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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维卿     帝国再起txt下载     帝国再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六章 藏头露尾(一)

    “卢若腾、沈佺期、沈光文、俞图南……沈光文、俞图南、卢若腾、沈佺期……”

    翻来覆去的念着这几个人的名讳,冯澄世不由得眉头深锁——卢若腾和沈佺期都是福建人,当年也都是接受了隆武朝任命的官员,甚至卢若腾当初的官职还是巡抚宁绍台温的四府巡抚,那里实际上是鲁监国朝的控制区,分明是去呛行市的。而其他的几个人,皆是鲁监国朝的官员,说白了就是被抢生意的那伙人。按理说,双方就算是没有矛盾,也不至于过从甚密。

    可是问题在于,冯澄世很快就意识到了他的儿子此番并没有瞎猜,好像沈光文和俞图南就是卢若腾和沈佺期推荐下才得到郑成功的任用的。甚至不光是这二人,包括曹从龙在内的另外两个也都是如此。这么一看的话,这里面可能还真有一些关联存在。

    “鲁王的那些旧臣,好像就王江是陈凯任命的。那个倒是不奇怪,陈凯当年出走,途径杭州时设局把王江给救了出来,显然是看重其人的能力。后来,王江也一直在陈凯的手下做事,从未有换过地方,据说一直也是做得不错。”

    少年开蒙,学问做了半辈子,冯澄世每每往细处思量时总是喜欢握着笔,仿佛要就势作答似的。脑子里琢磨着这些,连饭都已经顾不上了,冯澄世始终在琢磨着这其中的关联。一直到了良久之后,约莫饭菜都已经凉了,他才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来。

    “陈凯!陈凯与卢若腾、沈佺期二人是有过命的交情的。”

    这确实是个问题,因为如果把陈凯和这件事情联系在一起的话,那么郑氏集团内部当年曾在鲁监国朝做事的文官们就基本上都可以连成一线了。可是想到此处,冯澄世却又不免的摇了摇头,因为陈凯本身就是郑氏集团最核心的人物,当前的二号人物,仅次于郑成功的存在。这样的派系二当家,为什么要去与隐隐被郑氏集团敌视的鲁监国朝产生那么大的联系,这是没有道理的事情。

    人才,于郑氏集团的行政体系之中,陈凯绝对能够说得上一句有的是。最早的叶翼云、陈鼎、陈启,随后的卢若腾、沈佺期,后来的王江、邝露,乃至是郑成功的族弟郑省英也是陈凯的老部下。可以说,地位较高的文官、幕僚当中陈凯的人脉是最多的。无论是他、潘庚钟、郑擎柱、林其昌,以及永历六年时因失职而失势的黄维璟,他们这些手握大权,或是曾经手握大权的幕僚、文官们都是远远不及的。如此,就更没有必要去招惹那些鲁监国朝的旧臣了。

    “真是看不懂。”

    琢磨了半天,冯澄世也没有看明白这里面的门道。既然如此,他干脆也不想了,于他而言,当前的要务还是在郑经的身上下功夫。旁的不说,只说郑成功百年之后的派系卡位战,他们父子只要拥护着郑经登上郑氏集团首领之位,那么权位就决计是少不了的。

    “还是找人看着点儿比较好,为父总觉得这事情没那么简单。”

    “父亲大人的意思是?”

    冯锡范试探的问出这话,其实他的心中也并非没有想法,倒是这几年被其父督促着养气,并非早前那么急躁了。

    此时此刻,闻听到儿子那试探性的问话,冯澄世抬起眼皮,目光如炬:“如果这里面真的存着些阴谋诡计的话,那或许会是咱们父子的一个机会。”

    诚如冯澄世所指的那般,既然郑成功给了他们一个重归政坛的机会,自然要紧紧握住了。当前的要务,自然是郑经的学业问题。为此,冯澄世与其子在家中日日商榷,同时还设法从此为郑经开蒙的先生那里获知了一些相关的情况。比如郑经的学业状况、比如郑经的个人喜好,等等等等,花费的心思比之他们曾经在军器局那里的时候竟也不差些什么了。

    冯家父子尚在钻研教学,关于冯澄世即将成为郑经的老师的事情于福建本地却也没有激起太大的风浪来。说到底,当前的福建,需要奔忙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这等小事,哪怕在未来会成为大事的可能,太过关注也总显得会有些不分轻重了。

    中左所的招讨大将军行辕,随着福建近乎一省的收复,郑成功也将其搬到了福建这里。地方换了,但是公事房那里在福建第一等的忙碌却并没有变,甚至更要忙碌了几分。幕僚、军官,进进出出,送来待审的文件、将批阅过的文件尽快送出。

    “就像是潮州制造局的水力机械一样。”

    刚刚看过了一份关于邵武府地方与清军发生小规模交锋的军情,紧接着又送来了一份闽北海盗骚扰地方的报告。想要闲下来,是痴人说梦的,其实郑成功也并非是疲倦了,如今郑氏集团的力量早已今非昔比,自然而然的,在未来彻底将满清消灭的可能性也更大了几分,时日也要更快了许多。浑身上下的劲头儿更足了,此间无非是自嘲一句,仅此而已。

    明军在福建的收复工作比之去年并没有太大的变化,邵武府剩下了那几处关隘迟迟不下,汀州府的府城那里,南赣清军也投入了大量的兵员,想要拿下来也绝非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陈凯那边倒是提供了关于放崩法和红夷炮轰城的技术,奈何清军几乎搬空了江西的绿营兵,硬是顶住了郑成功的大军。再加上福建经济崩溃的问题迟迟得不到根本上的解决,经济原因也不可避免的限制了明军的攻势。

    时至今日,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番薯的产量是真的喜人,不谈营养配比的问题,起码照着现在的趋势,凭着水稻和番薯,福建一省的粮荒估摸着今年就能算是过去了,从其他地区大量进口粮食的日子也快要结束了。

    “回去告诉卢抚军,民政方面的事情我已经授予他全权了。今年的夏收和秋种搞得都很好,再接再厉吧。”

    挥退了巡抚衙门派来的人员,郑成功翻看了几份报告,多是地方土寇、沿海海盗以及邵武府和汀州府那两处与清军爆发小规模战斗的事情。这些,都是无关痛痒的,郑成功责成邵武府的后提督王秀奇和汀州府的右提督黄山自行处置。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估摸着他们早已经做出了处断,无非是报备一番罢了,很快应该就会有结果传来。

    翻过了这些报告,下一份却是仙霞关那边送来的,郑成功只看了一眼军情的出处,便立刻提起了精神来,郑重其事的将蜡封揭开,信瓤中的内容便显现在了他的眼前。

    “八月初九,虏郑亲王济度遣八旗军夜袭仙霞关。幸,我部将士严防死守,虏师未能得手,已重新退归江山县城。然,虏师游骑甚众,我部探马难以扩大预警范围,且探马损失较多,请招讨大将军酌情分拨……”

    去年九月,郑成功在陈凯的经济战的基础上展开了对福建一省的收复工作,可谓是摧枯拉朽,只在一个月内就几乎收复福建全境。仙霞关那里,是陈凯出征广东后收复的,顺带着击溃了来援的浙江清军。但是由于福建的经济崩盘,郑成功便收敛了进攻势头,明清双方在福建与浙江交界的控制区范围大致还是以两省的分界线划分的,出入并不甚大,起码没有多个少个县城什么的。

    由于明军一举摧毁了清廷在福建的统治,清廷在接到八百里加急后就派出了当时还是世子的郑亲王济度统领八旗军南下。目的无非有二,保守的是守住浙江,确保明军不会继续席卷北上,积极一些的则是进而收复福建。于清廷的心思,前者是必须做到的,而后者则还要看看情况,尤其是广东方面的战事会以一个什么样的情况结束——若是尚可喜、耿继茂和朱马喇击溃了李定国的话,那么转年来个东西夹击,那样的画面才是他们打心眼里愿意看到的。

    于是乎,济度统帅大军南下,结果路上没走多远,他老子济尔哈朗就先一步去见努尔哈赤去了。悲伤的泪水尚未滑落,善解人意的顺治就把郑亲王的爵位戴在了他的脑袋上,要他继续统兵,星夜赶往浙江。结果,三个月没到,陈凯就又跑去广东配合李定国把那三大位给坑了,于济度而言,他很快就接到了保守行事的圣旨。

    对于那个在去年出场率实在有些高得不像话的陈凯,济度是有心思过过手儿的。奈何浙江与广东之间尚且隔着一个福建,而清廷对他能够守住浙江亦是抱有了极大的期望,使得他不得不在尽可能快的赶到浙江之后与明军对峙于仙霞关。

    这条路,并不短,清军无非是仰仗着京杭大运河从通州一路坐船赶到杭州,再由杭州转道钱塘江、富春江、桐江、东阳江、信安江、衢江这一系列可以统称为浙江的水道直接抵达浙江省西南部的衢州府。前前后后的,亦是花费了好几个月的功夫,直到今年的二三月份才匆匆赶到了。

    衢州府于浙江是浙闽总督衙门的驻地,之所以选择在那里,实乃是因为衢州地如其名,乃是浙江连同南直隶、江西、福建三省的通衢之地。济度的大军自然是驻扎在衢州府城,而南下的江山县便是前沿阵地,那里也有着一支战斗力强悍的八旗兵驻扎,动不动就要骚扰一下仙霞关。

    类似的汇报,郑成功已经听过太多,除了济度刚到衢州时曾经出动过大军大张旗鼓的攻打过一次,仙霞关那里在此后遭受的基本上都是小规模的突袭。进取的心思不大,倒是更像做给北京城里的亲贵们看看,他新袭和硕郑亲王济度并没有在衢州花天酒地,还是有做事的样子。

    放下了报告,郑成功也是松了口气,照例对仙霞关的守军作出了嘉勉,便派人送了过去。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很快的,从八月便翻到了九月,前衙的忙碌依旧是那般,后衙那边却已经在准备郑成功的嫡长子郑经之于冯澄世的拜师礼了。

    吉日到了,吉时却还差了很多,郑成功依旧在公事房里处置公务,所见者却是一份陈凯差了他那个以前的小厮陈松赶往福建巡抚衙门的报告,内里提及了广东方面需要大量收购福建蓝靛的事情。

    所谓蓝靛指的是从一种名为马蓝的植物的叶子之中提炼出来的染料——蓝即是蓝色,靛则是青出于蓝的青色,在合成染料诞生前,中国以及世界很多地方都是以此作为染料的。

    广东那边的订单早两个月就已经送来了,数量很大,甚至早在这之前陈凯就已经知会过福建方面种植蓝靛的事情,只是具体到底种了多少,产量几何,这些郑成功却是不甚清楚的,倒是在这一份福建巡抚衙门送来的报告里写得很是明白。

    福建的蓝靛非常有名,驰名海外,是本省一种非常重要的经济作物。承平时福建的蓝靛就销往各地,广东便是一个大头儿。当然,比起南直隶、浙江,却还是不够看的,因为两者的丝绸、布匹产量并不是一个数量级的。

    郑家是走海贸出身的,郑成功倒是听人说过,这蓝靛并不仅仅是用来染蓝布和青布的。以极浅的蓝染布,可以使布匹看上去更白,外加上这东西还有药用价值,所以蓝靛的使用范围很是广泛。

    近期的书信往来,郑成功也听陈凯提及过粤海商业同盟在顺德县的成功案例,这批蓝靛据说很有不少就是顺德县方面订购了,另外还有不少是琼州那边订购的。现在,反倒是带动了福建的经济,也是一桩难得的好事。

    民政的事情,郑成功早已放权给了卢若腾,看过了报告,他也没有太过放在心上。说到底,福建和广东两省都是去年收复的,很多地方还在减免赋税的时期,当下真正能够收取税赋的也就是福建的漳州府和泉州府以及广东的潮州府和琼州府这四个府而已,其他地方实际上都是在吃郑氏集团的老底儿。这里面有去年经济战迅速膨胀起来的财富,也有陈凯在广东的战利品,但是归根到底还是要靠着海贸来支撑,一直需要撑到减免税赋期限结束,能够收税了才算是一个头儿。

    “夏收已经结束了,秋种开始。今年的秋税,广东的惠州府和广州府东部都可以收取了。等到了明年的夏税,也就在多上福建的邵武府和建宁府,外加上广东的一些零零散散的县。说来,还是得一文钱掰开八瓣的花啊。”

    福建的福州府、兴化府、延平府和福宁州以及广东的新会县和顺德县,这些地区不是碰上了贪官污吏的扫荡,就是遭逢了两军征伐的洗礼,民生破坏得都是在太过严重了。陈凯在顺德倒是做了一个好例子,但是其他地方却还很遥远,郑成功算了算这笔账,不由得叹了口气,这时候府里面的下人也来相请了,说是吉时差不多到了。

    “我这就过去。”

    站起身来,穿廊过径,走在回返府邸的路上,郑成功便不由得想起关于即将发生的那桩事情。

    说起来,最初时郑经开蒙过后,他是准备将其送往广东交给陈凯来带的。陈凯的才能卓著,这是世所公认的,早前陈凯在南澳时教过的那几个孩子——洪旭的儿子洪磊、柯宸枢的儿子柯平以及陈鼎的儿子陈永华,这三人虽说年纪都还不大,但是比之同龄人都已经显现出了过人之处,用洪旭他们的话说,这里面陈凯施加的影响很大。

    郑成功原本也是打算让陈凯来教的,奈何陈凯始终负责广东方面的军政要务,平日里必然是与他一般的日理万机,原本的三个学生现在都已经没时间了,哪怕是抽出休息时间来教导郑经,只怕也实在抽不出太多的时间。

    于是乎,在他的正妻董酉姑的建议下,郑成功干脆退而求其次选了冯澄世作为郑经的老师。冯澄世其人郑成功自问是看得清楚的,并非没有能力,只可惜是接了陈凯的班子,又想做出些事情来,最终还是逆不过陈凯曾经的布置和影响。

    冯澄世已经闭门思过半年了,郑成功早前与他谈过一次,感觉经此一事,冯澄世的性子更加内敛,处事上也更加稳妥了几分,倒是个极好的人选。

    大步赶回了后衙,董酉姑、郑经、冯澄世以及一应的相关人等具以到齐,只等他一人而已。礼数都是早已了然的,为弟子者行礼,为师者受,作为家长则也少不了感谢、叮嘱一番,虽说是形式有所变化,但是内质却与后世差不上太多。

    看着儿子下拜行礼,一个只有十三岁的少年郎的身影一起一伏,恍惚间却让郑成功想起了当年他刚刚从日本回国,其父郑芝龙为其聘请了福建的青年才俊曾其五为师时的场景。那时候的他,一如是眼前的儿子似的,恭恭敬敬的行着礼数,甚至因为曾其五表字福祥,他便干脆连最初那福松的名字都改成了一个森字,为的就是以免犯了老师的名讳,不合礼数。不过,比之当年,这已经不是开蒙了,倒更似后来拜钱谦益为师时那般,却又早了几年。

    拜师的礼数很快就结束了,第一堂课,冯澄世亦是准备良久,轻而易举的便引起了郑经的向学之心。接下来的几天里,冯澄世是日日去给郑经上课,师徒间的关系也越来越紧密,这对于冯澄世而言是再好不过的了。

    “或许,再过过,便可以把锡范介绍给大公子。”

    如是想来,冯澄世已经结束了这一日的教学,回到了家中。似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冯锡范也显得很不经念叨,没过一会儿便从外面赶了回来。不过,比起平日里,他却并没有询问以教学的情况,反倒是挥退了府中的下人,凑到其父面前来了一次旧事重提。

    “父亲大人,沈光文、俞图南他们又有动静了。”

    “哦?”

    教学的事情进展顺利,冯澄世已经安了些心思来。此间又听得了此事,兴致却并没有因此而消弭,反倒是更大了些许。

    此间,冯澄世如斯,冯锡范下意识的向左右看了看,旋即便压低了声音言道:“今天徐孚远邀请了沈光文、俞图南等几个以前跟着鲁王的文官聚会。有消息说,说是徐孚远邀请他们加入那个几社来着。”

第五十七章 藏头露尾(二)

    “几社?”

    这个组织冯澄世当然是听过的,明末党争频仍,地方上,尤其是江浙普遍有士绅结社。以诗言志者有之、评议国事者有之,更出了复社那样直接干扰地方和中枢行政的组织,说不好听了就是群魔乱舞。这样的局势之下,几社应运而生,打出的却是“绝学有再兴之几,而得知几神之义”的尊古复古旗号,在松江有着极大的影响力。

    几社六子之中,陈子龙和夏允彝是殉国了的,这无疑给了几社以更佳的风评。徐孚远流亡福建,在中左所重建几社,当时吸纳了卢若腾、沈佺期、张煌言、曹从龙和陈士京五人,又被称之为是后几社六子。

    这事情冯澄世是有所耳闻的,不过以着他作为郑成功的亲信幕僚的身份,即便是心向往之,也不便于与其产生什么交集来。这里面,卢若腾和沈佺期还好,关键是张煌言、曹从龙、徐孚远和陈士京这四人全是江浙人士,都曾在鲁监国朝任职。

    当年唐鲁争立,郑家是站在唐藩一头儿的,与鲁藩是势不两立的。双方矛盾重重,即便到了现在,郑成功也绝不肯放任鲁藩重新做大,哪怕是一定要用张名振和张煌言三入长江,在粮饷上也把得很严,并且后来还派了陈辉北上争夺主导权,由此可见一斑。

    甚至,就连之前冯锡范对这些人产生怀疑,其中也从没少过这方面的担忧,冯澄世亦是如此。只不过,听过了这个几社,尤其是徐孚远要吸纳沈光文等人入会,他却仅仅是付之一笑,随后更是笑着摇了摇头,暗道先前多事了。

    “父亲大人,别忘了那陈子龙当初可也是接受了鲁王任命的啊!”

    不同于王江的老伙计王翊那个直浙经略是以四明山、天台山的明军、义军作为根本的,陈子龙当年接收鲁监国朝的直浙经略任命,乃是先以太湖吴易所部义军,后来策反清松江提督吴胜兆以为进取之策。虽说,比之王翊,陈子龙的前后两策皆以失败告终,还不如大兰山明军起码还一度折腾得宁绍两府不得安宁,但是陈子龙的官位却一如前者,正是鲁监国朝任命的。

    冯锡范的话,无非是要将几社与鲁监国朝画上等号。对此,冯澄世倒并不以为然,因为他远比他的儿子更加了解那些会社组织,更加了解很多抗清人士其内心深处的想法。

    “徐孚远曾是先帝任命的行人司使,曹从龙现在也是国姓任命的广东按察使,更别说是卢若腾和沈佺期了。几社,不足为惧。”

    唐鲁争立,可是等到隆武帝殉国,鲁监国受郑彩之邀大闹福建之际,也一样有诸如隆武朝内阁大学士刘中藻这样的人物起兵响应。唐藩、鲁藩,对很多抗清人士而言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衣冠文明的传承,这是承袭数千年的,他们是绝对不愿看着就这么断送了的。

    冯澄世自家本就是这般人物,当年带着儿子一起投奔郑成功,同样有着这样的心思在。比起冯锡范,他更加明白这些读书人的心思。更何况,现今这个几社的发起人徐孚远还接受了永历朝的都察院左副都御使的官职,就更没有为鲁藩筹谋些什么的道理了。

    “这事情,先这样了。现阶段还是要以与大公子打好关系为要,其他的,先放放,万勿舍本逐末。”

    “父亲大人教训的是,孩儿明白了。”

    ………………

    “真要命啊。”

    蓝靛产量以及可以销往广东方面的数据是通过飞鸽传书送回来的,接到了这份消息,陈凯随手将其转给了粤海商业同盟。待公事房重新恢复了只他一人的状态后,亦是不免的松了口一口大气。

    “没有系统训练的儒家士大夫真是个麻烦。”

    摇了摇头,陈凯却有不住的自嘲,自嘲着儒家经典里本就也没有教授这些人以潜伏工作的方法,那些家伙前几十年都没有接触过这些,不懂才是正常的。而他,作为天地会的创始人,在吸纳卢若腾和沈佺期入会的同时由于需要利用肇庆之战的契机来收复琼州,以及随后广东战场上的大量军政要务,他也确实疏于了对这二人的培训工作。可以说,比之那些派往江西、南赣潜伏的会员们,陈凯对于这二人实在是没有花费太多心思的,也没有想到他们会把局面折腾出现在的状况。

    如今,蓝靛的消息传回来,虽然没有明确的代码,但是陈凯相信那边已经按照他的办法来做了。于当下,已经足够了,因为在郑氏集团内部暂时还没有足够挑战他作为二号人物地位的家伙,时间应该还够他对于莲花堂进行必要的调整。

    这对于陈凯来说确实是当务之急,不光是为了防止爆发出更大的问题,更是要借机对整个天地会系统进行整合、调整,力争在未来发挥更大的作用。

    经过了去年的大战,明清双方在当下都处于一个调整的阶段。就像是陈凯早前比喻过的那般,两头猛兽彼此对视着,舔舐着伤口,等到力量积蓄够了,便再一次扑上去进行撕咬、搏杀。对于明军、明廷、乃至是这个民族而言,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现在已经不再是彻底的一边倒了,但是在未来,同样有一个隐忧,或许会把他这些年的努力重新掀翻了过来。

    “打铁还需自身硬,还是要继续恢复民生,把力量提起来,不服就一拳头给过去再说。”

    顺德的模式,对于其他人而言或许只是一个能吏对于快速恢复民生的另类尝试,但是对于陈凯而言这却是一场变革的序幕。

    在那里,龙江、龙山等几处由粤海商业同盟投资的桑蚕、丝绸产业已经进入了良性发展阶段。这一刻来得很快,远比正常情况下要来得更快,但却并非是什么问题,因为当下的局面,使得丝绸的货源紧俏,在广东任何做丝绸相关生意的都在赚钱,而粤海商业同盟凭借着资金、背景等方面的优势已经占据了主导的地位。

    种桑、养蚕、缫丝、织布、印染、刺绣,产业链条在百废待兴的局面下,有着庞大的资金串联而起。而销售方面,郑氏集团的大订单,以及广州、香港这两处粤海上的贸易中心城市尽皆握在手中,外加上顺德县本地尚在减免赋税的期限之内,产业的恢复是快速得令人难以想象的。

    福建的飞鸽传书,蓝靛并不仅仅是暗号,更是切实的原材料资源的商业讯息。货物可以经海路运往广州、琼州,亦可以经官道运抵潮州,甚至若非是不及海上交通便捷,惠州府和广州府的官道也都在重新修缮之中,很多已经可以重新投入使用了,直接从福建运过来也不失为一条比较稳定的物流方式。

    恢复,是当下闽粤大地上的主旋律。但是,明军也并非就此停下了继续扩张的势头。在广西,梧州府早早就已经被李定国拿下来了,大军乘胜直入广西腹地。是北上桂林,夺取那座省会加上北面门户,还是去柳州等待时机勤王,李定国自有他的打算,陈凯也并不甚清楚,只是按部就班的供给粮草以为军用,仅此而已。

    对于陈凯而言,李定国终究只是最近两年才结成的盟友。他是郑氏集团的一员,与郑成功相交莫逆,更加肩负着郑氏集团在广东的方面之任,二者不可同日而语。

    陈凯这边有向郑成功介绍顺德的快速恢复,郑成功也在不断的写信过来,提及福建的民生恢复、邵武府和汀州府那零零星星的战事,以及仙霞关外进驻已有数月的大军。见不得面,就要设法见字如面,沟通才能减少误会和误判的出现,这是双方早有的默契。陈凯在考虑下一步的军事进攻方向,并且写信与郑成功商议,郑成功那边也提及了一件事情,一场陈凯早有预料的战事。

    “大木,这一遭我可真不是要拖你的后腿的。”

    陈凯如是想来,视线穿透九月的时光,穿透粤东、八闽、以及浙江的上八府,直接落在了更加遥远的江浙大地。

    永历八年九月到永历九年九月,这一年的时间,福建、广东两省可谓是天翻地覆,变化快得让人眼花缭乱,瞠目结舌。而在这期间,作为郑氏集团北上的偏师,张名振、张煌言于永历八年腊月第三次进入长江,也是这一年为了接应西南明军而进行的最后一次尝试。

    这一次,明军深入长江,甚至抵近到了南京城外的燕子矶,可以说是自南京沦陷以来,这些年明军距离这座大明王朝的龙兴之地最靠近的一次了。并且于南京上元县境内的朱家嘴焚毁了江西的漕船,实现了对清廷赖以为生的漕运的安全的实际威胁。

    然而,他们久侯的西南明军依旧是没有等来。孙可望的篡位野心,刘文秀的拖延提防,内部的纷争导致了楸枰三局在永历八年的失败。于这些,张名振和张煌言是一无所知的,他们在被清军重新赶出了长江之后,并没有直接返回福建,而是继续驻扎于崇明,硬是要将这根鱼刺做到底了。

    由于张名振、张煌言三入长江,尤其是最后一次与南京已在咫尺之间,哪怕是闽粤的天翻地覆也没有妨碍到清廷因此而感受到的震动。

    永历九年四月,在定远大将军和硕郑亲王济度率领大军抵达衢州未久,清廷便任命了汉军旗固山额真石廷柱为镇海将军,统领八旗军进驻京口以加强长江的江防。

    与此同时,操江巡抚李日芃也重点加强镇江附近的长江防务,以保障南京和南北漕运畅通:在镇江城外长江中的檀家洲近水处植木桩,水深处编木筏,环以铁索。在檀家洲相对的长江南北两岸和金山安置大炮。以阻截明军西上,在江南岸自镇江至圌山、北岸自瓜州至三江口更筑新堤,造木桥,以便军囦队往来巡逻。更命圌山、瓜州等四营守备,率哨船水师更番巡逻防御,以防不测。

    诸多布置,无非就是为了防止二张再度杀入长江,威胁到南京和运河的安全。而这两处,也正是张名振和张煌言三入长江以来一度取得的两方面最大的战果。

    但是,对此驻扎崇明的明军并没有因此而消停下来。七月初三,长江口的吴淞海面风大浪高,张名振率舰船七百余号,乘夜色于贰更时分突袭吴淞。

    时,吴淞停有清廷日用千人、费时五年刚刚造成的二百余支战船,船上“器械粮饷毕具”。清廷原本计划于七月初五出征,借此驱逐崇明的明军,结果还没来得及动手,就先行被明军悉数缴获,未完工者则付之一炬。

    随后,明军再度入黄浦江,在杨家嘴地方登陆,一直攻到上海县的东沟、铁链一带,威逼上海县城和松江府城。清军沿江堵御,一时猝不及防,明军旋即退回崇明。

    明军在长江沿岸频繁出击,清军往往是顾此失彼。这样的局面,一直持续到了苏松提督张天禄因隐瞒兵败被革职逮京听勘,苏松水师总兵王璟因防范不利而被参奏罢官,清廷调来了浙江宁波副将梁化凤来署理苏松总兵之职,才算是告一段落。

    梁化凤,字翀天,陕西长安人。顺治三年武进士。曾从阿济格攻姜镶,因功于顺治八年借补江南芜永营参将,素以能征善战著称。张天禄、王璟已是宿将,但却实在拿明军的优势水师没有太大的办法。可是这梁化凤一旦到任,很快就将立足于此已近两载的明军赶出了崇明,几乎没有费太大的力气。

    崇明不复,明军在长江口就失却了立足之地。很快的,到了九月,清廷在苏州、常州两府沿江复设福山、杨舍、江阴、靖江、孟河、永生诸营,并在沿江一带增设防汛兵丁1800名。如此,江防进一步得到了巩固,而没有崇明作为立足点,明军在长江也无法站住脚跟,只得退而南下返回福建。可也就在这个时候,张名振和张煌言却得到消息,说是郑成功又派出了一支大军北上,前来配合他们展开对南京的攻势。

    然而,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张名振和张煌言已经在梁化凤面前碰了壁,清廷在这期间也不断的加强了长江的江防,再想要如去年三入长江那般深入,只怕是已经不可复制了。于是乎,在经过了简短的交流后,从崇明南下的张名振、张煌言,以及从福建出击的北上大军决定将目标调整为浙江沿海的舟山群岛,那一处鲁监国朝曾经的行在。

第五十八章 藏头露尾(三)

    舟山群岛位于浙东宁波府沿海,北上乃是钱塘江口和嘉兴府、松江府,南下就是台州、温州,这里的地理位置极其重要,一如长江口的崇明、闽粤交界的南澳,以及曾经被陈凯用来堵死珠江口的香港。

    明军水师实力强悍,不仅仅是郑氏集团,无论是鲁监国朝的浙江明军,还是粤西的陈奇策、李常荣、周金汤、邓耀之流,对比他们面对的敌手,陆上确有不及,但是到了海上却还是拥有着不小的优势,而这也是他们能够在恶劣的环境下得以生存的关键所在。

    由于清军入关之初的几年里明军败得实在太快了,于沿海的几个省,如浙江、福建、广东,清军迅速的占据了陆上府县,明军便自然而然的被赶下了海。郑氏集团的重新崛起就是从一个小小的南澳岛开始的,而鲁监国朝的谢幕,亦是在舟山上演了最为悲怆一幕。

    张名振、张煌言统领着水师南下,旗舰之上,定西侯的一双大手按着船帮子,青筋外露,那一双虎目却死死的盯着南方。

    相交多年,张煌言是最了解张名振的心思了的。此间侧颜在目,无需看到正脸,他依旧可以辨别出其心中所念着的当还是尽快夺取舟山。

    当年,大军出征,鲁监国原本是打算带着世子荣哥一同登船,也为了让世子能够亲眼见识一下战争,有助于成长。可是当时鲁监国朝面临的战局很是紧迫,张名振便进谏以“臣母耄年,不敢轻去,恐寒将士心。主上督率六师,躬环甲胄,是为有辞,世子岂可遽去?将为民望耶?”

    结果,北上、南下拦截的偏师皆胜,最该胜券在握的江浙第一水师名将荡胡侯阮进却意外身亡,舟山在死守了十日之后宣布沦陷,包括鲁监国、张名振在内的君臣家眷们不是义不辱身,就是被清军擒获,而这也直接导致了大军在南下途中的分崩离析。

    张名振的母亲就死在了舟山,一直以来,张名振就渴盼着有一天能够登上舟山寻找其母的尸身,为其安葬,尽那最后的孝道。只可惜,敌我力量对比如斯,始终也未能成行。如今,倒是有了机会,可是站在一旁的张煌言却是满心的忧虑,忧虑于张名振是否能够与北上的福建明军并肩作战。

    去年七月,两次进入长江之后,粮草不济,更有需要更大的力量的缘故,张名振赶赴福建向郑成功求来了援军。那一支援军由忠靖伯陈辉统领,计有陆师一万,水师五千,大军浩浩荡荡的赶到崇明与张名振、张煌言汇合,结果因为双方争夺主帅一事,闹得很不爽利,陈辉更是就此带着大军南下温州,不再继续与他们配合。

    这期间,张煌言并非没有在二人之间进行调和。其实,张煌言也很清楚,郑成功之所以用他这个鲁监国朝的兵部侍郎来作为张名振所部的监军,一是因为张名振性子倔强,但却能够听得进去他的话,二是他比较能够顾全大局,比如陈辉北上为援一事早有计划,张煌言便有赠诗与陈辉,诗中充满了对于此战必胜的信心,彼此的关系上都是能够说得过去的。

    张煌言的存在,于张名振与郑氏集团其他部将之间便是起到了一个甘草的调和作用。结果,张名振与陈辉分道扬镳不说,过了段时间,郑成功又派了浙江籍武将,与张煌言关系甚好的程应璠前来协助张煌言调和张名振与陈辉之间的矛盾,最后程应璠也是白跑了一趟。

    身在局中,他是最清楚这里面的问题本也不仅仅是北上大军的主帅权位之争,更重要的还是旧日唐鲁争立的后遗症——张名振试图保持军队的独立性,以为鲁监国朝最后的张本,而陈辉作为郑成功的亲信部将对此自然是难以容忍。

    此间,侍立于船头,张煌言实在不清楚张名振到了舟山,或者说是与北上的福建明军见面后会如何反应。因为这一次,郑成功以忠振伯洪旭为总督,节制北征诸军;以陈六御为总制五军戎政,总制六师;以中提督甘辉为陆师正总督,共计统领水陆大军十二个镇北上。不光是已经明确了洪旭的主帅和陈六御的监军这两个最为关键的差遣,更是在温州汇合了陈辉的那支大军。一旦再闹出什么不愉快出来,只怕就不会再如上一次的分道扬镳那么简单的了。

    “侯服,还当以大局为重啊。”

    转过头,张名振感受着张煌言的那份语重心长,对视良久,终是一声叹息:“我明白,放心吧,苍水。”

    舰队缓缓南向,至十月二十三时终抵达了阔别四年之久的舟山。山河万年不变,潮涨潮落日夜往复,一切还是熟悉的山川地貌,只是曾经一度盘踞浙海,掀起浙江、福建两省抗清高潮的鲁监国朝已经不复存在了。抛开现在在福建,以及他们这些硕果仅存以外,其他的多是殉国于永历四年和永历五年清军针对鲁监国朝的有组织的攻伐之中。

    舟山的港口已经被几乎一眼望不到边的桅杆森林所遮蔽,规模比起他们更胜良多。北上的舰队已经先行抵达,张煌言亲自乘了小船赶往岸上求见浙江战场的主帅洪旭,听守卫港口的军官言及,说是十月二十的时候明军抵达沥港,二十二日大军展开登陆,随后与清军激战于西交岭,大败守军,阵斩清军舟山营中军,旋即逼至城下。这时候,大军已经将舟山城团团围困,洪旭、陈辉、陈六御、甘辉等将已经在城下了。

    “如此甚好!”

    明军初战即胜,张煌言亦是深感欣喜,连忙赶往城下拜会。那边率先接到了消息,派了人引张名振的舰队进驻其他港口,随后张名振更是统领部队,在白日里当着守军的面儿大张旗鼓的赶到了城下,与洪旭汇合。一时间,舟山城外,已尽是明军的火红色,宛如燎原的烈火一般。或许在下一刻,就会将整个舟山城彻底淹没。

    “舟山城内有三千绿营,分三个营,副将叫做巴成功,是个骚鞑子。不过这厮倒不是跟着鞑子入关的,他以前是虏浙江提督田雄那厮的部将,永历五年舟山之战后被当时的浙闽总督陈锦任命为舟山副将,守卫此地已有四年之久。”

    洪旭是主帅,陈六御是监军,张名振和张煌言,乃至是陈辉都是前来汇合的联军。大帐之内,甘辉将他们搜集到的舟山守军的详情娓娓道来,总体上还是很乐观的,因为这一次的兵力是守军的十倍开外,外加上庞大的舰队横垣于海峡,于巴成功而言可以说是绝计等不来援兵的。

    自古都是外无必救之兵则内无必守之城,接下来无非就是怎么完美的将这一战做个了结,仅此而已。

    “本帅以为,巴成功是一员能征善战的骑将。若能招降,还是招降的好。”

    洪旭定下了调子,众将亦是很清楚,当前的郑氏集团已经不仅仅局限于沿海的岛屿,大军控制了一个半省的广大区域,陆师的比重越来越高,与清军在陆上的交锋也越来越频繁。陆上交锋不比海上,骑兵是最不可或缺的,尤其是到了平原地带,骑兵的机动能力和战场冲击力就越加凸显。

    如今,无非是依仗了去年的摧枯拉朽,一口气占据了几乎整个福建,尤其是那仙霞关的入手,对于明军而言更是至关重要。锁钥之势有了,才有了福建在今年的休养生息,可若是再想有所扩张,江西的平原、仙霞关外的金衢盆地,清军的骑兵无论是在数量还是在质量上都有着压倒性的优势。越是这般,就越是渴求善于训练和使用骑兵的骑将。

    历史上,清廷与郑氏集团二者之间的斗争中,互相最少不了的就是一个招降纳叛。由于清廷的海上力量处于严重劣势,对于善于海战的明军将帅颇为渴求,如施琅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相反的,郑氏集团海上力量冠绝中国海,但到了陆上就不好用了,所以郑成功针对于那些善于使用骑兵的清军将领素来都是另眼相看,比如之前的王起俸、姚国泰,皆是如此。

    如今的郑氏集团实力之强,已经大为超越了历史最高水平。但是由于福建战场和广东战场的过于顺利,在人员吸纳上其实受益不大。

    当下,郑氏集团最好的骑将无非是李建捷以及刚刚来投不久的马宝。这二人都是李成栋的遗产,于今亦是在广东效力,由于广东战场上同样要面临着多方面的压力,郑成功也不敢将他们调到福建。而福建这边,如王进、廉彪,乃至是郑氏集团自家培养起来的骑将陈六御,论及水平比之前者都要显得大有不及了,所以对于眼前这个蒙古骑将的渴求度可想而知。

    “大军继续围城,攻城嘛,不急,先派人去劝降个试试。”

    主帅如是定下了方略,众将亦是领命而行。十月二十三,在前一日野战击溃守军之后,明军并没有乘胜展开全面围攻,双方隔着舟山城的城垣,暂且倒也算是一个相安无事。只是这份安静的背后,明军感受到的是胜利在望的喜悦,而守军那边则是朝不保夕的惶恐,不可终日。

    明军的援兵抵达是守城清军亲眼看到的,原本进攻舟山的明军就是他们的多倍,这下子又来了不少,打着的还是张名振的旗号,城内的不少清军联想起四年前清军破城时对舟山城的屠戮,那可是上万人被杀。于张名振更是兼有了国仇家恨,估摸着就他们这点儿人马,明军连他们的家眷一起都杀光了也未必能够把那笔账算得清楚。

    守军很无奈,当年屠城时明明是驻防八旗和督标干的,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是战后才调来的,连那场舟山之战都没能参加,更别说是屠城了。现在倒好,明军迟来的复仇即将落在他们的身上,连喊句无辜估计都没人听了。

    城外的明军实在太多了,城内的守军士气低落,已经无法逆转。巴成功在副总兵府里背着手,来回来去的走着,急得已是满头的大汗,但却一点儿没有停下来的打算,仿佛若是再不多走走,这辈子就再没有机会了似的。

    “大帅,咱们是骑兵……”

    “怎么,战马还能在海上跑不成?!”

    如同是吃了枪药似的,部将的话尚未说完,巴成功便直接将其打断,怒气冲冲的,好像下一句部将若是说得不合他心思了,直接动手都是有可能的。

    马,当然是不可能在海上踏浪而行的,那不符合物理学的基本常识。部将不懂物理,但也说不出这等蠢话来,此间被巴成功打断了,他也不急,见得巴成功不再发泄了才就着那话继续说了下去。

    “大帅,末将的意思是,咱们是骑兵,大明那边的国姓爷素来是海上称雄,想来最缺的也是骑将、骑兵。咱们投过去的话,有本事,还怕得不到重用吗。就算是得不到重用,起码国姓爷不会把咱们杀了,那就堵住了其他将帅的投效之路。”

    部将说得,于情于理都是有道理的。巴成功此间听得,亦是点了点头。但是没等他做出决断,另一个部将则有提及了清廷如今依旧是拥有着强大的实力,明军这两年的势头确实挺猛的,可若是论及综合实力,却还是远远不及的。若是日后清廷缓过劲儿来,或者是明军又闹内讧,把大好局势玩没了,他们这些投降明军的难道还能在投回去不成?

    “那是以后的事情了,先把命保住了再说吧!”

    “那也不能顾头不顾腚吧?”

    两个部将,一如是两个小人儿似的在他的脑海里争执不下,直听得巴成功的脑仁儿都疼了。只是,如此来回来去的争执却始终没有人提过什么关于对清廷的忠诚,关于忠君爱国之类的东西,有的只是保命、富贵以及未来如何的理念之争。

    如此,三天之后,永历九年的十月二十六,舟山城城门洞开,巴成功率领这舟山协的绿营守军尽数出城,向明军归降。主帅洪旭亲自解开了巴成功的自缚,安抚了一番,便将这支绿营送上了前往福建的海船,他们要到了福州那里听候郑成功的任用。

    明军重新攻取舟山,在浙海上便有了一个立足点。这年头儿还没有什么永不沉没的航空母舰的说法,但是舟山在手,浙江东部以及南直隶东南部便在明军的打击范围之内,于明军而言无异于开辟了另一处战场,使得清军更加疲于奔命。

    舟山城易手,张名振当即便入了城,先是鲁监国故宫,祭奠鲁监国元妃陈氏和殉难诸臣。一时间,大学士张肯堂、礼部尚书吴钟峦、兵部尚书李向中、工部尚书朱永祐、通政使郑遵俭、兵科给事中董志宁、兵部职方司郎中朱养时、安洋将军刘世勋、中镇总兵马泰以及他的亲弟弟都督张名扬等殉国臣僚的音容笑貌恍如重现眼前,巨大的自责感涌上心头,不禁失声痛哭。

    当年的舟山之战,说起来失败是源于双方的实力差距,从实战角度,则是在于阮进的意外殉国,导致了明军在横水洋一役中的失利。没有了海上屏障,任由清军登岛,那便已经是回天乏术了。

    然而,作为鲁监国朝的首席武将,以及舟山之战的战略策划人,张名振心中的自责已经持续了四年了。如今重入舟山城,祭奠更是最易触动心弦,万般情绪涌上心头,这份自责就更加显得沉重万分了。

    祭奠过后,张名振便赶往他曾经的府邸去找寻亲人的尸骸。四年过去了,这舟山城也并非是彻底荒弃,城内早已是物是人非,哪里还轻易找得到的。可是张名振不光是执意找寻,更是将军务都交托给了张煌言,全然是一副不找到尸骸便誓不罢休的架势。洪旭在旁看得分明,亦是不免对张煌言嘱托一二,要他劝说张名振一二。

    “洪伯爷说的是,只是侯服性子倔强,现在去说只怕也是不会听的。过两日,我再去劝说。”

    “也好。”

    数万明军盘踞舟山,辅兵大肆兴建营盘以为长久之计。这里于郑氏集团而言,便是又一个南澳岛、中左所以及香港岛,自然要加以重视。

    军务上并没有因为战事告一段落而闲暇下来,反倒是更加忙碌了起来。张煌言还在极力维持,打算数日后借着军务的事情再去分一分张名振的心思。可是,没等他等到预计的时日,洪旭却率先把他招到了那个曾经的舟山副将府,正有一个留着辫子的汉子恭恭敬敬的拜倒在地。

    “我家大帅久仰国姓爷威名,请求洪伯爷代为接纳。我家大帅愿献宁波府城与王师,以显至诚心意!”

第五十九章 藏头露尾(四)

    永历九年十月下旬,自福建北上的明军水师汇合了刚刚被梁化凤挤出长江口的张名振、张煌言所部收复了舟山,清舟山协副将巴成功归降。紧接着,没等明军对临近的宁波府下手,驻守在那里的宁波副将张洪德便率先反正归明。一时间,浙东沿海,风声鹤唳!

    绍兴府余姚县乡下一处不起眼的小村里,这里有一处同样不起眼的宅院却是属于余姚大族沈家的。

    沈家当代最出名的人物是姚江书院的创办者沈国模,其人是阳明心学的传人,姚江书院亦是浙中王门后学聚会探讨学问的重要据点。入清起来,好友刘宗周、祁彪佳先后以身殉国,沈国模便干脆隐居石浪,潜心讲学,只求将阳明心学发扬光大而已。

    沈国模如今已经是八十有一的高龄,常年隐居,对于族中的事务参与的也少了。倒是这一处宅院里居住的侄子却是他刻意安排的,形同软禁,因为他的这个叫做沈调伦的侄子实在不是个省油的灯。

    “太冲,你是说舟山已经收复了,真的如此?”

    昏暗的书房之中,沈调伦闻言腾的站起身来,双手扣住了黄宗羲的双臂,双眸之中竟有泪水喷溅而出。

    他是当年追随过鲁监国朝直浙经略王翊的浙东士人,与王江份属同僚,只是远不及王江在大兰山明军的地位而已。

    当年,大兰山明军借着鲁监国大闹福建,浙江清军主力援闽的契机,在浙东地区发展势头极佳,一度使得“浙东列城为之昼闭,胥吏不敢下乡催科”,更是两度攻陷上虞县城,击退清军进剿,与天台山的俞国望所部联手拔浒山所,进而围困新昌县城。

    然而,伴随着清军在永历四年的进剿,大兰山明军覆没,王江被俘,所留诸将,降杀且尽,而王翊更是在转年被清军杀害与宁波定海。紧接着,大兰山明军所拱卫的舟山行在陷落,浙东抗清运动也彻底沦入谷底。

    此时此刻,沈调伦如斯表现,黄宗羲哪怕是在来之前就早有预料的,但却依旧被这份激动所震慑。

    期许、渴求的目光有若实质般的打在他的脸上,其中的惊喜、兴奋、担忧、不安,种种情愫,进入眼底。眼见于此,黄宗羲重重的点了点头,表示他的消息是千真万确的,他的一个信得过的友人还专程潜行到舟山见过了张煌言,是张煌言亲口与其讲述的此战的详情。

    “太好了,太好了。”

    松开的臂膀,骤感生疼,黄宗羲分明记得,沈调伦就是一介儒生,说不上手无缚鸡之力吧,但却也并不似他那般修炼内家拳法。可是此间眼前之人,兴奋得握着拳头,在他面前来回来去的疾步走着,口中念念有词的俱是这般类似的话语,呈现在臂膀上的痛感便也没什么好再需要奇怪的了。

    沈调伦显然已经兴奋得不能自已了,其实于黄宗羲而言,刚刚得到这样的消息又何尝不是如此。回想起来,最近两年真可谓是好消息频传,明军在福建、广东的反攻作战收到了实质性的效果,如今明军更是将战火重新烧到了浙江,舟山显然只是个开始罢了,就像是陈凯收取广东时所选择的香港岛一样。

    眼前此人,确是与他一般的志同道合之辈。其实,沈调伦的老上司王翊与他便是如此,否则二人也不会定下儿女亲家。这样的同志已经陨落了太多了,所剩下来的也多是潜藏各地,为国事的沉沦而垂泪太息。但是即便如此,黄宗羲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浙江的抗清运动被镇压下去,他便在浙江、在南直隶与钱谦益一起搜集情报、串联士绅、策反清廷的官吏将校,力争在明军主力杀回江浙前积蓄更大的力量。而今时今日,他们也总算是看到了一个切实的希望了。

    片刻之后,沈调伦的兴奋已经稍稍能够压制了些许,于是乎,其人又连忙请黄宗羲再将舟山一战的详情重新向他叙述一边。随后,当重新确定了明军收复舟山的战斗有着压倒性的优势,野战一次性击溃守军,进而围城逼迫守将投降,更是吓得临近的一个清军副将举兵反正。方才的那股子兴奋,便重现于黄宗羲的眼前。

    “太好了,太好了,王师如此声威,正当直捣虎穴,席卷浙江一省。”发出了如此的断言,沈调伦立刻向黄宗羲大声言道:“太冲,咱们该当立刻组织宁绍的士绅、百姓起兵,为王师前驱才是啊!”

    沈调伦毫无忌讳的将心中所思倾泻出来,顿感快意非常。而这样的打算,正是黄宗羲此番来寻他的原因所在。

    “尔序,你打算怎么做?”

    “那还用说,当然是在大兰山起兵,再续王经略当年的事业才是!”

    事实上,对此黄宗羲早有成算,此间出言问及,本就有着看看二人是否想到一块儿的打算。此刻见得沈调伦如是作答,当即便有了大事可成的感觉。

    如果说,舟山陷落是浙东抗清运动基本被清军镇压的标志。那么四明山地区的沦陷,尤其是大兰山明军的覆没,则是这一幕的前兆。

    大兰山明军素来是整个四明山、天台山地区诸路明军、义军的主心骨,王翊能够以一介生员的身份领直浙经略这样的高官,说到底也是由于其人作为四明山地区诸路明军的盟主。这支明军与同期浙东的其他明军、义军不同,并非是涸泽而渔、焚林而猎,他们以大兰山为中心,建立起了一个军队保护百姓不受清军侵扰、胥吏盘剥,而百姓缴纳税赋以供养军队的良性循环,由此渐渐壮大,成为浙东一支不可忽视的抗清力量。

    这,不仅仅是为当时的浙东士绅、百姓所称道,于后世更是被修史者视之为儒家士人主导抗清运动的典范和榜样。甚至,王江能够在广东如鱼得水,其中有着陈凯的信任和他对陈凯的救命之恩的报答,但更重要的在于陈凯主持的潮州民政,乃至是因陈凯的摄入而有所改变的郑氏集团走得同样是一条可持续发展的道路,而非是那种耗尽民力,与清廷决一死战的赌徒风格。

    大兰山明军曾经的辉煌是浙东抗清士绅们的信仰,后世的浙东史派关于大兰山抗清便多有记述。于黄宗羲和沈调伦二人,一个是曾经的主导者的儿女亲家,志同道合的故友,另一个则干脆就曾经是大兰山明军的一份子。

    明军已经占据了舟山,连带着张洪德反正,只觉得是时不我待,沈调伦和黄宗羲立刻就行动了起来。

    他们的这一遭是要重建大兰山明军,那么首要做的就是将大兰山明军星散在各地的人员重新聚拢起来。小卒子当然是大可不必,但是当时带兵的将帅、管理老营和民政的官员们,这些人对于大兰山明军式的运作都是驾轻就熟的,能够得到这些人的协手自然是事半而功倍。

    既然如此,沈调伦便开始去设法联系其他大兰山的人物。而黄宗羲这边,他当下的优势在于多年联络抗清人士,与浙东不少有心抗清的士人都是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的。由他出面去联络一些士绅,如此便可以更快的增强那支未来的大兰山明军的力量。

    分工虽有不同,但是力量还是在往一处使的。凭着沈调伦固有的关系,也凭着黄宗羲这些年的走访,沈调伦很快就找到了以前与他一并在王翊麾下赞画军务、管理庶务的士人邹小南,以及大兰山明军后营都督毛明山。这二人算是一文一武,配置上还算不错的,尤其是毛明山素以武勇著称,当初在四明山地区也是出了名的猛将,但是在曾经的那支大兰山明军之中,他们都不算是最出挑的人物。这前后一对比,用后世的话说就是低配,而且还是在核心不再的情况的低配。

    “黄都督殉国了,刘都督几年前也忧愤成疾,病故了,就连刘都督的义子陈将军在四年前也战死了。至于其他人,暂且已经找不到了。”曾经一起共造辉煌的友人们星散,对于沈调伦来说最免不了的就是感伤二字:“可惜王副宪现在还在广东,若是他还在浙江的话,一定会来共襄盛举的!”

    王江,那是已经指望不上了的,不说在广东混得好好的事情,只说这数千里地,哪怕是知道了且真的想要过来,也绝计不可能赶到。只是,曾经的好友死的死、失踪的失踪,流落各地的流落各地,失落自不可免。倒是这样的情绪,黄宗羲也曾有过,而且不止一次。比之沈调伦,毕竟是经历更加丰富,也更加缓的过来。

    “能够找来邹小南和毛明山已经是大幸了,当年王完勋创立大兰山王师之时,从王江到尔序,再到其他人不也是一点点的汇聚旗下。只要咱们把事情做起来,英才总会汇聚而来,必不负了完勋曾经的努力。”

    “黄副宪言之有理。”

    劝过了沈调伦,黄宗羲也在一边联络士绅,一边等待他弟弟黄宗炎那边的消息。说起来,黄宗炎当年也曾在四明山地区参加抗清运动,当时并没有进入大兰山明军,而是在一个王翊和黄宗羲二人共同的好友冯京第的帐下做事,后来四明山沦陷,冯京第被俘义不辱身,黄宗炎当时也被清军抓到了,并且被拉去问斩,结果黄宗羲带着他的学生万斯程、万斯同、万斯大等人去劫法场,愣是从清廷官府的手里把黄宗炎给捞了出来。

    黄宗炎这些年与其兄一般在做着串联抗清的事情,之前还曾代钱谦益去金华说服马进宝反正,结果当然是没能成功,但是其人亦是个甘冒奇险的人物。

    此番,黄宗羲等的消息便是黄宗炎去联络万家兄弟。这万家是宁波鄞县人,东林复社人物万泰的儿子,一共八人,时称万家八龙。万泰与黄宗羲都是师承刘宗周的,而万家兄弟也多有投入黄宗羲门下的。两家相交莫逆,由于时间紧迫,他们打算在明军发动下一轮进攻之前便在大兰山重新组织起人马来,便有黄宗羲负责绍兴府,而黄宗炎负责宁波府。

    消息必然是要等的,哪怕万家兄弟当场同意了,黄宗炎也需要时间把消息送过来。而且,黄宗炎也不止是串联万家兄弟,宁波还有一些士绅是要联络到的,就像是他在绍兴府一样。

    所幸,这边有了沈调伦、邹小南和毛明山三人,复起之事也就可以开始进一步筹划了。大兰山那边的老营营盘,以及四明山地区的情况,他们也在尽可能快的搜集起来,以备后用。而没等多长时间,黄宗炎那边也匆匆赶来了。只是这一次,黄宗炎来是来了,带来的却并不是一个能够称得上好的消息。

    “万家兄弟不肯共襄盛举?”

    以着黄宗羲对于万家兄弟的了解,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果不其然,黄宗炎对此摇了摇头,表示了他与万家兄弟早已说好,若非是怕打草惊蛇了,那几个家伙只怕早就赶来与黄宗羲汇合了,更不可能不参与其间。

    “兄长,你且看看这封信。”

    信是黄宗炎从怀里掏出来的,信封上没有标明寄信之人,但是打开了信封,见得信瓤里的内容,黄宗羲却立刻皱起了眉头,其重视程度便是黄宗炎这两年也是仅见的。

    “走,咱们去见沈调伦去。”

    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黄宗羲放下书信,思量多时,方才道出这么一句来。黄宗炎很清楚,他的兄长性子执拗,为人不光是极有主见,更是有将想法付诸于行动的决心和行动力。此间如斯,大抵也是想明白了,于是乎他也二话不说,直接跟着黄宗羲赶到了沈调伦那里。

    沈调伦那里,邹小南和毛明山俱在。他们都曾在四明山抗清,互相之间哪怕是有不熟的也都照过面儿,无需太多寒暄,黄宗羲便把那封书信拿了出来,交在了沈调伦的手上。

    信,是王江写的。内容嘛,则是王江复述陈凯的话,劝他们在明军收复舟山后暂且不要轻举妄动。翻看过了书信,沈调伦随手就将书信传给了邹小南和毛明山,旋即从案上拿出了另一封书信,交在了黄宗羲的手上。

    “前几日到的,也是王副宪的手书。家叔不太喜欢在下在外面与鞑子拼死拼活,所以老宅那边先拿到书信的族兄也是犹豫了几日才决定先瞒着家叔把信送过来。结果,内容倒还是与家叔的想法一般。不怕太冲和晦木笑话,若非是太冲也收到了这样的书信,在下还怀疑过是家叔的计策呢。”

    王江写给黄宗羲和写给沈调伦的书信,其内容都是大同小异的。大同同在了反对立刻起兵响应,小异则是异在了对各自的说辞,甚至黄宗羲很快就发现了,在王江写给沈调伦的书信里,陈凯竟然猜到了沈调伦会重建大兰山明军的事情。

    “这大概是长叔与陈竟成说起过尔序的为人啊。”

    “我想也是这么回事。”

    片刻之后,邹小南和毛明山也看过了书信,两封信尽皆放在案上,五双眼睛互相对视,可是这书房内却是一时无语。

    陈凯在书信中如是劝说,至于理由方面则很是简单。按照陈凯的说法,当前的福建和广东都是百废待兴的局面,需要时间来恢复民生。这样的情况下,无论是福建,还是浙江,都难以展开大规模的作战,更别说是与清军主力决战于浙东了。

    明军这一次派往舟山的舰队规模不小,但实际上就是一支偏师,郑成功的心思更多的还是在利用舟山的地理位置来牵制驻扎衢州的八旗军,以此来缓解福建的军事压力。这样的情况下,他们就算是跳出来了,明军也不太可能趁势收复宁绍,因为那样就会与清军出现主力决战的可能,于舟山的明军是不利的。

    “我听说,这一次大军的主帅不是定西侯和张苍水,是忠振伯洪旭。”

    洪旭是郑成功麾下最为亲信的部将,素以忠厚长者著称。其人在行事上多是讲究一个稳妥,不太愿意冒险。这些事情,黄宗羲是听钱谦益说过一些的,他上次去福建时也见过洪旭,约莫有着这么个印象。此间黄宗羲提及洪旭,紧接着又提到了另一桩事情,更是加深了这样的印象。

    “陆周明说,张苍水提到过张洪德那厮反正,是以献宁波府城为礼物的。但是,那位洪伯爷只把张洪德以及部众带到了舟山而已,却并没有去动宁波府城。”

    这,无疑是印证了陈凯的说法。按照陈凯的劝谏,是希望他们能够继续潜伏,以积蓄力量。等到福建那边缓过劲儿来,出动主力部队与清军决战之时,他们再跳出来举兵抗清,方能发挥更大的效用。否则的话,只会暴露他们潜在的力量,于国事是无益的。

    “咱们计划多时,难不成那姓陈的一句话,咱们便要就此停手了不成?!”

    陈凯的劝谏合情合理,且有实际情况作为佐证,事关重大,众人多是需要思量。倒是此刻,毛明山却站起来,与众人大声喝道。毛明山是个武将,脾气火爆,更不愿意就此将原本重建大兰山明军的事业放下。而此时,众人同样是犹豫不决,唯有黄宗羲,重新抬起眼来,却显然是已经下定了决心。

    “陈凯说得并非没有道理,只是依我看来,这事情只怕是没有那么简单。”

第六十章 藏头露尾(五)

    简单与否,黄宗羲的脑海中也只是一个想法而已。缺乏足够的信息,他也没办法确定他所思所想是否是对的。尤其是在于,如果按照陈凯的设想做下去,那么对他们来说最大的好处就是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不会成为浙江清军的靶子,但是再想找寻机会就只能看福建方面的动作了。

    影响自身命运的时机掌握在别人的手上,这无论如何都不会是一件快意的事情。但是转念一想,浙江抗清运动已经到了今天的这个地步,哪怕是今时今日的这个大好良机其实也是福建明军带来的,甚至如果仅仅是张名振和张煌言的话很可能上了舟山岛就要被打下去,就像是早前在崇明时那般。

    决定命运的是力量的博弈,力量弱小者往往只能听天由命。这,并不是黄宗羲所乐见的,甚至可以说他对这种状态是深恶痛绝的。但是在当下的浙江,比起快意二字,更重要的却是长远的利益。毕竟,只有活下去,才能看到更远的未来。

    “也许,陈凯已经预见到了什么。”

    ………………

    浙江抗清运动的低谷源于永历四年和永历五年清军针对四明山和舟山地区的围剿,同样是在这两年,历史上江西的抗清运动亦是在这期间为江西、南赣、福建这两省三地的清军所镇压,永历朝廷任命的江西总督揭重熙就是在永历五年的腊月殉国的。

    正是在永历五年,陈凯经江西走过那么一遭,一些意见和建议影响到了江西抗清运动的发展,但却并没能彻底改写他们的覆灭,仅仅是拖延了些许。

    在南赣,这里并不是清廷镇压江西抗清运动的主战场,但是当时江西各路明军、义军中战斗力最为强悍的阎罗总四营头却是在这里覆灭的。那时候,提调四营头的五军都督罗荣遇害于赣州,清廷曾兴奋的宣称“得此渠魁,胜杀数十万名”。

    事实上,在阎罗总四营头覆灭之后,南赣地区虽然依旧多事,但也是由于其地处于连接数省的要冲之地的缘故,广东、湖广、江西、福建,但凡是有战事吃紧,便总是需要他们的援兵。

    尤其是在广东,自永历四年起尚耿二藩针对广东的攻略当中,抛开那两藩的藩兵,最是上蹿下跳的便是南赣来的清军。比如胡有升、高进库、粟养志、郭虎、刘伯禄、先启玉、孔国治,等等等等,南赣众将几乎尽数到过广东,有的就此坐镇广东,有的则去而复返,但无论是哪一种,比之离开南赣时身上多了的除了抢掠来的金银玉帛、当地特产,更不少的则是沾满了鲜血的屠刀和屠戮汉家百姓因而得到清廷的赏赐,亦是满盆满钵。

    相较着广东、福建以及湖广在接下来几年的风起云涌,南赣本地的抗清势力被镇压得几乎没有了生存空间,倒还算是比较安静的。

    赣州府最东面的瑞金县,此一处是为山峦环抱之所在。此间得名,源于象湖镇之金矿,取“掘地得金,金为瑞”而名。只是虽产金矿,却并非富庶之乡。不过,小地方总有小地方的好处,盆地之中,受到外界的干扰总还是小一些的。若得太平年景,甚至仅仅是官府欺压得不太厉害了,依山傍水,百姓也总有一份怡然自得。

    连通赣州府城与汀州府城的官道自这里通过,官道两侧是被溪流、水渠以及人为的田埂分割得七零八碎的田亩。找出高一些的所在,俯视而下,倒也有几分拼图的既视感。若有几分想象力,山川、花鸟、走兽、仕女,只有想象不到的,没有不可以付之一笑的。再要佐上几杯水酒,或是有些兴致,做上一篇诗赋,无论精巧,还是拙劣,亦可以描绘一番此间的景致。

    秋收的季节,金黄的稻浪间点缀些许的绿意。威风吹拂,波浪滚滚,宛若海浪,又如云海,但却见不得惊涛,也无有那份缥缈,有的只是稻香徜徉其间,引人陶醉。

    陶潜乡下宅子所在的小村口不远的一户农家,田里的稻子一点一点的被镰刀割倒。收起了一捆,家里尚未娶妻的老二将其搬到一个木桶前,双手握住了稻秆的后部,先向右上扬,然后往桶的左内侧用力拍打,拍打完成瞬间双手更是熟练的稍作抖动,动作浑然天成。这是为了防止谷子在下一次上扬中的抛散的,而在木桶内里,竖着一个破旧的席子,将老二对面的视线遮蔽,同时也将谷子向前飞溅的路线堵了个结结实实。

    一边紧锣密鼓的将稻子割倒,另一边则卖足了气力把谷子从稻秆上打下来。收获季节最是一个忙碌,全家老小齐出动,尤要看老天爷的脸色。打谷桶里的谷子运回家中,家中的妇人事先在院子里的着阳处铺好了草席子,将谷子倾倒其上,推平、翻动,温暖的阳光洒在上面,将潮湿蒸腾而去。

    此刻,天公作美,该有雨水的时候无有半分吝惜,到了现在,却是晴空万里。只待数日,谷子晒干了,便立刻送去脱壳,有的自家有石碾子的便可以在家里慢慢做来,如他们家这般不趁这等物事的,互助会的大院里也有,便要排队。

    谷子脱了壳,更要善加储藏——自家食用,留作种子,若是租佃还要缴纳租子,就连交公粮在这时候也还没有其他的涵义。虽说,交了官府的、交了地主的,剩下自家的约莫也不够吃了,可若是省吃俭用,再采些野菜、打些野物、做些杂工,一年下来或许还能有些许存性。

    收获的季节,从来都是农家在一年最是一个喜忧参半的时候。谷贵饿农、谷贱伤农,总是免不了的,可是看着一年的辛劳得到收获,农人的心中总是免不了那份欣喜,因为有了这些,日子就可以继续过下去。

    只要没有战乱、灾荒年景里,这样的场面年年都要在夏秋两季上演。便是赶上了不算太平的年景,亦或是荒年,只要算不得太过严重的,百姓们也多是选择在家乡苦熬着。或许,正应了那句人离乡贱。但若真的是熬不下去了,逃荒也是最少不了的戏码,毕竟还是要活着。

    今时今日,依旧是阳光洒满大地,温暖的风吹拂着陶潜的面庞,好不舒服。恍惚间,竟好像是真的回到了去岁似的。

    然而,立在村口,耳畔的忧虑传来,睁开眼,田地里的稻浪比往年要小了许多。有的正在割着,有的则干脆连种也没种,只露出了土色,在金黄的稻浪之中,显得份外的不协调。至于这份不协调,有的是百姓逃避赋税、徭役,干脆远走他乡,有的则是家里人手多,已然收割完毕。只是于这俯视而看,整片区域就好像坑坑洼洼的似的。

    去年与今年,于明廷那边是永历八年与永历九年,于清廷这边则是顺治十一年和顺治十二年,而在百姓眼里,则就是去年和今年那么简单。

    无论是从哪种定义模式,看上去好似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但是,去年爆发在福建和广东的战事已经深切的影响到了这片土地,两省陷落,南赣地区便受到了明军在南和东的两线夹击。尤其是福建方向,明军早已杀入了南赣巡抚衙门的辖区汀州府,并且占据了除府城外的全部城池。而那汀州府城,则就在瑞金县以东六七十里地的地方。那里一旦陷落,明军抵近瑞金县城城下也就一两日的功夫罢了!

    “徭役咱们也都服了,这都征了几次夫子了,不能汀州府有事,就直接拿瑞金县的百姓去充数吧。”

    “充数还算好的,听王三哥说,上次还让他们上城墙呢。幸亏是明军没动手,要不然能不能全须全影的回来都是两说着。”

    “就是嘛,我可听说了,明军那个黄提督胯下乌骓马,手中一杆丈八蛇矛,百万军中可斩上将首级。这还好是没打起来,要不然,连八旗军都未必打得过人家,就凭王三哥他们那帮庄稼汉,还不是擎着给人送首级去的。”

    “……”

    清廷在汀州府就剩下这么一座府城了,包括附郭的长汀县的各村镇大多也都落入了明军的掌握。那里时不时要修缮城池,光凭城内的百姓是远远不够看的。如此,便需要南赣地区的援兵——战兵、辅兵乃至是民夫,从去年十月开始就不断的经瑞金县涌入汀州府,而这瑞金县就更不可避免的被汀州府清军视作是近水楼台。否则的话,这里又没有打仗,也没有闹灾荒,怎会有那么多的百姓出逃的。

    “陶老爷,您倒是给个话啊,大伙儿都还指着您为咱们做主呢。”

    “我知道。”

    重新睁开眼睛,陶潜的鼻子里喷出了两股子浊气。奈何,此间他也只能是这样了,什么快意恩仇的事情也做不得:“还是按照夏税时的规矩,咱们互助会的要互帮互助,完成了收割的要帮助其他家,各家各户的男女老少都要动起来。尤其是针对那些家里男丁被拉去做夫子或是服徭役的,没有看着一家子妇孺慢慢腾腾的收割的道理!”

    互助会在瑞金已经有三年多的历史了,开始时会员多是想要在税赋徭役上寻求些陶潜的庇护。但是渐渐的,互助会管的事情越来越多,会员们互相帮忙,各展所长,即便是有个正当理由的手头吃紧,互助会也会从公田的粮食储备中以低息借贷一些,以免沦为高利贷刀下的羔羊。

    会员增加的同时,如陶潜一般组织互助会的士绅在瑞金地界也越来越多了起来,甚至在南赣地区乃至是整个江西都成为了一种风尚。

    这些士绅利用他们身上的功名与地方官讨价还价,比如农闲时互助会组织本乡本土的百姓修缮水利、修路建桥,在算作地方官政绩的同时也都顺带着算是服了徭役——互助会那等累了就可以休息,休息好了就继续干的工作方式,比之背后有小吏警惕的眼睛注视,有衙役、帮闲们的鞭子催逼可是要轻松太多。

    政绩,当然是地方官所需要的。不过做出妥协,却也并非只是为了这些而已。地方士林的称颂是一回事,互助会的存在,使得入会百姓有了基层的靠山,破产率大幅下降的同时,人口、粮食生产以及税赋徭役方面对于官府至关重要的东西也都得到了有效的保证。双方各取所需,平日里官吏们视组织互助会的士绅便为地方贤达,而士绅们则奉承本县的父母为包拯、海瑞在世。

    此间,陶潜把互助会的事情吩咐了下去,乡老和那几个活跃分子就立刻做出了回应。说来,他们其实也是份外着急的,尤其是昨天,天阴了大半日,谷子不好晒,更要害怕一场暴雨下来,没来得及割的稻子会烂在地里。虽说,他们自家大多是已经做得七七八八了,可这互助会并不仅仅是他们几个的,若是其他会员撑不下去逃荒了,日后到他们服徭役或是拉夫子的时候,也不会有人再能帮到他们,家里的妻儿老小那可就剩下死路一条了。

    几个人赶回各自的村子,把互助会的命令传达下去,各家各户为了日后能够得到其他人的帮助也连忙调整了自家的劳动力分配,纷纷投入到了抢收的工作之中。

    还有其他的百姓想要加入互助会,这样的事情在最近的一年里实在是不胜枚举。而此间,陶潜也是顾不上继续发展会员的事情了,他已经与本县的其他一些组织了互助会的士绅们约好,要一起到县衙去找本县的知县大老爷说项。哪怕是未必能够把本县需要帮助汀州府那里承担的压力降下来,但也要尽可能的确保互助会的会员们能够稍稍喘上口气才是。

    乘着马车,陶潜便连忙入了县城。约定的是明天,他提前一日赶来则是要先去拜会他那岳父老泰山的。

    入了府,大舅哥对他比之上一次又亲切了几分。原因无他,去年的乡试他是中了举的,虽说名次不好,今年的会试也没有上京,但功名上已经大有不同了。这一点,哪怕是亲戚也不能免俗的。

    “又是为那互助会的事情进城来找县尊的?”

    入了内宅的书房,岳父正坐在上首抽着烟袋。明清时民间烟民甚众,医学上也普遍性认为吸食烟草可以祛除体内湿气,有益于健康。所以,不光是成年人和老人,就连孩童也不乏有叼着个烟袋锅子的。

    岳父抽的是从潮州那里种植的潮烟,承平时还好,潮烟远销各地,自然也少不了赣州。倒是现在,这东西却是个紧俏货,清廷的官府在关卡查得很严,是唯恐有明军细作与地方抗清势力勾结,能够拿到手的基本上都是走私过来的,价格也比从前贵上许多。

    岳父这辈子就好这一口儿,他的那个大舅哥自然是要尽孝心的。陶潜走到近前,岳父这一袋烟刚刚点上,平日里见得这个姑爷总是喜笑颜开的,尤其是陶潜刚刚中举的时候。但是最近这两次见面却免不了冷冰冰的,这翁婿二人都知道是了为什么,也就心照不宣了。

    “回岳父大人的话,乡邻苦苦哀求,小婿便只得厚着脸皮来求县尊了。”

    同样都是举人的功名,但是面对岳父,陶潜也没有丝毫失礼的地方。低眉顺眼的说过了这话,倒是他那岳父却把烟袋锅子放在了桌上,随手挥退了伺候的书童,当书房内只剩下了他们翁婿二人之后,便语重心长的说道:“贤婿能够维护乡里,这是对的,但却要分得清楚轻重缓急才是。”

    “岳父大人教训的是,小婿平日里在家都是苦读诗书的。这不是近来秋收,事关乡邻福祉,才不得不跑上一趟的。”

    去年乡试中举,陶潜名次较低,自称是学问不济,得中侥幸,所以就不去参加今年的会试了。这一番话说下来,也真的没有去参加会试。赣州士林对于这份“自知之明”倒是颇为称颂,起初陶潜的岳父也只是劝了一句中不了去长长见识也好,但知道话说出去不能反口就也没有再劝。

    然而,入夏时陶潜进城拜见,提及这乙未科会试的事情,无意间提到了陶潜在乡试时的一道考题的答案,这道考题相关的知识点他们翁婿早前探讨过,他的岳父分明记得陶潜当时的回答很好,但是考试时却写得差上许多。陶潜对其解释为科场紧张,所以忘了,但是看在他的眼里却分明是另一回事。

    “知道用功自是最好的,三年的时间想来也是足够的了。”

    岳父话里有话,陶潜自然听得明白。说起来,他的岳父自然是希望他能够考上进士,为官一方,这对于妻族而言也是不小的裨益。甚至,当初他的岳父舍得把宝贝女儿许给他也是看中了他曾有中了隆武朝乡试的过往。

    但是,陶潜这一次好像并不是太想做官的样子,这让他一度很是不解。上一次,翁婿二人见面,岳父就曾暗示过陶潜,该放下的就要放下,尤其是隆武帝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了,君臣的情分早就是过眼烟云了。既然现在都已经参加了清廷的科举考试,那么出仕为官自然也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应了岳父的暗示,翁婿二人闲谈了良久,说得也大多是科考和南赣官场上的事情。对于近在咫尺的福建和广东的大变,他们却显得是讳莫如深。陶潜很清楚,他的岳父是见多了清军的凶残暴虐,根本不相信明军真的能够翻了天的。而他,也不想多说些什么,翁婿二人就这么一直聊到了吃过了晚饭,才算是告一段落。

    知会了明日与友人相约的事情,陶潜便自行去了客房。背后是正堂里的灯火通明,拐入院门的瞬间,稍显昏暗的回廊仿佛将陶潜的世界都降了几度下去。回眸远眺,然而陶潜的目光中却并没有半分流连,旋即转过头去,潜入了那条幽深的小径。

    “岳父大人,您根本不明白我们在做的到底是何等伟大的事业!”

第六十一章 藏头露尾(六)

    在潮州,以及这些年从广东不断送来的文稿,陶潜相信他见识过真正了不起的东西,对于旧日里如其岳父般的观念就越加的不会真的放在心上。

    一夜无话,到了第二天的一早,陶潜便离开了岳父家。他和那几个友人相约在了城内的一处客栈,那是他们每一次入城时相聚的所在。待他赶到时,约好的一众人等已经基本上到齐了,只剩下最后的两个在午饭前也赶到了此处。

    商讨了一番说辞,众人便向县衙递了帖子。他们的互助会在基层对于官府的运作很有助益,再加上这些士绅都是有功名的,知县自然也不敢轻忽了,很快就将他们请了进去。

    陶潜等人要与本县知县谈的问题无非是税赋、徭役以及对民夫的征用等问题,福建明军的前提督黄廷始终保持着对汀州府城的军事压力,这使得清军不得不持续性的保持在汀州府的军事存在。而军队长期驻扎,就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这已经不是瑞金知县这么一个七品官的能够说了算了的。

    陶潜等人早已想好了对策,与此同时,在江西吉安府吉水县,县衙的二堂里也同样坐着一群前来拜会本地知县的士绅。商讨的事情,实际上与陶潜他们去瑞金县衙谈的也差不太多,无非是严重程度上是存在着极大的差异的。

    “县尊老大人,逆贼刘京顽固不化,然则绿营次次进剿,次次无功而返。他们白跑一趟也就罢了,可每次路过乡下,就要糟蹋良善百姓,抢掠牲畜、践踏秧苗、更有甚者还杀良冒功,实在太不像话了!”

    吉水县位于吉安府城以北,赣江的下游,此间原本并不是吉安府西部罗霄山脉的刘京所部抗清义军的主要活动范围。但是,从几年前开始,随着清军重新展开对刘京所部的进剿,那厮便如同是泥鳅一般,滑不留手,活动范围也不再仅限于吉安府西部,而是而在湘赣交界的山区以及吉安府和临近府县的交界处四处流窜。

    如果仅仅是这样也就罢了,问题在于刘京每一次的流窜,当面临清军进剿之际,便仿佛是未卜先知一般赶在清军到来前就溜之大吉了。有几次,占据有利地形,刘京还对进剿的绿营兵设伏,搞得本地绿营怎是一个灰头土脸了得。

    近期,有消息显示说是刘京的抗清义军活动于吉安府、袁州府和临江府这三府交界的所在,于是乎,这三个府的清军便联手组织会剿,可是每一次都是白跑一趟。当然,绿营大爷们也从来不是省油的灯,找不到刘京,他们就祸害沿途百姓,那个士绅口中的说辞一点儿水分也无,此言既出,当即便引起了其他同来的士绅们的附和之声。

    “此事,此事,哎。”

    士绅们一口咬定了的事情,说起来知县也是很清楚的。如果仅仅是欺压了寻常的百姓也就罢了,这几次受欺负的据说都是这些士绅组织的那个劳什子的互助会的会员——想来就是个假着互助名义用来践行乡约保甲的组织,这分明就是欺负到了这些士绅的头上,叫他们怎么能忍得下去。

    明末清初的士大夫都是个什么样子,知县是最心知肚明的。但是,他虽是官僚,但却也是士绅阶级的一份子,总不好伙同绿营兵去欺压士绅吧。可是现在本地士绅们的怨气已经到了他的这个层面,他又不愿去招惹那些绿营,实在是左右为难。

    “县尊老大人在本县多年,素来是为官清正不阿。”众人发泄了一通,为首的邹楠见得火候差不多了,便站起身来,拱手一礼:“我等也知道现今广东、福建的局势如斯,咱们江西这边的上官们要用得上那些丘八。此番,并非是要为难县尊老大人,咱们也不是不懂得体谅父母官。只是总这么下去,闹得百姓离散,地方上就又要糜烂了。”

    邹楠一番话说下来,不谈百姓逃荒会增强抗清义军实力,也不谈税赋难以征收的问题,但是听在那知县的耳中却又怎么会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在本县多年,他很清楚最早折腾这个互助会的就是眼前这个邹楠。这不是个好惹是生非的人物,人口、屯田、税赋、徭役等方面互助会在基层也给官府以极大的助力。

    况且,此人不光是有举人的功名,更兼着吉水小东门邹家族人的身份。不说邹元标在明末士林的影响力,只说邹家前不久刚有一个族人,是为邹元标的亲孙子叫做邹卓明的加入了长沙幕府,而现在洪承畴这个经略正是江西巡抚的顶头上司,惹急了人家把事情闹到长沙去,旁人大多不会有事,可他这个知县却是最少不了要吃瓜捞的。

    好言好语的安抚,是最少不了的。知县思前想后,干脆又批了一块儿地出来用以交给他们屯田,也算是一举两得。奈何,这一次却不比从前,听得屯田二字,那个先前叫嚷得最大声的青年士绅却立刻将脑袋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说什么也不肯再要地了。

    “县尊老大人,您知道,现在和从前可不一样了。当初屯田是蔡抚军主持的,朝廷有心恢复江西的民生,税赋、徭役什么的都好说话,那些乡民们自然是趋之若鹜。可是现在,蔡抚军荣升漕运总督,新来的郎抚军是要大力收税,以充军实的。这年头,屯种的田亩可都是一份负担,据说南昌府那边又有百姓开始逃荒了都。”

    士绅说的是事实,清廷前后三任巡抚,夏一鹗是主持***西明军的,蔡士英则是恢复江西生产,到了现在的郎廷佐,由于福建和广东两省的沦陷,江西成了前线,不光是福建那些“乘胜转进”的绿营要在江西就食,南赣的军事压力倍增,清廷也抽调了大批军队南下。虽说财政上肯定是要有倾斜的,可是归根到底还是要江西本地摊大头儿,而郎廷佐自然而然的也就充起了“税吏”的身份。

    种了地就要交税,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他们既然不要土地,那么补偿方面自然也就只能从税赋和徭役上面下手。这两者,对于吉水县而言倒也并不像瑞金县那边似的压力山大,双方很快就达成了默契。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回到了下乡的互助会大院儿,邹楠不由得摇头发笑。江西的形势出现变化,他们专门派了人绕道湖广、广西而入广东,前去征求陈凯的意见。路途遥远,现在派去的人还没回来,他们经过了缜密的分析过后,决定向地方官府施压,以更好地确保互助会会员的权益。有了对比,互助会的扩张自然就更加容易了。

    “邹兄,你觉得县尊老大人接下来会怎么做?”

    “大概是把减免了咱们这些互助会的钱粮都分摊到其他百姓的身上,他们不都是这么干的吗?”

    “哈哈哈哈……”

    话出口,当即就引来了一阵的爆笑。邹楠确实没有冤枉他们,明末的流寇蜂起,其实地方官也是起了一定的推波助澜的作用。

    最简单的比喻,假设当地有一万个纳税人口,应缴纳一万两银子的税赋。天灾人祸,五千个百姓为了生存就要逃荒,结果逃荒出去的自然是大多成为了流寇的一份子,而那留在当地的五千个百姓则就要承担起那一万两银子的税赋,压力整整涨了一倍,破产可能大幅度提升。之所以会造成这样的局面,便是因为考成法之下,官老爷为了官位是顾不上那些贱民的死活的。

    有对比就会有动力,当普通百姓发现他们比互助会的会员们要承担更重的税赋徭役,那么无非是三条路——忍气吞声、出走逃避亦或是干脆直接加入其间,

    至于什么聚众、游行、请愿、告状之类的戏码,一般背后没有组织者是不会闹出来的。而基层最有可能成为组织者的阶层——士大夫,在吉水县当地大多与邹楠他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为了几个穷老百姓去得罪同一阶层,甚至未来可能会成为同僚的士绅,那是多么不智的行为。

    接下来的局面可以预期,邹楠等人亦是畅想了一番未来互助会的加速发展。直到良久之后,众人渐渐散去,仅余下了邹楠和两个已经是天地会正式会员的本地士绅,他才松了一口气来:“看来找刘帅到咱们这边闹上一闹还真是管用啊。”

    并非是感叹,完全是一副智珠在握,邹楠轻抚胡须,嘴角上扬,这样的神情亦是感染到了身旁的二人。

    “绿营那边还是要盯紧了些,有刘帅在,咱们转圜的空间也就更大些了。”

    此言既出,三人亦是哈哈大笑了起来。现在的吉安府,各县都有天地会的会员,本地的绿营兵但凡有个风吹草动,消息便会被直接送到了刘京那里。是走、是留,刘京自有处断。而刘京的存在,也确实加大了官府对于他们这些地方士绅们的依赖度。

    “不如趁着现在的机会,照着先生的办法把团练也搞起来。”

    天地会在吉安府的发展势头良好,未来的预期也在按照陈凯的预见发展。这时候,邹楠提出了进行下一步计划的事情,倒也有几分顺理成章的意思。不过,身旁的二人却无不觉得是不是有些过快了,若是因此惹了官府和绿营的警觉,那么反倒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二位言之有理,确实还是要稳妥一些。”邹楠此刻是气势如虹,不过二人力劝,他仔细想了想,也觉着确实有几分道理:“不如这样,先不叫团练,只说是招些护院,把架子搭起来。日后真的拉团练的时候,有这些作为骨架也可以事半功倍些。”

    妥协的结果得到了另外二人的认同,很快的,打着防范逆贼刘京的名义,吉安府吉水县的举人邹楠开设的互助会开始招募护院,用以保护本会的会员和会产。人员方面,本会的会员自然是优先的,除了会员的福利以外,更重要的还是本乡本土的人士,家里的产业都在互助会能够触及到的所在,忠诚度相对可以得到保证。只是有个问题在于,那就是会员里并没有适合充当教头的人物——毕竟,嘴炮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连得成的。

    “招人!”

    吉水县城里很快就有了乡下招募护院教头的公告,待遇很是丰厚,当即就引来了一群好事之徒蜂拥往了城外的擂台那里去凑这个热闹。

    告示之下,人群蜂拥而走,背负着师傅传下来的苗刀,余佑汉看着那告示微有犹豫,五脏庙里的神仙们便迫不及待的提醒了他一番。捂着咕咕叫着的肚子,余佑汉稍有些尴尬。所幸,周遭的人大多已经跑去城外看热闹了,余下的也都是些将精力集中在告示上的人物。

    他在江西已经盘桓了很长一段时间了,说到底还是一个囊中羞涩,但最重要的却还是他根本不知道该去何方,以及到底该做些什么。片刻之后,余佑汉已经出现在了擂台之下,上面已经有两个汉子正抄着家伙打得热闹,一个手持着哨棒的汉子乍看上去很有几分章法,将那个持刀的汉子逼得险象环生,没过一会儿,一个苍龙出海便将对手直接打下了擂台。

    “好!”

    叫好声暴起,那持棍的汉子亦是颇有几分自得。对着邹楠他们行了一礼,转而便向台下众人邀战。奈何刚刚那一幕大伙儿都是看在眼里的,此人的武艺确实比刚才那个汉子高上许多,此间大多是不觉得有必胜的把握,所以都还打算再看看,看看旁人上了台能否将其击败,甚至仅仅是能否探出些他的破绽来。

    一时间,台下无人应战,那汉子更是眉挑三分,自以为胜券在握了。可也就在这时候,余佑汉望着擂台的另一侧,几个主办者似乎已经开始交头接耳了,他深知若是再等下去,也许那边就要宣布结果了。于是乎,身形一扭,余佑汉便从身前的两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中间穿了过去,随后抬手一拍那擂台的地板,整个人便如同是脚下生风似的就直接窜了上去。

    “讨教了。”

    上了台,余佑汉拱手一礼。那持棍的汉子见他登上擂台的动作如斯敏捷,知道不会是个好对付的角色,当即收敛了那份傲气,握着哨棒连忙回了一礼。

    然而,两厢见过了礼数,那汉子持棍走了一个起手式,却只见余佑汉依旧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余佑汉身负的家伙他是有看到的,虽说是包裹在油布当中,窥不得全貌,但却从轮廓上依稀能够辨认出那该是一把双手苗刀。

    这般武器,但凡是长上一寸对于武艺的要求都要高上良多。余佑汉的苗刀看上去实在不短,那汉子原本已经打起了十万分的精神来与这个有生以来最强的对手交锋,可是对手却并没有亮出兵刃,这却当即便惹得他惊怒万分。

    “请阁下亮出兵刃!”

    “不必了,你的破绽太明显了,空手就够了。”

第六十二章 藏头露尾(七)

    淡淡的说出这话,仿佛与己无关似的。余佑汉依旧站在那里,当即就引得那汉子勃然大怒。随即,一声暴喝,哨棒便如排山倒海一般打了过来。

    似是早已有了警觉,那汉子的棍子打出来并不似之前对战那持刀汉子的时候那般花哨,棍棒扫来,乍看上去平平无奇,但却暗藏凶猛。

    棍棒是冲着余佑汉的左臂的来的,看那气势,只此一下,这条胳膊也就算是彻底废了,再也不要想着与人搏击的事情。这并非是那汉子心存歹毒,从来,虽说比武较技,点到为止,但是真正对战起来,不用尽全力往往就与胜利说了再见。此间那汉子,亦是没有留下丝毫余地。

    此间,余佑汉的眼睛看着的却并不是那汉子的面目,甚至不是双手,却是那汉子的步伐。棍棒破空而来,气势十足,然而余佑汉仅仅是后退了半步,只见得那棍头便从他的身前拂过,裹挟的劲风吹得他的衣衫直往怀中缩了缩。

    这一棍原本也只是试探之意,可劲力也一点儿也没少了。然而,只是这么轻描淡写的就躲了过去,实在出乎了那汉子的意料。眼见于此,那汉子一点儿也没有犹豫,棍棒当即便如狂风暴雨般打来,几招快棍扫过,哪知道依旧是方才那般,连余佑汉的衣角都没有碰到,实在是匪夷所思到了极致。

    此时此刻,擂台上下已经是鸦雀无声,静得连那汉子的汗珠子落在擂台的地板上也能清晰可闻。在场的众人被余佑汉那诡异的身法所震惊,无不是屏住了呼吸,死死的盯着台上的交锋。

    这样的情况下,压力最大的自然还是那持棍的汉子。他先前几招过去,都连个水漂都没有激起来。此时此刻,他也知道不使出些压箱子底儿的招数来是无法分出胜负的,于是乎,只见他深吸了一口气,随后棍棒又如狂风暴雨般打来,在余佑汉左躲右闪之中,瞅准了一个机会,便是一记力劈华山,直接照着余佑汉的天灵盖打了下来!

    这一招是从刀法中引出来的,棍棒力劈而下,劲力锋快,更胜大刀。之于那汉子,这前后几招与这一招连在一起已经是他师父的不传之秘了,当年师傅临终才将这手教授于他,还是因为他素来乖觉,且愿意在师傅死后照顾师娘和师傅幼子才有这样的机会。多年来,汉子与人比武,从未使出过这一式,若非是被余佑汉逼到了极处,也绝非不会用来。

    此招一出,中招之人,轻则伤残,重则丧命。那汉子对于余佑汉的身法已经有所了解,此前的几招皆是障眼法,全部的力量早已压在了这一招上面。

    奈何,此时此刻的余佑汉依旧盯着他的双脚,只待力劈之势已成,再无转圜,只见余佑汉的左脚向左伸出,随后整个身子便平移了几分。那棍棒的劲风擦着肩头而过,带起了袖子的涟漪。紧接着,棍棒尚未落地,余佑汉一个箭步便冲了上去,与那汉子擦身而过,唯有右拳是结结实实的落在了那汉子的小腹之上。

    棍棒劈斩落地的爆响过后,遭受攻击之人没有半点儿损伤,却是持棍者颓然倒地,当即便惊得众人一个目瞪口呆。

    众目睽睽之下,余佑汉收起了拳头。其实早在台下时他就已经看得分明,那汉子棍法刚猛非常,暗藏劈斩,必以大开大合。只可惜,从步伐上看,其人似乎并不擅长防御,想要破之,只需得恰准时机,凑到近身便可轻而易举的将其击败。如方才那个持刀的汉子,搏击之初为人气势所迫,这本就是最忌讳的,结果对手持棍,武器比他还要更长上几分,不敢轻易近身,不被打下擂台那才叫新鲜呢。

    持棍的汉子已经倒在了地上,余佑汉从小学武,刀法是最精擅的,赤手空拳若是与人交锋碰上了高手便大有不及,但是此间无非是实力碾压,势大力沉的一拳下去,胜负便已经分明了。

    既然如此,余佑汉转过身,对着早已看傻了的邹楠等人便是拱手一礼:“敢问几位员外,打赢了这擂台可否弄些吃食来,在下腹中饥渴得很。”

    “呃。”

    话,大大咧咧的说出了口,却更是让他们吃惊不已——一个如此手段的高手,打赢了对手关心的不是赏格,反倒是什么吃饭的事情,这样的问话实在比刚刚的那一拳还要让人难以置信。

    所幸,邹楠闯荡科场,多年来走遍江西,也曾入京参加会试,更去过广东接受培训,称得上一个见多识广。此间余佑汉如斯,邹楠的反应亦是极快,当即便应了下来,表示打赢了擂台,签署了充任护院教头的聘书,他们已经在县城里最好的酒楼摆下了宴会,到时候好酒好肉尽情享用。

    “在下本县举人邹楠,敢问壮士尊姓大名。”

    听得余佑汉不似江西本地口音,邹楠依稀觉着有些像他参加会试时听过的北地口音,但却也不能确定到底是哪里的。出言问及,甚是礼貌,对此余佑汉也是拱手一礼。

    “不敢劳动举人老爷,在下余佑汉。”

    “余佑汉。”咂摸了这个名字,邹楠与身边的那两个士绅对视了一眼,皆是看出了彼此眼中的喜色。随即一拍大腿:“好名字,真是好名字!”

    这个彩头儿于他们而言是极好的,擂台还没有打完,他们其实就已经有了计较。不过,规矩还是要守的,以免落下个失信于人的名声,那就不好了。

    于是乎,邹楠只是一请,余佑汉当然明白,再转过身去,摸了摸依旧咕咕叫着,仿佛更急切了几分的肚子,叹了口气,解下了绳子,将苗刀从油布里蜕了出来。旋即,双手握住了刀柄,再抬眼,带着刀鞘,对向了擂台之下,便做出了一个辛酉刀法中对刀式的起手。

    “我赶时间,有愿意上来试试的,就一起来吧!”

    ………………

    看似狂妄的话语当即便激得数个自持武勇的汉子上台,然而只消三招两式,便一个接着一个的被打下了擂台。此时此刻,真正还在台上的,除了余佑汉以外,也只剩下了那个依旧倒在擂台上的持棍汉子这二人而已。

    再也没有人敢上台应战,片刻之后,邹楠那边也宣布了比赛了结果。接下来,在聘书上签了名字,按了手印,约期一年的护院教头便随着几位士绅一同奔了县城里的那处酒楼。结果,菜上来之后,他们才发现,原来余佑汉吃饭的风卷残云比他的武艺还要高上几分,实在把众人吓了个不轻。

    “抱歉,在下囊中羞涩,已经有一日多没吃饭了。”

    身怀这样的武艺,一天多没吃饭也没有沦为劫匪,想来还是受道德约束的。这样的话,更是让三人欣喜非常,连忙又要了几个菜上来,一挥手便直接都送到了余佑汉的案前。

    “多谢。”

    又是一阵的风卷残云,平日里与武艺高强之辈最大的交集还是当初追随揭重熙的时候。那时候,军中以武勇著称的将校邹楠也是见过一些的,记忆中这些人都比较能吃。现在再看看余佑汉的饭量,果然还是高手中的高手。

    “嗯,看来越是武艺高强之辈就越是能吃啊。”

    如是想来,邹楠不由得便是一笑,仿佛找到了一个鉴人的真理似的。然而,下一刻转念一想,突然却有些后悔了,后悔于眼前的这个吃货的饭量会不会把互助会给吃垮了的遐想。

    “不行就去找知县,挤兑他出些粮食来。反正这护院名义上也是防范刘京的,是给鞑子官府帮忙的,量他也说不出什么来。”

    用过了饭,这一行人便直接返回了乡下的互助会大院。那里有互助会的会议厅,也有库房,还有一些相关的设施和工具,比如石碾子之类的东西,既是与农业生产挂钩,也作为互助会平日里的会议、活动的所在。此间,平日里有个老鳏夫看着,也算是一个照顾。于今日,余佑汉随他们至此,倒并非是就此住在了这里,而是顺路而为,看了一眼地方,以及即将用来充当训练场的那处打谷场,他们这一行人便就此散了,由邹楠带着余佑汉返回了其乡下的老宅子居住。

    同乘一车,邹楠与余佑汉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对于身世,余佑汉自是没打算隐瞒,河南富家子弟,少年好武,拜得戚家军传人为师,十年后武艺大成,随后清军入关,家道中落,师傅病故,受托护送骨灰往义乌乡下安葬云云,当初与陈凯说过的,余佑汉一点儿也没有隐瞒与邹楠。不过,自那之后,基本上就是一个流落他乡而已,不复详谈,因为这两年他也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话说得越多,就越是难圆,说着说着,他当初愤而杀死绿营兵的事情弄不好就瞒不住了。

    “俞龙戚虎,就老夫所知在当时也都是数一数二的高手。尤其是戚少保,鸳鸯阵打得倭寇落花流水,即便是老夫这么个乡野村夫也是心向往之。想不到余壮士竟是戚家军的传人,失敬,失敬。”

    “不敢,在下只是学了些皮毛而已,实不敢当。”

    邹楠礼敬有加,余佑汉则是秉着谦虚二字。二人相谈尚且融洽,一直到了老宅子的大门外,下了马车,夜色中,大门外椽子上挂着那两个书着大大的邹府字样的灯笼,挥洒的朦胧将大门古朴的外观分明的呈现在了余佑汉的眼前。

    不似那些高门大户、豪商巨贾家的张扬,乍看上去平白无奇,只是那两侧的对联,无论是字迹,还是内容,余佑汉不是很能理解其中深意,但是对于本家书香门第的身份定位却显得荣誉感十足。

    随着邹楠踏入了大门,主家与其指点了一番宅院的布置,随后就将余佑汉交托给了管家,消失在了深宅大院之中。

    余佑汉跟着管家来到了一处客房,这里是早前已经准备好的,一个仆人和一个婢女在此间候着。见了礼数,下人们便伺候起了起居,沐浴的热水是早已准备妥当的,将身体浸泡在那温热的水中,洗去了漂泊多年的风尘。随后,清茶飘香,仿佛每个毛孔都在畅快的呼吸,好不舒爽。

    他也是富家出身,知道这等婢女多也有暖床的用途。不过,刚刚到了主家这里,有些事情不好过于急切。况且,浸淫武学日久,于男女之事上的心思也淡薄了许多,饶是沐浴时那婢女在旁伺候着,他也没有半点儿旖旎的心思,反倒是从离开了县城的酒楼后,他就一直在琢磨一个问题,直到了此刻躺在床上也没有想出个答案来。

    “举人,本可以高高在上的,为何要搞这么个互助会的勾当?”

    算起来,余佑汉在江西也很有段时间了,从广信府,到饶州府,再到南昌府,随后过了临江府才到了这吉安府,每过一地,总能看到互助会的存在于基层的乡下。那些互助会多是本地的生员、童生组织的,如邹楠这样都已经是举人了还折腾这个的他倒是第一次见得。

    其实,举人搞互助会的在江西也不乏有旁人,只是比较少罢了。余佑汉只见得了一个邹楠,便免不了要奇怪这位已经有资格去参加会试的士绅,明明一个投献就足够了,竟然还会与那些泥腿子产生瓜葛,实在让他有些看不明白了。

    琢磨了良久也没能想出个门道来,余佑汉干脆也不想了,倒头便睡。到了第二天一早,天未亮,人已经如平日里那般起了身,拔出了苗刀,小院里一时间便被那刀光剑影所笼罩,端是一个风吹不进水泼不进。

    “好功夫!”

    一早起来练功,这是余佑汉自习武以来便养成的习惯。这些年来,少有中断。相较之下,邹楠从少年开蒙起也是过了很久头悬梁锥刺股的生活,如此才有了后来的举人功名。这样的习惯哪怕是中举之后也并没有因此而改变,只是这一遭,却并非是起来读书,而是心里面念着团练的事情,早早的就忍不住过来看看,结果他到的时候,余佑汉也已经练得差不多了。

    “邹老爷过誉了。”

    擦过了汗水,余佑汉便随着邹楠用了早饭,随后便启程前往那互助会的大院。在那里,一些身强力壮的互助会会员已经早早等候——托着邹楠的照应,外加上吉安府远离战区,收割的事情早就完成了,就连课税的事情也不用再那么紧张。这时候,邹楠说是要防贼,所以招募了教头来操练他们,他们自然也就一大早赶来听命了。

    见了面,做了介绍,邹楠在那边训话,激励着乡民们好好练武,保卫乡土。在一旁,余佑汉细细的端详着那些乡民,乍看上去基本上都是些朴实的农家汉,常年从事农业生产这般劳动力极大的工作,身体也大多很是结实。此间,这一个个的操着的多是些棍棒、扁担之类的家伙什,也有些锄头、叉子什么的,也都是干农活儿的工具。

    “邹老爷,以在下愚见,家伙可以先不急,还是打熬身体为要。”

    “老夫将这教习的事务交托于了余教头,便全凭余教头安排,老夫绝不干扰。”

    “那就先扎个马步。”

    转过身,话对着那些农家汉子说罢了,他捡了一根树枝开始纠正那些人的姿势。教头的聘用是约期一年的,管吃管喝,每个月还有一份月钱。一年之后,是走是留,余佑汉现在还没有想好,尤其是还没有想好他到底该去做些什么,缺乏目标,人生该如何走下去就依旧是在一团迷雾当中,看不清前方的路途。

    原本的,决定上台打擂,余佑汉就已经想好了在这里待上一年,一年的时间总能想得清楚些了。不过,约莫一个月后,操练过后,在互助会大院的水井旁喝口水的功夫,常年习武练就的耳聪目明使得听到了一些不太该听到的东西,却有了种进了贼窝的错觉感。

    “总舵主?这江西地面儿上的互助会原来还是个有统一组织的会社!”

第六十三章 藏头露尾(完)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余佑汉听罢了那些在旁人眼里尚且是窃窃私语,但是到了他这里就已经显得有些肆无忌惮的音量,旋即便若无其事的离开了大院,返回老宅子那里休息。

    这桩内幕,是他早前就有过猜测的,无非是没有确凿证据罢了。如今,一句总舵主,便已经说明了情况。那个潜藏在这些士绅背后的家伙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神秘感倒是引起了余佑汉的几分好奇心,不过也仅此而已了。至于向清廷的官府举报什么的,一来这会社没有明目张胆的造反,二来他受雇于人,职业道德还是有的,但是更重要的在于,余佑汉从来不认为他和那个狗屁鞑子朝廷有什么说得过去的关系,没有动不动就大开杀戒于他而言已经是够客气的了,更别说是出卖东家了。

    “不就是一年吗,一年过后,想明白了该干什么。到时候有了银子,天地之大,总有我该去的地方。”

    算算时日,一年之后约莫该是时宪历顺治十三年,亦或者说是大统历永历十年的年底。对于余佑汉而言,无非就是个关于时间的称呼罢了,一日日的过去了就好。只可惜,并非是所有人都能如他一般,在他想象中能够操持起这么大的互助会的摊子的那位总舵主便应该是一位忙得脚不沾地的人物,而事实证明,这一点上,他是真的猜对了。

    广州的巡抚衙门,忙碌并没有随着天气的转凉而消减下来,反倒是比夏日里更加热火朝天了起来。夏税方面,去年一战收复的地区由于减免赋税的政策倒是可以不用那么操心了,但是到了秋收时节,秋税开始征收,虽说是按照明廷的制度是要到转年二月才截止的,可是对于惠州府和广州府东部各县的地方官们来说,这份消停了不过半年的操劳却在秋收时便正式拉开了序幕。

    淋尖踢斛的手艺大多没有落下,火耗按理说也是要正常征收的,这些东西,上官们没有功夫理会的,只要下面的州县不做得太过了,布政使司衙门,乃至是巡抚衙门都只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对于这些正常的灰色收入,陈凯现阶段还没有足够的利益来进行置换,更没打算学历史上清廷玩的那手火耗归公,因为那等操作的目的就不是减少百姓的负担,更因为可耻的失败而加重了百姓的负担。

    “就像是黄宗羲说过的那般,每一次的税赋改革,即便是以降低百姓负担为目的制定的,但是其结果却往往是一次又一次的加重百姓的负担。”

    再一次略过了书册中计划的事务中关于税赋改革的事项,陈凯不由得想起了那个在后世很有名的黄宗羲定律来。不过转念一想,这才刚刚永历九年,黄宗羲还在忙着反清复明呢,估摸着也没时间琢磨出这个来,要不要现在先把这概念提出来,占个先机,倒是很有几分诱惑的。

    “算了,一切顺其自然吧。反正,这种不要脸的事情我也已经做了不止一回了,梨洲先生您能不能幸免于难,就看造化吧。”

    笑过之后,陈凯不由得想起了浙江那边的事情。舟山为明军占据,便是又开辟了一个新的战场。而浙东抗清人士那边,按理说也会有所响应。但是,陈凯对此却并不看好,因为历史上沈调伦重启大兰山明军是被清军轻而易举的歼灭了的,与其在这么个不合时宜的时间段耗费力量,不如等待一个更好的时机,至少他是这么觉得的。

    信,王江的、曹从龙的,陈凯都已经派人送过去了,写给了好几位浙东的抗清人士。比如黄宗羲、比如陆宇鼎、再比如那位正主儿沈调伦。当然,郑成功那里的相关解释自然也是少不了的,甚至从郑成功在书信中提及了舟山一事时,陈凯就立刻回信,认为这时候还不是利用浙东抗清运动的那些残余势力的时候。

    这方面,陈凯相信郑成功是能够理解他的思路的,并且是能够基本认同的,因为郑成功是确实打算在下一步收复浙江的。但是,黄宗羲、沈调伦他们会不会听从他的劝告,陈凯就不得而知了。

    浙江的事情现阶段还只是一些闲子,陈凯希望这些闲子在他决定启用之前尚且存在于棋笥之中,但是人毕竟不是棋子,他有影响力,有说服力,但是真正的决断还是要黄宗羲他们去做,而结果也同样是要由他们去承担的。

    那里,对于陈凯而言是鞭长莫及的。相较之下,江西、南赣的天地会组织最初的骨干都是他亲自培训的,这些人返回地方潜伏,然后悄悄的发展会员,建立基层组织,虽说由于路途遥远,陈凯依旧是无法实际控制的,但是比之浙江方面,有着师生关系的大杀器在,更有着天地会这么个组织的存在,向心力上是不容置疑的。唯独有一点让陈凯担忧的就是,江西的天地会组织会不会在发展壮大之后暴露,这个危险系数随着会员的增多也是在持续增大的。

    担忧,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单纯的担忧于陈凯而言却是最不存在意义的事情。广东税收在渐渐恢复,但是供养如此规模的军队,尤其是陈凯从没打算停下折腾的脚步,用钱的地方只会越来越多,数额也会越来越庞大,所以就更要抓紧一切时间继续折腾下去。

    东莞、新安的香木生意是吃当地资源的老本儿,所幸是可再生资源,不用担心什么子孙后代的事情。甚至,就算是不可再生的,陈凯也一点儿不会犹豫。只是树木的生长周期摆在那里,这份买卖虽说是在单价上赚钱,但却困于循环生产。一点儿也不像是顺德的丝绸那般,随着巨额资金的投入,产业恢复的速度快得简直让人血压暴涨。

    巡抚衙门忙得热火朝天的同时,陈凯已经赶到了佛山那里视察佛山制造分局的建设工作。这里很早就是广东最重要的钢铁基地,孤村铸炼亦是当时佛山八景之一,甚至是最有名的一个。不过如今了,明清战争的破坏,以及几个月前李定国大军西进之时郭之奇以行政命令带走了半数的铁匠,现在佛山的产铁规模少之又少,早已不复当年旧观了。

    陈凯抵达时,佛山制造分局的厂区围墙早已兴建完毕。这一处的规划是先起于陈凯的决定,而那些水力机械的部件却要从潮州那里制造,等到运来的时候,其实已经并非是与厂区同期营造的了。

    围墙整齐划一,连绵不绝,一如潮州那边,外间还有一队队的卫兵牵着狗巡哨。依墙而建的哨塔监视着各处,也可以望向厂区内部。比之外间,里面的土地早已平整过了,尤其是规划的路径更是早早的就投入了使用,由于铁料等物资、原料的大规模涌入,现在已经出现了一定程度的损坏,但却根本顾不上维护的事情。

    厂房依旧是按照潮州制造局那边的样式修建,第一批次的水力机械组件已经送到了,陈凯这一次过来就是因为第一座的厂房修建完毕,下面报了上来,陈凯便立刻赶来,因为接下来这里要发挥的作用一点儿也不比潮州制造局要小。

    巨大的水轮在北江的江水滚滚的带动下不断的转动着,周而复始。水轮与齿轮、曲轴等零件相连,带动着终端的击锤。

    车间内,水力鼓风机将炉火推至极高的温度,学徒用钳子夹着铁料到炉火中加热。随后的,学徒的师傅根据经验,通过火焰和铁料的颜色,加热到了足够的温度,便用铁钳将其夹出来,转身放在铁毡上。

    吊在铁毡上的锤子以着每分钟近百下的速度锤击在铁料上,激得是火花四溅。工匠夹着铁料,不断的调整着铁料在锤下的位置和角度,铁料便以着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了变形的过程——这一过程非常之快,因为呈现在陈凯眼前的铁料并不大。原本,铁料已经在火上加热得变了颜色,不断的锤击,已然相对柔软的铁料渐渐的开始变薄,很快就化作了一个铁片状的物事。

    工匠调整着角度和位置,铁片渐渐的变成了一个近乎于长方形的片料。这时候,锤击了一段时间,铁料的颜色开始恢复,工匠将其从铁毡上夹了出来,随手将其扔在筐里,继续着下一块铁料的捶打。

    这一幕,一如陈凯当年在潮州制造局里看到的那般,区别微乎其微。不过,和当年的感触一般,铁料在水力锻锤的快速锻打之下迅速变形,变成了铁匠需要的形状,随后扔进筐里,由工人送到其他车间进行下一步的加工。虽说,这还算不得流水线作业,但是陈凯当年在南澳军器工坊的分工作业依旧在发挥着作用,生产的速度已经是人力所难以企及的了。

    载着装满了小铁片的筐的小车在工人的推动下出了车间,陈凯这一行人随着那小车便一路走了下去,将接下来的每一个步骤都看在眼里,直到最后的那两个车间。

    一进门,工人便将小推车上的筐搬到了正对门的那个年轻工匠的面前。这时候,年轻工匠面前已经有四个筐了,新的筐送到,他随手指了指,工人便将最右手边儿的那个筐搬上了小车,推着离开了车间。

    陈凯并没有继续跟着离开,只见着年轻工匠从身后搬来了一个新筐重新放在右手边儿,左手拿起了面前的筐里的铁片,右手则拿着一个像极了游标卡尺的工具,拇指向下推动,尺子向内的两个切口便卡在了铁片上,稍微看了看,随后重新松开,重新卡了下另外的两个边长。边长测量过了,他又测量起了铁片上的孔距。下意识的摇了摇头,便随手丢进了右边儿的新筐。

    扔了这个,他便重新伸手拿起了下一个铁片,依旧是那般测量了边长和孔距,这一次却是点了点头,扔进了左面的筐里。

    如此往复的工作,很快的,随着一个学徒过来搬走了左面的筐,陈凯没有继续看下去,转而出了这个车间,来到了最后的组装车间里面。这时候,从上一个车间里推来的铁片已经经过了水磨抛光,进入到这里,学徒将筐搬到了师傅的面前,他们的师傅便按照着定制的规格以皮条和绳索将这些甲片串成一副真正的扎甲出来。

    工匠的手法很是熟练,将皮条或是绳索穿孔而过,扎得紧实,甲叶便连成了一片。陈凯站在一众人的最前方,静静的看着那些工匠将甲叶穿起,却是不由得感慨良多。

    盔甲发展史上,东西方之间在进入铁甲时代以来便进入了一个分水岭。欧洲约莫是中世纪开始,给后世人的印象便是进入了板甲时代,而中国这边,商周时的青铜扎甲,汉时便进入了铁制扎甲时代。

    相比中国的扎甲,欧洲的板甲每一部分由固定成型的铁甲锻造而成,看上去更加坚固。事实上,在文艺复兴之前,真正如人形坦克一般,且足以抵达绝大多数冷兵器攻击的板甲比号称中国铠甲巅峰的明光铠还要稀有,仅限于国王和极少数大贵族才有可能拥有,素来都是家族传承的宝物。之所以稀少,乃是因为当时的技术水平所限,只有极少数的能工巧匠凭借着经验和超长时间的制造才能勉力制成。

    当然,这个时期其他的贵族也并非不能拥有一套板甲,但却往往只是那种一层薄铁皮式的架子货,防御能力有限不说,价格还非常之昂贵。所以在中世纪一般的贵族作战时往往更习惯穿戴链甲,因为其性价比更高。

    文艺复兴以来,冶炼和锻造技术得以提升,再加上机械的使用,从前只有大贵族才能拥有的真正板甲开始慢慢普及,但是价格上依旧颇为昂贵,昂贵到了一个骑士购置全套装备——板甲、战马、武器以及侍从的装备,家底儿不够厚实的往往是要倾家荡产的。

    后世博物馆里的藏品,基本上也都是文艺复兴时代的产物。那个时代过去了,火器普及化的时代到来,再坚固、在昂贵的铠甲也扛不住廉价的铅弹,自然也就被逐渐淘汰了。

    中国这边,事实上也出现过更加坚固的甲胄,比如明光铠、山文铠之流,对冷兵器的防御力都颇为惊人。而扎甲方面看上去比较低端,在军中更为普及,到了宋时,以步人甲为代表的扎甲在宋军之中大行其道,连带着金人的铁浮屠也是受其影响。甚至还有更加夸张的冷锻钢重扎,按照《梦溪笔谈》的记载,普通弓弩五十步无法射穿甲叶,而这里的普通二字是照着神臂弓去比拟的,其坚固可见一斑。

    扎甲到了宋时基本成型,一套扎甲由兜鍪、顿项、胸甲、肩吞、腹吞、掩膊、臂鞲、袍肚、裙甲、拕泥遴等部分组成,几乎将士卒尽数包裹在铁甲之内。宋朝之后,扎甲也大多是这个样子,甚至往往更加简易化,其中也不乏有国家财力下降的因素在。

    到了明清时,扎甲在军中尚存,但是已经并不流行了,最普遍的步兵,要不无甲,要不干脆穿戴具有一定防弹能力且价格低廉的棉甲。其一般都是骑兵穿戴,也往往会被锁子甲抢去不少的份额。

    现今的中国战场上正处于冷热兵器接替的时期,再兼着身处南方湿热之地,陈凯主持军器局期间,对于甲胄的侧重远远不及武器,便是由于以着福建、广东的天气,无论是扎甲还是棉甲,一年到头能够派上用场的时间都寥寥无几,大多时候士卒穿上了莫说打仗便先要热出一身汗来。那时候甲胄大多是凭着缴获,自制的很少,防具上最用心的就是藤盔。等到冯澄世主持军器局,在甲胄上用了些心思,但也并没有彻底改变过来。

    甲胄被火器淘汰,这是时代的选择;华南酷热难耐,北方军队到南方作战也尽可能的选择在冬季或是初春、晚秋。然而,就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陈凯却拿出了正在兴建的佛山制造分局以及潮州制造局的大量产能来生产扎甲,不可避免的存在着剑走偏锋的心思。

    此间,已经有制造完毕的扎甲放置在旁边的架子上面,所见者与宋时的扎甲很有些不同,但对他而言却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因为他是不会穿这个的。陈凯走到近前,细细端详了一番,随即,在众目睽睽之下便直接抽出了护卫的佩刀,直接砍在了扎甲之上,端是一个火花四溅。

    值此时,陈凯面上的笑意再难掩饰,旋即便转身离开了此间,直接回返了广州的巡抚衙门。这时候,公事房的案上,一份李定国的书信端正的摆放在那里,他显然是早已就看过了。

第六十四章 明修栈道(上)

    昨天晚上一朋友心情不好,笔者被叫出去喝酒。没更新,也没请假,实在抱歉。

    ………………

    永历九年七月,在陈凯经惠州府西北部强势插入韶州府,并夺取韶州府城,重新确立了明清两军沿梅岭对峙的战局过后,西宁王李定国便在督师大学士郭之奇的辅佐下亲率大军西进。

    大军自广州府城出发,经三水、高要、德庆州、封开等地,沿着西江溯流而上,直扑广西东部门户所在的梧州府城。

    西江是广东与广西两省之间交通最为繁忙的水道路线,梧州则更是两省间的锁钥之地。永历七年李定国自湖广南下曾一度占据梧州府城,但是随着肇庆兵败,大军退入广西腹地,那里就再一次被定南藩的左翼总兵马雄重新控制。待到去年,李定国在陈凯的配合下夺取广东一省,但是起初也是从广西南部经广东的高连雷三府杀入的,于那里即便是战后的风卷残云也没有能够顺势拿下。

    这一遭,却是经过了长达半年的休整后的雷霆万钧之势。大军一旦抵近梧州府城,很快就得到了定南藩左翼总兵马雄率部转进桂林的消息,而留守的绿营兵在陈凯支援的炮队的狂轰滥炸之下也没能坚持太久。部分绿营兵逃亡桂林,其余的则直接开城投降。

    占据了梧州府城,尚且控制在明军手中的柳州、南宁、浔州等府县便可以通过郁江、黔江、柳江等河流与西江连通,两省的交通便彻底连成了一线。

    接下来,明军沿漓江北上,逐步驱逐清军在平乐府的势力。到了十一月的时候,大军经平乐府城,直扑桂林府与之毗邻的阳朔县城,重新进入桂林府的地界。

    这已经不是李定国第一次展开对桂林府的攻势了,永历六年的桂林大捷,永历七年在肇庆兵败后他也曾展开过一次对桂林府城的攻势,但最后却以失败告终。说到底,明军的工程手段到了今时今日比之清军还大有不如。起码清军征战多年,缴获了大批的红夷炮,组建的攻城炮队一度轰塌过诸如扬州、广州在内的坚城,而明军现阶段的主力已经变成了曾经的流寇和海盗——流寇玩惯了的是蚁附攻城,反正人命不值钱;而海盗虽有火炮,基本上都是惯常了打海战的,陆战上面无论是炮轰,还是放崩法,亦或是蚁附攻城都显得特别的业余。

    陈凯吸取了郑成功进攻长泰县城和漳州府城的教训,对放崩法加以调整,并实现了熟练掌握,于新会一战中取得了良好的效果。而早前在第二次陆丰棱堡保卫战中缴获的大量红夷炮也因而组建了炮队,进一步的增强了明军的攻城能力。

    但是,这样的增强并不是全部明军都得到了增强。陈凯将放崩法的秘诀教给了李定国和郑成功,而红夷炮队现阶段也只是借给了李定国,而且在梧州之战后便重新归队。说到底,真正得到提升的还仅仅是李定国和郑成功,而现阶段攻城能力最强的陈凯所部兵马则依旧坐镇广东,原地不动。

    自从李定国大军抵近梧州府城以来,广西清军便是一个风声鹤唳。其实,由于广东两派集团政治斗争明朗化,广西、南赣以及湖广南部的长沙幕府都先后得到了消息,确定了李定国即将出征的军事情报,无非缺的是攻向何处罢了。

    对此,洪承畴的应对时让南赣和广西的清军严防死守,而他率领西南经标作为机动部队,随时驰援。

    接下来,南赣先行遭逢攻击,但攻击那里的明军却并不是李定国,而是陈凯。将心比心,洪承畴很快就弄明白了陈凯的思路,并没有直接派出援军,因为他很清楚陈凯不会过于深入,而他即便是派出了援军,从长沙入袁州府再行南下,等到了战事也早已结束了,反倒是更有可能把李定国的主力引过去,那就得不偿失了。

    经过了多年的征战,尤其是永历六年明军的大反攻,清廷在湖广的统治危如累卵。洪承畴是受命于危难之际,接下来的自然是一个拦到了不能再烂的摊子。随着他的努力,湖广战局在不断的转好,可是广东和福建却率先崩盘了,这无疑使得他要顾全的方面更大了许多。

    出京时计划的五千里长边已经变成了万里长边,从郧阳到宝庆再到桂林,改南下而东向,囊括梅岭防线,再转而向北,沿着福建与江西之间的武夷山连绵而至浙江。这么长的防线全部由他一人负责,需要一直到衢州那里才会有济度的八旗军肩负起接下来的防线的安全。

    这么大的范围,可是湖广清军尚在重建,江西又素来是绿营较少的省份,能够挡住福建的明军也全凭了武夷山脉的各个关卡以及接到了死命令,有心戴罪立功的福建绿营的守御,否则这条防线早就被洞穿了。

    防线一长,势必就要有个主次之分。先前陈凯进攻韶州府被洪承畴看明白了便没有急着出手,但是这一次出兵的却是李定国,凭着在官场上打熬了一辈子积累下来的经验,洪承畴很清楚这一次不再是政治斗争,而是切切实实的战争。于是乎,他便连忙带着西南经标南下桂林助战,唯恐桂林那一处长边的关键节点为明军洞穿。

    桂林原本驻扎有定南藩提督线国安、定南藩右翼总兵全节两部藩兵,以及广西巡抚于时跃的抚标以及一系列的绿营兵。此番李定国大军来袭,定南藩左翼总兵马雄也率部退守桂林,另外又来了一批绿营兵,仔细算算,光是守御桂林的清军就高达两万余人,其中大半是定南藩的藩兵。

    这样的雄厚的实力,守御桂林是完全够用的了。比如永历七年时卫国公胡一青以及李定国先后对此发起过进攻,有过孔有德轻敌而至败亡的前车之鉴,从线国安以下便没有再敢大意的,凭着城池的易守难攻和自身的兵多将广,不光是实现了对桂林的守御,更是将势力扩展到了平乐府和梧州府。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李定国如今有陈凯作为后盾,再兼着攻占广州的强大声势,桂林坚城便又好像是回到了如风中飘萍似的永历六年。众将严防死守不说,洪承畴也是不敢掉以轻心,连忙率领着经标右镇、经标后镇以及左右虾营和经标前营、经标后营这四个营头南下援桂,只留下了经标前镇、经标左镇和经标中营继续驻扎宝庆、常德一线,以备孙可望。

    原本,洪承畴的西南经标四镇五营共计一万一千余众兵马,但是随着福建和广东的全面崩盘,洪承畴请旨扩军,清廷也是忙不迭的将大批来自于北地、江南的清军调往湖广和江西,洪承畴趁机将经标进行了扩建,如今总兵力已经超过了两万大关,几乎是涨了一倍之多。这其中,四镇每镇分三营,每营一千战兵;经标前、中、后三营升格为协,设两营,计有两千战兵,这就已经是一万八千大军了;剩下的两千余众,依旧由王辅臣和张大元统领,是为左右虾营。这一遭,洪承畴带来的便是足足有一万两千大军。

    大军急速南下,依仗着这两年长沙幕府的官员、幕僚们竭尽全力修缮的道路和建造的船只,上万规模的大军在各处集结,分道赶往桂林。洪承畴亲率主力沿湘江一线全速前进,经衡州府、永州府而抵桂林。

    援军主力赶到,广西巡抚于时跃是汉军旗人,但也是长沙幕府的成员,是洪承畴亲自将正值因坐在陕西荐举属吏失当而左迁的他调到幕府效力,补了湖广驿盐道。到了今年年初,更是洪承畴一手促成了其人接替因病免职的前任巡抚陈维新的职务,成为了继胡全才之后长沙幕府的又一个巡抚。

    得闻洪承畴亲自增援,于时跃早早的就在码头等候。除了于时跃,定南藩的线国安、马雄、全节三人以及其他的绿营将领也尽数到来,望着漓江上缓缓驶来的战舰,但见得洪承畴下船,他们便立刻上前向这位老经略行礼。

    “免礼。”

    一手免去了众将的礼数,洪承畴直接便向此间负责主持军务的线国安问及当前的战况。这是他拖着六十二岁的身子骨亲自来援的目的,自然也是他当下最关心的事情。但是,很快却得到了一个让他不尽皱起了眉头的消息。

    “回经略老大人的话,数日前,老本贼亲率大军临城,先是劝降,不成便蚁附攻城。官军严防死守,连连击退老本贼的部队。老本贼见强攻不成,便要转成围困。但似乎是得到了老经略来援的消息,已经夹着尾巴退往柳州府了。”

    李定国退兵,这对于洪承畴来说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了。但是问题在于,这一次李定国是势在必得的架势,他是不信其人会害怕于他的,可是退得那么的干脆,却实在是有些奇怪了。

    “只是蚁附攻城,没有使用红夷炮?”

    “没有。”线国安摇了摇头,旋即解释道:“末将打探到的消息,说是攻梧州府的红夷炮队是陈凯借给老本贼的。攻下梧州府之后,那支红夷炮队就回广州了。”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毕竟这年头儿,像陈凯这样舍得借兵的已经是少见的了,用完了立刻归队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可是洪承畴方才的疑问依旧没有得到解决,思前想后,不光是前题未决,更是添了一个新的问题出来。

    “这事情,不对!”

    ………………

    李定国的大军重新杀入广西,亦或是洪承畴的援军南下,这都是数万规模的大军,自然而然的会牵动着周边各个势力的心思。这里面,最该重视此事的自然该是永历朝廷,家天下的体制,国家的安危,皇帝自然是最切身实际的。可恰恰是这位本该最关注局势的永历皇帝朱由榔,此间却是最不明外界状况之人。

    贵州的安龙府,作为一个府级单位不过只有数年而已,更是在升级为府的同时便承担起了天子行在的重任。奈何,这地方原本就是个千户所的所城,即便是城内最具权威的所在——安龙千户所衙门也不过是个破败得不成样子的所在,漏风漏雨什么的都是家常便饭,哪怕是再有想象力的人初见得此间也绝难将其与皇宫这般高大上的所在联系在一起。

    皇宫之所以称之为皇宫,是因为皇帝的居所,国家的政治决策中心。如今永历皇帝确实是住在这里面,坐在曾经的千户所衙门正堂,也就是现在的皇宫大殿的龙椅之上,看着大殿上所剩无几且唯唯诺诺的大臣,颓然是最少不了的状态。

    去年三月,谋划引李定国入卫以抗衡孙可望的秘密行动泄露,孙可望遣心腹郑国招大学士吴贞毓、兵科给事张镌、翰林院检讨蒋圪昌、李开元、吏部都给事徐极、大理寺少卿杨钟、太仆寺少卿赵赓禹、光禄寺少卿蔡绩、武安侯郑允元、江西道御史周允吉、御史李颀、朱议泵、福建道御史胡士瑞、武选郎中朱东旦、中书任斗墟、易士佳、司礼太监张福禄、全为国等十八人,诬以“欺君误国,盗宝矫诏”之罪,赐内阁首辅吴贞毓自缢,内监张福禄、全为国和刑科给事中张镌三人凌迟处死,其余全部处死。

    当年随永历入黔的大臣本就不多,大学士文安之督师川鄂,郭之奇、连城璧、张孝起等官员奔赴广东战场,还有一些官员则是跟随李定国南征北战,亦或是改换了秦王府的门庭。如今,孙可望又杀了这十八名大臣,大殿上剩下的就更没有多少了。

    人越来越少,权柄更是早就被孙可望豁夺一空,上朝已经变成了形式,知道不会有什么值得讨论的,更是越看这空荡荡的大殿就越是心中痛苦的永历只得让身边的小太监宣布退朝。岂料,刚刚离开了大殿,提督勇士营的大太监庞天寿却拜倒在永历面前,礼数一如既往的周全。

    对于这个太监,永历皇帝乃是份外厌恶。无他,天家的奴仆本该尽忠职守,为天子效劳,但是其人却媚事孙可望那个活曹操,背主忘恩,能不厌恶那才叫奇怪了的。

    见得其人如斯,永历皇帝原本是颇为厌腻的。可是,如今庞天寿和文安侯马吉翔作为孙可望眼线存在于此,当面发作不光是不符合他的性子,更要担心因此可能会深陷更加恶劣的处境。

    “庞伴伴免礼,可有事情禀报?”

    永历皇帝的称呼依旧是那么的亲切,闻声,庞天寿谢过了恩,却显得颇有些急躁,连忙起身,对着跟着永历的小太监们使个眼色,这几个新近分配到御前不过半年的小太监们便畏畏缩缩的退了下去。

    “陛下,是文安侯想要单独觐见。”

    文安侯马吉翔,锦衣卫出身,素来谄媚上下,原本也深得永历皇帝的宠信。但是其人本就滑不留手,见得永历朝廷式微,便转投了孙可望的门庭,如今也是身兼着孙可望眼线的身份。更可恨的是,这个马吉翔便是向孙可望出卖了吴贞毓等人的元凶,以至于一旦听到此人永历的心头登时便火起。

    愤怒,这是不可避免的,奈何世事如斯,永历却也没有敢说出什么,点了点头便随着庞天寿走向了不远的一间屋子。

    房间内外早已没有任何一个太监、宫女和侍卫,这显然是特别准备的,见永历走了进来,马吉翔一如那庞天寿似的,连忙拜倒在地,礼数上可谓是一丝不苟,任谁也挑不出个错处来。

    “马爱卿请起,到底有何事要单独奏对。”

    听到了免礼的话语,马吉翔缓缓的站了起来,继而低眉顺眼的对永历说道:“微臣刚刚回到行在,特来拜见陛下。”

    马吉翔去的什么地方,对于如今的永历而言已经失去了得到消息的渠道,自也不可能知晓。不过,他倒也并没有出言问询,只是点了点头:“嗯,马爱卿有心了。”

    永历此言,可谓是一语双关,马吉翔和庞天寿都是人精,又岂会不知。但是永历本身也没有隐瞒他的不满的必要,二人也只得低眉顺眼的听着。

    “微臣此番前往贵阳,打听到了一个消息,欲禀告陛下。”

    “哦?”

    这是极少见的事情,马吉翔在永历被孙可望软禁后没多久就倒了过去,更是将庞天寿也拉了过去。这些年只有马吉翔替孙可望监视永历,将事情对秦王府汇报的,绝无从外面得到了什么消息向永历汇报的,也由不得永历会心生诧异。

    永历的诧异是正常的,如果不诧异的话马吉翔反倒是要心生疑窦了。眼见于此,马吉翔便压低了声音对永历说道:“微臣此前在贵阳,打听到一件事情,说是去年下半年,福建的漳国公一举收复八闽,而西宁王那边得了漳泉潮惠四府巡抚陈凯襄助,也是连战连捷,已然收复了整个广东了!”

    “你说什么?!”

    这个消息,着实将永历吓了一跳。从去年十八先生之狱开始,外界的消息,对他而言就已经得不到哪怕是一丝一毫了。

    原本被软禁安龙,永历皇帝从各种渠道还是能够得到一些只言片语的。但是皇权的威信,哪怕是无兵无勇,孙可望对其的忌惮也从来没有小过,尤其是那一桩的事情,更是使这对天子与权臣之间的关系恶劣到了极致。岂知未及一年,天下局势竟然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实在是让他始料未及。

    听到这个消息,永历皇帝第一时间便认定是马吉翔的欺人之言,但转念一想,这根本没有必要。

    做了很长时间聋子兼瞎子的永历皇帝的面色由白到红,由红到白变幻了几次,总算是压下了心头的狂喜和疑惧。而马吉翔用余光观察着永历的神情,直到其人恢复了常态才继续说道:“微臣甫一听到这个消息,还以为是以讹传讹。但是,微臣打探到,秦王府那边已经做了决定,准备册封漳国公为延平郡王,而那陈抚军则直接升任两广总督,让连制军入朝!”

第六十五章 明修栈道(中)

    接下来,马吉翔将他所知的实情一一道来,永历皇帝的疑惧也很快就被这份惊喜所吞没,看向马吉翔的目光之中,那份发自心底的厌恶也消退了些许。

    三年前,李定国两蹶名王,天下震动,几乎可以说是打破了满洲八旗不可战胜的神话。但是,这样的大捷,在战略上却并没有取得太好的拓展,明军起初收复的大片土地很快就又重新吐了回去。永历皇帝虽然不太清楚实情,但是只要仔细一想也能看出,这里面自然少不了孙可望的手段。

    这个权臣的丧心病狂已经让他暗暗心惊了,而这一次,没有了孙可望的掣肘,郑成功和李定国一举光复两省,明廷的战略形势一下子就大为转好了。这里面,不用想也能猜到绝少不了陈凯的运筹帷幄。不光是收复了失地,而且还确定了名臣良将降世,扶保大明江山,这又何尝不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呢。

    天下形势已经大为不同了,然而,作为皇帝的他依旧被软禁在这么个破地方。如许的好消息,他却是直到现在才从马吉翔这个吃里扒外的家伙口中得知,想来实在讽刺。

    “一定是孙可望很清楚这个消息到底意味着什么,所以才会特别封锁了安龙府的消息来源,一定是这样的!”

    永历皇帝如是想来,哪怕是没有切实的证据和证词,他也一样能够猜到个八九不离十。只是这样的直觉,尤其是孙可望心中的恐惧却并没有让他产生哪怕一星半点儿的骄傲和兴奋,有的只是恐惧和愤怒,仅此而已。

    听到这话,永历面色突变,原本因激动而潮红的面色瞬间褪去,登时便化作为惨白。孙可望跋扈已久,但是在大事上起码还会知会一声,哪怕只是知会而已。可是现在就连册封郡王都擅自做主,连起码的程序都不走了,看来也没打算走。

    “陛下,孙可望无人臣之礼久矣。但是这一次,无论是册封郡王,还是任命总督,逼迫连制军入朝,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马吉翔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来,不光是永历皇帝,连带着那早已与其有所合谋的庞天寿亦是听得个一惊,险些没有软倒在地上。

    如今,贵阳秦王府早已架空了永历朝廷,成为了明廷在大西南的实际统治机构。孙可望权势熏天,狭天子以令诸侯的架势摆得最是一个分明,眼看着就又是个曹操。

    永历皇帝不是詹事府培养出来的储君,甚至最初连桂王府的世子都不是,全凭着机缘才得到帝位。明朝的宗室多是混吃等死之辈,永历皇帝性子软弱,但这并不妨碍他看过三国演义,听过说书先生讲古。在他的记忆里,汉献帝当时身边也是有一群忠心耿耿的大臣的,甚至就连曹操的魏王府里也有不少心向汉室的。可那些人的结果怎样,前不久的吴贞毓他们就是一个复刻。

    这年头,哪怕是说一句对孙可望不满的都有可能被杀,忠臣是傲骨的,哪怕是无谓也一定要说出来。可这马吉翔是个什么样的货色,永历皇帝最是清楚不过的了。这时候,马吉翔敢当着他的面儿这么说话,实在让他怀疑是不是他出现了幻听的症状,将心里想的当做是马吉翔的话语了。

    一旦有了这样的心思,永历皇帝看向马吉翔和庞天寿二人的目光就登时是一个复杂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永历的神色变幻,无不看在马吉翔、庞天寿二人的眼中。说起来,他们二人,一个出身锦衣卫,一个则是太监,掌握天子的思维都是吃饭的手艺,他们能够在短短几年内就取得如此高位,这就是一个对于他们在这方面能力上的明证!

    二人对视了一眼,彼此心中已有成算。不等永历重新恢复常态,马吉翔刻意压低的声音再度在永历的耳畔响起。

    “陛下,微臣以为孙可望谋朝篡位之心昭然若揭,当引在外藩镇入卫,方可解此倒悬之苦……”

    这话说来,当即便印证了永历皇帝内心中的揣测,但也更是将其进一步的听愣在了当场。

    如今形势,清廷依旧是生死大敌,虽说去年丢了两个省,但却依旧占据天下大半,带甲百万。而明廷内部,孙可望是篡位预备队,而朝廷外派出去的文安之、郭之奇等人虽说都是忠心耿耿,且极为卖力的节制藩镇,但是一来武将威福自操惯了,二来即便是真的能够引得他们赤胆忠心,也依旧不是孙可望的对手。双方实力差距过大,那么最好的办法当然还是引真正有实力的藩镇入卫,朝廷才能借助于大小相制的祖制来保全自身。

    马吉翔娓娓道来,将引藩镇入卫以制衡孙可望的想法说了分明,甚至就连人选他都已经替永历皇帝想好了。说罢,二人带着哭腔拜倒在地,头磕在地板上砰砰作响,俨然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

    可是,这两个去年向孙可望揭吴贞毓等人引李定国入卫之事的罪魁祸,如今却冒着生命危险苦心劝谏与他引藩镇入卫以抗孙可望,而且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引的不是别人,还是李定国。听上去,荒诞二字充斥期间,但是身为天子,永历皇帝对此却并没有什么不能理解的。

    当初马吉翔和庞天寿倒向孙可望,无非是眼看着永历势弱,要去攀个高枝儿。可是现在,孙可望先是惨败于周家铺,好容易缓过口气儿来,又被刘文秀跑到常德府去损兵折将了一番,其自身实力是必然出现下降的。相较之下,当初李定国被迫出走广西,进行展开对广东的攻势,为的就是能够与郑成功实现联手。现在双方联手已成,实力上丝毫不逊于孙可望,势头上更是大大超越,眼看着孙可望这棵大树不稳了,急于换个主子的心思也是人之常情。

    但是,这二人心中要去攀附的主子却并不是他,至少不全是。马吉翔和庞天寿作为天家鹰犬这几年却在跟着孙可望监视永历朝廷的朝臣,甚至是皇帝,这等不忠之人永历皇帝是不可能重用的。可是现在,既然他们已经决定了改换门庭,而且前来向他献计,那么肯定是已经把所有的东西都想明白了,无论是哪种可能。

    “二位爱卿请起。”

    犹豫了一下,永历帝双手扶了一把马吉翔和庞天寿的胳膊,待这显得诚惶诚恐的二人重新站定了,他才继而对二人说道:“二位爱卿勤于王事,忠心可嘉,朕心甚慰。至于此事,实在关乎重大,朕还需再考虑一二。”

    说罢,永历便转身离开了房间,向后宫而去,只留下马吉翔和庞天寿二人在此。不过,二人行礼过后也没有再说什么。出了宫,来到马吉翔的家中,挥退了左右,让他的女婿杨在守在门外,二人才在书房中交流了起来。

    “陛下还是信不过你我二人。”

    “这没什么不正常的,侯爷与咱家这两年的所作所为,陛下若是能立刻就信那才奇怪呢。”

    庞天寿扯着公鸭嗓子,说话也是阴阳怪气的。马吉翔对此却并不以为意的,倒是庞天寿对于马吉翔的计划却显得还有担忧。

    “陛下如此,此事确定可成?”

    世上哪有必成之事,但马吉翔却也不能这么说,只得向庞天寿回道:“这年头儿,有稳固的粮饷来源,有兵能战才是硬道理。秦藩势大,现在依旧是冠绝诸藩。但是,秦藩自身缺乏能够在战场上统御万军、能征善战的统帅,如白文选、冯双礼之流,可领一偏师而不能统大局,就算是抚南王也差了一重。”

    秦藩的优势和劣势都非常之明显,这两年更是暴露得一览无余。长期败多胜少,没有说得过去的战绩,声势在渐渐的下滑,无非就是清廷现阶段也在缓那口气儿,才没有一脚踹过去。

    相较之下,李定国的地盘虽然不大,但是背后有永历朝廷背书,朝廷下派的文官会对其提供粮饷。这在广州一战前是杯水车薪的,但是在那一战之后,广西的几个府,外加上广东西部的几个府,朝廷下派文官集团的力量有所提升,更重要的是还收获了郑氏集团这个独立支撑东南抗清大局的盟友。

    “漳国公雄踞东南,经营海贸,富可敌国。麾下战将,如林察、甘辉、黄廷、柯宸枢之流亦都是能征惯战的人物。论实力,等福建和广东缓过劲儿来,未必会比秦藩差多少出去。”说到此刻,马吉翔更线郑重其事:“更何况还有陈凯……”

    如今之南明,最能征惯战的统帅无非是李定国和郑成功二人,这东西双璧撑起了南明的大半江山。但是这二人说到底都是武将,兵为将有的现实,外加上派系之间的利益纷争,使得他们在合作之前往往要顾及己方的利益能否得到最大化,这也是历史上为何会两次联手失败的原因所在。

    但是陈凯不同,他是文官,文官有文官自身的生存方式,无论是政治生活上的,还是其他的什么,陈凯与二人之间的利益矛盾都会很小,完全可以充作是粘合剂的作用。更何况,陈凯自身也是个惊才绝艳的人物,能力在如今南明的文官中可谓是独步的。在这三人的组合面前,孙可望也就不怎么够看了。

    “咱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陛下犹豫不决,衣带诏又从何而来?”

    这是他们冒险觐见永历的关键,丝毫不逊于在永历面前留下一条后路。问题确实难住了马吉翔,但是对他来说,这也并非是什么难事。

    “明天再等一两日,不行就找人偷出个御用之物来,老夫拿着那东西去广东。到时就说孙可望的人在这安龙府查得太紧,衣带诏太过显眼,不方便带出即可。”

    听到这话,庞天寿抚掌而笑。“此法大妙,那就且等上一两日,最好还是有衣带诏,否则终究是不稳。”

    马吉翔和庞天寿并不在意永历是否高兴,这个皇帝不笨,但是那软弱的性子早就被他们摸透了。况且若是能把李定国引来,他们就是最大的功臣,哪怕皇帝再厌恶他们也不会去杀“忍辱负重”多年的“忠臣”的,因为这只会让其他人感到心寒,觉得这个皇帝是不给别人改邪归正的凉薄之君。

    二人心思如此,永历那边回到了后宫也是百爪挠心一般。一方面,摆脱孙可望的控制是他多年来所梦寐以求的事情,可是另一方面,一旦失败,孙可望那人可是个敢直接当着他这个皇帝的面把内阁辅和宫里的大太监都拉出去处死的家伙,天知道会不会在一怒之下就直接弑君。

    “母后,西宁王与漳国公联手,兼有郭阁老、连制军、陈抚军居中联络,广东、福建两省于去岁今时已然光复。可是,一年了,朕才刚刚得到消息,还是从马吉翔那厮的口中得到的。秦王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咱们母子恐怕看不到大明中兴的那一天啊。”

    “当初便告诫你,你这性子太过软弱,当不得这至尊位。可你当时就是不听,非要做这个皇帝,这位置岂是那么好做的啊?”

    弘光皇帝被俘,东南士绅一度拥立潞王为天下主,奈何潞王据杭州却不战而降,再兼着清廷的剃发令,才有了后来的唐鲁争立。相较之下,当时鲁监国不过是一个江浙的地方政权,真正得到了包括福建、江西、广东、广西、云南、贵州、四川、湖广等地拥护的却是隆武皇帝。奈何隆武皇帝没过两年就殉国了,接下来大学士苏观生、辅明侯林察拥立隆武皇帝的弟弟即位,是为绍武皇帝。而其他各地则选择拥立血缘、法统上较之崇祯、弘光更近的桂王朱由榔为帝。那时候众人劝进,唯有永历皇帝的母亲马太后是极力反对的,结果永历皇帝还是选择了称帝。

    当年的旧事,在如今的情状之下又一次于这天下最尊贵的母子历历在目。此间,虽是身处皇宫内院,这母子二人也仿佛是在群狼环顾的狂野之中。听着这话,永历皇帝当即便伏倒在马太后的面前,母子二人压低了声音哭泣着。

    马太后是桂王朱常瀛的妾室,并非正妻,乃是母以子贵,因永历登基而获得的太后之位。亲母子,血浓于水,嘴上埋怨,但是却依旧以着她的方式安抚着她的儿子。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缓缓推开,一个六七岁的孩童走了起来。眼见于此,母子二人连忙拭去眼角的泪痕。

    孩童是永历皇帝的第三子,也是在长子、次子皆散佚民间的今天,他最为年长的儿子,也就是后世的哀愍太子朱慈煊。

    孩童走了过来,规规矩矩的向马太后和永历行礼,只是起身之后,看向这母子二人,却是满脸的疑惑。

    “皇祖母,您和父皇为什么哭了?”

    孩童的童音传来,永历慌忙的擦了擦脸上没来得及拭去的泪痕,继而对孩童说道:“煊儿乖,皇祖母和父皇眼里进了沙子,没事的。”

    “哦。”

    如此无稽的借口,成年人自然是骗不过的。奈何稚儿心思尚且单纯,听到此言,随即便向永历回道:“那煊儿给皇祖母和父皇吹吹吧,煊儿眼睛里进沙子的时候,母后也是给煊儿吹吹就不流泪了的。”

    此言一出,母子二人的泪水再一次于眼眶中涌了出来。至尊位,看似风光无限,实则是高处不胜寒。况且生逢如今这末世,哪怕鞑子的声势在明军的攻势下已经出现了衰退的征兆,但是能有如今气象,皆是各路藩镇的功劳。这其中,秦王已显不臣之心,他便只能寄希望于李定国。可是往长远了假设,如果有一天李定国击败了孙可望,却又变成了另一个孙可望的话,他又当何以自处。

    中兴一事,类似的事情不是没有过。衣冠南渡,则王与马共天下;唐王朝平息安史之乱,则节度使遍地,唐王朝最终也是灭亡在了一个节度使的手里;宋室南渡,亦是靠着各藩镇的努力才有了那半壁江山。但是他虽不傻,奈何这性子,宋高的长腿是学了个十足,但是驾驭这些臣子却要差上太多。此间无关于能力,只是因为性子太过于软弱,即便有千般手段也施展不出,仅此而已。

    安抚了片刻,唤来王皇后将太子带了出去,永历皇帝才低声向他的母亲问道:“母后,如今引藩镇入卫势在必行,可是儿臣既信不过马吉翔、庞天寿这两个吃里扒外的奸佞之徒,奈何手中又无人可用,如之奈何啊?”

    十八先生之狱对于永历朝的打击过于巨大,永历皇帝信得过的朝臣和宦官被成批次的杀害,这对于他来说可以说是毁天灭地般的打击。从此之后,乃至今时今日,永历的耳目彻底被孙可望派在此处的亲信以及马吉翔和庞天寿这两个家伙封闭,从而才有了去年闽粤两省如此巨变,而他身为皇帝却始终一无所知的千古奇闻。

    余下的朝臣,数量已经不多,而且本也不是什么亲信。况且有了十八先生之狱,又有谁还敢跳出来与孙可望为敌,无非是在此混日子罢了。相较之下,马吉翔和庞天寿二人,要能力倒是有,但是如此不忠之人,永历却也不敢去用。别的不说,天知道此番是不是孙可望设下的什么套,正等着他钻呢。

    是真的见孙可望势弱,有心改换门庭;还是此番打算借一个谎言,甚至是一个事实而钓鱼执法,引他跳出来给孙可望以弑君的借口。对此,永历皇帝既无法分别,也无能为力。而他的母亲马太后也没有元祐皇后孟氏的那般智慧、沉稳。母子二人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母子二人无计可施,奈何马吉翔和庞天寿是知道天下局势变化,更是得到了关于李定国重新杀入广西的消息。正是因为这样的消息传来,他们怀疑李定国是有意于解救永历皇帝,才不得不站出来表态。

    时间,是他们不能拖也不敢拖的。奈何三天过后,永历皇帝依旧无所表示,马吉翔只得让庞天寿派人在宫中偷一件御用之物作为信物,才好取信于李定国。只不过,他们并不知道,此时此刻,李定国其实早已经离开了桂林前线,亲率本部精锐向着安龙府的方向杀来。

第六十六章 明修栈道(下)

    庞天寿在宫中的势力极大,派人偷件御用之物实在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然而,东西刚刚交到马吉翔的手里,人还没来得及出城却先行被赶来的白文选给堵了回去。

    “臣白文选,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秦王府恢讨左将军白文选在大西时期就是大西政权内部孙、李、刘、艾四王子以下能够与冯双礼、王自奇等人并称的大将。等到孙可望确立了其人在大西军内部的主导地位,白文选便成为了孙可望本部兵马驾前军的副帅。

    其人最是孙可望的亲信部将,此番抛下军队匆匆赶来,永历皇帝亦是颇为心惊。倒是那白文选,见得永历皇帝,上前就是一礼,恭恭敬敬的让人挑不出半点儿毛病出来,面上的神色亦是充满了对皇权的敬畏。

    “爱卿免礼。”

    龙椅之上,永历皇帝伸出手示意,白文选便诚惶诚恐的站起身来,聆听这位天子的问询:“朕知道,爱卿素来军务繁忙,今日至此,可有要事?”

    这,无疑是永历皇帝当前最关心的事情,眼睛死死的盯住了眼前的这个走路稍有些跛脚,但却体大力壮,颇有些肌肉型武将类型的秦王府亲信大帅。

    然而,这个看上去大概会很是跋扈的将领闻言却又是一礼,旋即与永历皇帝躬身言道:“回陛下的话,秦王殿下听闻安龙府简陋,所以特别派微臣迎驾,恭请陛下前往贵阳。”

    “这……”

    安龙府简陋是不争的事实,哪怕莫说是和贵阳的秦王府相比,仅仅是和一介寻常的县衙相较也是可笑至极的。可是,当时将永历朝廷软禁至此的正是那位秦王殿下,但凡是个有着正常逻辑思维能力的人也不会相信孙可望是到现在才知道这事情的。

    这无疑是一个摆明了的借口,编造得毫无新意,甚至是在侮辱听者的智商。奈何,形势比人强,对此永历皇帝也是无言以对,单单是这一个“这”字他吐出了口来,再想继续把话说下去是说什么也没有那个胆量了。

    正当永历皇帝吱吱呜呜的功夫,白文选躬身道出了“陛下请放心,一切自有微臣安排”的话来。言罢,其人便恭恭敬敬的退了出去。只留下了永历皇帝兀自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为好,心中更是涌出了一个莫大的疑问,以及伴随着这个疑问的深切恐惧。

    “国主,打算让那皇帝老儿禅位了?”

    安龙府这几年最具权势从来不是千户所里的那位大明天子,安龙知府范应旭,总理提塘官张应科二人皆是孙可望的亲信,即便是如马吉翔、庞天寿当初想要攀上孙可望的高枝儿也是靠着对着二人的溜须拍马才算是得到了机会。此二人在此,为的就是看管永历朝廷的一应人等,尤其是帝后二人,他们在甫一至此时便有造册以“皇帝一员、皇后一口”。

    既是亲信,对孙可望的篡位野心自然是心知肚明。此间见得白文选这样的高级别将领亲自到此,他们第一个联想到的就是孙可望决定称帝了,而称帝的最重要步骤就是把现在的大明天子弄到贵阳那里,建一个受禅台,把礼数做全套了,心情好便赏山阳公,不爽利的话就直接哪里凉快哪里呆着去了。

    作为亲信,二人自然是日夜盼着能够有机会水涨船高,更进一步。奈何,此间问及,白文选却是直接做出了否认:“不是,是西府率军杀来,似有夺天子之嫌,所以国主特命我来迎驾的。”

    西府,只得当然是李定国。原来,李定国大军浩浩荡荡的从梧州直奔桂林,其实际上不过是个障眼法罢了——借清军的调动来扰乱孙可望的思维。随后,李定国留下了督师大学士郭之奇以及几个重要部将率领主力继续与清军在桂林对峙,其人则借助于水陆交通率领本部精锐直接乘船赶往柳州府,经此向西,直插安龙府行在。

    只可惜,孙李之间,本为一体,双方内部皆有对方的人马存在,而且是根本无法清洗的。当李定国亲率精锐南下之际,孙可望很快就得到了消息,连忙派出了刘镇国、关有才二将统领大军赶往田州府拦截,甚至下令“凡定国必过之地尽焚刍粮,以绝其归路”。结果哪知道,李定国在大西军内部威望甚高,只派前骑传呼:“西府驾来!”刘、关部下士卒便都在道路两旁跪下迎接。随后更是假称:“若等无恐,吾于秦王兄弟也,以细人之言相间,今已无他。若等归营,吾将劳汝”发了两万两银子劳军,就将这支拦截部队给尽数收编了。

    如此一来,田州府门户洞开,事情变化得实在太快,孙可望只得派出白文选前去劫驾。白文选是真正的实权派将领,在秦王府的地位之高,已经不是范应旭、张应科二人所能够比拟的。此间白文选一到,更是带来了如此劲爆的消息,他们二人无论于情于理都立刻听从白文选的号令,开始部署转移的相关事项。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白文选按部就班的准备着相关的撤离事宜,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然而,永历天子,乃至是皇室的那一大家子人却始终在千户所里,未曾有半分挪窝的迹象。

    随着时间的推移,李定国的兵锋越来越近,白文选这边皇上不急,孙可望那边虽说不是个太监吧,但是急得早已是火烧了眉毛。于是乎,实在耐不住性子了的孙可望便连忙派出了亲信百户叶应桢前去催驾。

    叶应桢这名字,听上去和范应旭、张应科好像还是同一个辈份的。其人作为孙可望的亲信军官,理所当然的以着最快度赶到安龙。到了此间,当即带兵入宫,结果永历宫中上自马太后王皇后,下至宫女太监,无不哭泣不止,说什么也不肯启程。而白文选则告诉叶应桢,安龙地贫民少,招募民夫不易,一时间确实没办法启程。而这长达两个月的时间里,原本有机会立下大功的马吉翔庞天寿二人则彻底被边缘化,只能坐视局势变化。

    永历十年正月十六,安龙府这边依旧没有动身的意思,李定国的大军却率先抵近到不远。此时此刻,安龙府依旧在秦藩的控制之中,上至白文选,中及从田州逃回的刘镇国,下至从贵阳而来的叶应桢,乃至是原本的地头蛇范应旭和张应科,尽数是孙可望的亲信。这些人素来都是唯孙可望之命是从,李定国此番前来不是为了攻城略地,而是为了迎驾,更要唯恐他们狗急跳墙,若是害了天子性命,彻底背上了弑君的骂名,那么无论是孙可望,还是大西军的其他人就都再无翻身之地了。

    眼见于此,李定国只得派传宣参将杨祥前往安龙府,先行知会永历天子,以便配合。结果杨祥在距离安龙五十里处的板屯江却被刘镇国的军队擒获,押送全权主持此间劫驾事务的白文选处候审。

    “你来此地,有何用意?”

    白文选安坐于大帐之中,杨祥自被抓获便自称是奉孙可望前来求见白文选的,此刻见到了白文选本人,杨祥拱手一礼,随即回道:“末将传宣参将杨祥,国主令末将前来督催道府州县预备粮草,以候国主抵达。”说罢,杨祥当即从衣甲内取出了龙牌一纸。

    “此为国主派末将前来筹备粮草的凭证。”

    国主是秦王府,乃至是大西军内部倾向于孙可望一方的人物对于那位秦王殿下的专用敬称。这称呼,作为演技派的杨祥可谓是说得再没有更恭敬的了。奈何,白文选本就是秦藩重将,对于秦王府下属的武将们可谓是再熟悉不过了,根本没有听说过杨祥这么个人物,反倒是依稀记得李定国麾下好像有个叫这么个名字的家伙,素来是以机灵著称的。

    接过了那龙牌一纸,白文选当着刘镇国、叶应桢等一众人等的面儿,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直看得那杨祥已经几滴答汗珠子从额头冒出来了,他才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表示其人当确是受了孙可望的指派无疑。不光是应下了杨祥的借口,还命手下人准备酒食款待,并任由其人在安龙府自由行动。

    得脱大难,杨祥不由得松了口大气,但却依旧不免多想了些。不过,当下最重要的是把差事办妥了,眼见于此,耐着性子用过了酒饭,他才出了白文选的行辕,在城里绕了几圈后才抵达皇宫谒见永历皇帝。

    有白文选的许可,守门的军队当然不会阻拦其人。见到永历皇帝,杨祥暗示挥退左右,在四下无人之后才从衣甲后心内掏出了一封密疏。那上面,“藩臣李定国谨奏”这七个字当即浮现在永历皇帝的眼前,心头陡然一惊。打开密疏,李定国那刚劲的笔触跃然纸上。

    “臣今统兵迎扈,不日至行畿,先遣奏万安,勿轻听奸逆辄行移跸。”

    短短二十五个字而已,但是上面盖着永历此前派人引李定国入卫时赐下的“屏翰亲臣”印章为信,当即便放下了心。

    密疏送到永历手中,杨祥换了衣衫便出城返回李定国军中。而此时,李定国大军已然扎营,也同样在等待着杨祥的消息送到。

    麾下众将尚在各部,大帐之内,唯有李定国和他的亲信幕僚金公趾二人在帐中叙话。

    “杨将军若能带回衣带诏,大王抵近城下,城内守军必无以为战。”

    作为李定国的亲信幕僚,金公趾在军中地位颇高。这一切直到郭之奇针对陈凯的暗算才落入了低谷,但是随着陈凯在韶州府的胜利,关于陈凯私下拉拢李定国幕僚的揣测不攻自破,对于金公趾的怀疑也同样是在李定国的烟消云散了。甚至由于此间的那份怀疑所引发的愧疚,使得李定国对其的信任更胜从前。

    这些年,金公趾平日里若是闲来无事,常常给李定国讲解诸如《三国演义》之类的故事,其中自免不了通过对刘关张的忠义的褒奖和对董卓曹操篡汉之心的鄙夷来灌输忠孝仁义的思想。或许是天生忠义,李定国对于这些知识的吸收很好。除了忠义之心更甚外,对于其中的故事,以及衣带诏也是记忆犹新。

    “无需衣带诏,只要杨将军能够进入城中,探明虚实,并将密疏交于皇上手中即可。”

    有了田州那一“战”,李定国对人心的向背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对于收复安龙迎驾也有了更大的信心。

    原本,张献忠死于四川,大西军群龙无首,靠着团结一致才杀入了云南,占据了这一片土地来休养生息。奈何,联明抗清以来,乃至是在此之前,孙可望始终在孜孜不倦的谋求的权利的扩张。如果仅仅是只在他们这一个集团内部也就罢了,可问题在于孙可望却是时时刻刻的惦记着谋朝篡位的事情,这就已经不是他与孙可望之间的个人恩怨那么简单的了。

    于公,永历如今是各路明军的共主,大明王朝的旗帜,如果永历一死,各藩镇为求拥立大功定然会扶起更多的皇帝出来,原本日趋转好的形势必然会随着内战的爆而开始迅恶化,只有满清能够占到便宜;于私,他与孙可望虽说是几近于割袍断义,但是说到底他们都是大西军出身,如果永历死在孙可望的手里,到时候大西军系统与其他各路明军之间必然会爆内战,他这些年寄希望于通过助大明中兴来将贼名洗掉的这一点儿私心也就彻底没戏了。

    一边在心里面脱口大骂孙可望的狼子野心,另一边又有了郑氏集团作为背后的盟友,李定国最终在十八先生之狱的紧迫,以及郭之奇、陈凯这些文官的支持之下,毅然率军西进,以迎永历圣驾。

    此时此刻,二人在大帐之中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未免伤到永历,现在他们能够做的只有等待杨祥的消息。功夫不负有心人,几个时辰之后,快马加鞭赶回的杨祥将预料之中可以说是最好的消息带回到了李定国的面前,使得他们无不将其算到了天意使然这四个大字上面。

    接到了消息,李定国便进入了最后的准备阶段。然而,当天夜里,叶应桢听闻李定国大军已经距离安龙不远,便带着随行劫驾的将士以戎服贯甲入宫,要求永历一家立即启程,骑马前往贵阳。

    一时间,“宫内哭声响彻内外”,小小的安龙府在这么个初春的夜里登时便躁动了起来。这边,叶应桢指挥着所部将士强拉硬拽着永历皇帝一家出千户所。很快的,闻讯匆匆赶来的白文选人未至,声先到,一声暴喝,叶应桢及其部下当即就愣在了当场。

    “你疯了吗?!”

    紧接着,白文选一把将叶应桢拉到了旁边,低声向其说道:“国主恐安西归清,所以迎驾者,恐陷不测也。事须缓宽,若迫促至此,朝廷玉叶金枝,不同尔我性命。万一变生意外,若能任其责乎?今我往探,若安西果通清兵前来,移跸未晚。倘止是安西还兵,彼乃一家人,我等何得过为逼迫,自取罪戾!”

    话,白文选说得言之凿凿,但就是和叶应桢来之前听孙可望说得完全不是一码事。然而,叶应桢只是个百户,哪怕是得了孙可望的亲而信之,在秦藩之中也远逊于白文选。更何况,白文选本人还是孙可望的亲信大将,知道的内幕远比他要多。眼见于此,他也只得从了白文选,带着部下退出了皇宫。

    永历十年正月二十二凌晨,大雾弥漫,安龙府内部暗潮汹涌,只因白文选一力压制才没能闹出强逼着天子跑路的闹剧。

    然而,大雾之中,忽有数十骑直抵城下,绕城大喊:“西府大兵至矣!”城内当即乱成一团,更有久盼李定国回师之人在城中鼓噪,叶应桢自知不是李定国对手,前几日又曾冒犯圣驾,连忙带着劫驾兵马逃亡贵阳。

    很快,李定国大军到达安龙,军队在众将的率领下安营扎寨,李定国本人则亲自入城觐见。

    “久知卿忠义,恨相见之晚。”

    永历有理由激动,原本他还在是否用马吉翔等人的犹豫之中,紧接着白文选和叶应桢相继而来,更兼着孙可望即将弑君的可能性在他的心中越来越大。这时候,就算是想要派人去引李定国入卫也已经晚了,况且内外交通断绝,根本出不去城。现如今,李定国率军自来,想起那时还在担忧天命已经不再眷顾朱家的想法,顿时又觉得是自家的胡想乱想。庆幸之余,激动自是免不了的。

    永历如此,李定国亦是如此。忠义得到了天子亲口承认,李定国当即便激动得泪流满面,继而向永历回道:“臣蒙陛下知遇之恩,欲取两粤以迎銮舆,乃不惟不副臣愿,且重贻陛下忧,至万死无能自赎。”

    君臣相得,自有一番感动。然则,现实问题依然存在,李定国此番是带着本部精锐奔袭而来的,不过万余兵马而已。而孙可望在贵州云南和湖广南部则有十余万大军,双方力量对比差距过大,哪怕是背后多了一个郑氏集团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如今的情状,原本孙可望狭天子以令诸侯,现在天子落入李定国手中,孙可望必欲夺回,大军返回,李定国就算有千般手段也是凶险万分的事情。况且,现在皇帝在此,危险也不是他一个人来承担的了。

    “陛下,安龙不可久留,当移驾他处。”

    “爱卿所言甚是,只是如今当往何处?”

    李定国不想呆在安龙府等孙可望,永历又何尝不是。君臣之间有了这个默契,剩下的事情也就好办得多了。

    “临行前,陈抚军倒是给了微臣以一个锦囊,嘱托迎接了圣驾再打开。现在,已是时候了。”

    陈抚军,永历皇帝自然明白其指的是陈凯。这个名字他在行在已经听过太多次,无论任何人谈及此人,也无论是持着何等论调,但是有一点,那就是在智计之上,任何人对其的评价都是出奇的高。而陈凯这些年来所行之事,也恰恰是这些评价最好的背书。

    闻言,永历皇帝点了点头,他实际上也是很想看看陈凯到底是个什么成色的。于是乎,李定国从怀中掏出了锦囊,解开了这半年始终因守诺而不曾解开的绳结,将内里的一张小小的纸条暴露了出来。

    “夺云南,以分秦藩之力!”

第六十七章 暗度陈仓(上)

    短短的九个字,陈凯带给这双君臣的震撼却如同是雷暴惊于耳畔,当即就将他们震得是一个目瞪口呆。

    按照李定国一路上与郭之奇之间的密议,一旦迎驾成功,他们便立刻返回广西。天子行在设于柳州府、于南宁府、于梧州府,皆可。届时,李定国统广西之军,与各部配合,一边抗衡、统战孙可望及其部将,一边北上蚕食清廷的控制区,同时还可以得到郑氏集团的援助和侧翼的保护,可谓是一举三得。

    说起来,这也是李定国最初的打算。这个最初二字甚至能够前溯到永历六年年底的时候,那时候他被孙可望排挤而南下广西,进而启程进攻肇庆,同时联络郑成功以为奥援,就正是有这么回事。

    长久的信念和部署,今时今日,换来了当下的成果。原本,李定国以为陈凯与他是一般想法的,毕竟到了广西天子的安全才更加能够得到保障。甚至,如果有一天他真的扛不住清军和秦藩的夹攻,那么天子也可以进一步的退入广东、福建,继续将中兴大明的事业做下去。

    这,无疑对郑氏集团也是有着裨益的。当然,世上的事情从来都是有利有弊的,但他还是坚信如此是利大于弊的。然而到了这份锦囊真的被打开之后,展现在他面前的大局观却又是另外一重境界的了。

    “如果退避广西,得到更多臂助是自然的,也是最稳妥的方略。但是,接下来的形势将会是占据云贵的秦王府和两广、福建的王师作实质性对抗。到时候,原本西营的老兄弟们也会同仇敌忾,视我为叛徒,云贵的事情就更难解决了。”

    “可若是进取云南,那就变成了关起门来的家务事,不牵扯到西营以外的王师,西营内部众将也无非是在扶明和自立这两条路上选一个罢了,而非是涉及到西营安危。内部争衡,对于两广和福建战局的影响也会更小。况且,那里迄今为止仅仅爆发过一场沙定洲之乱,经营已近九年,比之大木和竟成经营潮州还早上一年。此消彼长,反倒是更容易彻底解决孙可望和秦王府的问题。”

    两个计划开始在李定国的脑海中对抗,他并非是能够轻易为所说动的人,若非有着坚定的意志也不会有今日的成就。可是此一番,每一次的对抗、撞击,其结果都是后者越加的强大,越来越占据主导地位。无论是抗清的大势,还是内部的争斗,陈凯的计划怎么看都比他们此前设想过的要更加合理。唯独是一点,如果真的那样做的话,永历皇帝可能就会置身于更加危险的境地。

    这,无疑是李定国最需要考量的问题。可是最大的难题在于,这根本就没有两全之法,因为如果没有永历皇帝在,他即便是深入云南,也很难夺占那个省,唯有皇权的加持,才能获取更多的支持。若是永历皇帝一行返回广西,他独自率军进入云南的话,稍有不慎就会是一个顿兵城下,而后遭受两面夹击的下场。

    这面大旗是从来不能倒的,于此一点,他是最为坚定的。可是之所以不能倒,实在是因为这面大旗的作用之大,实在是团结一应势力以对抗清廷的一大关键。如今,更是需要大明两百多年的积威来分化瓦解孙可望的秦王府,哪怕是这份积威已经剩不下太多的情况了。

    问题回到了原点,李定国抬起头来,看向面前的这位天子。他知道,这从来不是一个多么坚强的君王,性子软弱,胆量欠缺,本能该是会选择一处安全的所在吧。

    思来想去,李定国还是决定将选择权交托在这位天子手上。原因无他,这是他作为臣属的地位,也是君王应有的权利和义务。哪怕是李定国从来不明白权利和义务之类的概念,但却依旧是依稀觉得该当如此。

    此间,安龙千户所的大堂,也是永历朝廷在安龙府行在的大殿之上,前后两个计划,李定国娓娓道来,将其中利弊尽数做出了分析。话,一句一句的说出口来,只见得,面前的天子神色时而惊恐、时而激动,面色由红转白,由白转红,如此往复。

    这般,持续了良久,永历皇帝依旧没有做出决断来。对此,李定国也知道事关重大,并非一时半刻就能够决定下来的。况且,移驾虽说是准备工作方面孙可望的那些亲信们早已准备妥当了,只需得皇帝一家子启程便可,但也并非是一定要今日就立刻启程的。

    然而,“陛下可以再想想,微臣先去筹备移驾事宜”的话尚未说出口来,却见面前这素来以软弱著称的天子却已经想明白了。哪怕,目光中难得一见的坚定中依旧透着若隐若现的恐惧。

    “朕,相信爱卿!”

    ………………

    安龙府的君臣相得,依旧远在广州的陈凯是坚定相信着这一幕必然会发生的。至于原因,哪怕没有穿越者的记忆,只要是按照正常的逻辑去分析——这对君臣,一个常年活在孙可望弑君可能的阴影之中,如今却能得脱囹圄;而另一个亦是长期受到孙可望的压制和排挤,且有着扶明自效之心,本着连横的可能不存在的条件下,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道理,也不会再有其他什么可能了。除非,有人搅局。

    “我可不是个猪队友,不会轻易给人捣乱的。”

    满清当前的强大,以及南明素来的猪队友坏事,于陈凯而言,当下的广东已经是很好的得了,他可以按部就班的把事情做下去,一步步的展开对清廷的反攻。哪怕,在粤西地方,还有连城璧和张孝起以及那些粤西众将作为掣肘,但也总好过了这些家伙有了永历朝廷的皇权作为依仗。

    原本的历史已经开始改道,而且会越来越偏离既定的轨道。陈凯很清楚,这里面惯性依旧在作祟,要使得这段历史重新回到旧有的方向。从目的上,他是要改写这段历史的,但是旧有的历史对于他而言却是上天赋予他最大的优势。随着这个过程的进行,他自身的优势也是在渐渐削弱的,所以每走一步,都要提前考虑清楚,

    “人生如棋,走一步看一步是庸者,走一步算三步是常者,走一步定十步是智者。”这个道理,陈凯依稀记得年少时看巷子里的老人们下棋,便听过不止一次:“但是,我的对手,从来不只有一个!”

    重新抬起眼皮,风扯动旗帜的猎猎,校场上数百人如一的喊杀声,每一步整齐踩出的共鸣,片刻见的画面在视线两侧瞬间闪过,犹如是唤来了一双大手,将陈凯重新拉回到了这广州城东的抚标大营当中。

    校场上,约莫两百余人,皆是身高体壮,难得一见的壮汉。只见他们腰腹以及胳膊和小腿上借绑着沙袋,手里操着一杆木制的家伙什,跟随着前方的教官的动作一丝不苟的前进、后退,挥舞着家伙什,虽显得有些滑稽,不过进退之处倒也很有几分章法。

    “潮州那边的货什么时候能够运到?”

    “回抚军的话,飞鸽传书说是早已出发了。想来,是在海上耽搁了。”

    海上行船,快是块,可变数也从来不少。听到了这样的回答,陈凯亦只是点了点头,旋即便继续观看下面的操演。

    这一次的战法是陈凯向郑成功提出来的,郑成功根据他个人的武学造诣,以及陈凯当年从余佑汉那里得到的那本《辛酉刀法》加以总结归纳,折腾出了这一份操练的法子来。这里面,也有一些陈凯的小办法,比如那些沙袋,当年上学时被折磨过,现在用来磨砺这些将士,亦是极好的。

    陈凯目光所及,下面的这些将士都是从各镇千挑万选出来的,其中还有一些是刚刚补进各镇的绿营兵。这里面,北直隶汉子张克定便是早前清廷从北方调来用以重建惠州镇的。

    操演部队的后侧,张克定已经不太能看得清楚最前面的教头的动作了。所幸,这并不是第一次的操练。他们这支小部队是直属于陈凯的广东巡抚标营的,抚标总兵林德忠将他们编为抚标直属营乙队,而另外的那支甲队就是去年江门之战中强行突破清军北线的掷弹兵。

    掷弹兵会否继续扩建,张克定是没有门路知晓的。他祖上曾是保定后卫百户,这个卫所和北直隶很多卫所一样,都是靖难之后建立用以拱卫北京的。他的祖上便一直在那里供职,传承两百余年,伴随着卫所制的败坏而演变成了打着军队名义的地主。

    甲申以降,与大多的官吏、营兵一般,卫所也同样经历了闯来则降闯,清来则降清的过程。不过到了那时候,他早已是营兵的下级军官了,随后八旗圈地,他们也不可避免的被来回调动,从八旗军征讨各处,直到广东的问题越来越大才调了过来。

    世袭军官子弟的身份,家中也有两手武艺的底子,再兼着身高体健,哪怕是反正军官的身份也很快就补进了护卫中镇。这一遭,陈凯筹建这个抚标直属营乙队,他的体格优势再度发挥了作用。不过,这里面的士卒很多都是各镇的下级军官,他哪怕同样是军官也一样要充当基层的士卒。

    操练,很快就告一段落了。陈凯日理万机,不可能一直泡在这里,检验了一番操练成果,他便带着随员启程返回了巡抚衙门。

    恭送走了上官,军官们便重新回到了校场。点兵台上,总兵官林德忠大声勉励了一番,便示意下面的军官继续操练。张克定看着台上比他还要矮上几分的总兵官,亦是听人说起过此人是陈凯的亲信出身,对于陈凯下达的命令从来都是坚决完成,不能容忍哪怕一丝一毫的懈怠的。此间若是换了旁的军官,操练的命令下达了,人也就走了,将工作交给那些部将们负责就够了。可是这林德忠不光是没走,连坐都没有落,站在点兵台上,一双眸子来回巡视着。

    “直属营,我听那些甲队的人说,当初在潮州组建甲队时就是天天玩命的练,从林总镇以下都死盯着,哪怕任何一丝的懈怠都有可能被处罚。”

    “妈的,要不是因为抚标下令了不敢不去,谁愿意做这苦差事。”

    平日里训练累得爬不起来,大伙儿躺在营房里最没少过的就是牢骚话。张克定很清楚,千般理由,其实很多人削尖了脑袋往这劳什子地方里钻,还不是为了离陈凯近些,好奔个前程出来。当然也有贪图这直属营的饷钱高的,而且还是很有一些类似的人物。而他,才是那个真正听天由命的。

    “到哪不是吃这口脑袋瓜子别在裤腰带上的活计,在这边跟着明军干也好,正好收拾收拾那些在老子老家干尽了缺德事的狗鞑子。”

    抚标大营里的操练还在继续,陈凯的马车则早已回到了巡抚衙门。广州一战之后,广东和福建这两省最主要的任务就是恢复,官方的一切运作都是以着这个为基本原则的。军队上的扩编,主要是地方驻军为主,战兵各镇则主要是补充缺额。福建那边还两说着,于广东这边,真正实现扩建的只是铁骑镇、骠骑镇以及各镇的骑兵队,外加上抚标的直属营,仅此而已。

    直属营乙队是其一,甲队的掷弹兵在这个时代的欧洲其实也已经存在了,甚至还是王牌兵种。陈凯之前弄出来的国姓瓶是为郑成功在历史上的杰作,无非是早了些年头罢了。而这个乙队的来源,说起来与郑成功亦是有着深切的关联,但却不仅仅是年头儿的事情那么简单。

    比之去年那一战之前,陈凯是准备了太长时间,一口气运作了福建、广东两省的大变。但是这一次,一边要尽力恢复,一边还要继续准备,时间和精力上都要紧张太多——并非是他有多么好战,只是源于以他对洪承畴其人的判定,当李定国大军西进迎驾,那么洪承畴就一定会跳出来。他若是什么都不做的话,战局就只会向对满清有利的方向倾斜。

    “这,我陈凯决不允许!”

第六十八章 暗度陈仓(中)

    从去岁的闽粤两省巨变告一段落,平静,不过是维系了短短的半年而已就率先被李定国所打破。

    这位南明最具盛名的统帅的每一个动作无疑都在牵动着各方势力的心弦,洪承畴亲率援军好容易赶到了桂林协守,结果得到的却是明军退兵的消息。在码头,当着众将,洪承畴并没有把疑虑付诸于口,大军依旧是按照计划入城协防。但是在入城之前,洪承畴也曾吩咐下去,告知经标各部以明军闻援军至而退避的消息,以此来进一步的振奋士气。因为,他总觉着这事情并没有表面上显现出来的那么简单。

    明军退兵的消息很快就得到了进一步的确认,李定国和郭之奇的旗号尽皆出现在了柳州府的明军那里。不过,有消息指出,当下负责节制兵马的并不是李定国,而是郭之奇,柳州那边的细作传回来消息,说是李定国染病,不能理事,所以督师大学士代行其劳。

    “去年因为染病而在新会拖了几个月的时间,但是据说那时候还是在忙着处置公务。现在,反倒是将军务交给了郭之奇……”

    李定国是南明迄今为止战绩最为辉煌的统帅,哪怕是顺遂了多了的郑成功也大有不及。洪承畴出任西南经略之初,就曾研究过他的这些对手——永历皇帝、孙可望、李定国、刘文秀。至于郑成功和陈凯,那时候还是尚可喜、耿继茂以及刘清泰的麻烦,他对其有所了解,但却还是要以当下的对手为要。

    这其中,孙可望和李定国自然是最需要重视的存在。洪承畴到任之初就开始恢复和强化宝庆的防线,借此来设法将孙可望继续堵在贵州,使其不能东进。而对于李定国,洪承畴亦是拿出了招抚的手段,借着李定国兵败肇庆的时机,鼓唇弄舌,结果李定国连理都没理他,第二年照样去打新会。

    这两个对手各有优劣,洪承畴凭着长沙幕府以及那条五千里长边也是在竭力应对。这其中,运气的成分很不小,比如刘文秀兵败常德,但是做出的努力以及达成的实效上面,也确实使得清廷在湖广地区的力量逐步回升,渐渐的有了与明军长期抗衡的实力。

    原本的,接下来就该等明军自己犯错了,这是洪承畴出任之初就已经等待的那一日。可是问题在于,预料之外的搅局者把整个局势彻底翻了过来,双方的攻守之势开始逆转。

    现如今,依旧将郑成功和陈凯放在一边,只说近期发生在广西的事情,根据细作打探,李定国能够快速出兵,归根到底是背后有陈凯和郭之奇为其撑腰。凭广西和广东西部,外加上来自于广东东部的补贴,这支大军才能再次行动起来。到了现在这个份上,李定国比之孙可望差的已经越来越小了,凭借着军事统帅的能力与孙可望的财政实力对抗,真正还是继续被压着的,只剩下了那份大义名分罢了。

    “该死的,老夫早该想到的!”

    接下来的日子里,有目的性的探寻,情报在从贵阳、柳州这两处不断的汇聚到洪承畴暂时驻扎的桂林府城。不惜一切代价的搜寻蛛丝马迹,洪承畴的偏执让桂林和经标的众将诧异非常,就连长沙幕府出身的广西巡抚于时跃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到头脑。

    然而,到了腊月的时候,伴随着贵阳那边一些不合情理的调动,以及柳州府的新发现,一切谜题便迎刃而解。

    “孙可望前后派了几波人去安龙千户所,而李定国声称重病不能理事,可是他麾下最亲新的部将靳统武,以及李定国的本部精锐却大多不在柳州,也不在梧州和南宁。后面的话,老夫就不需要再说了吧。”

    确实已经不需要了,因为线国安的细作回报,说是柳州府那边一直在准备粮草,而且已经有部队开始向田州府方向进发。焦点转移到了安龙,明军很可能在接下来爆发新的内讧,这是清廷所最想要看到的事情。不过在庆祝之前,他们也须得把另一件事情做好了,才能坐上视野更佳的看台,观赏此一处无论是哪一方胜利他们都可以弹冠相庆的戏码。

    “调集军队南下,先取平乐府和梧州府,把水路交通重新截断。然后,进军浔州府和南宁府,彻底切断两广贼寇的联系。如此,方可有机会各个击破!”

    历史上,李定国两败广东,不得以撤回到广西休整。到了永历九年的年底,亲率本部精锐冒险突入安龙,将永历朝廷护送入滇。这一重大举措,虽然是在人心向背的支持下侥幸得以成功,但是从战略角度也不可避免的导致了自永历六年便收复大半,从而得到长期经营的广西的兵力空虚。

    进军田州府之时没能瞒住孙可望,此番也没能瞒住清军。在这样的背景下,广东的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继茂汇合湖广的西南经标与广西的定南藩众将迅速开始了席卷广西的历程。

    永历十年正月初二,清军逼近毗邻梧州府,位于浔江之畔、浔州府城东北的平南县。当时负责镇守浔州府的是仁安将军李承爵和管领水师阳春伯李先芳,二帅自知不敌,于正月初七主动撤往南宁府,至正月初十的时候清军便占领了浔州府城。

    这,仅仅是一个开始。接下来,广东清军继续西进,于正月十五进至浔州府南部的贵县,与广西提督线国安、经略洪承畴下总兵南一魁、张国柱部会合。两路清军汇合,声势更为大涨,于正月十八便攻入了南宁府东部的横州,镇守当地的明将高文贵、施尚义以及逃至此地的李承爵、李先芳二人不战而退。随后,清军在二月初四时正式占领南宁付出,五天后定南藩左翼总兵马雄追至江州的濑湍,生擒阳春伯李先芳。

    至此,算上清军早前已经掌握在手的桂林府、乐平府和梧州府,广西大部分州县都被清军占领。自此之后,东南明军与西南明军虽偶有联络,但也再没有机会实现联手。(注)

    今时不同往日,明军在两广的军事存在实现了切实的接壤,广东的尚耿二藩也已经不复存在,明军在两广的势头一片大好。但是,当前最大的问题依旧是李定国的大军即将彻底进入云南,广西的空虚不可避免。

    柳州依旧驻扎着大量的明军,洪承畴不敢轻易决战,干脆便将目标选在了清廷刚刚丢失的那两个府上面。

    军队、粮草都在有条不紊的调集着,同时洪承畴还在密切关注着柳州方面的动静。十一月的月初,柳州方面的细作传来消息,说是驻扎当地的李定国所部开始有计划的、分批次的乘船南下。

    南下,而且是乘船,确有可能是前往梧州府或是南宁府这样的重镇驻防,但是更有可能的是李定国已经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

    这依旧还不能直接确定下来,更多的还是猜测而已,但是已经很有些文武官员开始倾向于洪承畴的看法了。接下来,时间在不断的推移,贵阳、柳州方面的消息越来越多,没过太长时间贵阳那边就切实的爆出了李定国西进的消息,而且孙可望先后派了白文选和叶应桢前去接驾的情报也很快就传到了洪承畴的案前。

    “已经不需要再继续等下去了。”

    大堂之上,洪承畴说出了众将的心声。紧接着,出兵的正式命令下达,这一次不同于历史上还有平南、靖南两藩助战,再加上柳州那里尚有大敌在侧,故而洪承畴干脆调遣了定南藩的马雄、全节二帅的本部兵马,西南经标的经标右镇、经标后镇和经标前协三部,以及部分绿营出征,而他则率领着其余的部队继续坐镇桂林府城。

    早前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了,一旦正式下令,很快大军就直扑平乐府。平乐府的府城紧挨着桂林府的阳朔县,清军顺流而下,非常之迅猛。在那里,明军的留守部队不多,所幸阳朔县在手,有了前期预警,他们也很快就做出了决断,那就是直接放弃平乐府,退往梧州府。

    多米诺骨牌的第一枚骨牌轻而易举的倒下,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昭平县、梧州府城、藤县、平南县、浔州府城、贵县、横州、南宁府城,直至那濑湍,一枚枚的倒下,留下的只有清军再度切断东南、西南明军联络的图案。

    这样的图案在清廷眼中可谓是有着不同寻常的艳丽,洪承畴也在最是享受描绘出这副图案的过程。然而,平乐府城重归清军掌控的捷报送到没过去两日,新的急报传来,洪承畴却是怒不可遏的将军情拍在了桌子上。

    “又是这个陈凯!”

    ………………

    广州府城内的广东巡抚衙门,这里从来都是广东一省最为繁忙的所在。军务、民政、讼狱,各种各样的事务在这里汇聚、决断、分派,重新辐射到粤东、粤北、广州府、琼州府,乃至是粤西地方哪怕并不归广东巡抚陈凯统辖,却依旧会不可避免的受到波及和影响。

    巡抚衙门的后宅,按照前衙后宅的传统布局,这里也正是陈凯的居所,陈家的一应人等,从陈凯夫妻、陈凯的一双儿女,再到府内的管家、婆子、丫鬟、厨娘、花匠、小厮、家丁,等等等等,尽皆居住于此。

    这里,承载着陈凯一家的欢声笑语,夫妻夜话、举案齐眉、弄儿为乐,最是少不了的。而在一些旁人瞧不到的所在,也总有一些窃窃私语在决定着更多人的命运。

    “不是说,那抚标直属营乙队的装备还没到,训练也不够吗?”

    上一次,一别就是大半年的时间,尤其是出征在外,牵肠挂肚是最不可避免的。更何况,这一次的对手不是旁人,正是明末最为能征善战的文官,也是陈凯素来最重视的敌手。

    此间,郑惜缘巴巴的抬头看向陈凯,后者也是不由得叹了口气:“海上行舟,再等几日只怕也未必能等来。”

    “那,这一次要去多久?”

    “应该不会太长吧。”

    话说出口,无论是陈凯,还是听到这句安慰的郑惜缘无不是很清楚,战争一旦爆发,从来都是充满了未知之数。一场战争会打多长时间,没有人知道。而这,还并不仅仅是局势突然大好或是突遭变故,作为进攻的一方,仅仅是一个顿兵城下,就根本没有办法去精确计算到底多少天、付出多少代价才能够把眼前的城池啃下来。

    面前的枕边人已经开始收敛那份不舍和忧思,这无不是看在陈凯的眼中。成亲以来,收琼州、复广州、夺韶州,更兼着坐镇福建以助郑成功席卷八闽,一句聚少离多是最能说明他们夫妻二人的状况的。

    但是,身在这样的位置上,陈凯每一次都必须全力以赴,而郑惜缘则也必须在家中强忍着相思做好一个贤内助。如平常人那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似乎与他们是注定可望而不可即的。

    “妾身会照顾好孩儿,管好家中的事情的,请夫君放心。”

    “嗯,我知道。”轻抚着佳人的脸颊,陈凯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还有粤海商业同盟的事情,你要照看着。那些,是未来。”

    “嗯,夫君放心,妾身一定竭尽全力。”

    大步迈出了房间,一双儿女也已经在乳母的怀抱下前来恭送。似乎是感受到了此间的气氛,两个小家伙儿显得份外的沉默,只是一双双水汪汪的眼睛盯着陈凯。

    “等爹爹回来给你们买糖吃哦。”

    摸了摸一双儿女的小脑袋,陈凯转身走向大门。在迈过前衙与后宅之间的门槛的一瞬间,回头忘却,脑海中响起的却是“告诉我你要去多久,用一生等你够不够,驱散了征尘已是深秋,吹落山风叹千秋梦”的旧日情歌。

    注:当时广西的西部多是土司,广西狼兵亦是颇为著名的。

第六十九章 暗度陈仓(下)

    广州城南码头,陈凯立于船头,身后是一队队的广东巡抚标营战兵将栈板踏得吱吱呀呀,鱼贯而入船舱。片刻之后,战舰拔锚起航,缓缓的溯流而上,沿着北江的水道而行。

    两岸的景色飞流而过,熟悉的、陌生的,尽入眼帘。座舰之上,林德忠一如既往的侍立在侧,其他计划中的参战各镇都早已布防于韶州府和广州北部的清远县,抚标是唯一一支随行的部队。

    “抚军,这一次的对手很强,是吗?”

    沉默良久,林德忠突然冒出了这话来,陈凯当即便转过身来,诧异一闪即逝,旋即便想明白了林德忠为何会如是说来。

    “你以为呢?”

    “末将从永历元年开始追随抚军,从未见过抚军如此番这般压抑。哪怕是去年赶往新会,末将记得抚军在船上也是胸有成竹。”

    此间,只有他们二人,林德忠直言不讳的将想法说出口来,陈凯细细的看着这个他来到这个时代后见到的第一个活人,也是跟随他最久的部将,不尽的回想起了当年在那座小屋之中,即便是面对着两柄钢叉和难以听懂的方言土语,他依旧能够沉着冷静的从这对兄弟的只言片语中得到他需要的信息。

    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长到了他已经不太能够记得其中的细节,甚至若非是林德忠出言提及,那些旧事便会藏在记忆深处,渐渐的被尘土铺满,就像是那些来到这个时代之前的过往一般。

    “也许,是吧。”

    林德忠的话使得陈凯陷入到了沉思之中,只是良久之后,陈凯突然发现,其实让他感到巨大压力的其实并不仅仅是洪承畴的能力,或者说在那份压力当中,洪承畴的个人能力仅仅是一部分而已,更多的则是他缺乏可以借力的反向。

    智取潮州,车任重所部的战斗力早已被吴六奇揭得半点儿颜面不剩;义救广州,那是一场有心算无心的赌局,他除了拥有对那一段历史的大致了解,更有郑氏集团的舰队作为依仗;守中左所,他知道清军不会久留;镇陆丰,他相信棱堡的变态防御力根本不是封建军队所能够撼动的;出征琼州府不谈,那是一场恃强凌弱的游戏;即便是去年的广州连番大战,他也有着可以信任的盟友存在。

    并非,缺乏借力陈凯就不会去做事了。恰恰相反,他这些年来之所以能够连战连捷,屡次行险成功,就是因为他对所要去做的事情在事先就已经做好了相关的调查和谋划。这其中,变数从来就没有少过,比如对手的临时起意、比如被遗忘的敌手的突然搅局、比如猪队友的横加掣肘、再比如海运、风浪、迷雾之类的不利条件,他都在设法随机应变,甚至是拼死一搏,无一例外。

    这一次,说起来他也是准备多时,哪怕远远不够充裕,但他的对手也同样面临着类似的问题。或许不仅仅是林德忠看出来了,郑惜缘的心绪想来也受到了影响。之所以会有今日的压抑,更多的还是在于他这一次能够运用到的力量他尚未有足够的信心所致。

    “一回生,二回熟。”

    信念重新坚定,陈凯很快就恢复到了平日里的状态。舰队缓缓向西,至三水,并没有继续向西往梧州府协防,而是转道北上。

    三水过后,就是清远,左提督柯宸枢率领本部兵马在那里坐镇。陈凯的舰队赶到清远时,柯宸枢所部早已启程出发,此间接替防务的则是周全斌的前冲镇以及马宝的本部兵马,另外在三水还有护卫中镇的陈尧策,他们构成了明军在广州府西北方向的防线。

    舰队至此,抚标继续北上,陈凯则下了船与周全斌和马宝二人一唔。马宝暂且不谈,说起来,周全斌这个武将原本应该会发展成郑氏五虎之一,成为继施琅之后郑成功最重要的谋主。然而,近年来周全斌都是在广东战场上效力,出谋划策上偶有建树,但却始终未能创下更大的功业,以至于陈凯总觉得他好像是浪费了这位名将的才华。

    相见一会,无非是吩咐一些事情。周全斌是常年在陈凯麾下的,对于他的脾气秉性以及用兵的习惯都有着深刻的了解。这一遭,更多的还是在于刚刚投效不久的马宝那里。

    所幸的是,马宝也并没有让他有太多的废话,这个武将从投效以来已近半年的时光了,素来都是与李建捷、郝尚久这批人走得最近,如李建捷般跟随陈凯的意志也是很紧的,全然是把陈凯当做是当初的老上司李成栋一般了。

    广州,之于广东明军,尤其是郑氏集团的部队而言,实在是神经中枢般的存在。陈凯在广州坐镇,军令、政令扩散四方,如今陈凯出征,那里更是后勤基地的存在,而三水和清远就不可避免的成为了广州的门户以及与大军联系的纽带。在这两个县摆放了三个镇七千战兵,说起来并不算多,不过这也已经是陈凯暂时能够拿出的最大力度了。

    吩咐过后,座舰继续北上。过英德,直抵韶州府城,在那里,先期抵达的左提督柯宸枢已经接替了韶州府总兵官萧拱宸负责前敌指挥工作。甚至,在柯宸枢的率领下,这支大军也已经出了韶州府城,直扑南雄府的始兴县。

    南雄府是广东一省最北部的一个府,但却素来是归属于南赣巡抚衙门节制,有“枕楚跨粤,为南北咽”之称。这个府位于梅岭以南,占地面积极小,只有府城附郭的保昌县以及西南部的始兴县这两个县,放在旁出大抵也就是个州的规模,甚至还不一定是省辖的州,而是府辖的,但是在广东,她比罗定州的行政级别要高不说,南赣清军由于承受着韶州府明军的军事压力,在此也布防有重兵。

    “根据细作打探,整个南赣地区虏师计有南赣提标、赣州镇标、南安镇标、南赣抚标、汀州镇标、郴州绿营、南雄镇标、韶州镇标以及一应城守营镇守。这些部队的底子基本上都是南赣地方的绿营,对于地理上不似直接从北地、江浙调来的绿营那般模糊。而且在规模上已非当年那般,实力不可谓不雄厚。”

    情报是陆陆续续送到广东巡抚衙门的,陈凯对于这些清军的规模早已烂熟于心。从尚耿两藩覆没开始,清廷就在按部就班的给南赣扩军,随着陈凯收复韶州府,扩军的力度由于洪承畴的谏言更加巨大了起来。

    这其中,南赣提标、赣州镇标和南安镇标三部是以着原本拥兵五千之众的南赣镇标扩建起来的。其中,南赣提督胡有升是为原本的南赣总兵,如今依旧管五千战兵,但是官职上有所提升,作为汉军镶黄旗的旗人,他和他的部队自然是清廷在南赣地区的中坚。另外两镇,皆是三千战兵的规模,总兵官也都是胡有升以前的部将,指挥上不会有半分掣肘。

    其他各部,原本或是一千兵马的协、或是两千战兵的镇,如今也都尽数提升为一镇三营三千战兵的编制,驻守各处要点,南赣作为连通江西、湖广、广东、福建四省的节点作用被凸显得份外明显。

    不算那些守卫府县城池的部队,仅仅是这些部队,林林总总的算起来就有着高达两万六千战兵之众。这个数字,其实并不算过于巨大。但是,相对的陈凯此番率领的部队只有左提督、后冲镇、后劲镇、护卫前镇、护卫右镇、铁骑镇、骠骑镇以及广东巡抚标标营这一万六千大军而言,其实际上依旧是有着明显的兵力优势的。

    然而,对于这样的劣势,北上的明军对此并没有什么压力可言。究其原因,清廷在南赣的兵力虽多,但是处于守势,必要兼顾各处。真正挡在明军北上道路上的无非是分别镇守和协守南雄府的南雄镇标和韶州镇标,以及韶州府北部的南安镇标。

    “赣州总兵先启玉、南安总兵郭虎、南雄总兵粟养志……瞧瞧,这一个个的,好像都是老熟人嘛。”

    当年义救广州,郭虎、高进库和先启玉三人的部队就曾在城南与陈凯争衡。这里面,高进库和郭虎去年就在高廉雷就已经降了明军。不同的是高进库是真的降了,而郭虎则是诈降,随后找了个机会就又重新投回了清军那边,一度协守高明县城,结果等到高明县城为明军收复,他又一路北上逃回了南赣。而那粟养志参加过江门一战,被调派协助徐得功拦截陈凯,自然是遭受了可耻的失败,结果则是仗着陈凯当时急于南下与李定国汇合才侥幸得脱。

    先启玉一直都在南赣地区驻防,另外陈凯还从军官名单里看到了诸如贾熊、孔国治之类的名讳。这些家伙都曾是为清廷抗住金声桓、李成栋的大军,导致了两省反正遭到镇压的凶徒,更是赣州之屠的凶犯。即便是最近这几年,他们也频繁出入广东,比之广东本地的绿营兵,尚耿二藩也更加相信这些南赣绿营的战斗力。

    “炮队还在路上,不必急着攻城。”

    如是说来,众将心有默契,柯宸枢亦是点了点头,表示对此的认同态度。似是感受到了始兴县城外的不紧不慢,南赣以东的福建汀州府城城外,招讨大将军行辕右提督黄山亲统援剿中镇郝文兴、援剿前镇黄大振、援剿左镇黄昌、援剿右镇洪承宠、骁骑镇王进等一万三千余众大军再一次兵临城下。

    之所以用再一次来加以注释,实在是从去年开始,黄山已经几次发动过针对汀州府城的进攻了。本地清军极力扩编,外加上南赣的绿营兵次次赶来增援,才勉强在黄山的一次次强攻之下守住城池。但是,汀州一府,清军的控制区也仅限于这座宛如孤岛般的城池以及通往瑞金县的道路。

    汀州府城背靠武夷山南麓,凭借着地利的优势,外加上清军的全力以赴才能维系着这条生命线的畅通。这一次,黄山兵临城下,亦是不曾断绝那条道路,甚至连象征性的努力都不曾做上哪怕一下。

    黄山再度兵临城下,汀州府自然是严防死守,紧邻此间的瑞金县那里,同样免不了一句风声鹤唳。

    历次明军进攻汀州府城,此间都要出丁出粮,以支援前线。这并非仅限于南赣巡抚衙门的政令以及清廷的权威,实在是如果没有了汀州府城,赣州府以及他们这个瑞金县与明军之间就只剩下了一个武夷山南麓。唇亡齿寒,说的就是这个。

    一如既往,如火的军情飞速送往南赣巡抚衙门的同时,瑞金县衙那里也照例下达了政令,向各村镇征召民夫。无论是助战协守,还是运送粮草辎重,都是最少不了人的。此前历次交战,他们都是这样做的,这次自然也不会例外。

    知县大老爷下达了政令,县衙内的吏员、衙役们便立刻行动起来。携带着政令,吏员、衙役们赶往各处仓库以调拨仓储,同时分赴各乡镇,知会乡老、里正,拜会各地的乡绅,有些地位高的还需要知县亲自前往拜会,通过这些基层的统治触角来搜罗起更多的民夫和资源。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吏员和衙役们当然是驾轻就熟,哪个去哪里,去找寻哪位,他们彼此之间都是默契早成,无需太多赘言,便各自奔向了各自的方向。

    城门那里,门卒见得吏员和衙役们纷纷出动,亦是连忙指挥着百姓们让出道路,以免耽误了事情。城东那里,倒是有一户人家出城是他们不敢轻易去招惹的,因为那户人家的家主是举人老爷,女婿也是举人老爷,这都是能够到京城参加会试的功名,甚至可以直接授官,可能出去转一圈儿的功夫,再回来人家就是官儿了,他们这等小人物哪个不是恭恭敬敬的。

    举人老爷的女婿素来住在乡下的老宅子,倒是举人从来都是住在县城里的。这一遭,举人老爷却是带着一大家子人出了县城。一个吏员从旁经过,亦是上前恭敬的问候了一番,直听得是换个清净处读书,但那吏员心中却不大相信。

    “有道是小乱入城,大乱下乡。这老狐狸,大概是闻到什么味道了吧。”

    心中如是想来,吏员却不敢稍作停留,公务要紧,他连忙出了城,直奔镇上。那里他第一个要去拜会的乡绅是个秀才,倒是与这举人的举人女婿关系极佳。

    匆匆忙忙的赶出到了镇上,府邸他是闭着眼睛都能找到的。临到门前,他整理了一番仪容,示意随从轻叩大门。

    门,敲了好半天,内里连点儿动静都没有。这家子不是小户人家,家中良田不少,还管着一个互助会,很有些能量。平日里敲门,都是门房大爷开的门,客客气气的将其请进去,并通知家主。而对于他传到的知县大老爷的政令,这家主人也从来是没有二话。当然,县衙那边也少不了对于互助会的照顾,毕竟现在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比之那些刁民,互助会出丁出粮怎么看都更加稳当。

    然而,这一次不光是大门紧闭,侧耳听去,内里似乎也没有任何动静,连条狗叫都没有。这样的情状,实在是太不正常了,但是他也不敢破门而入,只得换了下一家去拜会。

    就这样,一连拜会了几家,寻常乡绅无不是面露难色,而那些管着各村镇互助会的乡绅们则干脆一个不落的都全家失踪了。这样的情况,实在让人匪夷所思,甚至是不寒而栗。眼见于此,吏员也不敢犹豫,连忙带着人赶到乡下一处互助会经营的小村子。所见者,却是村中空无一人,连带着那些牲畜、米粮都早已搬了干干净净。

第七十章 挖坑

    清廷夺占广东以来,南赣就几成腹地。紧接着,江西、福建和南赣的清军协手镇压了江西的抗清运动,揭重熙、曹大镐、洪国玉、张自盛这清廷口中的江西四大寇,以及提调阎罗总四营头的五军都督罗荣纷纷殉国,江西的抗清运动也陷入低谷。由此,清廷开始了对江西和南赣地区的恢复生产。

    前任江西巡抚蔡士英和现任南赣巡抚宜永贵上任之初的主要工作就是恢复生产,而在恢复生产的过程中,一个名为互助会的组织悄无声息的开始在两地的基层生根发芽。这些由各地乡绅组织百姓恢复生产的组织甫一出现,由于其向官府稳定的出丁出粮,为寻常百姓遮蔽苛捐杂税的双重功效便迎来了官府和百姓们的一致好评。

    在江西,互助会遍布各府县,很多原本只是寻常乡绅的士大夫也渐渐的开始共襄盛举。而在南赣地区,互助会最集中的区域便是这瑞金县,绝大多数的村子里都有互助会的存在。一眼看去,竟好像是没有加入互助会的百姓才是少数派的呢。

    瑞金县处于盆地之中,四面环山。县城位于盆地的西南部,就在距离县城算不得太远的东南方向的山区里,一支由百余人组成的队伍正在扶老携幼的向山中蹒跚。

    互助会的骨干人员正在前前后后的组织着百姓在山道上前进,一旁的土坡上,陶潜居高临下,望着这条长龙在脚下缓缓而行,胸中早已被期待和担忧涨得满满当当的,纾解压力的呐喊几欲破口而出。

    这还仅仅是他直接负责的那个互助会而已,一个小村子已经彻底被互助会收编了,如今空村而出,给县衙留下的也就是一个空壳子罢了。

    “若非是村民不舍,一把火把村子烧个干净,想来更能有坚壁清野的效果。”

    陈凯准备发动对南赣地区的收复战争,陶潜是本地最先知道消息的。互助会,从来都是天地会在清廷控制区的基层桩脚,如今即将发动,他们虽然还没办法直接发动武装起义来对清廷的地方统治进行内部爆破,但是能够做的依旧很多,多到了等县衙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初见成效了。

    分赴各乡镇的吏员、衙役们急匆匆的赶回县衙,噩耗便接二连三的送到知县大老爷的案前。瑞金一县组织互助会的士绅们全都跑得无影无踪了,连带着那些互助会势力极大的村镇也基本上都是空无一人。除此之外,不少本县的士绅也在匆匆离城,坊间更是传遍了这一次明军大举来袭,是要一次性拿下汀州府,直插赣州府城的。而他们所在的瑞金县,正是必经之路!

    整个瑞金县突然就人心惶惶起来,县城里更是蔓延着各类的谣言,有模有样的,就算是知县想要控制都控制不住。

    算起来,瑞金作为汀州府城的后方已经有一年的时间了,前前后后几次围城都没有出过这样的事情。可是这一遭,事情不光是闹出来了,而且完全是一副不受控制的架势。各处城门多是百姓向城外逃离的,仿佛汀州府城现在已经陷落了,明军正在大踏步的杀入瑞金县。

    “快,把能搜罗起来的民夫都搜罗起来,粮草要立刻运往汀州府城那里,断不容缓!”

    知县嗅到了一些不正常的味道,但是现阶段却还不是拨乱反正的时候,他手上当下最重要的工作还是在于对汀州府城前线的支前工作。

    在知县的命令之下,县衙的吏员、衙役们纷纷忙碌了起来,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百姓选择了在这么个农闲的季节里拖家带口的逃离家乡,能够搜罗到的人力、物力就越来越少。

    原本鸡犬相闻、抬手相望的乡间很快就变得人烟稀少了起来,反倒是据传说那些山区的所在近来却是越来越热闹。

    粮草要赶在明军真正围城前送过去,因为明军会否全面包围,能够围困多久,这个是谁也没办法预料的。暂且顾不上旁的地方了,知县组织了一批吏员、衙役和民夫,在本地绿营的护卫下沿着官道便直奔那汀州府城的方向。

    瑞金县城东南方向山区的一个小村子里,热闹已经不是据说那么简单了,而是正在发生着的现实。互助会早早的就在山区的各处着手准备临时的营地,在爆发之前的说法无非是毗邻前线,一旦汀州府城不保,会员们可以有个暂避之所,免受兵灾云云。

    看在互助会的好处上面,会员们也就默认了,如今汀州府城那里倒是还没有陷落,但是营地却率先派上了用场,营地里的百姓们倒是免不了为此奇怪的,可是来都来了,暂且于此过上一段时间,观一观风色也是大有必要的。

    小村原本只有十来户人家,常年耕种着山间的薄田,这一遭却是两个县城不远的村子一并退到此处,人一下子就多了几倍。所幸,互助会那边早有准备,陶潜和另一个儒生带着一应的互助会骨干忙里忙外,好容易将这些百姓安顿了下来。至入夜时,炊烟渺渺,火光点点,暂且也就安稳了下来。

    “接下来,咱们是不是该出去给鞑子捣乱了?”

    陈凯的培训,仅限于陶潜以及那些从揭重熙手里要来的士绅。他们是天地会第一批次的会员,对于该干什么也更加了解。此间,那个由陶潜发展的天地会会员出言问及,语气中更不乏有跃跃欲试。

    陶潜点了点头,旋即往火堆里丢了一块儿木头进去,激起了点点星火,于那忽明忽暗之间幽幽说道:“时不我待啊,明天就要出发。咱们,需要给古城镇那边的同志争取时间!”

    此间,陶潜口中的古城镇,乃是瑞金县城与汀州府城必经之路上的一个镇子,同样被山势环抱,只有有限的道路连同着这两处,汀州府绿营便在那里驻防了一支部队,用以确保两地的交通。

    瑞金县那边的情况,古城镇至今还是一无所知的,甚至可以说是根本顾不上的,因为这里现在人心惶惶的程度比之县城那边还有更胜一筹。

    “福建的黄山攻汀州府,广东的那个陈凯正在攻打南雄府。贼寇好容易说是消停了一年,现在又来了,分明就是要把南赣这片地区一口气吞下去啊!”

    镇上的士绅、百姓多有逃离的,绿营的营寨里,那个守备还在大帐里来回的踱着步子,焦急的等待着援军和军需,一如历次。但是整个军营里却充满了窃窃私语,对于明军的进攻方向,他们似乎比南赣巡抚衙门知道得还要详细几分。

    “什么正在啊,我听说是南雄府已经陷落了,南雄总兵粟养志粟大帅的脑袋都被挂到城头上去了。现在那个陈凯……”话至此,声音立刻低了几度:“那位陈抚军啊,正带着广东的十万大军直扑赣州府城呢。”

    “我也听说了,据说为陈抚军关敌料阵的那位先锋大将叫做李建捷的,正是当年的那个背叛朝廷的广东提督李成栋的干儿子。当年李成栋兵败南赣身死,他的那些干儿子们都死光了,就剩下这么一根独苗儿,后来跟了陈抚军。几年前在琼州府,刘伯禄刘帅就是死在了这人的手里面。这回,他是来给他的干爹和义兄弟们报仇雪恨的!”

    “哎呀,这样的话,赣州府城那边还顾得上咱们吗?”

    “顾咱们?你脑袋被门夹了不成啊!”

    一指头戳在了前者的脑门上,后者左右瞧瞧,便压低了声音说道:“听说,过些天瑞金县衙会有一批库存送到汀州府城那里。赣州府城那边吃紧,这是最后一批了,送过去之后就只能让汀州府城那边自求多福了。至于咱们,十有八九是下令洗劫本地百姓以自足。可问题是,这特么的古城镇的老百姓已经开始逃离了,进了山,上哪去找啊?”

    “那咱们怎么办?”

    “看情况吧,不行的话,谁给饭吃就跟谁干!”

    五花八门的消息在古城镇不胫而走,只是不可避免的惹出形形色色的扰乱来。这其中,唯一有一条消息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瑞金县一定会再向汀州府城运送一批军需和民夫,以增强那里的守御能力。而这些军需和民夫,也一定会从古城镇这边经过。

    然而,这唯一的肯定,被古城镇清军寄予了厚望的肯定却迟迟没有到来,就好像赣州府那边的局势已经紧张到了瑞金县的物资都要送往赣州府城那边,而非是照例送往汀州府城的前线。

    汀州府城那边的催促早已到了,就像是之前历次遭受进攻时的那般,什么明军十万大军薄城,粮草不济、军需短缺、民夫不足,等等等等。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如果物资不能立刻送到的话,那么城池就得被攻破了。

    加急的催促自然是不会给古城镇这边,但是古城镇的军官们却早就对此烂熟于心了。只可惜,迟迟不到,这却并非是瑞金县方面的本意,实在是一个心有余力不足。

    补给车队从瑞金县城出发,县城位于绵江河以西,过了河,便直接沿着官道缓缓东进。一路前行,倒也畅通无阻,今年新修的官道虽有些破损了,但也依旧不耽误使用。就这么一直走下去,直到一条横垣在官道的小河前,他们才发现想要前往汀州府城根本没有那么简单。

    这里是江西南部,虽非江浙、广东珠三角那般的水网纵横,但是河流却是最少不了的。这条小河是必经之路,原本是修有桥梁的。奈何,到了此间,木制的桥梁已经化作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杵在溪流当中的焦炭,间或还会在风吹过后,从那外露出来的焦黑之中冒出一两缕的青烟,似乎还在昭示着它过往的存在。

    桥被烧了,这是摆在眼前的结果,至于是人为的,还是意外,暂且反倒是可以放在一边儿。派人回城报告的同时,绕路需要多走几十里的路,直接就被带队的典吏给否决了。但是,他们却也不能因此耽搁了行程,只能让民夫抓紧时间修复。同时,从左近搜罗船只,利用船运先行设法运过去一部分,继续上路。

    这个麻烦让他们实在很不痛快,不过,他们也没打算把桥梁恢复原样,只是修上一座简易的浮桥,能够让驴车通过即可。这倒也不会花费太久的时间,仅仅是在这条河这里滞留了一两日,车队便通过了此间的险阻。

    只可惜,这还仅仅是一个开始而已。很快的,他们就发现接下来的官道每隔一段就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坏,而且沿途的桥梁尽数被毁,没有留下哪怕一座。

    这已经不是偶然事件了,肯定是有人蓄意破坏,不可能再有别的可能了。眼见于此,典吏自然是气急败坏,可是让绿营兵下到左近的村镇,却往往不是空无一人,就是说什么都问不出破坏者为谁。于是乎,他也只能一边派人会县衙告状,一边默默的修缮着官道和桥梁,以便于继续前进。

    就这样,一路上不知道经历了多少的险阻,总算是抵达了古城镇这里。古人有云,千里馈粮,士不可一日再食。之所以会如此,并非是没有粮食,而是长途跋涉,路上就要耗费掉大量的粮食,以至于送到军前的时候,距离下一次运粮而计算下来,吃一顿约莫才能够撑到下一次粮食运到军前。

    路程之所以耗费粮食是因为沿途的损耗——士卒、民夫乃至是牲畜的食用,保存不佳的腐坏,以及沿途的遗失,等等等等。这些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日渐增多,甚至会越来越多。而现在,路程倒是不长,可是耗费的时间依旧不少。等他们抵达古城镇时,粮食已经耗用了好一部分,按照既定的留下部分以为驻军使用之后,他们便继续前进。

    前面的道路已经走成了这样子,能够抵达古城镇,这一行人无不是松了口气。只可惜,他们根本不知道,接下来从古城镇到汀州府城这一路,竟又有一个九九八十一难在等着他们……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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