了就是让咱们猜他的意图。在下想来,暂且还是以不变应万变为妙。一是让吉安的刘帅和梧州的马帅做好应对,请南昌的章佳大人和桂林的线帅做好应援;二呢,也是等经略老大人的命令,毕竟陈逆一出手就定是大手笔,很多事情咱们是决定不了,也未必立时就能看得懂的。”

    以不变应万变,看似无奈,这却是此刻最为稳妥的办法。说一千道一万,现在对于满清而言最重要的是西南的灭国之战,对于东南的郑成功尚且只能是牵制,陈凯就更是如此了。

    灭国之战,颇为顺遂。清军在贵州如入无人之境,在四川那里,虽说是一度被夔东明军牵扯了精力,但也并不能影响大局。接下来,无非是这次杨老堡会议过后,大军南向,洪承畴为此已经筹划了另一支超过一万五千战兵的绿营部队入黔,说白了就是作为决战滇省时的炮灰。

    西南的势头是对清廷一片大好的,唯一的变数就是李定国的军事才华。但是,再强的厨艺,总也要有材料下锅才能烹饪出美味佳肴。孙可望战败后,李定国在云贵两省的那一顿操作下来,结果就是贵州的快速沦陷,现在西南明军内部离心离德的状况让满清的高官们都能够笑醒了,消灭西南的明廷无非是时间问题罢了。

    这样的局势之下,在东南战场,清军却完全是被动挨打的局面。郑氏集团在这些年实力膨胀得太过惊人了,尤其是经过了最近几年的休整,郑成功一旦在浙江战场上释放其威力,仅仅是小试其锋,已经让清廷感受到了极大的压力。坐镇金衢的济度以及坐镇宁绍的伊尔德,如今也不过是勉力维持而已。甚至,勉力维持已经不足以形容其艰辛程度,或者用苦苦支撑更加形象!

    “郑逆已经占据了台州、温州、处州三府,并控制了舟山,整个浙江都在其兵锋之下。内里,各府县的那些潜在的逆贼也在四下活动,光是浙江巡抚衙门就接到了不知道多少报告,几乎可以说是每天都有。有策反的,也有结寨起兵的,还有要献城的。郑亲王的那句一口气杀光了,也就是句气话。这种鲁莽灭裂的事情放在眼下的形势之下又怎生做得,只怕人还没杀一个呢,先把整个浙江的士绅,以及那群鼠首两端的绿营将帅都给逼反了,却是帮了郑逆的大忙。”

    这样的话,是洪承畴在临行前与他单独谈过的,黄志遴作为留守长沙的负责人,就此对整个战局有了更加清晰的认识。

    现在的西南是清攻明守,东南则是明攻清守,双方都在竭尽全力。原本,清廷计划是让协防宁绍的固山额真伊尔德率所部转战西南,从北京抽调八旗军换防。但是随着郑成功偷袭温州、处州得手,这项调动也不得不取消,唯恐会对浙江战局产生不利的影响。

    而这一切,归根到底还是在于郑成功的实力膨胀归于惊人,在军事上的威胁甚至已经超越了西南明军。西南战场对于清军而言虽说是非常顺利,但是东南战场还能撑多久也是个未知之数。所以,最有可能影响战局,甚至改变战局的,自然也是最须得盯死了的反倒是永历八年大反攻三巨头中实力最弱的陈凯。

    比起那些免不了要在私底下抱怨洪承畴的保守的西南、东南的清军大帅们,黄志遴是太了解洪承畴的了。如此,他才会对洪承畴将西南经标始终捏在手里不放的“恶劣”行径深表认同。

    只是,想到此处,黄志遴却猛地想起了洪承畴之前的一番话来,旋即连忙抄起了情报的副本,逐字求索,翻来覆去几次却始终没有找到他希望看到的蛛丝马迹。倒是,他的这一番异动将其他人看了个一愣,待他无功而返,才设法搞清楚了到底是为何。

    “经略临行前说过,陈逆与郑逆是为一体,郑逆主攻,按道理他就要采取守势,前些时候得到的情报,说是隶属陈逆的几个镇调回了福建,这就是一个力证。可陈逆行事素来是讲一个出人意料,他是一定会动手的,现在看来也是正印证了这话。而陈逆手里,柯宸枢和黄山长期为官军牵制,所以想要看清楚他到底意欲何为,关键就要看陈逆手里的广东抚标和红夷炮队的动向。”

    言及此处,黄志遴不由得叹了口气,众人闻听叹息,亦是立刻就想起了情报里丝毫没有提到这些事情。

    红夷炮队自是不提,陈凯攻城素来是依仗其威力的。而根据情报显示,陈凯的抚标在最近这一年多进行了扩编,从一个镇三千战兵扩充到五镇两协,计有一万七千战兵。这个规模,从理论上是足以成为一支改变局部战局的力量了。

    但是,这五镇两协之中,只有第二镇是从第一镇的基础上扩建出来的,其余各部都是旧军改编,而且大多时间不长,按道理说战斗力应该都达不到南赣之战时第一镇的强度。可问题是,陈凯毕竟名声在外,凭这两个镇,天知道能闹出多大的动静来!

    问题回到了原点,奔着细节分析了一番,黄志遴便将他们商讨出来的东西一并汇总起来,发往洪承畴那里,以备参详。前面的情报、后面的分析,相隔不到一个时辰,黄志遴估摸着送递洪承畴案前时应该也不会差上太多。

    这都是用最快的速度送递过去的,亦是凭最快的速度送交回来。很快的,坐镇经略衙门的黄志遴就接到了洪承畴的书信。书信内对他们的判断表示了肯定,并且表示他会尽可能快的赶回长沙。同时,命令如果广东抚标西进梧州府,就先让线国安带着定南藩的藩兵和广西绿营去迎战,西南经标的左镇和右镇南下桂林以为后劲;可若是发现陈凯北上的话,那么便要立刻派出西南经标全军入赣,不得有丝毫的迟疑。

    两条战线,洪承畴的偏向显而易见。不过,按理说,陈凯兵进广西,进而入黔或是入滇,对于这场灭国大战的影响要远远大于进攻江西,可洪承畴对着二者的反应却是一个本末倒置。洪承畴没有与黄志遴提及过,黄志遴也并不能理解个中深意。但是,出于对洪承畴的信任,黄志遴还是选择了加大对广州方面的情报搜集力度,争取最快的了解到陈凯的动向,好凭此做出应对。

    广东,陈凯毕竟经营多年,再加上谘议局对地方有力人士的拉拢,使得长沙幕府的情报搜集并不能太过顺遂。

    步入了十月,洪承畴也从贵州匆匆返回。一路舟车劳顿,全身上下都要散了架子似的。他的年纪毕竟摆在了那里,这是生命的客观规律,不可违背的。然而,以着繁忙的案牍工作作为休息,仅仅几日而已,广东那边的情报接二连三的送到了长沙。待洪承畴看过,神色里一丝的不出意料之外顷刻间便被淹没在漫无边际的忧虑之中,伴随着命令的下达,直接便传遍了整个长沙幕府。

    “快,一定要快,不能让陈凯再像四年前那样把天给捅破了!”

第五十七章 故伎重施(二)

    在广州,送行的官绅百姓们的目光中,陈凯登上了悬挂着粤赣总督大旗的座舰,随即座舰便率先拔锚起航。

    广东抚标的第一镇、第二镇、第三镇和直属第一协、第二协的部队按部就班的登上舰船,紧随着陈凯的座舰在珠江宽广的江面上汇成了一条长龙。他们的甲胄、粮草也都早已装船,按照巡抚衙门早前已经定下的次序随后出发。唯有武器是随身携带的,方才在码头上的长枪丛林,在阳光下闪烁着的光辉更是让官绅百姓们信心倍增。

    大军出征,最忌为细作探明情状,那便如裸身于众目睽睽之下,一星半点儿的蛛丝马迹都会让人看得通透,那兵者诡道又哪里来得施展的空间?

    无论是奔赴肇庆,还是北上赣州,都须得是溯流而上。不仅仅是广州到三水这段航道如此,肇庆府的西江两岸、转道北上的北江两岸亦是如此。这般,确是显得有些劳师动众,但实际效果却是非常之明显的,那就是清军的细作想要探明情况便是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和力量,暴露的可能性也在急剧上升。

    索性,此间是广东,舰队行在江上,两岸是广州的地方驻军,以及官府的衙役们来回巡视,只要见得任何形迹可疑的家伙都直接拉回衙门,先打上一顿结实的,再行调查清楚其身份、意图。若真的不是细作,只是寻常百姓,自有乡老、里正以及士绅前来领人,到时候同样免不了一顿训斥。至于细作,直接扭送巡抚衙门,大牢里亦有十八般武艺!

    明军收复广东已近四载,夷夏之防、衣冠文明、故国的归属感,尤其是陈凯主政广东以来,大力发展经济、恢复民生、严肃吏治,就连军队在郑氏集团的严苛军法之下也不敢行扰民之举,老百姓从往昔的颠沛流离中安定下来。再加上谘议局的设立,士绅、豪强们有了新的出路。于广东一省,人心归附,统治可谓是根深蒂固,上下一心或有夸张的成分,但是在凝聚力上已经不是其他行传统统治方式的省份所能比较的了。

    座舰抵达三水,便停靠在了那里,明军的舰船一分为二,一支北上,一支西进。广东抚标的军官士卒们一如他们的总督那般始终窝在船舱里,让人轻易看不得明白底细。倒是,西进的舰队,部分舰船的吃水极深,似乎是装载了极其沉重的物什似的。

    广东素来是洪承畴全力盯防的所在,长沙幕府每年光是在那里的细作上就要投入大量的资源,那可都是实实在在的真金白银。自古都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钱不是白花的,费劲了气力,总算是搞到了颇有价值的情报。

    花费了极大的气力,他们总算是得到了这份有价值的情报,便匆匆忙忙的送了出去,唯恐是红夷炮队即将抵达的梧州清军自然是一个如临大敌,他们的大帅马雄更是派了亲信快马加鞭的将情报送去了桂林和长沙,字字血泪,让人不派出个八九万援军都对不起良心。

    马雄的求援信刚刚送走,哪知道,消息传来没几日,新的情报却又显示那些舰船又消失在了西江之上,好像就根本没有来过似的。

    梧州一线的明清两军仍在大打出手,柯宸枢用兵稳健却又不失于机变,素来是让梧州守将马雄挠头不已。这一番,红夷炮队突现,紧接着又突然消失,更是让他恨不得一绺一绺的薅头发——多亏了我大清的传统发型,已然解除了他未来的烦恼。否则真若是这么薅下去的话,地中海的海平面上升,怕是要将罗马都尽数淹没了。到了那时,在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铁律之下,被逼无奈的马大帅怕是就得拜入南少林门下,跟着洪熙官去反清复明去了……

    马雄在九月底、十月初这样凉爽的风中脱发,擀毡油亮的发丝艰难的飘到了三水,似是要替主人探明敌情。然而,在这珠江航线西进和北上的枢纽所在,陈凯的总督大旗仍旧未有移动,对于马雄的烦恼视而不见。甚至,临时的行辕,随军的幕僚和官员们进进出出、行色匆匆,此间已俨然是广东的军事指挥中心了,实在让人摸不清楚头脑。

    向西的舰船往来如织,向北的舰队亦是如此。一如往常,舰队沿着北江的水道驶抵南雄府,过梅岭,再顺着赣江北上,抵达赣州城。

    广东明军的强势让马雄颇为难受,面对出自同一支明军的强敌,负责吉安防务的刘光弼、齐升更是南赣一战的手下败将,更是一个压力深重。

    南赣一战后,明军趁势北上,控制了南安府、赣州府北部与吉安府交界的山区,将战火烧进了吉安府的地界。吉安府南部的万安县早已落入明军之手,如今正是明军插入那片一马平川的解腕尖刀。

    黄山之用兵不似柯宸枢那般,也不如甘辉那般用着自内而外的刚猛风格,中规中矩,没有太多的特点。若是按照李卫公的说法:“凡将,正而无奇,则守将也;奇而无正,则斗将也;奇正皆得,国之辅也”。他的用兵风格,既是限制他成为“国之辅”的阻碍,却也是让他能够成为一个难缠的对手的基础。

    旁的不说,作为一个领兵不下二十年的宿将,如何以势压人,他最是驾轻就熟的。从收复南赣以来,他就没有一天不在给刘光弼、齐升他们添不自在。再加上吉安府天地会与赣西抗清义军在吉安府的山区的大肆活动,使得清军处处受制,逼得他们不得不调集更多的部队来守卫这片易攻难守的二线阵地,很是牵制了清军不小的力量。

    双方的战线基本上保持在万安县和泰安县交界,犬牙交错。清军竭力守住这片区域,实在是因为这里一旦有失,接下来的吉安府城势必难以坚守。而明军这边,凭借着赣江的运力,大可以长驱直入,直扑省会南昌。

    拉扯的战局从未停止,尤其是当陈凯的命令下达,黄山更是加大了力度。清军严防死守的同时也在积极的搜集情报。当千辛万苦的探知抚标的舰队进入北江,刘光弼和齐升更是不敢有丝毫迟疑,直接向南昌方面寻求援军,如他们的同僚马大帅那般,一口咬定了陈凯马上就会抵达吉安府前线,向他们发起最猛烈的攻势!

第五十八章 故伎重施(三)

    赣州到吉安一线,因那条赣江直插鄱阳湖,明军可以从南到北的贯穿江西一省。是故,从收复南赣以来,此间就是争夺最为激烈的所在。双方都是倾尽了全力,相较之下,江西东部的建昌府,那里同样是驻扎有大批的绿营兵,但是战斗却少得可怜。

    那里的绿营,除了南赣失陷以来迅速扩编起来的那一个协以外,俱是从福建转进过来的绿营兵。最初乃是以福建提督杨名高为首,左右两路的总兵官施福、刘仲锦,以及一些府县的城守部队,总兵力高达一万五千余众。

    说起来,这一万五千大军,实在难以用硕果仅存、九死余生之类通常用在败兵身上的词汇来形容。况且,他们的规模之庞大,建制之完整,绝对不是丢了一个省的局面下,侥幸得以逃出生天的溃兵所能够比拟的,看得江西绿营和本省文官在私底下普遍性的问候了福建文武的女性亲属。

    只可惜,不忿归不忿,有钱能使磨推鬼,清廷的圣旨是他们谁也不敢违逆的。如今,建昌府东部的新城县,县城、乡镇以及各处关隘,已然成为了这些“乘胜转进”而来的福建绿营的天下。福建提督杨名高理所当然的霸占了城内的一富户的宅院,以为提督衙门的办公所在,并在此“抵近”节制驻守清军仍旧控制的闽赣交界关隘。

    这不仅仅是白银铺路的结果,武夷山脉将此间与福建隔绝开来,一条黎水于建昌府城连通汇入鄱阳湖的建昌江——大军集结于此,平日里有利于粮草、军需的输送;一旦有事,也可以更快的增援各处关隘,并且在明军压力过大时更好的得到江西绿营的增援,以确保无险可守的江西腹地不至为福建明军长驱直入。

    无疑,兼具着防御和反攻,他们的任务是非常重要的。然而,福建的地盘儿几乎丢了个精光,这新城县终究是人家江西绿营的辖区,他们不过是暂且栖身罢了。虽说这也是清廷给安排的,但是寄人篱下终究是寄人篱下,性质是改变不了的。

    新城县的防务由他们负责,但建昌府的其他各县则还是由本地绿营镇守。绿营镇守地方,素来是少不了花样繁多的灰色收入的。这些灰色收入构成了军官们贿赂上官、培植亲信和奢靡生活的基础,同时也让士卒得以更好的养家糊口。

    否则的话,若是一支军队穷苦到了士卒要沿街乞讨,要打发妻女出去接客才能勉强糊口的话,哪里会有什么荣誉感和归属感。如此,打仗时顺风一拥而上、逆风脚下抹油自然也就是在所难免的了。

    一万五千大军,就在这么一个小小的区域之中,蜷缩二字,足矣。预期的灰色收入必然会被分薄不说,本地的防务虽然是他们负责,但是官府仍旧是受到江西巡抚衙门的管辖。客军在他们的地头儿上作威作福,那自然是难以容忍的。更何况,就着这几年的战局,东南明军的实力越战越强,但凡是个明眼人也看得出来,指望着杨名高他们自家打回福建去,还不如指望指望陈凯和郑成功双双被陨石砸死来得可能性更大些呢,自然也就越发的瞧他们不起了。

    小小的新城县,福建绿营自是要镇守地方,少不了吃拿卡要的地方;而文官这边,背后有江西官场和本地士绅、大族们的支持,自然也要做一做那“为民请命”的勾当。

    本地的土客矛盾、文武矛盾很是尖锐,这其中手握着长枪白刃的军方反倒是相对弱势的一方。没办法,江西方面从来不在正常的军需粮草上做手脚,却死死的卡着他们的灰色收入。再加上从杨名高以下,整个福建绿营全部都是戴罪立功的身份,本就低人一等,这让他们更是一个有苦说不出。

    苦日子,于他们这些被“招抚银”养得脑满肠肥的家伙自是不愿意去做的。各级文官、军官皆是有关系的找关系、有银子的使银子、实在不行干脆直接致仕,回乡做那富家翁去。

    这里面,比如福清知县那样就连福建明军都不得不承认的“海瑞再世”们,自然是花些银子换个地方继续为我大清造福一方百姓;左路总兵施福,作为擅长海战的特殊人才也得到了主张物尽其用、人尽其才的清廷重臣们的另眼相看,调到了别处任职;更有右路总兵刘仲锦,自家没有特殊技能,难以调动,干脆“恰逢其时”的病死在了任上了,清廷在嘉许、荫封的同时,顺带着连那支绿营兵都调到了吉安府,去增厚那里的兵力……

    下面的人还好办,各府、各县的,乌泱泱的一大群,顺治哪里记得住那许多名字。只要没进了大老板的黑名单,官僚体系内的操作空间还是有的。可是诸如巡抚佟国器、布政使周亮工、提督杨名高这些要为失陷一省负责的大员,哪怕是主要罪责都已经被全家发配宁古塔给披甲人为奴的前闽浙总督刘清泰背了,他们同样免不了要被上上下下的盯着,实在是不好轻动的。

    现如今的新城县,福建绿营的兵力已然从最初的一万五千余众下降到了不足九千之数。据说,若非是他们还肩负着镇守那些关隘的重担,东南、西南各线吃紧的清廷早就想把他们这些“吃闲饭”的家伙调到更有用的地方去了。

    辖区就这么大,中枢和地方上也都不支持,就那么点儿的兵力,对上福建十数倍于己的强敌,实在是一个进不得、退不得。能指望的,无非就是清廷尽起大军来与东南明军争锋,他们“路熟”,也可以做个带路的,以便于戴罪立功。

    “听说,郑鸿逵如今卧病在床,已经不能理事了。若是他死了,定国公的爵位就要由他的长子郑肇基继承。其人,据说是与陈凯颇为不睦,也代表了郑氏家族内部不少人的声音。陈凯麾下大有郑鸿逵的旧部,旧主继承人的影响力势必不小。如能诱使海寇以此为突破来削藩的,双方爆发内讧也并非是不可能的。”

第五十九章 故伎重施(四)

    今年以来,清军的主力攻入云贵,而东南明军则向浙江倾尽全力,江西这边,即便是吉安府那边双方打得不亦乐乎,但也仅限于那里而已。于此间,王秀奇没有对各处关隘展开攻势,他们也不曾攻入福建,似乎都是在害怕牵一发而动全身。

    提督衙门的二堂里,周亮工神神秘秘的将他好容易得来的消息分享了出来,进而提出了对于未来局势变化的一些看法,视线来回转动,捕捉着在场这些“同病相怜”们的神色变化,忙得不亦乐乎。

    对此,佟国器等一众文武对于这些蛛丝马迹所引发的遐思纷纷表示了认同的态度。用他们的话说,孙李矛盾日渐激化,最终酿成内讧;与大西军阵营对等的郑氏集团,伴随着陈凯这个外姓人的势力膨胀,逐渐有了尾大不掉的趋势,内讧也是迟早的事情。

    二堂里一时间甚是热闹,他们纷纷表示,应该在上奏清廷的同时,向福建和广东派出更多的细作,造谣、离间,加速这一过程的演变云云。众人兴高采烈,仿佛用不了多久陈凯和郑成功就会打个头破血流、你死我活,也应了他们当年下的“那盘大棋”。

    此间,人人皆是一般神情,唯独是那个提督杨名高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而这份格格不入更是显得分外的乍眼。

    “杨帅,可是有什么看法,不妨说与诸君参详一二。”

    借着满清夺回福建的良机戴罪立功,乃是他们这些前福建地方高官大帅们渴盼多年的。这里面,自然也包括杨名高。然而,此间周亮工谈及希望,众人纷纷应和,大胆畅想未来,杨名高却显得兴致缺缺,作为话题的开启者,这位前福建布政使自然是心有不悦。

    “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心中如是想着,话,杨名高却是决计不会说出口的。其实他很清楚,甚至也很清楚在座的这些人,包括周亮工也无不是能够认识到,西南的孙李内讧最后让满清捡了如许大的便宜,实在是一件千载难遇的奇迹。这种事情,碰上一次已经是不敢想象的了,更别说是二二三四再来一次。

    感性上不敢相信,理性上的考量更是如此。孙可望、李定国二人,当年在张献忠座下皆是四大王子的身份,地位上平起平坐不说,各自也都有着隶属于其的军队。永历六年后的不和,李定国可以率军独走即是明证。而陈凯和郑成功之间,前者出身是后者的幕僚,如今势大,却也是文官的身份,在行政体系和广东地方势力极大,除了朝廷旧制下的抚标外,招讨大将军麾下各提督、各镇、各营的兵权从不插手不说,就连海贸的事情也素来是由着郑成功、郑泰他们施为,远远到不了威胁郑成功作为郑氏集团首领地位的程度。

    如孙李那般兵戎相见,其可能性微乎其微。甚至就算一万个偶然堆叠到一起,二人真的闹到了非要决出一个胜负的份上,陈凯失败了可以入朝为官,凭着他和李定国的交情亦是一条出路;郑成功就算是败了,陈凯为了保住郑氏集团的海贸体系也一定会加以善待。降清,继而如孙可望般引清军复仇,实在是不可想象的。

    孙可望的段子本就是不可复制的,这是所有人都很清楚的事情。可是,周亮工一语,众人仍旧是欢欣雀跃,其中心思,半有迎合了他们的渴望,半有演给其他人看的,免得被视作异类,心照不宣罢了。

    众人目光汇聚,杨名高心中不由暗叹,叹的是这些人的痴人说梦,更是大势之下的无可奈何。但既然周亮工问了,话他还是要说的:“诸君在为朝廷、为我等的未来谋划,俱是老成谋国之举。于本帅,却是分心了,实在惭愧。”

    “何事值得杨帅分心?”

    佟国器当初靠着家族背景和大把的真金白银保了下来,却并非是一介庸才,实在是陈凯当年的招数太过阴毒。此间,杨名高显然是还有后话,他亦是不介意递上个梯子。说到底,无非还是尽力将这一众人等拧成一根绳子,团结一致才好应对来自内部外部的威胁。

    有了佟国器的台阶,杨名高点了点头,继而言道:“回抚军的话,末将只是觉得,陈凯近来太过安静了,恐有大图。”

    此言既出,众人无不是脸色一变。当年的事情,即便是那时候没看懂,这些年下来大伙儿也渐渐地搞明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至于什么十一万两的招抚银、总督衙门在下一盘大棋之类的胡话不过是寻个戴罪立功、借以脱罪的借口罢了,谁也不会真的当真。对于陈凯,这个清郑议和大骗局中的操盘手,他们听得此人的名讳便忍不得要咬牙切齿一番,但是能把他们这些官场老油条们都耍得团团转,却也同样免不了要心生出几分忌惮来。

    “这……海寇在浙江那么大的攻势,朝廷不是说就连广东也被郑逆抽调走了不少部队吗。他手里一个抚标,还有些新附的贼寇,怕是没有那么大的本钱吧?”

    郑成功从广东调走了几个镇增援浙江战场,洪承畴那边早已向清廷做了上奏,他们亦是接到了通报。郑氏集团当下的战略重心摆明了是在浙江,郑成功心里未尝没有席卷江浙,率先收复南京的野望。于广东,势必就要采取守势,这是战略层面的正常部署。只是,陈凯这个人从来不可以用正常思维来揣度……

    “不对,不对,想要有所图谋,总要有米下锅才行。根据细作回报,张月、郭登第的部队刚刚划归陈逆的抚标,就连兵员都还在拣选、补充当中,更别说是训练了。马宝的那个镇倒是不再补充兵员了,但是按照陈凯素来的习惯,也还需得训练不是。至于王翰什么的,无名小卒罢了,不足畏惧。就算是他想动手,无论是梧州,还是吉安,官军兵力略微占优的情况下,他就一个镇,最多两个镇,不超过三个镇的兵力,放在哪里都激不起什么浪花啊。”

    毕竟战略战术不是空想就能作数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也是现实问题。如此看来,陈凯就算是动手也不是一时的事情。更何况,这两年与广东有直接关联的战略形势始终都没有太大的变化,清军早已在梧州、吉安的要冲布防重兵强将,为的就是锁死陈凯,以免其人像永历八年那样搅乱战局的可能。

第六十章 故伎重施(五)

    “咱们还是管好咱们这一亩三分地儿的事情就好,免得惹人厌腻。”

    一个声音发出,众人亦是不免发了几句关于江西方面的牢骚。他们地处尴尬,为了一个与防区不接壤的陈凯担忧,好心也难免被当事人恶意解读。都是为官多年的老油条了,这等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哪个会做?

    这个话题岔过去了,说着说着,也就散了。反正辖区就这么一个县外加上几处关隘,一起抱团取暖的一众人时常都要会会面。交流交流情报和看法,统一了意见才好敷衍朝廷、对抗那些不厚道的江西同僚……

    偏居于此,较之那些人头都快打出狗脑子的所在,他们可算得上是一个终日无所事事。十天八天的几乎是一眨眼儿就过去了,佟国器、周亮工他们还在盼着杨名高杀几个不开眼的山民,好向朝廷冒些战功什么的时候,杨名高倒是很贴心的把他们请了过去,可事情却并没有那么简单。

    “江西巡抚衙门行文,还有郑亲王的,让本帅抽调部分兵员往广昌县协防月余,说是等九江兵到了就行。”

    说着,杨名高便把两份行文递给了佟国器。后者与周亮工两颗脑袋凑在一起,细细斟酌了一番,待一个对视,便转而对杨名高言道:“杨帅,按照朝廷体制,咱们是受郑亲王节制的,江西巡抚衙门无权指挥福建绿营。江西方面行文上并没有郑亲王的帅印,只有一个江西巡抚衙门的大印。而郑亲王那边,也只说是酌情分派部队而已……”

    周亮工的言下之意,二人当然明白。“酌情”二字,分明就是济度不想在这事情上落下把柄,让他们自行决定。如此,分派兵员行之有效,济度自是一个顾全大局;若是新城县及那几处关隘的防务出了问题,则也是由他们背锅,济度完全可以一推二五六。

    行文是发给杨名高的,可若是出了问题,他们这些协助赞画军务的文官一并跑不了。佟国器心中暗骂,这些满洲亲贵入关才几年而已,便已学得如此油滑,实在是失了“满洲本色”。然而,他却选择性的忘记了,在这方面,那位郑亲王与其相比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否则的话,就凭这丢失一省的罪责,最差也得是发配宁古塔与披甲人为奴,如那刘清泰一般,甚至满门抄斩都没有什么好新鲜的,哪还有今日的戴罪立功?

    暗骂归暗骂,问题还是要解决的。对于是否出兵,从那一瞬间的对视,周亮工和佟国器二人便可看出对方与己是持着同样态度。而这一瞬间的对视,亦是为杨名高尽收眼底。

    “抚军和藩台所言,自是正理,末将初见此令时亦是报之以冷笑。只是,信使自称是张巡抚的亲信家人。他可以代表张巡抚那边向咱们保证,只要此事咱们福建愿意帮忙,日后自会约束下面的官吏、士绅不再与咱们为难,他们也会记住这份情谊云云。”

    仅此一言,事情的性质便从命令变成了交易,佟国器、周亮工自是明白这个道理。若说这几年双方的龌龊,自是看个乐儿最是一个轻松愉悦。只是,身在官场,很多事情是不能意气用事的。

    他们此番的交易达成,一个县的灰色收入解套,自是无虞,更可加固背后的支撑点。再细往长远处设想,如今清军在西南风卷残云,等解决了云贵的明军,势必是要调转枪头来打闽粤的。到了那时候,江西方面必然是要承担福建方面的粮饷。现在结个善缘,日后收复福建的大功江西方面才能安心;而江西方面的全力以赴,对于他们重夺福建、戴罪立功的目的亦是极大的助力。

    说起来,这几年下来,明军和清军在江西的战事始终集中在吉安一府,归根到底还是在于那一条赣江可以处于攻势的明军直捣南昌。

    至于建昌府南部的那个广昌县,虽说是与赣州明军控制的石城县接壤,可两地皆在武夷山脉北麓的范围,且并无可以运输大建制军队所需粮草的河流。就算是拿下了广昌县,明军想要插入江西一省最为核心的环鄱阳湖地区,也需得依次夺占沿建昌江一线的南丰县城、建昌府城和抚州府城。随后顺流而下,在南昌府南部经连接建昌江和赣江的云韶水进入赣江航道,从而完成对南昌的穿插。

    如此,绕了这么一个大圈儿,路程上实在不划算。而且,即便一路快速突破多座府县城池,顺利进入赣江,却还要同时面对吉安府当地的清军重兵集团的侧翼威胁,实非智者所为。

    当然,若是能够包了饺子,对于明军而言到还算是有利可图的。可是石城县与广昌县之间并不仅仅是缺乏充足的水路运力那么简单,乃是须得翻山越岭。小规模的部队自是无虞,可是一支至多三四千人的明军在江西腹地攻城略地,穿插千里,最后堵死吉安清军的退路,或是奔袭夺占南昌坚城,实在是不太现实。若是大建制的部队,再带上红夷炮队,攻城略地自是不在话下,奈何这条路线的军需粮草供给能力又十分值得怀疑……

    明清两军明知道吉安、赣州一线有对方的重兵集团,却仍旧选择在那里争个你死我活,这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于这建昌府,双方倒也并非是没有交锋,但规模上也就仅限于探马、夜不收的较技罢了。唯独有一次,是发生在去年年初的时候,清廷得到的消息是明军选派了一支精兵突袭了广昌县南部的一个镇子,计划利用此地打开局面。其结果,自然是遭到了英勇的建昌府绿营的猛烈还击,斩首十数人,并重夺了那个镇子,挫败了逆贼陈凯的惊天大阴谋!

    这事情,佟国器、杨名高他们自然都是知道的,却是一群山贼在那个青黄不接的日子的亡命之举而已。不过,争功诿过这种事情大家都是心照不宣。况且双方也没有发展到你死我活的地步,自然是做个猫头鹰,至多私底下吐槽一下建昌府的文官武将们的吃相罢了。

    广昌县不会成为主战场,甚至连战场都算不得。这一次,以防万一,更多的是达成互信的一次尝试。于现在、于日后,都是双赢,便有了可以考虑的空间了。

    “江西方面需要咱们派多少兵马过去?”

    数量,是很重要的,毕竟他们也是肩负着面向福建的一部分军事压力。佟国器和周亮工看向了杨名高,后者则报出了江西方面私下里提出的要求数字。听清楚了,心里的一颗石头也彻底落到了地上。

    “一千五百兵到两千兵而已,当不会动摇到咱们这边的防线。”

    佟国器捻着胡须,点了点头,周亮工亦是出言附和。巡抚和布政使都表示了认同,他们这些福建文武就算是统一了意见。旋即,杨名高就派出了麾下的一员副将率领提标左营和延平府副将的一个营头整军南下,支援江西清军抗击赣州明军“侵略”的“战斗”中去。

    副将是追随杨名高多年的亲信部将,亦是福建绿营军中的一员虎将,每战必冲锋在前,全凭着勇武爬到了今天的地位。他带着的那个延平府副将麾下的游击将军,亦是延平府副将的亲信部将,在军中颇受好评。这一遭,既是协防,也是要积累些功劳,上官自然是少不了紧着亲信,亦是应有之义。

    两千绿营,溯流黎水而上,抵达建昌府城,再转道建昌江,继续溯流而上。一路上的粮草自然是由江西方面负担的,不光是按照客军的规矩双倍发饷,并足额发给,更是多拿出了一部分来,也让这支饥渴多时的军队的上上下下都能够沾沾“荤腥”。

    粮草充足,又有外快可拿,自是一个士气高昂。秉承着佟国器和杨名高的意志,军纪上面,副将也是三令五申,一路上扰民的事情也大为减少,可谓是宾主尽欢。

    过了建昌府城,大军沿江继续前进。沿途的南丰县显然是得到了上官的指示,待遇上一如府城那般。唯独,是城门紧闭,不准他们入城,这与府城倒也是无二的。看在事先已经修好的营寨,以及劳军的酒肉的份上,他们也不打算与其过多计较。只是,未免担忧,到了广昌县城那边,怕是也同样不会让他们入城的。

    果不其然,等他们抵达广昌县境内,早有本地绿营的军官和县衙的县丞迎候。一开口,便是将他们安置在城外已然修建好的一处营寨,并且美其名曰,呈掎角之势。

    “如何?”

    “不出将军所料,那些福建兵将一听不让入城便鼓噪了起来,扬言要撤回新城县。卑职与那王副将好说歹说,许了会让城中娼妓入营,才算是说和了下来。不过,卑职瞧着,亦是如将军先前预料的,他们还是看在了将军的面子,卑职也就是递了个台阶。”

    “这也是你机灵,换个人,还不一定能不能把这台阶递好呢。”

    “全凭将军知人善任,卑职不敢居功。”

    福建绿营安置妥当,迎候接洽的军官回了城,与自家的将主望着远处的营寨,以及自脚下的城门鱼贯而出的劳军队伍,交卸了任务。

    只是,去之前他的将主便对他透了底儿,据说,江西巡抚衙门那边根本不打算只让他们在这里协防个把月。因为,吉安那边明清两军打得热火朝天,九江绿营更有可能是要去那里助战的,而非到他们这个“鸟不拉屎”的所在。

    战事一起,虽说此间遭到明军探马的渗透远远没办法和吉安那边相比吧,但也远不是他们这么个只有两百战兵的守备所能承受的。几个月下来,始终被明军的探马按在地上摩擦,本地绿营活得那叫一个心惊肉跳。这城外的两千绿营,对于他们而言,便是定心的灵药。可问题在于,他们的这支援军,亦是须得防备的对象。

    类似的对话在县衙里同样上演了一次。唯一的区别就是,广昌县的知县大老爷更关心的还是客军扰民的事情。况且,广昌县虽有增兵,但这里毕竟并非战区,秋收,尤其是今年的秋税还是要足额上缴的。

    这,毕竟事关知县大老爷的顶戴,同样关乎于守备的身家性命。所幸,那边也奉命前来合作的。

    如此,一边压着性子、约束士卒,一边小心翼翼、竭力迎奉,倒也相安无事。可是,江西方面的心思终究是与他们对杨名高、佟国器所言的并非是一回事儿,个把月终会过去,到了那时候……

    战战兢兢的过着日子,所幸,都是老行伍了,没事儿找事儿的本事还是有的。只待来援的大军休整数日,行军的劳顿一扫而空,精力即将无处发泄之际,守备恰到好处的送上了一份出兵的请求。

    “本部探马太少,早在两个月前已然为贼寇的探马驱逐出了白水镇一带。未免逆贼陈凯控制当地,进而威胁县城,烦请大帅出兵驱逐。”

第六十一章 故伎重施(六)

    双方一阵斡旋,便由那延平府绿营的游击将军带着副将麾下和本部挑选出来的八百战兵,以及广昌县提供的一千民夫大摇大摆的南下剿匪。

    按照上次的经验,山贼、土匪的规模应该也就两三百人的样子,而且还是男女老少齐出动。与其说是山贼、土匪,不如说是避难山中的百姓迫于饥寒的无奈之举。

    对手只有这点儿人手,一次性出动将近两千人马,其中还有八百来自福建的绿营战兵,杀鸡牛刀之叹都已经是轻的了。然而,有此一举,也并非单纯是为了分功。那个镇子虽说是在广昌县境内,可却毗邻建昌府和赣州府的交界。明军在整个东南战场上都是主攻的一方,这里也不例外。旁的不说,明军的探马早已将清军的探马挤得难有立锥之地。于他们而言,虽是本方疆土,却也与敌国无有太大区别。

    大队人马南下,轻而易举的将明军早已前伸过了镇子的探马驱逐到了镇子南部的山林之中。与此同时,大军迅速抵近镇子,并且迅速的将其团团包围。

    用游击的话说,明军驱逐清军在此地的势力,这附近村镇未必没有与明军暗通款曲的,总要排查一番,方可保证大军安全。这是应有之义,至于标准嘛,愿意向清军提供支持的自然是忠贞不渝的良善,而不愿意的也定然是明军的细作。

    接下来的两天,黄金、白银、铜钱、字画、古董、首饰、粮食、菜蔬、草料、乃至是壮丁、女子、幼童陆陆续续的从镇子以及周边的村子里向清军驻防的营寨送去。而这些衡量标准,自然而然的也在陆陆续续的顺流而下,送回到新城县那里的大本营所在。

    说起来,这镇子以种植晒烟为主要农产品,出产远销各地。其自身地理位置素来又是连通两府的枢纽,商贾往来,最是广昌县南部地区的区域经济中心,繁华自不待提。

    然而,这早已是甲申之前的旧黄历了。清军南下,清军与明军、清军与抗清义军、乃至如今清军与东南明军之间的战事频仍,再加上官府的横征暴敛,哪有几天安生日子?商旅不说,直说那种植烟草,这年头儿连粮食都不够人吃的,更别说是这等经济作物了。

    经济大幅度的衰退自是难免,亦是全国的缩影。前两个月明军探马驱逐清军在广昌县南部的势力,倒也没有太过盘剥,只是勒令提供了些许粮草以为补充而已。倒是如今,敲骨吸髓之处,只差着将整片地区的男女老少都当做是明军细作给屠了。

    如此,已经是给足了江西方面的面子了。否则的话,一群被排挤了三四年的清军,过着清汤寡水的日子,此刻就算是真的把广昌县南部地区给屠戮一空,制造个方圆数十里的无人区,以“防备明军”,也没有什么好稀奇的。况且,这种事情,清军又不是没干过。

    暴饮暴食式的饕餮盛宴进行之中,游击倒也没有忘记他的本职工作,仍旧在将那些不情不愿的探马、夜不收派出去挤压明军探马的活动空间。然而,只过了数日而已,原本还占据优势清军夜不收便迅速的被明军赶了回来,一如数日前大军南下时对明军的那般。

    “昨天夜里就不对劲儿,这一晚上被摸了多少,怕是没回来的都丢在了南边了!”

    游击将军气急败坏,一脚便将那赤条条的女子踹下了床去。一时间,春色弥漫,奈何游击早已失了兴致,而那报信儿的亲兵自也不敢多看一眼,只是连忙上前,服侍着将主穿好衣甲。

    “在这磨蹭什么呢,还不去把那群杀才都叫来,等死呢?!”

    又是一脚,直接踹了亲兵一个连滚带爬。回过头瞥了一眼,那女子陡然就是一个激灵,顾不得自家一丝不挂,手脚并用的从床边爬过来,服侍游击穿衣。

    饶是如此,游击也不过是胡乱将衣甲套上便冲了出去。待他赶回大营,麾下的军官们还在陆陆续续的赶来。一个个的,不是疲惫得哈欠连天,就是两眼通红,显然是有样学样,都如他一般,没有闲着。

    这也难怪,在新城县憋屈了好几年,好容易能够放纵一次,还不得可劲儿得折腾啊。这几日,镇子上、军营里,各级军官白日宣淫、整夜整夜的豪赌、动不动便要喝得烂醉如泥。游击自也没当回事,只是按部就班的派出了探马去例行公事。毕竟,谁也不觉着此间会成为明军的目标不是。

    然而,事到临头,却又是另一种心思。见得军官们如斯,他恨不得抄起马鞭挨个狠抽一顿,方能发泄此刻愤怒一二。奈何,这八百绿营,本就是分属于福建提标和延平府绿营两支清军,他只有临时指挥的权利,须知道打狗还需看主人。

    耐着性子分派任务,同时派出更多的探马去打探情况。只可惜,军官如斯,下面的士卒也好不到哪去,好半天,队伍没重新拉起来,探马却把噩耗送了回来。

    “什么?广东抚标!”

    ………………

    广东抚标,确切的说是粤赣督标直属右协。作为右协副将,前广东义军首领王翰凭借着当年在英德县的表现,早已被团结在陈凯旗下的广东众将视作了自家兄弟。此番出征,他的右协便是大军前锋。

    一个晚上的时间,明军的探马、夜不收将清军的暗桩清理了个干净。大军自山道滚滚而出,一眼望去,火红色的洪流仿佛是岩浆穿流于山间,绵延不绝。

    王翰策马于山口,回首望去,麾下的将士衣甲鲜明,饶是已然行军了两个时辰,尤是精神抖擞。这,与他当年带着一群衣衫褴褛的义军,在那清远山上与清军打游击时早已是恍如隔世一般。而今,时而看到熟悉的面容好不突兀的出现在队列之中,胸中不免豪情万丈。

    “回报林帅,拷问虏师探马得知,白水镇现有近千绿营兵驻防,已发现我部动向。我部自当一鼓作气,击破当面之敌,为后续部队打通道路!”

    传令兵策马赶回,右协迅速的通过了山道,休整片刻,便继续向白水镇进发。没过多久,探马便送回了消息,说是清军已然有了反应,并且在白水镇南排兵布阵。

    “这群福建逃出来的手下败将竟然如此骄狂,今日便让他们知道知道我督标的厉害!”

    双方不断靠近,相隔里许,排兵布阵。明军迅速的向两翼展开,协、营、正领、副领,乃至什、伍,按照编制,各个单位根据临近先行就位的部队各自迅速就位,很快便形成了一条笔直如刀削斧砍般整齐的队列。

    长矛直立,整齐划一,恍如林海。对此,王翰自是心生自豪,但他也很清楚,右协训练已近两年,他们和同期的左协较之由第一镇扩编而生的第二镇和马宝所部改编的第三镇相比,训练时间都要更早上大半年的光景。有此军容,并非是什么值得稀奇的事情。而他们此刻所展现出来的一切,也登时便引起了清军的注意和应对。

    “虏师在干什么?”

    随手拉开扣环,王翰将挂在腰带上的皮套打开,伸手掏出了单筒望远镜。闭上一目,透过望远镜,他细细观察,却只见对面的清军不断的将后面的民夫推到前排。一时间,鞭打、喝骂以及哭叫声响彻战场,尤其是待那些民夫看清楚了眼前即将面对的是何等雄壮,畏缩的向后退却与逼迫形成的矛盾更是瞬间将声浪推到了高潮。

    “妄图驱使百姓来冲垮我军战阵,虏师实在是痴人说梦!”

    驱赶百姓或是辅兵来冲击对方战阵,这并不是新鲜事儿。不过,若是对手应对得当,或是阵型坚定,这般往往是要适得其反。

    王翰可以想象到,当这些百姓被驱使到阵前,明军的火铳齐射,长矛手结阵前进,当面的恐惧会顷刻间反超来自于背后的威胁。到时候百姓反噬己方战阵,于明军而言,反倒是会赢得更加轻松容易。

    他是义军出身,对于堂堂正正的野地浪战,最初是知之甚少的。即便是现在,没有过类似的经历,也全然是凭借着这小两年以来,和右协一起操练,对于当下抚标使用的战阵其坚定不移的信心,从而推论出来的结果。

    已然等待着那一幕的发生,王翰命令本部兵马严阵以待。火铳、火炮上前,时刻准备开火;长矛手作为第二梯队,一旦开火完毕,便直接扑上去,以最为凶暴的气势逼迫百姓反冲清军战阵;而在他手里,同时也捏着两支百人骑队,随时准备从侧翼对清军展开打击!

    明军的反应果不其然引发了那些百姓的一阵骚动,然而距离尚远,清军的威胁却是直接顶在背后的,迫使着他们不得不继续向前。

    清军一步不停,同时又让骑兵将两侧跑散了的百姓赶回去,显然是精于此道。里许的距离,不紧不慢的驱使着百姓前进,清军的节奏把握得恰到好处,就算是明军有心从两翼下手,提前威胁清军的布置,也实在不容易找到突破口。更何况,明军本就没有这般打算。

    乌压压的人潮缓缓的向南前进着,王翰和明军的军官、士卒们时刻紧盯着那些百姓,估算着双方的距离。

    五百米,人潮缓缓向南……

    四百米,明军的火铳、火炮开始装填;清军两翼延伸出来的骑兵逐渐减少……

    三百米,王翰想了想,放弃了等到两百米时火炮开火的打算,只留下了虎蹲炮和火铳手继续在最前方列阵……

    两百米,到了这个距离,远处的人潮已然是走得越来越慢,而哭叫声也越发的清晰。明军手握着火铳和长矛,手心微潮。面前的,毕竟都只是些普通百姓,虽说是战场上只有敌我之别,可他们终究多是在森严军法的约束之下,未曾沾染过多军中恶习,恻隐二字,最是难免……

    距离,还在缓缓地拉近,哪怕是越来越慢,可碰撞的那一瞬间的必然到来,早已为双方所默认。唯一的区别,明军这边严阵以待,而清军那边,哭喊声越发的刺耳,让人不免心有戚戚。

    五百米和两百米终究不仅仅是数字那么简单,麾下将士们的心思于王翰也未尝没有。飞速的重新思量一番,仍旧是认定了须得在一瞬间压过清军对那些百姓造成的恐惧,这样才能避免更多的伤亡,无论是对麾下将士,还是对那些无辜的百姓,都是一样的。

    心思越加坚定,王翰只等着双方距离逾越百米大关,便是一声令下,凭火铳和虎蹲炮以实现战局的反转。然而,就在此刻,却是异象突变!

第六十二章 故伎重施(七)

    战场上,明军与那些被驱赶的百姓碰撞在即。短短两百米的距离,似乎一切都已经不可逆转!

    然而,就在这时候,清军阵后,战鼓的节奏突变,两翼的骑兵闻讯猛然调转马头。皮鞭在马股上啪啪作响,嘶鸣声中,调了头的战马发足狂奔,一溜烟儿的功夫,在明军的视线中迅速缩小,并迅速的消失在了地平线。

    失去了约束,先是转瞬的错愕和彷徨。紧接着,一声“快逃啊”的呐喊,压抑的恐惧瞬间便如决口的洪水从豁口喷薄而出。

    百姓们发了疯的向两侧奔逃,试图避开眼前的那些手握着长枪火铳,随时准备对他们开火的明军。很快的,溃逃的方向便不再仅限于左右两侧,越来越多的百姓发现,此前一直在他们背后驱赶着他们的那些清军早已骑上了战马,调头狂奔,有些甚至早已消失在了那一溜烟儿之中。

    一哄而散,就这么发生在了明军的眼前。原本摆出了那一副拼死一战架势的清军竟然就这么跑了,直看得那些本还在严阵以待着的明军好一阵的不知所措。

    “这,这算什么?”

    算起来,从划归抚标至今,已有两年多的光景了。这期间,王翰对于郑氏集团内部陈凯这一系人马也有了一个大致的认识。

    由于陈凯作为郑氏集团的二号人物,且长期坐镇距离福建权利核心较远的广东,围绕着其人,以及陈凯所一手缔造的咨议局、天地会、粤海商业同盟组织所形成的利益集团已然逐步形成。但是,由于时间尚短,利益集团的凝聚力和能够爆发出的力量尚未成型。同样的,其内部权利结构也远远没有出现固化的迹象。这样的现状,对于他这等新附者乃是最好的,因为他完全可以凭借功绩逐步进入核心层!

    想要脱颖而出,就必须要有自身的价值体现。只是,他对自身的了解,他很清楚论及武勇,与同期加入抚标的左协副将李光恩相比是大有不如的,更别说是那个随后带着近两千人马投效,本人也素称能征善战的第三镇总兵官马宝了。

    今天这一战,于他而言,乃是他率部划归抚标建制以来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战。为了取得一个完美的表现,他素来是对麾下将士严加操练,陈凯规定的训练强度有10分,他总也要做到12分才能满意。他相信只要所部的战斗力上去了,陈凯就一定能够看得到。而这一番,陈凯没有选择那个每战必冲锋在前的李光恩作为先锋,却是选择了他,这就是一个明证!

    摩拳擦掌的想要好好给清军一个好看,结果一出了赣州府的地界,探马和细作就先后报来了清军大队人马入驻的消息。吓一跳,是不可避免,但更多的还是兴奋——兴奋于清军竟然这么有眼力界儿,巴巴的跑到这里来给他送军功。

    为了取得一个完美的开局,王翰摆出了抚标最为经典的阵型——据说是来自于泰西强国西班牙的大方阵。随后,清军突然驱赶百姓上阵,他亦是做出了恰到好处的应对。接下来,就等着清军在抚标的大阵面前撞个头破血流,他便可以趁势席卷北上,将先锋的作用发挥到最大。

    胜利女神在向他微笑,战功亦是在向他招手。哪知道,只是一转眼儿的功夫,清军便溜之大吉了。这一顿操作,实在让人猝不及防。

    在场的明军大多是愣在了当场,完全不知所措。其他人尚且还可以听候上司的命令,王翰作为此战的主将却是责无旁贷。震惊之余,脑海中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清军在诱敌,可是转念一想,若是单纯的诱敌的话,直接拉开阵势,小挫即退,岂不更加自然。哪里像现在这样,从里到外都透着阴谋的味道,就连他这样阵战经验不算太过丰富的指挥官都闻出了不对路的味道,更别说是其他抚标旗下的那些久经战阵的将帅了。

    本着一个原则——不要过分小视对手的智商,王翰就越看越觉得这并不是什么诱敌深入,进而设伏的谋略。可抛开这个,又很难解释清军的奇怪举动。于是乎,他便只得一声令下,全军行戒备阵型缓步推进,同时向尚在山道中行进的林德忠报信,请求增援,不给清军以任何施展鬼蜮伎俩的机会。

    “妈的,全军压上去,老子倒要看看这些不要祖宗的混蛋到底耍的是什么把戏!”

    ………………

    明军缓慢推进的同时,带着所部骑兵为大军殿后的游击将军抹了一把额头,再看去,已是满手的水光流滑。

    “还好本将反应快,否则非得被那些广东贼寇占了便宜。”

    说是反应快,亦是经验使然。

    最初,谁也没有预料到明军竟然真的向此处进兵,他们这支部队的抵达,与其说是求个安心,不如说是捞点儿外快罢了。正因为如此,抵达白水镇后,他们的一切行止自然也都是以捞外快为指导思想付诸行动的。

    当明军突然越过边界,对他们而言显然是措不及防的。所幸,游击将军统兵多年,很多东西已经养成了习惯。哪怕是带头吃喝玩乐,同样忘不了要在关键所在派遣夜不收,以防不测。

    由此,他们才能够在第一时间得到预警,大幅度降低了被明军突袭的风险。而接下来,游击将军看过了麾下那些沉迷酒色赌博的部下,深知如此的军心涣散,哪怕是对上寻常敌手也未必有什么胜算。更何况,抚标早已是名声在外——当年在赣州一战击破满洲八旗,让满清新生代名将苏克萨哈都不得不亡命逃窜。他自问还没有狂妄到了会觉着麾下的这些混账家伙能够去和八旗军作比较的,更不会认为他是能够与苏克萨哈并称,甚至是更为能征善战的“名将”。

    这份自知之明亦是源于多年行伍的经验,这使得他并没有浪费哪怕一个呼吸的时间就立刻做出了决定!

    然而,直接逃跑,莫说是军心不稳,就算是他也难以割舍这些刚刚到手的财货子女。于是乎,集结众将,制定计划,摆出了与明军决一死战的架势的同时,抓紧一切时间将掳掠来的财货子女装船。随后,将带来的那一千民夫,连带着镇上的百姓全部压上阵前,作势要用百姓冲击明军战阵。一方面,可以迫使明军采取更为稳妥的守势;一方面,也可以吸引明军的注意力,为接下来的撤退做好准备。

    打,是绝对打不过的。既然不能送死,那么撤退就是必然。一系列操作下来,明军的注意力也确实被那些百姓所吸引,哪里还能注意到那近两千百姓的震天动地背后,抛开在镇子和码头上做准备的部下外,此间本就仅有的这二三百人的蹑手蹑脚。

    撤退,同样是分批的。装船完毕,先是后队的步兵,而后是前队的步兵,最后则是负责驱赶百姓的骑兵。全军上下,早已通告了一切行动都是为了安全撤离。既然不需要和明军拼命,又能保全这些时日搜刮来的民脂民膏,托陈凯的福,当初从福建撤下来时就都是建制完整的老营头,从上到下都是打了多少年仗的老行伍,没有一个新兵蛋子,起码的组织力和执行力还是有的。其结果,便是发生在王翰眼前的那一幕瞠目结舌。

    看着大手的汗水,游击将军亦是暗道侥幸——若非,他一开始便强压部下的不满,派出足够多的夜不收,从而获得了预警时间;若非,他第一时间就决定撤退,没有半点儿犹豫;若非,这次带来的部队亦是编练多年的老营头,有着起码的凝聚力和行动力;若非,对手的作战经验被他碾压,反应迟钝。这么多的若非,哪怕只要有一点出现了意外,只怕是也未必能够全须全影的撤离险地。

    镇子上的大火已然开始熊熊燃烧,这是一切布置的最后一步,为的同样是拖慢明军的脚步,为他们争取更多的时间。

    至于被明军发现意图,到了现在这个时间点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只要那些百姓跑光,明军占据了镇子,所有的故布疑阵都将疑云散尽。与其到了那时候再让明军得到一个后勤补给站点,远不如一把火烧了更有价值!

    所部兵马已然与明军拉开了距离,那些财货更是顺流而下,直奔福建绿营的大本营新城县而去。计划实现,但游击将军不敢有半点儿掉以轻心,他很清楚抚标既然来了,陈凯肯定是有大动作的。那可是个以诡计多端闻名于世的存在,天知道这次轮到谁倒霉了。

    本能的想要远离,自然是尽可能的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匆匆忙忙的赶回到了广昌县,这边还有那副将率领的一千两百战兵坐镇。报知了明军来袭的情报,哪知道那副将的竟是主张迎战,直惊得他差点儿把自己的舌头都咬掉了。

    “王帅武勇,在咱们福建绿营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是,现在对手是广东抚标,那也是连八旗军都侥幸胜过一回的贼寇精锐……”

    “咱们手里加一起就两千人马,就算是加上城里的那两百江西兵,也就两千两百人而已。末将在白水镇那边却是看到了抚标第一镇的旗号,那林德忠可是逆贼陈凯亲手调教出来的悍将,更别说是林德忠都出战了,后面肯定还有大军。这兵力悬殊,实在没什么胜算……”

    “更何况,那些江西文武平日里那般与咱们为难,这回却突然大方了起来,实在可疑。以末将愚见,那群混蛋肯定是早已得到了陈凯即将来袭的消息,又不愿意损耗自家兵力,便哄骗咱们过来当炮灰。”

    自从福建绿营寄居江西以来,他们与江西文武之间便龌龊不断。这些年下来,虽说是你死我活的仇恨不见得有吧,可是互相恶心得多了,心里面的疙瘩也不是稍微给个点儿小恩小惠就能抚平得了的。

    好说歹说,方才让那副将暂且收回了立刻出兵迎战的命令。但是,那面上的神色,让游击将军仍旧觉得是他还没有彻底说服其人。于是,也只得是再接再厉。

    “不瞒王帅,末将初起发现贼寇踪迹,也不是没有想过要与其决一死战,上报朝廷,下抚黎民。”游击将军此言一出,当即便引得那副将连忙转头看去,两眼之中写满了诧异二字。

    顾不上腹诽,他收起心中的不悦,赶忙接续言道:“奈何贼众势大,那林德忠又是陈凯的心腹爱将。这一遭,必然是陈凯的算计。那厮,可是连洪老经略都被算计过的,实在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物……”

    陈凯有多恐怖,他们是最清楚不过的了。说起来,能够给他们以这样的感受,实在不是什么洪承畴这个背景板的关系。当年的清郑议和,陈凯作为操盘手把清廷上上下下都算计个够,几乎是兵不血刃的拿下了福建一个省的地盘。他们是直接受害者,虽说这些年一直以来都是在用各种说辞来辩解,可实际上是怎么回事儿,这么多年下来要是还琢磨不明白的话,那这脑袋里装的怕不是坨入口即化、香而不腻的脑花儿。

    “咱们在这里与贼寇拼死一战,最多也就是为那些江西狗们争取些时间,倒是趁了他们的心意。可咱们呢,本就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尴尬境地,再度损兵折将,朝廷那边怪罪下来必定是没个好下场的。”

    福建绿营在江西的寄居从来不是寄居蟹式的寄居于死亡软体动物的壳内,更别说是鸠占鹊巢了,他们是切切实实的寄人篱下。这样的日子过得久了,最是难免一个患得患失、怨天尤人。人性如斯,他们与江西文武之间的不睦进一步的拨弄着副将的心弦,使得他越加的倾向于游击将军的想法。

    眼见着副将已有些心动,游击将军便是一鼓作气:“王帅,不是末将怨怼,朝中确实早有人看咱们不顺眼了,时时想要把咱们拆解个干净。这几年,施总兵调走,刘总兵死后所部也被调到了吉安协防,便不再归咱们福建绿营了。现在咱们就只剩下那七八千人马,若是再有损伤,提督那里怕是就更无兵可用了。为今之计,唯有与提督合兵一处,凭咱们福建绿营全军聚齐方有一战之力啊!”

    兵为将有自晚明以降便是普遍现象,明军如斯,清军的绿营大多也都是从明军叛降过去的,同样好不到哪去。无非,就是上面还有八旗军这股子具有威慑力的核心力量制约着,缓缓调整,才显得要强上一些罢了。

    提到提督杨名高,那副将便登时动容。他是杨名高一手提拔起来的,知遇之恩,多年的栽培,这些无不是让他将杨名高视作为如父如兄一般的存在。

    陈凯的到来让他有了一种呼吸困难的感觉,往昔的武勇,他才会在第一时间想要拼死一战——能胜自然是解除了恐惧,胜不了的话自然也不需要再恐惧些什么了。然而,听过了游击将军的苦口婆心,他方才是意识到了这般处断的不负责任——既是对他自己的不负责任,更是对一手把他扶上了副将之位的杨名高的不负责任。既然如此,剩下的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邓游击,可咱们若是直接退了,只怕朝廷那边未必会放过咱们。”

    “这一点不怕。”劝说成功,游击将军不由得松了一口大气:“请王帅放心,末将在回来的路上就已经想清楚了,定让旁人挑不出咱们半个不是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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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末年,北地狼烟四起,江南歌舞升平。世界东方,海洋贸易,繁花似锦,重商主义的胚芽在银山之下破开种皮。
甲申国难,清军破关而入,中国分崩离析。铁蹄踏处,烟雨楼台,俱成灰烬,华夏民族的未来于黑暗之中浴血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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