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故伎重施(八)
稍做准备,二人便迅速将明军来袭的消息通报给了广昌县的守军。
出事了,本就是随着这支狼狈逃窜的清军重归便引起了他们的注意,此刻得到消息正好印证了他们的胡思乱想。而恰恰就在他们惊闻噩耗,如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时候,被他们始终提防着的那福建绿营副将却毅然决然的宣布他要集结全军南下,与明军决一死战!
“王帅,逆贼陈凯的广东抚标毕竟名声在外,是不是凭城而守,咱们互为犄角更为稳妥些啊?”
守备说得是一个言真意切,其在城外设寨,与城池互为犄角的战法亦是兵家正理。然而,早有着被江西方面拉来充当炮灰的疑虑,听得此言,心中更是再无半点儿负担。
“陈逆的红夷炮队,这广昌县城能扛得住吗?”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会联想到曾经的广州、赣州那样的坚城在红夷炮队面前都落不得半点儿好来,更别说是他们这么一座小县城了。
想想在红夷大炮面前大概也就比纸稍微坚挺一些的城墙,广昌县的知县老爷、守备大人们便不由得是一个汗如雨下。对于副将的慷慨赴死,自然也就没有半点儿阻拦的意思了。
接下来,福建绿营的两千大军出征,本县的江西文武则在忙不迭的收拾细软,时刻准备着脚下抹油。奈何,他们是守土有责的,若是广昌县为明军夺取,清廷那边怕是也有他们好受的。可若说是就这么死在此处了,人又总是逃不过一个求生之欲。危机之际,想要两全,哪怕只是稍微挣扎出个生路来,也只能继续在城里等待消息——最起码,若是两千福建绿营都败了,他们手里只有这区区的两百江西绿营自然也是理所应当的无能为力,对上面多少算是有个说法。
心急如焚的等待着福建绿营的消息,没出去一个时辰,南面就传来了震天的战鼓声和喊杀声。这显然是福建绿营与追击上来的明军爆发了遭遇战。而遭遇战的结果,在半个时辰后也送回了广昌县城,福建绿营的那个副将自称击退了追击而来的明军,但是探马却发现了更多的明军,打着抚标第一镇、第二镇和第五镇的旗号,远远看去,没有个一万,也得有个七八千人!
“王帅还在为大军殿后,特让本将前来准备一切。”
游击将军吊着一条胳膊,包裹伤口的绷带上带着明显的血迹,神色也不免有几分委顿,实在是让人心中的不安急剧扩大。
堂堂一位游击将军尚且负伤,来袭明军的凶悍可见一斑。知县老爷和守备大人觉得哪怕是用膝盖去想都能想象到一个多时辰前的那场战斗清军即便是真的胜了,也只会是一场惨胜,副将的殿后更是足以成为有力的佐证。而这场惨胜,显然也只是暂且击退了明军的先锋而已,至于后面的大部队,只是想想那知县大老爷便一屁股瘫在了太师椅上。
“王,王帅的意思……”
连那支两千人马的福建绿营都如此了,他们这个两百人的守备就更别提了。守备战战兢兢的问出口来,希冀、祈求写满了目光的波动和粒子之中。
“这么说吧,我部本就是奉命过来协防的。现在,这仗打成了这个样子……”说着,游击将军又用眼神瞥了一眼自家吊着绷带的胳膊:“况且,贼寇的兵力早已不是我部所能抵挡得了的了。我部拼死一战,倒是可以拖延些时间,但若是真想要战胜贼寇,还需朝廷调来更多的官军。至于我部现在的行止,未免建昌府全境沦陷,乃至是影响到整个江西的战守大局,还是要尽快与杨提督会合。八九千大军拧成一股绳儿,才有与贼寇周旋下去的机会。”
游击将军说的是情理,亦是道理。这几年打下来,对于寻常明军还是有着一定的心理优势的,但是面对那些盛名在外的明军明将却已然是不复当年。尤其是那些曾经击败过八旗军的明军,郑成功、李定国以及如今的陈凯,虽说畏惧的理由和程度不尽相同,可是真若碰上了,心生胆怯总还是会有的。毕竟,他们就是一群绿营兵而已。
广东抚标在江西战场上是出过大风头的精锐,这一遭又是大军来袭,广昌县的绿营本就心凉了一大半。如今,福建绿营血战得胜,却毫不犹豫的选择了暂避锋芒,形势之严峻可见一斑。
局势如斯,军情紧迫,游击将军自然也不敢耽搁分毫,只是作了通知便带着亲兵急匆匆的赶回了军营了。
待其回到军营,仍旧是安排撤离的相关事务。有了上一次在白水镇的急中生智,游击将军觉得他在这一军事技能上面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即便仍旧是难入那名将之林吧,但也绝非是什么凡夫俗子所能够比拟的。对于自身的要求和期许,自然也是更高了一些。
白水镇的那场大火于他而言显然是神来之笔,配合他们之前劫走了附近的船只,明军的推进速度不可避免的被拖慢了不少。只是时间仍旧紧迫,他抓紧一切时间将撤离事项安排妥当,那副将也带着人马赶了回来。
“贼寇的大队人马还没上来,但是探马已经与殿后的部队接触了。不能再等了,必须立刻撤离!”
副将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其实这也难怪,白水镇和广昌县城之间也就五六十里地的距离。他们本就是逃回来的,即便是对明军设局拖延,实际上也争取不了太多的时间。这三个来时辰的时间差已经是意料之内的事情了。
“贼寇肯定是要在白水镇构建军需转运站的,以便于大军进一步的对建昌府展开攻势。不需要等到他们一个一个县城、府城的啃下来,甚至他们未必能拿得下南丰县城,咱们也早就撤回到了新城县,剩下的事情自然有杨大帅做主。”
这是他的计划,同时也得到了副将的认同。只是,即便是顺遂如斯,他却仍旧有几分忐忑在心中:“就他们现在这速度,真是够快的啊。”
发出了由衷的叹息声,游击将军自觉着到现在为止他自家的表现也是很不错的。旁的不说,从率部南下开始,他可是步步算在了明军的前面,即便是不得不撤退,也是实力差距的问题,并非他的能力问题。只是想着想着,他恍惚间脑海中蹦出个念头儿——既然能够站在明军的角度能将事情算得那么清楚,真的去做个明军是不是会更有前途一些……
第六十四章 故伎重施(九)
胡思乱想,不过是刹那而已。离开了广昌县,游击将军便随着副将一同率军北上。只是不同的是,来的时候,他们是溯流而上,而这一遭却是顺流而下,即便是船只需要运载的“货物”更多了不知道多少,速度上亦不可同日而语。
军队的飞速撤离,同时也将恐慌迅速的传播开来。第一个遭殃的就是广昌县,当福建绿营一股脑儿的撤走后,城里的士绅、富户们也纷纷举家出城避难。
俗话说,小乱进城,大乱下乡。若是寻常蟊贼,有城墙作为屏障、有守军作为依仗、有完整的行政体系作为支撑,府县城池自然是最为安全的所在。贼人,最多也就是在乡下、镇上闹上一闹罢了,翻不起多大的风浪,于官老爷们的大局上便是无伤大雅。然而,明军可不是什么寻常蟊贼,就连那两千余众的福建绿营也不过是“惨胜即退”,就凭这县城里的三瓜两枣,还不够给人家塞牙缝的呢。
乱世持续了那么多年了,就算是不明白道理,但凭着习惯使然,同样是有着大把大把的士绅、富户蜂拥而出。连带着,城里的寻常百姓也纷纷出城,有亲戚的投亲戚,有朋友的靠朋友。甚至,就连守城门的门卒也多有开小差的,哪还管得了旁人?
听着那些忠心的下属们带着期冀的目光回报着当下的情况,守备和知县对视了一眼,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凄凉,仿佛是在照镜子似的。
从古而今,城池失陷,守臣责无旁贷。他们没有福建文武那样豪富,可以花上个几百万两银子去贿赂那些在清初可以让皇帝都不敢轻易招惹的八旗亲贵。回想一下上一次明军攻入南赣之后,那个倒霉的宜永贵不就是被清廷以战败失地的罪责扔到宁古塔给披甲人为奴了吗。那可还是个巡抚的封疆大吏,而且还是旗人出身,上面有亲贵主子,下有同为奴才的同僚帮着说话,在巡抚位上更没少捞,上下打点了一溜够儿尚且如此,他们就是一群小角色,越琢磨就越是一个死路一条。
当,投降还是身死成为了一个问题的时候,他们便更加顾不得那些逃亡出城的百姓了。这样的情状,在广昌县如斯,伴随着福建绿营的北返,迅速的沿着建昌江扩散开来。一时间,广昌县、南丰县、乃至是建昌府城,风声鹤唳!
整个建昌府迅速的乱成了一团,或明哲保身、或顽抗到底、或避祸乡间、或坐困愁城,各样的心思如巨石落入那一汪清泉,将深埋于平静之下的一切都翻了出来。
纷乱的此间,倒是那支北返的清军按着既定的计划始终如一的执行着。对于一路上各地官府、绿营的惊惧,他们同样也是自始至终的只有一个口径,那就是明军势大,没有个三四万大军、也得有个两三万人马,而且还是陈凯亲自统军。如此一来,他们便理所当然的“寡不敌众”,为全大局,乘胜转进也是在所难免的。
是的,为了大局、为了大局、为了大局,重要的事情说三十遍都不嫌多!
协防的请求,在南丰县、在建昌府城、在一路上不断的送交到副将面前,开出的好处伴随着明军来袭所造成的恐慌日甚而节节攀升。
奈何,副将自是一颗赤胆忠心向着他的大帅,对于这些威逼利诱全然不为所动,带着本部兵马迅速赶回新城县。唯独显得厚道之处,便是自白水镇后,沿途再未有大张旗鼓的抢夺过船只,无非是在乡下镇上零星“补充”些罢了,府县城池左近倒还稍微规矩些的。甚至,他们还暗示那些官吏将校,跑路的时候船还是比腿要快的……
这样的体贴,确实让沿途的官吏将校们更是惶恐莫名。可问题在于,副将实在缺乏自知之明,这年头儿谁不知道,绿营兵都是群什么玩意儿,竟然还有这么厚道的,怎么都透着些诡异的色彩。以至于,这一路上的官吏将校们多有在惶恐惊惧之余心生疑虑,总有这样一个念头——明军来袭,会不会是这些福建绿营自导自演的闹剧。
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副将他们自是无从得知。匆匆忙忙的赶回了新城县,将安置部队的工作交给了手下的军官们,副将和游击便马不停蹄的赶到了县城的提督衙门。在那里,福建提督杨名高和那个延平府总兵早已得到了消息,连同佟国器、周亮工等一应高层俱在焦急的等候着真实的情况。
“你是说,并没有看到陈凯的帅旗?”
“回抚军老大人的话,确是没有看到陈凯的帅旗。但是,那林德忠和王翰的将旗,末将的夜不收却是看得清楚。”
一顿问话下来,这些官场上浸润多年的老油子们还是嗅到了一些值得怀疑的地方。此间,游击将军回得是一个斩钉截铁,倒是让他们去了些许疑虑——毕竟,争功诿过是古今中外官场上最不缺的事情。他们既然退了回来,那就肯定要找到个合理的说辞。只有,将临阵脱逃的性质转换成乘胜转进,才有逃脱罪责的可能。
果不其然,通过问话重新了解了其中的一些细节过后,佟国器、杨名高等人更是坚定了他们的看法。只是他们如此处置的初衷仍是为了他们这个团体着想。一旦想到若是真的在广昌县那边损兵折将,虽是报效了朝廷不假,可朝中从不缺乏看他们这群“丧师失地之徒”们碍眼的忧国忧民之辈,必然到来的责难却是谁也不愿意去面对的。
“陈逆大军来袭,必是要从建昌府侧击吉安官军。邓游击处置果断,尤其是在白水镇放的那把火,有效的拖延了贼寇的进军速度。后续,王副将接到消息后在广昌县南设伏,击退骄横的贼寇,亦是颇有大将风范。本官当会联名上奏朝廷,在告急的同时为你二人及众将士请功。”
佟国器定下了基调,这件事情就算是定性了。他们素来是利益共同体,自然是要同气连枝。手下的亲信能够如此,他们作为上官也是少不了要护犊子的。或者说,他们本就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哪个倒霉了旁的也落不得好!
当着他们的面儿,佟国器、杨名高便飞速的草拟起了急报。有发往江西南昌巡抚衙门的,有送递湖广长沙西南经略衙门的,还有上报给他们的直属上司——驻扎在浙江衢州的郑亲王济度大营的。除此之外,他们皆是位在封疆,即便是落了架的,可凤凰毕竟是凤凰,专折奏事的权利还是有的,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奏报直接上奏清廷亦是必要的。至于各自背后的主子,更是应有之义,大变将至,自是须得做好准备,才有可能转危为安。
当然,通知和上奏是要做的,但是站在各方的立场,嘴仗亦是免不了的。那些诸如嘴仗打赢了该当如何应战,嘴仗打输了又该当如何应对,这些事关国家兴亡的大事,便不再是他们这个级别的武将有资格旁听的了。
离开了提督衙门,二人心中的大石也算是落了地了。长吁一口大气之余,那王副将却不由得对这邓游击高看了一眼。
素来,他都是以武勇自诩的,每战必拼死力战才一步步的爬升到了现在的高位。可是,今番明军大举来袭,仅凭麾下这么点儿无有半点儿战心之兵,即便是勇若关张怕是也凶多吉少。更别说,他自问也实在不配与那些古之勇将相提并论。
这,已是必死之局,他也同样有了效死之心。然而,到了此时此刻,原本的死局却生生的被此人逆转了过来。仔细想想,看似惊险,却分明是把这些上官和同僚们的心思算得通透,实在让人叹为观止。
若是旧日里,他只会对这等滑不溜手的家伙心生鄙夷。但是为将多年,富贵荣华享用多了,临到死时终是难免一个不舍二字。如今,不光是能够更好的为朝廷效忠、为大帅效命,自家也可以转危为安,实在是一个一举两得、公私两便,叫他如何不对这邓游击大生好感。有着这等过命的交情在,一路上,二人相谈甚欢,一顿酒下来更仿佛一奶同胞的亲兄弟似的。
根据佟国器、杨名高等人的经验以及分析,消息传出去的第一时间,各处衙门的第一反应应该是震惊,随后的才是争功诿过。等到他们反应过来了,准备打嘴仗的时候,明军估计已经开始沿着建昌江串糖葫芦。到了那时候,嘴仗自然是不可避免的,责任则须得战事告一段落之后清廷才会做出裁决。而裁决结果的基础,则是这一战事中嘴炮各方的战绩。至于真正的功过是非,在官场上反倒是不重要的。
“广昌县只有两百绿营兵,城池倒是那年南赣失陷之后修过一次,但也仅仅是把破损的地方稍加修葺了一下。没有加驻女墙、望楼、炮台,守具也都还是当年清剿江西四大寇时的旧物,在库房里堆了快有十年,都快被尘土埋起来了吧。”
伴随着那一声轻蔑,认定了广昌县城根本就守不住的言下之意可谓是溢于言表。若非,说出这话的身上穿着一身我大清的官服,只怕是还要以为是明军在预祝胜利呢。
自古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明军来袭的情状,在江西的清廷文武之中,他们是知道得最为清楚的。而且,在撤军的沿途更是对那些江西友军进行了一定程度的误导,更是拉大了彼此间的差距。此刻大军主力也已经退到了后方,前面又有建昌府绿营作为炮灰,更可谓是以逸待劳。再加上,建昌府地面儿上,江西绿营的兵力本就远远不及他们这支客军,如今明军大帅黄山在吉安一线与清军大打出手,建昌府城更是断不能有失,短时间内能够依仗的自然也还是他们。
先天优势巨大,佟国器、杨名高他们自然是稳坐钓鱼台,只等着大功像馅饼一样落到手里!
当然,仰望天空、伸出手臂,自还是不够的。佟国器、周亮工都是老军务,杨名高更是久经沙场的宿将,他们一方面期待着胜利,一方面也深知胜利不会平白到来。于是乎,他们在一批一批的派遣细作、探马,乃至是官员向建昌府城方向获取情报的同时,自也不忘了囤积粮草、训练士卒,准备使出了看家的本事来行这黄雀在后的故技。
有了升官发财的希望,福建绿营上上下下自是抖擞精神,一顿鸡飞狗跳之下,军队的战斗力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恢复。而武夷山对面的王秀奇——他们这几年的主要对手,似乎出于配合郑成功在浙江的攻势而偃旗息鼓,甚至有消息指出,其中有两个镇的兵马甚至更是已经调到了浙江。
王秀奇无力进攻,他们就可以心无旁骛的迎战陈凯。一切似乎都很是顺遂,唯独过了些时日,广昌县沦陷的消息却迟迟不到,实在是让人急的抓耳挠腮。
然而,等到他们好容易得来了消息,竟然是什么广昌县守军自称数个日夜拼死血战,仰仗圣上洪福、各级上官的谋划以及将士用命云云,已然挫败了明军的第一轮攻势。现如今,明军已然顿兵城下,不得寸进!
第六十五章 故伎重施(十)
“这,绝不可能!”
他们是日夜期盼着陈凯在建昌江上艰难的串了糖葫芦的,只要明军抵近建昌府城,他们就可以尽起大兵上前旁观——一边为弱势的建昌府绿营摇旗呐喊,一边牵扯明军强敌的精力,不让任何一方有取胜的机会。待到双方都师老兵疲的时候,再行那致命一击,当可大获全胜。
可是,现在明军竟然被那区区两百清军隔绝于广昌县城之下。若说是两百个巴牙喇白甲兵这等满洲八旗千挑万选出来的精锐还可以理解,就凭着那两百个疏于战阵,平日里也就能欺负欺负老百姓的绿营兵,凭什么挡得住陈凯的心腹爱将和广东抚标的虎狼之师?
凭什么!
“下官风闻,林德忠用兵素以谨慎著称。会不会……”
“不可能,那姓林的就算是再过小心谨慎,几千广东抚标的贼寇精锐,收拾个两百来人,且年久失修的广昌县城也当是手拿把攥的事情,怎么可能还有拿不下来的道理?”
陈凯的手段,东南几个省的大人物们是没有不知道的。就算是陈凯没来,这些可以暂且不提,林德忠也是陈凯用惯了的亲信大帅,哪怕是能力再差,出征前陈凯总也少不个什么面授机宜之类的操作吧。领兵那么多年,执行总该会的吧。
佟国器他们很不能理解这样的奇闻是如何诞生的,耿直如他们,更加产生不了什么诸如同仇敌忾、与有荣焉之类的情愫。
这,并非是他们吃里扒外,或是集体得了什么诸如斯德哥尔摩症候群之类的疑难杂症。只是,明军没有按照他们预想的那般连克建昌府南部的县城,最终抵近府城之下,那么他们的一切筹谋就都将化为泡影——立功,是一白遮百丑,更是翻身的大好时机;若是无功可立的话,那么他们这群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丧家之犬们怕是连条活路都未必有了。
此时此刻,他们早已是如那输红了眼的赌徒一般,但凡是这局势哪怕只有个一星半点儿的没能按照他们的预期发展,也会顷刻间让他们被焦急和盲目所淹没。
神经质一般的思虑着到底是哪里出现了问题,穷思竭虑也不过是勉强形容他们当下的状态。与此同时,伴随着这些无端的自省和揣测,内心深处的巨大压力本能性的驱使着他们不断地向建昌府城派出了更多的使者和探子,可是得到的却仍旧是明军顿兵广昌县城之下的不可思议。
提督衙门的大堂上,脚步声短促、急切、杂乱,时不时的还会被碰撞声短暂的打断,随后继续着那般短促、急切、杂乱。咬着旱烟袋的大嘴吐纳着烟气,将整个大堂弄得云山雾罩。细看去,却不知是吃烟而已,内里那一个个的文武大员们无不是把官帽顶子扔在一旁,汗水自毛孔里透出来便已是蒸腾,连带着弄得后脑勺的金钱鼠尾都湿漉漉的。
武将们早已没了那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自若,文官们更是早把什么儒臣气度、什么养气功夫丢到了九霄云外。嚷着添茶的喝骂声此起彼伏,下人们的惊惧更是加剧了那份短促、急切、杂乱,那云里雾里的,焦急这两个大字几乎都要顺着瓦片的缝隙喷薄而出,直冲九霄。
这两天下来,他们是日日来此报道,日日这般情状,唯有消息来时,希望的光隐隐约约的透进去个一缕两缕,还会因期冀而暂停个十来个呼吸的功夫,随后便回到了原样。有的,只是焦急二字写得更深了些许。
沉闷得难以呼吸,这样的场面,上上下下都是极难熬的,可哪个又想如此,还不是一个情势所迫。直到,主座的方向,捏碎了茶盏,鲜血顺着拳握着的缝隙滴落在案上,那粗粝大手的主人才突然惊醒了过来。
“不对,陈凯的目标不是吉安的大军,更不是这个狗屁建昌府!”
………………
“到了这时候,那杨名高也该想明白了吧。”
“哈哈,当不会有错。”粤赣督标第一镇总兵官林德忠笑道:“否则的话,若是到现在还没想明白,杨名高,呵呵,不如改名叫杨镐。最起码写名字时还能少些个字儿,岂不美哉。”
总兵官与副将的哈哈大笑中,充斥着对那位败坏辽东战局的文官经略的不屑。这,倒也不必忌讳同样作为文官监军的陈凯的感官,因为对于杨镐的鄙夷,本就是陈凯在对辽事以来各大战例复盘时明确表现出来过的。
尤其是对于四路出击,分兵合击,众将互不统辖,且每一支大军都相隔百里,无法及时驰援的奇葩战略表示了极大的鄙夷——要知道,在朝鲜已经败坏过一次国事的杨镐同志的对手努尔哈赤可是名将李成梁的干儿子,在其卵翼之下逐步统一女真各部,打了几十年仗的老行伍。而明廷内部,对于杨镐的战略必然失败也早有人预言,比如在后来入阁拜相的徐光启就曾指斥“四路进兵,此法大谬”,并预言努尔哈赤一定“并兵以应一路,当之者必杜将军矣”。
“所谓战术,归根到底就是要想法设法在关键时间、关键地点集中优势兵力,以击破对手。从而,以战术的胜利,达成战略的目标。”
这是陈凯当时的总结,林德忠和王翰对此自是记忆犹新。而且,他们还清楚地记得,陈凯明确表示过,监军应该选择那些系统学习过军事理论,在军中长期实践,且能够听取一线武将建议的文官,而不是谁能把兵书倒背如流,谁就称得上是知兵二字——孙武子怕是都做不到把自己写的兵书背全了,难道孙武子就不知兵了?
只可惜,万历四十六年的大明已经找不到王守仁、王越,亦或是胡宗宪、谭纶那样真正能够带领或辅助武将制胜的卓越文臣。如“在辽则辽存,去辽则辽亡”的熊廷弼,以及一手打造关宁军野战集团,且有能够听取一线武将意见的雅量的孙承宗也都还没有冒出头儿来。更别说是洪承畴、卢象升、孙传庭之流。所以在朝鲜就已经败坏过国事的杨镐,最后反而在矬子里拔了将军,成了那鸡窝里的凤凰……
辽事败坏,归根到底在于制度的积重难返,表象则是军队的私兵化和以文御武的副作用爆发。而此间的林德忠、王翰,他们无疑是幸运的,因为他们的统帅是南明以降大明最能战的文官,即便是此前的两百七十六年也绝少有如其一般的人物。而今天,他们更是满怀着信心潜越至此,便要如那尖刀一般插入满清在江西战场的软肋之处!
“就凭福建的那些手下败将,末将愿以本部兵马在此列阵,当一鼓而破之,杀鸡何须用牛刀?”
新城县到德胜关的官道南侧,大量的明军渡过官道旁的河流,并开始按照营的编制在官道上列阵。
由于福建绿营的主要对手素来是驻防邵武府的王秀奇,所以清军在杉岭一线的防御重心也位于新城县东北方向的衫关——在群山峻岭的另一侧,便是可以凭西溪直达邵武府诚的光泽县。是故,较之其他关隘,衫关更有可能直面明军主力的威胁。
福建绿营尽职尽责的将那里修得是一个固若金汤。相较之下,德胜关的重要性就要低了很多,重视程度自然也是成正比的。而且,这里位于新城县的东南方向,对于自南面出发的明军而言也更加容易穿插。所以,当明军抵达此间,惊愕到的不只是德胜关的守军,更是盘踞新城县的福建绿营大军。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王帅,还当勉为其难。”
林德忠自然明白王翰的立功心切,尤其是在首战让清军在眼皮底下逃脱的情况下。哪怕,那支清军的出现本就是在他们最初的意料之外,甚至是已经展开了行动才得到相关的情报,这样想要证明自我的急切也同样难以避免。
只是,虽说自从在南赣击败苏克萨哈的八旗军之后,曾经的抚标对于绿营的战力早已有了“我军可胜八旗,战力自在绿营十倍”的自我感觉。但,杨名高毕竟是宿将,更兼着此番行动本就是为了彻底打开局面,绝对不能有任何差错。所以,林德忠婉言拒绝了王翰的请战,后者亦是道了一句“遵命”便立刻按照原定计划展开了对德胜关的攻略。
粤赣督标直属右协向着东南方向大步迈进,林德忠看着其整齐划一的队列,转过头,他麾下的第一镇亦是在军官们的带领下,于官道上飞快的整队。
“传令下去,整队完毕,各营埋锅造饭,让士卒们好好喘口气,再去拿那些散兵游勇消食儿。”
第六十六章 故伎重施(十一)
“德胜关早上报平安的信使今天没到,应该是被贼寇的探马给拦截了。”
“从广昌县沿着山路穿插、潜越到德胜关,贼寇的兵力应该不会太多。可能,只有我军的一半吧。”
“林德忠拿下德胜关有什么用,从福建那边看的话,最多就比甘家隘近点儿,王秀奇不可能带着大军绕那么远从德胜关进入江西吧。那样的话,他的粮草该怎么解决?就凭陈凯从南赣给他运?且不说运力的问题,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们为什么不拿下广昌县城,起码还能利用建昌江的水道,毕竟也是抚标和王秀奇两部的大军。既然如杨帅所说的,他们在广昌县只是疑兵,那么粮草问题该怎么解决?”
“可若是王秀奇真的带着大军从德胜关攻入了江西,怎么办?”
到了这个份上,杨名高哪里还看不明白。陈凯这一次就是要故伎重施,要如上一次明军收复南赣时在瑞金县大做文章,从而将黄山所部释放出来那般,以新城县附近的隘口作为突破点,把王秀奇的大军从福建释放出来。这样一来,陈凯直辖的广东抚标,也就是现在的粤赣督标的一万七千大军,和王秀奇在邵武府的那一万余明军就可以实现会师。届时,三万明军精锐,无论是对哪个方向展开大规模进军,都将彻底打破那一线战场的平衡态势!
但是,问题在于三万明军战兵,辅兵应该也不会少于这个数字。这么多明军,在敌后穿插,需要的粮草供给仅仅凭借着山间小路是绝对不现实的。
根据这些年来他们从各个方面收集来的情报现实,当年明军收复福建,福建一省残破,这都是他们看在眼里的。而明军在收复之后,也是在极力恢复生产。可本就是个素来从外省进口粮食的省份,再加上那样的破坏,即便是再怎么努力恢复生产,也绝对不够养活郑氏集团麾下如此规模的大军。
所以,这些年来,福建明军的粮草一直都是依仗广东供给的,而广东明军那边的粮草据说很多都是从安南进口的。
杨名高很清楚的记得当初第一次得到这样的消息时,佟国器和周亮工是何等震惊于陈凯竟然把命脉寄托于海贸之上,妄想在广东经营丝绸、瓷器等商品来换取银钱,再以银钱来购买粮食,全然不在乎太阿倒持。但是仔细想想,郑氏集团何曾不是一直将命脉系于海贸之上,如果没有海贸的话,郑氏集团现在只怕早就被清廷剿灭了,哪里还会有今天!
然而,传统的农本思想作祟,哪怕是早知道陈凯的能耐,他们仍旧是对于这样的模式并不看好。而后续的情报也证明了,无论是福建,还是广东的粮草储备增长都不是很快。
换言之,到了现在,杨名高他们也不相信陈凯真的有那么多的粮草,在同时支撑粤西、南赣、浙江三大战场的同时,在他们这里再开辟一条需要供给数万大军的战线出来。更何况,即便是真的有那么多粮食,山间小路,又怎么能运的过来?
这是最现实的问题,也恰恰是让杨名高最看不懂的地方。可是,又是这个万恶的可是,如果陈凯真的有办法运来那么多粮食——就算是这一遭陈凯是把失传了上千年的木牛流马给复制了出来,用那些神一般的物事运送粮草,他们这些福建文武都不会感到太大的震惊。
毕竟,那可是陈凯啊!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三万明军就可以从这新城县倾泻而出,扑向任何一处他们想要改变战局的所在。而他们这些福建文武,必然要背上战败的首罪。
“陈凯啊陈凯,我们到底是哪里得罪你了,处处与我们为难,就连一条活路也不肯给我们留吗?”
耳畔仍旧是周亮工的哀恸,触动心弦,此刻,杨名高早已率领着大军行在了前往德胜关的官道上。
按照他的计算,明军从在白水镇早已清军而始,到现在已经过去多日了,这些时日,强强够一直两三千的明军精锐穿越山间小路,抵近到德胜关一带。而德胜关那边未有如期而至的信使也说明了,明军最早也是昨天晚上抵达的,所以才能拦截到今天早上的信使。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他们现在赶过去,明军应该还没有构建起稳固的营垒,还是有一举翻盘的机会的。就算是不能一举翻盘,或许战死于阵前,亦是个不错的选择……
五千福建绿营正在急速奔向德胜关,这其中,提标本部兵马更是全员出动。杨名高已经想得分明,他们毕竟是主场,就算是粤赣督标最精锐的第一镇来了,他也有两三倍的兵力。虽然不晓得什么战略、战术之类的术语,但是领兵那么多年,他也很清楚,既然已经被明军抢了先手,那么决定胜负的点上就必须压上优势兵力才有机会翻盘。
当然,来的最好不是第一镇。如果真的是第一镇的话,或许两三倍的兵力优势,也未必能有多大的优势。
心中如是想着,杨名高仍旧只能硬着头皮率军疾驰。很快的,前出的探马便与明军布防在外围的探马相接触。清军急于为德胜关解围,以防止王秀奇攻入江西,此间确定了明军正如其所猜测的那般堵在他们赶赴德胜关的路上,只得一鼓作气,全军压了上去。
很快的,明军的骑兵似乎也并不恋战,一旦确定了清军的意图便迅速的进行收缩,并没打算为后面的步兵拖延出一些布阵的时间。
“贼寇必然是严阵以待,想来现在已经开始列阵了。我们压上去,然后列阵展开攻击。”这是最正常也是最普遍化的野战模式,杨名高没时间再搞出什么奇谋来,他相信明军那边应该跟他差不多:“我军匆匆赶来,火炮沉重,根本跟不上大军急行军。广东贼寇潜越至此,相信应该与我军相差无几。”
先前率军增援广昌县的王副将作为杨名高的亲信部将自是随军而来,而他亲如兄弟的邓游击则跟着延平府绿营留守城池。此刻,杨名高分析着明军探马并不恋战的原因,他亦是不住的点头称是。这是经验使然,只是与那邓游击交往久了,他自觉着似乎也敏感了些许,这一遭始终有着一种不好的预感,伴随着两军距离的不断拉近,更是愈加的深重起来。
“大帅,末将听说,陈逆的铁人军和掷弹兵非常厉害,八旗军前次就是吃亏在了这个上面。咱们,还需小心应对啊。”
“你说的不错,陈逆不容小觑,此番很可能真的派出这些精锐。所以,我军须得全军压上去,不能给贼寇任何机会。只有一举将贼寇击破,才能解除德胜关的危局。”
杨名高很清楚,他们是来增援的,而明军大可以围点打援。时间,并不是站在他们这边的。因为,如果德胜关落入明军之手,他们将要面对的就不再仅仅是广东的两三千明军了,而将会是粤赣督标和王秀奇的福建明军——足足两三万的大军,莫说是他们了,就算是把江西剩下的绿营兵都调过来也不够给人家塞牙缝的。
话说着的功夫,又一批探马将情报汇总了回来。他们已经很接近明军的战阵,甚至就连明军的旗号都可以依稀看到。
“竟然真的是第一镇,竟然真的是第一镇。”
听得报告,杨名高失神了片刻,很快便缓过了些许:“既然陈逆的粤赣督标第一镇在此,那么此间亦必是陈逆计划的关键所在。只要击败了第一镇,一切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将为一军之胆,杨名高恢复了斗志,这无疑是给福建绿营打了一剂强心针。但是看在那王副将眼里,却分明是狗急跳墙,从双眼中溢出的昂扬更是写满了绝望二字。
“大帅,陈逆的督标第一镇可是其麾下最精锐的部队,连八旗军都硬刚过,我军实在胜算不高。以末将愚见,不如撤回新城县固守。无论那王秀奇是否真的从德胜关进入江西,他们想要打通粮道,最好还是走新城县。我们只要守住城池……”
“你怎么到现在还不明白,丢了德胜关,就算是陈逆和王秀奇拿不下新城县,朝廷也绝对不会饶了咱们的!”
提督粗鲁的打断了副将的谏言,后者闻言,亦是心中明了——是啊,福建这个省已经丢了,他们就只剩下最后的这几座关隘来维持着最后的体面。这份体面即是他们的,也同样是满清朝廷的。如果他们把关隘弄丢了,那么他们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须知道,新城县,那可是江西的属地,而非是他们福建的!
无疑,杨名高们面临着当年毛文龙同样的窘困。正如明廷视毛文龙为牵制后金的棋子,无论是堪核,还是报功,牵制二字总是最明显的。所以,东江军的战略就一定要围绕着牵制二字进行,每当后金进攻辽西或是辽北时,毛文龙都会大举出动,袭击后金的大后方。换句话说,如果毛文龙不能有效牵制后金,那么东江军存在的价值就会大打折扣。而他们,若是不能把守住福建与江西间的这几处关隘,反倒是为明军突破的话,他们这群丧家之犬又该有何存在的价值?
这么多年下来,杨名高最是清楚,他的八旗主子们和大明那些信奉儒家思想的君臣们是截然不同的。就像是孟子所说的那个什么率兽食人,他们从来没有哪怕半点儿恻隐之心。有的,只是赤裸裸的奖惩——奖赏听话的奴才,在主子吃肉的时候丢给他们一两块骨头棒子:惩罚那些无法完成任务的奴才,将他们的血肉撕成碎片,生吞入腹的同时,将骨头棒子丢给其他可以奖赏的奴才。
上一次丢失福建,他们已经几乎是倾家荡产才保住了狗命。如今,若是再来一次,叫他们从哪里去弄那价值几百上千万两的财货!
因恐惧而产生的勇气驱使着杨名高加速前进。大军很快就抵近到了两里开外的所在。这里,是可以规避这个时代中国战场上的常规野战火炮的射击,在此整队,同时也可以迅速的步入战场,可谓是一举两得。他是打了几十年仗的宿将,这些军事知识早已融入到了他的血液之中。只可惜,这一次却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大帅,贼寇动了,他们在列阵前进!”
到了这个距离,已经不需要探马作为眼睛,杨名高已然能够看清楚明军的大致动向。诚如身旁的副将所言,早已完成列阵的明军一旦发现他们进入战场,便立刻行动了起来。这,摆明了就是不给他们喘息的时间,就是要以逸待劳。
杨名高焉能不明白这个道理,奈何事到临头,也只能硬着头皮撑下去——以着最快的速度向他的将校们发布命令。只是不知道此时此刻他到底有没有那个闲情逸致来感谢一下科学技术的发展,毕竟,若非火炮已然普遍性的运用于野战之中,明军根本用不着走两里地这么远。
各营头开始按部就班的整队,只是一边观察着明军的行进速度,一边扫视着本部兵马的整队列阵,不知道因为明军的行进速度有些过快,还是他心中焦躁不安,亦或是麾下将士在碰到第一镇后过于紧张的缘故,他总是觉得清军列阵的速度远远低于平日里的水准。
按捺着心中愈加酷热的焦躁,杨名高只觉得煎熬了不知道几个时辰,方见得明军抵近到了约莫一里左右的所在。而此时,清军的阵型也有了一个大致的模样,才总算是舒了一口气。
这样的心境,让他想起了多年前第一次独立领兵的时候,那时候的他既兴奋又紧张。兴奋于独立领兵作战,破敌的功劳便可收入囊中,建功立业、封妻荫子,自是一个喜不自胜。而紧张二字,却是出于对失败的恐惧。只不过,这一次,在他胸中充满了的却无有半点儿兴奋。
“向右看……向前看……”
远处明军整队的动静夹在风中飘来,仅仅是片刻而已,重新恢复了整齐划一的明军便再度踏上了前进的步伐。
“这整队速度太快了吧。”
军队列阵前进,由于下到单个士卒、上至各营各队的步伐大小不一、速度不同,所以行进一段时间之后阵型就不可避免的出现参差不齐,甚至是阵型断裂。这些,无疑会给敌人以可趁之机,而断裂点更会成为突破口,从而导致整条战线的崩溃。所以,军队行进一段时间,就需要停下来整队,重新让队列趋于一致,确保阵型的完整性。
这都是军中最司空见惯的常识,哪怕是最下级的军官都很清楚其中的道理。但是,看在杨名高眼中的却是明军的整队频率非常之低,而且整队速度极快,只用了片刻的功夫,几千人的战阵就完成了整队,可以重新投入到前进的战术动作之中,这都是他的提标远远做不到的。
杨名高很清楚这意味着的是战斗力的差距,因为单纯的训练只会提升效率,但到了战场上,受到战场气氛的影响,人往往会出现紧张之类的负面状态,这些负面状态都会影响到战术动作的执行。眼前这支明军受到的影响微乎其微。试想一下,一旦接战,即便是同样的训练和战术动作掌握程度,一个紧张得不知道该干嘛,而一个却不受影响,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
提督的心情愈加沉重,他的副将也好不到哪去。他依稀记得,那个邓游击说过,其人在战场上见识过督标直属右协的战阵,那气势让人根本生不出与其对决的心思来。今日看来,这第一镇只怕是比右协更强上几分。
敌人更强,就意味着他们的胜算更低。副将拼命回忆着,试图从记忆中找到关于如何击破眼前大敌的方法。直到片刻之后,他才猛地想起来,那邓游击好像说过,明军长矛阵的阵型严整、厚重,但是比较笨重。他当初能够从白水镇逃脱,除了有心算无心以外,另一方面就是明军的阵型笨重,是轻易跑不过的。
“笨重、笨重……”
副将久经战阵,自然明白对手阵型笨重就要设法从侧面,乃至是背后展开攻击,利用阵型笨重必然会出现的运转不灵来撕扯对方的战阵,直到战阵被撕裂,就可以找到突破点了。想到此,他便连忙转向杨名高,然而刚要开口,看到的却仍是那份绝望,甚至更加深重了几分。
“你以为本帅没有看出来对面的阵型笨重吗?”
只此一言,副将恍然大悟。此间,明军阵型的左翼,也就是清军的右翼,是为黎水,清军就是沿着这条河流而来的。而右翼,虽然距离山峦丘陵还有些许距离,但也并非是可以任由骑兵肆意驰骋的一马平川。况且,虽说双方的探马仍在这里许的间隙拼杀,但是明军显然仍有余力,如他一般将主力骑队死死的捏在手里。
不得不说,这个决战地点林德忠选得极好。副将瞬间看明白了一切,转向杨名高,本打算再劝说其撤军一二,但却说什么也张不开这个嘴——是啊,福建绿营、福建提督标营。若是连福建都彻底丢光了,或许下级军官和底层的士卒无所谓,甚至就算是他或许也可能未必是死路一条,但是如杨名高这样丢了一个省的提督是真的没办法幸免的。
杨名高已经赌上了一切,身为亲信,副将自也只得随其拼死搏上这一回。话说着的功夫,明军已然前进到了距离清军大阵三百米左右的所在。行到此处,明军仍旧是保持缓步前进的步伐,并没有要停下来重新整队的打算。至此,他也总算是可以稍加庆幸一二。因为,最起码有一件事是他猜对了的。
“林德忠并没有带多少火炮,所以他并不打算用火炮先打击一下我军的士气。”
至于清军是否携带有火炮的事情,杨名高相信林德忠早已看明白了。因为,从一开始列阵时他就没有将火炮放在最前列,这种兵器现阶段并不能造成决定胜负的杀伤效果,所以一般情况下都是利用射程的优势来打击对手,以便于先声夺人的杀伤对手以及打击对手士气。既然到现在都没有用到,那么十有八九是根本就没有携带。
到了现在这个份上,双方都是明牌摆在桌面上,拼的不过是在肉搏战中能否率先击破对手罢了。然而,这样的想法没有持续多久,伴随着明军再度停下来整队,杨名高却直接愣在了当场。
“这也就一百步左右,他们在干什么?”
第六十七章 故伎重施(完)
此一遭,明军不光是停了下来,更是将原本在队列中受长矛手保护的火铳手派到了最前列。这显然是要对清军的队列展开射击,以便于在肉搏战爆发前先一步对清军造成杀伤。这样的战法,杨名高亦是如此,甚至他早在整队列阵之初就将火铳手安排在了最前列。可是,问题在于,这是一百步左右的距离,明清双方普遍列装的鸟铳的有效杀伤距离根本达不到!
不祥的预感伴随着明军军官们“装填、瞄准、射击”的一系列口令的传来,伴随着百步左右的硝烟腾起,伴随着砰砰的射击声如暴雨落在了那琉璃瓦上,终于在他的眼前成为了事实。
一眼望去,最前排的清军火铳手约莫有十数人应声而倒。有的是被打伤的,躺在地上不住的哀嚎;有的,则没有了半点儿动静,从他这个角度很难看清楚到底是被打昏了,还是直接被击毙当场。
“这!”
这样的距离,竟然还能够达成有效杀伤,杨名高当即就明白了一切。只是没等他做出反应,明军已经开始了第二轮射击,当即便又是数十个清军被打死打伤。
明军的射击速度较之清军更快,这是杨名高早已见识过的。当年在福建就是这样,他也特别派了细作去探查,得到了一些关于“颗粒化火药”和“定装药包”之类的名词。
对此,他并非没有过想法,奈何清廷对汉人的防备是他心知肚明的——绿营兵的火器本就是受到限制,清军真正的火器部队是曾经的汉军八旗,以及三顺王、续顺公的那些东江降将。但即便是他们,更多的也只是在火炮上面。对于火铳,明军普遍使用的是鸟铳和三眼铳,清军也没有什么区别,甚至清军的很多鸟铳和三眼铳就是从明军那里缴获来的。
绿营兵,莫说是武器技术革新了,训练用药上清廷都卡得很死,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而这三瓜两枣,也不可避免的被军官、士卒们贪污掉,能够在战场上开火射击就足够了,其他的哪怕是想想都是多余。
今天,多余给了杨名高当头一棒。这个距离,鸟铳就算是开枪也只是用来听响的。而步弓,到了这个距离也已然是强弩之末。反倒是明军的新型火铳,一轮又一轮的射击,几乎是在毫无干扰的状态下肆意虐杀欺凌对手。这样的被动挨打,再过一会儿只怕用不着明军发起进攻,他们就先要崩溃了。
“全军压上去!”
干挨打却没办法还击,憋得快要受不了的清军只待着杨名高的帅旗稍有前压的迹象便立刻行动了起来。将旗、千总旗、把总旗,一级一级的回应的同时,清军的整个战阵也动了起来,如一头刚刚遭受了鞭打的巨兽般扑向了百步左右的对手。
按照杨名高和的军官们的计算,第一镇的火器占比确实比清军更高,但是他们毕竟是有着两倍的兵力优势,只要进入了有效杀伤距离,他们的步弓和鸟铳就可以开始与明军对射。当然,结束被动挨打的窘境自也不是目的,目的是要回到正常的节奏之中,逼着明军放弃射程优势,与他们堂堂正正的决一死战。
顶着明军的持续性射击,清军的战阵不断推进。一百步的距离,进入到步弓的射程之内很快,就算是进入到鸟铳的射程之内也多走不了个十步、二十步。很快的,清军便进入到了鸟铳的有效杀伤距离,白挨了半天打的清军在步弓已然开始的仰射之下,恶狠狠的操弄起了鸟铳,准备让明军好好瞧瞧他们手里的也不是什么烧火棍子。
只可惜,明军似乎并不打算给他们证明的机会。随着清军鸟铳装填的开始,明军突然变换了阵型,原本在最前排的火铳手收起火铳,侧过身子,紧接着那些站在他们身后的长矛手便越众而出,排着整齐的队列再度向清军前进。
此时,已经只剩下了六十步左右,因为再远一些,鸟铳就算是打得到人也很难造成杀伤。射程差让清军平白无故的损失了百余名战兵,而且还是没有把轻伤的算在内。
杨名高估算了一下距离,按照明军刚刚的行进速度,应该够他的鸟铳手们完成一次射击,而后换上长枪兵和刀盾兵上去肉搏。然而,又是这个可恶的然而,第一镇马上就再一次刷新了他对明军的认知,在他视线之内,越众而出的明军长矛手们竟然列着整齐的队伍,端着长矛,开始疾走起来。而且,竟然还越走越快!
“这!”
按照他的经验,一般步兵冲锋都是要到了三十步左右的时候。这时候,发起进攻的一方会让刀盾兵率先出击,投掷标枪,而长枪兵在标枪和步弓的掩护下发起冲锋。这么多年,他见过的任何一支军队都是这样做的,无论是清军,明军,还是闯军之流,就算是八旗军也出不了这个范畴。因为,三十步已经进入到了标枪的射程之内,冲锋可以压缩对方投掷的波次,减少己方的伤亡,更可以借助于标枪和步弓来实现对对手的压制。而且,三十步的距离,在这个距离整队,接战时就可以保证相对完整的队形,这都是在战场上非常之重要的。
但是,明军在六十步左右就已经开始了冲锋,而且速度越来越快,几乎已经小跑了起来。更加惊人的是,即便是小跑了起来,每个士兵之间似乎还都在竭力的维系着阵型的完整,甚至很可能他们都在以着相同频率、相同步距的步伐奔跑,这即便是在八旗军他也从未见过的。
两军的距离在迅速的压缩,这个速度,杨名高哪怕是根本不动什么加速度计算公式,他光靠着这对招子也能看明白,就算是他的鸟铳手完成了一次射击,也会在一两个呼吸之内被明军冲上来的长矛手扎成肉串。而这些鸟铳手更会冲乱后面长枪兵和刀盾兵的阵型。
“传令下去,鸟铳手退到后排,刀盾兵准备接战。”
早前根据探马的回报,杨名高已经意识到了他的长枪手算是白带来了——明军的长矛长达一丈五尺,换言之就是四米的长度;而清军的柳叶枪却只有不到两米五的长度。这显然需要一个清军横抱着另一个清军的小腿,而被抱着的清军水平伸直身体,握着柳叶枪的尾端才能勉强在明军长矛手刺中抱着他的清军的同时刺中对手。这样的高难度动作,还得是几千人如做集体操一样,估计得等到我大清征服印度,建立印度八旗之后才有可能达成。于现在,绿营兵,满清军事体系的底层而已,满蒙八旗都做不到的事情,指望他们做到是没有人性的。
刀盾虽然更短,但起码还有防御能力,总比干挨打没办法还手的柳叶枪强。而且,他麾下的刀盾兵都是用来破阵的精锐,战斗力上也比长枪兵要强。
于是乎,军令如山,一枪没放成的鸟铳手们憋屈的退到阵后。而那些刚刚上来的刀盾兵立刻就发现了明军已经跑进了标枪的射程之内,连忙从背后摘下了标枪,向明军投掷。
标枪投射,白挨了半天打的清军总算是对明军造成了些许杀伤。虽说很少,但有和没有却是天壤之别。这,无疑鼓舞了清军的事情。只可惜,当刀盾兵们准备抽取第二根标枪的时候,他们惊异的看到,明军的冲锋节奏丝毫没有被打断,他们根本没有射出第二根标枪的机会。
“杀!”
拔刀、持盾,防御的阵型瞬间便于明军的冲击碰撞在了一起。呐喊作为长矛直刺的余音瞬间便响彻战场,明军长矛过长,战术动作必然受到影响,所以只有直刺这一招。一招训练了长达两年多的时间,使得明军在直刺之时,长矛几乎如同是身体的一部分,精准的刺向了他们需要刺向的所在。
紧接着,在此起彼伏的喊杀声中,惨叫声间杂其间。甫一接战的伤亡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按照正常情况,刀盾兵在格挡掉明军的一次直刺之后,便可以顺着长矛的枪杆欺身而入,而长矛手即便是设法将长矛收回来,也决计不会有刀盾兵前冲的速度快。而无法直刺到欺身上前的刀盾兵的长矛手,就只不过是一群绵羊罢了。在这一点上,甚至还不如柳叶枪,起码柳叶枪还可以近战搏斗,而长矛却只能干看着。
这,无疑是他唯一的机会。此刻,杨名高目不转睛的注视着接战的第一线,在第一瞬间的伤亡的同时,一些经验老道的清军刀盾兵闪展腾挪,强强躲过了明军密集的直刺,顺势欺入。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开始,但是伴随着两个明军长矛手之间刺出了第三根长矛便戛然而止。
两根长矛之间,清军的刀盾兵已然很难再有闪展腾挪的空间,面对第三根从后排刺来长矛,往往只能靠盾牌硬抗。只是单纯的硬抗其实也只是拖延了被杀死在阵中的时间罢了,第一排的长矛手直刺,第二排的就可以选择性的刺杀,能够欺身而入的刀盾兵本就只是凤毛麟角,他们一旦进入到第二排长矛手的攻击范围之内,受到攻击便不再只是一个方向。
杨名高亲眼看着一个老兵硬挡下了正面刺来的长矛,但却几乎是一瞬间就被他右侧的另一根长矛刺中小腹。紧接着,刚刚挡下的长矛再次刺来,直接捅在了他的胸口。再抽出,已然是如破烂的包袱一般软倒在了地上。
“原来,苏克萨哈就这么被陈凯耗到了铁人军登场的。”
看明白了这一切的不只是杨名高,副将目瞪口呆的看着那些摧坚破阵的勇士被长矛轻而易举的捅死在阵前,脸颊的肌肉带动着嘴角抽动了两下,旋即便凑到他的大帅跟前,压低了声音说道:“大帅,打不赢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还是先撤军吧。”
阵前撤军,相隔两里地和已经打成一团是完全两种状况。前者,凭着距离和计谋还是有机会的;而后者,与其说是撤军,不如直接了当说是弃军潜逃比较坦诚。
素来武勇的亲信部将这一战从一开始就很不看好,始终在劝他避免交锋,但是在遭拒后却仍旧选择不离不弃的跟在他身边,与其共同对敌。此刻,眼看着真的打不赢了,却仍旧在苦苦相劝,更称得上是披肝沥胆。然而,此刻杨名高却只是摇了摇头,指着远处的喊杀声源头,苦笑道:“不是打不赢,是已经败了。”
循着杨名高所指的方向,随着明军的几轮攒刺,清军第一排的刀盾兵已经一扫而空。而此时,明军的攻势仍旧如潮水般一波连着一波的涌来。直到清军左翼第二排的刀盾兵率先被彻底洞穿,先是后退,随后便是背对着明军夺路而逃。一个如此,很快就蔓延开来,如同石子投入静谧的池塘,激起的涟漪竟迅速化作了滔天巨浪。
“败了!败了!”
滔天巨浪从左翼迅速的传播开来,明军趁势大军跟进,无疑更是加速了这一进程。杨名高这一辈子已经不知道见过多少次大军溃败的场景,有他的敌人的,也有他所在的军队的,只是这一次,他已经没有了任何求生的欲念,没有哪怕一星半点儿。
“你还年轻,快走吧。”
“大帅……”
“我就算是侥幸逃出了陈凯的魔爪,也逃不过朝廷的法度。”败溃的哭喊声中,杨名高惨然一笑:“日后,你若还记得本帅的好处,便看顾一下本帅的妻儿老小吧。”
“大帅!”
临终遗言,声如泣血,副将闻言泪水早已喷涌而出。只是,未等他再说些什么,杨名高已然厉声催促他逃生。他也只得跳下战马,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三个头,而后翻身上马,带着亲兵、家丁们扬长而去。
溃败已如洪流,就连阵后的督战队也融入其间。杨名高看着这一切,心中反倒是安定了许多。至少,这也算是一个结果,不是吗?
汹涌的潮水之中,杨名高的帅旗,以及帅旗下的提督、军官、亲兵、家丁们很快的便化作了其中的一叶扁舟,在波涛中起伏不定。渐渐的,扁舟在汪洋中碎成了一片片破烂不堪的木片,没入大海。直到帅旗倒下的最后瞬间,那个始终撑着帅旗,已经几乎被捅成了筛子的清军大帅,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长矛,才发出了最后的一声叹息。
“难道,我堂堂一省提督,就连在战场上亲眼见识见识铁人军和掷弹兵的资格都没有吗?”
………………
数日后,陈凯已然身处于建昌府城城外,站在远处的小丘上眺望着城头清军的畏畏缩缩。
按照计划,第一镇和右协作为先锋攻入广昌县,同时制造明军有沿着建昌江席卷建昌府的迹象。与此同时,这两部兵马潜越至新城县,开始扫荡由江西和福建之间的关隘,为的就是将王秀奇所部福建明军从顿兵险关中释放出来,与粤赣督标合兵,成为一支新的明军重兵集团。
但是,走山区潜越,大规模的兵马无法掩盖行迹不说,更重要的是粮草难以为继,所以陈凯只调派了这两部。而他则率领第二镇、第三镇和左协这七千战兵在随后几日再行出现在广昌县,只围不打。一直到约定的时间,再一口气打穿建昌江。
自古,分兵便会有为敌军各个击破的风险。陈凯倒也并不担心,因为清军在建昌府的布防他早已是了如指掌。其次,无论是哪一支部队,单凭战斗力也不是本地清军的对手。就算是出现了一些意外状况,只要几天的功夫两支大军就可以完成汇合,这几天自保还是没问题的。
一顿操作下来,意外状况也确实出现了。首先王翰的先头部队意外遭遇了协防的福建绿营,这无疑给了建昌府的江西绿营和新城县的福建绿营以预警。随后,潜越的计划照旧执行,反应过来的杨名高也调集了大军前去为德胜关解围。这些意外状况不可避免的对明军的行动造成了一定的风险,但是归根到底,还是要落到野战上。而野地浪战,陈凯的督标还真没怕过谁!
此时,杨名高兵败被杀,第一镇追着溃兵顺势拿下了新城县。王翰的右协在林德忠击破杨名高的同时也拿下了德胜关,随后开始了对这一系列关隘的扫荡工作。刚刚收到的消息,在王翰和王秀奇的两面夹攻之下,衫关已经为明军所有,王秀奇的大军正在赶来与陈凯汇合的路上,福建的粮道也已经打通,连带着沿建昌江的南路粮道,这支大军的供给也可以得到保证。剩下的,就是如何进一步的扩大战果了。
“制军老大人,这是林帅刚刚送来的军情。”
幕僚递上了书信,陈凯草草看过,其中关于第一镇和右协的进展也尽数在他的预料之内,建昌府的战事很快就可以宣告结束。倒是接下来,随着列在最后的被俘名单呈现在他的眼前,沉默了片刻,随即笑着弹了弹信纸。
“让林帅暂停对泸溪县的攻势。另外,此间的军务交由蔡总兵和马总兵负责,本官要去一趟新城县,与这奇货好好谈谈人生和理想。”
第六十八章 骆驼与稻草(一)
新城县的县衙,从被明军俘获伊始,封疆的身份便使他有了区别于普通俘虏的优厚待遇——有一间单独的牢房,一日两餐,有菜有饭。相较其他的俘虏,几十个人堆垃圾似的关在一起,一天就给半碗能照出人影的杂粮粥,已然是天壤之别了。
“陈逆也是打算让本官投降……”
这样的心思在脑海中只是闪烁了一下子,立刻就被他否定了。毕竟,他们老佟家也不是没有投降过明廷的,当年的那个跟着李成栋反正的两广总督佟养甲就是个最好的例子。尤其是一想到那年接了永历帝一个眼色便将佟养甲置于死地的明军大将的义弟现在正在陈凯的军中,而且还是追随陈凯多年的亲信,连人手都是现成的,说什么佟国器也不觉得有投降的必要。无论,陈凯到底有没有这种意愿在。
如此揣测,持续到了昨天,伴随着他的待遇再一次得到提升——单独的牢房换成了县衙的一个别院,一日三餐、有菜有肉,甚至还有让他的一个家奴过来服侍,就更加让他断定了陈凯是打算劝降于他。尤其是现在东南战场明军大举反攻的关键时刻,也许朱成功和陈凯正需要一个千金马骨来让他们扫荡清军控制区的军事行动更加顺遂。
“本官决不让你这厮得逞!”
想到此处,佟国器狠狠的咬了一口手中的鸡腿,仿佛与其有多么大的仇怨似的。只是原本的那口饭菜还在嘴里,又是一口,习惯性的一起下咽,着实将他噎了个好歹。
家奴一个劲儿的帮他拍打后背,他又连忙灌了一大口茶水,才总算是咽了下去。此间长出了一口大气,却仍旧不忘着一遍一遍的在口中轻轻叨:“决不让你得逞、决不让你得逞”的话语。不知是在提醒自己,还是在告诫自己。
又是一日过去,待遇仍旧是那般,吃饱喝足的佟国器开始寻思着要不要设法了解一下外面的状况。其实,这些天他也或多或少的知道了一些,比如提标被明军一个镇轻松击溃,比如提督杨名高战死,比如明军扫荡新城县以及周边的关隘。绝大多数都是逃亡前后得到的消息,也有一些是被俘时无意听到的,无非是明军之间夸耀武功的只言片语。被关押至今,却是一点儿消息也无,他的那个家奴甚至还远不如他。
直接向看守的明军打听,他是不抱希望的。因为,这些明军的纪律极严,显然是受了上峰严令的。就算是他刚被俘时一个劲儿的求死,这些家伙就算是施救也从不与他说话。渐渐地,他也没心思折腾了,看守就更加不会理会于他。
得不到进一步的消息,却也得到了难得的安静。这几日,佟国器站在事后诸葛的角度仔细回想了一下此番的惨败,越是往深处去想就越是有一种恍然之感。
陈凯此番,摆明了就是要复制当年收复南赣时的故伎,他们自然而然的就成为了那个突破口。但仔细想想,这样的筹划根本就不是什么突发奇想。
旁的不说,这几年,陈凯一直让黄山在吉安府南部与清军大打出手,让邹楠和刘京在吉安府腹地搅风搅雨,却从来没有对建昌府动过哪怕一个指头。如今看来,显然是刻意而为,就是为了让清军惯性的认为南赣明军只会从吉安府北上,却忽略了建昌府的存在。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们八九千兵马聚集在一个县,乍看上去密度比任何一支清军重兵集团都要大。但是,梧州的马雄背后有线国安,吉安的齐昇、刘光弼背后有达素,浙江的济度、伊尔德也与杭州驻防八旗互为犄角。他们的后援却是这些年龌蹉不断的江西绿营,作为后援甚至兵力连他们的四分之一都不到。
哪怕就算不提后援,只说那些清军常年征战,战斗力始终得以保存;而他们蜷缩在此,委委屈屈的不说,连仗都没打过一场,战斗力势必下滑。只此一点,他们也是清廷整个东南防御体系中最薄弱的一环!
越是这么想下去,佟国器就越是觉得脊背发凉。尤其是回想起陈凯当年在福建作的局,就越是悔恨于低估了对手。
“一定不能让你这厮得逞了,就算不为了大清,不为了父母妻儿,也绝对不能让你这等阴险小人得逞!”
胸中愤懑在这斗室之中再难抑制,一声“拿酒来”的暴喝,似是不满,实是发泄。倒是,这一嗓门出去,确是舒畅了些许。然而那“来”字刚刚出口,房门却突然被推开,平日里送饭的明军端着托盘,上面有菜有肉,竟更有一个小小的酒壶摆在上面。
“好叫你这鞑子知道,明日我家制军老大人要传召于你,特意嘱咐了,让你今日喝点儿酒早睡。”
那个原本还被佟国器以为是哑巴的明军罕见的开了次腔,便将托盘推给了房中伺候的家奴,便自顾自的扬长而去。只是,佟国器看着眼前那壶酒,嘴角却是不由自主的抽搐了一二,旋即浮现出了一丝恼怒。
“那厮必是让看守日日收集我的动静,我现在的心境他大抵也猜到了些许,所以特意让人送来水酒,叫我知道他是多么的神通广大。”
想到此处,佟国器一把抓起酒壶便要将其掼在地上,仿佛不将其摔个粉粉碎便不足以发泄胸中愤懑。可这手已经抬到了最高点,却猛然想到,会不会这也是陈凯计算在内的,便好像泄了气似的,将酒壶重新按在了桌上。
无力感涌上心头,他更是颓然的坐倒在了椅子上,不由得发出了一声叹息。确实,如今是形势比人强,一个俘虏又能对胜利者如何,但他终究是个人,总免不了要求个自我安慰。思来想去,似乎只有一点他是比陈凯强的,那就是陈凯的升迁速度可是没有他快的。
一旦想到此处,整个人就好像找到了支撑点一般,似乎靠着这个他便可以赢上陈凯一手。哪怕,他其实心里也很清楚,世上本也没有升迁速度这项体育赛事。况且,出身“佟半朝”,升迁速度上比陈凯个白身投效当时只有一个岛的郑成功来得更快根本就没有什么好夸耀的地方。但是,感性上这却能让他找到一丝平衡。
于是乎,颓然散去,佟国器挥开了上前服侍的家奴,让其将他的巡抚官服好生整理一二。而他自己则是自顾自的斟了一杯水酒,准备喝上一杯,好好睡上一觉,明天便可以更好的面对那个早已让满清朝廷头疼不已的大敌。
到了第二天,陈凯传唤,佟国器穿戴整齐便昂首挺胸的随着一个明军军官来到了县衙后宅原本属于知县大老爷的书房处。
“坐。”
军官退下,书房内便只剩下他们二人。陈凯高坐于案前,伸手示意,但佟国器却没有第一时间落座,而是仔细的端详了一番这位素未谋面的对手。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陈凯,用不着假惺惺的装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样子。”
只当是驻颜有术,陈凯的相貌比佟国器幻想中的要年轻许多。但毕竟是出道已逾十载的封疆大吏,举手投足之间的气度绝对称得上是恢弘二字。也许是多年来统军作战、拼杀在前的缘故,他总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似乎曾在什么人身上看到过。
此间,佟国器摆出了一副强项的架势,乃是他早已决定好的。甚至此时此刻,真正见了陈凯本尊,更是有了对杨名高为何选择了死战到底的明悟。
佟国器的反应并没有出乎陈凯的意料,只见他倚在太师椅的背上,试图让自己坐得更加舒服些,紧接着便笑道:“佟抚军误会了,本官没打算劝降于你。谁也不傻,单说佟养甲的旧事,我再怎么劝降你也未必会信了我。就算是你信了,或是假装信了,本官也没兴趣为此浪费时间。说白了,在本官眼里,劝降一个佟国器其实没什么用处,一个巡抚罢了,只要大明王师高歌猛进,早晚顶戴花翎也能堆得像小山一样,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倒是你身上有一点,却值得本官花上个个把时辰。是什么,不如,佟抚军猜猜看。”
第六十九章 骆驼与稻草(二)
顶戴花翎堆得像小山一样,佟国器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可饶是如此,陈凯一张嘴就对劝降没兴趣的“坦诚”确也着实是在他心上狠狠扎了一针,刺痛的感觉更让他的愤怒脱口而出。
“陈凯,今日落在你手,我自认是技不如人,何苦如此羞辱于我!”
戟指当前,横眉冷对,佟国器仍旧站在那里。或许,若非是陈凯这些年来凶名赫赫,他早就扑将上去了。
“哎,佟抚军,以着当下的局势,你觉得本官有必要为了羞辱你特意跑来一趟吗?”
陈凯一如既往的淡定,恰好似盆凉水直接泼了佟国器一个透心凉。是啊,从大局上,明军在西南已经危如累卵,在东南,陈凯一波操作下来,已经拿到了主动权。这时候,正该是争分夺秒的扩大战果,以进一步改变战局,哪有半点时间浪费。更何况,他们又非是有不共戴天之仇,这些年连面都是第一次见,特特跑来羞辱,实在是没有道理的。
此一言,着实让佟国器冷静了许多,仔细回想陈凯刚刚的话语,陈凯的意思很明确,那就是不劝降,但佟国器身上有他觉得存在利用价值。而这个利用价值能够让他在争分夺秒之中专门挤出时间跑来与他一会。但是,问题在于,即便是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他除了巡抚的身份以外,还有什么利用价值。
“陈凯,你休想从我口中套出朝廷机密,一个字也不可能。”
思来想去,佟国器只觉着陈凯既然不劝降,那肯定是想要套出一些情报来。毕竟,他是出身清初官场上势力最为庞大的佟佳氏,理论上清廷内部的机密该是知道一些的。或许,陈凯正打算利用这些机密来大做文章也说不定。
越是想下去,他就越是觉得必是如此。此间一语道出,自信仿佛也回到了身体之中。只可惜,这份自信并没有持续几个呼吸,就被陈凯再度拍得烟消云散。
“呵呵,若是需要想从你口中撬出几个字儿来,本官直接派个酷吏过来就够了,用得着亲自出马?”笑着摇了摇头,陈凯继而说出了更让佟国器不可置信的话语来:“本官此来,是和佟抚军做生意的。作为诚意,本官可以无条件释放阁下,甚至还可以送阁下一份军功。”
听得此言,佟国器不由得为之一愣。细看去,陈凯神色诚恳,但却更是加深了他的怀疑。毕竟,自古大奸大恶之徒,必是大智大勇之辈。回忆清廷这些年来对陈凯其人的调查可见,可谓是大奸、大恶、大智、大勇俱全,试问这样的一个人,表现出的诚恳又能有几分可信?
然而,没等佟国器出言讥讽,陈凯却似乎已然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放心吧,本官不会留下任何关于你的把柄,毕竟与鞑子合作,无论因为什么,无论因此得到什么,对于名声上的影响也是得不偿失的。至于做生意嘛,总要承担些风险。若是不想承担风险,还妄图赚大钱,与坐等天上掉馅饼没有什么区别。放你走,送你一份军功,于我而言都是投资。你可以不信守承诺,但本官相信,佟抚军是聪明人,分得清楚利弊,因为这对你而言,这将会是此生飞黄腾达最好的机会,没有之一。”
飞黄腾达,这个词对于佟国器而言并没有太大的吸引力。他出身佟佳氏,虽说都知道佟佳氏是女真人,但他们却早已汉化,就算是在八旗的体制内,他们也是在汉军旗,而非满洲八旗。如今他已经做到了巡抚,上升空间实在已经不大了。毕竟,上面还有满洲八旗的旗主王爷、宗室、固山额真们,还有如索尼、遏必隆、鳌拜那样的重臣。即便是有“佟半朝”之称,天花板至多也就是总督、尚书罢了。难不成,陈凯还能让他做到皇父摄政王,那可是要挫骨扬灰的!
然而,这一番话听下来,佟国器却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做出什么诸如嗤之以鼻式的表情来,反倒是犹豫了一下,才重新恢复了那种横眉冷对。只是,气势却已大不如前。
“你休想让我做出对朝廷不忠的事情来!”
听到这话,陈凯却是嘴角一扬,冷笑着反问道:“虽说努尔哈赤当年是给你们佟家做过赘婿,可这事情现在你的主子们可还有人承认?说到底,这虏廷终究是姓爱新觉罗的,又不是姓佟的,这么拼死拼活的,何苦来哉。”
努尔哈赤早年做过佟家的赘婿的事情在晚明多有记载,很多记录更是直接称努尔哈赤为佟努尔哈赤,而非爱新觉罗努尔哈赤。但是在《清史稿》中,就连被努尔哈赤处死的亲弟弟舒尔哈齐都有半页的文字,可那个可怜的女人却只有短短的一行——“元妃,佟佳氏,归太祖最早。子二,褚英、代善。女一,下嫁何合礼”,仅此而已。关于她的身世、生平、性格特点、死因以及埋葬地点,这些在《清史稿*后妃传》以及其他关于后妃的记载中所必写的东西却是一概全无。
陈凯记得他当年看到关于这段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记载时,不由得想到了一桩旧事。努尔哈赤晚年一度将第一个降将李永芳投入大牢,并且一边亲手抽打,一边还哭着叱骂李永芳“我知道你就是瞧不起我”。其人之自卑,已经达到了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地步。如此,让曾经作为赘婿的记录消失的无影无踪,也就顺理成章了。甚至,若非是褚英和代善的存在,若非这两个儿子一度是他的继承人和麾下大将,更是有血脉传承至后世,涉及的史料实在太多了,只怕就连这可怜兮兮的二十三个字都会被删个干干净净。
这桩旧事,既然涉及了努尔哈赤不堪的过往,如今,爱新觉罗家不愿意提及,佟家自然也不敢提及,倒是陈凯却是可以明目张胆的拿出来扎人。倒也并非是为那个所托非人的女子鸣不平,只是要提醒佟国器,你们佟佳氏和别的满清贵族是有着本质上的区别的。
此时此刻,他的讥讽落到佟国器耳中,自是难以避免的恼羞成怒。下一秒,几乎是不假思索的便反驳了回去:“那伪朝也不姓陈,你陈凯这些年拼死拼活的又为了什么!”
荣华富贵,忠君爱国,华夷大防,佟国器的脱口而出,于他猜测,陈凯的答案无非是在这几个当中选上一个或是多个罢了。然而,听到了这样的反唇相讥,陈凯却是冷哼了一声,重新坐直了身子,整个人的气势亦是陡然而起。
“不似努尔哈赤,本官对当年的落魄从不讳言。但是,从永历元年本官登上南澳岛投效国姓爷,从一个管十来个工匠的小作坊开始,至今日,十一年而已,我已是天下有数的封疆大吏。就算是仍旧焉有大半天下的虏廷也绝不敢对我有半分小视,更别说是皇明了。来日大明中兴,入阁拜相自不待提。再往远了说,就算是我此生无望,我的子孙也可以站在我的肩膀上继续奋斗。谁又能保证,这天下与我陈家无关?!”
第七十章 骆驼与稻草(三)
似乎是将藏在心中多年的志向说出口来,陈凯可谓是豪情万丈。只是,这份野心听在佟国器的耳中,却恍如闪电惊爆于暗夜,一切便豁然开朗。
孤身一人,从大同走到广东投军,每一次都是拼尽全力,甚至是甘冒奇险,亲身与敌血战。有道是,小利不取,必有大图。试问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比夺取天下,成为天下之主更大的图谋!
操莽之志,这个用来为谋朝篡位的野心家们准备的专有名词在佟国器的脑海中惊现,便一瞬间占据了所有的空间。陈凯说得是如此坦然,更是让他在心中除了震惊,更多了一丝恐惧。而且,这一丝恐惧从出现的那一刻便在他的脑海中呈几何倍增长,在震惊随着时间衰退的过程中迅速挤占了他的整个大脑,使得他始终无法作进一步的思考。
此时此刻,陈凯的气场更是如摄魂夺魄一般,让他无法动弹。他几乎是用尽了全力,才勉强遏制住了身体的颤抖。但是,很快的,脱力的感觉传来,他仿佛不受控制的寻找着支撑点。待他缓过劲儿来,已经坐在了陈凯在他甫一进门时指向的那个座位上。
随着时间的推移,佟国器的大脑渐渐的恢复了运转。乍一听,谋朝篡位的心思确实耸人听闻,但事实上根本没有任何风险。
首先这还是乱世,从甲申开始,称帝、监国者比比皆是,就连满清不也出了多尔衮那样的假皇帝吗。其次,诉说的对象是他,而他是清廷的封疆大吏,就算是说出去了,又有谁会相信。甚至就算是隔墙有耳,陈凯既然敢说,肯定是做好了准备,这周围就算是有人也只会是他的亲信。这些人和他们的家族都还跟着陈凯开工呢,自然是希望能够水涨船高。即便是有利欲熏心,或是对大明愚忠的,也须得找得到告状的地方。况且,作为亲信背叛恩主,哪怕是成了,也得不到信任。毕竟,能背叛一次,就可以背叛第二次、第三次乃至是第无数次。这本就是得不偿失的,精明的人不会做出选择,而他相信以陈凯的精明也不可能让对明廷愚忠的人参与到谋朝的大事之中。
陈凯说的有恃无恐,佟国器却是花了好久才重新恢复过来。然而,他眼前的这个可恶的家伙竟然一点儿也没打算让他好过,一张嘴就又把他吓了一大跳。
“其实,说起来这事情佟抚军比本官是有先天优势的。不说你们佟家在虏廷有着盘根错节的势力,只说你那堂妹已然为奴酋福临育有一子,好像叫什么玄烨来着的。你这国舅爷的身份,就是本官比不得的。”
自古以来,外戚篡夺皇位的可谓是比比皆是。陈凯以此将他们联系为同道中人,直接让佟国器那早已被爱新觉罗家的残暴所控制的大脑再度当机。所幸的是,有了上一次的惊恐,这一遭他缓过劲儿来的时间已然缩短了良多。
“阁下野心勃勃,却莫要以为我也与你一般。再说一次,我只忠于皇上,忠于大清,你说再多也没用!”
陈凯的话,佟国器已经不敢再听下去了。直到此时此刻,他总算是彻底心服。毕竟,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这个词他还是知道的。同样是封疆大吏,陈凯脑子里设想的东西都是他连想都不敢去想的,而且最重要的是陈凯还不是空想,而是切切实实的在为此而努力。说白了,两个人差着的已经不只是档次那么简单了。
下意识的想要逃避,佟国器话一说完,连忙站起身来,便要向门外走去。可是未及转身,陈凯的下一句话却直接让他定在了当场。
“忠臣,呵呵,值几个钱呢?恕我直言,你在这里做出的任何牺牲,哪怕是挽救了虏廷,也不会有人知道。在你的主子们的眼里,你仍旧是那个败军之将。别忘了,是你和杨名高弄丢了新城县和衫关等处关隘,让我把王秀奇释放了出来,开辟一条新的战线。接下来,无论我从任何一个点影响到了战局,你们都是罪魁祸首。哦,对了,杨名高已经死了,还有近万人给他作证,真是个聪明人呢,哈哈。”
杨名高是力战殉国,清廷就算是再不讲道理,有些事情面上还是要敷衍到位的。而他则不同,他是弃城而逃,在逃亡的路上被明军擒获。被擒获时身边只有一众亲兵、家丁和家奴,倒是弃城的时候守军当是都知道的,日后到了清廷那里就算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
不可否认,陈凯说得没错,在他的主子眼里,他就算是死在此地,义不辱身,他也只是个败军之将。甚至再恶毒一些的设想,只要陈凯将其偷偷杀了,不对外宣扬,那么清廷很可能会给他定下个投敌,或是弃城后失踪。毕竟,黑锅总是要有人去背的,失踪的他自是最好的对象。唯有如此,那些活着的人才能更好的规避责难。
他从不是傻子,此刻明明知道陈凯的话就犹如是魔鬼的诱惑,但是一旦想到他的下场,一旦想到那些为了脱罪而必然会在他的头上扣屎盆子的家伙们,心中就最难免一个不甘二字。渐渐地,他重新恢复了行动的能力,缓缓的重新坐在了椅子上。良久之后,再次抬起头来,已然不复方才那般的疾言厉色。
“陈制军说笑了,我朝素来是以八旗为立国之本,外戚的影响力微乎其微。况且,皇上青春鼎盛,御宇数十载当不是问题。届时就算是有那不忍言之事,皇子也早已成年。没有幼主临朝,何来外戚干政。”拿捏着措辞,佟国器委婉的反驳了陈凯的说法:“再者说了,日后谁人登基,尚且是未知之数。皇上,也不只是有一个皇子。”
佟国器自问回答得是有礼有节,然而,换来的却是陈凯的又一次嗤之以鼻:“我闻,奴酋福临最宠爱的确不是你那堂妹,而是个姓董鄂的女子。据说,去年诞下一个男婴,立刻就被册封为和硕荣亲王,还被称之为是第一子,大有立为储君的架势。结果今年年初,那孩子就夭折了,连带着他的母亲也一病不起。可有此事?”
此事,按说是清廷宫中之事。皇子诞生、册封以及夭折,这些倒还有圣旨可以去查。但是,一个后妃一病不起,就算是佟国器也好久之后才听来江西的亲戚提过一嘴,还是十分小心翼翼的提及,陈凯又是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的?
佟国器当然不能知晓后世辫子戏为陈凯的知识面拓展立下的汗马功劳,只当是陈凯消息灵通,甚至灵通到了很可能在京中,甚至是朝中埋藏有细作的地步。眼见于此,又一次的震惊自是不可避免。于是乎,借着抓起茶盏,缓缓的洇了一口茶水的功夫,用“毕竟他是陈凯”来安慰了一下自己,才重新缓了口气。
“陈制军博闻,确有此事。”
“有,那就对了。”听到了肯定的回答,陈凯不由得哈哈大笑了起来:“本官还听说,那奴酋福临甚爱董鄂氏,已经远超了君主和后妃之间的界限,更似儿女情长。如今董鄂氏一病不起,若有个好歹,奴酋福临怕是也好不到哪去。到时候,若是再染上个天花什么的……”
“陈制军,请慎言!”
今天的陈凯可谓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眼见着又要被吓个好歹,佟国器连忙打断了陈凯的话。其实,就算是他接了什么,同样的道理,他也不怕陈凯说出去。但是,且不说忠君二字的深入人心,只说这话,他也根本就没办法接。
“放心,此事与你无关,不过是本官假设一下罢了,无需害怕。”看上去,大度的陈凯对于佟国器的表现很是满意,不过话他还是要说完的:“说明白了,本官就是看重了佟抚军外戚的身份,所以想要和佟抚军合作。作为诚意,本官可以释放佟抚军,并且让佟抚军救走不少于两千人的俘虏。另外,还可以送给阁下一份军功,让你有机会东山再起。而作为回报,我需要你日后的配合,配合我在大明获取更大的权柄。这,叫做双赢。”
图穷匕见,陈凯的此刻的神情让佟国器感受不到丝毫的诧异。自古以来,权之一物,可以让人为止疯狂,就算是出卖灵魂也在所不惜。
此间,陈凯表现出的权利的饥渴让佟国器在暗暗心惊之余,也突然有了些许共鸣。是的,陈凯需要在满清有一个掌握实权的内鬼来为他的权力之塔添砖加瓦,而为这个内鬼送上的养料也可以是那些他在朝中的政敌。这确实是对双方都有利的事情,陈凯的那个双赢二字总结得恰到好处。
更何况,就算是他不去履行后续承诺,他也已经逃了回去,并且有了一份军功在手。至于陈凯说什么,清廷也不会相信,对他是百利而无一害的。除非……
“当然,还是那句话,你我之间只要默契就够了,商定一个暗号足矣。至于什么把柄,绝对不能存在。”
最好一个问题得到了解答,佟国器总算是松了一口大气。然而,陈凯毕竟是名声在外,这等狡诈之徒到底在这里面下了什么套儿确也很难说清楚。对此,他不由得陷入到了沉思之中,思索着到底有什么破绽是他方才没有注意到的。
毕竟是大事,陈凯也表现出了对于佟国器的稳重的理解。但是,他还有些别的事情,只是到了一句让其在书房内考虑清楚,一个时辰后听他回话便大步走向了书房的大门。
“对了,佟抚军,相信我,奴酋福临没几年的活头儿了。到时候,本官有把握让满朝亲贵拥你那小外甥为帝。而真的到了那个时候,本官相信,佟抚军也一定会知恩图报的。”
大笑着推开房门,陈凯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只留下佟国器瞠目结舌的看着渐渐合上的房门,犹自深陷于那惊愕之中。只是,他并不知道的是,大门彻底合上的瞬间,陈凯转过头,神色一如永历七年的那个秋夜。
第七十一章 骆驼与稻草(四)
德胜关前的那一战,明军一鼓而击溃福建提标,在随后的追击、夺城以及收复关隘的作战过程中,前前后后俘获了三千余清军。余者,不是被明军当场杀死,就是逃得不知去向。当然,也有一些还在陆陆续续的被明军抓回来,他们用亲身经历证明了生逢乱世路盲是多么危险的。
这些清军中的一部分被关押在了新城县城东的一处用原本的军营改建的监狱,明军给他们的给养仅仅是每日一碗稀粥或是半个杂粮饼子。除了不用干活以外,待遇都快赶上军器工坊1.0时代的那些服徭役的临时工了。
如此的恩深似海,这些狼心狗肺的家伙竟然丝毫不知知恩图报。在某一次几个被分配到看押工作而耽误了随军征战的明军发出了关于“不如将这些混蛋尽数宰了”的牢骚后,最终爆发了一次不成功的越狱行动。其结果,自然是组织者被明军尽数处死,余者在被打得爬不起床来之后,食物配比也下降到了两天半个杂粮饼子或是一天半碗稀粥。看守的军官认为只有这样,这些家伙才会没有气力去造反。
至于,为什么不直接将他们全部处死,据说是陈凯准备把他们送去琼州,那里有一处铜矿场,常年使用俘虏作为苦工。他们当然不能想象到什么诸如剩余价值之类的理念,但就算是用脚后跟去想,也能够猜到在琼州那种古时用来流放囚犯的穷山恶水挖铜矿,无非是早死晚死的区别罢了。
而且,俘虏营里很快就传出了负责那处铜矿的琼州副将蔡元在广东明军内部是有着吃人魔王的凶名。据说,那个恶贯满盈的家伙最喜欢用偷懒的苦力的心肝下酒,用他们的肾脏、肾囊和阳锋切片穿串炙烤,还要撒上孜然,就着韭菜吃,说是李时珍说这样吃壮阳……
手里没有《本草纲目》,他们也不知道这到底是真的还是谣言,可吃什么补什么的道理还是知道一些的。为此,俘虏营里可谓是人心惶惶——心肝还好说,其他的,没了会不会影响到投胎,以及下辈子的性别,实在让他们恐惧得无以复加。
恐惧,总需要发泄。奈何,每天就吃那么点儿东西,就算反抗也是有心无力。渐渐地,在一片等死的绝望声中,开始出现了一些诸如“明军这样做是为了我们好,今生赎罪来世才能投胎为人,而非沦入畜生道”的言论。
短短十来天的时间,新城县症候群已经出现了萌芽,这种病在当下的时代是没有治的。所幸,就在新城县症候群刚刚展现出了传染性的病理特征,他们的救世主便从天而降,如上天的神佛一般来拯救他们这些受苦受难的人儿。
“本官是福建巡抚佟国器,特来带尔等回家的!”
锁头落地,牢门被几个头戴恶鬼面具的汉子蛮横的推开。随即,一个身穿清朝官服,胸口绣着锦鸡补子的文官越众而出,压低了声音与他们言道。
巡抚?回家?
满满的不可置信充斥于牢房之中,更有几个清军打了个哈欠,翻了个身继续睡觉,显然是已经认定了这是在做梦。
时间紧迫,眼见着这群家伙已经如此了,佟国器身边的一个汉子上去就是给了一个底层军官一脚,直接就踢在了脸上。疼痛,尤其是摸到了鼻子里流出的血液,随即爆发出了的那一声惊呼才总算是让其他的清军相信了眼前发生的一切。
“抚军老大人,我等可算把您盼来了。”
下一秒,军官已然抱住了佟国器的大腿,掺着血的鼻涕、眼泪一个劲儿的往他的下摆上擦。
硬顶着恶心,佟国器好生安抚,但换来的却是更多的抱大腿。很快的,他的耐心便不复存在,一声暴喝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旋即表示此地危险,先逃出城,有嘛事儿等到了安全的所在再说。
这是老成谋国之言,众人无不拜服于巡抚大人的睿智。于是乎,带着一众清军,佟国器一连打开了十几个牢房,连带着跟着他一起来的那些汉子,前前后后放出了得有五六百名清军。
接下来,借着夜色的掩护,佟国器带着他们很快就来到了城门。那里是有明军守卫的,佟国器咬了咬牙,便带着清军一股脑的冲了过去,结果守门的明军见的清军人多势众,竟然一哄而散,毫不犹豫的将城门丢给了他们。
“快,快出城,出了城跟我走,只要逃出了建昌府,就能活下去!”
此一言,无疑是给清军们打了一剂强心针,他们紧随着佟国器出了城便转到向北,一直走到了天亮,才总算是停了下来。
“这些都是从贼寇的厨房里带出来的,都快吃点儿,蓄养一下气力,才好继续往前走。”
下达了命令,那些戴着鬼脸面具的汉子也纷纷摘下了面具,露出了同样人类的面容。而后,更是将他们背着的包袱打开,把里面包着的饼子、熟肉一一分发给这些疲惫不堪且饥肠辘辘的清军。
连着十几天的杂粮饼子和稀粥,早已吃得他们是虚弱无力,昨夜的紧随其后全然是求生的欲望刺激所致。此时此刻,一旦坐下,整个人便彻底瘫在了地上,若非是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几与死人无异。这样的行尸走肉,是决难再走下去的,唯有食物的味道才让他们重新活了过了。
一群清军如饿虎扑食一般疯狂的争抢着食物,抓到手里便直接往嘴里塞,同时更是伸出了另一只手继续去抓取。前排如斯,后排也在拼命挤上前来,眼见着又要乱成一团,结果只待佟国器一声令下,那些随他而来的汉子便抽刀在手。
雪亮的刀锋让清军一下子明白了这地头儿到底是谁说了算,接下来便进入到了稍有秩序一些的领取。而此时,佟国器也早已将这群俘虏里的小军官都拣选了出来,叫到一旁解释了起来。
按照佟国器的说法,他早前见明军势大,便逃出了新城县。但是,他并没有走远,而是带着这些亲兵、家丁和家奴躲了起来。究其原因,一方面是他觉得直接跑未必能逃得出陈凯的天罗地网,一方面他还想着能带走一些清军。
“诸君应该知道,本官的堂妹给皇上生下了一位小皇子,本官家族的族人也多有高官显贵。此番,丢了新城县,本官只身逃回去,被降罪是难免的。但是,如果本官带着一支部队回去,协防地方的话,那么朝中和宫里自会有人替本官说话,戴罪立功也并非是不可想象的。”
国舅爷的身份让这些底层军官们不敢仰视,仔细想想,更是觉得佟国器说得合情合理。至于接下来,什么“明军在新城县驻扎了几天便大队大队的调走”、什么“他趁着夜色声东击西,把守军调走”、什么“让亲兵、家丁和家奴们戴着鬼怪面具,吓跑了监狱守卫”,一系列骚操作下来,总算是把人救了出来。乍听上去,这些也无不是合情合理。
“光是逃出来是没用的,咱们必须逃到大清的控制区才行。本官思前想后,这新城县南面是南赣贼寇,东面是福建,只有往北面走才能脱险。”
“抚军老大人,那西面呢?”
“西面?”看了这个小军官一眼,佟国器继续解释道:“如果不出本官意料之外的话,逆贼陈凯现在应该就在西面的建昌府城。也许,府城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陈凯!
这个名字从佟国器口中说出,当即便将众人吓了个好歹。从理性上去计算,福建和南赣都是明军长期控制的根据地,反倒是西面距离清军控制区更近。但是,只是这个名字,就没人再敢往府城的方向走。毕竟,陈凯可比其他明军恐怖多了。
“往北走,是泸溪县,本官料定泸溪守军已经弃城而逃了。所以咱们要绕过泸溪县,进入广信府。那里毗邻衢州府,有郑亲王的八旗军作为依仗,就算是陈凯也不敢轻捋虎须的。”
佟国器一副智珠在握的神情,自是人人拜服。紧接着,他更是表示会大力提拔这些军官,并建立起一支福建抚标。因为只有一支有着完整建制的军队在,他和这支军队的军官、士卒们在满清朝廷眼里才算是有用的。
背后是死路一条,跟着佟国器前进则不光是生路,还有荣华富贵相伴。一众军官根本也不需要考虑太多,便纷纷拜倒在他的面前,表示会一生一世的效忠他们的救命恩人,为巡抚老大人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惜云云。
初步凝聚了军官团,佟国器立刻兑现承诺,给他们一一升官。但是,这些军官的阶级都太低,而且数量也少,他只得让军官们先将原本的旧部跳出来,充当底层军官,而后在根据各自升迁后的职务进行扩编。但是即便如此,到了最后还是剩下了超过三分之一的士兵,于是乎,佟国器也只能是在迫不得已之下,派他的亲兵和家丁们去管理这些士兵。
抚标有了一个基础的架子,佟国器便连忙带着这些清军继续前进。没办法,丢了那么多的清军俘虏,明白过来的新城县明军肯定是会来追的,他们早前先往东再往北的花招是拖延不了太久的。
行进途中,为了提升士气,军官们在佟国器的认可下纷纷向麾下的军官、士卒们说明佟国器的态度。很快的,伴随着生的希望照耀到了每一个人,一个有勇有谋的形象开始在他们的心中树立了起来。至于为什么这么有勇有谋的巡抚老大人还是被陈凯算计了,这个嘛,那毕竟是陈凯,被他算计的高官之中有的是比佟国器官大的,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大军继续前进,一直到了午后才停了下来。食物在早上都已经吃光了,路上也就喝了些水,军官、士卒们都很疲惫,对此佟国器也是无可奈何。所幸的是,佟国器早前撒出去的亲兵回来报信,说是就在前面不远,有个明军的兵站,其中有一队明军正看押着一群清军俘虏。而更加让人不可置信的是,那些明军似乎也发现了他们,随后竟然丢下了那些俘虏跑了。
“当是贼寇以为我军势大,而且带着俘虏不便应战,便灰溜溜的逃了。”
“抚军老大人高见!”
“抚军老大人明见万里!”
“抚军老大人一语中的,真乃孔明在世啊!”
“……”
恭维声中,唯有一个不知死活的笨蛋来了一句“有抚军老大人在,击败陈逆指日可待”的话听着是那么的扎心。不过,大人不记小人过,佟国器并没有在意,随即便带着这支清军很快就赶到了兵站。俘虏被补充到了抚标的各个军官麾下,兵站里也有明军丢下的粮食,以及一正扇猪肉。
“粮食和猪肉带走,这里终究是贼寇的兵站,兵站丢了,可能用不了多久贼寇就调兵过来。我军当先翻过前面那座山,再行休整,这样就可以避开贼寇的追击。”
轻捋着胡须,佟国器突然发现他应该再弄个羽扇来才符合当前的人设。不过,这并不妨碍身边的军官们的大加恭维。随即,在粮食和猪肉的诱惑下,早已疲惫不堪的清军再度鼓足了气力,继续前进,按照佟国器的吩咐一直翻过了前面那座小山才停下来休整。
就这样,几乎每天佟国器的亲兵都可以发现一处明军的兵站,靠着兵站里的粮食他们坚持着向北前进。同时,随着不断地解放俘虏,以及吸纳了部分藏在路上的俘虏,这支福建抚标也在急速膨胀。等到他们绕过了泸溪县城的时候,兵力已经扩大到了两千有余,唯独是粮食还是只够一天吃的。
“翻过了前面的大山,就是广信府的地界了。二郎们,我军马上就可以脱离险境!”
佟国器的振臂高呼,欢呼声随之而起。多日来,在山沟沟里风餐露宿,为的还不是能够活下去。如今,目的地近在咫尺,清军们无不欢呼雀跃。只是,这样的喜悦并没有能够持续多久。短短半个时辰过后,佟国器的一个负责殿后的亲兵狼狈不堪的赶了上来。
“主子,贼寇追上来了,足足有上千人啊!”
此言既出,当即就是一片哗然。说起来,他们这一路上确也没有与明军打过几次照面儿。兵站的明军见他们势大,自然是溜之大吉,而泸溪县城的明军更是选择了缨城自守。这些,从侧面也印证了佟国器之前的分析——陈凯就在建昌府城,所以明军都在向那里集结,为的就是更好的向抚州府,乃至是更远的吉安府下手。
然而,此间却突然出现了上千明军,佟国器只是稍一沉思,便断定是他们的动静过大,让明军以为他们是一支能够构成威胁的部队,所以才会追了上来。
眼见于此,军官们纷纷提议加快步伐,只要翻过了山就可以甩开明军。但是,佟国器却并没有立刻采纳,反倒是在他们焦急的目光中细细思量。直到良久之后,军官们已经快要耐不住性子,想要带着部队逃跑的时候,只见他摸着颌下的胡须,嘴角上挑起了一丝自信的笑意。
“不,本官要在这里伏击逆贼!”
第七十二章 骆驼与稻草(五)
是他陈凯拿不动刀了,还是你佟国器飘了!
听闻此言,这些军官无不是认定了佟国器疯了,需要给这个思想出了问题的家伙好好讲解一下军事到底是个怎么回事儿。
溃兵、时间太短士卒不附之类的问题可以暂且不提,最最是摆在明面儿上的,武器装备一事,明军肯定是武装到了牙齿,陈凯作为从军器制造出道的文官最是重视的一环;而他们,也就佟国器的那些家丁、亲兵和家奴们有刀,其他的军官、士卒多是在路上捡了根不甚直的木棍作为长枪,不光是没有时间和精力削尖了,就连尺寸上也从三尺到六尺不等,与其说是长枪,不如说是拐棍。至于战马、甲胄和弓矢,更是一概全无!
这样的武器装备差距之下,他们就算是有两倍的兵力,难不成还能让士卒们拿牙去咬明军的铁甲?估摸着到时候他们连下嘴的机会都没有,冲锋的路上就被明军的弓箭、火铳打成了刺猬和筛子。
嘛叫送人头儿?这就是最典型的送人头儿!
他们完全没办法理解此前还在算无遗策的佟国器的脑子是怎么突然就抽筋了,但是这些天下来,其人也确实积累了一些威望。毕竟,如果不是他,他们现在可能已经被运到琼州给蔡大魔王壮阳去了。
正是因为如此,他们在听闻明军追上来了的噩耗时才没有撇下佟国器一哄而散。可是,这份忠诚随着时间的推移也在迅速的流逝。说白了,前面就是广信府,谁也不想跟着这么个疯子死在黎明前的那一瞬间。
然而,此时此刻的佟国器却仍旧是那副智珠在握的模样。他一如此番从新城县出逃以来的作风,与他们细细的讲解了起来,而非是以上官的姿态压人。
根据佟国器的分析,广信府那里有两千绿营,而且衢州那边更是郑亲王济度的大军所在。如果明军只是一支小部队的话,他们是绝对不敢迈入广信府的地界,犯不上为了一群溃兵去招惹八旗军。可现在却不一样,明军有一千兵马,虽说不多吧,但是以着粤赣督标的水准,正面击溃广信府绿营的信心还是有的,想来他们也相信能够在八旗军抵达前解决掉他们。如此一来,仅仅是翻过了那座山,迈过了界碑,是绝对不够的。而广信府那边,大概也不敢去招惹上千的明军精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官场上都明白的道理,没理由到了广信府就不奏效了。
这样的话,他们能够依靠的就只剩下这两千溃卒来自救了。否则的话,他们的命运就只能终结于在精疲力竭的翻过山后,被追上来的明军一个个的杀死在山下,或是山林之中。
“当然,本官也明白以我军当前的状态,野地浪战是全无胜算的。”说了一句众人心中的废话,可“但是”二字旋即就便重新凝聚了军心。
一个多时辰左右,一支千人左右的明军旗帜招展的尾随至此。这里是一处山坳,两侧的小山林木茂盛。从军事的角度看,这里正是设伏的好地方,但是明军却显得极为骄横,连探马都没有派出便大摇大摆的行进其间。
对比早前发现的溃兵,他们确是有骄横的理由。而且,翻过了远处的那座山,就进入了广信府的地界,连广信府的绿营他们都没有放在眼里,更别说是那些残兵败将了。
明军大摇大摆的行进着,也不知是哪个乌鸦嘴嘟囔了一句“这种地形须得小心埋伏”的话来,触动了墨菲定律,突然间,只见得远处呼啦啦的冲出一队清军,同时两侧的山林也冒出了大量的旗帜,“大清和硕郑亲王殿下率领八旗军在此,来者速速投降”的呐喊更是响彻其间。
虽然,前面杀出的那队清军最多也就是群穿了绿营军服的步卒,无有旗鼓,也不见骑兵,两侧的旗帜仔细看去好像形状和旗杆的高度也不太对。但八旗军毕竟是八旗军,满万不可敌的赫赫声威仍旧不是说着玩的。此间,只见得那些骄横的明军几乎是一瞬间便调转了队伍,一边大喊着“中伏了”、“真鞑子来了”,一边丢下武器、旗帜,扬长而退。
一切发生的实在太快了,这些底层出身的福建抚标军官们如他们的部下们那般,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实在太过顺利了。不过,比起这些没见识的货色,胜不骄败不馁的巡抚大人仍旧派出了一支由他的原亲兵队长率领的清军,每人举着一根用木棍系着绿营号坎做成的简易旗帜,继续向着明军逃离的方向大张旗鼓的“追”了过去。
“快,让下面的士卒都别磨蹭,赶紧打扫战场,把武器和旗帜都拿上。贼寇只是被突然出现的八旗军惊到了,等他们反应过来肯定还会追上来的,我们的时间不多,快!”
佟国器的一声喝令,直如那古刹晨钟般,一旦撞入了他们的耳中,便使得他们似醍醐灌顶一般,当即便反应了过来。经过了这些天的磨合,军官们已经渐渐的可以熟练驱策士卒了,他们迅速的将明军丢下的旗帜和武器都收了起来。只可惜,这群明军的鞋子大概都是用鱼鳔胶粘在脚上,竟然一只鞋子也没有遗落下来。
这,是一桩怪事。还有一桩怪事就是明军丢下的旗帜和武器竟然都是清军的,确切的说是福建提标的,其中不光是没有陈凯的督标使用的那种一丈五尺的长矛和新式火铳,也没有其他部队惯用的藤牌。至于柳叶刀和柳叶枪,这些东西明军和清军用的都是一个款式的,区别也不是没有,但是现在也没人有这个闲心。
“本官以为,定是贼寇准备在歼灭我部之后,换上绿营的旗鼓、号坎和武器去骗广信府城,定是如此!”
“抚军老大人神机妙算,我等佩服之至啊。”
又是一阵恭维声中,佟国器谦逊了两军,旋即又大加赞颂了一番麾下军官和士卒们的表现。正是由于他们精湛的演技,才吓退了这支追兵,是他们用行动解除了这场危机。并且,他还表示会上书朝廷,请求对他们的嘉奖云云。
明军逃窜,死亡的威胁得以解除,如今更有了进一步升官发财的可能,众军官自是欣喜若狂。当然,他们也没有忘记眼前这位智比诸葛的巡抚老大人,纷纷表示愿意在佟国器麾下战斗一辈子都愿意。
上下一团和气,不过没过去多久,强强打扫完战场,佟国器派出的那一队清军便赶了回来。用老亲兵队长的话说,他们追了一段,唬得明军不轻。但是,到了后面,明军逃亡的速度开始逐渐减缓,他们怀疑明军之中已经有人从最初的惊骇之中反应了过来,所以连忙退了回来。
“既然如此,趁着贼寇尚未彻底反应过来,我军当赶快脱离险地。”轻抚着颌下长须,佟国器越加的感受到一把羽扇在崇拜者们的目光中的重要性了。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翻过了大山,出现在泸溪之畔,在左近搜罗了一些渔船,又砍伐了大量的竹子编成竹筏便借用水力的便利顺流而下。这可比他们步行要来得快上太多,很快的,他们便转入白塔河,并进入到安仁县的地界。
这里是饶州府的地界,所幸现任的安仁知县以前曾在福建任职过,见过佟国器,便送上了一些粮草。不过,这里并非是佟国器的目的地,他此行是要赶赴广信府的,根据陈凯的分析只有去了那里他才有一条活路。随后,只是休整了几日,大军便沿着信江溯流而上。
他们的下一站是贵溪县,那里位于广信府的西端,而府城则位于这一府的中部偏东,需要沿着信江依次穿过贵溪、弋阳,以及后来成为铅山县治所的河口镇,在继续向东才能抵达广信府城。
然而,到了贵溪县,他们便被当地官府给拦了下来。虽说这些福建绿营的官兵很不舒服,但佟国器却表现了理解的态度。毕竟,这里是广信府,南面的建昌府已经落入明军之手,东面的衢州府则有八旗重兵集团,放任一支连编制都是临时的溃兵一路流窜,本地的文武官员们需要承担的责任实在不小。
贵溪县已经做出了会向广信府衙和江西巡抚衙门上报的保证,但是佟国器从来没打算把性命交给那些早前还龌龊不断的江西文武。于是乎,一边表示了理解,并带领部下们在城外新建的军营里暂且安置下来,一边他立刻派出了亲信向衢州的郑亲王投书、向满清朝廷上折子请罪,以及向京城的族人们写信求援。
这些,说起来真正能够决定他的生死的并不是朝廷和族人,而是那个才二十五岁的郑亲王殿下——他确是有新城县失守的罪责,但是也能带着一支两千余人的绿营逃回清军控制区。功和过,他都是有的,是功大于过,还是过大于功,关键是在清廷眼里他还有没有用。而一线统帅的意见基本上可以决定这一切。甚至哪怕是有过无功,只要一线统帅觉得他还有用,便有了戴罪立功的机会。
书信的内容是他在路上就已经想好的,无非是强调他的抚标可以协防广信府,暗示其可以起到掩护济度侧翼的作用。但是……
“陈凯肯定是在利用我,以达到最大化战果的目的。不能全都听他的,全听他的我肯定还是死路一条。”
第七十三章 骆驼与稻草(六)
说起来,这一路上佟国器都很规矩。严格遵循陈凯的指示,既不与明军交战,也不去屠戮百姓,满脸的人畜无害,让人都有了一种这家伙就是一只套着满清官服的小白兔的错觉。
但是,这样的老实巴交在进入到广信府地界后便渐渐地开始被遗忘了。一方面是先前“缴获”的粮食的耗尽,军中乏粮必须靠劫掠才能维持下去;另一方面也是回到了清廷控制区,他的胆子也一点点儿的回到了身体之中。
当然,与明军交战是不可能的,但是欺负欺负老百姓他还是做得出来的。而现在,住进了贵溪县的军营,有瓦遮头,有饱饭可吃,也不用继续因陈凯而担惊受怕,心思也渐渐地活泛了起来。更重要的是,他想活下去,他不想成为这场明清战争的牺牲品!
几经修改,在深思熟虑之下,佟国器总算是把书信一一写就,并派遣亲信以着最快速度送了出去。
广信府的贵溪县与衢州府城有四百里之遥,若是步行无疑是需要花费大量时间的。所幸,已经回到了清廷控制区,凭着巡抚的官职,哪怕是把一个省都丢得干干净净的巡抚,驿站还是能够照常使用的。
亲信家人日夜兼程,佟国器的书信很快就送到了济度的案前。这位和硕郑亲王是崇祯六年生人,从辈分上,他能算是爱新觉罗家从努尔哈赤那一代算起来的第三代宗室。但实际上,满清的第三代军事统帅,如博洛、尼堪、满达海之流早已是战死的战死、亡故的亡故。按照出道时间算,他也只能归在第四代军事统帅的行列之中。
如今,正是第三代先后故去,第四代正在逐步崛起的时期,济度凭借着他父亲老郑亲王济尔哈朗的遗泽,得到了顺治和朝中其他亲贵们的青睐,坐镇于浙江的最前线。
起初,济度的任务是夺回福建。为此清廷给他调派了一支重兵集团,以及包括贝勒巴尔楚浑、贝子务达海、固山额真噶达浑、阿商格在内的一大批能征善战的战将辅助。奈何,郑氏集团已经进入到了强势期,凭着福建的易守难攻,他在军事上并没有什么优势可言。而此时,收复福建的郑成功也并没有继续扩张,而是极力恢复民生,全然是采取守势,同时利用制海权开始了对江浙的骚扰,这无不使得济度难以达成清廷给定下的目标。
为此,济度在朝中饱受诟病。但是随着孙可望降清,清廷的战略重心全面转向西南,他的任务也从进攻变成了战略防守。清廷更不想因为临阵换帅而导致战线动摇,才会一次次的容忍浙江的沿海府县的逐步沦陷而不去动他这个主帅的位置。
到了现在,济度在朝中承受的压力大幅减少,一眼望去,倒是洪承畴受到的攻击轻而易举的超过他最受责难的那段时间。这其中,不乏有满洲亲贵歧视汉人、辽东旧臣和北党视其为南党分子的关系在,但是最重要的是,洪承畴和他一样是在最前线做事的。
这官场上,做事就很容易受到不做事的闲人的攻讦,因为后者既不做事,也不给别人挑刺儿的话,他们的存在感又当如何体现!
发现了这种现象的根源,济度不由得开始同情起了洪承畴。不过,同情归同情,他也绝对不会在朝中为洪承畴说一句好话,甚至更可能跟着一群人一起落井下石。
当然,怜悯洪承畴也不过是最近一段时间而已,济度很清楚,清廷的战略是先解决西南的明军,而后在歼灭明军主力后调八旗重兵集团再行解决东南明军。照着当下战局的发展态势,这样的好日子已经不多了,马上他就将会成为下一个洪承畴。
衢州府城的定远大将军府中,济度看着佟国器的书信,眉头深锁。说起来,从他率军南下开始,郑成功就展开了对浙江的蚕食,先是舟山,而后是台州,再后来是温州和处州,甚至前段时间已经开始骚扰起了衢州东部的龙游县,似乎有截断他的补给线的意图存在。
从率领大军南下,历次增兵至今,济度手里掌握着七千余满洲八旗、四千余蒙古八旗和一万三千汉军八旗。除此之外,还有超过三万来自北方各省的绿营兵,以及浙江本地的绿营。其兵力规模,不可谓不浩大。但是对比福建明军的十余万雄兵,却还是相形见绌。战线能够维持至今,无非是他还有杭州和宁绍的另外两支八旗军作为臂助,而明军从正面战场难以展开。
这样的平衡始终在维持着,郑成功在竭力打破,而他则在尽力弥合,双方在浙东大地上你挣我夺,大规模的会战一场没打,但是小规模的交锋几乎天天都在发生。现阶段,局面还是可以勉力维持,但是伴随着前几日传来的关于新城县为陈凯所夺的噩耗,不祥的预感便开始在他的心中不断膨胀。
济度很清楚的记得,上一次陈凯出手是夺取南赣,他的手法与这一次可谓是如出一辙。如果这么说的话,这一次该倒霉的自然是吉安的重兵集团。可问题在于,济度并不相信陈凯的胃口会仅限于此——永历八年明军的大反攻,陈凯和郑成功可是从四个府的地盘一口气扩张到一个半省;现如今他们有两个完整的省,加上来自于浙江和江西的数府之地,干掉吉安的清军之后,肯定不会停下脚步。区别,无非是对他下手,还是对洪承畴下手,仅此而已。
这几日,济度已经不记得他骂了佟国器和杨名高这两个废物多少次了。他是王爷,是主子,自然已经不屑于暗骂这些奴才了,可谓是换着花样都骂出了重复使用。但是,今天拿到了佟国器的上报,在好容易按捺下将其撕成碎片的冲动后,真的认认真真的看过来,却陷入了良久的沉思。
“……此一番借主子赫赫声威,侥幸吓退贼寇,奴才恳请主子宽恕众将冒用之罪,于奴才愿受主子任何惩罚……奴才窃以为,贼寇当是准备用福建提标旗帜偷袭广信府。当遭遇埋伏,贼寇首领误以为是八旗军,却骄横的试图效法闯贼破孙传庭故伎,引诱我部放弃设伏点,全军追击……奴才能够带领这两千余福建绿营硕果仅存的精锐侥幸归来,实邀天之幸、仰仗主子威名,不敢居功……”
佟国器在上报中详细描述了这些天的遭遇,从发现明军,到杨名高战死,再到明军攻占新城县,对于失败的过往并不讳言。而后,他又设法营救清军俘虏,带着俘虏北上逃窜,尤其是最后的伏击,更是浓墨重彩。除了描述,更不乏有根据兵法和经验对个中细节的分析,可以说是清廷对于新城一战最为详尽的报告。
而且,在这些汇报和分析之中,佟国器将他能够带着两千清军逃出生天的奇迹全部归功于济度和他的八旗军,一口咬定是济度和八旗军的威名将明军吓退了,甚至逼迫明军不得不和他们“斗智斗勇”。
阿谀上官,济度从世子做到和硕亲王,这些年见得实在太多了,一般的马屁已经很难触及他的兴奋点了。
但是,从率领大军南下以来,从最早的被寄予厚望,到后来的为朝廷诟病,对于他这个只有二十五岁,此前的人生未曾经历过什么挫折的心高气傲的年轻人而言,不可谓不是一种打击。挫败感在这段时间里始终存在,所以他才会动帮他分走了一部分压力的洪承畴产生同情之感。也正因为如此,佟国器的上报才好似甘霖一般,让他从最开始的不屑一顾,到后来的犹犹豫豫,再到现在的颇有赞同之感,因为此人的观点极大地满足了济度的虚荣心,并且他也相信,佟国器向清廷的奏报也只会是这样写的,这也可以从侧面证明他在东南战场的存在感。
“鲁密铳,你们二人怎么看?”
继贝勒巴尔楚浑和贝子务达海在去年先后病逝,噶达浑和阿商格这两个固山额真已经成为了济度最为看重的军事将领。这二人,皆是百战余生的大帅,尤其是前者,更是从努尔哈赤时代就在满清旗下效力。甚至可以说,此二人才是这支大军的真正军事统帅。
此时此刻,爱新觉罗政委将书信推给了两位正副团长,二人凑在一起,细细看过,那些关于兵败和逃亡的内容济度并没有问询他们的意见,反而是对于佟国器提出的那个对于明军在击破福建提标时使用的武器的个人猜测更感兴趣。
眼见于此,噶达浑心下已经有了数,随即向那个脑子里长满了肌肉的阿商格投了一个眼色过去:“回主子的话,奴才觉着佟国器那奴才猜的很可能是对的。据奴才所知,郑芝龙那厮当年就用这东西搪塞过明廷,想来是当有超越鸟铳之处。至于佟国器那奴才,应该也是有些真本事的。”
“那个,奴才也是这么想的。”
“嗯,本王与你二人所想暗合。”志得意满的点了点头,济度继而定下了基调:“巡抚佟国器和提督杨名高丢失新城县,罪不容诛。但二人毕竟力战不敌,且杨名高已然殉国,佟国器其人也确有才具。本王以为,当下朝廷急需用人,暂且留他一条狗命戴罪立功吧。”
接下来,济度传来了幕僚为其书写奏折,而后噶达浑和阿商格也在上面签了名字,表示了他们作为一线将领的态度。这事情暂且算是告一段落,他们又商讨了一会儿军务,二人才一起告退。
“咱们为何要为那个废物说话?”
阿商格对于噶达浑的处断并不了解,但是后者确实比他这个纯肌肉型武将要有些脑子,身份、资历、地位也都在他之上,所以当噶达浑使了眼色,他虽说是心有不平,但却仍旧选择了统一口径。
“你没发现主子已经决定放那个废物一马了吗?”
“就因为主子的决定?”
闻言,阿商格自是颇为不平。说到底,若是老郑亲王统军,他是连屁都不会放一个的,就算是济尔哈朗叫他去吃屎他也会毫不犹豫的去做。但是这位小郑亲王,早年没有什么领兵作战的经验,全凭着身份地位才成为大军统帅。虽说,主子就是主子,奴才就是奴才,从没有奴才置喙主子的道理,可还是让他对于噶达浑的盲目服从感到了一定的不满。
这是对大军的不负责任!
然而,此时噶达浑却无奈的摇了摇头,这位八旗老将显然比他的这个后辈想得更加深远:“也不只是因为主子。新城县落入贼手已经是现实了,我们绝对不能放任陈逆攻入广信府,再从那里将福建的贼寇放出来。”
这确是现实问题,福建建宁府与江西的广信府之间有诸如桐木关、闽赣分水关、焦岭关、岑阳关、谷口关等一系列关隘。这些关隘在明军席卷福建的过程中尽数为明军所得,甚至从时间上还要早于仙霞关。为了防止明军由此攻入江西,清廷在这些关隘前修建了大量的堡寨,靠着数倍的兵马才好歹堵住了明军的去路。
如果真的让陈凯攻入了广信府的话,他们相信其人一定会像在瑞金、在新城那样,设法把建宁府的明军释放出来。到时候,郑成功难以展开的十几万大军就可以彻底展开,并且对他们这支满清重兵集团从西、南两个方向实现战略合围,这是非常危险的!
“可那个废物已经连续两次丢失信地了。”
“但他手里还有两千福建绿营。”
“狗一样的福建绿营?”
“是啊,别忘了洪承畴现在已经被陈凯把西南经标的老本儿都逼出来了。接下来的几个月,那个姓陈的蛮子一定会发了疯的展开攻势。目标,无非是吉安和广信二选一罢了。这时候,哪怕是多条狗也比没有强。”
第七十四章 骆驼与稻草(七)
未几,在贵溪县翘首以待的佟国器便收到了郑亲王济度的回信。在回信中,济度先是用主子对奴才的口吻把他丢失新城县的事情臭骂了一顿,而后又认可他的“知耻而后勇”,表示可以让他留在广信府戴罪立功,同时表示会向朝廷为他说项一二,让他能够安下心来。
“这条命暂时算是保住了。”
看过了书信,他不由得长舒了一口大气,这些天来所承受的心理压力一扫而空不说,更是收获了成功的巨大满足感,叫他如何不欣喜若狂。然而,明军一天不被扫平,陈凯一天不死,悬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就随时可能落下,兴奋过后,对于未来的担忧便重新回潮,让他不得不深锁眉头。
………………
就在佟国器正式开启他的演艺事业之时,随着建昌府被陈凯串了个糖葫芦,驻扎江西省会南昌的预备队也迅速做出了反应。
江西一省,最早是驻防三处要点,以这三处要点控扼全省。但是,随着陈凯收复南赣,清军在南线的战线退到了吉安府,不光是吉安本地绿营大幅度扩编,南赣被打残的部队也退到了那里就地补充,以免换防时遭到南赣明军的突袭。除此之外,原本镇守省会的江西提标也没有能够回返信地,清廷还从河南抽调了部分绿营兵用来加固那片二线阵地。
其结果,靠着兵力的优势,清军总算是遏制住了南赣明军的攻势,但是江西一省的防务重心南移也导致了作为核心区的省会的空虚。为此,清廷设立了南昌驻防八旗,以满洲镶黄旗名将章佳*达素作为镇守南昌总管,在震慑一省的同时作为吉安清军的预备队。
这支驻防八旗与西安、南京的两千满蒙八旗,以及杭州的四千汉军八旗不同,乃是由一千五百来自两黄旗的满洲八旗、五百蒙古八旗和一千汉军八旗组成。这样的兵力配置,更加接近于满清在组建绿营前的传统兵种配比。而之所以如此,是来自于鳌拜的极力支持,更是在于南昌不比有关宁军和大批汉军八旗驻守的陕西,也不比有大量汉军八旗驻扎的南京,他的主要工作不是监视汉军八旗和绿营兵作战,而是切切实实的预备队,一旦江西战局出现漏洞,他就需要在第一时间上去将其堵住!
当建昌府的警报传来,达素便在第一时间点齐兵马,直扑建昌府。此一遭,他不光是带着南昌驻防八旗,还把江西抚标给带了上,以至于那里现在就剩下一个城守协,等于是让江西巡抚张朝璘在偌大的南昌城里唱空城计。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为他们很清楚,一旦陈凯与南赣的黄山实现了对吉安清军的战略合围,那些绿营兵弄不好连打都不用打就自行崩溃了。绝对不能让他们受到威胁,这是朝廷和地方的共识。结果,达素紧赶慢赶,那些建昌府的废物绿营还是没能守住府城,被陈凯和王秀奇在城下合兵一路的场面直接就给吓得弃城而逃了。
建昌府城落入明军之手,明军的下一站肯定是抚州府城——这两个府城之间有河流相连,更是无险可守,明军只要战据抚州,向北可以威胁南昌,向南可以合围吉安,清军在江西战场上就会陷入到濒临崩盘的境地。
所幸的是,当达素赶到抚州府城时,明军并没有展开对这一处当下最重要的战略要地的攻势。这很不正常,尤其是对手是明军那边久负盛名的陈凯的情况下。于是乎达素在抓紧时间整顿抚州城防的同时,更是派出了大量的探马,最后总算是得到了一个让他冷笑不止的结果。
根据细作带回来的消息汇总后显示,好像在陈凯和王秀奇合兵于建昌府城之际,背后的新城县爆发了一次俘虏暴动,结果在短暂的城池易手后,那群俘虏便弃城而逃。陈凯恼羞成怒,派出了大量的军队搜索这支清军,一直到前几日才重新完成了大军的集结。
所谓,兵形似水,流变不息。达素虽然做不到引经据典,但道理他还是明白的。最起码,当明军已经通过前期的操作获取了战略主动权,这时候就应该全力以赴,夺占抚州的战略要地,而非搜捕什么俘虏。而反其道而行之的陈凯,现在坐失了夺占抚州的大好良机,再想攻取抚州,面对的就不再是只有一千余人的抚州城守协了,而是拥有三千八旗军的六千清军。想要取胜,其难度就要提升不知道多少倍了。
“姓陈的蛮子就这点儿能耐,亏得苏克萨哈那个废物还会败给他。”
两黄旗与两白旗的矛盾由来已久,从皇太极的黄白对换就已经开始了。皇太极对两白旗的压制、多尔衮对两黄旗的打压,以及顺治对两白旗的报复,双方的矛盾越加深重。哪怕苏克萨哈当年凭着对多尔衮的反戈一击已经成为了顺治安抚两白旗的重要人物,于他们这些两黄旗的贵族们却仍旧对两白旗颇为敌视。
此间,陈凯的表现拙劣,达素的第一反应就是苏克萨哈的无能。不过,嘲笑过后,作为宿将他也仔细的琢磨过陈凯的行为。思来想去,当是那群俘虏数量较多,而且新城县恰恰正在明军的补给线上,陈凯为防补给线被清军截断,所以迫不得已如此。甚至再往深远了去想,既然新城县都能被一群暴动的俘虏夺占,那么明军的后方显然是十分空虚的,也许作为周转中心的邵武府那里也就一到两个营的人马……
即便是想到此处,达素也仍旧觉得陈凯是过于保守了。毕竟,已经被俘虏过一次的绿营兵,就算是暴动成功了,也不过是一股子劲头罢了。夺占了城池,马上就弃城而走,摆明了就是害怕明军回师。而这些,还不算身处敌后的清军的粮草补给以及武器甲胄,更没有去计算军官、士卒的指挥链完整程度。就这么一群微不足道的家伙,实在犯不上大动干戈,更加犯不上为了他们牺牲此前已然获取的先手优势。
如此看来,这个号称能够与洪承畴比肩的文官也不过尔尔。面前是这样的对手,只要击破当前明军就可以直接攻入明军空虚的腹地,从而逆转整个战局。越是这样想下去,进攻的诱惑就越大。
只可惜,那个据说与陈凯水平差不多的西南经略八百里加急送来了命令,好像提前预知了他的想法,勒令他要以最快的速度抵达抚州并加固城防,同时绝对不准越过抚州向明军发起进攻。
这样的命令,达素清晰的记得他看过之后又仔细看了两遍洪承畴盖在上面的经略大印,若非是实在看不出什么破绽来,他甚至一度怀疑这道命令是陈凯假冒的。但是即便如此,暮气二字却还是在他的脑海中油然而生。
“论起保守,洪承畴这奴才倒是与那姓陈的蛮子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呸,这两个汉狗。”
一口唾沫吐在了地上,达素很想当着洪承畴的信使把命令撕得粉碎。但问题在于,他从鳌拜口中得知,顺治对洪承畴的能力颇为迷信。就算是鳌拜在他离京前也曾嘱咐过,到了江西万勿逆着洪承畴去做事。哪怕是他自己,有着当年的松锦大战前期清军的不断失利的记忆,本心也觉得洪承畴应该是比一般汉人官僚要强的。可是,这样深重的暮气,对于八旗军的强悍战斗力却无疑是一种严重的无视和浪费。
奈何,主子的信任,让他这个做奴才的实在难以生出对洪承畴的“乱命”做出明确的拒绝。眼见着明军重新集结了兵马,他更是生出了洪承畴贻误战机的不满。而伴随着洪承畴将率领西南经标全军东进江西以防陈凯搅局的通报送达抚州城,达素在对其人的暮气再度加深了一层认识的同时,更是决定给鳌拜写一封书信,好好给洪承畴这个废物点心上上眼药。
信,达素很快就发出去了。而那个被他告状的洪承畴,竟然也很快就在左虾营的保护下日夜兼程的赶到了抚州城,看到了达素并没有贸然出击,才总算是松了口气。
“章佳大人,老夫知你对严禁出击的命令有所不满,所以才会星夜兼程的赶到这抚州府。见得阁下能够顾全大局,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下了。”
达素不记得他与洪承畴之间有着这样推心置腹的交情,可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该当如何回答。随即,这是冷笑了一声,便权当是做了回答。
果然,达素是有情绪的。对此,洪承畴却是叹了口气:“国事艰难啊。”重重的顿了顿,只见他转而向北京的方向遥拜了拜,弄得达素也只能跟着他如此:“老夫受我大清两代皇恩,可谓是恩深似海。数年前南下湖广经略西南,穷尽其力,也只是强强遏制住了西贼的攻势。今日能够席卷西南,全是天佑我大清之缘故,老夫实在惭愧无地。”
洪承畴谈及旧事,达素曾随尼堪攻衡阳、随屯齐攻宝庆,对于那段时期清廷在湖广的统治濒临崩溃的现实亦是心有余悸。但是几年下来,洪承畴稳住了湖广战局,且屯且战,不光是遏制住了明军的攻势,更是夺占了一些府县,硬是撑到了三王内讧。乃至是到了今时今日,西南的大军的一应后勤供给,包括粮草、武器、甲胄、民夫等等等等,也几乎全部是由西南经略衙门提供的。可以说,没有洪承畴的话,湖广,乃至是湖广接壤的几个省早已不复为清廷所有,甚至很可能明军早就与清廷划江而治了也说不定。
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而准备的。如果这么看来的话,恰恰正是洪承畴的努力让清廷撑到了三王内讧,并且拥有了第一时间横扫西南的物质资本。否则的话,就算是孙可望降清依旧,清廷调来了这几万大军,总不能一路吃土吃到昆明与李定国决战吧。
洪承畴一番话说下来,达素突然觉得他好像没有先前那么的不满了。而此时,洪承畴也并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继续说道:“陈凯,这些年老夫搜集了很多关于他的信息,总是觉得他似曾相识。”
似曾相识?
这个说法直接将达素原本已然被打断的思绪彻底扫的无影无踪。陈凯和洪承畴认识,起码见过面,这是他的第一反应。但是转念一想,却又觉得不太对劲。旁的不说,洪承畴成名数十年,陈凯不过是这十来年才窜起的,如果他们见过,以着洪承畴组建西南幕府时表现出来的识人之能,如何能够放过陈凯这样能够与其匹敌的人物?
注意力陷入其中,达素的思路也钻进了一个死胡同里,说什么也出不来。这,其实也并不怪他,实在是洪承畴本也没有把话说了明白。
“最早的时候,老夫总觉得在他的身上看到了我年轻时的样子——不避险阻、勇往直前。”说到此处,洪承畴不由得苦笑,才将那个“后来”继续说下去:“但是时间越长,对他的了解越多,老夫就越是觉得不像。反而,在他的身上,让老夫看到了另外的两个人的影子。这两个人,一个叫做徐光启,一个叫做卢象升。想来,章佳大人也听说过吧?”
这两个人,前者,达素并没有什么印象,而后者却依稀记得,是个出任过督师,曾经在第一线与清军交锋的文官,很另类的文官。具体的,他已经记不起来了,但洪承畴却记得非常清楚。
徐光启,崇祯朝的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和内阁次辅。他一生致力于研究和推广西学,试图通过西学来拯救大明王朝。他不光主张大力推广高产作物种植,以便于在小冰河期养活更多人口,更是铸造西式火炮、雇佣欧洲军官来训练明军,甚至就连后来袁崇焕用红夷大炮守城的办法也是他最早提出来的,而非是袁督师的原创。
而那卢象升,作为一个常年带兵打仗的文官,并不似其他文官那样在安全的后方运筹帷幄,他从来都是冲锋在最前线,亲身杀敌,用他的勇气鼓舞和带动着麾下的武将和士卒,以此来取得胜利。
此刻,洪承畴娓娓道来,将他对徐光启、卢象升和陈凯三人的异同进行分析和对比。这里面有的是无须解释便可以显而易见的,有的则是他通过京中的欧洲传教士了解到的。达素顺着他的思路,以及这些年来清廷搜集到的关于陈凯的信息一一对比,当时便是恍然大悟。
是啊!
徐光启铸炮,陈凯也在铸炮;徐光启推广高产作物种植,陈凯便在广东和福建推广高产作物和复合型农业;徐光启推广西学,陈凯干脆在开办学堂直接教授这些东西;甚至徐光启雇佣欧洲军官训练明军,陈凯直接在他的抚标复制了欧洲的西班牙大方阵。至于卢象升,陈凯也曾亲身与敌肉搏,在战场的最前线指挥作战。
如此说来,竟真的好似二人合体了一般。或者说,陈凯比他们做的还要更进一步,受到的掣肘也更小,所以才会有今日气象!
“不光是这些,老夫这些年一直在派细作渗透广东。最初的时候,八旗的赫赫声威,以及老夫用高官厚禄相诱惑,也发展出了一些心向大清的文官、武将和士绅。但是随着陈凯的谘议局出现,这些家伙纷纷与老夫断了联系。今年年初,老夫派人去连山联络当地土司,他们竟然将使者直接扭送广州,以此来证明他们对陈凯的忠诚!”
连山的少数民族土司是受过洪承畴优待的,甚至可以在剃发易服的原则问题上例外。当年,陈凯收复南赣,洪承畴就曾从连山攻入广东腹地,险些让陈凯功亏一篑。这些家伙按道理来说当是清廷一边的,洪承畴也一直在用心拉拢。但是伴随着他们在谘议局有了名额,与粤海商业同盟取得了合作关系,利字当头,我大清和洪经略的深恩厚义便直接被丢进了垃圾桶。
“这群蛮子……”
达素自是怒不可遏,然而洪承畴却远比他想得开:“不瞒章佳大人,最早,老夫以为是在与年轻时的自己交锋,所以想要凭借更多的经验来为朝廷解决掉陈凯。但到了最后,老夫却只能拿连城璧下手,尽可能从广西找回些颜面。后来,老夫看清楚了陈凯的本相,也曾想要与其再决生死。但是没等老夫动手,孙可望却率先反正来投。现在老夫已经想明白了,老夫最大的优势不是经验和阅历,是老夫站在了大清的旗下。大清是天命所归,陈凯就算是徐光启、卢象升、孙承宗、熊廷弼一起附体,也绝对不是大清的对手!”
所谓天命,说起来,满清能有今日,确有太多的偶然。敌人的愚蠢,以及命运之手的拨弄,让他们在一次次的失败边缘转败为胜。这些年,达素看过了太多,尤其是孙可望这样的奇货,更是他一次次的从朝中诸如宁完我、范文程之流的汉臣口中惊叹的亘古未有。
是的,一个只有几万旗丁的大部落几乎征服了拥有七千万丁的大明,这不可谓不是一个奇迹。而整个奇迹,也更让达素坚信洪承畴所言的天命所归绝对没错!
“章佳大人,如今的天下,郑逆和陈逆不过是垂死挣扎,只要信郡王他们能够铲平伪朝,贼寇的士气必然会受到致命的打击,那些鼠首两端的墙头草也会重新向朝廷摇尾乞怜。在这之前,我们要确保江西的稳固,防止陈逆威胁到湖广,因为只要湖广的粮草能够跟上,凭着八旗军的武勇,再加上孙可望的劝降书,就算是老本贼也只有死路一条。等到伪朝被朝廷剿灭,八旗大军便可以调转方向,回师东南,郑逆和陈逆自是旦夕可灭。为了达成这一目标,莫说是严防死守,就算是放弃一些不甚重要的府县也在所不惜。”
秉着一切以大局为重的思想,洪承畴与达素在抚州城上演了一出将相和的戏码。与此同时,建昌府城的城头上,遥望着抚州的方向,陈凯重重的打了一声喷嚏。
“又不知道哪个混蛋在念叨我呢。”
“制军说笑了,您早已是天下闻名的人物,多少人崇拜仰望。倒是如今已经入冬了,这建昌府也远比广州要冷,您还当注意身体。”
说着,作为卫队队长的曹宏锡便为陈凯披上了一件披风。这个琼州府万州千户所千户的儿子如今已经积功做到了世袭指挥佥事的世职,但是年轻的他,对于未来仍有着更大、更美好的憧憬。
作为卫队长,他早已烙上了陈凯亲信的印记,就像是他的那个如今已经外放到督标第二镇镇属骑兵营做营官的前任一样。当然,想要取得成功仍旧需要更多的努力,而他也在尽职尽责的做好卫队长的工作的同时,积极学习那些陈凯觉得有用的知识,以便于日后机会来了的时候可以更好的发挥。
陈凯看着这张仍旧年轻的面庞,不由得想起当年他收复琼州,曹宏锡和他的父亲带着万州千户所的那些破衣烂衫的卫所兵前来投效的场景。如果没有他的话,或许他们会死于清廷的某一次围剿,亦或许会在明廷彻底覆灭后从世人的视线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可否认,他已经改变了太多人的命运。无论,这些人是主动地接受,还是被动的承受。于他而言,其中的区别,并不重要。
“我感觉到了,虏师中的一些家伙,以为他们已经猜到了我的意图。”
话说着,陈凯却露出了笑容。只是这份笑容却是格外的灿烂,灿烂到让站在一旁的曹宏锡只觉得衣甲下的暖意突然被抽走了似的,下意识的紧了紧衣领。
第七十五章 骆驼与稻草(八)
永历十二年的十一月,随着洪承畴星夜赶到抚州府坐镇,隶属于西南经标的五提督、三镇也陆陆续续的抵达了江西战场的最前线。抛去早已入黔的右虾营和在经标左提督赶到后被调回南昌的江西抚标,清军在抚州府已经集结了三万六千大军,其中更有三千八旗军作为大军的中坚力量。
由于洪承畴的反应神速,明军在赣东地区的兵力优势顷刻间便被清军反超,就连陈凯也不得不快速转入到了防御状态。
抚州与建昌这两个府,只有从各自的府城由一条抚江将抚州平原和河谷平原连接在一起。两府之间,是为雩山山脉,其中制高点军峰山号称赣东屋脊。只是,山脉并非一马平川,其中也多有村镇道路,连接抚州之宜黄,建昌之南城、南丰,乃至是赣州之宁都。对此,明清两军皆是选择了分兵把守要害,防止对手有师法邓艾的机会。
凭借着洪承畴的预判,清军一下子便将江西战场突然出现的防御漏洞封堵,将劣势重新拉回到了均势。在调集重兵的同时,洪承畴也竭尽全力的向建昌府派出细作以获取情报。在经过了十来天的等待后,总算是得到了已经算不得是第一手的消息。
“陈凯那蛮子向海寇求援?”
“这是应有之义,他们二人本就是一家。而且,依老夫所见,郑逆的大军在衢州无法展开,那些在后方的部队不过是白白消耗军粮。现在陈逆已经在江西打开了缺口,他肯定是要往这里加注的。”
达素当然明白洪承畴的意思。在江西,清军基本上都是绿营兵,哪怕是西南经标也不好与八旗军相比;但是在浙江,衢州的重兵集团、宁绍的八旗军、以及杭州驻防八旗,精锐部队的密度可远比前者要大得多。现在,陈凯已经拿下了建昌府,在江西打开局面的可能性远比郑成功在浙江要大。一旦陈凯在江西打开了局面,不谈什么涟漪效应,只说一旦明军击破了当前的对手,席卷江西一省自不待提,更可以大军杀穿广信府,与仙霞关的明军形成夹击之势。
“这事情,须得尽快让郑亲王知晓。”
“章佳大人无忧,老夫已经撰抄了一份,派人日夜兼程送往郑亲王军前。”安了达素之心,洪承畴却不由得叹了口气:“郑逆的援军当还有些时日才能抵达,老夫须得尽快赶回湖广坐镇。”
这些天,洪承畴与他一起平衡江西战场的态势,硬生生的将陈凯的攻击节奏打断,可谓是颇有成效。然而,就在确定了明军会增兵的当口,洪承畴却提出了要回去坐镇,当即便是让达素为之一愣。但只是一瞬间过后,其人便反应了过来。
“是信郡王准备好进攻云南了吗?”
“是的。”肯定了达素所想,洪承畴继而言道:“今年上半年,朝廷的大军便将贵州收入囊中。这期间,确有夔东贼威胁平西王后方,但也无伤大雅。这半年来,老夫一直在为大军准备继续进攻云南的粮草,现在已经输送的七七八八了。而云南的老本贼似乎也耐不住了,前几日信郡王派人来送信,说是老本贼准备夺回贵州。这时候信郡王估计已经南下迎战了,老夫必须回去坐镇,以稳定人心。”
清军席卷贵州的势头确实打了明廷一个措手不及,李定国会设法恢复贵州,这也是在洪承畴的预料之内。无非,比之他的预估,李定国的行动已经算是晚的了,只此而已。但无论李定国何时动手,洪承畴的粮草就位,清军的主力就将攻入云南,这却是改变不了的。毕竟,维持那样规模的大军,对于清廷、对于长沙幕府,都是一个难以承受的负担。
西南的灭国之战对满清来说是当下最重要的事情,达素自然不敢轻忽。为此,他更是提出了将部分经标调回湖广,并且保证他会死守抚州府,不让陈凯越雷池一步。
“章佳大人的武勇老夫从未怀疑过,只是,眼下虽说官军兵力要比陈逆多出近一万大军,但是陈逆扼守分水岭、界山岭、云岭山一线,凭地形而守,官军一时间也拿他没什么办法。而且,海寇的援军用不了多久就到了,咱们在抚州的兵力优势只怕维持不了太久。甚至,可能连半个月都到不了”
洪承畴的预计已经摆在了眼前,达素下意识的看了一眼那份情报,亦是心知肚明——清廷清廷在浙江的宁绍、衢州,在江西的南赣,在广西的梧州这些地方都维持了大军进行防御。同时,更是在西南进行灭国之战。再加上这几年的战损,一时间无论是八旗军,还是北方的绿营都很难抽调了。说句明白话,洪承畴带来的这些西南经标确实为数不少,但却已经是他这里最后的援军了。
“至于湖广,老夫身边就算是没有一兵一卒,那些逆贼也断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更何况,各府县还有绿营驻守。只是陈凯一出,老夫便再没办法对云贵实现大规模的兵力支援了。”说到此处,只见他站起身来,拱手一礼,继而言道:“接下来的日子,抚州的压力必然会不断增大。一切,就依仗章佳大人了。”
很快的,洪承畴便将经标五提督、三总兵的指挥权交托到了达素手上,只带着同时兼顾着保卫和监视任务的左虾营赶回了长沙。而接下来的日子,果然不出洪承畴所料,接到了求援的郑成功立刻向建昌府增兵,一支又一支的明军越过了衫关,让陈凯将兵力劣势迅速的拉了回来。
伴随着援军陆陆续续抵达,陈凯的进攻欲望也重新回到了身体。很快的,明军便在腾桥镇、青泥镇一线与清军展开了对攻,双方大打出手,几乎是无日不战。不过,没过几日,明军声东击西的计谋便被清军侦知。为此,达素连忙派出了洪承畴最为信重的大将张勇率领本部兵马五千赶赴金溪县设防。
金溪县位于抚州府的东北部,过了金溪县城向北不足百里便是佟国器之前转道过的白塔河。一旦明军拿下了金溪县,在设防的同时便可以威胁广信府的西部。虽说是有几分行险,但对于清军而言却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达素的反应极快,张勇也不愧绿营名将之称,明军在金溪县并没有讨到什么好处,但张勇的副将王进宝持重,也未敢真的追上去,唯恐遭遇明军的伏击。
然而,陈凯对于金溪县、对于抚州府城的欲念却并没有就此打消,明军对这一线继续着接连不断的攻击势头。而清军这边,达素深知明军的兵力随着时间的推移迟早会反超于他,再加上洪承畴关于战略防御的敦敦叮嘱,他在腾桥镇、青泥镇一线也始终是毫厘必争,说什么也要将明军堵死在狭窄的建昌江的河谷平原之内。
双方在建昌府西北的这一线大打出手的同时,在雩山山脉的山区,小规模的交锋也时不时的要来上一场。陈凯对于抚州府,或者说是对于清军抚州防线背后掩护的吉安府的执念实在大得惊人,几乎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但,陈凯毕竟是陈凯。乐于助人的他并没有辜负江西其他府县官吏将校们的“殷切期待”。一支小部队悄然出现在了广信府的地界,并且开始偷偷摸摸的在一个叫做江浒山镇的地方修建起了营寨。
第七十六章 骆驼与稻草(九)
“江浒山镇?末将听说那里在贵溪县是可以比肩鹰潭、上清的重要集镇,好像距离县城也就八十多里地的样子。”
“那地方,好像是江西四大寇曾经驻扎过的所在。”
贵溪县城外,福建抚标的军营里,两个清军军官正在中军大帐内向佟国器汇报他们打听来的消息。
昨日,贵溪县得到消息,说是明军进入了广信府地界,并开始在江浒山镇修建大营。来的,是一支打着房宿营旗号的明军,规模也不大,约莫一两百人的样子。据情报显示,从武器上看应该也和陈凯直辖的督标没什么关系,具是些长枪、藤牌腰刀和火铳。
这两个军官都是福建绿营出身,对于明军的编制也是有所了解的。据他们早前向佟国器解释的,这房宿二字来源于二十八星宿,东南明军除了隶属于招讨大将军行营的五提督和诸镇,以及督标的五镇两协以外,还有二十八星宿营。这些营头素来是作为大军的补充和辅助之用。比如郑成功席卷福建时,坐镇在福州的陈凯就曾派这些部队分赴各线助战,也曾派他们驻守收复的县城,好像也有过直接更换番号补充到受损严重或是需要扩编的镇过。大概可以算是野战营头中的二线部队。
如今已是十一月二十三,明军和清军在建昌府、抚州府一线已经鏖战了半个月了。陈凯早前向郑成功求援的军情从抚州送到了衢州,又从衢州送到了军前。若非是济度还记得佟国器想要戴罪立功的事情,估计这份情报就算是过了广信府和贵溪县这两道手,也未必轮得到他。
大批的福建明军从衫关入赣,陈凯便有了与达素打消耗战的底气。与此同时,由于明军在建昌府的兵力日盛,广信府的清军也愈加的惴惴不安起来。于是乎,对西南部山区的侦查也做得越加的仔细。结果,也说不清楚是好运还是霉运,这事情还真的让他们碰上了。
“无论是包抄吉安府,还是夺取广信府,对于陈逆来说都是可以打破僵局的好去处。他现在手里兵多将广,自是要多路出击,就算是碰运气也要碰上一碰。”
“抚军老大人所言极是,末将思前想后,亦是这样觉得。”
“末将也是这么想的。”
此刻,站在佟国器面前的这两个军官并非来自于早前由他带出建昌府的那群绿营兵,却是他前些天才向济度行文调过来的。
这两个家伙,一个是提标副将,在兵败之际带着亲兵、家丁逃出生天;另一个则是原延平府绿营游击,在他弃城而逃之后带着本部兵马绕了好大一个圈儿,竟然比他还早一步绕到了贵溪县。前者手里有几十号亲兵、家丁这样的精锐,后者麾下则有近四百人的兵力。
至于佟国器为何选择在这时候向济度保下他们,倒也并非是因为那五百余建制完整的绿营兵,而是他们二人一个副将、一个游击将军的官阶。因为,他带回来的那两千绿营兵之中没有一个原本在把总以上的军官,就算是他一路提拔,也最多是升到守备而已。
一个巡抚标营,按例是由一个副将作为指挥官的,下面还要有游击、守备、千总、把总等一系列的军官组成从上而下的指挥链。这是朝廷体制,清廷如此,明廷那边也是这般,或者说清廷在这手上本就是和明廷学来的。而这样一来,高级军官的缺失很可能将会面临被掺沙子的可能。这不光是对他接下来的计划非常不利,更重要的是,从建昌府脱困,佟国器就萌发了掌握一支军队的想法,就像是陈凯的督标那般……
眼前的这两个家伙,一个弃军而逃,一个弃城而逃,但是本着用过不用功的原则,佟国器向济度保了他们戴罪立功。这二人在悬着的心稍稍落地之后,这些时日一直在帮着佟国器操练士卒、整肃军纪,也算是尽职尽责。
如今,明军出现在广信府地界,在情报上,佟国器已经先了那些江西文武一手。他们不光是对东南明军的编制更加了解,以此为基础进行的军情分析也更加有效。
“末将听说,贵溪县衙那边好像还找了说书先生去问话。”
县衙,其主要职责本就是行政和讼狱,地方上的一些小规模民乱或是宗族械斗,他们插得上手,可这次来的却是明军。这种事情,按说还是应该交给绿营去处理,县衙负责一些后勤工作就好,但毕竟是发生在本县,而且距离县城连百里都不到,无论是好奇心,还是忧心忡忡,都难免一个病急乱投医。只要,他们没有真的照着《封神演义》去设计一个万仙阵出来,都是无伤大雅的。
当然,这个规模的明军显然不是本县绿营所能够对付得了的。于是乎,广信府的镇守总兵官在上报了济度的同时,亲自带队,以一千绿营,步兵、骑兵、火炮一应俱全,打算玩上一把狮子搏兔,好彻底打掉陈凯对广信府的不良企图。
广信府绿营浩浩荡荡西进,抵达贵溪县后,不知道是刻意的,还是由于福建抚标的大营正好离官道不甚远,这些江西绿营在福建绿营的营门前大摇大摆的招摇过市。
远处的中军大帐,佟国器看着这一切,面无表情。直到广信府绿营从他们的视线渐渐消失,他才冷笑了句:“一群不知死活的东西”便转身回了中军大帐。随后,竟然让麾下的将校们做好出征的准备。
果不出佟国器所料,三天不到,这支绿营就只剩下了一群残兵败将。不过,广信府的总兵毕竟没有福建的提督那么死心眼儿,一旦兵败,几乎是毫不犹豫的便转身逃离。只是,他这么一跑不要紧,没有捞到这条大鱼的明军却显得气急败坏,干脆从贵溪县南部的山区里冲了出来。瞧那气势,似乎是要把贵溪县城也一并端了!
“贼寇到底有多少兵马?!”
如果不是显得不太成体统,佟国器已经要揪上了广信府总兵的领子。可是即便如此,那怒目相视,却仍旧让这个刚刚从惊魂未定的状态中恢复过来的武将好生吓了一跳。
一任总兵,被人这么揪着领子,尤其还是在福建绿营的军官、本地的知县,以及本府绿营的部下们面前,面子上是绝对过不去的。奈何佟国器是巡抚,是旗人,还是国舅爷,哪一重身份也不是他一个汉人武将能比得了的。更何况,明军乘胜追击,广信府的机动兵力已经被他丢了个精光,现在能指望的也就是福建的这些残兵败将,最起码也多个垫背的不是。
“不瞒佟抚军,先前的情报有误,贼寇不止一两百人,而是足足有五六百人,是一个满编的营头!”
一千人打五六百人,两倍的兵力还打了个大败而归,当然也没有这样的道理。所幸,他能做到总兵,见识还是比常人要强上很多:“此战确是末将大意了,中了贼寇的埋伏。但是,贼寇早前刻意隐藏将旗,这一次末将算是看清楚了。来人,可是贼寇名将林德忠的胞弟林德孝啊!”
林德孝,这个名字确实让此间众人为之一惊。说来,这个明军武将并没有在明军之前的几次大反攻中露过面儿,如今也只是个游击将军的差遣,用个无名之辈的词儿来形容可以说是极为贴切。但问题是,这个无名之辈有个很有名的兄长,那毕竟是硬撼过八旗军的明军大帅,兄长那么能战,当弟弟的肯定也不是什么好惹的家伙。
闻听到这个名字,佟国器的愤怒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揪着领子的右手轻轻松开,双眉紧锁,顿了片刻才重新开口:“林德孝是陈逆的亲信,既然陈逆让他来广信府督造营寨,显然是要将江浒山镇作为攻入广信府的突破口。而作为大军先锋,那房宿营的战力只怕也不会比那些贼寇精锐低到哪去。”
佟国器沉着冷静的分析了当下的局势,总兵听得这话,更是如蒙大赦,对佟国器的判断连声称是。于是乎,当佟国器表示需要将这些判断上报给郑亲王济度之时,感动得都快要流出眼泪的总兵连忙表示愿意在报告上副署。
很快,佟国器的急报便草草写就,总兵细细看过,确定了前者并没有暗下什么钉子,更是放下了心来。但是,探马侦知,明军已经杀出了南部山区,正在奔着贵溪县而来。比起可能会到来的惩罚,这才是真正迫在眉睫的。毕竟,兵败是已经兵败了,若是再弄丢了县城,罪上加罪,他一个汉人武将如何承受得了?
“林贼这么大胆,背后肯定还有贼寇。末将敢情佟抚军率福建袍泽入城,与本部兵马同守这贵溪县城。”
虽然不知道佟国器是看在谁的面儿上拉了他一把,但既然人家愿意帮忙,他自然也要投桃报李才是。当然,这更多的还是一种态度。毕竟这贵溪县城是坐落在信江北岸,明军想要进攻,先要渡过信江,他们有没有那么多船还是两说的事情。
然而,佟国器对于这个建议却并没有表示认同,只是摇了摇头便继续作思考状。眼见于此,总兵咬了咬牙:“贼寇势大,末将敢情佟抚军率福建袍泽入城,共守此城。守城期间,末将愿谨遵号令,绝无二话!”
从同守,到谨遵号令,总兵可以说是下了血本儿。这不仅仅是指挥权的变更,更涉及到了未来守住城池后的分功。此刻,总兵看在佟国器拉了他一把,捏着鼻子要拉上这层关系。奈何,佟国器的魄力,却远远非他所能够想象。
“本部堂并无与曾帅争这城守指挥权的打算。如今贼势汹汹,若我部死守城池,信江以南便不复为朝廷所有。陈逆诡计多端,唯恐其阴谋得逞,本部堂决定率领福建抚标南下迎战贼寇。”
这话落在耳中,总兵哪里还不明白,这佟国器分明就是独占击退明军的大功,一点儿也不分给他!
将心比心,佟国器先是丢了福建,而后又丢了新城县,罪责算下来上断头台都是够够的了。此间见得有机会立功,自然是会像那蛆虫见得了臭狗屎一样,亟不可待的扑上去。但是,他刚刚兵败,又何尝不需要戴罪立功?
心中激愤不已,奈何一旦想到佟国器的身份,与其相争的底气就好像是气球漏了气似的,顷刻间就蔫儿下来。事到如今,也只能安慰自己,最起码佟国器刚才还曾为其背书,大概那不知名的神秘力量的面子也就这么多了。
似是看出了总兵所想,佟国器随即便朗声言道:“曾帅率部死守城池之事,本部堂会上报郑亲王殿下,是本官安排的。若本部堂能够破敌,曾帅当有为本官看守后路之功;若本部堂未能如愿,也请曾帅守住城池,以免贼寇威胁到衢州大军侧翼。”
说罢,身为国舅爷的佟国器竟向总兵这个汉人武将拱手一礼,随即带着福建绿营的将校大步离开了此间。只是,那份义无反顾却着实让总兵愣了好久,甚至到了最后还是狠狠的掐了胳膊一把才确定了刚刚的一切并不是他在做梦。
第七十七章 骆驼与稻草(十)
福建抚标浩浩荡荡的从城下而过,登上了信江码头上的渡船,一如三天前那些广信府绿营那般。
城头上,总兵和他的部下们眺望着抚标的行军队列,怎么看怎么觉着那些福建绿营的士卒们都是垂头丧气的。甚至,就连那些军官也好不到哪去。唯有那已然立于渡船之上,要为大军开道的巡抚大人显得意气风发,好像只要他一到,明军就会灰飞烟灭似的。
“那厮定是打算过了江,便找个安全的所在一蹲,广撒探马,了解明军动向。而后,出动骑兵对明军以及明军的补给线进行频繁骚扰,逼迫明军撤军。最后再杀良冒功,用老百姓的脑袋来向郑亲王报捷,谎称他有击溃明军之功!”
总兵如是想来,看向身边的几个亲信部将,亦是在他们的眼中得到了相差无几的回应。只是越笃定佟国器会如此,他便越是悲愤——明明在回来的路上我就想到了,明明是我先想到的,若非明军一股脑的杀出了南部的山区,我完全可以用杀伤相当的说辞来免罪的。
这一系列操作的个中细节,总兵觉得就算是佟国器做不全面,他麾下那两个副将、游击也是久经战阵的老行伍,没有不懂的道理。只可惜,在这一点上他是真的猜错了,那副将和游击与他一般,甚至越是走下去就越是想不明白佟国器到底想要干什么。
渡过了信江,这支由两千六百余绿营兵组成的清军便径直南下,无有丝毫的犹豫。只是,若是未能先看到的佟国器的斗志昂扬,而是率先注意到那些绿营兵的垂头丧气,也实在不好说是出征,还是出殡。
大军南下,一如当初逃离建昌府,仍旧是由那个佟国器的亲兵队长带队作为大军的先锋,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大军循着广信府绿营逃回来的旧路南下,直奔着他们逃离的山口。按照正常逻辑,明军既然是追杀溃败的清军,肯定也是从那里杀出的。这样一来,便可以顺利的拦住明军北上的道路。
然而,这样的顺利却是这些绿营兵所不愿看到的——不只是普通士兵,几乎也没有一个军官愿意如此。至于那几乎二字,却是因为起码还有一个人表现出了对佟国器的方略的信心十足,那就是那个曾经的亲兵队长,如今的福建抚标守备,也是那个正在引他们去黄泉的牛头马面!
“咱们要不要劝劝佟抚军,这样走下去再有个半日就要与贼寇撞上了。”
王副将的不安映在了邓游击的眼中,后者却也只是叹了句“抚军现在的样子,十有八九是听不进去的”,便低头不语。
“那也不能就这么去送死吧?”
送死,说来即是好笑,也一点儿不好笑。好笑的在于,他们是两千六百余人组成的大军,而明军则只有五百兵,一营而已。足足五倍的兵力,就算是比之先前惨败而归的广信府绿营,也是两倍有余。
可问题在于,战争的胜负概率可以用数量化来进行计算,但战争也从来不是简简单单的数学计算那么简单。广信府绿营好歹还是一支建制完整,各级军官对于下属都有着多年威信的正规部队。而他们,一群溃兵而已,从佟国器带着最早的那几百人从新城县溃逃开始算起,到现在也连一个月都没到。更别说是其余那些陆陆续续加入的大多数,很多也就只认识直属上司和同在一个什的那十来个人罢了。而且还只是认识而已,军官的威信、袍泽间的互信,都还远远没有树立起来。
这样的军队,碰上了前不久在正面对决中以少胜多,轻而易举的将他们赶出了建昌府的明军,只怕是连两千六百只兔子都不如!
从渡江开始,走到现在,不过一日而已。仅仅是在昨夜,便有数十士卒趁夜逃离。即便是仍旧留在军中的,也无不是如丧考妣一般,好像过不了几个时辰他们就要去向列祖列宗解释他们为什么会留着蛮夷的发型。
能够维持到现在的状态,副将和游击很清楚,无非是时间太短和佟国器前不久带他们逃出生天的威信仍在。否则的话,估计大军开拔都将会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更别说是走到现在了。
听到那句送死的话来,游击抬起头,看了看副将,思量片刻,随即表示即便是佟国器听不进去,他们作为下属的也应该去劝诫一二。于是,二人便一起策马来到了佟国器的近前,压低了声音来表明他们的看法。只可惜,佟国器果不其然的听不进去。
“大军让开大道,仅凭骑兵骚扰和威胁粮道,此非杀敌报国之道。”副将和游击的建议与广信府总兵的想法并无二致,奈何佟国器并不认同:“现在是巳时二刻,再有半日便是傍晚。”
由于夜盲症和夜战举火即为靶子的问题存在,所以交战双方都会尽可能避免。到了傍晚,天色开始渐渐暗了下来,所以很有可能会被拖到来日再战。但是,当面就是明军,以着当下福建绿营的士气,这一晚上怕是要跑没了一大半人,到了明天不还是死路一条吗?
作战经验丰富的副将还想要再劝劝,哪知道这时候那游击却对他使了个眼色。于是,二人便领命而退。
“你为何不让我再劝?”
“兄长,你没发现吗,佟抚军的样子,好像已经胜券在握了。”
半个时辰后,大军埋锅造饭。由于距离明军越来越近,清军的士气也在急速跌落,以至于想要再度开拔都费了好长的时间才得以成行。甚至哪怕是开拔了,行军速度上也比上午要慢上许多,更别说是和昨天相比了。
清军在路上磨磨蹭蹭,佟国器似乎也并不着急。就这样一直到了临近傍晚,大军先锋突然传来紧急军情,说是他们的探马与明军的探马遭遇,甚至探马都依稀的看到了明军的步兵。
这样的消息,登时便引起了一阵骚动。军官们好容易稳住了士卒们躁动的情绪,便连忙赶到佟国器的近前。哪知道,看见的却是佟国器的智珠在握,一如大半月前带着他们逃离建昌府时那般。
“已经是傍晚了,我军兵力雄厚,贼寇是不敢轻易夜战的。”
夜战的胜负概率,与其计算双方技战术水平远远不如去比较一下哪一方的运气更好。这些军官虽说都是底层军官出身,但从军多年,这方面的经验还是或多或少的有一些的。就算是不明白道理,起码也遇见过类似的情况,有旧时大帅们的处断可循。
佟国器说得不无道理,但问题夜色总会过去,到了明天还是会天亮的。无非,是伸头一刀,缩头一刀罢了。以至于,此间的部分军官甚至脑子里萌发出了一些疯狂的想法。比如,如果劝说佟国器撤军不成的话,那就干脆大军直接压上去,与明军夜战——既然是拼运气,他们人多,取胜的机会按说也会更大一些。
“无需如此,我军只要让贼寇明白双方的兵力差距就足够了。”
此间,佟国器心意已决,大军继续前进。至傍晚时分,与先锋部队合兵一处的同时,更是看到了明军的探马,下面的士卒登时就又是一阵骚动。
“摆好了架势,莫要让贼寇看轻了我军。告诉将士们,我军表现得越强势,贼寇就越不敢轻易动手!”
欺软怕硬,其实换个角度去看,就是当你表现得越软弱的时候,就越有可能会遭到欺辱,反之亦然。这个道理,即便是没有读过书也都是听说过的。于是乎,清军强撑着开始列阵,明军的探马似乎也并没有继续压上来的打算,只是远远地眺望着,似是为清军的勇气所迫。
很快的,明军的大队也跟进了上来,但是那一面书着房宿营游击将军林的大旗却并没有继续前进的打算,只是就这么远远地看着清军。
明军没有立刻发起进攻,着实让清军松了口气。只不过,明军没有发起进攻,他们也不敢动手。就这么一直耗下去,伴随着天色越来越暗,可见距离越来越近,这支明军竟然选择了掉头而去。
“通报下去,告诉儿郎们,我军的兵力雄厚,使得贼寇不敢轻易与我军交锋!”
虽然未发一矢,更未斩首一级,但明军却是当着他们的面儿退兵的。哪怕,他们也并不敢追上去,甚至不敢表现出来任何追击的架势,仍旧让这些清军兴奋不已。
“死里逃生吗?”
看着欢呼的将士们,佟国器却是暗自冷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能够逼退明军竟然已经足够让这些绿营兵有了好似打了胜仗的喜悦。或许,是他们的对手不同了;或许,是他们前不久才被这支明军击败过;也或许,是因为没有八旗军在侧。大概,是这样吧。
这个时辰,明军选择退兵,清军在目送明军消失于视线之内后也选择了退回到不远的一处镇子。进了镇子,清军便将镇子里的老百姓尽数轰了出去,扔在野地里,一旦有明军靠近,这些人就势必会受到惊吓,从而给了镇子内的清军以预警时间。美其名曰:人肉铃铛。当然,为了稳妥,清军自家的夜不收也尽数放了出去,以防明军夜袭。
一夜,就这么过去了,待到第二天,各营的军官清点人数,发现还是跑了近百个清军。这些人大概是觉得昨天傍晚明军退兵,今天还是会打过来的悲观主义分子。对于这些家伙,佟国器的指示则非常简单,那就是懦夫不配分享战功,便再没说别的。
吃过了早饭,佟国器便派出了探马向南打探明军的情况。两个时辰后,探马匆匆赶回,说是已经没了明军的踪迹,只发现了一处明军遗弃的营寨,里面留下了大量的武器、号坎和旗帜,看样式原主人应该都是广信府绿营。
在再三确定了明军撤军之后,佟国器便率军去拾破烂,或者说是去打扫战利品。待大军抵达营寨,看着那些绿营的号坎和旗帜,那个素来机智的游击将军当即拜倒在佟国器的面前,大声赞颂道:“若非抚军老大人带着我等出征,逆贼林德孝必定伪装成广信府绿营去骗府县城池。正是抚军老大人神机妙算、神勇非凡,我军才得以挫败贼寇的阴谋诡计。此实乃朝廷之福、大清之福啊!”
榜样的力量是无限的,有了带头儿的,其余的军官、士卒们亦是纷纷拜倒在地,高声歌颂佟国器的丰功伟绩,一时间,鸟雀腾空、狐鼠四窜。而后者,亦是捻须而笑,自得之情,溢于言表。
很快的,战利品被收敛了起来。至于继续入山进剿的选项,也立刻被急人之所急、想人之所想的巡抚大人给否决掉了。用佟国器的话说,那就是贸然入山,很可能会遭到明军的伏击。现阶段,能够挫败明军进攻广信府的势头已是全胜。至于入山进剿,他们只是授命协防,能够逼退明军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佟国器此议一出,当即便得到了全军的极力拥护。于是乎,大军在焚毁了营寨后便大摇大摆的踏上了返回贵溪县的归途。
到了第三天的午后,大军已然出现在了信江之畔。在总兵再三确认过身份后,贵溪县才调来了渡船。至于为何会如此多疑,下面的将士们有所不满,但佟国器却是能够理解。毕竟,明军用绿营旗号骗城的说法他在建昌府就用过,这一次弄不好还要用上一次,他都用两次了,还不让人家怀疑一次,那就太不厚道了。
福建抚标趾高气昂的回返贵溪县,还特意绕城走了半圈,最后穿城而过。用佟国器的话说,这是要用清军取胜后的威武雄壮之姿来安定民心、震慑潜在敌人。但是看在这些江西文武的眼中,却分明是福建绿营的耀武扬威。
奈何,形势比人强,佟国器自称有击退明军之功,而且还带来了十来个斩首,本就是国舅爷和巡抚的身份让他们更是没有了质疑的勇气,只得任由他施为。
大胜而归,自然也是要大加犒赏,当夜全军自是酒肉管够,佟国器亦是在营中大宴众将,好不快活。一直到了深夜,宴会才在佟国器的离席后渐渐散去。众将,多是独自回去休息,唯有副将和游击虽说喝了不少,但却在四下无人之后,将面上的醉意一扫而空。
“广信府的那些家伙刚出兵,佟抚军是料定了他们会输!”
“佟抚军也是料定了明军在傍晚会放弃与我军交战,哪怕就凭着我军当时的士气,他们完全可以一鼓而破的!”
“还有,佟抚军当初在新城县可是比我还要先弃城而逃的,结果他竟然还敢掉过头去救人,竟然还让他成功了?”
“我听说,在临近建昌府和广信府交界的所在,他们一度被明军追上。谁知道,佟抚军来了一手虚张声势,硬是把明军吓跑了。”
“兄长,我不记得佟抚军以前有这么神机妙算啊,他好像是从新城县丢了之后就突然开窍了。”
“贤弟,你是说,佟抚军与逆贼陈……
“噤声!”下意识的环顾四下,游击确定了周遭无人,才总算是松了口气,随即以着更加细微的声音对副将言道:“这些都只是咱们的猜测,没有证据的。而且,我觉得这对咱们兄弟来说没准是件好事。”
“你是说,戴罪立功?”
“英雄所见略同!”游击抚掌而赞:“所以,我们要想方设法的让佟抚军觉得咱们是可以信任的自己人。如果他们之间真的有默契的话,咱们跟着佟抚军起码不会成为明军的优先打击目标;如果佟抚军真的开窍了,咱们也好跟着水涨船高。”
暗处的窃窃私语,佟国器自是一无所知,此时此刻的他虽是早已退席,却仍未休息。一个人坐在案前细细的思量着,任凭时光飞逝。直到天色微亮,烛火挣扎了最后一线光影,他才发出了一声重重的叹息。
“但愿,郑亲王能看懂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