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力从地起(三)
咨议局的扩大会议紧邻着天地会的广东代表大会的会期,这是陈凯的刻意为之。至于理由,只说是涉及全省,要照顾那些距离省城较远的议员、候补议员和地方代表们,减少他们过重的奔波往返之苦。但是单凭这个理由便可以看出,天地会的会员在咨议局的比重。
“旁听的地方人士无权投票,所以只计算受邀的议员、候补议员和地方代表。现在,咨议局超过七成的议员都已经加入了我天地会,候补议员中也有近三分之二的占比。地方代表,除了那些有降虏劣迹的没有邀请外,都是各府县地方上的头面人物,其中也有近半是我们的会员和实习会员。算一算总数,咱们天地会在这一次大会的人数占比已经接近三分之二,只要不是其余的人全部反对,议案就可以稳定通过。”
邝露汇报着关于扩大会议的事务,陈凯对此倒并不太过在意,只是用了一句“反对的不会超过十分之一”就结束了关于议题通过可能的讨论。甚至就连邝露,此刻也并没有任何惊讶,因为这一年里广东分舵的会员和咨议局的议员、候补议员们都没闲着。
“议题必须通过!只有通过了议题,才能在府一级设立咨议局,现在不光是咱们广东,外省的士绅们也都在看着呢,咱们广东人绝对丢不起这个脸。”
“放心吧,肯定能够通过,这是大势所趋。况且,陈抚军是最善于操纵大势的,绝对不会有错的。”
一如前些时候的香港,广州城中如今也同样是密布着串联的丝线,除了有些杂乱外,一点儿也不逊色于顺德的丝绸和琼州的棉布般紧实。
咨议局,如今仍旧还只是个花瓶似的摆设,但是参与其中的人们却是热情满满。归根到底,但凡是明眼人都能看出其未来的可能无限,投入其中自可以收获无尽的利益。哪怕只是从其当下的花瓶性质来看,一个基层可以与官府对话,甚至是产生影响的机构,也足够让他们为之动容。
会期迅速临近,尤其是随着天地会的代表们从香港抵达,广州城里的热闹自是更进一步。而且更有意思的是,除了原本多是以地域划分的串联活动,也在更多的出现了以成分为纽带的活动。比如,士绅之间的诗会、豪强之间的酒宴、大族之间的走亲访友,便更进一步的加剧了城内的热闹劲儿。
“多开几次会,广州城的服务行业就要乐坏了。嗯,是不是可以考虑给他们加征几个百分点的税来着……”
胡思乱想,随后便是付之一笑。陈凯默默的观望着这些活动,而其中的内容、用意也在不断地传到他的耳中。就像是蜘蛛盘踞于蛛网之中,蛛丝每一次的颤动都在将信息反馈到蜘蛛的触脚是一样的。
各个地域的代表们有着或相同、或不同的诉求,各个成分的代表亦是如此。陈凯一边观望着,一边思量着这些不尽相同。不可否认,这本就是他在另一个世界不曾亲身体验过的,因为不够熟悉,所以会存在一定程度的忧虑和不自信。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其中的规则的完善化、对于他所接触的人们的诉求的了解,他也在变得越加的信心十足。
会期迅速到来,这一遭则是在咨议局的会议大厅举行。陈凯照例是主持会议,不过相比着前不久的天地会广东代表大会,这一次的广东咨议局扩大会议的目的是早在一年前就已经公示过的,所有人,无论是与会的人士,还是那些与会议完全无关的人们,在广东,会议的目的和结果已经没有什么悬念可言了。因为,广东,仍旧是陈凯说了算!
开会致辞,随后陈凯便提及了咨议局建立一年以来对广东本省的民生建设所做出的贡献,以及对官府行政的裨益。这里面,主要谈及的无非是地方上兴建学堂,配合官府协调基层矛盾,以及重新恢复各府县的福利机构,比如惠民药局。
“人食五谷杂粮,生病是最难免的。奈何药材昂贵,百姓多有承受不起,即便是郎中赠医施药也往往是难以长久。我汉家王朝素来体味民间疾苦,设有惠民药局以解民生之苦。然而,此数十年,天下变乱、鞑虏入寇,朝廷财政力有不及,使得惠民药局在各府县渐渐荒废。于我广东,亦是如此。”
“本官秉政多年,亦曾竭力调拨财政,以恢复惠民药局之职能。奈何,鞑虏未灭,王师须得全力收复失地不谈,便是虏师亦是亡我汉家天下之心不死,屡次来袭,更使财政捉襟见肘。长久以来,本官竭力而为,也仅仅是能够维持潮州、琼州和广州三处府城的惠民药局,其他地方便是鞭长莫及。”
“这一年来,凭着咨议局的诸君在地方上的影响力,广大士绅、商贾竭力支持,不光是原本的三府府城,各县亦是绝大多数的恢复了惠民药局的建制,并按照承平之时的制度赠医施药,多有百姓受惠于此。至于咨议局所能触及到的其他各府,府城亦是尽皆恢复了建制,便是各县,也在逐渐恢复,本官相信用不了多久我广东一省的惠民药局便可以重新恢复到承平时的水平。”
“这,于如今的天下大乱,实在是一项无法想象的壮举!”
关于惠民药局,陈凯对此很是了解。说起来,广东的财政虽然日渐好转,但是花销的地方尤多,所以他便将此交给了咨议局去解决。一方面,可以缓解财政压力;另一方面,咨议局凭借着惠民药局的重建,也可以增强其影响力,可谓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其实,并不仅仅只有惠民药局一途,另外如养济院、漏泽园之类也在恢复建制,只是不及惠民药局来得更加迅猛罢了。而重建这些福利机构,陈凯亦是将原本彻头彻尾的官办机构改成了准官督民办的机构,或者说是在名义上仍旧是官办,而由士绅、商贾们出资兼协助运营。
“所以,每一处重建的惠民药局里都有树碑记录参与重建的名录,并且在广东邸报上公示每一次的新的善款。”
重建和捐款,对于士绅、商贾们而言是可以借此收获好名声,并不单单只有对咨议局有利而已,于他们个人亦是颇有裨益,所以才会有今日气象。既然如此,陈凯干脆选择了顺水推舟,将他们的善举大肆宣扬,激起更多的好名之心,于普通百姓,亦是大有好处的。今天,这一切再度被他拿出来说事儿,或者说是以此作为理由,更是为咨议局的设立平添了几分理所应当。
如雷般掌声,是响给陈凯的,亦是响给咨议局,以及他们这些为了咨议局而奔走努力的士绅、商贾和豪强们自己的。只是听在陈凯的耳中,却仍旧不免苦笑,苦笑于如今的咨议局活动愈加频繁,但却仍旧还是个缩在他的卵翼之下谨小慎微的存在他们,根本不敢去挑战官府的权威,只是一点一滴的扩大自身的存在感,提升存在的理论依据。一切,还仅仅是刚刚开始罢了。
朝廷鞭长莫及,郑成功不置可否,会场上,陈凯和广东咨议局几乎是自说自话的便将设立府一级咨议局的大事敲定了下来。就连投票,也没有出现任何问题,陈凯早前曾预言的反对票不会超过十分之一可谓是一语中的最后的投票结果,反对加弃权的算在一起连二十分之一都不到,以至于唱票的议员代表差点儿闭着眼睛做事了。
府咨议局的设立,说到底还是省咨议局的权利延伸。不过,对于那些还没有建立咨议局的所在的地方有力人士们而言,这就不仅仅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了。胸中的蠢蠢欲动,已经再难以遏止,更加的迫不及待。
“总舵主,广东咨议局设立有年,南赣那边,包括咱们的会员在内的广大士绅、商贾们也都是翘首以待……”
在南赣的士大夫里,陶潜年纪尚轻,本不具备足够的影响力。但是,凭着他在明军收复南赣的战事中串联、组织当地天地会的优异表现,以及在战事期间为东路军主帅黄山赞划军务所赢得的好评,如今已经是当地士大夫中最为响当当的人物了。
他是南赣天地会的代表,亦是南赣地方有力人士们推举出来旁听会议的代表。此间,会议胜利闭幕,他便带着南赣方面的期冀赶来拜会。
“放心吧,南赣那边的咨议局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正式成立。只是具体的时间,还要看福建那边的动静。
………………
ps:前两天回来晚,不够发的,就只能到今天写完了再发,见谅。
第三十四章 力从地起(四)
咨议局的扩大会议胜利闭幕,其实际上也不过只是一个开始罢了。广东的省咨议局开始确立与各府的咨议局的关系,那些从各府前来与会的代表们则也在积极的谋求着府咨议局的席位。
为此,串联、许愿,这都是最少不了的戏码。更有甚者,干脆向陈凯提议,设立县一级的咨议局。只可惜,按照陈凯的计划,咨议局该当是划分三级,到了府就已经够了。而且,每个县多则十数万人,少的只有万余人的今天,特特的设立一级咨议局是存在多余成分的。起码,他是没有打算用咨议局将地方有力人士全部一网打尽了有竞争,才会有为民请愿的动力。
广东地面儿上,确切的说是广东由郑氏集团控制的那大部分地区,一切都在紧锣密鼓的进行之中。于其他翘首以待的所在,由于咨议局的扩大会议的目的是早在一年前就已经公示过的,所以当会期临近了,他们自然也早已做好了准备奔走、联络、折冲樽俎,只等着广东设立府一级咨议局的公文正式颁布,甚至就连传递消息的渠道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力求一个快字!
陶潜还在为南赣地区设立咨议局的事项在向陈凯做出申请的同时,消息早已以这个时代最快的速度传到了福州。
不过说来也可笑,福州那边第一个得到消息的却并不是权力中心的招讨大将军府,却是一众福建本土的士绅、商贾们,他们将商业情报传递的渠道和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道理相结合,竟然比郑成功还要早上半个时辰得到确切的消息。随即,这群人就展开了更加广泛的联络活动,将先前早已达成默契的地方人士,以及那些尚未确定下来,但却已表露出了意向的犹豫不决们,将他们用义、利的美好畅想聚拢到了一起,最终凝结成了郑成功案前的一份与对即将展开的战事全然无关的报告。
“一石激起千层浪,古人诚不欺我广东的咨议局刚刚开完了会,福建这边竟然就已经有士绅联名开设咨议局。他们把咨议局的好处说得是一个天上有地上无,说得好像陈凯和广东的官吏将帅们这一年来什么都没干,所有的事情全是咨议局干的,真是似曾相识啊。”
手指无规律的敲击着案上的报告,很快的,第一封拜帖送抵,郑成功抬起眼皮,将视线移到了正在品味茶香的潘庚钟身上。后者连忙放下了茶盏,旋即站起身来,便是拱手一礼。
“国姓……”
“竟成抛下的石子,现在已经把福建的水都搅动起来了。”拇指和食指捏着拜帖的一角,他将其展现在了潘庚钟的视线之中,随即便又丢在了案上。
不需要看清楚其中的文字,郑成功的这位继陈凯之后最为信任的谋主也能够轻而易举的想到内里会写些什么来着。在刚刚的片刻,他细细的品味着武夷山的茶香,同样也在品味着郑成功的语气。在那其中,调侃有之、兴奋有之、无奈亦有之,唯独缺了的是平日里的那般杀伐果断。
重新回忆一边,按照他追随多年的了解,这并非是针对陈凯的努力,或者说陈凯激起的浪花本就并非是郑成功最初的计划之中的。
但是,就是这个但是,恰恰构成了郑成功的无可奈何。终究还是要看战争,可地方上的士绅、商贾和豪强们,他们有着巨大的潜在力量,如果能够为明军所用,自然是大有裨益。这一点,陈凯组建的那个天地会在南赣就已经率先作出了表率。同样的,满清在甫一入关便忙不迭的祭孔、忙不迭的举行科举考试,显然也是很清楚要想征服中国,首先还是要拉拢在地方上有着莫大力量的士绅阶层。
奈何,明廷已经多年未能举行科举考试了,这是源于朝不保夕的动荡,源于受制于人的政治现实,同样也是源于那可笑的偏居一隅。可是在这一点上,他们已经被满清甩出去很远了,剃发令下达,无数的士绅抛家舍业抗击清军,而科举配合着镇压,软硬兼施的手段已经将最初的风潮压制了下去。现在,大明单单凭借着衣冠文明已经不能得到太多的助力了,而陈凯的咨议局不可谓不是一条全新的道路,这即便是潘庚钟也不由得抚掌而赞。
他们需要士绅、商贾和豪强们的力量,这不仅仅在于福建,更重要的接下来大军所向的江浙,以及未来灭亡满清所必然要杀向的任何一处所在。而此时,郑成功的视线射来,潘庚钟也已然想清楚了其中的关键。
“国姓,大势已起,不可逆势而为啊。”
“是啊,竟成当年曾与我说过,想要成事,无非是法、术、势三途而已。法、术已行,奈何终有力尽之时,唯有一个大势所趋,才是真正的正途。如今想来,他是早已有所觉悟的。”
细细想来,陈凯当年一力主张进取潮州,其中便有了对潮州大乱、民心思安的觉悟。明军能够迅速的在潮州站稳脚跟,与这便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随后的日子里,借势、造势,同样也有逆势中的拼死一搏,唯一不变的就是那个初心,那个恢复汉家河山的耿耿初心,与他一般无二。
只是,这些士绅们的表现,却让他不由得想起了一些不太愉快的回忆来。确切的说,当年在南京,他还曾为此指斥过他的老师钱谦益。
不过,陈凯毕竟是陈凯,既然敢玩火,就肯定已经想到了玩火自焚的可能。为此,他绝对不会坐以待毙,或许已经有了预防的措施,或是应对的手段,从而设法变弊端为有利。而这些,正是让他最为兴奋和期待的所在。
“陈抚军乃是天下奇才,下官自愧不如。不过,下官以为,大势起了,随波逐流,总不及借势而为。”
“潘先生言之有理,借势是必须的。倒是现在却不必急于一时,我军有着更重要的事情。”
“国姓所言极是。”
作为最重要的亲信之一,潘庚钟当然明白郑成功所指的是接下来的战事。但是,这件事情也并非是不重要的,否则此刻的郑成功已经在闽北,甚至是浙江了,而非是高坐于福州城中,摆明了就是在等待着这一波次的浪头。
“下官以为,福建的天地会该出来活动活动了。”
闻言,郑成功的目光如炬:“嗯,总比吟诗作对要有用处。”
………………
在广州,热闹并没有因为会议的结束而告一段落,或者说,时日尚短,这股子热闹劲儿还没有消散下去。
似乎是老天爷有心思看看继续欣赏这热闹场面,很快的,福建那边便传来了消息,说是福建本地地方人士联名向郑成功投书,要求开设咨议局。郑成功高度评价了他们的忧国忧民之心,旋即便指派了福建巡抚卢若腾来主持相关事务。
接到消息的同时,陈凯也收到了郑成功的亲笔信函。在信中,郑成功表示不可逆势而为,但是要因势利导,所以要陈凯主持的天地会,确切的说是福建分舵在咨议局中起好带头作用,为王师分忧云云。
看过了书信,他大概也明白了郑成功和福建方面的用意。对此,他并不以为意,在第一时间以天地会总舵主的身份向福建分舵下达了恢复正常运作,并且积极筹建和参与福建咨议局事务的命令。
紧接着,他更是以广东巡抚的身份召开了咨议局特别会议,宣布了福建咨议局的筹建得到郑成功的认可,以及福建咨议局将会以广东咨议局为模板进行筹建的消息。
这,无疑是对咨议局上下,以及地方有力人士们打了一剂强心针。因为,从今天开始,咨议局不再仅仅是广东一省的独有现象了,有一便有二,有二便有三,有三便有无数,咨议局越是蔓延开来,他们的力量就会越大,能够得到的利益也就越多,这就像是滚雪球一样,哪怕他们绝大多数人这辈子都没见过滚雪球是怎么个样子的。
与此同时,陈凯更是宣布了南赣地区的咨议局的筹建工作正式开启的命令。不过,南赣与广东和福建两省不同,按照明廷的建制,那里并非是单独的承宣布政使司,而单纯的只是巡抚辖区,军务的意义更重于民政。而南赣辖区之中,南雄府和汀州府都存在着划分的问题。
所以,陈凯决定在南赣地区筹建的咨议局是以府为单位的,确切的说是赣州府咨议局和南安府咨议局分别成立。日后是单独成立省一级的南赣咨议局,还是将南赣巡抚所辖的五个府的咨议局归并在江西、广东、福建、湖广四省,这就是以后的事情了,现在并不需要急于一时。
广东、福建和南赣,咨议局成为了人们茶余饭后不可不提的热点话题,如果闲聊时不扯两句与咨议局相关的,都要被人怀疑是不是对时事一无所知的份上了。
喧嚣更胜,哪怕是在偌大的巡抚衙门的深处,陈凯亦是可以轻而易举的感受到。只是,看过了郭之奇的回信,没过多久便传来了刘文秀病故的消息,使得陈凯在一时间根本没有心思沉浸其中。
透过历史,他很清楚刘文秀的死意味着什么李定国的军事才华确实是南明击败满清的一大关键条件,但是,他那拙劣或者说是愚蠢的政治能力却加速了南明的灭亡。
或者,正应了陈凯早已烂熟于心的那一句“可望善治国,定国能用兵。使其同心协力,西南之功或未有艾,而乃彼此相攻,卒至摧败”。如果单单从交水之战前后的情状来看,哪怕是李定国和刘文秀能够同心协力,也不至于如历史上那般。
“英雄,并不就一定是要完美无瑕的,是人就免不了瑕疵,无非是看瑕不掩瑜,还是反之。李定国如此,郑成功亦是如此,他们都有各自的问题,但并不能因此而掩盖他们的伟大。所幸,在我眼里他们都不是完美无缺的;所幸,我的认知不是非黑即白那么可笑;所幸,这个时代,还有我!”
第三十五章 力从地起(五)
合上了这份加急的报告,陈凯沉心定气,重新捋过了思路,将先前为此计划的一切做最好的思量。因为,他很清楚,刘文秀死了,留给他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
“那么,第一步,先把那个豁口堵上!”
下定决心,陈凯便派人召来了邝露。二人密议了一番,随即后者便告辞而去,而陈凯则继续着手上的工作。
两天之后,是为广东咨议局的例行会议之日。这样的会议与临时召集的特别会议不同,后者往往是有突然爆发的紧急事务需要商讨、投票,而前者则是就着上一次例行会议或是特别会议有待完成的议题继续商讨、辩论,直至投票决定。
今日的议题,仍旧是关于府咨议局的相关事务。府一级的咨议局是刚刚筹建不久的,各府的议员人选尚未确定不说,相关的制度也在紧锣密鼓的制定之中。这里面,省咨议局可谓是忙碌非常既是上下级的关系,广东省咨议局自然要设法在制度上将府咨议局的权利进行规划。况且,这更是一个咨议局扩展影响力的大好良机,自是不能错过的。
“上一次例会,诸君投票通过了将原咨议局候补议员直接补充到各府的咨议局的决定。今天,我们则要讨论关于其他受邀地方代表是否补充,以及如何补充各府咨议局的议题,诸君请按照相关制度各抒己见……”
主持会议的代理议长是个极方正的老学究,对于制度和纪律的执行称得上是近乎于偏执,从来都是维持会议进行的最好人选。此间,他的开场白说罢,便有多名议员举手征求发言的机会,于是他便从最靠前的一排开始点,点到了一个潮州府籍的年长议员上台发言。
点到名,这个在年纪上一点儿也不逊色于代理议长的议员站起身来,对其他议员拱手一礼,便登台开始讲述他的见解。
其间,也有其他议员有不同意见,或是有补充意愿的,但也没有人会出言打断。因为,咨议局的制度当中有一条,是陈凯当初特别加上去的,那就是严禁打断其他议员的发言。至于说服那些议员的理由,则是陈凯宣称咨议局的本职工作是代民发声,所以任何人不能剥夺他们在咨议局表达观点的权利打断,亦是在妨碍发声,所以必须禁止。
年长的议员在台上侃侃而谈,每次发言有时间限制,所以也不怕他长篇大论个没完没了。代理议长则退到了他的座位上,上右手放在案上的惊堂木上,时刻准备着维持现场秩序。
说来,禁止归禁止,哪怕这项制度通过之后打断的次数已经少了很多了,但却仍旧不能彻底杜绝。尤其是一些争议比较大的议题进行讨论时,更是屡禁不止。以至于,他常常在想,这些咨议局的议员们是不是应该尽数开革了,还上一批严守礼法的方正君子,如他一般的人物。但也仅限于他的幻想,因为他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权利。
“综上所述,老夫以为,能够参与扩大会议的地方代表都是来自于各府的有为人士,将他们尽数补入府咨议局是理所应当的。”
“在下不敢苟同!”
惊堂木响,代理议长厉声指斥,应该等到发言完毕后举手申请发言,随即在那个率先出言的议员起身致歉后,代理议长宣布可以举手申请,才点了另一个坐在那个议员身旁的议员。
下面的二人对视了一眼,后者便起身行礼,表达不同意见。就这样,讨论在持续进行,奈何关于“广州、肇庆两府尚有部分州县仍旧处于清廷或是其他明军的掌握之中,那些地方有的根本没有地方代表,即便是有地方代表的能否真的为那里的百姓发声”的问题上始终是争执不下,以至于就连投票都无法正式展开。
“这个议题,留待下个例会日再行商定,诸君须得详加调查,再决定所持意见。”
既然争执不下,不如给他们时间在私下里去串联、妥协。代理议长一切都是根据制度办事,不需要太多的奇思妙想,就是久坐疲惫,却是最难免的。
时间临近正午,到了休息时间,暂且搁置了这项议题的讨论,他也准备先休息休息,因为下午还有别的议题需要讨论。怎知道,没等他宣布到了休息时间,上午的会议结束,一个广东籍的议员便起身行礼,表示他有另一个议题需要征求咨议局的意见。
下意识的转头看了一眼那台陈凯专门通过澳门方面从意大利订购的座钟主持会议,他自然是看得懂的,不过这个时代的座钟还不存在秒针的概念,再加上广东的气温日渐炎热,同样会影响到座钟的发条,以至于时间无法准确,所以代理议长也不知道距离会议结束到底是还有一秒钟,还是还剩下个十来分钟。
不过,不管是一秒钟,还是十分钟,没到时间就是没到时间。既然是这样,那么按照制度,他不能拒绝任何一个议员的议题。于是乎,他便点了点头,伸手示意那个议员上台。
“在下多日来走访,见得我广东在陈抚军的英明领导之下蒸蒸日上。奈何,虏师屠戮,导致我广东一省人口锐减,如今无论是田间地头,还是各处工坊,无有不缺人力的。”描述了所见,旋即那议员便继续说道:“我广东的恢复确实吸引了大量来自于福建、广西和江西的百姓迁居于此、但是,人力仍旧不足。是故,在下提议,以咨议局的名义向陈抚军进言,取消民不得上岸的禁令,允其上岸谋生。”
关于民,早在东晋时就已有记载。他们的族源,有说是汉武帝所灭的闽越国的后裔,有说是反叛东晋的天师道首领卢循麾下军队的后代,也有说是唐末闽王王审知击败的福建土民,还有说是朱元璋灭元为躲避汉人报复而下水的蒙古人,更有人说是陈友谅的余部。
在陈凯那个时代,史学界的主流看法是百越遗民。不过,无论来自何方,民在有记载可循至今便始终是世代居住在船上,如福建那边就有县志记载称“其人以舟为居,以渔为业,浮家泛宅,遂潮往来,江干海,随处栖泊。各分港澳,不相凌躐。间有结庐岸上者,盖亦不业商贾,不事工作,习于卑贱,不齿平民。闽人皆呼之为曲蹄,肖其形也。以其脚多弯曲故也,俗亦谓之为乞黎云云。视之如奴隶,贱其品也。”
民主要分布在闽粤,江浙等地也不乏有人。他们的主要经济来源是为内河和近海的渔业、航运,由于极易受台风等自然灾害的影响,以及官府的歧视和民首领们的压榨,所以普遍性的生活困苦,而且受教育程度远低于汉人的平均水平。
按道理来说,这样的人群,即便是上岸充当佃农或是工坊的工人,比之他们原本的生活确有较大的提升,也会更大升阶希望。只是,这里面还涉及到更多的东西,使得这项提议一旦出口,咨议局的会议大厅内就重新热闹了起来。
“听说了,准许民上岸的事情,他们吵了一下午才吵出个交由陈抚军定夺的决议来,根本就没吵出个结果来嘛。”
双门底下街,竹记酒店的二楼雅间,屈大均、梁佩兰和陈恭尹三人相聚而饮,席间便聊起了一些咨议局的事情。
他们都是广州年青一代颇为知名的才子,年纪相仿,都是二十六七岁的年纪,年轻人的意气风发,勇往直前,在他们的身上也最不少见。这三人相交莫逆,还有一重关系便是他们三人师出同门。说详细了,那陈恭尹的父亲乃是为当年抗清殉国的岭南三忠之一的陈邦彦,而其他二人则都是陈邦彦的学生。当初他们随着父亲、恩师抗击满清,兵败后不得不隐匿行藏,私下里做着抗清的活动,直到陈凯和李定国协力收复广东,他们才得以重着汉家衣冠。
与此间竹记酒店里其他指点江山的儒生不同,他们是切实参加过抗清运动的。陈邦彦殉国后,陈恭尹得了永历朝廷以世袭锦衣卫指挥佥事的职位,往返于各地联络义军,倒是最近才从江西回来。而梁佩兰和屈大均二人,一个在布政使司衙门做事,而另一个则在广东邸报做编撰,比之前者倒是更便于看清楚这里面的门道一些。
“畲同源,上山为畲,下水为,他们就没人提要把畲民也都迁下山的?”
“听说,那倒是没有。不过,真有人提的话,也不会是潮州籍的议员。而且,潮州籍的议员也不会让这个议题通过的。”
“此话怎讲?”
“畲民的祖山凤凰山就在潮州府城不远,畲民喜仇杀,轻死急之。虽说人不算太多吧,但是把他们惹火了,潮州就又得乱上一阵子,那里的议员可是不会就此坐视的。更何况,陈抚军也不会放任潮州出乱子的。”
相视一笑,就着这个话题他们便又聊到了畲民上面。说起来,畲同源的说法早已有之,有说他们是南蛮化的汉人,也有说是汉化的百越,但是不论如何,畲和的汉化程度都非常高,说汉话、用汉语,无非是一个更加近似于客家,而另一个则多用所在地方言罢了。
这其中,或许对于民,还会有一些歧视的成分在。于畲民,他们都是曾参与抗清斗争的,也知道在宋末元初的时候,畲民起兵抗元颇为频繁,更曾与张世杰联手围攻蒲寿庚。从个人感情上,总也有个亲疏的分别。
聊着聊着所见所闻,渐渐地就重新回到了咨议局的提案上面。屈大均斟酌了一番,满饮了一杯水酒,才继续说道:“我倒觉得,这事情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哦?”
粤海商业同盟的那些工坊确实都在大肆招工,玩了命的扩建,这是先期回了顺德老家祭拜时陈恭尹亲眼看到的。如今,放在屈大均的口中却成了这般,以至于刚刚返回广东的他不得不产生了些许诧异。
陈恭尹如斯,倒是没等屈大均解释,那梁佩兰却点了点,旋即便对陈恭尹言道:“这个还是要看陈抚军那边的反应。不过嘛,陈抚军召见的时候,贤弟可不要当面去问。”
第三十六章 力从地起(六)
陈恭尹是岭南三忠之一的陈邦彦的儿子,当年岭南三忠抗清战败,陈家只活了他一个人而已,可以说是全家罹难。这些年,为报家仇国恨,陈恭尹奔走于南直隶、浙江、福建等地联络义军,谋求起事。在原本的历史上,他这一年本该是去投奔永历朝廷的,未遇,才回了广东,在增城县定居。如今,却是由于广东光复,以及咨议局的设立,使得他先期回了广东。
回到广东,先行回乡祭祀。他是顺德县龙山镇人士,世代居住于此,然而这一次回乡,山山水水的倒还是历历在目,可是那些岸边的水力工坊、原本是为稻田的桑树林,以及镇上染坊排出来的污水,却让他在一时间差点儿以为是走错地方了。
陈邦彦是抗清英雄,祭祀的事情顺德县衙那边出了不少力气。等到祭拜完毕了,陈恭尹便启程赶往广州,一来是访友,二来则是要向陈凯当面致谢,感谢陈凯特别吩咐了顺德县衙为陈邦彦修墓祭奠,感谢陈凯在顺德丝织工坊大肆兼并顺德县土地的风潮之下出言保全了陈家的土地。
“岩野公是为抗击虏师的英烈,这些,都是本官应该做的。”
谦逊了一番,陈凯便提及了当年的旧事,回忆起当初陈邦彦、张家玉、陈子壮他们在广州起兵抗清的旧事,提起了那时他在潮州的奋斗,直言岭南三忠的浴血奋战不光是将虏师席卷两广的风头遏止了下来,同样也吸引了广东清军的注意力,如此他和郑成功才能有那样的大好良机收复潮州全境云云。
“国家民族沦落致斯,未有牺牲,便不会有未来。而后来人,更当以万分之努力,乃至是牺牲,以换来国家民族的光明未来,如此才能慰藉牺牲者的付出。”
“陈抚军所言极是。”
陈凯侃侃而谈,陈恭尹则应对自如。对于此人,陈凯是事先有所了解的,无论才具如何,陈邦彦的仅存下来的儿子,按照封建道德,他作为广东一省的父母官,也应该给予一定的照顾。这,就算是在后世,照顾烈士子女也是官府不可推卸的责任,是同样的道理。
“我知元孝已有天子授予的世袭锦衣卫指挥佥事的世职,但是汉家天下正是用人之际,广东更是百废待兴,急需元孝这样的人才。此去云南,千里迢迢,在路上耗费时间过多,本官以为不如留在广东造福乡梓。尤其是在近期,广东亦是将要再度出兵收复失地,元孝还当勉为其难。”
一番畅谈过后,陈恭尹欣然接受了陈凯的任命,只待休整数日便往广东按察使司衙门供职。至于此人能够有多大的才华,他反倒是并不在意其父是慷慨殉国的陈邦彦,光凭着这一点,陈凯能够将其留在广东为其效力,对于本省和外省的士大夫们而言就是一种态度。就像是当年他初上南澳岛,郑成功同样是抱着千金市马骨的心思,他此后的成就反倒是附加产值。
天地会如今在广东风头正盛,这是显而易见的。不过,陈凯并不打算就此得过且过了,对于拉拢士心,他从来都是不遗余力的,因为他很清楚他该当如何才能将天地会继续做大做强。
前后两次大会都已经宣告结束多时,但是他每天仍旧需要接见为数众多的地方人士。这里面不仅限于与会人员,更有不少其他地方赶来的,比如南赣、江西的代表,比如福建士绅的使者,再比如广东本省一些尚未纳入广东巡抚衙门节制的所在,各自怀揣着不同的心思,来到此处,为的自然也是那利益二字。
“只要有利可图,他们才会有更大的动力,而我则需要引导他们为我所用罢了。”
笑意在面容浮现,陈凯站起身来,伸展了一番身体,借此稍加缓解了久坐的疲惫,随即便叫来了负责接待事务的官员。
“下午该轮到谁了?”
“回抚军老大人的话,按照递上帖子的顺序,下面该是一些从新宁县和阳江县过来的士绅和商贾。”躬身行礼,无需看过名册,官员便可将性命、身份倒背如流。
新宁县和阳江县分属广州和肇庆两府,虽说是有陆路相连,但是行政区域有别,按道理是不会轻易凑到一起的。然而,如今这两地却有着一个共同点,而这个共同点则正是他们一起到广州来求见陈凯的原因所在。
“哦,一群上访群众啊。”
上访群众是个什么意思,官员不太明白,不过他也不会多嘴去问,只是等待着陈凯的决定。是接见,还是押后,陈凯自有陈凯的决断,能够常年在衙门供职的,他是最分得清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的。
“那就让他们下午来见我,民意还是要的。”
………………
“民意?什么民意,陈凯这次就是冲着本官,冲着朝廷来的!”
陈凯批准了广东咨议局关于解除民不得登岸谋生的禁令,首当其冲的就是那些在珠江上讨生活的民。
民世代居住在船上,生产、生活皆系于此,这无疑会造成很多的不便。但是,即便是在共和国时代彻底解决了民的历史问题,这个群体也仍旧是以渔业、航运业为生,只是生活区域转移到了案上而已。
政令下达,对于珠江上的民而言,无非就是以后可以上岸了,仅此而已。除此之外,他们仍旧是该做什么做什么,并没有什么两样。而随着消息的传播开来,当高廉雷琼四府巡抚张孝起得到消息时,粤西南的民们还无从得知这一善政。但是,端坐于高州城中的他,对于这份看似与其完全无关的政令却是勃然大怒,将刚刚回来的海北道周腾凤着实吓了一跳。
“抚军?”
“你且看看这份急报吧。”
将常驻广州城的习作发来的急报前推到了书案的另一侧,重新倚在太师椅上,张孝起的鼻孔粗重的呼吸充耳可闻。
张孝起显然是气极了,周腾凤眼见于此,亦是连忙上前抄起了急报,也顾不得重新落座了,就站在那里一字不落的看了起来。而这一段文字看过了,他亦是立刻就反应了过来,陈凯的醉翁之意到底是在何处。
“他要借民的事情插手合浦珠买卖,可那是贡品啊!”
合浦珠细腻凝重,光润晶莹,浑圆剔透,平滑多彩,更兼极具药用价值,故而屈大均在《广东新语》中曾有“西珠不如东珠,东珠不如南珠”之语。
这并非是作为本省人士的自夸之言,后世日不落帝国的英女王的王冠之上便有一颗拇指大的合浦珠。而在中国,合浦珠入供大内更是始于秦始皇,暴秦开疆百越,便有设珠官。而后历朝,无论是大一统的帝国,还是偏居一隅的割据势力,合浦珠的采集都没有停止过,无非是对商民百姓的驰禁之别罢了。
到了明时,合浦采珠达到了历史上最鼎盛的时期。廉州江两岸街道灯火通明,江面帆船来往如鲫。时人李会的《廉州纪迹》有云:“明时廉州江面两岸舴艋,帆樯如织,吩呶喧号,昼夜不断,商贾辐辏,人烟稠密。”这是明代廉州珠市的盛况。
然而,经济极盛一时的代价却是过度采珠带来的产量锐减,历史上合浦珠贝的第三次和第四次大迁徙都是发生在明朝,以至于到了今时今日,合浦珠的产量早已不能与全盛时同日而语了。
但是,如今的合浦珠生产除了照例的进贡之外,所带来的经济价值却是用于高廉雷琼四府巡抚的抚标营的一应开支,同时也是对财政的补贴。即便是少了许多,可总比没有要强。而合浦珠的采集须得珠民潜入珠池,乃至是深海,在那个没有潜水装置的时代,同时还需要面对海中的鲨鱼,可谓是危险非常。这样的活计,其实际上便多是民在做。
如此,陈凯批准咨议局的提议,既然不可能收到人力补充的实际效果,那么就显然是在为向他们发难所做的预热了!
身在局中,他们感受得最是清晰。张孝起怒火中烧,周腾凤亦是不免愤愤不平,尤其是联想到陈凯其实代表的是藩镇的势力,如此计算他们这些正统的朝廷臣子,那显然就是在对朝廷发难。无论是在当下这样的局势,还是曾经的承平年代,这都是无法容忍的,也不容有丝毫妥协。
“抚军,难不成陈凯还能带兵杀过来不成,他总不至于把这最后一层也撕破了吧。”
借张孝起违逆咨议局所代表的“民意”,趁势攻入粤西南,这是他们在第一时间就可以想象到的可能。但是,一旦兵戎相见,朝廷和藩镇之间的窗户纸破了,所带来的后续影响显然不是一个粤西南,或是一个合浦珠所能够承担的代价。
他们有消息渠道,听说过似乎粤西南有些武将眼热陈凯在广东的改革成果,暗地里组织河盗去强掠顺德丝绸,而陈凯对此不光是放着现成的借口不肯顺势扩张,反而只是在本地进剿,显然还是有所顾忌的。
既然在那件事情上有所顾忌,那么显然也不太可能在粤西南大动干戈。那么绕这个弯子,却又意在何处呢?
周腾凤的言下之意,张孝起当然明白。郑氏集团和粤西文官集团之间向来不睦,但也从没有到真刀真枪的打上一轮的程度。一切都还仅仅是在政治斗争的范畴之内,而张孝起作为巡抚,虽说品级和爵位上比不得陈凯吧,但是同为巡抚,如果陈凯不肯动手,对他能够造成的威胁也就会变得极为有限。
“弹劾,本官是不怕他的。就怕他根本没打算把决定权交给中枢,而是继续用他的咨议局来对付咱们。”
咨议局可以拉拢士心,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到的。虽说现在分润的权利极为有限,更多的还是一个协调地方和协助陈凯行政的机构而已,可是未来的发展趋势,只要是见识过明末党争的都能有所预感,复社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粤西南地区,武将盘踞各府县,各有各的心思,文官集团能够掌控的实权本就极为有限。这是连城璧殉国后梧州府以及肇庆府北部这些文官集团的实控区丢失的必然结果,他们最开始的靠着这些实控区来积累资源,进而重新控制军队和地方的计划被洪承畴硬生生的打断了,一直到现在的局面就只能是更加谨小慎微。
张孝起虽然没去过陈凯的辖区,可也一样能够想象到那里的士大夫肯定更加支持陈凯,起码比高州、廉州、雷州的士大夫支持他的力度要大上不知道多少。一旦陈凯许诺在这些地方筹建咨议局,那么士心倒戈,粤西文官集团本就最为仰赖的士绅阶层不再为其所用的话,钱粮、人力、物力,他们是会被这些生生扼死的。
事实如此,无可厚非。然而,他们作为地方封疆,势必要为朝廷,要为文官集团守住这片地区。这,是中枢对抗藩镇的本钱,亦是文官预防武人乱政的底气所在。
这样的底气,在藩镇遍地的粤西南,说起来实在没有多少,但是有和没有才是本质问题,与多少无关。而他们这些粤西文官集团之所以从一开始就与陈凯不对付,归根到底还是因为陈凯并非是正统的文官士大夫出身,一个藩镇的幕僚出身的文官在他们这些人看来就是混进文管队伍的另类。他们与陈凯之间的对抗,为的就是设法限制郑氏集团这个藩镇的迅速膨胀,成为王朝和文官集团日后的敌人,其实单纯与陈凯这个人之间的矛盾算起来还只能算是少数的。
现在,陈凯出手了,他们必然是要有所反应的。是防御,还是反击,周腾凤已经有了第一反应的答案,而张孝起显然比他想得更加深入一些。
“陈凯此番显然是势在必得,以着咱们的力量是不足以抗衡的。要设法取得朝廷的支持,只要朝廷能够全力支持咱们,咱们才有转圜的余地。”
“可是,抚军,昆明远隔万里……”
粤西南的高州府距离广州已经很远了,但是与高州府和昆明相比,这个距离也就是吃完饭遛个弯儿消消食儿罢了。
他们都是科举有成,起码智商上面是在平均水平之上的。这些年从各地投奔朝廷,跟着朝廷东奔西跑,又下派到粤西南主持抗清战事,经验上面也不是承平时的那些文官所能够比得了的。
周腾凤有如此担忧,张孝起又何尝不是。不过,早一步看过了书信,早一步开始谋划,张孝起显然已经想到了这一点上面,当即便指出他们完全可以将向郭之奇那位督师大学士求援柳州虽然也不近吧,但起码时间应该还是来得及的。而有了郭之奇出面,想来应该也可以进一步的拖延时间,拖到朝廷向陈凯和郑氏集团施压,为了大局考量,陈凯也是会恢复“理智”。
“当然,这还不够,我们也不能全部寄希望于朝廷和督师老大人。现在,必须给陈凯下点儿绊子,决不能让他太过轻易的争取到了粤西南的士心。”
第三十七章 力从地起(七)
当明清双方还在西南、东南的大地上拼得你死我活的时候,陈凯则选择了在广东闷头发展,甚至向士绅阶层释放善意,将大饼画得是又圆又大,放在绝大多数人眼里自然是不务正业的表现。但是,作为政治对手,张孝起等人却是绝对不敢有一丝一毫的轻忽的,因为透过这些表象,他们很清楚陈凯在试图通过何种方式增强其自身的实力,而那隐藏在背后的巨大身影更是他们所不能不为之动容的。
高州府城,这里并不是广州,那座刚刚开过了两次大会,已经成功开始影响到福建和南赣地区的政治生态环境的暴风眼,但是随着陈凯认同了咨议局的提议,并亲往咨议局针对准许民上岸谋生一事进行投票的消息传到此间,迅疾的狂风亦是让此间的空气不由得为之一滞。
高廉雷琼巡抚衙门得到消息没过两天,本地的士大夫们就理所当然的收到了风声。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低声的交换着彼此的信息,探讨着各自的看法,时不时的在窃窃私语的同时发出一声声似有似无的窃笑、哀叹。
“我听说,张抚军很是发了一通脾气,现在巡抚衙门里的官员、小吏们无不是轻手轻脚、谨小慎微的,唯恐被张抚军注意到了,成了撒气的筒子。”
“这也难怪。有道是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别看合浦珠如今产量少得可怜,但是巡抚衙门和抚标里还有大把人指望着呢。现在陈抚军一出手就是放民上岸谋生,摆明了车马就是要拿合浦珠下手,张抚军能高兴才怪呢。”
“我看不光是合浦珠,听说广州、潮州、琼州那些地方都在对马尼拉禁航,是闽王看不惯佛朗机欺压汉人海商。倒是张抚军这边,照样放行不说,就连马尼拉来的佛朗机人都可以贸易,还不是想要赚钱养活他的那个抚标。”
“呵呵,养得活又有什么用?就张孝起那个抚标,就着咱们高州府地面儿上,估摸着连郭登第、张月都打不过。若是碰上了陈抚军麾下那些跟鞑子硬碰硬干过仗的雄师,想来连望风而逃都做不到。”
“没那么夸张吧,逃总应该还是会的吧。”
“我没说不会逃啊,只是就他们那熊样,大概听说陈抚军的大军来了就直接逃之夭夭了,看是绝对不敢看的,哪怕是一眼也不敢。”
毕竟是在高州府的地面儿上,总还是要给张孝起一些面子的。是故,当笑话入了众人之耳,笑声也不可避免的要压低了一些声量。
不过,这里虽说是高廉雷琼巡抚衙门的治下,但是若说对于上面那位朝廷正统文官出身的巡抚大人的敬意,本地的士绅、商贾和豪强们基本上也就是维持在一个礼貌性而已。这,并非是张孝起做过什么让他们厌恶的事情,实在是这人比人,就总会有被旁人恨其不肯早死的。
“陈抚军据说可是个绝不轻易出手,出手就一定见真章的人物。这回,张抚军怕是不好过的。到时候,咨议局设立,必少不了咱们大展拳脚的机会。”
人活着总要有一个奔。这其中,志向高远的总免不了一个曲高和寡,绝大多数所谓的俗人,他们才是社会的主流。
喝粥的羡慕吃白饭的,吃菜的羡慕吃肉的,粗布麻衣者自是渴望着有一日能够绫罗绸缎、妻妾成群,当刘邦、项羽在人群中仰望着高高在上的始皇帝之际,一生为之奋斗的目标便在内心深处生根发芽,再也没办法将其拔除出去了。
不同阶层、不同身份的人们对于提升的诉求自有不同,哪怕是在那至尊位上的孤家寡人,同样要为了守住江山社稷,进而开疆拓土、万古流芳而战战兢兢。是故,科举的大行其道本就是符合了下层人士对于阶级提升的诉求,皇帝之所以要大力推广,其中也少不了要借助于科举产生的新生血液来冲击固有的既得利益集团,防止皇权受到旧有势力的挤压。
满清在破关而入之初便在关内例行科举,哪怕是其中掺了满榜、汉榜的砂子,但是比起已经把这件至关重要的事情忘了个七七八八的南明而言,仍旧是一条阶级提升的捷径。所以,满清例行诸般恶法的同时仍旧可以得到大批或富裕、或贫寒的汉人士大夫的支持的原因所在。
科举是满清争取汉人士心的大杀器,而作为正统汉家政权的明廷反倒是自废武功,也就是隆武帝和孙可望还有点儿觉悟而已。
奈何,即便是如隆武帝那般在科举考试上给士大夫频繁开绿灯,也总需要考试才行,仍旧是一个千军万马去过那独木桥的现实。一旦连着一两代人考不中,阶级降位也不是什么笑话。而陈凯在广州搞出的那个咨议局,却摆明了是要拿权利来拉拢基层有力人士,这分明是一条更加便捷的通路。
如今,陈凯在广东地面儿上搞咨议局是搞得有声有色,连带着周边地区也受到了影响。可是作为广东省的一部分,粤西南却始终故我地方上军阀割据,官府都要仰人鼻息,更别说是士绅、商贾了。贫寒士子们渴望科举一步登天,地方有力人士们渴望着能够获得更高的地位,实现阶级的再提升,而粤西文官集团不光是不顺应潮流设立咨议局,就连科举考试都组织组织,眼见着阶级固化日趋严重,地方有识之士自然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由此,盼着陈凯早日将张孝起赶走的心思也就越加的为人所共识。
此间眼看着张孝起要倒霉了,对于“美好未来”的期盼也在这些人们心中恣意生长。当然,其中也不乏有忧国忧民的老成之士,忧心真的兵戎相见了,张孝起背后的中枢朝廷与陈凯背后的郑氏集团之间的矛盾爆发,会否引发连锁反应,让满清占了便宜。
“陈抚军打鞑子还是有一套的,连洪承畴都奈何不了他,应该不会吃亏吧。”
声音的主人没有明言是对满清吃亏,还是对朝廷吃亏,但是剧变即将到来,人们总免不了一个喜忧参半。只是,变化远比想象中的来得更快,确切的说是陈凯出招了,张孝起自然就免不了要回敬一手。
“新消息,新消息。”
气喘吁吁的儒生几乎是撞进了雅间,着实惊了在场的众人一跳。然而,这一句“新消息”却直接让他们忘记了来人的失礼之处,一个眼疾手快的连忙递了杯茶水,让他好将话继续说下去。
“刚刚从巡抚衙门那里传出来的消息,说是张抚军要弹劾陈抚军……”
“弹劾,有用吗?”
陈凯不是寻常文官,作为郑氏集团的二号人物,背后有着如此庞大的藩镇作为依仗,政治斗争中很多招数对其都是无效的。两个字换来的是嗤之以鼻,至少大多是如此的。但是也有人似乎想到了什么,连忙问及弹劾的内容,却是登时便为之一惊。
“张抚军要弹劾陈抚军滥用虏廷之法,说陈抚军就是那佟养甲第二。”
第三十八章 力从地起(八)
“这,这,这又是从何说来的啊?”
滥用虏廷之法,于当下,大明与满清乃是水火不容的死敌,这样的罪名可谓是极重的了。张孝起一见面就亮出了殊死一搏的态度,闻者自是免不了要质疑其理由何在。可是,这样的话刚刚出口,眉目便在脑海中依稀成型。说到底,这毕竟是广东地面儿上,那佟养甲也没死几年。
佟养甲当年与李成栋一同从福建攻入广东的,满清出于钳制汉将的目的,任命其为两广总督兼广东巡抚。此举,自然是引起了李成栋的不满,也成为了李成栋决心反正的主要原因。而作为事先未有能够防患于未然,事后即便迫不得已跟着李成栋反正了也仍旧免不了被明廷处死的佟养甲,在旁人眼里似有无能的嫌疑。但是,事实却并不是那么简单的。
佟养甲在任有一年半的时间,这段时间里,他支持着李成栋收取广东一省,进而将战火烧进了广西,满清在李成栋反正前所获取的那半个广西都是在他的努力下达成的。
夺占了半个广西,清军还要继续向西追击永历朝廷。而在当时,云南已经落入了大西军的掌控,可那也不过是一直从四川流窜而来的狼狈之师罢了,与休养生息数年后出滇抗清的虎狼之师断不可同日而语。若非是在张家玉、陈子壮、陈邦彦的带领下,轰轰烈烈的抗清起义在广东的心腹之地爆发,并且迅速的席卷开来,永历朝廷只怕早就覆亡了,连带着大西军都存在着提前退出历史舞台的风险。
岭南三忠的奋起一搏,逼得李成栋不得不收住了兵锋,连忙回援。而在最初,抗住了这大有掀翻清廷在广州统治的莫大势头的,也正是这个佟养甲。
很多广东的士大夫都记得,是佟养甲在广州城的双门底将绍武皇帝一家二十余口斩首示众,是佟养甲在四牌楼腰锯死了陈子壮,活剐了陈邦彦,就连在东莞血战阵亡的张家玉的首级也被清军急忙的送到了佟养甲的面前,只因为佟养甲要亲自验看。
此人,乃是镇压广东抗清运动的屠夫,可谓是臭名昭著。但是,在佟养甲治理两广的那一年半里,也做过一些其他的事情。比如,明末以降,广州城墙年久失修,是他在财政极度困难的情况下主持了东西两翼新城墙的增筑;比如,明廷在1640年开始禁止澳门的葡萄牙人到广州进行贸易,是他向清廷上奏,建议恢复葡萄牙人到广州贸易的旧例,以此来缓解财政紧张;再比如,历朝历代的官府都会强迫民下海采集合浦珠,也是他向清廷上奏,清廷才下诏停止采珠!
“陈抚军巡抚广东以来,是有将广州的城墙破损之初进行修缮的……”
“据说当年陈抚军义救广州时,就曾向澳门那边租借过大船若干。现在在广州那边,澳门来的佛朗机人并不是什么好新鲜的。虽说没有明着向朝廷请旨吧,但是那项禁令已经不废而废了……”
“还有合浦珠,陈抚军虽然没说要禁采,可是放民上岸,合浦珠的进贡等于就要废掉了……”
修复城墙是为了安全起见,哪怕是承平时城墙破损都是要修复的,更别说是现在这样的乱世了;无视禁令,放任葡萄牙人到广州进行贸易,乃是为了增加财政收入,同时刺激广州的经济复苏;取消民不得上岸谋生的禁令,乃是为了增加岸上的人口,为农耕、手工业以及军队提供更多的人力资源。
这些,无不是利在当下的善举。可是现在,就连修城墙都成了罪名,这叫人往哪里去说理去!
奈何,在场的士大夫们却没有一个笑得出来的。他们很清楚,这就是政治斗争,没有什么是非对错,有的只是一个利益二字。而张孝起的每一条罪名,恰恰还都是陈凯做下了的,称不上量身订做,但也是句句扎在了陈凯的身上,辩驳与否都是麻烦。
“这些罪名,很难用来定罪吧。”
“定罪干什么,朝中诸公只要手里握着这些所谓的罪名,就有千般手段拿来与陈抚军、与闽王殿下博弈。说到底,朝廷未必乐意看着陈抚军把他们从粤西南挤出去,这恰恰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借口。”
他们都是高州府比较有名望的士大夫,一旦设立咨议局,名列其上的概率还是比较高的。所以,他们更加乐于看到陈凯将张孝起挤走了,这样他们就有了新的上升通道。
可是问题在于,朝廷的干涉是一方面,而张孝起弹劾的罪名,也正好命中了人心的g点满清是蛮夷,剃发易服、屠戮百姓,恨之入骨者大有人在。既然满清是邪恶的,满清的一切一切自然也一定是邪恶的,陈凯滥用虏廷之法,那么陈凯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这样的惯性思维,看上去似乎存着一些逻辑的不通。但是,即便是在后世那个教育得到普及的年代,那个识字率高到了让17世纪的地球人无法想象的地步,同样有着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之流当了汉奸,所以毛文龙就是汉奸预备队,袁崇焕杀之理所应当;也同样有着毛文龙浮海三千里远征辽东,一手创立东江镇,收复大片失地,所以克扣军饷、甚至擅杀其人的袁崇焕就一定是汉奸,五年平辽结果平到了北京城下就一定是勾结皇太极,要替皇太极骗开北京城……
在绝大多数人的感官之中,世上无非黑白二色,却分明将那五颜六色一概无视了。甚至,不谈那五颜六色,只说黑与白之间,总该有一个灰字吧,便是那灰字,亦是能够分出千百个层次出来,哪有非黑即白的道理?
正是这样的感官认知,认知决定屁股,屁股决定脑子,相辅相成,真相反倒是变得并不重要了。如此,才使得“反间计”那样破绽百出的说辞得以成为大多数人对于袁崇焕之死的认知。奴酋弘历之狡诈,实在不愧是玄烨、胤的完美继承人。
在粤西南,确是有大把的人盼着陈凯入主,但也同样也有大把的官吏、将帅们对陈凯忌惮非常。若是没有这样的事情在,哪怕是那些手握兵权的藩镇,即便是对陈凯有再大的忌惮之心,也同样是无可奈何。可是张孝起一纸弹劾,但凡是能在这潭死水中激起半点儿涟漪,那些为全自家利益而有心一搏的家伙们也一定会推波助澜。如此一来,粤西南的人心向背,怕是就不会如今时今日这般了。
“张抚军毕竟是在官场上打拼过的,多少还是有些手段的。”
叹息再三,说起来,张孝起在甲申前不过是个廉州府推官而已,在官场上厮混过,也仅仅是崇祯十三年之后的事情。倒是甲申之后,随着大明的地盘急剧缩水,人才迅速凋零,他才很快的冒出头来,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坐上了巡抚和佥都御史的官位,很是附和当下很多官员的情况。
作为多是能够在咨议局具有一席之地的人物,最不乏那明眼人。张孝起此举,未必能够对陈凯造成多少的杀伤,归根到底是双方的实力差距过大。但是,只要有了借口,朝廷就有了转圜的余地,而转圜的余地越大,对朝廷就越加有利,这却是不会有错的。
无论是朝廷,还是张孝起,他们都不会那么轻易的让陈凯得到粤西南的这几个州府。于此间的士绅、商贾和豪强们自然也需要重新考量关于自身定位的问题能入了咨议局,就现在看来,未来的发展当是最佳的,但如果陈凯不能控制这些地区,咨议局设立不了,他们也必须要寻个退而求其次,以此来保全家声。
这样的心思一旦故态复萌,首鼠两端就最是难免的了。这正是张孝起所希望看到的,所以当他派人送出了弹劾的奏章,同时便在巡抚衙门里大发了一番脾气,做过推官的他最是清楚,衙门这东西,从来都是个漏风的所在,消息的保鲜期低的连豆腐都不如。
奈何,世上的事情从来都是有利有弊的,消息迅速在粤西南的这几个州府扩散开来,远在广州的陈凯却必然会更快的得到消息,这也是在所难免的。
只是,到了现在这个份上,张孝起已经不在乎陈凯会不会及时得到消息了。他已经动了,陈凯若是不想落人口实,就只能接招,这才是正常的政治斗争;若是直接兴兵来犯,连起码的面皮都不要了的话,他也是有自知之明的,大不了效法故友连城璧,亦是平生所愿。
“若真是如此,大概唯一值得遗憾的就是无法亲眼看着大明中兴,看着鞑子被赶尽杀绝。”
想到此处,张孝起不由得想起了陆放翁的那首传世诗篇,也许那便是对于遗憾,他能够给予自己的最大的安慰了吧。
第三十九章 力从地起(九)
不出其意料,消息果不其然的以着最快的速度送到了陈凯的案前。说白了,同样都是巡抚衙门,但是双方的实力差距过大,根本用不着那些想要交投名状的士绅、商贾们出手,从张孝起的公事房一出来,消息就直接送往了此间。
“这就要拼死一搏了吗?”
摇了摇头,戏谑之中,却绝无不屑。能够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总会有着这样那样的过人之处,断然不可小视。这是其一,而更重要的是,陈凯很清楚如郭之奇、连城璧、张孝起到底都是什么样的人物,很清楚如他们之类的人们或许在某些方面是愚蠢的,但也恰恰是这一份愚蠢,显得那么的可敬。
只是,陈凯从来到这个时代起就已经想得分明,他是要用历史的车轮碾死一切阻拦华夏复兴的存在。满清自是不可豁免的,而其他挡在路上的存在,要嘛上车,要嘛一同被碾成齑粉,别无他法!
“人,来齐了吗?”
“回抚军的话,三位大帅都已经在二堂恭迎抚军训话。”
恭迎,回话的官员用了这么个词儿,着实让陈凯开始怀疑他的功名是不是花钱买来的。不过,这也仅仅是在脑海中闪烁了一眨眼不到的功夫罢了,下一秒,他对于这位官员的看法就变成了“凭着这份才学,考下个进士都是应该的”。
“嗯,很好。”
陈凯站起身来,随手一拂官服,便大步走出了公室房。而在二堂的所在,那里的三位大帅,一个是南洋伯凌海将军陈奇策,一个是海陵岛总兵官李常荣,而最后那人,既不是罗定州的韦应登、叶标的二选一,也不是高、廉、雷的周金汤、邓耀、高进库、张月、郭登第之流中的任何一个,却是一个最不可能出现在广州巡抚衙门的存在镇守恩平、阳江、新会等处总兵官,挂虎贲将军印,恩平伯王兴,那个当年诨号“绣花针”的前流寇首领,故两广总督连城璧的死党!
“见过抚军老大人。”
“免礼。”
陈凯步入二堂,陈奇策和李常荣立刻便起身行礼,倒是王兴,礼数行得很是勉强,若非是另外二人已经行礼了,他什么也不做实在说不过去的话,大概也就起身意思意思了事。
对此,陈凯倒也并不在意,就连陈奇策和李常荣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异样,反倒是之前甫一得知王兴来了的时候,那一刻的震惊要来得更大一些。
说起来,今日相邀,于陈奇策和李常荣而言都是很清楚将要发生些什么的,对于这些有了比较全面的考量,到此无非就是个表态而已。却是那王兴,陈凯在确定了陈奇策和李常荣启程赴约之后,只给他送了封仅有一句话的书信,他看过书信后便再顾不得其他,直奔着广州城就过来了,反而比前者还要早到个半日。
礼数罢了,陈凯也懒得再去寒暄什么便直奔主题。这是应有之义,毕竟,如陈奇策、如李常荣,这都是与陈凯穿一条裤子很多年的了,郑氏集团的财政补贴始终拿着,他们也在做着与郑氏集团的水师一般的活计,再加上粤海商业同盟的存在,彼此之间早已形成了不可断绝的利益纽带,此番事情在私下已经勾连了多时。而那王兴,大概也没有什么耐心听陈凯多说“废话”。
“早前本官与陈伯爷、李总镇谈及的新宁、阳江两县结束军管的相关事项,二位想来都已经考虑妥当了吧。”
新宁县和阳江县的现状源于当年陈凯配合李定国收复广东后的酬勋,这是当时的西宁王府、郑氏集团和粤西文官集团互相妥协之后的产物,亦是为了确保明军取代满清对广东一省的统治稳固而做出的决定。
当时,三家分肥之后,这两个县,连带着周边的广海卫、海朗千户所、双鱼千户所等处地方尽皆划分给了陈奇策和李常荣,用以养兵,同时他们也兼有维护地方统治和恢复地方治安的责任。
明本就有卫所制度存在,卫所并非单单是军事机构,更是行政单位,洪武朝大明初立之时,卫所占据耕地几近于全国耕地之半,税收更是超过了半数,于今时之乱世,虽说将文官负责的县一级行政单位交给武将管理似乎有些不妥之初,但也并非全无理论依据。更何况,各地藩镇本就多有具有府县的,也并不差粤西的这群“功臣”。
现状如斯,但是广东一省伴随着陈凯设立咨议局却出现了新的变化。比之从前府县官员拉拢地方有力人士不同,陈凯直接给了他们一个参政议政的平台,这对于地方有力人士来说实在是极大地好事。但是伴随着各府积极筹建咨议局,并且逐步发挥作用,那些尚未纳入广东巡抚衙门行政体系的府县就显得格外的乍眼了,无论是对于咨议局而言,还是对于这些府县的地方有力人士们来说,都是如此。
这期间,活动是必不可少的,尤其是在前不久的两次大会之后,这些正在积极谋求纳入咨议局体系的地方有力人士们更是加大了活动力度。
陈奇策所辖的新宁县是为广州府辖区,而李常荣所控制的阳江县也在如今大半归于陈凯之手的肇庆府境内,再加上他们本就与粤海商业同盟和郑氏集团都有着极其深厚的关系,使得他们立刻就成了首当其冲。
这段时间,向陈凯请愿者有之,向二帅进言者亦有之,就连粤海商业同盟内部的不少会员,对于二帅控制着两个县政治、经济大局,使得他们无法向两地进行正常的商业活动也是颇有微词的。如此,承担着莫名压力的他们与正在积极谋求咨议局扩张的陈凯便有了新的交集,陈凯在此前便已经派了亲信与二人商议,中间的大量细节都已经商讨完毕,现在便要等他们的正式回答。
“咨议局是为国为民的大好事,末将自是不甘人后。从即日起,阳江县的行政权力上交广东巡抚衙门,末将亦谨遵抚军老大人号令,绝无二话。”
李常荣率先起身行礼表态,恭顺的态度让陈凯不由得点了点头。紧接着,早前就已经向与陈凯达成默契的陈奇策亦是起身行礼,将新宁县的行政权力拱手奉上。
这两个县的地方有力人士,确切的说是陈凯的支持者很快就可以进入到广州府的府咨议局去代民发声,县衙所需的官员也会迅速就位,包括这两部兵马也将纳入到陈凯的直辖部队序列当中。
这一切,看上去很是轻易,但是陈凯却很清楚,哪怕是这二人早已在粤西文官集团眼里是与他狼狈为奸多年的,他同样是拿出了不少东西作为交换条件。比如新宁县和阳江县上交后,陈凯将会保举一批二人的亲信充任广海卫、海朗千户所和双鱼千户所的世袭卫所军官,而这几处的旧有卫所军官们则早早就被清理干净了。换言之,这几处日后就算是跟着陈奇策和李常荣的姓了。而他们交出去的两个县,军事防务仍旧由他们的部将负责,陈凯则会给他们安排新的官职,比如广东水师提督陈奇策、比如广东水师总兵李常荣。一应待遇,与郑氏集团的其他将领没有任何区别。
想要得到,总要有付出,但付出了并不一定会有想要的回报。这个道理,陈凯早就深有体会,所以当交易达成,付出有了想要的回报时,他便会特别的开心起码,没亏,这就是极好的。
“况且,还是会有附加值的,不是吗?”
勉励了二人几句,陈奇策和李常荣便重新落座。陈凯转过视线看去,被他淡了好一会儿的王兴果不其然的已经不耐烦到了极限,当他的视线一旦落到王兴的身上,后者便迫不及待的对陈凯质问出口。
“陈抚军,你把某诓来,便是要某来看这一出的吗?”
第四十章 力从地起(十)
陈凯的书信中只有一句话,可是过了这句话,王兴也没有犹豫出去一个时辰就选择了动身启程。结果,兴冲冲的来到此地,看到的却并非是想要看到、想要听到的,愤怒自是不可避免。
只是,这一出,是哪一出,王兴口中,无非是陈凯事先已经与陈奇策、李常荣商量妥当了,特特将他招来,当着面儿演一出戏,给他以压力,逼迫他改换门庭。起码,看到刚刚的这一幕,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会有此感想。
如此一来,陈凯成了使用鬼蜮伎俩的小人,就连陈奇策和李常荣也成了帮凶,实在是把在场的三个人尽数骂到了。
王兴素来是个耿直性子,口不择言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若换做旁人,便是陈奇策和李常荣也免不了要反唇相讥,可是他们曾在广州、肇庆的南部沿海地区并肩抗清多年,对此早已是习以为常了。今番如斯,只是皱了皱眉头,也没有说些什么。相较之下,陈凯则仍旧是那一副的面带微笑,全然没有当回事。
其实,如其这么说陈凯,却是实在的没有道理,因为陈凯事先就没有准备将他与陈奇策和李常荣一同安排见面他还没有那个资格。
奈何,王兴来到了广州便没完没了的投帖子要求面谈,这副亟不可待实在不是个谈判的好对象,于是陈凯才临时决定如此。此间王兴一副椅子面儿上密布着针毡的模样,实在让他不由得在心中好笑,听过了此言,更是再没有什么好担忧的了。
“王伯爷既然能过来,应该已经想出清楚了当下能为连如白报仇的只有我陈凯。”
如白,是连城璧的表字,也许当年取的便是“上善若水,至境唯白”的蕴意。是,或者不是,已经不重要了,因为连城璧已经殉国了,他的一生可以盖棺论定,总脱不开那英烈二字。只是对于那些活着的人而言,一切却还远没有结束。
陈凯与王兴的信中的那句话,说来也很简单,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想要给连如白报仇的话,一个月内到广州巡抚衙门面谈”,仅此而已。至于王兴是否会来,陈凯一点儿也作担心,来了就有得谈,不来,也不影响什么大局,更不会有什么损失。
此间,陈凯把话挑明了,陈奇策和李常荣坐在那里,亦是恍然大悟,自也不会再多作任何反应,已然是纯粹看戏的心态了。倒是被陈凯点出了接到信后的那一个时辰的心中所想,王兴一时间愕然无语,在路上绞尽脑汁才琢磨出的那些说辞,一下子就全部逃没了影儿了。
他与连城璧相交多年,当年更是其人独身一人入营,劝说他就抚。这些年在满清的强势围剿之下,苦苦坚持,彼此间更是将对方视作生死之交。
诚如陈凯所言,杀害连城璧的凶手,也就是王兴的复仇对象,上到西南经略洪承畴,下到提督张勇、胡茂祯以及定南藩的总兵官马雄,据是手握大权的人物,麾下铁甲不下十万。
王兴这几年在恩平一带秣兵励马,很是努力。奈何,他自家就只是个广东本地的土寇出身,不似大顺军、大西军那般曾经转战万里,与那些在尸山血海中十数年拼杀出来的家伙相比,他实在没见过太多大场面,自身的能力提升受限过大。所辖区域不过文村、恩平县等处的狭小区域,哪怕是极力扩军,也要能养得起才行。直至今日,也不过只有四五千人马,而且还是那种新兵遍地、武器甲胄尚不能列装齐全的那种状态。
若是单单据险而守,凭着文村抗清基地的易守难攻,他还是有信心撑上个十年八年的,但是现在,他的渴求已经不再是生存那么简单了,而是要复仇,要为那个曾经将误入歧途的他拉回到正道的至交好友报仇雪恨,这就远远不够了。
自身实力不足,那么想要成事就要设法借助于外力,这是最浅显的道理。然而,于明廷这边,郑成功大举东向,郑氏集团在广东的一切军政事务皆归陈凯负责;李定国则坐困云贵,现在自家那摊儿事情都还没折腾不明白呢,哪有功夫去找洪承畴他们的麻烦;至于郭之奇,虽说身为督师大学士,但广东和粤西南的明军战斗力几何,实在是不能指望的。算来算去,就只有陈凯曾经一度与洪承畴战了个你来我往,甚至还沾了些便宜。
当年,陈凯与连城璧不睦,这是王兴知之甚详的。甚至,包括连城璧的死,王兴若说是对陈凯没有怨气,那也是欺人之谈。
旁的不说,连城璧和高文贵在梧州力抗清军之际,张勇和胡茂祯可确实是从陈凯的辖区穿插进了肇庆府,从而实现了两面夹击。
更何况,连城璧死后,陈凯趁势占据了肇庆府北部地区,这使得他更有了放任洪承畴的嫌疑。哪怕,这样的嫌疑伴随着赣州大捷的传播开来,伴随着满清新一代名将苏克萨哈的败逃而被淹没在了称颂之声中,但是这些,对于王兴而言却并不能因而转变他对陈凯的看法。
若非是那一句“报仇”实实在在的说在了他的心里,他是万万不会来与陈凯商谈些什么有的没的。
每个人都有欲望,每个人活在世上,总会是有着信仰的。所谓信仰,并非一定是偶像化的神佛,也并不一定是某个声名卓著的人物,她可以是一种价值,是一种主义,也可以是一种理念,一种态度。于陈凯而言,自然是要灭亡满清,但是如王兴这般人物,他之所以能以一个潮州人的籍贯在广州、肇庆的南部聚拢起一支本地颇具盛名的土寇武装,对于义,大概才是价值观的最看重者。
陈凯记得,历史上,永历十年,广东清军集结战辅树万大军南下进剿陈奇策和王兴,陈奇策初战不利,少却,随后清军便展开了对王兴所部的围攻。两个月的时间,王兴所部始终为优势清军围攻。当时有人劝连城璧回朝任职,说白了就是劝他不要枉死在这里。但是,连城璧却回答以“与王兴首事而不终,是负兴也”,说什么也不肯离开。
两个月后,王兴击败清军,解除了围困,确是转危为安。可是两年后,清军再度来攻,将文村围了一个水泄不通,竟长达一年之久。到了那一年的春夏之交,文村粮食告罄,寨内买一升米要两千文钱,一只老鼠也索价一百文。王兴无奈,假称降清,为部下及老母、兄弟谋了一条生路,旋即在当夜便自焚而死。当时,连城璧正在外为王兴募集兵员,闻知王兴殉国,痛哭流涕,随后在严词拒绝了尚可喜、李率泰的再三劝说后,心灰意冷的回到了金溪老家隐居,没过多久便郁郁而终。
从永历元年王兴受抚开始,到永历十三年王兴殉国,二人在恩平、新兴、阳江一带携手抗清,抛开其中一年连城璧入朝为大理寺卿以外,亦是一同出生入死了长达十一年之久。二人皆视对方为生死之交,连城璧不肯有负,王兴又如何能够咽得下这份杀友之恨?
“我怎知你不是在诳骗于我!”
陈凯的自信着实让王兴怒从心起,想起当年陈凯与连城璧之间的龌龊,想起那种可能,裹挟着最初的不睦,以及后来的怨气,一并呼喝而出。
那一份的怒气冲天,着实让李常荣一惊,当即便要站起身来,阻拦接下来很可能会爆发的斗殴。可是余光看去,陈奇策却仍旧是毫无动容,以着他对陈奇策的了解,这份镇定自若显然是对陈凯保有着莫大的信心,坚信这一切早就在陈凯的预料之内。
果不其然,陈凯看着王兴大怒而起,亦只是冷笑了笑,继而言道:“王伯爷把自家那几千散兵游勇的分量看得太重了吧。”
揣度人心,进而利用人心,这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只是,若仅仅是为了利益,陈凯不觉得他要把每个人都算计在内,更别说是阴谋驱使。相较之下,他更愿意顺水推舟,在实现其人愿景的范围内借力而为,因为他相信这些人与他是有着共同的理想的,哪怕在细节上有着千差万别,但是大方向是一致,并非满清那等绝对的敌人。
话,说出口,听上去据是不屑一顾,但是亲眼看着陈凯的神色,却绝无半点儿羞辱的意思:“当年那场涉及到桂东、粤西、粤北、南赣以及闽西的连番大战,我骤然集结大军,为的是一举打穿虏廷在南赣的防线。洪承畴被动接招,在不利的情况下应对得仍旧是很有章法,确是不愧他那些年闯下来的赫赫威名。”
“我,亦不过是以力压人,方不至身陷局中而不能自拔,由此才实现了赣州的大捷。可那洪承畴却从来不是个省油的灯,他那一手围魏救赵,乍看上去是逼迫我放弃继续对江西的攻伐,其实际上更是一石二鸟,逼着我背上吞并友军地盘的骂名!”
众所周知,当年能够一举收复广东大部,靠的是李定国的本部兵马,以及陈凯亲率的援兵,是这两支拥有强悍战力,足以与八旗军、藩兵正面对抗的精锐的奋力血战。否则的话,再精妙的计谋,缺了这最重要的军事实力,也不过是空中楼阁罢了。
同样的道理,当肇庆、梧州沦陷,粤西众将就算是顶上去了也未必能够守得住那些地方,陈凯想要确保广东的安全就必须把大军压上去。这是没有任何可以商量的事情,而洪承畴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在郑氏集团与粤西文官集团、粤西众将之间扩大本就存在的嫌隙。
“我不说,不代表我不明白洪承畴的鬼蜮伎俩。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没有耐心等那个十年,这一次就要给他个好看瞧瞧,让他知道出来混的迟早都要还!”
“至于你王兴,有或者没有都不会影响到什么。只是,我想连如白在九泉之下,大概更想看到你这个于他倾注了半生心血的武人能够为其报仇雪恨,能够手刃仇敌,这亦是人生价值的体现。但若是你王兴小肚鸡肠,看不清楚,也放不下,我陈凯不至非得去吃那带毛猪这广州府衙,南洋、番禺的县衙里也从不缺那等会做人肉刺身的大师傅,你那点儿微末手艺,实在不够看的。”
话音罢了,陈凯也不给王兴以任何考虑的时间,直接便端茶送客。留下陈奇策和李常荣二人,继续商议改编完成后的防区划分之类的问题。对于王兴,则完全是不再涉及,就好像是这个人根本就没有出现过似的。
陈凯在广州,按部就班的执行着计划,对于张孝起的弹劾以及粤西南的变化全然无视。不过,陈凯如此,不代表旁人亦然。弹劾本就没有直接送往昆明,在柳州,坐镇于此的督师大学士郭之奇很快收到了张孝起的文字,细细看过,又看了一眼案上的另一份急报,却是随手便将那弹劾的奏章扔在了一边,弃之如敝屐。
“就凭几个武夫和尚未得到朝廷认可的咨议局?张将子根本就没有看明白,陈凯手里最大的砝码到底是什么!”
第四十一章 力从地起(十一)
放下了奏章,粗重的呼吸成为了公事房内唯一的旋律。
现在广东的情状,绝非是在郭之奇能够容忍的区间之内,更别说是他愿意看到的。奈何,从陈凯取得了广东的主导权开始,这个省未来走向就已经不再是他们所能够决定得了的了。只是为了保住这一片领地,他们苦苦坚持,直至今日,也该有一个结果了。
“来人,准备车马。”
“敢问老大人此行前往何处?”
“广州。”
督师大学士行辕的准备工作以着最快的速度展开,需要准备的不光是车马、随员和钱粮,更要通知到沿途的府县做好准备他不打算偷偷摸摸的往广州走上一遭,因为他很清楚,此行若是想要谈出个所以然出来,这样的大张旗鼓是最起码的态度。
这边,准备工作进行,同城驻节的广西巡抚徐天佑在第一时间接到消息,连忙赶往督师大学士行辕面见,得到的只是一句郭之奇要走一趟广东去为朝廷联络郑氏集团,仅此而已。
“怕是没有简单吧。”
张孝起那边的弹劾,徐天佑尚且不得而知,但是据他了解,先前陈凯来信相邀,郭之奇是并不打算去广州的。可是现在,没过去几个月的时间,郭之奇却突然改变了主意,这里面肯定有问题,而且绝对不是什么小事情。
这样的心思,徐天佑并不是唯一一个,甚至不是在一个少数区间之内的。只是这年头,最不缺的就是剧变二字,而情报往来的不顺畅更是让他们在绝大多数时间里都处于一个茫然不知,或是胡思乱想的状态,这次显然也不例外。
郭之奇一行启程,沿江而下,沿途的府县也无不是怀揣着这样的心思做着接待工作。想要打探些消息,奈何郭之奇和他的随员们的嘴巴都好像是用胶水粘过似的,就连面部肌肉也全面僵化,做不得任何表情,更是完全得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梧州尚在清军之手,郭之奇一行就只能转道廉州,从那里转乘水路。先期已经派了人前往广州,通知陈凯关于他的赴约以及大致抵达时间,而张孝起那里,虽说是途径高州府沿海,可他也实在没有太多的时间了,只是派了随员去送上一封书信,提及返程的时候再行商榷大事,仅此而已。
乘在船上,此间早已是夏日炎炎,海上无遮无拦,阳光径直的暴晒着甲板,似乎都有些微微发烫了。然而,这样的炙热却难敌郭之奇心中的焦躁万一。只是在面上,他仍旧要保持着那份波澜不惊,任凭心中早已是惊涛骇浪。
船在路上一刻不停,除了沿途必要获取一些补给外,始终是在奔着广州的路上。待进入了高州府海域时,郭之奇也接到了关于陈奇策和李常荣这两部兵马接受陈凯改编的消息。这于他而言并没有太过值得稀奇,因为他很清楚,陈凯这些年对两部的利益捆绑做得很是扎实,无非是早晚的事情罢了。但是,同时传来的还有王兴将恩平县的行政权力上交给了广东巡抚衙门的消息,这却着实让他一惊。
到底发生了什么,郭之奇的脑海中约莫已经有了些眉目他很清楚,王兴是个宁折不弯的人物,强硬手段是很难达成目的的。那么剩下的可能,也就不多了。
“先去一趟文村,老夫要见一见王虎贲。”
“督师老大人,王兴那里摆明了已经是向陈凯输诚了,这时候去是不是有些冒险……”
随行的师爷言尽于此,其实就连他自己也并不相信王兴敢对郭之奇做什么,但是出于幕僚的本分,他还是把这种低概率的可能性付之于口,起码要在郭之奇的心里留下一个苗头,一旦有了事出常理之处,也能最快的有所反应才是。
然而,对此郭之奇却只是摇了摇头:“连如白不会看错的。”
一路向东,进入了肇庆府的沿海,也正式进入了李常荣的辖区。对于这位督师大学士,他们没有半点儿留难,不过李常荣却并没有露面,说是还没从广州回来。
对此,郭之奇也毫不在意。他很清楚,就算是李常荣在海陵岛也未必会与他见面,一来是尴尬,二来则是要避嫌。毕竟,李常荣是刚刚进入了郑氏集团的体系之中,就算是陈凯无所谓,郑氏集团的其他人也会有看法。
这没有出乎郭之奇的预料,他本也没有打算在这个时候与李常荣或是陈奇策见面。随即,按着旧时的路线上岸,便直奔文村。结果王兴倒是在那里了,见得郭之奇亦是愕然无语。反倒是郭之奇却显得更加放得开,只是表示了“我相信你有你的苦衷”,也没有揪着此事不放,或是一定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郭之奇如斯,实在出乎了王兴的意料。只是这意料之外,却让他不由得回想起了一些往事。
十一年前,就在他那时聚众为盗的山寨里,一个身穿绣着补子的七品芝麻官只身匹马入营,无视他那柄不知杀过多少仇寇的三尺青锋,大义凛然的对他讲述忠义之道,对他讲解华夷大防的圣人之学,无所畏惧,有的只是那一份忧国忧民,令人动容。
他出身赤贫,早年并非没有受过士绅的压迫。但是从那一刻开始,他相信并非所有士大夫都是如他曾经所见的那般可憎,总会有着真正身体力行的贯彻着圣人之学,那些传承自近两千年前的教诲使得他们无惧于寒光凛凛的长枪白刃。若非是亲眼所见,他是万万不会相信的。
故友的音容笑貌,直至今日仍旧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就好像是已然印刻在了其中似的。而眼前的这位督师大学士,与连城璧素来是一个鼻孔出气,王兴便自然而然的将其视作为是与连城璧同心同德之辈。此番,他几近于改换门庭的行径,郭之奇竟并没有严加斥责,反倒是表现出了体谅的态度来,这使得他心中的愧疚更甚一重。
“督师,陈抚军说近期会出兵,与那洪承畴再决高下……”
督师二字,王兴唤得响亮,可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是越说下去声量越低,竟好像是犯了错的小学生似的。
王兴会有这般,本就是在郭之奇的预料之内的,只是那近期出兵的话语听在耳中,却登时为之一惊此番,他是身兼着多重使命的,但是陈凯若能出兵,倒是一个极好的结果。可是出兵的具体时间、用兵的方向、大致的规模,以及此番的目的,这些却是会造成更多的可能出来,于永历朝廷、于文官集团而言,却未必尽是好事一件。
此间,王兴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他的第一反应便是详加询问。若非,他是久经官场沉浮,于养气一道上可谓是“功力深厚”,只怕当即就要脱口而出了。
沉心定气,没等其人将话说完,郭之奇却是笑着摇了摇头,继而语重心长的说道:“老夫实愧对如白,蹉跎多时,未能为其报仇雪恨……陈凯,确是惊才绝艳。你随他出征,为如白复仇的可能性当也会更大一些。即便是老夫,这一次入粤,也是特特的要找来他商谈大事的。”
“至于你……”
说到此处,他却是顿了一顿,才继续言道:“至于你,如白曾对老夫说过,是个天生忠义之人,还是好自为之吧。但是,须记得如白这些年与你讲过的忠义之道,勿要辜负了他的一番良苦。”
洋洋洒洒,郭之奇将这番话说罢了,旋即拍了拍王兴厚实的肩膀,便转身离去。从头到尾,没有向王兴问及过哪怕一句关于陈凯的事情,哪怕他此行的最重要目的就是去广州与陈凯摊牌,却仍是如此。
郭之奇走了,看着蹒跚远去的背影,一步一步的只写着沉重二字,在在踩在了他的心海之中,激起波澜万丈,竟丝毫不下于陈凯那一日的当头棒喝!
那一日,他负气而走,但是回到驿馆,一路上回想起陈凯所言,曾经的那些不满迅速的烟消云散。连城璧自是没有错的,而陈凯,或许也没有做错什么,他们都是好人,但是这些好人之间却是长期的不睦,那么错在了什么地方?
他是见过世态炎凉的,耿直,倒也并非是个榆木疙瘩,一窍不通。只是平素里他并不愿意多想,也不觉得他是能真的想明白的。可这一次,他却是不得不想,甚至一夜未眠,才总算有了个能够说服他的答案。
造成了连城璧与陈凯的对立、造成了他的困扰、以及一切的一切的罪魁祸首,那便是满清!
如果没有满清的话,连城璧招安了他,凭着才具,一步一个脚印的在官场上升迁,便可以惠及更多的百姓;如果没有满清,他跟着连城璧,扫平那些为祸地方的贼寇,还百姓一个清平世界,进而加官进爵;如果没有满清,陈凯大概会成为当地的大商贾,富甲一方,但是二人很可能一辈子都不会产生交集,更别说是如先前那般了。
是否真的如此,已经并不重要了,王兴清晰的记得,那时候的他只觉得是豁然开朗,一切的烦忧都消失的无影无踪,有的只剩下了那刻骨的仇恨,以及复仇的火焰熊熊燃烧。而接下来的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那已经是许多天之前的事情了,王兴安排好了一切,回到了恩平,做好了交接,才回返文村继续练兵,只等着命令下达的那一日。直到,方才的那一个片刻。
“末将,不敢有一日或忘!”
誓言,倾力而出,王兴坚信郭之奇是能够听到的,也或者说,他相信连城璧的在天之灵是能够听到的。而此时,郭之奇也确实听到了,只是他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仍旧是那个远去的身影,消失在了视线的边际。
离开了文村,郭之奇一言不发的便赶往了码头,随后便重新登上了海船。船,继续驶往广州,他则独自一人坐在船舱属于他的隔间里,对着忽明忽暗的烛火,眼神时而空洞无光,时而寒光闪烁。就这样,一直到了广州,才算是告一段落。
郭之奇以督师的身份来广州视察,陈凯是事先得到了通报的,所以当郭之奇的船抵达天字一号码头之际,陈凯已经带着一众僚属做好了恭迎的礼数了。
接下来,两位在两广地区举足轻重的高级文官会面,没有营养的寒暄,双方始终没有进入实质性的交锋,这也让在场的文武官员们一边欣喜,一边遗憾,怎是一个别扭了得。可是一旦进入了广东巡抚衙门的那一间只属于陈凯的公事房中,再无第三双耳朵,一切就变得截然不同了。
“陈抚军,你应该明白,你这是在趁朝廷之危!”
郭之奇神色严肃,自不是什么开玩笑的。然而,陈凯却是全然不当一回事:“这时候,我是不是应该回一句,这都是当朝诸公逼迫所致?”
说罢了,鼻孔哼出了一股气儿来,随后只见他面色一凛:“从孙可望降虏那天开始,督师就应该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可来一趟广州,来见我,督师从本心上是不愿意的,这亦是朝廷的态度。但是,督师这一次还是来了,显然已经想明白了。既然想明白了,咱们也别拐弯抹角了,直截了当的说,朝廷需要我做什么,我能从朝廷那里得到什么?”
第四十二章 力从地起(十二)
“陈凯,你到底有没有拿你自己当作是个大明的臣子!”
闻言,郭之奇自是勃然大怒。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是圣人之言。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三纲五常,更是伦理道德、政治制度的基础。陈凯此间一张口,却完全是一副与朝廷讨价还价的态度,全然是一副商贾交易的嘴脸,哪有半点儿为人臣子的觉悟。
若非,此来实在是使命重大,郭之奇听到这话就已经拂袖而去了,哪里还会继续多言。只是,这话一出口,他却立刻回想起了陈凯的前言诚如其人所言,他们确实没有拿陈凯当作是正统的文官,就算是陈凯一口一个忠孝节义,他们也未必会相信。放在一些肤浅的家伙口中,或许还要拿陈凯的“白身”来讥讽他是否懂得什么是忠孝节义……
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堂堂全浙,岂无材勇?这是戚继光当年倡议募兵时与名臣胡宗宪的书信中的原话,放在中国的其他地方也同样适用。
郭之奇久历宦海,形形色色的人和事见得太多了,最是清楚,这世上从不缺那等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货色。更不会真的相信什么没读过孔孟经典就不懂得忠孝仁义的昏话。只是即便如此,如陈凯这般已为明廷封疆的人物竟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仍旧让他十分的不舒服。
眼前的督师大学士这般,尽数看在了陈凯的眼里。对此,他是早有预料的,因为他的这般说辞确是不符合这个时代的习惯的,但是他却仍旧选择了这般。
冷冷一笑,陈凯继而对那满脸怒容的郭之奇言道:“在诸君眼中,我陈凯不就应该是一个死心塌地的效忠国姓,竭尽全力的为郑家谋求那至尊位的当代赵普吗?”
说到此处,陈凯却是一声噗嗤:“我是国姓的堂妹夫,似乎比赵普之于宋太祖那等纯粹的幕僚与东主之间的关系更亲近。而赵普当年号称半本论语治天下,我也就是蒙学时还认真读过一些。这么一进一出的话,好像还真差不多呢。”
陈凯的语气之中,尽是调侃,郭之奇焉能听不出来。只是没等他做出反应,陈凯却是厉声喝道:“尔等太过小视于我了!”
没有“未免”,也没有“吧”,有的只是一个斩钉截铁。陈凯的声调陡然一起,着实让原本还满心愤懑的郭之奇为之一愣,就连那股子冲天而起的愤怒也被拦腰截断。
赵普的说法,于他们之中是并没有过的,起码他是没有听说过。但是,这么多年,粤西文官集团对于陈凯的防备归根到底还是在于中枢对藩镇的防备他们畏惧于郑氏集团的不断膨胀,畏惧于大藩镇对小朝廷的权柄的破坏,畏惧于一旦郑氏集团拥有了取明而代之的可能的时候,他们这些明臣在名与位之间所必然要做出的选择。
如果,郑氏集团的势力始终局限于为明廷所控制的规模,那么防备还会有,却不必如现在这般。可是这些年来,郑氏集团的势力不断膨胀,而明廷能够掌控的权柄、土地、人丁却越来越少。同样的问题,不仅限于永历朝廷与郑氏集团之间,曾经的秦王府、如今的晋王府,其实对于永历朝廷而言都是不可或缺,但却必然要加以提防的力量想要中兴大明,这些力量就是必须倚重的,但若是大明中兴了,藩镇在这一过程中却膨胀过度,那么很可能就会酿成为他人作嫁衣裳的结局。
指望一个王朝拥有“改朝换代若是可以令民族更加兴盛,那么一切牺牲就都是值得的”的觉悟,这本就是痴人说梦,只是从宏观的角度去看待历史才可能会存在的。
这一点,郭之奇不具有,永历朝廷同样不具有。而对于陈凯来说,他即便是可以去如此看待,也未必会真的做出这样的选择,因为从更加宏观的角度去看,这世上有着远比单纯的改朝换代更为行之有效的方法。
“咨议局!”
“我就说郭督师是个聪明人,否则也不会一再相邀。”
陈凯抚掌而赞,郭之奇却似乎是在一瞬间想明白了许多:“但是,皇明祖制……”
“督师,明人不说暗话,皇明祖制救不了现在的大明!”毫不客气的打断了郭之奇的话语,陈凯旋即补充道:“我陈凯没有功名佐身,但自问书还是有读过一些的。皇明之前,汉、晋、宋三朝皆是险些亡国,却能够实现中兴。这里面,实际上是有一个共同之处,恰恰是皇明这十余年来做得最差的。”
陈凯此言既出,郭之奇当即便是愣在了当场,哪里还有半点儿养气的功夫。读书多年,史书不敢说是遍读,但也着实看过不少,自然也少不了个中感悟。
此间,陈凯所指的三朝中兴,便是后世称其为东汉、东晋和南宋的那三次。他们的前身,西汉、西晋和北宋,亡于外戚篡夺、外族入侵以及亲藩内战,表面上如此,实际上更是不乏王朝统治崩坏的内因在。但是三次中兴过后,东汉之于西汉、南宋之于北宋,国祚却能够相差无几,而东晋之于西晋则更是后者的两倍之多。
这些数字,郭之奇的脑海中本无概念,但是今日经陈凯一指,哪怕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也足以让他恍然大悟。
是士族豪强帮助光武帝扫平群雄、再建炎汉!
是南迁的北方门阀和江南的士族地主协力之下,方才能遏止五胡乱华对汉家文明的进一步灭绝!
更是早在北宋时就已经确立了的君与士大夫共天下的国策,才让狼狈逃窜江南的四大名将抵制金兵彻底灭宋的野心的潜在力量!
也恰恰是在拉拢士大夫阶层这一封建时代的中坚力量为己所用方面,南明做得远不如她的对手。如此,以两百余年早已腐朽之王朝,抗衡新近崛起,正处于上升期的蛮族政权,本就是劣势对抗的情况下,失败往往只是个时间问题而已。
坐在太师椅上,郭之奇心中的震惊无以复加。对于咨议局,他和他背后的文官集团并没有过思量,但是更多的还是倾向于陈凯借释放部分地方权力来拉拢基层有力人士,以增强其人在广东的力量。如今看来,他们确实是小瞧了陈凯,他们这群饱读诗书,在官场上拼杀不知多少年的精英们却远不如一个连童生都没考过的“文盲”更能看清本质,二者之间甚至可以说是云泥之别!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竟成有今日成就,果非侥幸。”
震惊达到了顶点,一声由衷的叹息,就连称呼都变成了表字。陈凯逊谢一番,心中却是不由发笑。
王朝中兴,表面上最大的受益者是前朝皇室,但实际上却是士大夫阶层的饕餮盛宴。此刻,已经再是不同的政治集团之间谋求合作的讨价还价。郭之奇,以及他背后的文官集团,具是儒家士大夫的政治成分。当阶级利益趋于一致,什么旧怨、前仇,早前一切的不愉快都只是些无足轻重的东西罢了。谋求利益的最大化,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第四十三章 力从地起(十三)
从来,只有背叛阶级的个人,没有背叛利益的阶级。陈凯不认为儒家士大夫阶级会背叛他们的阶级利益,也不认为郭之奇是那种会背叛阶级的个体。
谋求合作,奈何对方根本没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还抱着今天不打你个桃花满地、落英缤纷,哪怕不得不谋求合作,也总是捏着鼻子的旧有心态,全然没有发现,在政治层面上,当利益趋于一致,仇敌也可以变成盟友。
这就好像是三个朋友约出去玩,一个要吃火锅,一个要去撸串,还有一个则还心心念念着副本没打要去泡网吧。这时候,总不能联合撸串的先把妨碍吃饭的网瘾骚年打死,再以火锅神教的名义灭了撸串邪党,最后一个人去火锅馆子里点上个鸳鸯锅,一边喝着小酒儿,一边缅怀那逝去的青春和友情吧。
以此为例,比较合理的办法是提议一起去吃火锅,吃完了火锅才有力气通宵上网,而撸串作为夜宵完全可以点了外卖,在网吧里一边下副本,一边撸串喝啤酒,大家好容易凑在一起,开心才是最重要的。
奈何,现在的问题是当陈凯提议了,郭之奇这个家伙显然还在纠结于吃饭会妨碍到他下副本的事情,完全无视时间的飞逝。这时候,一计友情破颜拳打过去,将郭之奇的注意力重新拉回来才是正途,难道还要就这么等着他醒过闷儿来不成?
当然,对此,陈凯也并非没有做着两手准备,假使郭之奇和他背后的文官集团始终是执迷不悟的话,那么他也介意给他们继续放血,让他们在失血过多中慢慢的丧失生命力。还是那句话,要嘛上车,要嘛一并被碾成齑粉。至于车开往何处,反正不是幼儿园就对了。
二人都是聪明人,很多事情不需要说得太明白了,一点就透。在趋于一致的阶级利益面前,陈凯对张孝起的为难也完全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东西。唯独是颜面上……
“哎,你这样难为将子,哪有半点儿诚意?”
“我不拿粤西的事情做文章,您能亲自来广州一趟吗?若我只是与张将子谈,他有没有资格决定尚且两说着,以他的脾性,只怕也没得聊吧。”
此间,见得陈凯那一副我也很无奈,我能怎么办呢的表情,郭之奇叹了口气,陈凯说得没错,张孝起既无权决定,也不是个谈判的合适人选。而他也是最清楚当下形势的,现在不是陈凯求着他们,而是朝廷有求于陈凯。这,甚至与当下双方围绕着粤西的争夺都没有半点儿干系!
重新缓和了一下情绪,摒除了那些旧式的思维,郭之奇再开口已然是判若两人:“天子和当朝诸公对于竟成的才具都是交口称赞的,朝中早有提议,认为以着竟成的才具,入朝为兵部尚书足矣。倒是老夫觉得,当下竟成在地方上用事,或可更好的施展才华,便拦了下来。”
“嗯,此事督师思虑周详,下官这时候贸贸然入朝,八成也是会困死在朝局之中,远不如在地方上。”
肯定了郭之奇那前后恍如人格分裂般的话语,陈凯很清楚这只是一个开始罢了,真正的戏肉还在后面:“所以,朝中有意任命竟成出任两广总督兼广东巡抚,挂兵部尚书衔,不知竟成意下如何?”
两广总督兼广东巡抚,这是明廷承平时的常态。只是这官职,素来是因时而设、因事而设、因人而设,当初明军收复广东,一番博弈之下,就是由连城璧继续担任两广总督,而广东巡抚的官职则由当时的漳泉潮惠四府巡抚陈凯接任。当时能够一分为二,现在自然可以合二为一,而从兵部左侍郎迁兵部尚书,则更是无须赘言的应有之义。
“两广总督?”陈凯低眉转瞬,再抬眼,却是断然否决了这一提议:“有督师经营广西,下官是很放心的。这两广总督嘛,未免事权重叠,造成不便,还是算了吧。国姓早前倒是有将收复江西之责相托,亦是名正言顺。”
“如此也好。”
升迁,自是好事,但是陈凯不愿染指广西,亦是一份诚意。甚至,这里面还蕴含着更加复杂的问题,郭之奇很清楚陈凯对此是了解的,否则也不会说出初入这公事房时的那番话来。
“不瞒竟成,自从孙逆降虏,虏廷就在积极备战。就在老夫出发前不久,虏宗室罗托会同湖广虏师攻占了辰州……“
辰州易手,已经是最近这两年的第三次了。因为辰州失陷,孙可望不得不拖延了内战的时间;因为辰州再度收复,心里有了底了的孙可望才能够集结重兵内犯。归根到底,在于辰州实乃是贵州的门户要地,如今辰州再度落入清军之手,他们便拥有了长驱直入贵州的地理优势,对于战局而言实在是个大大的坏消息。
这,以及更加广泛的区域,清廷自从得了孙可望这个千载难逢、万年不遇的奇货便急不可耐的向明廷发起进攻。换言之,郭之奇早前在广西时认定了陈凯最大的依仗所在,那就是局势越加的对明廷不利,迫使着明廷不得不对其妥协。相较之下,拉拢武将、咨议局、民,那些表面上对于张孝起的威胁其实从来都不是真正致命的。
最开始,郭之奇是如此看待的,只是亲自见上一面,才知道他仍旧是看得狭隘了,陈凯想得明显比他们要更加深远。
此间,郭之奇将话挑明了,陈凯也是没有半点儿犹豫,当即便表明了态度:“朝廷有难,为人臣子自然是要设法挽救,此事义不容辞,下官自会设法牵制逆贼洪承畴及湖广和广西的虏师。但是,虏廷此番必是竭尽全力,妄图毕其功于一役。朝廷还需做好准备,以应对更大的威胁才是。”
满清崛起的过程中,偶然实在不少,但是孙可望降清这却仍旧可以说是天字头一号的偶然。自永历六年的大反攻开始,明清之间的对峙状态长期存在,尤其是在陈凯组织的永历八年的大反攻过后,局势更是在不断的向着对清廷不利的方向,但是有了孙可望这个曾经一度为西南明廷的假皇帝的家伙,清廷便登时拥有了一次性解决西南问题的资本。
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这一遭必是泰山压顶,站在足够的高度,郭之奇自然明白个中危险。闻言,只见他点了点头,继而宽慰道:“有竟成牵制,便多了一成的胜算。余者,有朝廷在,更有晋王殿下在,当会无忧。”
我担心的就是李定国!
话虽如此,但陈凯却实在没办法与郭之奇说来。因为在内、于外,大势已经形成,即便说出口,也已经改变不了什么了。既然是多说无益,那还不如多做些实事。
“粤西的张巡抚,是个实心认事的官员。不过,做事的方法上还有不少欠缺考虑的东西。下官以为,不如回朝中历练些时日,再行出任一方,督师以为如何?”
除了那些初入官场的卑官,诸如翰林院的修撰、编修,诸如六部主事,在朝中历练后才下放地方。除此之外,从来都是官员在地方历练,而后入朝为官。张孝起为官多年,回朝历练,本就如同是胡言乱语一般。可是,陈凯胡言乱语的说着,郭之奇却是一副深以为意的模样。
“那周道台呢?”
“粤西还需要熟悉情况的官员,还要督师割爱了。”
“无妨,无妨,都是为了国事。”
三言两语,陈凯和郭之奇便敲定了粤西的两个最高级别文官高廉雷琼四府巡抚张孝起和海北道周腾凤的去留。
这,既是交易,亦是磨合。相较这二人,郭之奇更加关注于那些粤西的藩镇大小相制的祖制存在,哪怕这些藩镇多只是些战五渣,但也可以用于制约大藩镇,维系中枢的权威。
固有的观念一时间无法彻底改变过来,陈凯也没有立刻开口,只是坐在那里饶有兴致的看着他,只看得郭之奇都有些发毛了,才继续言道:“粤西众将盘踞地方,确有保卫当地一方平安的作用。只是局势早已不同,那些地方多是腹地,藩镇林立,阻碍地方行政,亦是一大弊病。下官以为,与其这么下去,不如调遣各部收复失地。下官想着,这大概也是众将的心愿所系,否则也不会在当年那样艰苦的条件下坚持如此长的时间。”
’调遣出兵?”
各部在防区已经经营多年,早已是“故土难离”。对于调遣这些部队,郭之奇是从未考虑过的。此间陈凯谈及,他亦是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然而,仔细想来,他终是与陈凯不同的对于这些将帅,他只能以朝廷的权威、以督师的身份、以个人的威望,凭着这些软实力去鼓舞、去感动、去胁迫,却难以如崇祯朝武将失控前那般驱策。而陈凯却恰恰相反,他是郑氏集团的二号人物,在广东更是负有全权,军中威信之高,早已不是寻常文官所能及的了。此一番,一旦陈凯出手,粤西众将根本就没有半点儿招架之功。只是这样一来,矛盾激化,自是会破坏内部团结,更是会影响到合作的进行,实在不是郭之奇所愿意看到的。
“只恐众将心中不忿,作战亦无法全力以赴。”
“朝廷之命,由不得他们愿意不愿意!”一声冷笑,陈凯继而解释道:“愿意留在粤西护卫桑梓的,下官可以一视同仁,军粮、武备上绝不少了他们的。但是,土皇帝是莫要想着继续做了,府县行政权上交广东巡抚衙门,建立咨议局,军队接受改编,按照新式战法重新操练,否则上了战场也是累赘。至于不愿意留在粤西的,就请督师带去广西安插,梧州、桂林之敌,亦是威胁颇大。”
“那若是不愿改变现状的呢?”
“呵呵。”
只是两个字而已,郭之奇已然听出了冰冷刺骨的杀意。这,不是威胁,陈凯的心狠手辣是人所共知的,当年就敢带着极少的护卫深入虎穴,斩其帅、夺其军,现在手里掌控着广东一省,猛将如云算不得,但所辖部队也基本上都是能与汉八旗对战不落下风的精锐。惹火了他,倒霉的只会是那些不识时务的藩镇。
“只恐届时朝野侧目,对闽王殿下、对竟成的声誉,终是不利的。”
乱世文官有乱世文官的生存法则和行事之道,郭之奇大谈声誉,这恰恰是很多人最看重的,他相信曾为儒生的郑成功如此,陈凯这个迟早是要入阁为相的家伙亦是如此。奈何,陈凯从来就是个异类。
“督师应该明白,粤西的事情早就不是粤西这一亩三分地那么简单的了。至于旁人说什么,由他们说去吧,难不成还不做事了?”
陈凯的口气充满了不容置疑,这并不是一个商讨合作的态度。只是,郭之奇听到此处,哪里还听不明白这个中深意。
说白了,郑氏集团为了维护海贸利益,对马尼拉的佛朗机人展开禁运禁航,福建和广东大部皆是厉行。唯有粤西沿海不光是没有禁运,反倒是当地的文官、武将基于自身利益放任,甚至是主动的与佛朗机人展开贸易。这已经损害了郑氏集团的根本利益,陈凯作为郑氏集团在广东的一把手,自然是义不容辞。否则,他在郑氏集团内部的威望就势必会受到影响。
无论是对于郑氏集团,还是对于陈凯,粤西的问题都要尽快解决。这才是真正的合作基础,而非是那个总督什么的官位。
从来不是!
第四十四章 力从地起(完)
话音落下,陈凯身子后仰,舒服的倚靠在太师椅的椅子背儿上,伸手端起了茶盏,吹了吹已然不复存在的热气儿,细细的品了起来。
端茶送客的礼数,早已是深入人心。不过,此时端茶,却与此绝无半点儿干系。陈凯如此看来,郭之奇亦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尤其是后者,虽说是一动不动,但大脑却是在急速运转,翻来覆去的斟酌着个中利弊。只是良久过后,却仍旧是难以下了那个决心。
从大局而言,满清此一番必是要一鼓作气,其中凶险不言可喻。而孙可望降清,西南底细便尽在其手,再加上其人掌控朝局那么多年,上上下下的有多少党羽,端是一个内外交困之局。
这可以说是比当年李成栋鲸吞闽粤、比三顺王席卷两广还要凶险的危局。他这时候赶来,就是要设法为朝廷某一条东向的退身之路。
理论上,郑成功和陈凯是明臣,自当该是义不容辞。可是多年以来,朝廷对于大藩镇的忌惮,尤其是郑家还有过拥立隆武帝的前科。恶毒的去想,朝廷被清廷攻灭,他们更可以再立一个新君,掌控在手。中左所那边,避难的宗室可是从未少过的。
说来,广东恢复已有数载,陈凯组织投资、开发,已有多个经济增长点开始带动全省经济复苏。可是粤西地面儿上,藩镇割据一方,文官就算是想用事也是无处可为。民生恢复上面,停滞不前与飞速增长之间,更是一个天差地别。
原本他们是打算慢慢恢复权威的,起点便是肇庆府北部的那几个县,连城璧几乎耗尽了人脉资源才总算是打造了一支督标,带到了梧州战场也勉强得用。这本是一个还算不差的开端,奈何这世上从来都是弱肉强食,洪承畴这头老虎在陈凯那里吃了亏,就要换个地儿把亏虚补回来,一下子便打断了他们的计划。
起步资金就这么都亏了进去,后续发展就再难寸进。张孝起倒是靠着合浦珠憋出了支可怜巴巴的抚标,但是对粤西总体的状况却无有半点儿裨益。就这么烂下去,粤西其实已经是一块儿鸡肋了,食之无肉,弃之可惜。
走上这一遭之前,郭之奇对此担忧之大,早已逼迫着他做好了放弃粤西的心理准备。此间陈凯提出了要求,他也很清楚陈凯是要对郑氏集团负责,双方的合作是完全可以正常展开的。唯独是一点,那就是陈凯的诚意到底有多少,换言之,陈凯是有抛开他们单干的能力的。
“竟成打算何时出兵?”
放下茶盏,陈凯已经观察了郭之奇片刻了,一旦开口,会是如此,也并非没有在他的预料之内:“透过一些关系,外加上细作回报,洪承畴这两年没闲着。下官这边,真的全面开战,也需要几个月,甚至是半年的时间。不过,牵制还是可以做的。而且,不瞒督师,闽王殿下那边在浙江已经与鞑子开战了,小规模的交锋几乎每天都在进行,可能下次再来信儿,便是大战的结果。这当口,鞑子是少不了捉襟见肘的。”
捉襟见肘是从全盘考量,郭之奇听过了陈凯的分析,亦是不由得点了点头。不可否认,孙可望降清对于各路明军的震动实在不小,李定国困在云贵不谈,郑成功已经向江浙下手了,而陈凯则还在忙不迭的准备,便是他郭之奇,也同样是匆匆忙忙的赶了来。说到底,时间对明军而言,现阶段是实在不怎么乐观的。
“既然如此,那就说定了。老夫这就启程去高州府,竟成在广州静候佳音吧。”说着,郭之奇便站起身来,作势欲走。只是刚刚转了身,却又重新转了回来:“竟成,来日大明中兴,今上当是中兴之主。”
“请督师放心,闽王殿下与下官对此皆是深以为然!”
一个时辰稍多一些而已,郭之奇便重新启程。放在从前,坊间大概又会有二人会面话不投机,郭之奇拂袖而去的传闻迅速的扩散开来。不过这一次,却是二人从公事房里出来便显得其乐融融,谈笑从那里开始,一直到码头重新话别方才告一段落,实在是看得周遭人等一个丈二的和尚。
回到了巡抚衙门,陈凯拿出了两封书信,交在了陈松的手上:“把这两封信交给张月和郭登第。另外,派人去罗定州,叫韦应登和叶标在下个月初三之前亲自来广州见我,过期不候。”
………………
离开了广州城,郭之奇所乘的海船顺流而下,自是比来时要快上许多。船速有所提升,却不代表船上所载的重量也一定下降了。在这一个多时辰里,补充了食水,船长、水手们又在码头购置了些货物以为夹带,反倒是更重了不少。尤其,是郭之奇的心境,去了一份重担,又加上了一份更加沉重的。
揣着这样的重量,船飞速的驶向高州府。所幸,那里虽是区域中心,高廉雷琼巡抚衙门的所在地,但却并非位于四府的中心区域,而是毗邻肇庆府的东北部。路上花费的时间少了,这本是一桩好事,只可惜郭之奇很快就发现,他根本就没有能够节约多少时间出来。
“下官不明白!”
从针锋相对、势不两立,到和睦共处、团结一致,差别只在了郭之奇的这一行,仅此而已。若是郭之奇能够讨到便宜,起码解除了粤西南的困厄,张孝起当也不会有什么不明白、不理解的地方。可是代表着朝廷,却要向陈凯这个藩镇的幕僚妥协,这实在是让他觉得不能理喻。
“将子,你一时想不通,我能理解,但你须知道,咱们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明中兴。”
“督师,大明何时能够中兴,尚且是一个未知之数。可是现在咱们就忙不迭的向武人妥协,到时候就算是中兴了,大明又还能剩下什么?”
一旦想到大明中兴后将要面临武人乱政,甚至是取而代之的可能,尤其是郭之奇此刻还在饮鸩止渴,张孝起便不由得悲愤莫名。然而,此时此刻,眼见着张孝起如斯,郭之奇却完全是另一番感触。
“或许,回朝历练些时候,真的会对张孝起有所裨益的吧。”
这样的话,郭之奇并没有付之于口,但是心中所思着的却是无不指向于此。想当年,他们决定与陈凯对抗,就是站在全局的高度,预见到了未来可能会出现的武人乱政,所以要防微杜渐,以打压陈凯来遏制郑氏集团在广东的扩张行为。
当然,这最后还是失败了。但是经过了此一番的广州之行,郭之奇同样是站在全局的角度看来,却发现郑氏集团或许日后还是需要提防的,但陈凯却未必是他们的敌人。这是他决定转变心态的根本原因所在,奈何张孝起似乎是常年累月的此任职,视野已经局限在了这小小的粤西南一处,并不能从全盘考虑问题。
不能顾全大局,这是极重的恶评。郭之奇在走一遭广州前是从未对张孝起有此评价的,但是刚刚的那一幕,却是让他心中不由得萌生了这样的念头来。
只不过,张孝起本就与他一党,如今朝廷更是人才凋零,这样的人物已经是非常难得的了,总要解释清楚才好。毕竟,就现在而言,入朝对张孝起来说既是磨砺,亦是保护,是必要且必须的。
“你应该知道那些粤西南的士绅、豪强和商贾们背地里是如何评价你的!”
“无非就是什么史上第一大奸臣之流,好像只要我张孝起一死,这粤西南的三府一州之地就立刻能够重现太平盛世了。”
事实上,粤西南的坊间风评并没有张孝起说得那么夸张。最起码的,哪怕看着他不爽利,恨不得他立刻滚蛋,好今早把咨议局折腾出来,也狠不到这个份上。怎么说,他还是封疆大吏,不好轻易得罪。
张孝起的倔强,着实让郭之奇为之一叹,旋即便对其言道:“你的为人,我是知道的,朝中诸公亦是知道的。但是,这是人心所向,你挡了他们的路,就没有什么黑白好分了。”
“那也不能就这样姑息养奸,长此以往,朝廷权威岂不是会荡然无存!”
“将子,有些事情你现在或许想不明白,回朝之后,站在朝廷的立场上总能想明白的。老夫只有一句话告诫你,时事不同了,陈凯和他的咨议局,日后才是制衡武人乱政的利器,我们只有与其合作,才能使那些藩镇不为后世之患。”
郭之奇不可谓不是一个苦口婆心,只是多年辛劳,一夜间便化为乌有,张孝起的心中总是免不了那一份意难平:“陈凯,他不是个纯臣!”
“他当然不是个纯臣,但朝廷需要他!”斩钉截铁的说出了这话,郭之奇顿了一顿,继而言道:“该有的防备,还是要有的,老夫相信他对朝廷也是如此。不过,这并不影响他为朝廷所用,因为朝廷与他在一些事情上是有着趋于一致的利害的。”
第四十五章 挤压(一)
朝廷的需要,确切的说是阶级的需求,一旦违逆,便会立刻沦为弃子,甚至永世不得翻身!
张孝起无可奈何,只得接受了郭之奇的提议,入朝供职,倒也少不了他一个侍郎、都御史的位置。接下来的时日里,郭之奇更是抓紧一切时间在粤西南兑现与陈凯之间的诺言。
先是张孝起启程前往柳州,他将会在那里等待郭之奇的那份必然会走过票拟、批红等一应合法流程后得到最终批准的奏疏,以及他将会在中枢的新位置。
周腾凤留任暂且不提,郭之奇在送走了张孝起之后便展开了对粤西众将的奔走。不过,陈凯事先已有布局,配合着郭之奇的“谆谆教诲”,驻扎高州府的张月、郭登第率先宣布接受陈凯的改编,所部将改编为广东抚标第四镇和第五镇。而仅仅过去数日,匆忙赶到广州的韦应登、叶标二帅在与陈凯密谈了一番过后,迅速的宣布了接受陈凯的改编,继续驻守罗定州,同时将罗定州的行政权力上交广东巡抚衙门,并积极配合本地咨议局的设立。
坊间有消息说是陈凯将罗定州现阶段尚在运营的官营铁矿和冶铁作坊正式转让给了韦应登和叶标,具体的细节常人就不得而知了。
几乎是一夜之间,四将宣布接受改编,再加上之前的陈奇策、李常荣和王兴,陈凯准备多时,一旦发作,登时便震慑到了粤西的其他将帅。
扭扭捏捏,还在与郭之奇讨价还价的将帅们纷纷偃旗息鼓,就连那些原本还有心再做一搏的将帅们的调门也纷纷掉了不少。等到郭之奇最后拿出了陈凯先前送到他那里的关于粤西部分将帅组织河盗,劫掠货物的报告,感受到了陈凯的那份浓浓的恶意,这些“机灵鬼儿”们更是迅速的做出了选择,唯恐再拖个几日,“郭老督师的面子的有效期”就过了。
确定了粤西南抵定的同时,陈凯也在广东巡抚衙门发布了关于高州府、廉州府、雷州府针对西班牙人的全面禁运禁航的命令。
由中国往南洋,从浙海过于遥远,所以往往走南洋的多是闽粤的海船,而走日本的则多是福建、江浙以及北方的海船,广东的占比就微乎其微了。闽粤两省禁运禁航,浙海如今也是郑氏集团的军舰、海船纵横驰骋的所在,一旦粤西南的口子堵上了,其结果自然是显而易见的。
成效,还需要时间,但是这三府一州,再加上之前的若干个县的区域划归广东巡抚衙门管辖,陈凯还是选择了在第一时间向郑成功报信。不过,这个好消息,只怕也并不能够在第一时间就送到郑成功的案前,因为此刻的郑成功早已离开了福州。确切的说,福建的明军已经攻入了浙江地界,郑成功就算是看到了,了解到了,也是在间隔一省之地的浙江。
………………
浙江,四明山。山道上,视野的极限,依稀还能看到人影远去。倒是脚印和车辙子留下的印记,却基本上都是向着贫瘠的山中,而非是山外那土地肥沃的宁绍平原,显得殊为怪异。
这里曾是浙东抗清运动最为剧烈的所在,八百里四明山,孤村远堡,亦建义帜。极盛时,左近府县,小吏不敢下乡催科,城门为之昼闭,清廷官吏将帅惶惶不安,明军更是多次出击,攻克县城,扫荡村镇,大有逐步蚕食清军控制区,以配合舟山明军恢复全浙之势。
然而,这样的势头伴随着永历四年的那一次洗山便只落得了一个戛然而止。而随后的几年,尤其是次年,当前往舟山求援的直浙经略匆匆赶回之时,所见之处,山中众将,降杀且尽,由于清军的血腥屠杀,一度吸纳了周遭府县大量人口的四明山地区沦为了“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的鬼蜮所在。
乱世,人命是最不值钱的。但也恰恰是在乱世,欲得成事,人命亦是最值钱的,因为没有人就没有一切!
永历五年,鲁监国兵败舟山,浙江的抗清运动便跌入低谷。清廷占据全浙,加大人口控制力度,并设法恢复生产,以缓解多年来的巨大财政压力。由此,四明山的人口恢复速度极为有限,直到最近两年,却出现了大幅度的逆转态势。
薛岙,故兵部侍郎冯京第曾经驻节之所在,一处尚显简陋的山寨已经恢复了几分旧有模样。
稀疏的木栅栏将营地囊括其中,最后的缺口也在前不久重新堵上,倒也给了营寨里的人们以一些安全感。营寨里,校场的土地尚在除草和平整,那一处办公的院落却早已是借着旧有的地基,从早已焚毁多年的废墟上重新拔地而起。
院落的正房,亦是衙署所在。曾在王翊麾下任职的沈调伦、毛明山、邹小楠以及其他的一些浙东抗清人士,比如黄宗羲、黄宗炎兄弟之流,特特的聚在此处,商讨下一步的行动方向。
“当年陈竟成托人劝我等暂且潜伏,想必是已经预见到了会有今日的情状。”
“想来,当是如此。”
那时,还是明军收复舟山群岛,受到了这份激励,他们便匆匆忙忙的串联起来,准备在宁绍两府举事,以便于配合明军收复浙东。
曾几何时,那是何等的斗志昂扬,仿佛一脚就可以将清廷在浙东的统治踹塌了。然而,陈凯对此却不以为意,反倒是力劝他们不要轻举妄动。而事实也证明了,收复舟山之后,明军虽然先后收取了台州府大部以及沿海的大量岛屿,但是真正的大反攻却始终没有展开。就算是舟山的明军,也仅仅是对沿海地区展开袭扰作战,仅此而已。
听人劝吃饱饭,更重要的是以着他们当时的力量也实在串联不了太大的声势,这些年从事抗清斗争,也让他们明白了一些事情,所以在陈凯的劝说下,他们当时选择了求稳一些。结果,他们是稳了,但是舟山群岛明军集结重兵,清廷却是不能坐视不理,不光是从京城调来了固山额真伊尔德的那支八旗军,更是抽调了绿营协助,死死的把住了宁绍两府,唯恐明军将那里作为突破口,进而威胁到杭嘉湖地区。
双方在宁绍舟山一线对峙,明军有海为屏障,虽说没有大举进攻吧,但是水师载着陆师频繁袭扰,亦是让清军大为光火。清军进无海船,不足以登岛,守则只能被动挨打,气自然是不顺的。更何况,清军的军纪向来就是只有最烂没有更烂,杀人父母、***女,可谓是无恶不作,大军驻扎宁绍,本地百姓纷纷出逃外地,左近的四明山地区便是最多的选择。
四明山地区人口回潮,这才让他们有了组建抗清武装的基础。如今看来,陈凯当初劝他们隐忍一时,显然是在正确不过的了。
现如今,他们占据薛岙,吸纳流民、屯田经营,同时串联宁绍两府那些同样对清军不满的士绅大户们。虽说,如今只有千余人的规模,不到三百未能脱产的农兵,但起码是有了一个不错的起步了。可要是让他们贸贸然的出兵攻打县城,却还是没有那个胆量无他,实力悬殊,枉送性命。
“我这次去台州,见得洪伯爷和马帅,听着他们的意思,是让咱们做好准备,只要等王师一发动反攻,咱们在鞑子后方起兵响应,里应外合便可一举夺取浙东!”
“舟山那边的甘侯爷和张侍郎也是这么说的,而且我听张侍郎说,闽王殿下已经在福州誓师了。”
“就是不知道,这次福建王师进取浙江,是以何处作为突破口啊?”
这两年,经过了早前几年迅速收复福建、广东和南赣地区,原本局限于漳潮的明军仿佛瞬间就成了一个庞然大物。消化胜利果实,实在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尤其是在福建残破已极的情况下。但是即便如此,明军对于浙江的蚕食也始终没有停止,两年下来,清军的浙江水师已经基本上在沿海不复存在了,所剩者也就是些内河舰队而已。明军占据了台州府以及几乎全部的沿海岛屿,不仅仅是宁绍的清军,沿海各府县的清军都在处于一个被动挨打的境地。
在战略上,浙江是明攻清守,而且还是被迫处处设防,这对清军而言固然不是好事,但是对于黄宗羲他们这些浙东的抗清人士们而言,亦是只能全然的被动等候消息。哪怕,他们与张煌言有着密切的联系也同样免不了这般。
两眼一抹黑,不过这也并不妨碍他们私下的串联和策反活动。从全国的形势来看,明廷仍旧危如累卵,但若单单说一个浙江,对清廷就显得有些不利了,这也给了他们以不少的可趁之机。
“现今全然是鞑子亲王和那个固山额真伊尔德在撑着局面,要不是他们,浙江早就光复了。”
策反的活动,黄宗炎最是没少为此奔波。闽粤剧变,南赣也被陈凯摧枯拉朽的拿了下来,浙江地面儿上人心浮动得厉害。只是清军大军坐镇,八旗军的赫赫威名还是能镇得住场子的,暂且也就是一个僵持的局面。
据说,清廷还在从北京向江浙增兵,具体有多少很难说,但决计不会是一个小数字。只是无论数字是多少,都不是他们所能抗衡的。现在唯一能指望的就是福建明军能够打开局面,他们才能有运作的余地,否则就凭着两百多农兵,还不够给县城的绿营塞牙缝的呢。
“那,不如先恢复了大岚山寨,也好名正言顺。”
大岚山寨便是王翊、王江他们当年驻节的所在,一度缔造了浙江本土抗清运动的巅峰,在浙东抗清人士心中份量极重。这是重新确立浙江本土抗清运动的旗帜,其政治意义非同小可。
此间众人,以黄宗羲官位最高,又是带头串联之人,早已是以他为首。此间听得众人倡言恢复大岚山寨,这个脾气火爆的姚江黄孝子亦是兴奋不已。只是兴奋过后,神色却又不由得为之一黯:“现在只怕是还为之过早。”
“那还要等多久?”
“还是等闽王殿下、洪伯爷、张侍郎他们有了动静再说吧。”似是回想起了陈凯的旧谈,亦或是想起了其他的什么:“就咱们这点儿人马,做那个出头鸟也没办法为王师分忧,反倒是会败坏了内外夹攻的大局。”
第四十六章 挤压(二)
永历十二年,浙江,这个在全国范围内论起富庶都是最冒尖儿的省份,如今已然变成了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桶。
舟山、台州府以及闽北的明军重病集结,内地也有本地的抗清势力蠢蠢欲动。而他们的对手,清廷各级官府和绿营建制大体完好,济度和伊尔德统领的两支八旗军以及杭州驻防八旗分别坐镇金衢、宁绍和杭州,扼守要冲之地。
双方几乎已经是一个捉对厮杀的局面,甚至,小规模的冲突从明军开始蚕食浙江以来就没有停止过。只是饶是如此,也不似今时今日这般,随着时间的推移,冲突越加频仍不说,就连规模也在不断地扩大。照着这个趋势下去,只怕用不了几个月,决定浙东,乃至是整个江浙大地命运的大决战就将彻底爆发!
闽北的仙霞关,此间素来是为闽浙两省的锁钥之地,明军占据此处以来,起初是保持一个守势,待到闽地渐安,便转守为攻,以此作为前进阵地。
已经有数个镇的明军越过了此地,于那一山之隔的衢州府江山县境内与坐镇金衢的清军对峙,并试图不断地扩大控制区,为后续部队跟进提供便利。而对面的清军亦是在不断地发动反击,以此来挤压明军在仙霞关北的空间,遏制明军的兵力展开。
战报每天都要送到仙霞关的招讨大将军行营,甚至往往是一日数递。两头巨兽你一口、我一爪的,彼此试探着、撕咬着,但却始终没有真正到了那等拼个鱼死网破的境地。
行营已经占据了关隘,居高临下,郑成功可以清晰的看到明军越关而出的昂扬,同样也可以看到那些伤兵和战没者由袍泽护送回到闽地养伤和安葬。这都是战争中最不可避免的事情,起兵抗清十年有余,郑成功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网巾衫的儒生,能隐忍,亦可果决,此间眺望着那日日如斯,仿佛已经成为了关隘一景的铁流,脑海中浮现着的则是那些不断汇报上来的伤亡数字,以及这背后的一切。
“昨日阵亡百余人,伤近三百。今日,应该也差不太多。”
这样的数字,对比明清两军在金衢、闽北集结的重兵集团实在连九牛一毛都算不得。不过,日日如此,持续性的消耗也同样是难以承受的。等到双方都耗不下去了,或是一方先耗不下去了的时候,决战的日子应该就到了。
回到了衙署,集结于仙霞关南北的众将大多已然抵达,余者皆是有军务在身的,难以成行。郑成功入得衙署,众将起身行礼,待到他端坐于节堂之上,众将方重新落座。
“福州的后续粮草运输还算顺利?”
“回禀殿下,粮草仍旧是沿闽江、建江的航道运输,日夜不停。船只、民夫都是事先安排妥当的,当不会有所耽搁。另外,卢抚军来信言及,说是发往广东的公文已经收到了回复,粮草正在从潮州的库房向福州发运,当可确保大军用度。”
军无粮则散,大军出征,最关键的便是粮草二字,甚至军饷有所不足都可以靠着诸如画饼之类的手段来解决一时之困厄,可人一顿饭不吃,就难免心中发慌,一日不食,士气就要跌落大半,若是多来几天,仗是不用打了,能不闹出兵变都是好的。
这一遭,明军集结了十四个镇的战兵,后续还有部队在陆续赶来,比如从广东调来的那几个镇,现在就都还在福州休整。战兵的规模已经超过了四万之众,辅兵和民夫的数量更甚,每日的粮草消耗更是一个天文数字。
郑氏集团这几年的积累确实不少,尤其是在占据两省三地的情况下,但是日常耗用也着实是个大数字。存蓄,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如此巨额的支出,就连郑氏集团的财神爷郑泰都免不了要在暗地里抱怨两句大手大脚。
不过,粮草充足,伤亡的抚恤,战功的奖挹,这些都是按部就班的做着,现阶段的军心就是大为稳定。而军心稳定了,其他的细枝末节郑成功也就不怎么在意了。
“殿下,洪伯爷和甘侯爷发来书信,已有多支义军愿为王师前驱。他们都是照着殿下的意思,让他们暂且潜伏,以待后命。”
“嗯,好钢用在刀刃上,现在还不是时候。”
好钢,那些义军在郑成功的眼里实在称不上这个名词。明清之间在浙江的战事规模之大,早已不是他们能够左右得了的了。不过,战事若是顺遂,后续还需要他们出来做事,与其现在平白“浪费”了,实在不如留待后用得好。
这都是既定好的战略,听罢了,郑成功回应一二,也就过去了。相较之下,当下更重要的还是对手的动向,总要知己知彼方能有胜算二字。
“根据细作打探,鞑子这几日又新增了几个牛录,基本上都是蒙古八旗和汉军八旗。另外,江浙的抗清人士有消息送来,说是鞑子还在持续增兵,有一支由满洲、蒙古和汉军八旗混编的援军正在路上,兵力为数不少。”
满洲八旗名声在外,有长于骑兵的蒙古八旗和擅用火器的汉军八旗相佐,实在不是个可以轻忽的对手。就像是他们当面的济度所部,本就有着万余大军,具是如此,明军在他们面前实在难以占到什么便宜,日常伤亡的交换比上面,也是隐隐吃了些亏的。而且这还是在浙东丘陵密布、水网纵横的地理环境之下,清军的骑兵优势难以彻底发挥。
本就实力强劲,这两年清廷也有所增兵,否则也不会至今仍旧将明军堵在了江山县一带而无法大步跃进。此番又来强援,众将无不是将注意力倾注到了这上面。倒是郑成功,对此却并不十分在意。
“张侍郎刚刚有书信送抵,说是他通过宁绍的义士打探,驻扎那里的固山额真伊尔德即将率部调防。具体去哪还无从得知,但是这支援军,应该是过来换防的。当然,也不能保证这支虏师中没有继续南下支援济度小儿的。”
这样说来,众将倒是不由得松了口气。说到底,正如同当年陈凯在潮州时分析过的那般,清廷的核心兵员匮乏,需要支撑的地域又实在不少,捉襟见肘的情况下,想要不断地增兵总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尤其是在于,按照陈凯前不久送来的书信表示,清廷当下正在专力于西南,东南方面就更是难以获得足够的支援了。
这是大好时机,也是最后的良机。郑成功与众将汇总军情,商讨对策,只是落到了应对上面,却显得并非那么急切。
“只要孤的王旗在仙霞关,济度小儿就绝对不敢轻视。等他真的反应过来了,看清楚了孤的意图所在,那时候,就已经晚了。”
第四十七章 挤压(三)
衢州,既取通衢之名,因有联通浙江、南直隶、福建、江西四省之实。本地商贾,因通衢之要地,兴盛非常,放眼中国古代,龙游商帮之名亦可列于晋商、徽商之后。
因衢州与徽州接壤,是故龙游商帮和徽商之间商业往来极为频繁。浙江、江西的货物经此入徽州北上者有之,福建的大宗茶叶、丝绸等货物同样如此。有的,只是直接从闽北过仙霞关入衢州,还是走温州、处州,凭松阳担挑往衢州转运之别而已。
承平时,贸易往来,这两条路线皆是繁忙非常。现如今,衢州南部已经沦为了战场。商道断绝,双方的官府亦是在边境设卡封锁,惯常走的贸易路线也不得用了。
官面儿上,自然是如此的。但是这世上,有利可图就少不了铤而走险。仙霞关那里是没戏的,毕竟谁也不可能在郑成功眼皮底下玩走私,那都是郑氏集团玩剩下的小把戏。但是在福宁州到温州这一线,丘陵、山林之间的小道,小股的商队由手持兵刃,留着金钱鼠尾的汉子们护卫下,亦是不敢大作其声,只是闷头儿向目的地潜行而去,唯恐被巡视的明军、清军发觉了。
有道是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而另一方面,又有留发是顺民,剃发是难民的说法,所以如他们这般常年奔走于明清控制区的人物,留个金钱鼠尾,亦是方便。
其实,能够做这等掉脑袋的营生的,大多在暗地里黑白两道都是有孝敬的,甚至本就是官府众人牵涉其间。奈何当下是战时,明军、清军在衢州的消耗战日夜不停,台州的拉锯、宁绍的袭扰,亦是无有一日断绝,这样的时局之下,能不与军队碰照面还是不碰的好。
走私的队伍在小路上行进,货虽不多,但这世上素来是物以稀为贵。如今,闽浙两省的商路断绝,货物的利润自然而然的会出现大幅度的提升,也正是这样的丰厚利润才促使着他们冒险行事。
从福宁州到温州府城,由福安,走寿宁,过泰顺,登上了安阳江的行船,后续路途,温州本地的合作伙伴们早有安排,上上下下的打点妥当,就不似边界那般危险。不过,走这样的路线,终究也是无奈。如原本商队惯常走的铜山堡、分水关,一路沿着温州的官道过前仓江,走平阳县,经飞云关至瑞安县,最后北抵那瓯江之畔的温州府城,一路山峦险阻实在不少,耗费的时间和精力也绝非前者所能比拟。
好容易抵达了温州府城,交卸了货物,接下来的路途便不需要他们了,自有本地的商贾组织松阳担经处州府运往衢州。此时已经是入夜时分了,况且舟车劳顿,总要休息一夜才好启程返回福建。
“近来时局不好,城里盘查得紧,能不出客栈便不要出客栈了,以免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请放心,我等知道轻重。”
货物运抵,自不能空车而返。这一夜,按道理送往福建的货物也该是准备妥当了。然而,局势不好,地面不靖,货物一时间没有凑齐,就只能让这支走私队伍继续停歇几日。
接下来的两天,城里又陆陆续续的来了两支走私队伍。城里多了这许多福建人,本地的官府和绿营便未免有些紧张。不过,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个道理还是通用于古今中外的,银子到位了,再者和三支走私队伍加一起不过百来人的规模,比之城内驻扎的两千绿营而言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担忧自然也就可以扔到了一边。
货物在第三支走私队伍抵达后几个时辰便凑齐了,只可惜那时候城门还是到了时辰关闭,也就只能等到明日再行出发了。城门关闭,不等太阳真的没过了地平线,城内的宵禁就已经开始了。
这座温州府城,乃是晋太宁年间修筑。据说,当时负责选址和设计的是晋代奇才郭璞,其人的设计理念颇为超前,登西郭山见“数峰错立,状如北斗,华盖山锁斗口”,因而建议跨山为城,并以倚江、负山、通水和东庙、南市、西居、北埠的原则进行城市布局。
郭璞设计,使得温州府城哪怕仍旧是中古城墙的结构亦是颇为易守难攻。如北宋末年方腊起义,三个月而已便席卷睦、歙、杭、婺、衢、处六州之地,但是面对温州却是猛攻四十余日终不得破城。方腊如此,明时的嘉靖倭乱,倭寇屡犯沿海苏、浙、闽、广等省,攻陷许多城池。嘉靖四十三年,倭寇还攻入杭州,烧毁雷峰塔。而温州城自嘉靖三十一年至四十二年的十一年间,共六次遭倭寇侵犯,但倭寇都未能攻入城内。
这,正应了一千多年前郭璞卜城后说的那句话:“若城绕山外,当聚富盛,但不免兵戈水火;城于山,则寇不入斗,可长保安逸。”
温州城易守难攻,是有千年以降的明证。但饶是如此,此间温州城的戒备却仍是十分森严的,实在是因为温州城虽地势占优,但位于瓯江下游,距离出海口仅有数十里而已。而瓯江出海口那里,明军舰队盘踞的洞头群岛死死的卡住了温州湾,一如长江之崇明、宁波外海之舟山。
占据此地的明军舰队指挥官恰恰正是当年在此盘踞的闽安侯周瑞。
当年周家兄弟分道扬镳,就是在这温州三盘。但是这些年加入了郑氏集团,周瑞所部的实力反倒是比之前兄弟联手时还要强大良多。
大号的福船、广船在侧,阴影笼罩在清军心头,而那一门门黑洞洞的炮口更是让他们瞪大了眼睛,口干舌燥。
明军舰队在沿海游弋,掩护、勾连福建与台州、舟山之间的通路,更是时时袭扰府县。清军那支可怜巴巴的台州水师早就不复存在的情况下,温州沿海各处早已是不胜其扰。再兼着明军这几年势头正劲,内内外外的少不了抗清人士在地方上掣肘,当地清军虽说是在福建落入明军之手后不久就从一个两千人的协扩编成了一个三千人的镇,外加上一些扼守要冲的部队,但是面对明军的实际威胁却仍旧是显得战战兢兢。
郑成功在福州誓师北伐至今,舟山和台州的明军只是偏师,战事规模不算太大,基本上都是集中爆发在衢州。于温州,大体如舟山和台州那般,甚至还有所不如。可是即便如此,本地仍旧是免不了受到波及。
城防,清军把得森严。城内,宵禁制度厉行。城头上火把密密麻麻的,巡视的兵丁更是连绵不断,唯恐遭到明军的夜袭。
往日如此,今日亦是如此。然而,当明军的炮火声响起,黑黝黝的,若非携带着那一尾火光,只怕是炮弹轰击在城墙之上,也一时间难以判断出这突如其来的袭击竟然会是来自于瓯江之上的明军战舰。
“敌袭!”
轰鸣、火光、震动,城墙上的清军便恍如是惊林之鸟一般,登时就是一阵骚乱。军官们,还算是颇有些经验的,连忙组织士卒防御通报主将、县官,组织民夫,搬运守具,分配垛口、炮位,等等等等,忙得那叫一个不亦乐乎。然而,明眼人却都能看得出来,明军突然出现在城外的瓯江之上,显然,清军这些年在那些江心洲上以及沿江设置的岗哨、堡垒不是被明军偷袭得手,就是被明军策反成功,否则明军战舰攻入瓯江,他们是决计不会像现在这样茫然不知的!
这是处心积虑的袭击,势必是雷霆万钧。果不其然,明清两军抹黑对射没过太久的时间,城南的方向,远处火光星星点点,犹如是突现的江河一般,向着府城的方向流淌而来。
到了这个份上,已经不需要再有半点儿怀疑了,守城的清军全面动员起来,县衙也催逼着小吏、里正们去组织民夫。于这浙南的昏暗夜色之中,温州城灯火通明,鸡飞狗跳,竟似乎比城外的动静还要响亮。
伴随着时间的推移,清军匆忙的准备着,明军也在以着当是急行军的速度赶到城下,并且在第一时间就派出了大量的部队,扛着一架架云梯直扑城墙。而此时,他们甚至就连重新整队列阵都没有来得及去做!
明军如此亟不可待的攻城,实在是出乎了清军的意料。不过,有了先前炮击的“预警”,守军也有了相对多一些的时间来做出准备。从胜算上来说,明军水师和陆师的前后脱节已经影响到了突袭效果,甚至若非是暗夜之下,清军也不敢贸贸然的出城应战,只怕是当年刘文秀的那场常德惨败就会浮现于今。
这样的前例,对于守将这样的经验丰富的武将而言,即便举不出几个例子,也是能够看得出明军此刻的操切的。只是,这样的夜色之下,他是决计不敢轻易出城的,唯恐遭到明军的伏击。更何况,远处的火光,似乎明军的数量已经不下于守军四五倍了,而且这个差距还在不断地扩大。
“来人,严格监视城内动向,但凡有半点儿异动,宁杀错也不可放过!”
有了江心洲和沿江的岗哨、堡寨的前例在,这位温州总兵单凭直觉也能感受到明军必然会向城内潜入细作,这让他不由得产生了巨大的危机感。
以防万一,总兵官迅速的做好准备,以策万全。结果没过去太久,伴随着明清两军围绕着城墙的攻防战剧烈展开,城中距离县衙不算太远的一处客栈火光大起,并且迅速的向周边蔓延开来。
“快,以最快速度镇压细作,无论男女,格杀勿论!”
一声令下,早已做好准备的应变部队立刻出发。总兵官看着那支应变部队向着事发地快速急进的背影,心中稍安。只是没等他将头转回去,重新关注那喊杀声震天的攻城战,只觉得脖颈一凉,一把钢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你要背叛朝廷!”
视线在刀身延伸,三尺而后,已及刀柄。那里,是颤颤巍巍的手臂死死握住钢刀,想来已然是满手大汗。而再往后看去,一张熟悉无比的面庞上写满了萎缩和愧疚。
“大帅,末将是亲眼见过福建是怎么丢的。有国姓爷在,有陈抚军在,鞑子早晚是要被赶尽杀绝的。现在……”
“你竟敢背主忘恩?”
总兵官的愤怒,激得那军官狠狠的咬了咬牙齿。下一秒,刀光一闪,那愤怒犹在的首级便脱离了身体的束缚。而这一幕,则更加成为了一个信号。城头上迅速响起了“城破了,明军已然入城”的喊声。顿时间,原本还在竭尽全力的与明军战斗,甚至占据地利优势的守军便在惊声尖叫中化鸟兽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