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遗愿
就在人们告别了春天,渐渐地感受到夏日的暑热之时,被艾格隆留守在约阿尼纳公国担任首相的法利亚神父,在一众随从的护送下,悄悄地返回到了法国。
这并非是艾格隆的“工作调动”,而是法利亚神父本人的意愿。
在几年前艾格隆和他初遇的时候,他已经因为突发中风而半身不遂,身体极度衰弱,而在接下来他带着义子投身到艾格隆的麾下,并且殚精竭虑地为艾格隆出谋划策,最终成为了新生的公国的首相,挑起了整个国家的担子。
虽然这个公国面积并不大,但是在建国草创阶段,大小事务依旧繁杂,而法利亚神父凭借着惊人的意志,驱动自己的残躯,让公国的政府有条不紊地运行了起来,人数不多但装备精良、薪饷充足常备军已经建立,守卫着各处边界和要塞;公国的各级政府、税厅和海关都已经建成而且运转良好;把穆斯林地主的土地置换到骑士团和东正教地主的土地改革也得到了贯彻……总之,艾格隆留下的摊子,他都已经为艾格隆妥善完成了。
一方面,他自觉自己的工作已经告一段落;另一方面,他也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接近油尽灯枯,于是他在不久之前向艾格隆写信,请求卸任首相一职,并且在生命中的最后时刻,希望能够再见陛下,以及他的义子埃德蒙团聚。
在收到了这封近乎于“乞骸骨”的信件之后,艾格隆当然不忍心拒绝,他立刻就批准了神父的请求,然后派人派船,以最快的速度,把神父从约阿尼纳接了过来。
但即使如此,他的目光依旧清明而且犀利,当看到房间里的几个人之后,他原本麻木的眼神中,浮现出了欣慰和庆幸交加的泪光。
终于看到了自己的义子,法利亚神父的眼睛里同样浮现出了泪光,但是他却以莫大的毅力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然后用自己还能动的半边身子,轻轻地握住了埃德蒙的手。
“现在俄罗斯离巴尔干已经近在咫尺,而法国却鞭长莫及,所以为了公国的存续,我们不仅要加强公国自身的防卫力量,和希腊人巩固结盟,更要小心避免落人口实。”
所以,他谢绝了帝国政府给他安排的隆重仪式,宁可以静悄悄的方式来到枫丹白露,走完自己人生最后一段路。
“您还有什么要求吗?”艾格隆继续追问。
“那您认为应该怎么办呢?”他问。
他走到了法利亚神父的面前,然后微微躬下身来,握住了神父苍白干枯的手。
“不,没有人担心土耳其……”神父略带嘲讽地摇了摇头,“土耳其只不过是个病夫而已,虽然现在看着好像还能够维持,但是它已经摇摇欲坠,迟早巴尔干各民族都会受到希腊和约阿尼纳独立的鼓舞,进而发动起义,脱离土耳其人的统治——所以土耳其根本不足为惧,事实上它更应该担心自己还能不能活到下一个世纪。我所指的,是另一个令人望之生畏的国家,它更强大也更贪婪,足以把一切都吞噬干净……”
“没办法,谁让我捷足先登了呢……不过,神父,我给你们的一切,已经足以弥补你们父子的损失了吧?”
“至于另一份遗产,那是您的……我放弃我的声索,分文不取。”这时候,神父突然又小声补充,然后还眨了眨眼睛。
正因为他知道自己给了神父一个更好的命运,所以他对此问心无愧。
虽然他心里还有千言万语想对埃德蒙说,但是他还是强自忍耐住了这份冲动,转而勉力微微抬起头来,绕过埃德蒙的身体,眼巴巴地看着艾格隆。
神父本来就因为瘫痪而干瘦,此时比当初更瘦了,因为眼窝深陷的缘故,眼睛显得不成比例的大,额头上青筋也微微凸起,让他的脸色呈现出异样的青灰色,他的头发已经完全花白和干枯,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到任何一点活力。
“没问题,它们将永远是基督山伯爵家族的财产!”艾格隆斩钉截铁地做出了承诺。
看着神父豁达的笑容,艾格隆心里也是暗暗一叹。
“在您的勇气和智慧的指引下,我们披荆斩棘,从无到有地创建了一个国家,而经过我们的努力,这个新生的国家的制度也已经运转起来了,在短期之内,只要没发生太大的意外,它都可以存续下去……”法利亚神父强打起精神,然后以虚弱的语气继续说了下去,“当从长期来看,想让这个国家存续下去并且成为法兰西帝国的附庸,我们还要小心外部势力的侵扰。”
虽然随从们一路上精心照料,但是这一路上的颠簸,还是差点要了他的命,只是因为想要见到亲人们的那股“执念”,让他硬是提着那一口气,坚持到了旅途的终点——而这,也将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趟旅途了。
艾格隆心里也颇为酸楚,不过在表面上他还强装平静。
“您是指俄罗斯人吗?”艾格隆立刻就明白了过来。
在生命中的最后阶段还能够具有如此幽默感,这份坦荡确实让人钦佩。
他不凭借任何“穿越见识”,只凭借自己的洞察力做出了这样的结论,确实非常了不起。
“谢谢您,陛下。”在艾格隆答应了之后,法利亚神父又继续说出了自己的后事安排,“我担任首相之后薪资不菲,而且承蒙您的恩典,赏赐了我不少公国的土地和珍藏,这些财产我在离开约阿尼纳之前都已经清点妥当,我希望在我死后全部转赠给我的义子埃德蒙·唐泰斯,以及他的后人。”
原本,帝国政府还准备给他安排一个隆重的欢迎仪式,但是法利亚神父却拒绝了这份好意,他衰弱的身体,实在经受不起各种典礼和仪式的折腾了,他现在只想要得到宁静。
艾格隆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忍不住微微失笑。
和哀痛欲绝的埃德蒙不同,此时的艾格隆虽然心里虽然也充满了惆怅,但是却还能够保持着理性。
一般来说,君臣之间说出这种话的时候,就已经是在托付后事了,而且只要不是特别离谱的要求,只要提出来基本就会答应——艾格隆也确实想要满足法利亚神父的最后遗愿,让他能够安心离世。
光是看看他的样子,人们就可以明白“行将就木”这个形容,到底是何等模样。
“不,我的孩子……你已经做到了我期待你做的一切了……我对你非常骄傲,我感谢上帝,把你带到我的身边,让我不至于孤独地走完自己的一生……”
“您请说吧,我洗耳恭听。”
“好的,我会给您办妥的。”
“陛下,仰赖于您的仁慈,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我也本应该就此满足,可是出于自己想要将事业流传下去的私心,也出于对您的忠诚,我请求您将我接下来的告诫牢记心中,希望以后能给您带来些许的参考……”
“神父,欢迎回来。我已经批准您的退休计划了,也就是说,从今天起您不必再为任何事情操心,您尽可以颐养天年。接下来,您可以在这里见证埃德蒙成家立业、开枝散叶,我想,这对您来说一定会倍感欣慰和幸福。”
没有盛大的仪式,神父被直接随从抬到了艾格隆的会客室当中,而这个房间里除了艾格隆之外,还有特蕾莎,以及神父的义子埃德蒙和当初一直照顾神父的夏奈尔——这就是神父最后牵挂的人们了。
艾格隆暗暗心想。
既然如此,艾格隆也满足了他的要求,让神父轻装简从地从马赛登陆,然后一路带回到了枫丹白露宫。
一方面是因为他的心肠更硬;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知道,比起原著里那个默默无闻死在黑牢、并且尸体还被人扔进海里的倒霉结局来说,现在的法利亚神父,不但多活了几年,而且还曾经担任一国首相执掌大权,死后还能够得到无尽的哀荣,最挂念的义子也一切安好……可以说,他已经帮助神父战胜了命运。
“我的父亲……请原谅我,我本应该照顾好您的……”他越说越是悲痛,最后居然泣不成声。
在欧洲近代以及之前,人们在去世之后留下心脏或者遗骸并不罕见,当年圣路易去世之后,他的骸骨和脏器甚至被分成了好几份被人当做圣人遗骸供奉,所以听到了神父这个要求之后,艾格隆想也没想地就答应了他。
法利亚神父的前半辈子,都在纠结于那个传说中的宝藏,所以在生命中的最后时光,他也不忘向艾格隆提一句——当然,这时候,也仅仅只是开玩笑而已了。
“不,陛下……我恐怕……恐怕已经无福消受这份幸福的未来了,但我会在天上好好注视他的。”法利亚神父露出了一个无力的苦笑,但还是勉强振作起了精神,“您不必安慰我,更不必给予我什么虚假的希望,我完全能够承受得起现实的重量。别忘了,我是一个神父,也是一个历经过无数灾难的倒霉蛋,在我的一生当中,已经见过太多太多人的死亡了,我对此已经司空见惯,并且从来都没有惧怕过它……而且,因为您的帮助,现在我能够在不起眼的角落被历史书记上一笔,那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说得太对了,神父。
还没有等艾格隆发话,看着自己的义父如此油尽灯枯的样子,伯爵彻底坐不住了。
“您是说土耳其吗?”艾格隆问。
既然生老病死是人类永远无法逃脱的宿命,那么就不妨坦然面对吧。
艾格隆顿时明白过来了,刚才神父交代的是个人私事,现在是要交代“政治遗言”了,于是他连忙打起了精神。
“是的,陛下。”法利亚神父微微点了点头,然后继续吃力地说了下去,“虽然上一次战争,俄罗斯人收手回去了,但是它对君士坦丁堡、对巴尔干的贪欲却永远不会消失的,它会时刻怀着这份野心,策动一个个阴谋,挑起一场又一场的纷争,然后借机将自己的势力深入进来……虽然此刻我们还不必担心,但是站在未来的角度,这几乎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
很显然,在来法国的一路上,法利亚神父已经动用自己敏锐清晰的头脑,好好地思考这些问题,所以在艾格隆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就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当初因为被陷害入狱的缘故,埃德蒙的父亲最后病饿而死,这也成为了埃德蒙心中挥之不去的梦魇。而现在,和他形同父子的神父似乎也已经时日无多,两种悲痛交织在一起,让他实在难以容忍自己如此的“不孝”。
当神父被带到了艾格隆的面前时,艾格隆立刻就感受到了那种可怕的衰老气息。
他忘记了礼节和仪态,不顾一切地冲到了神父的面前,然后拿起他的手,动情的哭了出来。
而这时候,法利亚神父的表情却逐渐地严肃了起来。
不愧是见多了大世面的人,在面对死亡,能够做得如此坦然。
“陛下,承蒙您的恩惠和慈悲!既然这样,那我就厚颜为自己提出几个要求吧……”法利亚神父打起精神,然后小声对着艾格隆说,“首先,关于我的遗体,我希望我死后火化,一部分骨灰带到意大利,放在我故乡的小教堂当中,一部分骨灰放在约阿尼纳首相府的花园当中……而在火化之前,我希望能够留下我的心脏,如果承蒙您不弃的话,我希望能够把我的心脏安置在巴黎,也就是我的义子身边。”
于是,在短暂的悲痛之后,艾格隆定了定神,然后再以关切的语气询问他。
“您还有什么事情希望我为您办的吗?”
接着,他又解释了自己的意思,“俄罗斯人在对外扩张的时候,往往会指控对手在迫害斯拉夫同胞、或者迫害东正教徒,然后以保护者的身份出兵……而约阿尼纳公国作为一个东正教国家,那么天然就会有被它指控的风险,因为现在是一群天主教徒控制着政府和军队。
所以我希望在我死后,您能够逐步提拔本地的东正教徒,让他们参与到政事当中,在若干年后让他们中的一员出任首相,这样的话,俄罗斯就算想要挑衅,也很难找到口实了……当然,在这之前,您先要让公国境内的地主们把孩子送到法国留学,从小就培养他们对法国、对波拿巴皇室的忠诚,然后再提拔他们——就像英国人对印度做的那样。”
“您是说,我们要搞点本土化来装点门面吗?”艾格隆沉吟片刻,然后轻轻点了点头,“这倒是不错……”
183,托付
“这不仅仅是门面工作,也是为了让您在那里的统治可以长期维持下去,陛下。”法利亚神父郑重地告诫了他,“您靠着武力或者一时的优势,固然可以将约阿尼纳公国当做您的囊中之物对它予取予求,但您别忘了,巴尔干半岛是一个强敌环伺的地方,如果您不让当地人归心,那么迟早他们会给您添上大麻烦……既然是必须要做的事情,那还不如早点做,这样的话,您还能够握有主动权。”
法利亚神父的意思很明白,现在,约阿尼纳公国刚刚草创,是艾格隆赶走了可恶的土耳其异教徒统治者,可以理直气壮地施展自己的统治;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当地的东正教徒里的精英分子将会逐渐产生参政的意识,如果自己采取蛮横的压制态度的话,那么他们就免不了会和邻国甚至俄罗斯眉来眼去,寻求壮大自己的机会。
既然如此,那倒不如趁着现在有“合法性优势”,主动将这群精英扶植起来,然后吸纳到公国的统治机构当中,然后借由他们来稳定局势。
把当地穆斯林地主的土地没收,然后一部分授予给东正教徒里的归顺者,正是为这个计划打下“基础”。
“好的,我会考虑的。”艾格隆心里了然。
接着,他又反问神父,“那么,您认为到底应该安排海黛呢?”
但是,在漫长的大革命和拿破仑战争结束之后,法兰西却陷入到了前所未见的低生育率时代当中,人口增长越来越缓慢。
接着,他想要抬头张望,但是因为力气越来越衰弱,所以只能用眼睛四下顾盼,“对了,你的那位未婚妻呢?她在这里吗?”
听到这番饱含深情的话,瓦朗蒂娜顿时也忍不住眼中泛出泪光。
这一场征服,就是毫不留情的殖民和掠夺,最少最少也是要抢夺沿海地区那些最肥美的土地,作为法兰西扩张的战利品,顺便作为国民新的“生存空间”。
可怜的人,他活不了几天了……艾格隆心里有些发酸。
而移民,这又意味着什么?
当然意味着掠夺当地人世世代代居住的土地,把他们驱从那些村庄当中赶走,然后让移民占据。
而艾格隆对此也深以为然。
扩张殖民是这个年代强国的主旋律,所以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他只是出于“臣仆”的立场,想要为自己的主君献计献策而已。
对艾格隆来说,约阿尼纳只是自己打响旗号的出发点而已,他既不贪恋这里的土地,也不需要从这里榨取巨额的钱财来满足自己的金库,正因为几乎“无欲无求”,所以他可以尽情地施展“宽仁”的手段,拉拢那些当地的东正教徒,只要能够维持国家的正常运作就可以满意。
在几百年来,法兰西一直都是欧洲人口第一大国,历代法国君主也凭借着这一项“资本”,屡屡发动战争,和欧洲各国拼消耗,一步步扩张自己的领土。
“您说得有道理,那么我仔细考虑下,到时候再参考一下海黛本人的意见,虽说她只是个傀儡,但是我还是希望她能够过得好一点。”艾格隆轻轻点了点头,“反正她现在还小,我们还有时间慢慢做决定。”
征服阿尔及利亚仅仅靠战争是不够的,必须使用移民来进行支撑。
但是阿尔及利亚就完全不同了,这是他以“法兰西皇帝”名义,延续前朝的征服大业,换言之这是“国家路线”。
祖孙两人一进房间,就被此刻房间弥漫的悲伤气氛所感染了。
这就像是一匹鞠躬尽瘁的老马,累到极限之后,只求得到最后的安宁。
艾格隆立刻就让人把等在旁边房间的瓦朗蒂娜,以及她的爷爷诺瓦蒂埃侯爵,一起叫了过来。
“我相信您一定可以做到的,陛下,您已经完成了这么多的奇迹,您肯定可以创造更多奇迹!”法利亚神父露出了欣慰的淡然笑容,然后微微点了点头。
阿尔及利亚注定和约阿尼纳不同。
也就是俗称的“回光返照”。
很好,配得上埃德蒙,他心里满意地舒了一口气。
“陛下,我听说了您在阿尔及利亚的行动,就目前来看,虽然一切顺利,但是您万万不可轻忽。对一场征服来说,军事上的胜利只是一个开始而已,接下来还有漫长的要做,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前功尽弃。您要尽量多移民,让他们占据那些最好的土地,就像英国人占据澳大利亚那样……惟其如此,您才能够长期地占据那一片新征服的地方。”
他也没有再说什么,而是默默地让到了一边,把神父又还给了基督山伯爵。
“埃德蒙,我的孩子,不要哭泣……应该为我的下场感到高兴才对,多少人在临终前能像我这般圆满呢……”神父小声安慰了义子。
要想挽救法兰西的殖民地征服大业,那么就必须挽救出生率,这是一个完全相辅相成、缺一不可的问题。
接着,他看着瓦朗蒂娜,然后用充满慈爱的语气说了下去,“可爱的瓦朗蒂娜小姐,我很遗憾,命运把你拖入到了旋涡当中,并且让你小小年纪就不得不承担家族的重担,托付了自己的一生。但我同样要满怀骄傲地告诉你,这是你一生当中绝不会后悔的选择,埃德蒙配得上你的托付,你们一定会幸福一生的,而我会在天上看着你们,祝福你们和你们的后人……”
海黛作为阿里帕夏唯一活下来的孙女,被他一手扶植起来成为约阿尼纳的女大公,而且还特意让皈依了东正教,这样她的“血脉”和“信仰”就结合在了一起,几乎成为了这个新生国家的象征。
刚才在两个人谈话时,埃德蒙站在了一边没有作声,但是看着义父既疲惫又强打精神的模样,他简直心如绞痛,而现在,当神父的视线又重新落到他身上时,他的悲痛就再也忍耐不住了,直接泣不成声。
好在埃德蒙之前就已经预料到神父肯定会有这个想法,所以早早地就已经派人通知了维尔福一家。“她已经在枫丹白露了,他们也想要见您。”
在当时,这是一招妙手,让艾格隆可以名正言顺地在巴尔干半岛搞出一个国家了,也以最低的成本获得了当地人的认同。
但问题又来了,真的还有那么多人吗?
而很显然,这个问题法利亚神父也认真思考过,于是他强打起精神,然后向艾格隆作出回答。“陛下,在这个问题上有多种选择,而且各有利弊。您可以让她长大后嫁给当地某位优秀的东正教精英人士,也可以让她和周围国家的王子联姻,甚至可以让她终身不婚……但我认为,最好的处置方式,就是您在波拿巴宗室当中寻找一位年幼小王子改宗东正教,让他们在未来长大之后结婚,然后以这种名正言顺的方式,让波拿巴家族得到一个王国和王冠……”
看着老人如释重负的欣慰笑容,艾格隆心里却又涌起了一股悲伤。
至于改宗这种事,对一个虔诚的信徒来说会很纠结和痛苦,但是对一个想要戴上王冠的人来说却宛如吃饭一样简单。
听到艾格隆的答复之后,神父没有继续纠结这个问题,而是又换了另外一个话题。
而且,两个国家如果是同一家族所有的话,互相之间的联系就会更加紧密,也多了一份保险。
艾格隆一上台之后,就延续了波旁王家征服阿尔及利亚的战争,这件事法利亚神父自然也听说了,他在约阿尼纳百忙之中也会抽空去打听消息,确认法国在这场征服战争当中的进展。
说完之后,她俯下身来,没有任何嫌弃,而是轻轻地亲吻了一下法利亚神父的额头。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也该去考虑下一步了。
埃德蒙和瓦朗蒂娜缔结婚约的事情,自然是在第一时间通知了他,他在吃惊之余,也对当年的仇怨以如此方式结束而感到有些啼笑皆非。但不管怎么说,义子有了结婚对象总归是一件好事,所以他也早就期盼能够亲眼见到瓦朗蒂娜一面了。
最应该考虑的就是海黛本人,当时她只是一个懵懂小孩,但是现在她已经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了,以这个年代的眼光来看,她距离长大成人甚至结婚生子也只剩下一步之遥,必须预先做出考虑了。
说到这里,他突然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了起来,片刻之后,他才重新打起精神来,又继续说了下去,“我刚才立下了遗嘱,要把我积攒的财富都送给伯爵和你们的后人,而那些珠宝,我现在就交给你了……很遗憾,尽管我屡次向上帝祈祷,但我已经无法撑到你们结婚的日子了,我只希望你在成为新娘的仪式上,能够佩戴其中一两样珠宝,就像我在场为你们祝福一样……”
艾格隆一想,神父最后的主意还真的不失为狡兔三窟之策。
真是个出色的小姑娘!
看着她的表现,神父不禁眼睛一亮。
波拿巴家族能不能一直占有法兰西的皇位、或者能占据多久,连他自己心里都不敢打包票,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家族里面能够合法地占据另外一个王国的话,也算是多了一个栖身之地。
这些事情,艾格隆心里已经想清楚了,但是他也没有跟法利亚神父多加解释,他只是淡然点了点头,“谢谢您的建议,我和帝国政府一直都在为此考虑,我们会想尽办法巩固我们的胜利的——而且我们也必须实现这个目标,为这场征服战争花费的人力和财力绝对不能白费。”
看着神父行将就木的样子,以及伯爵泣不成声的样子,瓦朗蒂娜的心里不免有些酸楚,但是她并没有怯场,而是走到了神父的面前,先是郑重行了个礼。
而且,艾格隆也知道,已经行将就木的神父,居然还能头脑清明、口齿清晰地跟自己说这么多话,这恐怕不是因为他的身体正在好转,而是因为……他身体里各个脏器最后仅剩的能量,正在聚集起来进行最后的爆发。
接着,他又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能为您做的事情,我都已经做完了,现在,陛下,请将我还给我的义子吧……我的人生,应该在他的身边结束了。”
虽然她这番话,肯定是有大人在背后教的,但是能够在这种场合下,态度如此庄重而且诚挚地说出这番话,可见确实有大家闺秀的风范。
在原本的历史线上,虽然法国费劲力气用长达二三十年的时间彻底击败了当地部落的反抗,但是移民阿尔及利亚的法国人却寥寥无几——原因就是人口出生率的下滑,让法国人难以产生告别本国的舒适生活对外移民的压力,哪怕政府采取各种措施鼓励移民,响应者却也不多,最终法国政府甚至向西班牙和意大利招募移民,来填补新征服的土地。
“法利亚神父,我一直都在渴盼着与您见面,今天终于见到您了,我以最诚挚的心意,感谢您为伯爵所做的一切……对他来说,您是父亲,那么您同样也是我的父亲,我祈求万能的天主能够让您长命百岁,以便让我和伯爵可以长久侍奉您颐养天年……”
到一百多年后的1960年代,生活在阿尔及利亚的欧洲移民后裔也才一百万人左右,而阿拉伯人和柏柏尔人加起来却足足繁衍到了接近900万,在这种情况下,何谈控制阿尔及利亚?
所以,所有的征服,最终归根结底是人的征服,也只有让“自己人”占据土地并且繁衍生息,才算是真正完成了征服。比如英国,硬是用流放犯人等等方式,让自己的国民在当时还是一片不毛之地的澳大利亚扎下了根,把它变成了“白人”的大陆。
“那就让她来吧……但愿我这个样子不要吓到她……”神父微笑着回答。
“我会的……我一定会的!”她连连点头答应,“但是请您再坚持坚持吧……您一定可以活到那个时候的!我们需要您啊!”
对于瓦朗蒂娜这番孩子气的祈求,神父只是宽容地笑着。
“一切都托付给你了,你们一定要永结同心,互相尊重,千万不要嫌弃对方……我永远爱你们。”
184,离世与告慰
“一切都托付给你了,你们一定要永结同心,互相尊重,千万不要嫌弃对方……我永远爱你们。”
瓦朗蒂娜听着如此用情至深的话,感动得简直无以复加,于是稀里哗啦地哭了出来,而她的哭声,也更加加深了此时房间里的悲戚气氛。
在旁边一直看着的特蕾莎,此时心里也颇为难受,但是作为主母,她还是强打起精神,然后止住了瓦朗蒂娜的哭声,然后拿起手绢轻轻擦拭了瓦朗蒂娜的眼泪。
接着,她又看向神父。
“神父,您放心吧,以后我也会照看好瓦朗蒂娜的。她在出嫁之前的这几年,会在宫廷当中学习艺术和家政,我跟您保证,当她成为您的儿媳时,她将是一个白璧无瑕的新娘……您固然一辈子孑然一身,但是他们两个的后代将会世世代代地铭记您,纪念您。”
这个保证,给了神父莫大的欣慰。
终究还是没有白活一辈子!
这时候,埃德蒙似乎终于回过神了,他转过头来,然后茫然地看着艾格隆。
只有神父能够听清楚这些话的内容。
他现在呆呆愣愣地站在床边,直勾勾地盯着已经死去的神父,仿佛大脑宕机了一样,甚至都没有察觉到艾格隆的到来。
不,她已经做得足够多了。
然后,他又察觉到了命运在冥冥之中那令人震颤的安排——
“陛下,有什么吩咐?”接着,他按照往日的习惯,机械地问。
他和埃德蒙这对义父子,原来就是诺瓦蒂埃侯爵亲父子两个送进监牢的……何等机缘巧合?
一个是因为反对拿破仑进来,一个是因为支持拿破仑进来,都成为了不能见天日的重刑犯,人间的风云变幻,莫过于此。
“埃德蒙!”艾格隆小声呼唤。
“我知道我应该做什么……陛下……但请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接受这一切。”
一想到这里,艾格隆的心里也不禁有些发酸。
不过,他的心里也没有什么遗憾,毕竟自己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该交代的后事都已经交代完了,无论是作为一个大臣,还是作为一个父亲,抑或是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他都已经不再有任何遗憾与牵挂。
法利亚神父躺在床上,身体上各处的疼痛仿佛突然消失了,他只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也越来越不听使唤,天花板上的壁画已经看不清模样了,就连耳畔那些呼声和说话声,似乎都也越来越模糊不清。
可想而知,在那段腥风血雨而又变幻莫测的时间里,有多少人就是这样莫名其妙地成为了牺牲品?
“我明白……我明白了,陛下。”埃德蒙还是愣愣地回答。
事到如今,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如今两个人同殿为臣,还有什么必要再纠结往昔那点事呢?连塔列朗亲王都可以被陛下原谅,那么他也可以原谅。
他不知道在其他时候听到这个消息,自己会是什么反应,但是至少在这个时候,他已经没有愤怒和憎恨了,只剩下了平静的释然。
艾格隆这时候也不再和刚才一样强硬,而是温情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我会给你时间的,而且,一切都会过去的……我们的生命当中,总会碰到一场又一场类似的灾难,但是我们终究必须接受它,然后继续沿着我们的人生路走下去,不是吗?哀痛对我们来说永远只是奢侈品,你接下来还有很多事要做——”
这件事我并没有当回事,因为那只是我当时日常工作的一部分而已,被我投入监牢的人,数目多到我自己也数不清……只不过,后来我知道基督山伯爵和您的事情以后,我预感到有些不妙,于是就去自己调查了一番,最终我得出了这个结论。
当艾格隆被人从睡梦中叫醒之后,虽然并不感到意外,但他的心里也不免有些恻然。
“陛下!”哭得像个泪人一样的夏奈尔,转头就投入到了他的怀抱当中,无助地哭泣着。
我要告诉你的是,当年你被捕入狱,很有可能是我下的命令。不过我可以对上帝发誓,我绝没有故意针对你,我当时甚至不知道你何许人也。只是当时我受陛下之命来监察帝国海外领地的秘密反法组织,意大利那边的监察机关送上来了几份文件,上面列举了一批他们具有危险倾向的政治犯人名单,于是我就直接签名逮捕了……
艾格隆走到了床边,然后故意轻咳了一声。
在白天,那还是一个可以跟他头脑清晰地分析局势、并且提出建议的臣仆;但是在现在,一切灵智一切学识都已经消失不见,那只剩下了破败的残躯,马上就会腐烂。
正当神父进入了弥留状态,开始回忆自己一生的时候,刚刚一直闷不做声的诺瓦蒂埃侯爵,悄然走到了神父的身边。
在这一整天,她都和埃德蒙一起陪伴在神父的身边,见证了他告别人间的那一刻,可想而知她此刻必然也是身心俱疲,但是她没有说过一次累,而是默默地陪伴在自己的身边,和自己一起承受痛苦。
“没关系的……这已经不重要了……我的朋友,我……我原谅你。”
还需要她再做什么吗?
“没事的,夏奈尔,人都有这么一天……他至少是安详离开的。”艾格隆一边抚弄着夏奈尔的后背,一边小声安慰着她。
说完之后,他也没有再拖泥带水,然后站起身来,微微颔首,就又重新退到了一边。
艾格隆的话看上去并不像是安慰,但是埃德蒙却轻易地接受了。
当然,他相信神父是绝不会做出最后那个选择的。
还能再要求她什么呢?
此时,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正在加速流失,不光难以动弹了,就连张口说话也变得无比艰难,他张开嘴想要感谢特蕾莎皇后,但是却只能断断续续地说出几句话来。
说完之后,他默然蹲在神父的身边,等待着他的回应。
虽然这称不上是“相逢一笑泯恩仇”,但是这已经足够了,所有的恩怨都已经得到了结,属于上一代人的时代,也已经彻底结束了。
接着,他一边握住神父的手,一边屈膝蹲了下来,然后附在神父的耳边,悄悄地说了几句话。
年龄什么的,真的很重要吗?
他之前接受的是婚约,而现在,他接受的是瓦朗蒂娜。
看着坦荡地站在自己面前的侯爵,他鼓起最后一丝丝力气,然后断断续续地留下了一句。
说到这里,诺瓦蒂埃侯爵的声音出现了些许的颤抖,显然心情也变得紧张了起来,但是他还是坚定地继续说了下去。
我知道,此刻对我最有利的选择就是隐瞒下去,但我认为不能让你在无知当中离世,所以我选择告诉你,并且我想亲口对您说一句对不起。”
此时的埃德蒙并没有哭泣——他的泪水早就在白天哭完了。
埃德蒙的眼睛里再度浮现出了泪光,而这一次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欣慰和感动。
已经回过神来的埃德蒙,突然发现,自己的胸前多了一块手绢,他定睛一看,发现正是瓦朗蒂娜给自己递过来的,而她此刻正在无比关切地看着自己。
因为他是瓦朗蒂娜的爷爷,所以也没有人对此感到奇怪,只当是老侯爵在向自己的“亲家”告别而已。
命运之神,虽然你是个该死的家伙,但是我原谅你了。法利亚神父在心中释然地感叹。
接着,他茫然的表情似乎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仿佛此刻回过神来,意识到了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义父”。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神父祝福了他们,那么,在接下来的人生当中,他会履行自己的义务,实现两个人乃至一家人的幸福。
是的,他最好的年华都烂在牢里了;是的,他因为中风而半身不遂,但当看到为自己痛哭流涕的埃德蒙和瓦朗蒂娜之后,他又感觉,自己这辈子好像都值了。
接下来,他的视线又从神父的遗体上移开了。
埃德蒙是含冤入狱的,但是他却真的为了意大利的民族统一而提出过反对拿破仑的秘密计划,就算真的被抓那也只是运气不佳而已,侯爵只是一个执行者,从他的立场上来说,这确实没有任何问题。
“我命令你,尽快从悲痛当中走出来,你现在这种样子,是他的在天之灵绝对不愿意看到的!”艾格隆也并没有客气,而是直接对对方下令,“接下来我会给你几天休假,你要在这段时间里好好调整过来,等过几天之后,你要亲自来主持神父的下葬仪式,而他的遗嘱,也必须由你来完成,明白了吗!”
也许,在这个悲痛和茫然的时刻,比起廉价的安慰,埃德蒙更加需要一个人来强硬地告诉自己,接下来自己应该如何做、又该去怎样生活。
“虽然我向您道歉,但很遗憾我不会为此愧疚,因为那就我的职责,我必须完成陛下交给我的使命——您如果无法原谅我,那么您可以斥责或者辱骂我,甚至您可以让伯爵拒绝这门婚事,这些我都能够接受。”
他的嘴角开始抽搐,然后泪水不自觉地又涌出了眼眶。
自从神父和埃德蒙加入艾格隆的“团队”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神父都是由她亲自照顾的,也正因为如此,神父和她缔结了深厚的感情,从小失去父母的她,也如同埃德蒙一样,把慈祥的神父当成了自己的长辈看待,如今面对神父的离世,她自然悲痛万分。
虽然现在死神还没有把他带走,但是他已经能够听到祂的脚步声了。
尽管心里并没有什么宗教信仰,但是他还是轻轻地在自己头上和胸前划了一个十字,以此来表达对神父的哀悼。
年轻时的他虽然籍籍无名,却满怀激情和野心,想要出人头地,结果因为命运的捉弄,被抓到暗无天日的伊芙堡监狱当中成为重刑犯,眼看一辈子就要烂在那里的淤泥里面,然而命运虽然关闭了他人生的大门,但是却又像开玩笑一样,另外打开了一扇窗。
他穿好衣服,然后重新来到了法利亚神父所处的房间。
而此刻,神父正安安静静地躺在洁白的床上,一脸的平静和释然,除了没有了呼吸之外,其他就仿佛只是在熟睡一样。
实际上,这个样子比哭泣还要严重。
也只有他的陛下,可以这么做。
能够在这座如诗如画的宫殿当中,在最亲最爱的人们的环绕当中离开人间,这反而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幸福啊……在那个远去的时代里,枉死的人何止以百万计?相比他们,自己已经算是走运了。
说完之后,他无力地瘫软在了床上,抬头仰望着天花板上的壁画,视线也似乎变得越来越模糊。
虽然她没有说话,但是似乎已经胜过了千言万语。
祂正在一步一步,但毫不留情地接近,而他则没有任何恐惧,更不会哀求死神再给予自己多少时间。
就在当天晚上的凌晨,在埃德蒙、瓦朗蒂娜还有夏奈尔的陪伴下,法利亚神父终于咽下了自己最后一口气,就此魂归九天。
“谢谢你。”诺瓦蒂埃侯爵轻轻点了点头,“我会竭尽全力去帮助你的义子的,他会在这个帝国位极人臣,也许我可能会看不到那一天。”
已经离世的人,再也不会被俗世的任何事情所烦扰,但属于活人的事情却必须做完,而且还要做好。
已经没必要了……
“愿您安息!”他轻轻地祝福。
“我的朋友,尽管今天我们才第一次见面,但是我却对你满怀感激和崇敬。正因为如此,所以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让你不至于在临死之前还是稀里糊涂。
但是,不管命运是如何作弄,至少两个人却因为这一段“缘分”而相遇,最后情同父子,一起挺过那段最黑暗最绝望的时光。
在生命的最后,居然听到这样一个消息,神父不禁感到无比的愕然。
而他在同时,还看着埃德蒙。
这就是他对神父最大的告慰了。
“谢谢你,瓦朗蒂娜。”伯爵一边接过了手绢,一边弯腰,轻轻地亲吻了一下瓦朗蒂娜的额头——这已经是他现在能够接受的最大限度的亲昵了。
“但愿我能够守护住我们的一切!为了我们,也为了他……”
185,傀儡
在法利亚神父离去之后,艾格隆亲自主持了他的身后事。
首先,作为一个国家的首相,哪怕这个国家再小、再籍籍无名,神父多少也能算是个“重量级人物”,于是枫丹白露的宫廷和帝国政府以官方渠道发布了讣告,一边简要地回溯了神父的生平(当然,这个生平经历以虚构居多,因为神父的真实经历涉及到了太多不能提的黑历史),一边对神父的离世表示了沉痛的哀悼。
讣告发出之后,并没有引发外界的惊异,毕竟神父年事已高而且身患偏瘫是人所共知的事情,他的离世也早已经在预计之中。
比起神父的离世,人们更加关注的反而是他空缺下来的位子将由何人来接掌。
约阿尼纳公国虽然只是个国小民寡的新生国家,但是它同时却也是此时巴尔干半岛上仅有的两个独立国家之一,很自然地,它和另一个独立国家希腊结成了同盟。
两个国家唇齿相依,在国际上一同行动,把他们原本的统治者土耳其人当成了共同的假想敌。
而这个同盟的背后,还站着法兰西皇帝。
所以,公国的首相的一举一动,都会牵动巴尔干的局势,并不是什么无足轻重的人。
正因为如此,外界都在私下里猜测,艾格隆会任命谁成为新的公国首相,然而艾格隆却对此不发一言,任由外人猜疑。
整个葬礼的隆重而且肃穆,配得上神父的身份,虽然真正悲痛的人屈指可数,但是至少气氛已经做到位了,艾格隆也算是对神父本人和埃德蒙都有了一个交代。
而艾格隆本人,此刻则在操心另外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情。
“那陛下是怎么看的呢?”海黛有气无力地追问。
“他认为,你快要成年了,我作为你的监护人,为了你、为了公国,理应为你尽快定好婚事,以便让公国能够稳定地延续下去。”艾格隆的回答,击碎了海黛心中的侥幸,“他个人的建议是,要么安排你和我的某一位年幼的堂弟定亲,让你正式成为我家族的一员、要么就让你找一位优秀但没有什么财产和家族势力的外国王子结婚。”
就在这些纷纷扰扰当中,神父的葬礼如期举行,艾格隆亲自主持并且发表了致辞,而基督山伯爵则以“义子”和继承人的身份,接受出席者们的吊唁。
“海黛,我知道你现在很伤心,但是我希望你能够节哀……”艾格隆以非常关切的安慰,做出了开场白,“对于一位君主来说,过度的喜悦和过度的悲痛,都是应该尽量避免的,因为这会影响你的判断——”
而艾格隆这次特意召见她,就是为了谈谈她的未来的。
当然,这些善后处理的细碎工作,就不是艾格隆需要亲自过问的了,一切都有专人处理,有条不紊。
对十三岁的孩子来说,权谋和世故还是很遥远的事情,她为神父的离去而哭泣,并不是心疼自己少了一个重臣、也并不是向周围的大人们表演君臣情深,她只是真心地在哀痛自己一个可靠而且慈祥的长辈,就这样告别了自己——在她并不漫长的一生当中,类似的惨痛经历已经不止一回,所以她在葬礼上自然也会触景伤情。
这位名义上的君主,自从在艾格隆回到法国之后,就长期居住在枫丹白露宫,显然她也更加喜欢待在这边的日子。
而葬礼上,作为神父名义上效忠的君主、约阿尼纳女大公海黛,当然也露面了。
眼下的海黛,确实还算是年幼,稚气未脱,但是因为人生的坎坷经历、同时因为身为君王的身份,她也开始在举手投足之间多了几分威严感,有了一些微妙的成人气息,而随着身体的发育,她也越发出落得漂亮了,也许用不了多久,她就可以成为“原著”里那样的美人。
于是他就在葬礼之后,让人把海黛叫到了自己的跟前。
于是,在等了片刻,确定海黛的情绪已经恢复了正常之后,他开始进入了正题,“不瞒你说,在神父死之前,他还是放心不下你,为了你的前途,为了让你成年之后能够有所依靠,他希望我能够尽快对你的未来做出安排……”
此时的海黛,脸上还依旧带着些许的泪痕,显然刚才在自己首相的葬礼上哭过。
在葬礼结束之后,遵照神父临死之前的遗愿,他的遗体被悄然火化,然后骨灰被分成了两部分,准备分别送去故乡意大利和约阿尼纳安葬,至于他的心脏,则在做好防腐处理之后,交给埃德蒙本人保管。
“我会学着成为一个像您一样优秀的君主的,陛下,但是至少这个时候,请您还允许我再做个孩子吧……”海黛哽咽着回答,“我是真心把他当成亲人看待的。”
海黛睁大了眼睛,她美丽的黑色眼瞳当中先是闪过了一丝意外,然后又掠过了些许的惊慌——她已经大概猜到所谓的‘未来’到底是指什么了。
“好孩子,我替埃德蒙谢谢你的慈悲。”既然她这么说了,艾格隆也只好点了点头。
神父在临死之前,因为放心不下海黛,对艾格隆提出了几条建议,希望提前做出安排,而艾格隆自己也想弄明白,海黛对此到底有何看法。
“他……他希望安排什么?”带着些许的侥幸,海黛小心翼翼地问。
“我都可以。但我认为,首先应该征求一下你自己的意见——毕竟这事关你的命运,我认为你无论如何也应该有一些发言权……”艾格隆用温和的语气回答。“所以,我现在就是在问你的。”
他这并不是在骗人。
虽然注定会成为他随意摆布的“傀儡”,但是艾格隆也并没有欺负他人的爱好,在可行的范围内,他还是愿意给海黛一点自主权,让她能够过得更加舒服一些——从功利的角度来说,她越是满意自己的生活,就越是可以减少一些自己控制她的政治成本。
当然,无论海黛怎么选,都必须在“不损害自己利益”的前提之下,这一点是根本原则。
听到了艾格隆的回答之后,海黛眼睛一亮,似乎又找到了些许的希望。
“陛下,我虽然有君主的头衔,但是我的命是您救的,我所有的一切也是您赐予的,我还对您许下了效忠的誓言……所以无论您打算怎样安排我,我都会把它当成义务来接受,哪怕您要把我嫁给一位我最恨的土耳其皇室成员,我都会默然承受这种痛苦。”她抬起头来看着艾格隆,目光当中充满了发自内心的真诚,“但是,如果您大发慈悲,允许我拥有一些自主决定的权利,那么……我恳求您,不要这么早地决定我的人生大事,我还太年轻,还有太多事情没有经历过,还有太多新奇没有见识过,我不希望在自己最青春年华的时候,被迫成为谁的妻子,我更希望作为一位异国君主,在您的国家尽享太平。”
海黛的回复,让艾格隆略感到有些意外。
不过,仔细想想,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儿,不想要谈婚论嫁也是非常正常的事情吧……就连瓦朗蒂娜,也是因为拯救家人而被迫做出这样的选择。
无疑,如果自己强迫她,那么她会屈从,可是又何必去强迫她呢?
于是,在沉吟片刻之后,艾格隆点了点头,同意了海黛的请求。“好吧,既然你是这样想的,那我可以答应你——反正,你现在确实还年轻,我并不急于做决定。”
本来在艾格隆让步之后,海黛已经感到非常满足了,但是看到今天艾格隆这么好说话,于是她的心里开始跃跃欲试,希望借着这个机会,为自己的将来争取到更多自主权。
“陛下,既然您愿意开恩,让我可以决定自己的未来,那么我是否可以斗胆再请求您,允许我在找到自己的意中人之前,一直可以保持独身?”她大着胆子继续问。
嗯?
这个意外的转折,艾格隆的脸色顿时变了,因为这似乎是在忤逆自己的意志,违背法利亚神父的遗愿。
眼见艾格隆似乎有些不高兴了,海黛连忙鼓起勇气,继续向艾格隆解释。
“陛下,我之所以提出这种请求,并非我现在就决心孤老终生,我只是想要为自己的人生多一种选择而已。如果我在未来有了理想的意中人,我当然很乐意出嫁。”
接着,她又话锋一转,“我知道,您和神父如此在意这件事,更多是害怕约阿尼纳王国的王冠旁落,让别的家族觊觎到公国,但是这个问题同样是可以解决的不是吗?如果我真的孤老终生,那么我在晚年,就把您指定的任何一个人收养为义子,然后让他继承我的王位,这样不也变相达成了您的心愿吗?”“我听说过,先皇的一个元帅,就是以这种方式,成为了瑞典王国的国王。”
这个回答,让艾格隆哭笑不得,最后只能摊手露出了苦笑。
“看来你确实用功读书了。”
而他的回答,也意味着,他认可了海黛的要求。
海黛作为一个傀儡君主确实是合格的,她把国土和权柄都慷慨地奉献给了艾格隆和他的代理人,几乎从来不干涉也不过问,她付出这么多代价之后,要求的仅仅只是自身的“处置权”而已,这个要求确实并不高,既然她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那么自己也没必要再去强人所难。
反正,哪怕海黛坚持孤老终生,约阿尼纳公国早几十年还是晚几十年落入到波拿巴家族的手里,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关系——甚至,他到时候还可以指定某个次子成为海黛的继承人,还不用给其他家族旁支了,所以他自然可以大度。
看到艾格隆今天如此好说话,海黛也禁不住笑了出来——但一想到这份“好运”,是因为神父离世之后换来的陛下难得的心软,她又禁不住在心里为法利亚神父感到抱歉和愧疚。
她知道,自己在神父葬礼之后提出的要求,实际上是公然违背神父的遗愿,但是她相信,神父的在天之灵,终究还是会原谅自己的,因为自己并没有背叛波拿巴家族。
在她看来,与其成为联姻工具,和一个自己讨厌的人成为夫妇,倒不如孤独地过完君王的一生,至少可以自由自在地享乐和交际。
就算是傀儡,成为一个开开心心的傀儡,总比成为一个哭哭啼啼的傀儡要强。
“陛下,谢谢您的宽宏大量!”海黛满怀感激地向艾格隆行礼致敬,“我绝不会忘记您给予我的恩惠……无论我今后的人生是怎样,我将永远是您的仆从,这一点不会更改。”
“我也相信如此……”艾格隆点了点头。
接着,他又换了另外一个话题,“对了,海黛,按照神父的遗愿,他的骨灰将有一部分会被安葬到约阿尼纳首相府邸的花园里,我希望你也随着船队一起回约阿尼纳一趟,主持这个安葬仪式,以此来表示对神父的尊重——顺便,你在那里还要参加新任首相的就职仪式,这样才名正言顺。”
“那么您将把谁任命为新的首相呢?”海黛对艾格隆的安排没有任何意见,只是随口反问。
虽然海黛贵为公国的君主,但是她其实并不“爱国”,不过这也并不奇怪,毕竟她的亲人都已经死去,她也并非从小在那里长大,所以她根本不在意公国被如何统治,一切只凭艾格隆的安排。
其实这对艾格隆来说,也是一个棘手的问题,虽然当时他带着枫丹白露骑士团的人打下了这个公国,并且通过分封土地和财产的关系,在那里扎下了根,但是随着他“反攻倒算”成功,骑士团的成员们大多数也跟着他一起返回了法国。
其中越是有才能的人,越是希望在法兰西这边发展,毕竟这边的花花世界,可比远在欧洲边陲的小小公国有吸引力多了。
艾格隆也知道这是人之常情,所以他也不想强人所难。
所以他决定,在愿意留守在那边的自己亲封的贵族当中挑选一个人成为首相,继续延续法利亚神父定下的体制和规程即可。
反正,有自己在背后,公国的存续并无问题,找个平庸之才担任管家也并无大碍。
186,任性而为
在艾格隆这里得到了“可以自己决定终身大事”的许可之后,海黛心满意足。
对她来说,留在法兰西宫廷的日子,可以说是她这短短一生以来最幸福的时光。
在这个如诗如画的地方,她不用为任何事情发愁,周围的人虽然明知道她只是一个傀儡,但还是按照君王的礼节来对待她,除了必须服从皇帝夫妇两个人的意志之外,她在这里不会受到任何限制。
而艾格隆和特蕾莎每天都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并没有太多的精力来管束她,这就等于说她在大部分时间里,几乎可以享有绝对的自由。
当然,因为年幼的缘故,所以她不能到处去旅行,而且每天都会有专门的老师给她上课,她必须打起精神来学习各种知识,还要写各种令人头疼的作业,但即使如此,她还是无比地珍惜如今的日子。
她现在就盼着自己能够再长大一些,然后就可以跟着皇帝夫妇或者自己带人到各地巡游,饱览山川之美,享受旅行的乐趣。
在内心当中,她已经觉得这里才是“她的国家”,而名义上归属她统治的约阿尼纳公国,反而只不过是一个遥远而且陌生的异邦而已。
当然,不管怎么样,她终究还是约阿尼纳女大公,她也有自己必须履行的义务和责任,她要充当“橡皮图章”,为公国的重大活动授予名义上的合法性。
所以在法利亚神父离世、新首相继任的关口,她不得不赶回去见证葬礼和就职典礼等等重要仪式。
对她来说,不过是一段短暂的旅途而已,等到这一切麻烦事统统了结之后,她就会重新回来,继续自己最喜欢的快乐时光。
对艾格隆来说,管理如此巨额的资金,忠诚自然比技能更加重要,他让夏奈尔来管理这些账目,也是为了让自己可以随时掌握住宫廷的钱脉,在必要的时候可以临时动用大笔的资金。
不过,即使拥有了如此殊荣,夏奈尔却并没有被冲昏头脑,她依旧低调地跟随在艾格隆的身边,履行自己的各项职责,绝没有任何专横跋扈的作派,而这也让她赢得了包括特蕾莎皇后在内的人们的夸赞。
听到艾格隆提起了伯爵,夏奈尔的心里又是一酸。“伯爵先生今天几乎是失魂落魄了,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会心生怜悯的,他是真把神父当成父亲了。真希望他能够快点恢复过来。”
因为刚刚哭过的关系,她现在的眼睛还略有红肿,声音也比往常沙哑了许多,看上去楚楚可怜的样子。
当然,对夏奈尔来说,外界是夸赞自己还是诋毁自己都无关轻重,她只要能够和当初那样,追随在小主人的身边同甘共苦,就已经是无比的幸福了。
“陛下,您有什么吩咐吗?”
在平常,夏奈尔在艾格隆身边都会穿着一身朴素的女仆制服,不过因为今天刚刚参加了法利亚神父的葬礼,所以她穿着一身深黑色的丧服,脖子上还戴着一串珍珠项链。
接着,他没有再处理其他事,而是直接把自己的贴身女仆夏奈尔叫了过来。
听到夏奈尔这么说,艾格隆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能够碰上他,是你的幸运;但是能够被你当成亲人,也是他的幸运,我相信,被你和埃德蒙以晚辈的身份诚心诚意地哀悼,他的在天之灵也会感动落泪的。”
“我明白的,陛下,我很快就会恢复过来的。”
临走时她还特意提醒了艾格隆,“陛下,今天葬礼上我看到夏奈尔姐姐非常悲痛,您最好安慰一下她吧……也只有您最能够安慰到她。”
谈妥了一切之后,心满意足的海黛向艾格隆提出了告别。
“我知道了,谢谢你的提醒。”艾格隆微微颔首,然后送别了海黛。
说完之后,艾格隆又重新转回了话题,“既然现在葬礼已经结束了,那么我们就必须要重回正轨,夏奈尔,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我们去做呢。”
夏奈尔从小家破人亡,她在内心深处对亲情的渴望比常人更加深厚,而慈祥睿智的老神父,在相处当中,就被她移情当成了祖父一样的长辈,这也无可厚非。
“谢谢您,陛下。”夏奈尔屈膝向艾格隆致谢,但是神情却还是有些沮丧,“我知道您说的道理,只是……我当初照顾神父的时候,曾经蒙受过他很多指点,也在他的身上感受到了祖父般的慈爱,这是我这一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体验到的亲情了。所以,现在看到他就这样死去,即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我还是忍不住心痛落泪——”
之前因为艾格隆的恩典,她已经被敕封为吉维尼女侯爵,虽然大家都知道,这个头衔闹着玩的成分居多,但是不管怎么样,至少她已经有了一个官方身份,再加上艾格隆之前也把她册封为枫丹白露骑士团的正式成员,所以她在宫廷里的地位颇为超然,即使那些自恃位高权重的人,对她也在表面上极为尊重。
除了照顾艾格隆之外,夏奈尔平日里还和特蕾莎一起,管理宫廷的支出和账目。
“夏奈尔,请节哀吧,虽然神父的离世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惨痛的打击,但是生老病死这也是世间常理……我们只能默然接受这个现实。”艾格隆先开口安慰了夏奈尔。
“他会的,他的一生已经承受了太多的苦难,所以无论什么灾难都已经无法击垮他了,现在哪怕再怎么伤心,过个几天,我们又可以找回原本那个精力充沛的埃德蒙。”
夏奈尔也深知其中的利害,为了不至于办砸了艾格隆交代的差事,她还在有空闲的时候,专门找老师学习基本的会计知识,虽然她只是“半路出家”,但是靠着一腔热情和坚强的意志力,她居然很快就上手了,清点账目越来越熟练,特蕾莎也为此轻松了不少。
不过今天,艾格隆并不是想要和她讨论什么账目问题的。
在安慰完了夏奈尔之后,他又问出了另外一个问题。
“夏奈尔,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了,你对玛丽亚公主的印象怎样?”
这个问题,让夏奈尔猝不及防,她犹豫了片刻,表情有些纠结,似乎欲言又止。
“你不必斟酌什么词句,尽管直抒胸臆就行了。”艾格隆看出了她的纠结,于是鼓励了它,“我们之间不需要有什么掩饰。”
得到了艾格隆的鼓励之后,夏奈尔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
“陛下,我觉得她是一个很容易……很容易惹事的人,而且迄今为止,也确实给您惹了不少麻烦,她性格尖刻心思又难以揣度,在宫廷当中,她不会有什么人缘的。”
说了一通贬义词之后,她突然又话锋一转,“唉,可是即使如此,我也很难去讨厌她,毕竟……”
“毕竟她和苏菲一模一样,是吗?”艾格隆立刻就猜到了她想要说什么。
“是的,陛下。”夏奈尔苦笑了一下,承认了下来。
夏奈尔当初流离到巴伐利亚,当了王宫的佣人,然后在苏菲嫁到奥地利之后,她又作为陪嫁的侍女之一来到了美泉宫,后来被苏菲转“送”给了艾格隆。
所以,在夏奈尔心中,还残存有着对苏菲的一些主仆之情,也正是这份主仆之情,让她难以讨厌和苏菲一模一样的玛丽亚。
也许是因为这个话题触动了夏奈尔,她的精神比刚才振奋了很多,话匣子也悄然打开了。
“陛下,正因为我是这样的想法,所以其实我也能够理解您为什么对她如此优容,您对苏菲殿下心有愧疚,于是就想要补偿她,自然就不忍心苛责和她一模一样的玛丽亚殿下。正因为知道您心里的想法,所以我从来没有劝谏过您什么……”
“但是,在实际上,你还是心里不以为然的,是吗?”艾格隆追问。
这个问题,让夏奈尔顿时语塞。
在平常,两个人之间的对话,都是夏奈尔被动接受命令,极少这样“直抒胸臆”,而夏奈尔也不适应这种节奏,她害怕自己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惹得小主人不开心。
但是,艾格隆此时直勾勾的眼神一直在盯着她,让她无法躲闪,也不敢说谎。
“我当然不敢腹诽您,陛下,我只是觉得……只是觉得,您再怎么包庇优容,玛丽亚殿下终究只是一个影子罢了,而不是她本人。您为了一个影子而费心伤神,甚至和皇后陛下失和,实属有些……有些不值。”
艾格隆并没有如同夏奈尔所担心的那样发怒,反而是饶有兴致地笑了出来。
“那么,在你心里,如果不是为影子而是本人这么做,这一切就值得了吗?”
夏奈尔再度语塞。
“陛下……我没有那个意思……”她连连辩解,但是眼神却越发躲闪起来。
“夏奈尔,我们在一起很多年了,正如你非常了解我一样,其实我也非常了解你——”艾格隆摊了摊手,“难道你说话的意思,我还会理解错吗?”
眼见自己已经无从躲闪,夏奈尔也只好羞愧地低下了头来,然后点头承认了。
“是的,陛下,我也挺想念她的。”
但是很快,她又重新抬起头来,认真地劝谏艾格隆,“不过陛下,现在已经时过境迁,不管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您和她已经永远分开了,您还有了皇后陛下……皇后陛下这么优秀,您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吗?我能理解,您心里还是为当初感到遗憾,可是,很多事情就是这样的,一旦成为了现实就无法再更改了……您还是接受现实吧。”
“如果我不接受呢?”艾格隆冷笑着反问,“或者说,如果我希望像我之前做过的那样,再次创造现实呢?”
“您是说……”夏奈尔呆呆地看着艾格隆,她的心里突然闪过了些许的猜测,这些猜测现在还模糊不清,但是已经足够让她脊背发凉。
“其实你说得很对,为玛丽亚付出这么多的心力和成本并不明智,但是如果是为苏菲付出这些,那就恰如其分了——”艾格隆似乎也来了兴致,开始认真地向夏奈尔解释,“虽然玛丽亚现在在这里到处作,确实会惹很多人的嫌,但是在同时,她却也创造了一个可以在这里正常出现、正常行走的‘身份’,而她的这个身份,难道除了她以外,就没有其他人可用吗?夏奈尔,你认为怎样?”
“陛下……您……”夏奈尔的声音都开始发抖了,“您希望把苏菲殿下带过来吗?”
“没错,我希望这样,你不希望再见到她吗?”艾格隆反问。
他现在直接跟夏奈尔摊牌了,虽然在这个时间点上说出来并不是他计划好的,但是艾格隆早就打算跟夏奈尔和盘托出此事了。
为什么是夏奈尔?
就因为她是和自己一起从奥地利宫廷跑出来的人,同时她也是苏菲的旧属。
“完全知道内情”、“与苏菲有旧”,这两个条件,决定了她是艾格隆身边,最适合代替艾格隆来主持整个阴谋的人。
既然现在他已经说服了玛丽亚,那么接下来自然就要说服夏奈尔了。
反正时机已经成熟,艾格隆就乘着兴致干脆和盘托出了。
和他预料的一样,夏奈尔第一反应是震惊,然后因此开始激烈抵触。
“陛下……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您何必如此念念不忘,以至于要为自己自找风险呢?我确实对她有旧情,但我绝不赞同您的想法,这太……这太危险了。”
“是的,这很危险,但这难道比你我当初跑出来更危险吗?”艾格隆反问,“既然当初我们都能够做到,那么现在,更应该能够做到,因为我们已经比当初强了千倍万倍,不是吗?或者说,难道你不认为我有创造现实的能力?”
说完之后,艾格隆静静地看着夏奈尔,等待着她的回答。
他知道,夏奈尔只会给出一个答案。
身为少爷的他,每一次任性,她都只会给出一个答复。
187,计划与心愿
果然如同艾格隆所料,在片刻的迟疑之后,夏奈尔最终决定,还是一如既往地遵从艾格隆的意志。
她微微低下头来,以此表示不再有异议。
“陛下,如果这是您的意志,那么我会去执行的,虽然就我个人意志而言,我并不赞同您此举,但是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站在您这一边……”
“很好,谢谢你,夏奈尔……我就知道,你永远是站在我这边的——”艾格隆松了口气,然后笑了起来,“这件事关系重大,除了你之外,我也很难再去托付其他人了。”
艾格隆当然听得出来,夏奈尔心中其实是有几分不情愿的,而且他更加知道,夏奈尔的顾虑是很现实的。
但是,他就是要照自己的心意来做,因为一直以来他就是这样走过来的。
同样是任性妄为,成功了这就叫乾纲独断,失败了这就叫肆意妄为,这个世界永远只看结果。
所以,只要创造了好的结果就可以了。
和自己身边最亲信的人“统一意志”,让艾格隆心情放松了不少。
于是,他更进一步地说出了计划。
“在接下来,我会先给奥地利制造压力,然后再寻求和梅特涅和解,借机和梅特涅建立私人联系;然后,我和他谈妥之后,我会提出条件,派你作为我的特使前往奥地利宫廷拜见苏菲——你之前在奥地利呆过,而且还服侍过苏菲,所以派你过去探望她简直名正言顺,他们不会有什么怀疑。而且,在他们眼里,你只不过是一介女流,又曾经是个下人,根本无足轻重,所以他们对你不会有太多戒备,你有很多机会和苏菲沟通,她还可以邀请你到各处游览——现在奥地利宫廷已经恢复了一点她的特权,所以她可以这么干,别人也只会当她想要和故人散心,不会阻拦她,顶多只是远远地监视而已。”
虽然艾格隆说得轻松,但是夏奈尔内心却还是忐忑不安,毕竟这种事是如此惊世骇俗,她光是想象就觉得头皮发麻,自然也不会觉得事情会有这么简单。
当然,他没有告诉夏奈尔,其实他还有一个底牌。
那就是梅特涅。
艾格隆当然承认,整个计划不可控的因素非常多,风险非常大,如果处在“正常理智”的情况下,他是绝对不会做出这种选择的。
“这段时间玛丽亚一直在和苏菲通信,她会假借关心姐姐的名义,询问一些她的生活细节,还有身边人的具体情况。”停顿了片刻后,艾格隆回答,“然后,她会仔细记住这一切,并且想办法模仿苏菲。然后,她会想办法以各种名义深居简出,减少对外的来往,尽量拖延时间。
不过,虽然外表上装得轻松从容,但是他自己内心中不可避免地也会有些不安。
“陛下……虽然我相信以玛丽亚殿下的聪慧,可能会扮演得很好,但是万一出了什么纰漏,那后果简直就不堪设想了……您真的认为她可以办到吗?”她战战兢兢地追问。
说到底,她也只答应帮我和苏菲应付半年左右,等到了时候,苏菲会自己回去的,到时候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这并不是说,梅特涅会配合他这个胆大包天的计划。
“对……事前玛丽亚就会伪装成你身边的侍女,混在你的随从里面,只要小心一点,他们不会过多注意的。”艾格隆轻轻点了点头,“然后,你们在一起宫外冶游的时候,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让她们两个互相见一面就行了,只需要几分钟换好衣服,一切就大功告成了……她们两个的长相没人能够分得清,这一点你应该也很清楚。”
“然后您让我找个机会,把她们两个调换了吗?”夏奈尔再问。
而是说,一旦这件事成真,那就会成为梅特涅的死穴——毕竟,老皇帝身边主张对法友好的人是他,主持对法外交的人是他,如果捅出了这样一个天大的篓子,他的政敌绝对不会饶过他,非要借机把他搞下台不可。
“确实如此——”艾格隆叹了口气,这一点是无可辩驳的。
既然他就能够从一些细微的差别当中,很轻易能分清楚两姐妹来,那么另外那些和苏菲来往甚密的人们,也是有可能分辨出来的。
所以,只要先瞒着梅特涅把调换的事情办成,等造成既成事实后,反倒可以成为梅特涅的“软肋”,梅特涅就算在事后发现有什么不对劲,他也不敢声张,甚至反而会在暗处帮忙遮掩,这更加让玛丽亚的成功率大增。
“那就要看玛丽亚的发挥了,我相信,为了保住自己的脑袋,她一定会非常努力的。”艾格隆摊了摊手,然后云淡风轻地回答。
“长相虽然一样,但是气质可是有所不同的……”夏奈尔微微皱眉,“恐怕没有那么容易瞒过所有人。”
只是他一路走来,胆大妄为的事情已经干了不知道多少,再多一件他也无所谓了。
贪恋权位的梅特涅,是绝不可能允许这种事发生的。
一直以来,他给外人的印象,就是极度的自私自利,冷血无情,也没有人会想象到他会主动干出这种不理智的行为。
但是反过来说,没有人会想到他会做出这么“不理智”的行为,所以他反而可以出其不意,打一个信息差,送给梅特涅一个大大的“惊喜”。
说到底,这不是为了个人、家族或者国家的利益,而是为了他心中仅存的少年意气,为了满足自己心中最大的遗憾,他愿意为此去冒险。
听完了艾格隆的解释后,夏奈尔心里也大致明白了这一切。
“陛下,如果我现在再劝谏您,您还会听吗?”她尽自己最后的努力问。
“你可以说,但我不会听的。”艾格隆冷静地给出了她预想中的答复,“但是你有权拒绝,我可以再找其他人来执行计划,而且我永远不会因此责备你。”
“不,陛下,谢谢您的好意,但我接受它!无论我心中有多少意见,我还是会尽我所能地完成您的心愿。”夏奈尔斩钉截铁地回答,“我明白这件事对您多重要,也明白后果会有多么严重,与其让别人来执行,不如让我来吧……至少我绝不会退缩和畏惧,而且还可以排除泄密的风险。”
说到这里,她突然又苦笑了起来,“其实,我现在还是很羡慕殿下的呢,毕竟,她居然可以让您去冒如此风险,只会再见到她……身为女仆我没有资格嫉妒她,但是这一刻我还是很嫉妒。不过您放心,即使如此,这也不会影响到我执行您计划,更不会影响到我对她的尊敬,您就当这是我的闲话就行了。”
“夏奈尔,谢谢你。”艾格隆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最终只能再度向她表示了感谢。
艾格隆知道,以她的忠诚,无论她心里有什么想法,她都不可能去违抗自己的意见。
但是即使如此,她终究不是一个没有思想的机器,她也会有自己的想法,也会腹诽和嫉妒——只不过,这些都不会影响到她对自己的忠诚,从一开始,她就默默地守候在自己的身边,倾其所能地完成自己所有的命令。
“你虽然是女仆,但是你现在绝不会比那些高贵的大人们低贱,你是帝国的重要一份子,而且以后还会更重要。”艾格隆语重心长地安慰夏奈尔,“夏奈尔,我很抱歉,把你扯入到这么危险的冒险当中……”
“为您冒险,不就是我的职责吗?您何必致谢呢。”夏奈尔理所当然地反问,“当初我陪伴您度过了枪林弹雨从从未感到过害怕,现在当然也不会……您放心吧。”
夏奈尔越是说得如此自然,艾格隆的心里就越是感到内疚,于是他又告诫夏奈尔,“虽然不太可能,但是凡事都有个万一,如果你在执行计划的时候,真的被奥地利人察觉并且阻止了,记住,不要做出任何抵抗,直接束手就擒,让我来赎你……执行一场未遂的阴谋,不算什么大罪,只要交涉得当,我是可以把你捞回来的,你千万不要干傻事。”
“好的,陛下。看到您如此在意我,我的心里又平衡了一点点了……”夏奈尔突然笑了起来,“我会为您把苏菲殿下带回来的,请放心吧!”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然后会心地一起笑了出来,刚才的紧张气氛也随之被冲淡了不少。
接着,夏奈尔又收敛了笑容,重新开口了,“陛下,这下我倒是明白您为什么对玛丽亚殿下那么优容了,原来这一切都是为了铺垫啊,不过这么一想,感觉她也挺不容易的啊……”
“是啊,她为我冒的风险,绝对值得我付出的代价……我也很感激她。”艾格隆回答。
艾格隆也知道,自己只能控制计划的前半段,也就是“替换”实现之前的种种步骤;而等到替换实现之后,这一切就全看玛丽亚本人的“发挥”了。
无论一开始执行有多么完美,如果玛丽亚没做好,那一切就可能变成灾难,并且成为空前的震撼新闻。
而艾格隆对此也无能为力,只能看她自己了。
“那么除了金钱之外,她还向您索要过什么报酬吗?”夏奈尔又追问。“我知道她很贪财,贪恋权势,但是她贵为公主,恐怕也很难被区区金钱所打动吧,这一切应该还有一个更加有力的理由才对……”
说完之后,她似笑非笑地看着艾格隆,仿佛已经猜到了什么。
艾格隆只能耸了耸肩。
“好吧,夏奈尔,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没错,虽然她和我直到我逃出来之后才见面,但是在那之前,她已经认识过我了,甚至还曾经要计划过成为我的妻子——”
在夏奈尔惊讶的眼神当中,艾格隆将当初的事情转述给了夏奈尔。
夏奈尔没有想到,当年的事居然还有这样的隐情,听得瞠目结舌。
但是仔细一想,她又觉得这反倒是解释了很多事情——比如玛丽亚殿下为什么对皇后陛下具有那么大的敌意。
看上去那么飞扬跋扈目空一切,原来也是个可怜人啊……一想到这里,夏奈尔心里居然闪过了一丝对玛丽亚的同情。
不过,同情归同情,在她看来,玛丽亚的作派还是太过分了一些,她在感情上更倾向长期相处的特蕾莎一些。
她突然又想到,一个玛丽亚殿下就已经闹得如此鸡飞狗跳了,那么如果计划真的成功实施,自己将苏菲殿下带了回来,到时候岂不是更加……更加热火朝天?
陛下的意思,大概是希望想办法瞒住特蕾莎,可是,这种事情,真的就能够瞒得住吗?万一被发现了端倪,那一切可就难以收场了。
当初那些事情,夏奈尔也是亲历者之一,她原以为都已经尘埃落定,可没想到居然还会有“往事重演”的那一天。
特蕾莎皇后嫉恨苏菲殿下阴魂不散,而苏菲殿下嫉恨特蕾莎皇后占据了位置,而且她们都是心高气傲的性格,夏奈尔可不相信她们会真的“冰释前嫌”,然后好好相处,只怕是新账旧账一起算。
一想到这里,夏奈尔都不禁头大了起来。
唉,不过说到底,那都是公主殿下们之间的恩怨,自己又能够插得上什么话呢?远远地站在一边就好,可不能牵涉其中,招惹无妄之灾。
她微微瞟了艾格隆一眼,既是在嗔怪艾格隆无事生非,又在为自己的小主人担心。
陛下,您可真要悠着点啊……
艾格隆并没有察觉到夏奈尔此刻的心思,眼见顺利说服了夏奈尔,他自然就开始想到要执行下一步了。
“等到你开始执行计划,必然要和玛丽亚殿下配合……而你们两个人的默契也至关重要,从离开法兰西国境线开始,我就帮不了你们太多了……所以,夏奈尔,你最好先和玛丽亚彼此熟悉。我知道,她的脾气有点……有点大,不过,你不必对她过于迁就,有分寸地和她来往就行了,毕竟你也是代表我的——”
“是,陛下。”夏奈尔微微屈膝,“我不敢指望自己有幸成为她的朋友,但是我绝不会影响到您的大事的。”
188,盘问
对于初来乍到巴黎的普希金夫妇而言,他们这一趟法国之旅宛如梦幻,甚至比当初最瑰丽的梦想还要完美。
这对夫妇得到了艾格隆夫妇的热情接待,在宫廷那些盛大的活动当中,艾格隆夫妇把这对夫妇当成自己尊贵的客人向其他出席者们介绍。
有了皇帝夫妇的示范,其他人们——无论是政府高官还是名门贵族,也纷纷对普希金夫妇笑脸相迎,热情得仿佛像是多年老友一样,甚至还有人言之凿凿地当面对普希金说,自己早已经拜读过他的诗歌,并且对他倾慕已久。
当然,他们私下里窃窃私语的问题只有一个——这个俄罗斯诗人到底是谁?
一时间,普希金最近几年创作的诗歌,经过在巴黎的俄罗斯侨民和旅客圈子,开始在巴黎流传,颇有一些洛阳纸贵的味道,无论是真心欣赏他的诗歌,还是碍于皇帝陛下颜面,所有人都众口一词地夸奖普希金,称赞他“为沉寂已久的法国诗坛,带来了一缕大草原的清风”。
这些夸奖,普希金自然极为受用。
在这个年代,巴黎就是欧洲文坛的中心,他能够在这里扬名,自然也就大大地满足了他的虚荣心。
而他的夫人娜塔莉亚,则更加沉溺在了这种众星捧月般的感觉当中。
之前她挤破头也挤不下去的那些上流社会聚会,现在对她来说简直是如履平地,在阿布朗泰斯公爵夫人的引领下,她毫无阻碍地穿行于其中。而且所到之处,那些贵客,无论公爵夫人还是亲王夫人,全都对她笑脸相迎,仿佛从来都没有把这个俄罗斯小姑娘当外人一样。
对于一个俄罗斯乡间小贵族地主的女儿来说,这种待遇,是她当初想都不敢想的,几乎就是她眼里天堂般的感觉了。
对热情又冷漠,矜持又放荡的巴黎来说,它每年都会迎来一群外国的贵客,以前会有,以后还是会有,它会热情地张开怀抱迎接他们,畅谈他们的趣事,想方设法讨他们开心,和他们称兄道弟,但转头又会把他们遗忘,仿佛他们从来没有来过、甚至没有存在过一样。
年轻的普希金夫妇,还没有彻底品尝过“世态炎凉”的感觉,他们只是惬意地享受着“成名”的感觉,哪怕他们心里都清楚,这种超乎寻常的礼遇,并非来自于他们的才能和外貌——虽然他们确实在这方面出类拔萃——而是来自于他们有一个常人没有的好朋友。
幸运的是,即使在这个时候,他也没有得意忘形,他内心里也非常清楚,自己能够以“诗人”的名头突然在巴黎爆火,完全是因为有皇帝夫妇亲自“带货”而已。
自古以来,艺术家往往都是靠政治家扬名的,因为人们往往趋炎附势,把有权力的人当做时尚的风向标,上面夸什么他们就跟着夸什么,这也算是世间常理吧。
即使知道这些,他也还是感觉很开心,谁又不喜欢被认可的感觉呢?
不过,热闹了一阵之后,这几天普希金夫妇却闲了下来。
这并不是因为他们被社交界冷落,而是因为最近约阿尼纳公国的首相法利亚神父猝然去世,宫廷要为他举办葬礼,所以无暇再搞什么活动。
对普希金来说,他和法利亚神父非亲非故,对方的去世只是一个小小的遗憾而已,并不会让他感到有什么伤心,他只是跟艾格隆、以及基督山伯爵表达了礼貌性的哀悼,然后就保持了沉默,连葬礼都没有受邀参加,留在巴黎的旅馆里。
对他来说,这也是一个难得的闲暇,他乐得呆在屋子里面休息休息,恢复被连续不断的交际折磨得精疲力尽的神经。
不过,已经被拖入浮华世界的大诗人,注定已经很难享受闲暇了。
这一天,他刚刚还悠闲地躺在沙发上读书,却突然出现了一个令人意外的访客。
这位访客递上了名片,通过旅馆的侍者递交到了普希金的面前。
赫然是俄罗斯驻法国大使馆的参赞彼得·加曼宁伯爵。
眼下正值法俄两国交恶的时候,俄罗斯帝国因为1830年的动乱,曾经召回了驻法国大使,而且后来因为与波拿巴家族意气之争,所以一直都没有再派回来;而担任帝国首相的塔列朗亲王,作为对等报复,也没有往俄罗斯派驻正式的大使,两国就以一种微妙的对峙状态,维系着这种断断续续的外交关系。
外交和政治上的是非姑且不论,但至少有一点是明确的:在驻法大使不存在的情况下,参赞大人就是俄罗斯帝国派驻在法国的最高等级的外交官,断然不是此时无官无职的普希金能比的。
从小在皇村长大的普希金,见多了包括沙皇在内的大人物,自然也不会害怕一个参赞,但是即使如此,此时身在异国他乡的他,也不禁为自己居然能够得到参赞的拜访而微微感到有些自豪——在巴黎的俄侨,又有几个能够得到这样的殊荣呢?
正因为如此,他没有做任何犹豫,立刻就让侍者把伯爵带到了自己的面前。
这位伯爵其貌不扬,不过身穿着一丝不苟的正装,神态既严肃又温和,一看就是一个成熟老练的外交官。
“您好,伯爵先生——很高兴能够认识您。”因为两个人并不认识,所以普希金见到他之后,只是保持了有分寸的礼貌态度,友好地向对方致意。
“您好,普希金先生。”加曼宁伯爵也以十分谦逊友好的笑容,回敬了普希金,“我也很高兴能够在巴黎见到我国知名的大诗人……”
两个人友好握手之后,在沙发上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虽然对方一直挂着公式化的亲切友好的笑容,但是普希金却并不认为,对方的拜访是来和自己谈论诗文的——道理很简单,如果这位伯爵真的在乎什么俄罗斯诗人,自己之前来巴黎的时候他怎么就毫不问津,非要等到现在才来呢?
很显然,他是因为自己最近在巴黎社交圈子“走红”,所以才想起来看看自己而已。
一想到这里,普希金本能地就感到了一丝戒惧。
因为,如果对方只是单纯的趋炎附势,想要看看自己这个“红人”,倒也无所谓;可是如果他是因为自己和法国宫廷接近,所以打算来刺探消息,那就糟糕了。
无论如何,他是不会出卖情报的(况且就算他想要出卖,他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出卖的,他和艾格隆来往的时候,两个人都十分默契地从不谈论任何政治话题,以免彼此尴尬),但是这位外交官毕竟是个有权有势的人,如果惹怒了他肯定会惹上什么麻烦……而且消息传到彼得堡那边,那些对自己心怀嫉恨的人,恐怕又会造谣自己背弃国家了……
一想到这些可能的麻烦事,普希金的好心情顿时一扫而空。
正当普希金还在心事重重的时候,加曼宁伯爵率先开口了。“普希金先生,我祝贺您……您最近好像在巴黎大获成功,赢得了社交界的青睐和称赞,现在我参加的聚会里,到处都在谈论您和您的夫人,您已经成为了我们俄罗斯人的骄傲了。”
果然!普希金顿时心里一沉。
虽然对方的语气明显是在褒扬夸奖自己,但是普希金却感觉事态好像向自己不想看到的方向演变了。
但即使心里觉得不妙,眼下他还是没有什么办法,只好打起精神应付伯爵,“您言重了,我只是靠着一些卖弄小聪明的文字,偶然博得了些许虚名罢了,这不会持久,过阵时间恐怕大家就会把我忘了。”
“拥有虚名的人很多,但不是每个人都会得到法兰西皇帝陛下的亲口嘉许的。”伯爵摇了摇头,显然对普希金的自谦不以为然,“事实上,您是他热情接待过的第一个俄罗斯人……这说明您必然会有自己的过人之处——”
伯爵越是夸奖,普希金越是心里感觉不妙,心情几乎沉到了谷底。
很明显,自己作为俄罗斯人,能够得到皇帝夫妇如此的殊遇,在外人看来肯定是异乎寻常的。
他知道在如今这个俄法两国(准确来说应该是罗曼诺夫家族和波拿巴家族)旧怨未消,又添心恨的背景下,自己的“幸运”,一定会惹起俄罗斯人们的疑心,但是却没有想到来得这么快,甚至在巴黎就找上自己了。
“我对皇帝陛下给予我的殊荣,一直都满怀感激。”在片刻的沉默之后,他只能压住心中的紧张,然后小声回答对方。
“那么您能够告诉我吗,据我所知,您的诗歌和文章大多是用俄语写成的,那么为什么您的诗篇能够来到法兰西皇帝陛下的手里、并且得到他的青睐呢?这是经由何人介绍给他的?”伯爵并没有因为普希金的回避而偃旗息鼓,而是继续追问。
…………原来如此。
看到伯爵尖锐而又多疑的眼神,普希金终于明白了他的来意,也终于明白了他想自己这里知道什么。
本质上,他根本不关心自己,也不关心什么诗歌——他关心的是,法兰西皇帝到底通过什么渠道,掌握着俄罗斯国内动态,以至于连一个诗人的诗歌都能读到?
众所周知,尼古拉沙皇一上台就为了镇压十二月党人的起义,搞得腥风血雨,尽管风波已经平息,大部分的乱贼要么已经被处死要么被流放西伯利亚,但是沙皇陛下还是高度紧张,生怕内部还隐藏着什么心怀不满的潜在反贼。
他的高度紧张,也让帝国的官僚机构风声鹤唳,一直都在高度监控着国内的出版和舆论,不放过任何潜在的蛛丝马迹。
在现在的俄罗斯,文化人几乎可以和贵族画等号,创作诗歌的普希金是贵族,传播诗歌的自然也会是贵族——所以,到底是谁,把普希金的诗歌传到了法兰西皇帝的手上?这个问题就变得至关重要。
因为这也就意味着,有一群人有着危险的“海外关系”,甚至和法兰西皇帝勾搭上了。
这样的推论,看上去非常神经质,但是官僚机构的存在意义,不就是满足君王们最离奇的神经质吗?
所以,他们会有这样的怀疑,简直太正常了……
想通其中的关节之后,普希金原本就已经非常紧张的心情,显然几乎冒出了冷汗,他没想到一次普通的拜访,居然是如此暗藏杀机,甚至可能影响到自己和妻子的一生。
到底应该怎么办?
死不认账,那就太假了,毕竟他自己也知道,这一切看上去确实“可疑”;但是如果和盘托出说实话,表示自己曾经在随着俄军进军巴尔干的时候,偷偷跑去希腊见了罗马王,这不光无法洗清自己的嫌疑,就连当初带自己去希腊的军中好友鲍里斯·沃尔孔斯基也势必会受牵连。
光是自己倒霉也罢了,牵连到朋友,这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干的事情。
所以,必须要想个什么办法,给出一个至少看上去合理的解释……普希金脑子告诉运转,但是一时半会儿却哪里想得出完美的主意?
犹豫了片刻之后,他硬着头皮回答。
“您的问题,其实也曾经有过疑惑,我甚至还当面问过皇帝陛下。”
“那他怎么回答您呢?”伯爵追问。
“他说他在奥地利宫廷长大的时候,就非常喜欢文学和诗歌——甚至还自己动笔写过剧本。”因为这是实话,所以普希金也说得十分流畅自然,“正因为有这种爱好,他不光喜欢法国文学,对各国文学都十分感兴趣,他还跟我谈论过拜伦和歌德的诗歌……有一天他兴之所至,想要看看俄罗斯人的诗歌,于是有人就推荐了我——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了。我不认为其中会有什么不恰当的地方。”
“推荐您的人是谁,他没有说吗?”伯爵继续追问。
“请问,您这是在审问我吗?”普希金佯作愤怒地反问对方,“我为什么要问这么扫兴的问题?也许是他身边某个去过俄罗斯的近臣吧!他是皇帝,他欣赏我的诗歌是我的荣幸!而且,您认为,我和皇帝陛下讨论诗歌,会有损于俄罗斯的任何利益吗?如果有,请您指出来,我会立刻离开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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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陡然一变
“而且,您认为,我和皇帝陛下讨论诗歌,会有损于俄罗斯的任何利益吗?如果有,请您指出来,我会立刻离开巴黎!”
普希金愤怒的质问,并没有激怒对面的加曼宁伯爵,这个久经世故的外交官僚,只是以漠然而且礼貌的笑容面对着怒气冲冲的普希金,浑然没有把他当回事。
“您不必如此激动,先生……我绝不是来审问您的,不然我就不会只身前来拜访您了。”等普希金控制好情绪之后,他重新开口了。“事实上,我只是想要真心祝贺您的成功走红,然后再和您作为俄罗斯帝国的忠实臣民,进行一番开诚布公的探讨罢了……据我所知,您从小就深受国恩,甚至还曾经蒙受过沙皇陛下的嘉奖,您应该热爱祖国,然后与我一起维护俄罗斯祖国的利益,不是吗?”
“祖国!谢谢您还能够对我提起这个词,在这个异国他乡勾起我对她的思念——如果不是用法语说的那就更好了。”普希金半带怒气半是嘲讽地回答。“没有任何人可以质疑我对祖国的热爱,我愿意为她奉献一切,我用我所有的才智歌颂她,想要保护她的传统她的人民她的文字,所以正如您所知,我坚持使用俄语来创作,因为这就是根植于我们土地上的文字,是我们思想和文化的源头——那么,伯爵先生,我倒是想要请问您,您能够用俄语跟我流畅对话,或者朗诵我的任何一篇诗歌吗?如果能的话,我们不妨现在开始试试?”
普希金这番夹枪带棒的嘲讽,虽然看似不如刚才怒气冲冲的质问那么响亮,但却瞬间让伯爵的脸垮了下来,笑容也变得僵硬了。
是的,这次,他终于脸上挂不住,有点“破防”了。
没错,从两个人见面开始,这两位俄罗斯帝国的精英贵族,就一直是在用法语交流的。
这并不奇怪,甚至可以说这才是“正常”的,因为他们在彼得堡和莫斯科两京也是这样的。
俄罗斯上层社会的精英们,从小就跟着重金聘请的家庭教师们学习法语,用它来说话,用它来思考,俄语反倒是被鄙夷和嘲笑的下等语言。
更加直指要害的是,这位加曼宁伯爵,原本是一位来自于波罗的海沿岸的德意志裔贵族,这个贵族群体,在被俄罗斯帝国扩张吸纳之后,就一直成为了帝国官僚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许多俄罗斯外交官便是出自于这个群体,伯爵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因为这样的出身背景,伯爵的俄语自然就学得更加稀烂了。
更何况,在他多年在外国担任驻外使节的职业生涯当中,和其他国家的官员交流同样也是用法语,更没有什么锻炼“国语”的机会。
本来,这根本不是什么问题,没人会在乎他会不会说俄语,但是在此刻,在他高唱爱国情怀的时候,却被普希金指出自己热爱祖国的语言他却不爱,猝不及防之下确实有点招架不住。
这下子,他在“口头爱国大赛”当中就天然出现了劣势,很难再给普希金扣上不爱国的帽子了。
好在,他毕竟有多年的外交官经验,所以在片刻的破防之后,很快就收拾好了情绪,轻咳了一声,缓解了自己的尴尬。
“您不愧是一位文学家,如此善于言辞。”他忍住尴尬,重新笑了起来,然后继续用他字正腔圆的法语说了下去,“不过,我还是要强调一遍,我绝没有审问您、或者质疑您的爱国心,我只是希望,从您这里了解到一些重要的情况,这些情况对沙皇陛下的政府极有帮助,您既然是一位世受国恩的爱国人士,那更应该配合才对。”
“我很乐意配合您,但是我已经说了我知道的全部,先生。”普希金严正地回答对方,“我对我的幸运极为感恩,我不知道到底是谁向皇帝陛下举荐了我,我也不在乎这个。毕竟,归根结底,欣赏我诗歌的人是皇帝夫妇,热情接待我的也是皇帝夫妇,他们对文学和诗歌的热爱战胜了国境和民族之间的偏见,以至于把我这个籍籍无名的外国人当成贵客来招待……我认为这正是他们超出于常人的地方,也是值得您和我去学习的地方。”
说到这里,他又骄傲地斜睨了对方一眼,“而您,内心里并无半分对文学和诗歌的热爱,您拜访我,口口声声祝贺,却只想要从我这里挖出什么阴谋的蛛丝马迹……您这既是侮辱了皇帝夫妇,也是侮辱了我。不过,出于一个俄罗斯人的立场,我愿意为您解惑——我可以用我的声誉乃至于性命保证,我和皇帝陛下从未讨论过任何政治话题,也从未讨论过任何阴谋……任何类似的猜测,都是在玷污一段因文学而生的友谊!”
普希金知道,自己对一位位高权重的外交官说出这种话,肯定会得罪人,但是他也不在乎。
反正,他一贯如此骄傲和固执,不屑于蝇营狗苟,在面对无端怀疑的时候,他宁可以最强硬的态度回击过去,也不愿意屈膝讨好对方。
自然,他这种傲慢的态度,确实激怒了加曼宁伯爵,但是从普希金这种光明磊落的表现来看,伯爵又觉得他的话应该是真的。
也就是说,纯粹是一种偶然,皇帝知道了一位来到巴黎游玩的俄罗斯诗人,然后出于欣赏把他召进宫来热情接待?
还是说,确实存在某种阴谋,但诗人却并没有牵涉其中,所以对此毫不知情呢?
伯爵顿时陷入了沉思。
不管是哪一种情况,继续得罪这位在彼得堡有背景的贵族诗人,显然不明智、也毫无必要了。于是老于世故的加曼宁伯爵,决定不再继续追究这个问题——当然,暗中的调查还是肯定要进行的,他会和彼得堡保持联系,看看这位诗人到底风评怎样、有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至少现在,他决定不再进行这种徒劳无功的争吵了。
“看样子您对新登基的皇帝陛下印象很好……”伯爵话锋一转,又问了另外一个问题,“那么您认为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您是常驻巴黎的外交官,您对他应该比我更加熟悉才对吧?”普希金先是反顶了一句,然后又直截了当地回答了对方的问题,“在我看来,年轻,机智,但也骄傲。才华横溢,但风流多情,热爱生活也热爱自己的国家和子民——我认为,就个人而言,他正是我们最喜欢的那种年轻人,即使不当皇帝他也可以在我们当中赢得巨大声望的……”
“可他毕竟还是当了皇帝。”伯爵轻轻叹了口气,似乎对此感到有些遗憾,“如果他能够选择去当一个无害的浪荡诗人,那该多好啊!至少我会省了许多头疼事……”
话虽然这么说,但是从伯爵的语气当中,也听不出多少对波拿巴家族的痛恨。
法俄两国在不久之前,因为大革命和帝国扩张的关系,几乎时常处于战争状态,甚至还打了迄今为止欧洲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大国对决,结果也称得上“两败俱伤”,法兰西帝国因为征俄失败而走向了覆灭结局,但作为胜利者的俄罗斯也同样承受了大片国土沦为焦土的惨痛损失。
但即使如此,不管当初俄罗斯人爱国情绪是多么激烈,在战争结束十几年后的今天,俄罗斯人对很难说对法国有什么“恨意”,毕竟,在历史上欧洲各国互相交战本来就是常态,俄罗斯作为最终的胜利者早已经出了气,也没什么可恨的了;另一方面,这些从小学法语长大的贵族们,确实也很难保持对法兰西的敌意。
与其说,伯爵是痛恨波拿巴家族的继承人重新上台,倒不如说他是讨厌因此引发的一系列“麻烦事”,无端增加了自己的工作量。
“不管您愿意不愿意看到,他现在就是皇帝了,我们应该承认并且习惯他的存在——”普希金回答,“我倒是很高兴,如今死气沉沉的欧洲也需要一个年轻人来注入活力了。”
“再怎么死气沉沉也比腥风血雨要好。”伯爵反驳。
“对这一点,我和您一样看法。”普希金轻轻点了点头,“虽然我们两个国家正陷入到一场可悲的争吵,但我不认为在我们两个国家之间,横亘着什么无法挽回的矛盾。波拿巴曾是我们全民诅咒的姓氏,可是那个人已经去世了,现在头戴皇冠的这个年轻人不应该承受那些与他无关的罪孽!再者说来,他是哈布斯堡公主的儿子,也是哈布斯堡公主的丈夫,既然就连当年受害最重的奥地利人都已经选择了原谅和和解了,我们又何必纠结于过去的事情呢?照我看来,等到引发我们两国争吵的波兰动乱结束之后,这一切纷争就很快就会烟消云散了,我们两个伟大的国家,会以普通而且平等的方式平静相处。”
你一个诗人,懂什么国际政治?少在这儿丢人现眼了……伯爵虽然表面平静,但却在心里冷笑。
不过,虽然心里不屑,但是伯爵仍旧饶有兴致地追问普希金。
“您这个想法,是有什么根据吗?或者说,那位皇帝陛下跟您透露过这种意思?”
普希金顿时就紧张了起来。
他这本来就是直抒胸臆,换言之只是他个人的想法,要是给伯爵和背后的彼得堡造成了什么误判,那还得了?
于是他连忙否认。
“不,这只是我的个人意见而已……我说过的,我们见面的时候并没有讨论任何政治话题——但是,我可以确切地说,从我们交流的情况来看,我感受不到他心中有任何嗜血的复仇欲望,他并不纠结于过去的那些仇恨,他只想带领自己的国家走向繁荣的新时代……”
对诗人的这个判断,伯爵倒是相信——毕竟,能够原谅并且重用塔列朗亲王的罗马王,绝对不会是个被情绪冲昏头脑的莽夫。
虽然现在法俄关系确实闹得很僵,但是他早就洞若观火,看清楚了年轻的皇帝只是想要借着口嗨来占领道义制高点,为刚刚夺位的自己刷声望而已,他根本就不打算以身犯险,去为了过去的所谓“仇恨”而发疯。
所以他根本不信两个国家会因为这些争吵而擦枪走火,这段时间在巴黎呆得优哉游哉,趁着大使不在的间隙,让自己过足了“大使”的瘾。
而且,因为消息远比普希金灵通,所以他对局势的掌控要比普希金精确得多。
眼下,随着沙皇陛下调兵遣将,波兰已经危如累卵,眼看动乱就要在短期内被彻底解决——不管口嗨的调子多么响亮,法国皇帝也不可能为波兰动用一兵一卒,顶多只是接收一些流亡者罢了,而这根本无关紧要。
而这也就意味着,围绕着波兰问题的法俄口水战,即将到了尾声。
换句话说,这也似乎为接下来的“法俄关系正常化”铺平了道路。
不管怎么说,作为两大强国,互相不派大使的“准断交”状态都是难以忍受、难以持续的,两个国家不管嘴上唱多少高调,但实际上都会有恢复关系的需求。
所以,哪怕自己没有挖出什么“和法国皇帝勾结的俄罗斯阴谋集团”,但如果能够推动“法俄关系正常化”,那作为外交官,看上去也算是大功一件。
他并不关心什么诗歌和文学,自然也不关心什么皇帝或者波兰,他只关心自己的仕途。
而眼前这位激情有余、智谋不足的诗人,似乎也是一个不错的媒介……毕竟,他就是眼下离皇帝最近的俄罗斯人。
一想到这里,加曼宁伯爵的眼神变幻不定,大脑也随之高速运转了起来。
片刻之后,这位外交官又重新露出了谦逊和蔼、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仿佛刚才的尴尬和争吵从未存在过一样。
“普希金先生,这一点我倒是和您一样,我个人也是倾向于两国和解的,虽然这种和解目前看来似乎还是遥遥无期,但至少也应该是我们为之努力的方向……”他以略低谄媚的眼神看着普希金,“也许您倒是可以从中出一些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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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推心置腹
“也许您倒是可以从中出一些力。”
面对伯爵满怀期待的眼神,普希金对这个突然的转折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仅仅在片刻之前,这位伯爵还在想尽办法从自己这里挖掘“涉外阴谋”的蛛丝马迹,但是转眼间就来了个原地转向,谄媚地邀请自己一起致力于“法俄友好”,这种变脸的速度之快、之娴熟,不愧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外交官。
虽然心里对伯爵的惺惺作态感觉有些厌恶,但是对于伯爵的提议,普希金却感觉到了极大的吸引力。
作为一个诗人,他并不热衷于金钱和权势,但是对名誉却看得挺重。
在之前,他已经在俄罗斯文坛上声名鹊起,成为了国内公认的最好的诗人;而眼下,他得到了皇帝夫妇的青睐,在法国居然也创下了偌大的名头。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自己再促进暗中出力促进法俄关系重归正常,让波拿巴家族与俄罗斯人和解,那么自己岂不是可以得到更大的名望?
而且在他看来,这件事,对两国人民也都百利而无一害——两个饱受战火摧残的国家,彼此放下过去的仇怨然后化敌为友,这不是非常完美吗?
正因为如此,他心动了。
当然,他还记得,自己仅仅在刚才还是说“我和他从不讨论政治”,他也不想这么快就自食其言。
“先生,我很高兴,您居然愿意致力于两个国家的和解,我很乐意为此出力……不过,您想必已经看出来了,我终究并非是一个外交官,无法涉足到外交事务当中。”
对伯爵来说,这种回应,无异于就是同意了。
于是他心里顿时窃喜。
“您不必我们的职业感到有什么神秘或者敬畏,先生,以您的口才和智力,照我看来很轻易地就能胜任一个外交官的工作。”他笑着向对方回答,“况且,实际上,我也不需要您从事什么复杂的事情,您只需要作为一个中间人,做为我们俄罗斯和皇帝陛下之间非官方的沟通渠道就好了……有些话,通过冷冰冰的公文说出来,往往不如通过朋友说出来更动听,不是吗?”
也许是怕普希金听不懂,他就继续解释,“那些君王们和首相们,往往需要身边人作为传递信息的渠道,去做一些他们不能大张旗鼓做的事情。如果您在和他的来往当中,有意无意地透露一些有利于法俄友好的消息,也许就会令他对俄罗斯的态度有所改观。而反过来说,如果他真的想要重新恢复两国关系,他肯定会第一时间先通过身边人来进行试探……您不就是一个这样的合适人选吗?”
虽然伯爵说得还是有些隐晦,但是普希金这下子差不多弄明白了。
对君王们、或者对一国政府来说,最重要的就是脸面(说好听点就是威望),所以他们在大张旗鼓做某件事之前,会希望先通过隐蔽的、非官方的渠道进行试探和接触,以此来摸底,搞清楚对方的态度。
只有双方在私底下接触然后一拍即合了,才会正式转入到官方渠道当中——这样就可以避免大张旗鼓然后一无所获的丢脸情况了。
在如今这个法俄“准断交”的背景下,如果法兰西皇帝陛下真的打算重新拉近法俄关系,那么他先通过身边的俄罗斯朋友对俄罗斯官方进行试探,在逻辑上完全说得通——甚至可以说,这样做才合理。
那么,换句话说,作为一个知名的俄罗斯贵族和诗人,好像自己就是一个如此合适的人选——如果通过自己,私下的试探成功了,那就大张旗鼓地恢复邦交,亲善友好;如果失败了,那这件事就从未存在过,都是自己在瞎忙活,他可以把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
所以,他如此热情地接待我,不会是从一开始就把我当成了潜在的棋子了吧?后知后觉地想清楚这一切之后,普希金在内心深处,突然又冒起了这样的想法。
更悲哀的是,他好像也无法完全否认这种猜想。
他一直是把罗马王当成是平等的朋友的,也一直认为两个人之间的友谊如此纯粹,绝没有掺杂任何杂质——可是,现实终究不会是如此。
他不是诗人,而是个皇帝,诗歌只不过是他的业余爱好罢了,他每天首要的考虑肯定不是诗歌,而是怎样维护自己的统治,怎样让自己的家族可以和各国的王室平起平坐。
所以他就不可能是纯粹的。
可是这又如何呢?哪怕他确实有可能对自己另有所图,但两个人之间的友谊并非是虚假的,他对自己夫妇的热情也不是虚假的,他确实给了自己夫妇巨大的帮助——甚至可以说,让他们获得了想都不敢想的名望。
作为一个朋友,这就够了,还能再要求什么呢?
让一个皇帝100%以纯粹的友谊来面对自己,这种奢望注定只可能是妄想。
在这一刻,普希金突然回想起了,四年前在希腊时遇到的那个少年,浪漫而又深沉,多情而又冷漠,风度翩翩但又拒人千里之外……直到现在,他也一点也没变。
“普希金先生,您怎么了?”
看到普希金突然发了呆,加曼宁伯爵心里有点不耐烦了,于是他出言催促。
而这时候,普希金好像也已经醒了过来,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抱歉,我刚才想到了一些别的事情……”
接着,仿佛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他抬起头来看着伯爵,然后一字一顿地说了下去。“伯爵先生,皇帝陛下把我当成朋友,并且对我帮助甚多,所以我是不会背叛他的,如果您以后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密报,让我充当俄罗斯使馆在皇帝身边的线人,那您最好趁早死了这份心,我绝不会做这种有辱人格的丑事——”
说到这里,他又话锋一转,“但是,如果需要我为俄罗斯祖国美言几句,让我致力于促进两国之间的友好,那我非常乐意去做,而且早就期盼如此了!如果彼得堡那边有类似的需要,我也可以代为转达——我们之间也许无法成为朋友,但我相信,在保卫俄罗斯祖国利益这一点上,我们是完全一致的,我可以尽力帮助您。”
普希金的声明,让加曼宁伯爵微微愣了一下。
这一瞬间,他倒是被普希金这种光明磊落的表态给折服了。
在短短几句话之间,什么可以做,什么不能做,对方已经划分了界限,清清楚楚,没有任何挑拨或者模糊的余地。
也许不是一个足够忠诚于沙皇的爱国者,但确实是个值得佩服的男子汉。加曼宁伯爵心想。
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那也确实没有什么必要再继续了。
于是,伯爵站起身来,然后友好地向普希金伸出了手,“我明白您的意思了,那好,以后我们就按照这个界限行事吧……希望我们两个的期待都能够成真。”
普希金也站了起来,和伯爵握了手。
接着,他以礼貌但冷淡的方式,和伯爵互相道别,并且送伯爵离开了自己的套间。
等回来之后,普希金还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走到了妻子的房间里,而这时候,他的夫人娜塔莉亚正在对着镜子梳妆打扮。
“和使馆的人聊了些什么呀?怎么心事重重的样子,亲爱的。”娜塔莉亚一边对着镜子描眉毛,一边随口问丈夫。
“没什么,我们只是说了一些无聊的场面话而已。”普希金随口回答,然后走到了妻子的身边,“娜塔莉亚,你认为皇帝陛下夫妇两个人怎么样?”
“那还用说吗?!简直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娜塔莉亚兴冲冲地回答,“他们两个对咱们可太好了!”
普希金对妻子的回答早就在意料之中,所以他继续问了下去,“那么,你认为,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们要不要给他们也帮帮忙?”
“这还用问吗?当然应该了!”娜塔莉亚有些疑惑地回答,“难道这样的朋友,我们能够怠慢吗?”
面对妻子的疑问,普希金只是莞尔一笑。
娜塔莉亚想法很简单,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贵妇人,她的整个世界就是梳妆台、舞会场(以及未来的育儿房),对她来说,既然皇帝夫妇这么照顾自家,那么就是毋庸置疑的大好人,她可不会去考虑种种台面上台面下的勾当。
但是有时候,想法简单一些可能还是好事。
他是我朋友,现在对我有恩,如果他想要利用我,那就让他利用一下好了,反正这也是一件好事,自己乐意充当一个外交上的媒介——反正也不会损失什么。
这么简单不就行了吗?
搞阴谋,自己夫妇绝对不是那块料,而且两个人也没有必要参与到什么危险的外交阴谋当中,平白无故给自己惹麻烦。但是,做个中间人倒是没什么问题的。
想通了这一切之后,他从背后抱住了自己年轻美丽的夫人。
“那这段时间你开心吗?”
“那当然,开心极了!之前想都没想过会这么开心。”娜塔莉亚咯咯笑出了声来,“亲爱的,我们可算是来对啦……”
“我也这么认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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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加曼宁伯爵拜见普希金之后的第二天,有关于这场见面的消息,就被基督山伯爵送到了艾格隆的面前。
这倒也并不奇怪,艾格隆并没有特意派人监视普希金,但是伯爵作为俄罗斯驻巴黎大使馆的参赞、眼下俄罗斯在法国的头号外交官,自然是法国政府的监控对象,一举一动都有人负责盯梢,所以他去拜见普希金的事情自然也被人记录了下来。
对于这个消息,艾格隆并没有显得非常惊讶,反倒是有点意料之中。
他反倒是先问起了伯爵的情况。
“埃德蒙,你现在还好吗?工作状态没问题吧?”
眼下伯爵显然还没有从悲痛当中走了出来,面孔当中依旧还是有些憔悴,也比平时更加沉默寡言了一些,但是,他至少已经重新恢复了工作状态。
或者说,他宁可热情饱满地重新投入到工作当中,以此来忘却又一次失去至亲的伤痛。
今天,是他例行进宫,来艾格隆面前汇报舆情的时间,他把伯爵和普希金的见面这件事,也一并报了上来。
“我没事了,陛下……虽然现在我还有些悲痛,但这并不会妨碍到我的工作。”伯爵平静地回答。
“那好,他们谈了些什么?”艾格隆转入到了正题。
“陛下,他们两个人是私下见面的,而且谈话对象只有他们两个,所以具体内容我们尚且不得而知——”伯爵回答。
“那么你猜测会是怎样呢?”艾格隆追问。
“我个人认为,可能会牵涉到您。”伯爵老老实实地回答,“毕竟,眼下这个时间点非常敏感,而且众所周知,您对他颇为青睐,帮助他在巴黎声名鹊起……”
伯爵的回答极为中立客观,并没有添油加醋,但是却已经隐含了某种危险性了。
“那么你认为,他们会谈起某些对我不利的事情吗?”艾格隆再问。
“这个可能性并不能排除,陛下。”伯爵镇定地回答,“从他们交流的持续时间来看,他们肯定聊了挺久,绝不是什么礼貌的寒暄。所以这就可能牵涉到您了,也许他们在交流有关于您的情报……哪怕普希金先生可能是无意的。”
“你的猜疑确实有道理。”艾格隆点了点头,认同了伯爵的分析。
然后他很快又话锋一转,“但我认为,普希金先生不会这么做……他是个喜欢浪漫的男人,眼里容不得沙子,更不会允许自己成为一个告密的小人,他也许会犯糊涂做错事,但是他不会去做对朋友不利的事。”
看到陛下居然如此相信那个俄罗斯诗人,埃德蒙心中有些讶异,他搞不明白那个年轻人到底有什么值得信赖的。
但既然这是陛下的结论,那么他也只能接受了。
“那么您认为应该怎样处理呢?”
“为什么要处理呢?就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好了……反正也不会发生什么坏事。”艾格隆耸了耸肩,然后又微微笑了起来,“换个角度来看,这不是挺好吗?可怜的波兰回合就要结束了,现在要准备新的回合了。我之前已经做足了姿态,现在是想办法落地的时候了……就让我们继续热情接待这对夫妇吧,彼得堡会喜欢这种传奇故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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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最后的请求
正当艾格隆在枫丹白露宫,以随意的语气提到“可怜的波兰回合”之时,他的同父异母的哥哥亚历山大·瓦莱夫斯基伯爵,正在华沙亲身体验这一场注定要发生、而且正在发生的悲剧。
与艾格隆不同的是,无论是因为自己的波兰血统、还是因为此刻战火离自己越来越近,都让他心里满腹阴云,完全高兴不起来。
自从开春以来,波兰的形势正变得越来越糟糕,现在已经可以说岌岌可危了——
经过了几个月的调兵遣将之后,俄罗斯帝国在波兰边境集聚了十几万人的庞大军团,接着,等到开春之后,沙皇就开始逐步投入自己的帝国大军,发动了平叛战争。
为了彻底消灭这些可恶的叛贼,沙皇把自己的心腹爱将、服役几十年来战功赫赫的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帕斯凯维奇元帅任命为俄军主帅,摆出了要一股荡平波兰的架势。
在元帅有效的指挥之下,俄罗斯大军虽然后勤臃肿,推进迟缓,但恰如一台压路机一样,缓缓地向着华沙涌了过来。
虽然波兰独立军奋勇抵抗,但是在俄罗斯帝国无情的铁蹄之下,还是难以招架。
就在不久之前的1831年5月26日,两方军队在奥斯特罗温卡交战,两军各自伤亡了六千多人。对俄罗斯帝国来说,六千人的损失简直可以称得上微乎其微,但是对孱弱的波兰独立军来说,这却无异于是严重失血。
独立军不得不吞下了战败的苦果,实施了撤退,而俄军则继续向华沙滚滚压来。
战败不光在军事上造成了惨重的损失,更加在政治上对新生的波兰国家造成了惨重的打击,令原本就极为混乱的华沙政局,变得更加混乱不堪了。
上帝已经抛弃了波兰,它注定将会万劫不复,华沙大公国和此刻的革命波兰,都注定只是昙花一现而已,每一次的抗争都只是让它流更多的血。
正因为知道这一点,这些心怀恐惧的人们,不顾一切地想要在彻底灭亡之前找到一条生路,他们私下里甚至公开找到亚历山大·瓦莱夫斯基伯爵,希望能够为本人、或者为自己的家人获得流亡法国的许可;而遵照艾格隆的命令,亚历山大也来者不拒,只要有人向他提出申请,他几乎都同意了,不动声色当中,让成千上万人获得了一条生路。
现在,随着局势的混乱,前一个任务已经很难实施了,波兰危如累卵的局势,使得他难以再找到人帮助自己分配物资,他手头上的东西也差不多已经送完了,现在很难再从法国得到新的补充;而后一个任务就不一样了,现在反而正进行得如火如荼。
哪怕俄军打进了华沙,也不会把他怎么样,顶多就是宣布他不受欢迎,然后把他驱逐回法国罢了,而那也就相当于让他完成了整个任务。
心情沮丧归沮丧,他还是必须要打起精神来,完成自己的任务。
就在6月20日,前线将领安东尼·扬科夫斯基将军等人因连连的军事失败,被政府以叛国罪逮捕关押。
他现在毕竟是法国派驻在波兰的外交官,虽然现在法俄两国关系很差,但毕竟还不是交战国,所以他享有受保护的外交地位。而且他和波拿巴家族的关系众所周知,绝不是一个可以随意监禁或者处决的人。俄罗斯人就算对波拿巴家族再怎么恨得咬牙切齿,在这种问题上也是要讲分寸的。
虽然心情沮丧,但是在这种日渐绝望的气氛当中,他反倒并不恐惧,更像是有一种“隔岸观火”的心态。
然而,越是知道,他的心里就越是痛苦。
此刻,年轻的亚历山大就在体会这种无力感。
所以,他是准备呆到最后,见证波兰再一次灭亡的时刻。
总之,随着俄军日渐逼近,恐惧和绝望在华沙蔓延,在那种末日临近的气氛当中,每个人都在麻木地生活着,听天由命地等待注定的结果发生。
原本,在新成立的波兰议会当中,围绕着是战是和、是否动员全民等等问题,激进派和保守派、平民和贵族们就已经发生了剧烈争吵,互相攻讦。
对形势如此演变,亚历山大·瓦莱夫斯基伯爵其实早就心里有数,事实上在沙皇开始调兵遣将的时候,整个欧洲都判断这一场叛乱将会被沙皇重拳平息。
之前他过来的时候,实际上背负着的是“弟弟”赋予的双重任务,一方面,给予战火中的波兰人一些人道援助(私下里也给点军火援助),一方面,帮助波兰人中的精英分子前往法国避难。
哪怕不处死,也有可能被监禁或者剥夺一切财产。
——既然他能够看出形势已经绝望,那么其他人也一样能够看出来,而和已经“上岸”成为法国外交人员、注定可以安全逃脱的亚历山大不一样,这一次波兰造反作乱,华沙城内许多高官显宦和知识分子都深度参与了,他们在沙皇眼里肯定是“十恶不赦”的叛贼,一旦俄军重新返回华沙,那么等待着他们的,显而易见就会是一场清算。
现在,在波兰同时面对内外激烈斗争的情况下,形势已经趋向于绝望,用“危如累卵”来形容已经不太贴切,应该用“命在旦夕”来形容了。
毫不出奇的是,随着战局的日趋不利,谩骂的口水战越发升级,各派之间互相仇恨,甚至开始演变成为了内讧。
虽然他现在已经是法国人,并且是皇帝的心腹宠臣,但是他身上毕竟流着一半波兰人的血,并且从小在波兰长大,如今看到这个绝望的事实就在自己的眼前发生,哪怕他是一个旁观者,也不免感到痛苦和沮丧。
世界上最大的痛苦,不是承受灾难,而是明知道灾难会来,但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降临,无法解决也无法逃避。
这些绝望的人们,看来他的所作所为,自然对他和背后的艾格隆千恩万谢。
“拿破仑”这个他们曾经喜爱过甚至崇拜过的符号,当年曾经帮助波兰复国,时隔二十年之后,他的两个儿子,又成为了他们新的护身符——虽然这两个儿子保不住波兰,但是至少可以保住他们的性命、财产和自由。
刹那之间,亚历山大在华沙获得了巨大的声望,被不少人看成了“义人”。
除了名望之外,他的个人财富也得到了大大的扩充——在这个时候,许多富有的波兰人想要逃离华沙前往法国流亡,为了维持个人生活所需、同时为了不让沙皇没收他们的财产,他们自然会想要变卖他们的家产不动产,换成可以轻易携带的珠宝和现金。
于是,华沙和周边地区的宅院和土地交易,突然变得空前活跃了起来,因为卖家实在太多,所以交易价格一跌再跌,甚至达到了一个几年前难以想象的低价。
在这个“繁荣”的交易市场当中,亚历山大也成为了其中的参与者,他低价买入不少资产,等以后局势稳定,转手一道就能赚上一大笔,可谓是发了横财。
他知道这是“国难财”,可是既然这些流亡者们反正是要抛售家业的,那么自己不买也会有别人买,倒不如自己来赚上一笔,就当是自己这段时间以来为波兰服务的“报酬”吧。
反过来说,很多人把财产低价卖给他,其实也是看重了他“不会被俄国人清算”的身份,卖给他以后就有买回来的机会,总比无偿被俄国人没收要好。
细究的话,这倒也算是各取所需。
在今天这个阴郁的下午,亚历山大刚刚接见了又一批准备前往法国避难的上流人士,并且给他们签发了必要的文件,在送走他们之后,疲惫不已的他,瘫软在了沙发上准备休息。
而就在这时,他的仆人又给他送来了有人拜访的消息。
他原本想要让对方先等候着,但是听到了对方的名字之后,他改变了主意,让仆人把对方直接带到他的面前——因为,这个访客,正是他的好友安东尼·科瓦尔斯基。
正在一个多月前,安东尼曾经偷偷拜访了他,告诉他自己参加了起义军,还向他索要了援助。
而他也慷慨解囊,偷偷地援助了对方不少手上的武器弹药。
从那之后,他们两个就断了联系,而今天,他们终于又见面了。
和上次见面虽然只隔了一个多月,但是此时的安东尼给亚历山大的印象却截然不同了——
上一次,身为大学教授儿子的安东尼文质彬彬,充满了知识分子的气质;而现在,他干瘦,脸色枯黄,因为长时间的行军和疲劳而眼圈发黑,头发也变得凌乱干枯,眼睛里也有着明显的血丝,再也看不到之前的风度了。
虽然他不想这么形容,但是此刻的安东尼,看上去就仿佛是一头受伤的野兽一样。
但是,感谢上帝,他至少现在还活着,而且还是全须全尾的……
当然也只是现在而已。
两个人对视着,相顾无言,仿佛谁也不知道在现在这个情况下,应该怎样开口。
“安东尼……你还好吗?”最后,亚历山大尴尬地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好不好,你看看就知道了……”安东尼苦笑着回答,“我们失败,我们撤退,但感谢上帝,我还活着……虽然失去了不少战友。”
说起自己的时候,安东尼还有心情苦笑,但说起战友的时候,安东尼的嘴角却突然抽搐了一下,眼睛里也闪过了痛苦神色,显然,对他来说,之前的经历实在太过于煎熬。
“我听说了,现在情势确实很糟糕。”亚历山大小声回答。
“说糟糕还是你给面子了——”安东尼仍旧苦笑着,“现在他们就在维斯瓦河边,它就是我们最后的屏障,而俄罗斯人已经离它很近了——如果运气足够糟糕的话,他们跨过这条河,就可以来到华沙了。”
亚历山大听得出来,对方的语气,带着一种无奈而又听天由命的麻木。
可是,这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他动了动嘴,但是却又不知道该怎么样安慰对方。
他能够想象到,眼睁睁地看着祖国再度沦亡,安东尼的心里将会有多么绝望和痛苦。
这种痛苦,越是安慰,恐怕就越会难受。
所以,在沉默了片刻之后,他没有安慰,而是又问了对方。
“很抱歉,我现在手上已经给不了什么援助了,而且就算给了也于事无补……但如果还有什么能够帮上你忙的地方,我会帮的。”
说到这儿,他虽然明知道没有希望,但还是再劝了对方一次,“上次我说过,我可以帮你去法国,现在只要你点头,一切都还来得及——”
还没有等他说完,安东尼就摇了摇头,坚定地拒绝了他的提议。
“我的朋友,不要再说这个了,我说过,我不会走的……我们已经一退再退,现在华沙就是最后的阵地了,我不会再往后退,只会死在这里!”
亚历山大顿时语塞。
他知道,安东尼会这么回答的。
他会死在这座城市,为那些值得他保卫、或者不值得他保卫的同胞们而死,然后眼睁睁地见证祖国再一次沦亡。
一瞬间,他的眼眶差点流下了眼泪,既为自己的好友,也为这个国家的命运。
那么多达官贵人都在逃跑,却终究还是有忠诚的孩子愿意为她付出性命!
“那还有什么需要我帮你做的吗?安东尼?”片刻之后,他用微微颤抖的声音问。“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抱歉什么,也许是为了自己明明有波兰的血统却成了法国人;也许是抱歉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好友去死却束手无策;也许是在抱歉自己在这个国家再度沦亡的时候还发了国难财,成了吞噬它尸体的一员……也许,兼而有之。
年轻的亚历山大还没有完全泯灭良心,虽然他已经有了外交官的自觉,知道该怎样为自己、为国家牟利,但是现在的他,却终究还是没有完全消灭掉自己的恻隐之心。
“那就听听我最后的托付吧,我的朋友……”安东尼轻轻地拥抱了自己的好友,“我不能活着离开波兰,但我死后,请把我安葬在俄罗斯帝国之外的土地上,我绝不能再成为沙皇的臣民,哪怕死了也不行。如果有一天我的祖国有幸再度复活,到时候再让我安葬回来。”
说到这里,他又停了下来,然后又笑了出来,“恐怕你也看不到那一天了吧。”
笑着笑着,他又哭了,而且是嚎啕大哭,就像是个孩子一样。
“我会的……我会的……”亚历山大也不禁潸然泪下,然后连连点头,诚恳地答应了好友的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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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47)休戚与共
【妖后奸臣的世界线,渣艾留在奥地利辅佐苏菲成为奥国栋梁~承接番外2,6和27】
1850年4月29日
春天的维也纳比往常更加令人着迷,伴随着暖风的扫荡,在城市的公园、花坛和街头巷尾,到处都可以看到盛开的繁花,这些花卉点缀着这座历史悠久的城市,川流不息的多瑙河,也倒映着河岸边的茵茵绿草,气氛温暖、舒适而又迟缓,整个城市都好像沉醉在了一首舒缓的乐曲当中。
不过,在这座中欧的帝都之外,一切就没有如此安稳了。
在刚刚过去的整个1848和1849年,法兰西乃至整个欧洲发生了一系列瞠目结舌的戏剧性事件。
首先,在法兰西,巴黎人民又一次发挥了自己的传统艺能,革命群众冲上街头构筑街垒围攻王宫,然后在几天之内掀翻了统治这个国家已经18年的奥尔良家族的路易·菲利普一世国王(在1830年,也正是这位奥尔良公爵,借助着革命的东风篡夺了波旁王家的王位,这也算是一种‘天道好还’吧)。
不久之后,法兰西成立了共和国,仿佛那一场大革命又重现江湖。
而随着法兰西革命的成功,一场革命风暴也迅速蔓延开来,由西向东席卷整个欧洲大陆,慕尼黑、柏林、华沙,一个个城市都陷入到了动乱当中,就连维也纳也有不少激进分子走上了街头,号召要把法兰西发生的事情复制一遍,赶走对人民敲骨吸髓的哈布斯堡帝国皇室,尤其是那两个不得人心、秽乱宫廷的妖后和奸臣。
好在,帝国政府似乎对此早有预备,在摄政皇太后最信任的大臣、莱希施泰特公爵夏尔·波拿巴的指挥之下,维也纳周边部署的军队和警察迅速按照计划就位,然后以极快的速度冲入到了维也纳城内,接着在两三天之内平息了市内的所有骚乱。
接着,帝国政府又颁布了戒严令,帝国境内的所有城市都实施宵禁,任何胆敢违抗禁令的骚乱分子都将被格杀勿论。
随着数万名士兵经过极小规模的开火之后进入匈牙利首府布达佩斯,帝国最后一处动乱的火苗也被镇压了下去。
经过事前的精密计划、以及事后的铁腕镇压,这一场从法国起源的大动乱,终究没有伤及到奥地利帝国的根基,帝国和哈布斯堡皇室,总算有惊无险地逃过了这一劫。摄政皇太后苏菲,靠着她最宠信的公爵牢牢地控制住了这个庞大广袤的帝国,一如1838年所做到的那样。
在让哈布斯堡皇室的统治继续“安如磐石”之后,皇太后和公爵又采取了按兵不动、隔岸观火的策略,冷眼旁观欧洲各地的局势变化。
而最吸引他们眼球的,自然就是历史上一直反复无常的法兰西了。
如果说革命是一个惊天霹雳的话,那么接下来法兰西可谓还是“大戏连台”,一幕一幕的惊人反转,让人看得瞠目结舌。
首先,是革命队伍的“内讧”,巴黎的资产阶级政府和无产阶级发生了剧烈内讧,最终以政府调集军队炮轰巴黎,血腥镇压了无产阶级的第二次起义而告终,国王虽然被赶跑了,但是革命却还是死去了。
而后,在混乱的政局当中,艾格隆的堂兄,一直流亡在外的前荷兰王子路易·波拿巴,居然返回到了法国境内,然后堂而皇之地打着拿破仑皇帝的旗号竞选总统。
刚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苏菲自然大怒,在她看来这是分家僭越本家,是对自己爱人的“大不敬”,然而公爵却对此不以为忤,宁可继续冷眼旁观局势的发展。
于是,在1848年底,艾格隆的堂兄成功竞选了总统,让法兰西在时隔三十多年后,重新出现了一个姓波拿巴的最高统治者——
在当选总统的第一时间,路易·波拿巴就向维也纳的公爵发去了报喜的信件,同时还在信中“盛情邀请”公爵前往巴黎共襄盛举,让家族重返皇位,他还信誓旦旦地表示一旦自己以总统之身篡位成功,一定把皇位让给弟弟坐。
“呸!如果他真的打算让你坐,那为什么不先邀请你去选总统,而是等自己抢到大位了再来卖好?我看他就是想要利用你,等成事了再把你一脚踢飞!”收到这封信之后,苏菲一眼就看出了对方的险恶用心,然后力劝公爵不要听信这种谎言,贸然踏入到险地当中。
当然,在内心深处,她也极度不愿意自己心爱的人离开自己前去巴黎——哪怕是去当皇帝。
而公爵也深知其中的利害关系,他写回信给自己的堂兄,先是恭维一番,祝贺他的胜利,然后表示自己已经在奥地利成家并且开枝散叶,绝无去法国蹚浑水的想法,家族在法兰西的事业可以全部交给堂兄自己处理,并且在信的最后,他还祝愿堂兄往后“步步高升”。
这种明确无比的暗示,精明狡诈的堂兄当然完全能够听懂。
仿佛是为了响应公爵的号召一样,在接下来的一年多里,波拿巴总统又利用一系列权术操作,许诺、欺诈、笼络、分化,软硬兼施,硬是在他的反对派占议会多数的情况下,不断扩张总统的权力,先是获得了数百万法郎的年俸,然后又获得了巴黎城防的控制权,接着又拉拢到了军队的支持,眼看波拿巴家族的支持者愈发壮大,逐渐控制了法兰西的军政大权。
很明显,到了1850年,欧洲的所有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路易·波拿巴总统已经控制了整个局势,就差一场政变,然后摇身一变,成为帝国皇帝了——而大多数对共和国不感冒的法国人,反而会对此欢呼。
不管喜欢不喜欢这个结果,欧洲各国的政府,也开始以这个前提做相应的准备。
而摄政皇太后和莱希施泰特公爵这对“搭档”,现在也自然要对此未雨绸缪了。
这其中,公爵的处境最为微妙:他明明是波拿巴家族的正牌继承者,然而现在却成为了奥地利帝国的首相,而他精明强干的堂兄,现在统领着波拿巴家族在法兰西的势力。
他到底是应该为家族的复兴而高兴呢?还是应该为这一切和自己无关而沮丧呢?
也许兼而有之吧。
不过,对现在的公爵来说,心情的问题还在其次,他必须为自己、为自己的爱人和孩子考虑将来,这个“将来”,在维也纳而不在巴黎。
他的祖国,现在是哈布斯堡帝国了,他的所有资源、所有雄心都只能在这里实现。
一个科西嘉人可以把法兰西当祖国,一个在美泉宫长大的王子把奥地利当祖国,又有什么不行的呢?
而现在,就需要他来为这个帝国的将来而殚精竭虑了。
垂垂老矣的奥地利帝国,现在实际上要面对四线的“民族压力”。
匈牙利,波西米亚,克罗地亚以及北意大利,帝国这四片领土,哪一个都有着古老的非德意志民族,哪一个又都不可或缺。
问题就是,随着民族主义的兴起,这些非德意志民族,也开始对哈布斯堡帝国心怀不满,认为自己应该获得独立——或者至少获得更多的自主权,而他们的“觉醒”,势必也给奥地利帝国政府带来了莫大的压力。
在原本的历史线上,弗朗茨·约瑟夫皇帝先是按照“传统”,选择了皇帝专制独裁,以奥地利德意志人为核心,同时压制这四个民族。所以在1848年,奥地利先是击败了撒丁王国,稳固了对伦巴底的统治;然后又从俄罗斯“借师助剿”,剿灭了匈牙利的起义,重新稳住了帝国摇摇欲坠的统治。
但是,接下来因为他在1859年法奥战争当中惨败给了拿破仑三世的法兰西帝国;然后又在1866年的普奥战争当中惨败给了普鲁士,奥地利的国力遭受了惨重的损伤,而且还先后痛失自己在意大利伦巴底的领土;以及对德意志各邦的领导权。
在这种惨痛失败之下,奥地利已经不可能再单独靠自己德意志的核心力量来同时压制境内所有民族了,它不得不改变策略,转而拉拢匈牙利的马扎尔贵族,然后以奥匈合体的方式镇压波西米亚和克罗地亚的斯拉夫人——奥匈帝国,也随之诞生。
这不是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彻头彻尾充满了“机会主义”,但是当时那种帝国岌岌可危的处境下,皇帝又还剩下多少选择呢?
而且,做出这个选择之后,哈布斯堡帝国又多活了半个世纪,又有谁能够说这个选择大错特错呢?
在政治上,其实并没有那么多对错,能活下来就是对的。
不过,在现在这条时间线上,经过公爵的努力,情势倒是要好了许多——让奥地利帝国元气大伤的1848革命狂潮,被他力挽狂澜,以较小的代价压服下去了,“借师助剿”匈牙利的丢人事,终究没有发生,奥地利帝国中央政府仍旧强而有力,财政也大为好转,更重要的是,奥地利的工业化进程,也在公爵的主导下稳步开展,一切都在向好。
但是,想要从“险恶丛生”的19世纪噩梦当中逃离出来,奥地利帝国显然还需要做出更多努力。
首先,想要维持这个庞大的、多民族的中欧大帝国,不光政治上要逐步走向开明,将各族裔精英逐渐吸纳到统治机关当中;更需要域外大国的支持。
就算不能争取到所有大国的支持,至少也必须要找到一个可以唇齿相依的强援。
俄罗斯首先排除在外——这个国家领土野心太过于剧烈,根本就难以满足,也不可以信任。
那么,就需要“向左看”或者“向北看”了。
说得直白一些,要么,走“天主教同盟”路线,以宗教信仰为核心来联合法兰西(尽管其实没有哪个皇帝真的在乎信仰),同时羁縻同样信天主教的南德邦国;要么就和普鲁士结盟,组建“德意志同盟”,以德意志民族主义为核心,同时羁縻南德邦国。
必须在这二者之中选择一个作为强援,奥地利才有可能压制住境内蠢蠢欲动的各民族反贼,抵抗斯拉夫主义的侵蚀,并且稳固住南德作为缓冲区,然后才能维持住一流列强的地位。
怎么选?
在原本的历史线上,弗朗茨·约瑟夫皇帝最开始选择了“都不选”,他还停留在过去,总觉得哈布斯堡家族可以左右逢源捞取好处,这么做的后果是他先在克里米亚战争当中得罪了俄国,然后又被迫单独和法国以及普鲁士开战,没有得到过任何国家的帮助,最终只能灰溜溜地惨败丧失了一切“议价权”。
等到了这个时候,皇帝才堪堪醒悟,然后又选了靠向普鲁士,而这时候已经统一了小德意志的普鲁士,国力已经大大超越了奥地利,两国地位完全不平衡了。
最后,他只能无奈地当了普鲁士的半个附庸国,稀里糊涂地走向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诸神黄昏。
所以,对于公爵来说,既然必须选,那就应该“早选”。
而现在,对摄政的苏菲皇太后来说,怎么选都是无所谓的,因为她出生于巴伐利亚,自古以来巴伐利亚都有“挟洋自重”的传统,和法国结盟对抗奥地利或者普鲁士都是传统操作,她的心里并没有什么德意志民族情怀。
对于这个问题,公爵和苏菲在“谈心”之余,已经商量过了很多次,最终也达成了共识。
先看看法国如何。
倒不是因为公爵更喜欢法国,而是哈布斯堡帝国不到万不得已,并不喜欢走民族主义路线,因为这对帝国来说,只会更加增加非德意志地区的离心力;这么一想的话,反而法兰西更加顺眼一些。
尤其是眼下,路易·波拿巴眼看就要在法国上位,一旦他成了法国皇帝,那么不光有了“同宗之谊”,而且法国又成为了一个君主制国家,那些反共和主义的保守贵族,这下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对他们来说,“波拿巴皇帝”看起来再怎么不顺眼,也比“共和国总统”好看一万倍。
正因为考虑到了这一层,所以在这个时候,苏菲皇太后以本人的名义,命令奥地利驻法国大使馆开始了外交试探。
而令她感到无比欣慰的是,路易·波拿巴那边也给出了极为热烈的回应,不光立刻表示愿意和奥地利人接触,甚至总统还愿意私下里派出一个亲信代表团来访问奥地利,进一步深化两边的关系。
虽然这不可能意味着两国正式走在了一起,但至少是一个好的开始。
既然两边一拍即合,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许多,路易·波拿巴总统通过大使馆,暗地里提出了一份代表团名单递交给了维也纳这边,只要皇太后批准,代表团立刻就可以启程了。
而现在,两个人就在审核这份名单。
名单上的第一号人是热罗姆·波拿巴亲王,这倒不奇怪,作为拿破仑的幼弟、公爵的叔叔、现今波拿巴家族最年长的男性,他担任团长实至名归,更体现了“家族情谊”。
而后面的人员也非常正常,不是波拿巴家族常年的追随者,就是法兰西重要的政治家——总之,路易·波拿巴总统这一次可谓是摆足了诚意。
公爵的视线在名单上一行一行地划过,最后,他在一个意外的名字上面停留了下来。
“夏露·德·特雷维尔?”
公爵皱了皱眉,他总感觉自己似乎好像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甚至印象深刻,但是绞尽脑汁却又找不到丝毫的印象。
“怎么了?你认识她吗?”苏菲敏锐地察觉到了公爵的异常,于是问。
“好像认识,但……又没什么印象。”公爵老实地回答。“我只是好奇,为什么会有一个女孩子跟着代表团过来。”
“你可别把她当成一般的女孩子了,根据大使馆的情报,她可是总统的心腹呢,虽然年纪不过二十出头,但是精明强干,又有手腕,绝不是个好对付的人。她甚至可能是这次代表团的核心人物之一。”
说到这里,苏菲皇太后的表情当中浮现出了些许的讥讽,又有些促狭,“另外,大使馆的人还特意强调,她可是个了不得的大美人儿……也许你的堂兄派她过来还有点别的用意也说不定呢~”
“我觉得他不至于这么无聊。”公爵勉强地笑了起来。
“这可难说,毕竟他能当总统,你也有功,至少你没有给他拖后腿不是吗?他想要重重酬谢你不也很正常吗?”苏菲仍旧微笑着,“其实,就算真的是这样,也没什么吧?谁不喜欢漂亮的小姑娘呢……”
苏菲说是这么说,但是公爵知道,如果自己真的表现出意动的话,那么接下来迎接自己的绝对是一场狂风暴雨。
唉,再有权势的女人,也难免会吃一点无名飞醋啊,我见都没见过她呢……他略带无辜地想。
不管两个人之间感情如何深厚,但是苏菲比自己心爱的人大六岁,终究是她心里难以化开的心结。随着年岁的渐渐增长,她对自己逐渐老去的恐惧自然越发浓烈——毕竟,现在的她,已经年过四旬了,哪怕身为皇太后可以不惜成本地保养,但终究还是青春不再。
“在我心中,再好看的小姑娘,也不及您万分之一……我的陛下。”一边说,他一边熟练地用手捏住了苏菲依旧白皙的右手,以此来表达“忠诚”。
“得了吧你!”苏菲啐了一口,但是眼中的笑意却盈盈荡漾。“那也要用行动证明啊……”
番外(48)一见如故
且不说莱希施泰特公爵大人到底是怎样“证明”自己对皇太后陛下的忠诚,总之,在两个人私下商议之后,奥地利帝国接下来的外交政策也随之确定。
在皇太后的命令下,奥地利外交部正式通过驻法大使馆,向路易·波拿巴总统递上了邀请函,而总统也如同之前商定的那样,欣然接受了这份邀请,并且派出了一支友好代表团,前往奥地利进行访问。
这次访问,明面上是加强两国关系,实际上是为了路易·波拿巴总统接下来的称帝大业做准备。
很明显,总统已经完成了国内的政治势力整合,现在准备争取最后的国际支持了——或者说,哪怕得不到国际支持,只要各大国表现出冷眼旁观的姿态,那也足够了。
经过了两个首都之间的一番公文来往,再经过法国代表团的长途跋涉,等到这支代表团来到维也纳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多月之后的六月中旬了。
虽然此时正值夏天,不过维也纳也并不炎热,相反在这个勃勃生机的时节,美泉宫水木繁盛,绿地芳草茵茵,精心修建和维护的植物园内,各种花卉争奇斗艳,正是一年当中招待宾客的最好时间。
就在这怡人的暖风吹拂当中,法兰西代表团一行车驾,悄然来到了美泉宫。
盛大的欢迎仪式也随之召开,皇太后陛下虽然不喜欢路易·波拿巴,也不喜欢围绕在他身边的那群野心家和革命党,但是她毕竟是个掌权已久的政治任务,在执行自己外交政策的时候,自然可以排除掉所有情绪,以最亲切友好的态度接待这一批尊贵的客人。
就在礼炮的轰鸣声当中,穿着绣金制服的禁卫骑兵们,排着整齐的队列,欢迎代表团的成员们走下马车,然后踏着铺好的红地毯,走入到了宫殿里,然后来到了宽阔的大厅当中。
大厅的地板上铺着地毯,两端的墙壁上有两排亮晶晶的玻璃长窗,窗与窗间的墙上都镶着玲珑的金色壁灯,在天花板上还描绘着一幅油画,众神或腾云,或骑马,或赤膊执戟,或挥刀砍劈,格斗搏杀的场面,逼真而又惨烈。
哈布斯堡家族几百年的富贵奢华,此刻正浓缩于这一个大厅当中。
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此刻主导哈布斯堡帝国的两个人,却是哈布斯堡皇室的两个姻亲……
就在大厅的中央,宫廷的主人,弗朗茨·约瑟夫一世皇帝端坐在了皇座上。他穿着一身军礼服,佩戴着最高等级的大十字勋章,亲自接待这支法国代表团。
年轻的皇帝现在已经接近20岁了,他年轻俊俏,举止文雅,因为从小受过严格的教育,所以精通多门语言,而且还具有相当丰富的学识。
不过,虽然才智过人,但因为从小由母后摄政的缘故,所以他接触的具体政务并不多,他也深知自己经验不足,因而极少干涉母后和首相的决定,大多数情况下,他还和年幼时一样,对母亲送来的文件直接御准,不多过问。
但是,年轻的皇帝终究还是皇帝,既然头戴皇冠,那么权力的欲望就会自然而然地滋长,随着年龄的日渐增长,皇帝开始不满于母后的强势,对各项政务的质问也越来越多。
虽然现在,皇帝和母后的相处还算是融洽,宫廷还能够作为一个权力主体来运转,但又有谁能够保证,随着时光的流逝,年轻的皇帝不会跟法兰西国王路易十三和路易十四一样,在成年之后不满于母后的专横统治,决心自己抢过帝国的权柄呢?
对于这种现状,首相阁下自然也是心知肚明,为了不让事情往最坏的方向发展,这几年来,他除了悉心教导皇帝各种知识之外,还开始渐渐地让皇帝参与到了决策当中,逐步让渡了决策权。
他尽职尽责地充当了母亲和儿子之间的缓冲带,并且竭尽自己的才智来维护这个老迈的帝国,试图让它重新焕发新生。
对于首相的良苦用心,年轻的皇帝陛下也看在眼里,所以他也没有表现出急迫心理,而是心照不宣和首相以及母亲达成了“逐步过渡权力”的默契,反正他自忖自己现在尚且年轻,等过几年之后大婚再考虑亲政也不迟——况且,母亲和首相这些年的治理功绩有目共睹,皇帝陛下也不想贸然改变现状,自己给自己制造麻烦。
至于民间传言当中,皇帝和首相大人并非明面上的表兄弟,而是有着“特殊”的亲缘关系,咳咳,那终究只是传言而已,要是造谣传谣被官府抓到,那是要吃很久牢饭的……
不管奥地利权力中枢未来怎样运作,总之,现在还是苏菲皇太后和公爵两个人说了算,除了皇帝之外,皇太后陛下和首相阁下,早已经等候在了这里,他们一左一右地坐在皇帝陛下身边,和陛下一起接待这一支代表团。
在皇宫侍从的引领下,代表团成员们来到三个人的面前。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
这个时刻,不光代表着大革命爆发之后,法国和奥地利持续半个世纪之久的敌对时期的结束;同样也代表着波拿巴家族正式复兴,又一次成为了欧洲舞台上举足轻重的头号玩家。
堂兄弟两人,分别在奥地利和法国掌权,此刻,他们正以家族的名义“合流”,准备共同去面对接下来的惊涛骇浪。
就在众人的注视下,代表团成员们,纷纷以最恭敬的礼节,向奥地利的皇帝陛下和皇太后陛下行礼致敬。
皇帝陛下和皇太后陛下也同样向他们致意,不过这种礼节性的寒暄没有人在意,所有人都等待着接下来的一幕。
没有让大家久等,公爵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步步地走到了众人的面前。
站在代表团队列最前的,自然就是这次代表团的团长,前威斯特伐利亚国王热罗姆·波拿巴了。
当初的他,以年轻放荡著称,而如今的他,早已经年过六旬,两鬓斑白脸上也布满了皱纹,但是举手投足之间,仍旧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他一向是个乐天派,比起承担责任更喜欢享乐,年轻时招蜂引蝶年老了之后也不老实,而随着两个侄子分别在两个大国掌握大权,波拿巴家族东山再起,他也因此“水涨船高”,又有了以皇族身份享受生活的资本,因而就更加快活惬意了。
“艾格隆,我可总算看到你了……你果然如同传言般俊俏。”看到艾格隆之后,这位饱经沉浮的老亲王,心里自然也充满了感慨,“感谢万能的上帝,让你可以健康平安地长大,也让你可以在这个伟大的国家发挥自己的才能……”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是两个人心里都清楚,这些年来,波拿巴家族的支持者们因为罗马王居然不肯回法国领导复辟事业、宁可充当他们所厌恶的哈布斯堡家族的辅臣,一直都颇为微词,甚至还多次有人偷偷跑到奥地利,力劝公爵不要忘记先皇遗业和家族使命,而公爵一直也对此断然拒绝,两方甚至还因此发生过激烈的争吵。
这么多年过去了,一切都已经时过境迁,当初的争吵也随着路易·波拿巴总统的崛起而结束,波拿巴家族的支持者们找到了一个新的主心骨,但过去的争吵所留下的芥蒂,却还留在他们的心中。
当然,再过一段时间,所有人都会淡忘这一切的,眼下,最重要的是家族的“和解与团结”。
波拿巴家族重新在欧洲舞台上崛起,两个分支以后也将会密切合作,彼此扶持,让这个家族真正成为欧洲君主大家庭当中强有力的一员。
“我的叔叔,我也一直都很想念您……”在这种感人的‘寻亲’氛围下,公爵也展现出了应有的姿态,他动情地伸出双臂,搂住了自己的叔叔,然后用激动的语气说了下去,“对我来说,您就是我为数不多的至亲,我每时每刻都在为您的健康而向上帝祈祷……希望您能够在这里多呆一阵,让我可以尽我所能地热情地接待您,一偿多年夙愿。”
“当然,我非常乐意!我一直以来对维也纳都颇为神往,接下来能够有机会饱览它的美景和风土,这必然将是我一生难忘的回忆,如果能够有你陪伴在身边那就更好了。”热罗姆·波拿巴笑着回答。
在众人的注视下,叔侄两个人以最亲切的语气和动作交谈着,毫无保留地展现出各自对亲情的羁绊。
不过,这终究只是一种公关表演而已,对公爵来说,虽说他是自己的亲叔叔,但是自己自从有记忆以来就没有见过他,自然也谈不上有多少亲近感。
在和叔叔寒暄过后,公爵又和代表团的其他成员一一见面寒暄,互通姓名,而这些人也都恰到好处地展现出了受宠若惊的姿态,纷纷向他们仰慕已久、也曾经远远追随过的罗马王陛下致敬。
虽然“罗马王”这个称号,早已经被公爵的外公老皇帝弗朗茨废除,公爵自己平常也仅仅使用莱希施泰特公爵这个略显平凡的头衔(他还主动拒绝了苏菲加封他的想法),但是对波拿巴家族的追随者来说,这是一个政治立场问题,哪怕他不用,他们也会继续这么叫——即使他们日后将不再是他的臣子了。
公爵以亲切而又淡然的态度,从容地和成员们寒暄,直到他来到了队列的末尾。
他先是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花香味儿,然后抬头一看,发现此刻正有一位金发碧眼的年轻女子,正巧笑嫣然地看着自己。
她身穿着一条名贵的宫裙,华贵的白色绸缎和绒面布料贴身的裁剪,让她露出纤细迷人的颈部,以及白皙的肩颈,甚至隐隐约约还能看到已成规模的峰峦,胸口上还别有花饰形状的胸针,而在垂坠的裙摆上,则点缀着蕾丝花边、还有蝴蝶结和珠宝制作的花饰。
这一身打扮,不光将她的美貌巨细无遗地展露了出来,而且还让她显得耀眼而又富丽堂皇——恰如这座宫殿一样。
看来,这就是那位夏露·德·特雷维尔小姐了吧……确实如苏菲所言,是一个了不得的大美人儿。
不过,公爵从小就在皇宫长大,什么样的大美女都见多了,他对此本来早就有了“免疫力”,可是此刻他却恍惚间有些失神,好像脑海中涌上了一股莫名熟悉的印象,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却又好像认识她很久了。
奇怪,这是什么情况?
正当他在思索之间,却突然感觉到有些不妙。
在这样的场景下,当着所有人的面,对一个年轻姑娘死死盯着,确实太过于失礼了……
而且,苏菲肯定会生气的。
一想到这里,公爵陡然就清醒了过来。
他眼角的余光微微转动,然后果然发现此刻苏菲的笑容里多了一丝黑线。
虽然苏菲没有说话,但是她眼神却颇为凌厉,艾格隆仿佛听到她在质问,“好啊,之前还说根本不会对这个小姑娘动心,现在一见面眼都看直了?!”
……
好在,这种尴尬的场面,很快被这个二十出头的姑娘给打破了。
“陛下,对您我一直都满怀崇敬……感谢上帝,让我能够得到觐见您的机会……”她一边说话,一边从容地向公爵屈膝行礼,态度极为端正,仿佛自己真的是来“朝圣”的一样。“我叫夏露·德·特雷维尔,是皇帝麾下的骑兵将军维克托·德·特雷维尔的孙女儿。”
久经世故的公爵,当然不会被这种场面话所迷惑,不过从这个女子如此流畅自然的言行当中,他也能够看得出来,对方确实是见过大世面的,不是一个纯粹的“花瓶”。
“很高兴见到您,德·特雷维尔小姐。”公爵轻轻点了点头,“请问,我们在哪儿见过吗?”
这个奇怪的问题,让原本从容的夏露,脸上闪过了一丝迷惑。
如果换一个场合的话,她只会觉得这是极其拙劣的搭讪,然而此刻罗马王却堂而皇之地说了出来。
“很抱歉,陛下……我过去未曾得到过这样的荣幸,毕竟您从未到过法兰西,而我之前也从未到过奥地利。”片刻之后,她老实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也对,明明应该是这样子的,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就有一种熟悉感挥之不去呢?公爵扪心自问。
不过,即使心里疑惑,他也知道,自己不能继续和对方纠缠下去了,无论是从礼节的角度,还是从别的角度。
“看样子是我想差了……请您见谅。”他勉强地笑了笑,然后向对方挥手致意,“祝您在维也纳玩得愉快。”
接下来有机会再好好探探底吧……公爵心想。
番外(49)惺惺相惜
自从那一天在美泉宫的不期而遇之后,莱希施泰特公爵虽然表面如常,但是内心里却对那个名叫夏露·德·特雷维尔的年轻女子极为上心。
当然,这并非是他看了美女之后一见钟情,而是内心当中一股极其强烈的熟悉感、一种本来不该有的熟悉感,勾起了他心中的兴趣,想要搞清楚到底是什么情况。
于是,他在不动声色当中,开始秘密收集有关于这位小姐的事情。
他毕竟是已经掌权多年的帝国首相,当他想要认真调查一个人的时候,那确实是手到擒来般简单,很快,他就得到了有关于她的详细情报。
正如她自己自述,她是维克托·德·特雷维尔将军的孙女儿。虽然这个将军出身于名门贵族家庭,但是因为是次子的缘故他本来也没有头衔可以继承,不过后来在1805年他从德意志的流亡地返回到法国,为公爵的父皇效劳,并且立下了多次战功,一向喜欢贵族的皇帝龙颜大悦,最终封他为侯爵——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侯爵对波拿巴家族感恩戴德,即使在拿破仑皇帝垮台之后,他也坚持了自己的立场,仍旧公开站在波拿巴家族一边,也由此成为了波拿巴在法国境内最有名望、最强有力的支持者之一。
艾格隆当年甚至在1830年革命、波旁王朝统治垮台的时候,还收到过这位侯爵的信件,信中这位侯爵言辞恳切地请求他回法国去,带领他们趁机夺取法国政权。一眨眼二十年过去了,此时想起来真的恍如隔世。
很显然,当祖父写下这封信的时候,夏露小姐顶多才两三岁,她不可能参与到家族的事业里,甚至不可能理解波拿巴和波旁之间的纠葛,但是二十年过去之后,她却成为了备受波拿巴总统信任的亲信,成为了波拿巴家族的中坚谋臣,这也算是一种家族传承吧。
根据公爵收到的情报,在路易·波拿巴总统返回法国的时候,夏露和她的爷爷是第一时间迎接他的人,并且立刻就投靠到了他的麾下,并且在他这两年竞选总统、篡权多位的政治过程当中,祖孙两个多次出谋划策,可谓是“功勋卓著”。
此刻,特雷维尔侯爵已经被任命为陆军中的要职,帮助总统控制军队,所以只有夏露一个人参加代表团过来了。
如果我回去的话,现在就是祖孙两个在竭尽全力地辅佐我了……公爵略带感慨地想。
虽然一切都已经时过境迁,虽然他并不会因此而对自己的人生选择后悔,但是放弃了曾经拥有过的“至宝”,不可能没有一丝怅然。
不过,这种毫无意义的感慨并没有持续多久,公爵很快就将自己的注意力收回到了现实当中。
他经过对情报的仔细分析,确认夏露之前绝对没有到过自己的面前,而自己显然也不曾去过法国——所以,正如她说过的那样,两个人之前绝对没有见过面。
那就奇怪了,为什么之前我会感觉到熟悉,好像已经跟她认识了多年一样?
公爵扪心自问,却又找不到答案。
难道这就是冥冥中的缘分吗?他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但是在眼下这个情况下,却又好像是唯一靠谱的答案——哪怕看起来根本不靠谱。
仔细想想的话,这位夏露小姐的身世还真是有些可怜。
根据情报,在年幼的时候她的母亲就已经去世,父亲因为打击太大而不知所踪,只剩下她和幼妹相依为命,一家也因为政治的原因而家道中落,可谓是相当凄惨。可是在这种逆境之下,她却并没有选择自暴自弃,而是从小就努力学习各种礼仪和知识,成长成为了如今的通才;并且在同时,她还一手将妹妹照顾长大。
如此表现,说句“女中豪杰”是绝对不过分的,甚至还可以更夸张一点,称其为“人中龙凤”。
——对比一下,这难道不就是我的经历吗?
出生是天潢贵胄,然而父亲客死异乡,母亲则冷漠远离,自己甚至还身陷囹圄,在皇宫当中名为公爵实为囚徒。
在这种逆境当中,自己虽然愤世嫉俗但也没有自暴自弃,而是一边努力学习成长,一边寻找任何可以改变环境的机会——最终,自己做到了,不光改变了囚徒的命运,甚至还“反客为主”成为了这个国家真正的主宰。
而她也做到了,经过了几十年的等待之后,现在她也趁着命运的转折点,一跃来到了法兰西最高的权力舞台——可以预想得到,在她的一手操纵下,特雷维尔家族在日后必定会重新兴旺发达起来。
身处逆境但满怀希望,谨守礼仪却愤世嫉俗,身怀利器待时而动,最终咸鱼翻身……这就是两个人对命运的答卷。
所以,正因为我们两个经历和气质太过于相似,所以在第一时间我就感觉到非常熟悉?
公爵终于为自己心中的疑惑找到了一个“正确”的答案。
虽然这个答案并不完美,但是显然是此刻最合理的解释了,至少公爵接受了。
正因为接受了这个答案,所以公爵在心中对夏露更加增添了几分好感——这种好感并不是来自于男女之间的欲望,而是来自于一种灵魂深处的惺惺相惜,一种长辈对和自己相似的晚辈的欣赏和抬爱。
以后有机会的话,给她帮点忙吧,公爵心想。
虽然他不会去法兰西,但是他毕竟是皇帝唯一的继承人,他如果想给路易·波拿巴总统找点麻烦太简单了,所以他在总统面前说话也必然有几分分量,想要帮哪个波拿巴家族的支持者自然也非常简单。
这么年轻就已经进入了权力核心圈子,真有自己当年之风,还真想看看她的上限在哪儿,如果能在未来成为法兰西第一个女首相,或者宫廷的掌控者,那想必也会非常有趣……公爵心想。
这种想法被公爵深藏在心,此刻他只觉得有趣,但是在悄然之中,这个不起眼的瞬间,却影响了了两个国家、两个家族以及多少亿人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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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苏菲皇太后的命令之下,法兰西代表团得到了非常热情的招待,他们在专人的陪同下,逛遍了美泉宫和维也纳的各处景点,而且还在最好的乐团演奏下,好好地欣赏了一番奥地利引以为傲的音乐艺术。
在这种“宾至如归”的气氛之下,“法奥亲善”也成为了整个欧洲舆论场上热议的话题,有些人欢欣鼓舞,也有人心怀不满,但是他们都明白,波拿巴家族的“东山再起”已经成为了板上钉钉的现实,而且甚至有可能突然出现横跨法奥两个天主教大国的“家族同盟”,这种令人惊愕的情景,也让各国的伤透了脑筋,必须考虑如何提前应对。
舆论风波并没有影响到此刻维也纳的愉悦气氛,按照惯例,皇帝和皇太后陛下在美泉宫举办了盛大的舞会,奥地利各界上流人士“倾巢而出”,热情欢迎远道而来的法兰西代表团,而以热罗姆·波拿巴亲王为首的法兰西人,也拼尽浑身解数地施展自己的魅力,以便取悦这些奥地利人。
就在悠扬而又柔婉的圆舞曲的乐声当中,一对对男女结成了舞伴,在宽阔的舞池当中翩翩起舞,盛装打扮的贵妇人和少女们犹如穿花蝴蝶一样炫目多姿,妆点着这座奢华而且宽阔的殿堂。
不过,在这种欢快热情的气氛当中,帝国首相莱希施泰特公爵却脸色平静地坐在一边,并没有参与其中,只是静静地欣赏着一对对舞伴的曼妙舞姿。
他其实非常擅长于跳舞,不过随着年岁的渐渐增长,他并不喜欢这种喧嚣热闹的活动,所以渐渐地不再参与其中,知道他的习惯人们也不会打搅他。
可是,今天的情况,却多少有点让人意外。
一位盛装打扮的金发女子,踩着轻柔但极有节奏的脚步,亦步亦趋地走到了他的面前,为了方便跳舞,她穿着露肩的裙子,大片耀眼的白色肌肤,仿佛反射出了水晶吊灯的华光。
就在公爵的注视下,她微微屈膝,然后向公爵开口了。
“陛下,我可以冒昧邀请您与我共舞一曲吗?”
虽然这是一个请求,而且礼节备至,但是她的神态并无半分卑微,也没有戏谑,相反倒是显得有些咄咄逼人。
这是在挑战我?为什么?
公爵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您为什么想到要邀请我呢?”接着,他疑惑地问。
“如果您想听明面上的理由,那我会说,我想借机和罗马王陛下握手跳舞,当做自己至死不忘的荣幸——”夏露露出了微笑,然后不紧不慢地回答,“但如果您想听暗地里的理由,那我会说,我想单独跟您解释一下情况……毕竟,我听说您在暗地里调查我,我觉得作为您的臣仆,有什么事情我当面跟您说清楚就好了,也免得您困扰——也许其中可能有某种微妙的误会呢……?”
虽然她的用词谦逊婉转,但是那种昂然的骄傲,公爵却巨细无遗地感受到了。
确实……好像啊,正如当年的我一样。
也许当年旁人也是这么看我的吧。
不错不错,很漂亮,当年的我,应该也是如此……
明明才初出茅庐,居然敢于对我分庭抗礼,有趣,有趣,哈哈哈哈……
公爵多年来因为繁忙的公事而渐渐死寂的心灵,久违地感受到了些许喜悦和自豪。
“您多虑了,在我们之间不存在什么误会,我对您也根本不存在任何恶意。”接着,公爵也淡然一笑,“不过,我很欣赏你这份胆识和骄傲,正如我欣赏我自己一样——所以,我接受您的邀请。”
接着,他又摇了摇头,“不,在如此美丽可爱的女士面前,我怎么好意思接受她的邀请呢?应该是我来邀请您才对——”
然后,在周围众人惊讶的视线下,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然后微微示意。
夏露明白了他的暗示,于是向他伸出手来,他先是亲吻了她纤细的手,然后拉着这个年纪小他一辈的女子,一起走向了舞池。
这短短一段路程上,他感受到了四面八方传来的惊异视线,其中肯定还有苏菲投过来的严厉的质问视线,但是此刻的他并不在乎。
谁爱误解就误解吧,反正又不是什么大事,这时候自己开心就好。
正因为这是首相阁下,所有人都不敢阻拦,犹如是骑兵突入一样,转眼间他们两个人就穿过了拥挤的人群,来到了舞池的中央。
这个小小的插曲并没有改变整个舞会的流程,很快,乐师们开始演奏下一场的舞曲。
就在这乐曲的伴奏声当中,两个人虽然年岁差距不小,但是他们的身形却极为灵动,在众人的注视下翩翩起舞。
夏露对事情的发展有些意外,但是不管怎么说,现在确实是一个两个人“独处”的好机会,她想要弄明白,为什么明明之前没见过的罗马王会对自己这么上心——她甚至想到了,如果是最坏的那种可能,那就拼个鱼死网破。
然而,先开口问的不是她,而是公爵,而且是一个夏露完全没有想到过的问题。
“夏露小姐,您的剑术很好吗?谁教的?”
虽然是疑问句,但是他却用着肯定的语气,“从您刚才的脚步,还有戒备的神情动作,我可以察觉得出来——”
虽然意外,但是既然公爵都已经说清楚了,那么夏露也不打算狡辩,“是的,陛下……我从小学习过剑术,至于我的师傅,恕我难以告知……”
一边说,她一边暗暗心惊,自己好像又少了一张“底牌”。
而她马上又想到,公爵恐怕也剑术了得,不然不会有这种观察力,一下子心里又多了几分忌惮。
不过,公爵并没有在意她的保留,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脚步也丝毫不停,两个人一边起舞一边继续窃窃私语。
“真的很不容易啊,一边学习知识,一边练习剑术,一边还要照顾妹妹……夏露小姐,你必定能大有作为。”
“所以您为什么要私下里调查我呢?”夏露苦笑着问,“陛下,我已经说过了……我真的不认识您啊……”
“那么,现在,你有这个荣幸认识了。”公爵带着一种钦佩和自傲交织的笑容回答。“夏露小姐,我将让你实现你的人生梦想——不管那是什么梦想。”
番外(50)画龙点睛
“夏露小姐,我将让你实现你的人生梦想——不管那是什么梦想。”
公爵的话,让夏露一下子愣在了当场。
其实,在她并不漫长的一生当中,也遇到过类似的事情,因为自幼颜值过人,所以在少女时期刚刚踏入社交界的时候,就有社交场上的登徒子试图接近她,有些狂热的追求者甚至还说出过比这更加“诚恳”的许诺。
当然他们得到的唯一结局,就是被夏露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可是,罗马王和那些人肯定完全不一样,以他的名位和权势、以及在波拿巴家族内的特殊地位,就算他并不是万能的“许愿机”,但是也跟它相距不远了,至少他真的有能耐让夏露平步青云。
可是,他是认真的吗?还是只是兴头来了说说而已?
难道一直以来以理智和冷酷著称的罗马王陛下,居然被自己轻易地就迷得七荤八素,以至于在见自己第二面的时候,就像个坠入热恋的少年一样,说出这么尴尬的许诺来?
夏露有点难以置信这个猜测,但是比起“罗马王真的和自己一见如故所以打算不求回报地提携自己”这个猜测来,她还是更愿意相信前者。
所以,她在稍稍取回理智之后,第一反应就是不愿意上钩。
也许委身于这位陛下并不算“丢人”,但是她不想为几句没有任何约束力的许诺就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再者说来,初出茅庐的夏露心中还充斥着不知天高地厚的傲气,非要靠自己的能耐闯出一片天地来,她不想让人讥笑自己只是罗马王的“宠儿”。
“陛下……我很高兴您能够如此看重我,但是我认为我配不上……呀!”
因为刚才太过于震惊的缘故,夏露忘记了自己还在跳舞,所以脚步一时间变得紊乱,在回答的时候,一不小心脚一扭,差点绊倒了自己。
好在,她的舞伴身手着实矫健,微微一弯腰就抄住了她,犹如是事先商量好的一样,两个人然后又重新回到了正常的舞步。
旁人也发现了他们两个在窃窃私语,不过因为乐曲的嘈杂,没有人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而这也给了人们无穷的“遐想空间”。
难道罗马王陛下看到特雷维尔小姐之后又动了春心,想要尝尝正宗的法兰西甜点的滋味了?不止一个人这么想。
对于法兰西代表团的成员们来说,他们自然满心得意,因为这似乎代表着法兰西“魅力”战胜了奥地利。
而苏菲,则是怨念满满地看着那个比自己足足小了二十多岁的金发女子,她身边的侍从和官员们也感受到了皇太后陛下此刻的不悦,纷纷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成为被迁怒的倒霉鬼。
不过,正在跳舞的两个人并不知道场外发生的一切,他们两个仍旧沉浸在彼此的对话当中。
“你认为你配不上我的青睐吗?”公爵追问。
“是的,陛下……我还太年轻,我还有太多东西不懂的了,所以我现在并没有资格去梦想什么。”夏露委婉地回答。
“年轻?这是什么理由吗?”公爵嘴角一撇,露出了不屑的笑容,“难道不正是年轻,所以才雄心勃勃,恨不得把整个世界踩在脚下吗?”
眼见夏露想要辩驳,公爵一个眼神制止了她,然后继续说了下去,“不必狡辩什么,看着你刚才骄傲而且咄咄逼人的眼神,我就能够明白一切。你既然连我都不放在眼里,那么你肯定在心中傲视你身边的所有人,你的同党,你的朋友,甚至——你现在的恩主,我那个堂兄。这没什么,骄傲是好事,只有骄傲,才会有屈居人下的愤怒,才会有去改变一切的动力……正如当年的我一样。”
仿佛是被自己的话勾起了什么回忆,公爵微微抬起头来,看到了天花板上水晶吊灯反射的绚丽华彩。
“二十多年前的我……也曾在这里翩翩起舞,那时候的我,比现在的你还要年轻太多,而那时候的我就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把这座宫殿变成属于我的东西,要让自己成为这个国家的主宰!所以,夏露小姐,年轻永远不是借口,况且,对一个有志于凌驾于一切之上的野心家来说,你已经算老了。”
虽然夏露内心里其实认同罗马王的话,但是被一个大自己一辈的人教训、还说自己老(尤其是刚刚还丢了脸),夏露内心顿时涌起了一股逆反心态,于是她鼓起勇气,毫不畏惧、甚至略带着点讥讽地回敬了罗马王。
“好吧,也许您说得确实有理,但是……哼,如果我像您一样生下来就是皇帝的唯一继承人,而不是生在一个倒霉的落魄家庭,那说不定我现在都已经成为法国皇帝很久了,还用得着被您教训已经老了吗!?”
夏露的话,并没有激怒公爵,反倒是把他给逗笑了。
“噗哈哈哈……还真是嘴上不饶人啊。好吧,夏露小姐,对不起,我不该冒犯一位女士的禁忌——你不老,恰恰相反,风华正茂,光华四射……”
正如他夸奖的那样,此刻翩翩起舞的夏露,因为运动量和心情激动的缘故,白皙的脸渐渐泛红,脖子、肩膀和胸口露出的大片肌肤上,也出现了细细的汗珠,金色的头发也在舞步当中微微飘扬,此刻的风韵和神态简直犹如阿芙罗狄忒的化身。
“那么我接受您的道歉。”夏露微微一笑,又回复了刚才的谦逊。“陛下,我们还是回到正题吧,您一番美意,我十分感激,但是我觉得我实在担当不起这份恩宠……说到底,一份从天而降的‘神迹’,对一个乐天派的傻姑娘来说,肯定会照单全收;但是对我这种从小坎坷的人来说,就实在有点让人心怀疑虑了……因为我知道,凡是命运馈赠的礼物,一定暗中标好了价格,越是免费,可能我要付出的代价就越大——”
经过了刚才的小小插曲之后,夏露已经确定,罗马王对自己确实没有什么敌意,所以她趁着对方现在心情好,干脆就把事情给挑明了,“再者说来,陛下,如果您当初按照我爷爷的请求返回法国,那么我就是您的臣仆,您根本就不需要给我什么许诺我就会为您赴汤蹈火,而且无怨无悔;可是现在情况可完全不同,眼下您已经在奥地利扎根,而且已经明确说过绝不会回去了,那么我们能够效忠的对象只能是总统阁下了,如果我贸然接受您的好意却违逆了自己真正的恩主,那恐怕是既不忠也不智,平白无故给自己惹了天大的麻烦,您说对吗?”
精彩。
在夏露为自己分辩的时候,公爵一边跳舞,一边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她。
而这个回答,也确实让他越发欣赏面前的女子。
她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所迷惑,在短暂的错愕之后,反而能够冷静务实地分析自己的处境和利益,然后毫不犹豫地推开这份好意,虽然受害者是自己,但不得不为她这份机智和果断点赞。
“也就是说,如果我别无所图,只想帮你,反而会让你觉得代价太高是吗?”他忍不住苦笑了起来,“好吧,虽然这看上去很可笑,但也是世界的常态啊……我们终究是活在一个充满着虚伪和背信弃义的世界里,天真的傻瓜是不配坐在餐桌前的,你有这份戒心,倒正是说明了你确实不是浪得虚名——”
说到这里,他突然话锋一转,“那反过来一想,如果你为我效忠,那一切不都迎刃而解了吗?我虽然去不了法国,但你可以留在奥地利啊——这不就尽了我们的君臣之谊了吗?”
正如公爵所预料的那样,夏露的眼神陡然犀利了起来,一瞬间她原本舒展的身体也逐渐紧绷。
“小心点,可别再崴了脚啊。”看到她紧张戒备的样子,公爵却还是不紧不慢,甚至还帮助她调整舞步,“难道你认为我做不到吗?我现在就可以写一封信,告诉我的堂兄,我和夏露·德·特雷维尔小姐一见如故,所以想要把她留在奥地利,帮助她大展宏图……我想,出于我们的家族感情,或者出乎拉拢奥地利的必要性,他会欣然同意的,对吗?”
“但我不同意——”夏露咬着牙回答,她已经察觉到了,在公爵优雅的姿态下,隐藏着一颗傲慢自大的心,他是真的敢想敢做的——因而也就显得极其危险,因为他真的有这个能耐。
“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公爵只是微笑着,看着她的眼神甚至还有些怜悯,“既然你已经来到我这里了,那我会有很多种方法让你欣然同意的,有温柔的,也有粗暴的,还有既温柔又粗暴的……另外,你的妹妹比你小几岁,据说也很漂亮,如果你留在这里想念家人,难道我不能把她也一起邀请过来吗?你认为我有没有这个能耐呢?”
如果说,一听到前面的话,夏露还只是感到紧张和愤怒的话,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夏露的表情里,已经没有了任何习惯性的掩饰,只剩下了令人冰寒的目光——除非是近在咫尺的观众,否则谁也不会想到,如此可爱的脸上,居然会展露出如此令人毛骨悚然的神态。
“如果你那么做……那你一定会死的。”此刻的夏露,再也没有使用任何对罗马王的敬称,只是以最凛然无畏的神态,面对着这个权势远远超过自己的男人,“也许你现在可以肆意逞威,但你一定会死在我的手上……我发誓。”
“所以,这就是真正的你吗?大概你之前从未对人展露过吧?”回应她的,是公爵仍旧温和的笑容,“我就说,我们很像啊……夏露小姐,这下你明白了吧?你的野心,现在还是多么稚嫩和易碎,你还需要太多东西来保护自己和家人了。”
夏露这下终于回过神来了。
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的肌肤上已经布满了冷汗,明明一直都在跳舞,但是此刻的她,却仿佛如坠冰窟。
刚才只是虚惊一场,罗马王只是在逗她玩而已。
最可怕的就在这里——如果他不是在开玩笑,那么他就能够做到。
自己出生在一个败落的贵族家庭里,经过了二十年的蛰伏之后,终于“趁势而起”,一跃重新回到了权力的舞台上,自己也成为了总统所信任的心腹。
她原本以为这种成就已经可以傲视绝大多数人了,诚然也确实如此,但是就在刚才,在面前这个男人三言两语之间,她才发现,即使已经爬到了这个位置上,原来命运还是不在自己掌控当中。
诚然如刚才所言,他真的可以把自己强行扣留在这里,然后写信跟堂兄要人,甚至把自己的妹妹也“请”过来——他只是不打算这么做而已。
罗马王是如此,那么另外这边呢,路易·波拿巴是不是也可以?自己认做是他们的臣仆,那么他们确实就可以摆布自己的命运。
也许不会做得太难看,但是起起伏伏,现在也不过是他们一句话的事情。
自己从小就被命运所捉弄,结果到现在,还是在被命运所裹挟,难以挣脱吗?
这个可恶的家族,可恶的人……
夏露的眼神当中,悲凉、愤怒、无奈和苦恼交织,犹如是一杯苦涩又醇甜的葡萄酒一样,让公爵品尝得极为满足。
这就是我自己的青春啊……
捉弄她确实是一种恶趣味,但是,也只有她,才得到过这样的荣幸。
要说他面对如此千娇百媚的女子完全不动心,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不过,对于已经年近四旬的人来说,公爵的精力和欲望都已经逐渐衰退,即使此刻身边近在咫尺有一位大美人,但是他也并没有特别大的冲动,风流韵事只是他生活的点缀,权力和威望才是他的生活本身。
他反倒更加看重这个女子未来人生的“可能性”,就像是在看一本书,或者说自己在写一本书一样。
他知道,刚才自己在顷刻之间,就摧残了她的骄傲,但这不是他的本意,他真正想做的,是点燃她心中野心的种子,让她明白,要驾驭命运,还有多少路需要走。
“很高兴你明白这一切了,以你的年纪来说,现在还不晚——夏露小姐。”在乐师们渐渐停止演奏之时,公爵松开了自己的手,然后优雅地颔首向夏露道别,“我说过,我会帮助你实现愿望的——我承认我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人,但今后也许我们还会打很多交道,所以请你先习惯一下。”
192,铁蹄
随着沙皇军队的步步推进,俄罗斯帝国的旗帜离维斯瓦河仅仅一步之遥,华沙或者说整个波兰都已经陷入到了岌岌可危的境地。
因为艾格隆的授意,亚历山大·瓦莱夫斯基伯爵在华沙到处散发庇护证件,允许有门路的波兰人流亡到法国去,而他们在辗转来到法国之后,一方面对法国皇帝的“宽宏大量”而感恩戴德;另一方面则通过各种方式,不断控诉沙皇对波兰的血腥镇压。
波兰所面对的灭顶之灾,在欧洲各国的政界当中并没有惹起什么波澜,因为在有识之士看来,这本来就是注定要发生的事情,然而,在欧洲知识分子所把持的舆论界当中,这件事却成为了他们渲染“厌俄情绪”的又一个铁证。
在他们看来,波兰人犹如是大卫在挑战歌利亚一样,以自己孱弱的身躯反抗俄罗斯巨人,波兰的覆灭无异于是自由的烈火被万恶的暴君所熄灭(尽管实际上波兰人自己内部也有着非常严重的贵族对农民的压迫),他们一边痛骂沙皇的专制和暴戾,一边又用波兰人的遭遇来告诫本国民众,一旦被沙皇的淫威所统治,每个人都会面对何等下场。
不光在法兰西如此,甚至就连英国人也对此颇有微词,在他们看来,沙皇对波兰的统治虽然是被维也纳和会确认的“合法”权利,但是沙皇本人的暴戾恣睢却极其惹人讨厌。
在这股舆论风潮的裹挟下,波兰的抵抗者被同情他们的知识分子看成了英雄,而它的流亡者,也受到了非常优厚的礼遇。
艾格隆的话,让普希金顿时沉默了。
业余选手和专业选手还是段位差太多了。
不过,就算看破了,艾格隆也不打算说破,因为现在对他来说,本来就是“收拾残局”的时候,他自己也有意重新拉近和俄罗斯的关系,所以正好借势,让普希金来当这个中间人。
“这才是应该的嘛!”艾格隆连连点头。
或者说,“铁蹄”才是俄罗斯的本体,什么宗教、皇室或者政权,都只是在“铁蹄”上换了一层光鲜亮丽的表皮而已。
“不用谢,作为朋友,这是我应该做的。”艾格隆摆了摆手,“话说回来,就算现在人们不识货,但是我想他们迟早都会明白你是多么才华横溢的,我只是提前让大家先认识你而已。”
因为私下里两个人是以朋友的方式相处,所以艾格隆并没有太拘束,而是相当随和地打起了招呼,“我的朋友,最近在巴黎过得还好吗?”
哪怕最近得到了皇帝夫妇礼遇、因而名声大噪的普希金夫妇,也几次在社交场合上面对着类似的尴尬,要么有人谈论波兰问题,并且表达出了对俄罗斯的反感;要么更糟糕,有波兰流亡者在场,并且毫不掩饰对这个俄罗斯诗人的敌意。
不过,他对这个回答,自然心里大不以为然。
“我的朋友,我也希望俄罗斯帝国在未来能够成为你所说的和平、富足而且自由的国度,我甚至愿意为此提供帮助,因为这对整个欧洲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我本来也满怀着类似的期待的,希望在巴黎留下我的罗曼史,然而现实倒是让我有点失望……现在在太太小姐们的聚会里,最吃香的话题倒不是什么俄罗斯诗人,而是可怜的波兰诗人或者乐师……我大概很快就要沦为过气明星了,陛下。”
而这个机会很快就到来了,就在不久之后的一天,枫丹白露宫举办将要盛大的夏日庆典,而普希金夫妇两个人得到了艾格隆夫妇送过来的请柬,邀请他们作为贵宾出席。
“你在巴黎呆了这么久,有对哪位夫人或者小姐对你调情吗?我想,应该会有不少人,会希望体验下俄罗斯诗人的异域风情吧?”
他虽然希望致力于“法俄友好”,但是之前两个人之间从来不谈论政治话题,他也不想要“污染”两个人之间的友谊。
按照约定的时间,他和夫人一起乘坐宫廷派过来的马车来到了枫丹白露宫。
“那么你认为整件事应该怎样解决呢?”艾格隆饶有兴致地反问。
上次俄罗斯大使馆参赞加曼宁伯爵拜访他的时候,就已经让他燃起了成为两国沟通桥梁的兴趣,而现在为俄罗斯的形象“孤军奋战”的处境,更是激发了他的热情。
说到这里,他又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你我都知道,因为之前的种种往事,在波拿巴家族和沙皇皇室之间,存在着根深蒂固的敌意,我们互相厌弃互相蔑视,直到现在,我们还处于一种公开的敌对状态当中……但我认为,这对我们两国人民来说都是极其不利的,也是不公平的,我们应该心平气和地坐下来,为两个伟大国家的将来,好好地讨论一下——”
对于艾格隆的调侃,普希金本来也只是付之一笑,但是他马上心中一动,发觉自己找到了一个契机。
“托您的福,陛下,我在巴黎算是小小地出了名,人们都想看看,能和皇帝交朋友的外国诗人到底是什么样子。”普希金诚实做出了回答,“不过,他们看我的眼神,恐怕跟看杂技团的猴子差不多,他们只想看看我的脸,倒是没有几个人在乎我的诗……”
因为他知道,他的朋友的话确实是真的。
“陛下,您的意思是,我们两个国家应该考虑和平相处,正常地面对彼此?”
“这倒确实没错。”普希金也承认,自己确实很享受被人追捧的感觉——无论这种追捧是来自于什么原因。“所以,我非常感激您,如果没有您的帮助,我和我的妻子恐怕永远也无法在巴黎得到这么大的名气。”
很显然,在这种名流齐聚的场合下,皇帝夫妇如果亲切接待他们,更加会让诗人名声大噪。
虽然他故意用不经意的语气说出来,但是艾格隆却洞若观火,一下子就察觉到了他的真实用意。
“现在不正是在解决吗?”普希金茫然地反问,“现在,沙皇陛下的平叛大军已经来到了华沙城下,很快波兰的局势就会得到解决了……”
但是,除了是“热爱自由的浪漫主义诗人”之外,他也同样是一个骨子里的俄罗斯人,他难以接受帝国现有的领土从帝国分离后的恶果。
“难道不应该这样吗?”艾格隆笑着反问,“在我们的来往当中,你应该看得出来,我对俄罗斯人没有任何敌意,我也从来都不会把往日的仇恨记在心上,所以……我从来都不会是我们两个伟大国家友好相处的障碍,如果我们一直和现在这样互相敌视,那责任绝对不会在我这里。”
它可以和平,也可以统一,但是不可能同时都做到。
“没错,平叛很快就会成功,但是然后呢?”艾格隆先是点头,然后又继续反问,“难道你认为,这就是波兰人民最后一次为自己的自由而努力吗?如果波兰人继续遭受他们之前遭受的压迫,那我认为波兰的反抗会持续下去,甚至每一代人都会如此。”
凡是吞下去的土地,就不愿意再吐出来。
所以,他决定要稍微有技巧一些,找到一个看似不经意的话题,然后切入进去,这样就显得好像只是临时起意一样了。
“因为现状无法解决,所以选择相信后人的智慧吗?”艾格隆忍不住笑了出来。“哦,我明白,让一个俄罗斯人放弃对土地的渴望,那是不可能的,哪怕是您,您只能以此来弥合梦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了。”
不过,艾格隆也不打算跟普希金说这么扫兴、而且也于事无补的话。
“哦……可怜的波兰人。”于是,艾格隆顺势就耸了耸肩,然后轻轻叹了口气,“现在巴黎确实多了很多波兰来的难民,我想你应该不会责备我向他们打开国门吧。”
如果是普通人,恐怕会因为舆论而选择息事宁人,然而普希金一直是个暴脾气,他从来都不打算退缩,他不光想要为自己的俄罗斯祖国挽回颜面,甚至还想要尽自己所能,去挽回已经跌落谷底法俄两国的外交关系。
这种矛盾的心态,让他很难说出违心的话为自己、为俄罗斯帝国辩护。
这种难得的殊荣,普希金当然不会推辞。
他默默地等待着,希望得到这样的机会。
“向无家可归的流亡者提供容身之地是一项义举,陛下,虽然我是俄罗斯人,但是我绝不会反对您此举。”普希金立刻严肃地回答,“况且……就我个人而言,我也同情他们的遭遇,他们虽然是叛乱者,但是也是受害者。”
而现在,他认为机会就来了。
没有铁蹄的高压,庞大的俄罗斯帝国就无法维持,只要俄罗斯稍微有松动的迹象,那些被铁蹄所镇压的各民族都会寻求独立,脱离这个在他们眼里压抑窒息的“民族大监狱”。
“随着时光的流逝,一切伤痛都会被弥合的。”犹豫了片刻之后,普希金终于做出了回答,“虽然我的祖国现在还有种种不如意之处,但是到了将来,它会变得富足和繁荣,种种令人窒息的专制和压迫也都会随之烟消云散。到那时候,波兰人也可以从帝国的发展当中获利,他们会成为帝国境内最富裕的省份之一,并且享有和英国人法国人一样的人身自由和权利——正如俄罗斯帝国其他地区的臣民一样。我相信,到那时候,波兰人民就没有任何理由再去寻求从帝国脱离了,恰恰相反,那时候他们会成为俄罗斯人民最亲近的斯拉夫兄弟……”
反正,他也知道普希金只是因为满腔热情所以想做这件事而已,并没有什么个人野心,他利用普希金对沙皇释放接近的信号,能成功最好,不成功也没有任何损失。
所以,他既同情波兰人,却又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看到波兰人的“反叛”成功。
普希金和许多俄罗斯知识分子一样,有着自由主义的浪漫和天真,他们相信维持一个“完全西方式”的俄罗斯是有可能的,他们不愿意承认,俄罗斯帝国就是一次次征服之后所形成的庞然大物,维系着这个庞大帝国的,也只是沙皇的铁蹄。
和往常一样,艾格隆先是单独接见了他,两个人一起漫步在花园当中,感受着户外的蓝天水色。
“哈哈哈,你的要求太高了!诗人总是曲高和寡的,能找到几个知音就算走运了。”艾格隆忍不住大笑了起来,“虽然大家见你只是想要看看新鲜,但总比无人问津要好,不是吗?”
一方欢喜一家愁,波兰流亡者所受到的礼遇和青睐,让在巴黎的俄罗斯人们,或多或少都感觉到了不自在。
皇帝陛下的吹捧,让普希金心里也不免有些暗自得意,脸上也浮现出了笑容,“既然您这么说,那我以后也会拿出我全部的本领来创作,免得被人讥笑浪得虚名……”
虽然他的一个俄罗斯贵族,但是作为一个热爱自由的浪漫主义诗人,他其实可以理解波兰人发动“叛乱”的动机和理由,他也不想为沙皇的专横暴戾去辩护。
说到这里,艾格隆又开起了玩笑。
听到艾格隆如此说,刚刚心情低落的普希金,顿时就振奋了起来。
因为得到了艾格隆明确无误的信号,普希金也立刻把自己“不谈论政治”的信条放在了一边,向着自己心心念念的目标狂奔。
“陛下,既然您如此说,那我也可以诚恳地告诉您,我是从彼得堡过来的,虽然那里的人们对您有所疑虑,但是也没有那种对您除之而后快的敌意……诚然我们确实有不愉快的过去,但那都已经过去了,在我看来,现在横亘在我们两国之间的障碍,只剩下一些互相猜疑和无意义的口水战而已,只要我们放下这些,并且彼此敞开心扉,我相信我们立刻就可以像正常国家相处……”
说到这里,他又下意识地挺起了腰杆,然后向艾格隆保证。“而我,愿意充当两个伟大国家之间的使者,如果您允许的话,我希望能够将您的善意传递到彼得堡去,就让我们跨过最后的障碍吧!一切都会马上好起来的,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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