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摊牌
“殿下,在我心中,您圣洁而且高贵,我的堂兄绝对配不上您。”
在艾格隆及时的解释之下,原本发怒的玛丽亚终于被哄了回来,脸色也变得和缓了下来。
“所以说,您希望我帮助您的堂兄找一门亲事?”
“对。”艾格隆点了点头,“而且他的要求并不高,只要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名门就行了,他只想借此来让外界承认我们的家族地位。”
从拿破仑皇帝开始,波拿巴家族就一直试图通过联姻方式来融入到欧洲君主大家庭当中,他自己就身体力行地娶了哈布斯堡家族的公主(之前还试图求婚沙皇的妹妹),在临死之前,他在遗嘱里对家族第二代的期望就是,“要么娶王族的公主要么家族内部通婚”,总之就是不能丢了“家格”。
大革命的继承者,就是以这种毫不掩饰的态度抛弃了大革命思想的。
当然,从家族角度来说,这也无可厚非,就连玛丽亚也认为这是维持波拿巴家族利益的必经之路。
看到艾格隆的态度如此诚恳,原本怒火中烧的玛丽亚,心里逐渐又站在了他的一边。
只不过,出于喜欢嘲讽的习惯,她故意反问了艾格隆。
“哎呀,这个问题您不是应该劳烦下您的妻子吗?她可是哈布斯堡的公主,应该很有办法吗才对?”
“特蕾莎当然也在为此上心,她还委托过她的父亲卡尔大公来帮忙。不过,卡尔大公性格刚峻,平常和外人很少来往,因此他仓促之间也很难找到合适人选;而您如果能够在这件事上帮忙的话,不止是我,我的堂兄也会对您感激不尽的——”
艾格隆故意抬出了特蕾莎,然后这毫不意外地激起了玛丽亚心里对特蕾莎的敌意,进而就激发起了她的好胜心理。
如果自己能够帮艾格隆的堂兄找到一门亲事,那就无异于是在皇族当中拉拢到了一个盟友,那未来跟特蕾莎唱对台戏岂不是更加有资本了吗?她顿时就想到了这一点,然后就立刻产生了积极性。
“好吧既然您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再不帮点忙的话那也实在说不过去,毕竟您也给过我很多恩惠呢……”于是,玛丽亚点了点头,勉为其难地答应了这个要求,“说实话,作为一个老姑娘,我才没有什么待嫁公主可以介绍呢……不过,我的母亲来自于巴登家族,我的外祖母来自于黑森-达姆施泰特家族,这都是枝繁叶茂的王族,如果我向她们请求帮忙的话,她们肯定会有一些合适人选可以推荐的——”
看来自己找对人了。
艾格隆心想。
众所周知,德意志作为欧洲封建制最古老、最彻底的“活化石”,在千年繁衍之后,拥有着众多具有王族身份的家族。
而且,这些家族在繁衍之余,领地也会因为遗产继承而变得越来越稀薄,到现在,只拥有一个县甚至一个乡地盘的穷王公遍地都是,甚至有些人除了头衔之外几乎一无所有。
穷则思变,在困境之下,一些古老的王室就打起了婚嫁的主意。
经过宗教战争之后,德意志的王公分成了天主教和新教两派,看似水火不容,但是在现实的窘迫面前,所谓宗教藩篱也就不重要了。
俄罗斯沙皇罗曼诺夫家族,信奉东正教,在天主教和新教看来这完全就是异端,然而最近一百年以来,罗曼诺夫家族一直都在和黑森-达姆施泰特、奥尔登堡等等德意志王公联姻,出身于小王公家族的叶卡捷琳娜大帝,自然也是其中的一员。
经过了几代人的联姻和混血,现在除了信奉东正教之外,罗曼诺夫家族已经完全德意志化了,几乎和俄罗斯人没有任何关系。
为什么这些王公愿意和蛮荒之地的异端联姻呢?无非就是沙皇一家舍得给钱罢了。
说到底,自古以来,王公贵族们在宗教信仰上面,并没有那么“坚贞不屈”。
所以,哪怕是新教诸侯,只要艾格隆给得出合适的价钱,一样有落魄王公愿意把女儿嫁给他的堂兄,成为法兰西皇室的一员。
不过,王公贵族从来讲究的是一个“体面”,哪怕是卖女儿也不可能急不可待明码标价,必须要走一套冠冕堂皇的程序,要显得符合古老的贵族传统,这就需要一个合适的中间人充当介绍人,在其中牵线搭桥。
这个中间人必须在圈子里具有一定的辈分和威望,也得到双方的信任,也只有这样,金钱交易才会变成温情脉脉的爱情和婚姻。
所以,如果玛丽亚让自己的母亲和外祖母牵线搭桥的话,事情就会好办很多了。
当然,想要让这样的婚事成真,除了和沙皇一样给出丰厚的“彩礼”之外,艾格隆还要让外界相信他的统治已经稳固,相信波拿巴家族将会长期占据法兰西的皇位,一直充当欧洲最强有力的统治家族之一。
如果波拿巴家族又和上次一样旋起旋灭,哪怕再舍得出钱,恐怕也没有王公愿意联姻吧。
作为美泉宫里长大的孩子,艾格隆也深知其中的种种关节,眼下既然玛丽亚愿意出头帮忙,他也自然希望能够玉成此事。
这不仅仅是在“奖赏”自己的堂兄,也是在增加自己的家族势力和地位。
不过,他也从玛丽亚突然迸发出来的积极性当中,嗅到了一丝异样,不过只要能够为自己完成心愿,就算有什么私心也随她去吧。
在答应了这个请求之后,玛丽亚也随口改换了话题。
“陛下,您还记得您上次跟我说过的游乐场计划吗?”
“嗯,我当然记得。”艾格隆点了点头。
“我对您的这个设想印象非常深刻。”玛丽亚又来了兴致,“请问您准备什么时候真正开始实践它呢?”
“在今年秋天正式开始吧,那时候它旁边的奥斯特里茨火车站也将要动工修建了,两边正好一起动工。”艾格隆回答。
也就是说在几个月之后吗?玛丽亚默默地记在了心里。
对艾格隆来说,这只是他和朋友之间无意的谈资,但是对其他许多人来说,这可是价值万金的商机——而她,就可以成为谈资和万金之间的“搬运工”,顺便拿到属于自己的那份好处。
“听上去您打算大兴土木了啊……”玛丽亚又试探着问。“想必您也不会只在巴黎的郊区施展拳脚吧?难道不想在巴黎留下您的印记吗?”
“那是当然!”一说到这个话题,艾格隆顿时又兴致盎然起来。“在我的长期规划当中,等到政府财政稍微宽裕,那时候巴黎整个都要重建一次!我敢跟您保证,到时候它会变得更加光芒四射,你们谁也认不出它原本的样貌了。”
“哦?就我看来,巴黎现在就已经是光芒四射了,如果还能够更加璀璨的话……那将成为何等瑰宝呀……”玛丽亚挑了挑眉毛,满怀兴趣地看着艾格隆,“您打算具体如何着手呢?”
玛丽亚这很明显是在套话,然而此刻的艾格隆却毫无隐藏的打算。
说到底他还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对亲手“改天换地”有着谜一样的执迷;对在自己喜欢的女孩子面前显摆,同样也有着谜一样的执迷。
而现在,他可以将两种执迷有机结合在一起发泄出来,他又有什么必要隐藏呢?
他简直有一种遇到了“知音”的感觉。
于是,和上一次一样,他又涛涛不绝,在书房用各种东西做道具,比划了一下自己对巴黎未来逐步的改造计划,街道要拓宽、而且要更加规整,要修建更多横跨塞纳河的精美桥梁,各处街道的公寓房屋也要按照美学和卫生原则重新修缮。
一言以蔽之,他照抄了原本历史线上拿破仑三世和奥斯曼男爵对巴黎的改造方案,只是在一些小小的地方,出于自己个人的审美爱好,做出了一点修改。
他毫无心理愧疚地抢走原本属于自己堂兄的荣光,反正这都是波拿巴家族留给法国的“馈赠”,堂兄给和他给又有什么区别呢?
兴之所至,他甚至还用铅笔在纸上画了一个简易的草图,向玛丽亚示意。
而在他涛涛不绝、激情洋溢的解说当中,玛丽亚也听得入神了。
在她看来,这个精力充沛的俊美青年,比往常更加魅力四射。
本质上,女子容易被那些进行宏伟事业的征服者所吸引,痴迷于那种领袖魅力,更加在潜意识里希望自己能够成为驾驭这种“领袖魅力”的人。
她认真地听着,时不时还提出几个问题,而艾格隆也进行了详尽的解释。
在不知不觉当中,时间悄然流逝,来到了晚餐的时间,而这时候,艾格隆终于不无遗憾地结束了这一场对话。
“抱歉,殿下,我要回寝宫和特蕾莎用餐了。”
“没事,我已经受益匪浅。”玛丽亚用满含钦佩的眼神看着艾格隆,“今天您所说的东西,再次让我感到震撼,我觉得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您刚才的风采……”
被玛丽亚这样一顿夸夸,艾格隆更是心花怒放。
“这还只是纸上的夸夸其谈而已,算不了什么,等到时候我把这些东西都变成现实,那才有趣呢!到时候我们还可以再度携手同游,您肯定会迷上这样的新巴黎的。”
“那好,希望那时候我还没有老吧~”玛丽亚笑嘻嘻地回答。“您可别爽约哟……”
“一言为定。”艾格隆立刻做出了承诺。
两个人兴致盎然地告了别,而玛丽亚在离开之前,顺手把艾格隆刚刚画下的草图塞到了自己的袖子里。
艾格隆回到了自己的寝宫,然后和特蕾莎一起用餐。
“特蕾莎,刚刚我收到了玛丽亚殿下的抗议……”在找好时机之后,他向特蕾莎说,“她认为她作为友好国家的公主,不应该在迎回先皇灵柩的重大场合上缺席,我认为她言之有理。”
“殿下,您希望她在场吗?”特蕾莎并没有生气,而是不动声色地反问,“我没有邀请她,并非是刻意疏远她,而是鉴于她平日表现,不得已而为之。难道您不怕她到时候失态撒泼?那时候您可就成了千古笑柄呢……”
“她跟我保证过,到时候绝不会失态。”艾格隆小声辩解,“她虽然平常是有点任性妄为,但多少还是知道轻重的,在那样重大的场合下她不至于失态;况且,就算她再怎么胆大,她也应该知道后果,不光我饶不了她,维特尔斯巴赫家族也饶不了她。所以,我认为,我们不必担心这个。”
“好吧,既然殿下您不害怕,那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特蕾莎也没有再争辩,而是点了点头,“那我就补上邀请吧,反正她也确实有资格出席。”
嗯?这就完事了?
特蕾莎如此轻易地就点了头,倒是让原本做好心理准备的艾格隆突然迷茫了。
难道她脾气突然变得更好了?一时间艾格隆心里有些迷惑。
不过,既然特蕾莎这么好说话,他自然也不想过多纠缠下去,于是就略过了这个话题,继续和特蕾莎共进晚餐,夫妻两人的气氛融洽和谐。
他哪里知道,其实这一切都在特蕾莎预料之中。
一开始她故意在庆典排除玛丽亚,就知道玛丽亚一定会向自己的丈夫诉苦,也知道玛丽亚可以拿出“合情合理”的理由来挤兑艾格隆,让自己的丈夫改变自己的决定。
但她还要这么做,就是为了把玛丽亚的注意力都集中到意气之争上面。
说到底,这只是一种障眼法而已。
单纯不让玛丽亚出席重要仪式,虽然颇为打脸,但对玛丽亚没有什么实质伤害,特蕾莎既然决定要针对玛丽亚出手,那自然就不会这样“小打小闹”,一定要打出致命伤害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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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获得邀请的玛丽亚,自然喜气洋洋,甚至有点趾高气扬起来。
和艾格隆告别之后,一回到家,她就趁着自己的记忆还在,在笔上详细记述了艾格隆和她谈论过城市改造计划的具体细节,而艾格隆写下的草图,也被她夹在了其中。
看上去这不过是不起眼的纸片,但实际上这可是金山。
只要把它卖给合适的人就好。
于是,在第二天,玛丽亚以“想去巴黎逛一逛”的名义,只带了自己的贴身侍女,轻装简从地离开了枫丹白露,前往了巴黎。
当来到巴黎之后,她兴致勃勃地下了马车,准备一边逛街一边前往博旺的银行。
然而,她还没有走出几步路,就被几个穿着宫廷卫兵制服的人给截住了。
“玛丽亚殿下,您涉嫌盗窃我国的国家机密并以此牟利,请跟我们走一趟——”为首的高大男子对她说。
这是在做什么?逮捕我?荒唐!
在这一瞬间,玛丽亚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连思维都几乎短路了。
片刻之后,羞辱和愤怒,让她脸颊涨得通红,然后她大声抗议了出来。
“我是来散心的,你们想干什么!”
“对不住了,殿下。”对面的人们不为所动,强行夹住了她,把她拉上了一辆马车,返回枫丹白露。
140,抗辩与检查
春天的枫丹白露宫,犹如一幅如诗如画的美景
刚刚下过的一场春雨,不光让宫殿内的绿茵散发出清新的芳香气息,仿佛被安装上了一层透着水雾的滤镜,远处的塞纳河静静流淌,滋养着这里的碧水蓝天,一切看上去都是这么清澈纯净。
然而,聚集了至高权力的宫廷,永远不可能如同表面上那样清澈,无论任何时候,它在平静的外表下都会暗流涌动。
就在春日和煦的暖风当中,特蕾莎皇后走出了自己的寝宫,沿着走廊悠然走向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几位亲信的女官则跟随在她的身后。
虽然这一群人静默无声,但是沿途的人们无不立刻退避在两旁,恭敬地向皇后陛下行礼。
特蕾莎不动声色地走着,直到来到目的地之后,她的脸上才浮现出了冷酷和快意交织的微妙表情。
走进门之后,和她一样来自于奥地利的福雷斯蒂少校迎了出来,向特蕾莎行礼致意。
“把她抓回来了吗?”特蕾莎没有在意这些繁文缛节,而是直奔主题。
“人赃并获。”福雷斯蒂少校恭恭敬敬地回答,“在把她抓回宫内之后,我们让女官给她搜了身,然后就在她身上发现了一些资料。这些资料,都是有关于陛下未来的巴黎城建计划的总结,甚至还有陛下亲笔画下的草图。”
说完之后,他将这些物证都递给了特蕾莎。
当看到这些物证的时候,特蕾莎的眼睛里顿时闪过一丝喜色。
因为这明确无误地证明了玛丽亚确实“盗窃”了皇帝陛下的机密,并且试图将它贩卖牟利,可谓是“铁证如山”。
但是很快,她的欣喜又转化成了怒意。
因为,这些东西,都本应该是夫妻两个人在入睡之前分享的谈资。
多少个夜晚,她就带着欣赏甚至执迷的眼神,看着殿下涛涛不绝地讲述着这些看似光怪陆离的“狂想”,然后带着幸福的惬意静静入眠。
一直以来,夫妻两人也勠力同心,将一个个狂想化为了现实。
殿下这些宏伟的梦想,原本都应该只由自己聆听并且铭记才对——
然而,自己深爱着的殿下,却也会跟其他人分享这些狂想。
“她也配知道……”特蕾莎咬了咬嘴唇,然后小声漏出一丝不屑的评价。
感受到特蕾莎的恨意,旁边的少校不禁把头垂得更加低了。
对他来说,特蕾莎皇后就是自家的公主殿下,也是卡尔大公托付他照顾的后辈,无论发生任何事情,他都只可能站在她这一边,甚至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所以他完全执行了特蕾莎的指示,亲手将落入圈套的玛丽亚逮捕。
可是,在内心深处,他对特蕾莎如此不留情面的做法,还是有所保留的。
毕竟,在帝国,说话分量最大的人永远是陛下,他的权威是不容置疑的,特蕾莎皇后为了意气之争而和陛下直接对垒,实在有点不明智。
但话说回来,特蕾莎一反常态,采用如此狠辣的手段来对付玛丽亚,也有她的理由,毕竟她是一个年轻的女人而不是一台冰冷的政治机器,面对咄咄逼人的玛丽亚,她已经忍无可忍了。
“皇后陛下,虽然我们行动刻意低调,但是想来皇帝陛下很快就会知道了,您最好先做好相应准备。”沉默片刻之后,少校提醒特蕾莎,“我们肯定是拦不住陛下的,如果他非要来这里带走玛丽亚殿下,我们只能站在一边。”
“他如果来了那正好,你不必阻拦他,直接把他带到我面前就行了,接下来的事情就不用您插手了。”特蕾莎显然对此早就有心理准备,所以只是淡然回复。
得,看样子是真的一点情面都不留了。
唉,只希望这一场风波,能够以风波最小的方式收场……少校在心里默默祈祷。
作为当时一力撮合这对小夫妻的人之一,看到他们生活美满幸福的时候他比任何人都开心,他也比任何人都害怕看到他们反目成仇。
特蕾莎并不知道少校此刻的想法,她也无暇再顾及于此。
少校打开里面的一扇门之后,她径直地走了进去。
而玛丽亚,此时就被暂时拘禁在里面,为了防止她做出过激举动,还安排了两个侍女在身边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说是拘禁,但出于对玛丽亚公主身份的尊重,她并没有遭受身体上的虐待,也没有被五花大绑,只是被限制了行动自由而已。
但即使如此,此刻的玛丽亚仍旧花容失色,表情惊恐而且茫然,显得落魄至极,再也没有往日里的趾高气扬。
显然,玛丽亚现在还搞不清楚自己现在到底遭遇了什么,又落到了什么处境。
理论上,单独审问她其实是没有什么意义的,玛丽亚这么趾高气扬的人,根本就没有什么反侦查意识,她的所作所为轻易就能够查出来,现在人证物证都已经非常充分而且完整,根本容不得她抵赖。
但特蕾莎还是亲自过来审问了。
不为别的,就是为了一雪前耻,让她为自己之前所蒙受的羞辱付出应有的代价。
特蕾莎并不觉得自己过分,因为玛丽亚当众让自己下不来台的所作所为,已经把她逼到了墙角,让她根本没有忍让的余地。
既然你一点都不尊重我,那也别怪我无情。
当看到特蕾莎走进来之后,玛丽亚终于大概明白怎么回事了。
自己被特蕾莎派人抓起来了。
也对,以自己的身份,只有她亲自下令,才有人胆敢逮捕自己吧。
真是厚颜无耻!
“特蕾莎殿下,您可以解释下自己在做什么吗?”玛丽亚瞪着特蕾莎,然后一字一顿地问,“您出于个人私怨,居然拘禁了一位外国公主,这是何等不顾体面?!”
现在既然已经到了撕破脸的时候,她也不愿意再虚情假意地敬称对方为皇后陛下了,所以干脆直呼其名。
面对出离愤怒的玛丽亚,特蕾莎并不为所动,她只是用嘲讽的眼神看着对方,然后反问,“玛丽亚殿下,现在应该是您跟我来解释您的所作所为才对吧?您明明是我们的客人,并且得到了如此的优待,却在暗中做一些令人不齿的事情,请问您情何以堪呢?”
说完之后,她特意亮了亮自己手中的材料,“请您别做无谓的狡辩了,我手里这就是实实在在的证据。您从我的丈夫那里偷听到了重要的信息,然后转头就卖给商人谋取私利,这就是在盗窃国家机密,虽然我不知道您这是有官方授意的间谍行为,还是纯粹只是为了图谋个人私利,身为帝国皇后,我绝不能容忍您这样卑鄙的盗窃行为,而且我也有权制止。
所以,玛丽亚殿下,尽管我很遗憾给您造成的困扰,但我认为这是您应得的,您现在最好的出路,就是配合我们的调查,我们会给您一个公正的结果,并且尽力维护您家族的名誉……”
特蕾莎这番话既冷嘲热讽,但却又无懈可击,至少现在人证物证俱在,玛丽亚也无从反驳。
问题是,她也不觉得自己需要辩解什么。
作为一位王室公主,作为一个个性傲慢目空一切的人,她的思维就是传统贵族“家天下”的想法,认为自己从君王这里捞取“恩赏”是天经地义的,她根本不觉得自己这是在“犯罪”。
正如古代的贵族,不会觉得自己从国王那里讨取领地的时候造成领民家破人亡是在犯罪一样。
不就是从皇帝这里倒腾点好处吗?有什么问题?有机会谁不这么干呢?
连皇帝都没有说什么,你在这里咋呼什么?
当然,玛丽亚心里也清楚,眼下特蕾莎趁自己不备,在一个最关键的时机逮住了自己,现在她手里有物证,自己落到了不利的地位。
不过她也有她的底气。
毕竟,在这个国家,皇帝陛下才是帝国一切的仲裁者,无论特蕾莎想要怎么处置自己,都饶不过艾格隆这一关,只要艾格隆不处罚自己,自己就不会怎么样。
所以现在最关键的就是,在这里不能服软,尤其是不能“认罪”,只要熬到艾格隆听到风声来救自己,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身陷囹圄、已经失去了对外联系能力的玛丽亚,现在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艾格隆的身上了。
想清楚自己的处境之后,玛丽亚稍稍定了定神,稍稍恢复了往日的骄傲神情。
“盗窃?请问我盗窃了什么?一个人记下自己和朋友的聊天内容,这就是在盗窃吗?照您这么说,每个写日记的人都是盗窃犯了吗?”玛丽亚尖锐地反问特蕾莎,“陛下在跟我说这些的时候,从没有跟我说过不能告诉别人!请问,我就算转述给其他人,也能算盗窃吗?”
然后,她又故作温柔地笑了起来,“真可惜,陛下跟我聊这些的时候,您几次没有在场,不然您就可以发现,他好像眼睛里都在放着光彩呢……那时候的陛下,可真是让人着迷,所以我印象太深刻了,所以一字一句都记得呢,请问这也有错吗?”
特蕾莎心里一堵,恶心得仿佛吞下了一只苍蝇一样。
玛丽亚的牙尖嘴利,她早就已经领教过了,但是现在的她,却好像显得尤其可恶可恨。
但越是心里恶心,越是不能在这个女人面前表露出来,这只会让她洋洋得意。
正因为如此,特蕾莎显得云淡风轻,只是笑了笑。
“是吗?就这点风采就让您把持不住了吗?那我们每个夜晚里依偎着畅谈的时候,我所见到的可是十倍百倍于您,殿下的所有梦想都有我的一份,也正是我们一起将它们实现;而您呢?您做了什么?您又能做什么?您充其量只是一个旁观的看客,甚至连看客都没当过几次。您所有的能耐,无非就是拼命舔舐别人扔到一边的残羹冷炙罢了……”
说到这里,她又不屑地斜睨了玛丽亚一眼,“当然,我也可以体谅您如此浅陋,毕竟,对您这样无人问津的老姑娘来说,恐怕稍微有人愿意多看您几眼,您都会觉得甘之如饴了吧……可悲,我都有点同情您了。”
特蕾莎的话,也轻易地点燃了玛丽亚的怒火,她平生何曾受过这样的当面羞辱,此刻更是恨不得将特蕾莎食肉寝皮。
“我是年纪比您大了几岁,可是陛下就喜欢我这样类型的呀,他明明是有妇之夫,却想尽办法接近我讨好我,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哎呀,可能这是苏菲对他的影响实在太大了吧?毕竟,每次我们两个浓情蜜意的时候,他总是会不经意间喊出苏菲的名字,我都搞不明白他这到底是痴情还是滥情了,特蕾莎殿下,您不妨评价一下?”
其实玛丽亚最不喜欢自己被人当成苏菲的影子,但此刻为了打击特蕾莎,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她甚至编造故事,只为了刺痛特蕾莎。
而她确实达到了目的,效果甚至比她预想的还要大。
特蕾莎脸色顿时煞白,眼神更是锋利地仿佛能把人切割开来。
玛丽亚的话无意中触碰到了她内心深处的隐秘,毕竟她最不愿意面对的事实就是,殿下的初恋不是自己,而且殿下还是对那个女人念念不忘。
哪怕和殿下已经过了几年的夫妻生活,她甚至还是不敢去试探,在殿下的心中,自己和苏菲到底孰轻孰重。
可是,玛丽亚却狠狠地刺入了这个隐秘的伤口,让她几乎发狂。
好……你给我等着。
就在这时候,门轻轻地敲响了。
“皇后陛下!”少校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外面的声音,让特蕾莎的思维稍稍回到了现实当中。
她走到了门口,然后打开了门。“殿下来了吗?”
“不,陛下还没有来,来的是另外一个人。”福雷斯蒂少校回答,“梅尔塞苔丝夫人好像发现了什么端倪,所以跑过来求见您了,说是有重要的事情禀告您。”
嗯?特蕾莎略微有些惊讶,然后她很快镇定了下来。
“让她过来吧。”
很快,梅尔塞苔丝就被带到了特蕾莎的面前。
之前,梅尔塞苔丝奉艾格隆的命令,被安插在了玛丽亚身边,让这位刚正不阿的夫人负责监控玛丽亚,而梅尔塞苔丝也忠实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定期报告了玛丽亚的所作所为,而这也让特蕾莎获得了很多有用的情报。
但是,在这段时间的相处当中,心地善良的梅尔塞苔丝,也和玛丽亚产生了一点交情,两边虽然算不上朋友,但她也希望玛丽亚能够平安无事地在这里生活下去,直到离开的那天为止。
然而,梅尔塞苔丝夫人很快就在宫廷内发现了些许异样,最终她确定,行踪未卜的玛丽亚殿下,可能已经身陷囹圄。
在确定了灾难已经发生之后,她连忙赶了过来求见,试图以自己的微薄能力,稍稍地化解这一场风波。
在见到特蕾莎之后,心急如焚的梅尔塞苔丝还是没有忘却礼数,恭敬地向特蕾莎行了礼。
“夫人,您还有什么事情要报告吗?”特蕾莎问。
看到特蕾莎平静但暗含煞气的表情,梅尔塞苔丝就知道事情肯定不可收拾了,但是为了履行自己的职责,她还是硬着头皮问了特蕾莎。
“皇后陛下,玛丽亚殿下去往巴黎之后突然就被宫中的卫兵给强行带了回来,作为她身边的女官,我必须知道她的去向。请问,玛丽亚殿下是被拘禁在此了吗?”
“是的,她涉嫌犯罪,被我抓回来了。”特蕾莎懒得跟她扯谎,于是直接承认了。“眼下她正在接受调查,暂时不能和您回去了。”
“那么,请问我可以探视她一下吗?至少确定她此刻的状态……”梅尔塞苔丝追问。
“您是否管得太多了一点?”特蕾莎不耐烦地反问。
盛怒中的特蕾莎,虽然还是保持着平静,但是这种压迫感,还是不禁让梅尔塞苔丝心惊肉跳。
但即使如此,这个性格刚强的前渔家姑娘、现伯爵夫人,还是选择了坚持。
“陛下赋予我任务,我就必须执行到底,这是我的原则。皇后陛下,这无关任何个人感情,您以后也可以对我下命令,我也会以同样的原则坚持下去。”
特蕾莎皱了皱眉头,但是很快又舒展开了。
她一向不喜欢迁怒于人,所以哪怕眼下盛怒,也不愿意对尽忠职守的梅尔塞苔丝发脾气。
况且,她也确实欣赏这位夫人。
“好,那跟我来吧。”于是她也没有再多言,而是带着梅尔塞苔丝又走了进去。
这时候,梅尔塞苔丝终于见到了玛丽亚。
在确认了玛丽亚并没有遭受身体上的创伤和虐待之后,她总算稍稍松了口气。
而看到梅尔塞苔丝之后,玛丽亚也燃起了些许希望——她倒不是觉得梅尔塞苔丝能在皇后面前救她出去,但是既然梅尔塞苔丝都已经找到了自己,那么艾格隆肯定也快了,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有救了。
看着剑拔弩张的两位殿下,梅尔塞苔丝又是惊恐又是无奈。
“皇后陛下,我认为,您和玛丽亚殿下之间,肯定有着某种误会。”于是,她小声进言。
“对于她的犯罪行为而言,我认为没有任何误会。”特蕾莎冷冷地回答,“您也不要再为她辩解了。”
“我所说的不是这个,陛下。”梅尔塞苔丝恭恭敬敬地回答,“我是说,您和她的一些争执,在原点上恐怕就是错误的,至少也是没有必要的。”
“原点?什么意思?”特蕾莎有些迷糊了。
梅尔塞苔丝凑近到了特蕾莎的身前,然后她耳边小声解释。
“陛下,因为这涉及个人隐私,所以我之前一直没有特别报告,但现在我告诉您吧:经过我这段时间的观察,我认为,玛丽亚殿下应该还是完璧之身……她肯定没有和陛下有过什么风流韵事。”
“什么?”特蕾莎这下真的震惊了。
完璧之身?也就是说,这个趾高气扬的女人,原来只不过是个老处女?
也就是说,她之前故意表现出来的暧昧,还有刚才在自己面前说出的那些话,其实都只是编造的故事?
这……可能吗?
自己的丈夫是什么作风,她自己当然最清楚,她根本不相信偷偷相处过那么久的两个人,居然还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马上就以怀疑的视线看着梅尔塞苔丝。“您是在开玩笑吗?”
“我绝不会欺骗自己效忠的君主,陛下。”梅尔塞苔丝认真地看着特蕾莎,“如果没有一定把握的话,我绝不会下这个结论,现在我可以保证事实大概就是如此。”
特蕾莎怔住了。
所以,自己付出了这么多苦心,花费了这么大力气,其实是在跟一个根本无人问津的老处女作战?
一时间,她自己也有些哭笑不得。
“陛下,您看,现在事情还没有闹大,我先把她带回去吧?”看到特蕾莎的怒火似乎消散了一些,梅尔塞苔丝再度进言,“您要是为了她和陛下争吵,那有点不值。”
在梅尔塞苔丝看来,特蕾莎之所以对玛丽亚这么仇恨,以至于要处心积虑置之于死地,就是因为嫉恨对方与丈夫有私情,所以她只要把“误会”澄清就好了。
但是她不知道内情,所以她没有想到,特蕾莎和玛丽亚之间的纠葛,远比她以为的要复杂得多。
玛丽亚从一见面开始就对自己的冷嘲热讽,特蕾莎一直都记恨在心,而她刚才刻意扯出来的苏菲,更是刺痛了特蕾莎最大的伤口。
而且,事情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怎么可能当做无事发生?
她要赶走这个可恶的女人,而在赶走对方之前,她要让对方蒙受一生难忘的耻辱,让她明白自己绝不是她可以轻易冒犯的人。
“您也没有确切的把握,只是说‘大概’而已。”于是,她冷冷地回答。
“但我认为,这应该就是事实,作为一个过来人,我能看出来……”梅尔塞苔丝连忙解释。
“那我们不妨验证一下——”特蕾莎意有所指。
“验证?”梅尔塞苔丝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她倒抽了一口凉气。
“陛下,不要!”
“反正这里也只有女人不是吗?”特蕾莎却没有理会她,而是冷冷地反问。“我们就看看您的眼光到底如何吧。”
接着她对旁边的两个女官下了命令,“你们去检查一下,看看她是否经过人事。”
这个命令,让她们都愣住了。
但是面对皇后陛下的目光,她们只能硬着头皮慢慢凑近玛丽亚。
“啊!”此刻的玛丽亚,剥离了从小身为公主所培养起来的傲慢和自尊,发出了有生以来最惊恐、最刺耳的尖叫,差点晕了过去。
接着,她用最刻毒最愤恨的眼神,瞪着特蕾莎。
如果说之前她是“痛恨”的话,眼下她几乎是把对方当成了恨不得食肉寝皮的生死大敌。
然而,她的尖叫和咒骂却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
“果然只是个空口大言、故作趾高气扬的老处女罢了……”特蕾莎忍不住笑出了声来,“可笑至极。”
141,处心积虑
当艾格隆得到玛丽亚被捕的消息时,已经在下午时分了。
这个犹如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让他一下子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自从走上帝位之后,他早就习惯了身边人们的毕恭毕敬,还从未承受过如此严重的打击。
看来,自己隐隐约约的担心成真了,特蕾莎之前的云淡风轻只不过是一种表演,她真的在暗地里“憋大招”,而且还是如此严厉的大招。
很聪明,但又何其不明智!
无论怎么不着调,玛丽亚都是一位外国公主,身份尊贵而且显赫,而且名义上还是泰奥德兰德公主的监护人,现在一句事前说明都没有就抓捕玛丽亚,消息传出去之后,外界会怎么看?
不管怎么样,这是对国际关系的严重冒犯。
哪怕巴伐利亚王室心里真的不把玛丽亚当回事,哪怕路德维希国王其实不在乎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但为了“国格”和家族颜面,他也必定会表现出严肃的姿态,向艾格隆抗议,而其他国家肯定也不会置之不理。
所以,很明显,一场外交风波已经在酝酿之中了,无论是从私情还是从公利出发,他都必须尽快在事态不可收拾之前解决问题。
因为消息来得太过于突然,所以艾格隆一时气得七窍生烟,花了好几十秒才重新理清思路。
他询问了特蕾莎身边的侍从,找到了特蕾莎的所在之处,然后立刻走了过去。
当他来到那里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剑术老师福雷斯蒂少校正守在门口。
“陛下……”一看到他,少校露出了既害怕又释然的表情,然后向他行了礼。
艾格隆对他在场并不感到意外,毕竟,他算是特蕾莎身边最老资格的亲信,特蕾莎派他去抓捕玛丽亚也是理所当然的。
“玛丽亚在哪儿?”因为在盛怒之下,所以艾格隆也没有多废话,而是直接问对方。
“在里面,陛下。”少校立刻回答,“皇后陛下也在里面,刚刚对她进行审问……”
说完之后,他立刻闪开了身体让出了门,显然并没有任何阻拦艾格隆的意思。
艾格隆心里稍稍放宽了心,然后立刻就大踏步准备走进去。
“陛下……能稍稍听我说几句话吗?我恳请您。”就在经过少校的时候,少校小声祈求。
艾格隆皱了皱眉,但还是停下了脚步。
“陛下,这一次,皇后陛下确实做得有欠妥当,在事前我也苦苦劝谏过,只是皇后陛下盛怒之下根本不听劝谏,所以我只能听命服从,这也是我的职责所在,没有办法。”少校小声向艾格隆解释,“我跟您说这些,并非是为了开脱我自己的责任,而是想要告诉您,这次真的是皇后陛下因为愤怒而烧穿了理智。我算是看着公主殿下长大的人,我之前从未看见过公主殿下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她真的是受了太多委屈,所以才会行此下策的,我请求您稍微体谅一下她的心情吧,夫妻之间有什么话都可以好好说。”
说完之后,他继续用祈求的目光看着艾格隆,为特蕾莎求情。
艾格隆原本想要怒斥两句,可是话到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最后他只是叹了口气,然后伸手拍了拍少校的肩膀。
“您不必担心,我会好好处理的。您先去休息吧,现在已经没有您的事了。”
少校也神色复杂地叹了口气,然后再度向艾格隆行礼告退。
送走了少校之后,艾格隆大踏步地走进了里面,很快,他就看到了特蕾莎、玛丽亚以及梅尔塞苔丝夫人等几人。
几乎在同一瞬间,他就感觉到房间里紧绷而又惨烈的气氛。
他的目光首先聚焦到了玛丽亚的身上。
然后他就发现,玛丽亚此刻的状态可谓是极度糟糕——她委顿瘫软在房间的角落里,面色苍白如纸,眼神迷离,眼角红肿显然刚才还哭过,衣裙还颇为凌乱。
怎么?特蕾莎居然还让人对玛丽亚严刑拷打?
那事情想要善了可就不容易了啊。
艾格隆一下子更是心里冒出了凉气。
“特蕾莎!”
他看向了自己的妻子,然后用包含着不解和责备的语气喊了她的名字。
但是特蕾莎却置若罔闻,只是用平静的眼神看着丈夫。
艾格隆也顾不得和妻子争吵,立刻就走上前去,准备看看玛丽亚现在的情况。
原本在惨重打击下已经意识模糊的玛丽亚,终于察觉到了艾格隆的出现,而艾格隆此刻在她的眼中无异于是“救星”。
一想起自己不久之前的遭遇,她又满腹委屈和愤恨,然后就悲从中来,哇得大哭了出来。
一边哭,她一边搂住了艾格隆的肩膀。
此刻的她,哪里还有平日里的趾高气扬?倒更像是一个被欺负之后无力反抗的小女孩儿。
而她这副虚弱无力梨花带雨的样子,让艾格隆看了也不禁有几分“我见犹怜”。
尤其是,她大哭的神态,而让艾格隆想起了自己从奥地利出逃的那一夜苏菲在剧院当中嚎啕大哭的样子,心里也顿时突然绞痛了起来。
正因为心疼,所以他一边伸手抚摸玛丽亚的背以此安抚对方,一边转头看着在场的所有人。
“刚刚发生了什么?你们把她怎么了?!”
在这诡异的一幕之下,没有人回答他,特蕾莎冷眼旁观而其他人则噤若寒蝉。
“到底发生了什么!”艾格隆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
而这个时候,梅尔塞苔丝夫人终于回过神来,她连忙凑近到了艾格隆的身边,然后向他小声地简单报告了刚才发生的种种惨状。
当听到玛丽亚居然被特蕾莎让人掀开衣裙“检查”是否完璧的时候,艾格隆震惊得无以复加。
这不是严刑拷打,但是对一个女人来说,这可能比普通的拷打还要羞辱。
难怪平常趾高气扬的玛丽亚,现在居然是这样一副模样。
艾格隆心里顿时生出了一股怒气,半蹲着的他扶起了玛丽亚,然后皱眉看着特蕾莎。
他的眼神仿佛在问,你何至于此?
而特蕾莎则平静地回视着他,仿佛在问,难道你不明白为什么吗?
夫妻之间无声的隔空交锋并没有持续多久,艾格隆重新看向了梅尔塞苔丝夫人。
“夫人,把玛丽亚殿下带回去休息吧——今天的事情不许告诉任何人。”
“是,陛下。”梅尔塞苔丝从他的手中接过了虚弱不堪的玛丽亚,然后扶着她一步步地向外走去。
没有人胆敢阻拦,甚至没有人敢于出声,当看到皇帝陛下面露凶光的时候,所有人都在“皇威”面前心惊胆战,只怕自己等下就成为了陛下发泄怒气的牺牲品。
“都给我出去!我有话要和皇后说下。”艾格隆又下了第二道命令,“谁要是敢把今天的事情对外泄露出一星半点,就等着在深山的修道院里一辈子泡烂吧——”
他的语气并不严厉,但已经足够吓人,因为这并不是一个威胁,而是随时可以发生的现实。
如蒙大赦的几个女官立刻退了出去,就这样,简陋的房间里,突然就只剩下了帝国至尊的一对夫妇。
两个人都静静地站着,一时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片刻之后,艾格隆才重新平复下了心情,然后再问特蕾莎。
“为什么非要做到这个份上,特蕾莎?”
“为什么?理由不是明白着的吗?”特蕾莎似乎早有所备,立刻就回答了她,“因为她对我不敬,更在众人面前挤兑我羞辱我,她趾高气扬地对待我,她私下里勾搭我的丈夫……我有数不清的理由要讨厌她,不是吗?”
说到这里,她又嘲讽地笑了起来,“更让人恶心的是,她似乎还有偷窃的癖好,她从我这里偷窃扇子,从你这里偷窃机密信息,难道这样的人,仅仅因为身为公主就可以逃避应有的惩处吗?我可不这么想。”
啊?偷窃?
前面的话艾格隆还能够理解,但是后面的话,艾格隆就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了。
“她偷了什么?”于是,他追问。
“看来这也是她的一个谎言啊。”看到艾格隆如此迷茫的样子,特蕾莎明白所谓艾格隆‘送扇子’也是玛丽亚扯谎,心里对玛丽亚更是不屑。
于是,她就将玛丽亚之前把自己梳妆台上的象牙扇子拿出来显摆恶心自己的事情,告诉给了艾格隆。
艾格隆听后简直是哭笑不得。
他立刻就想到了玛丽亚到底是怎么把这把扇子搞到手的——他刚刚登基的时候,曾经在杜伊勒里宫当中大宴宾客,而玛丽亚也偷偷地出席了,当时自己还曾经在皇后的梳妆室里偷偷见了她,想来,她当时就故意顺走了那把扇子。
玛丽亚这到底是什么心态?
一部分想法,可能是要用这个东西来编故事故意恶心特蕾莎;但是,在她的潜意识里,可能是对特蕾莎的极度嫉恨在作祟。
她潜意识里想要取代特蕾莎,所以就想要用特蕾莎的日常用品。
但不管这是出于什么心理,这种行为着实太过不体面了。
“虽然不体面,但这也不过是个小物件罢了……”艾格隆硬着头皮为玛丽亚开脱,“就当是我们送给她的礼物吧。”
“那你的巴黎城建计划,也是小物件吗?”特蕾莎冷笑着反问。
一边说,她一边把自己缴获的物证丢给了艾格隆。“她今天拿着这些东西去巴黎了,准备拿你的计划去卖钱呢——”
艾格隆一看,就明白了过来,玛丽亚肯定是把自己昨天和她说过的那些东西记述了下来,甚至连自己的画的草图都被她收集起来了。
“她打算卖给谁?”他小声问。
“德·博旺男爵。”特蕾莎回答。“看上去他们之前就已经有过类似的交易了,所以彼此之间早有联系。”
艾格隆顿时哑然。
因为博旺,恰恰就是他介绍给玛丽亚的……
很显然,玛丽亚从博旺那里要了一笔钱,但是她胃口太大嫌钱少,所以打起了向对方出售信息的主意,然后两边一拍即合。
不过说到底,他也不生气。
一方面,爱屋及乌,他对玛丽亚也有所偏爱,容忍度很高;另一方面,他的城建计划虽然是重要的商业信息,但是对他来说,谁借此牟利根本不重要,他只要完成计划就好。
但不管怎么样,特蕾莎确实抓到了玛丽亚的把柄。
而且,她说玛丽亚的所作所为要遭受惩罚,也确实言之有理。
一想到这里,艾格隆原本怒气冲冲的气势,顿时就弱了下来。
“如果是这样,她确实该受点责罚,但是……现在是不是太过头了?我认为不应该做得这么绝。”于是,他用商量的语气问特蕾莎,“特蕾莎,现在你既然已经把她狠狠折辱了一番,那你也该消气了吧?事情应该到此为止了。”
“到此为止?”特蕾莎反问艾格隆,“难道她的所作所为还不够让人讨厌吗?殿下,她撒谎,她偷窃,她还对我不敬至极!我们要留着这样的客人干什么?”
艾格隆顿时大感踌躇。
很明显,特蕾莎是想要借机把玛丽亚直接打垮,驱逐出国境之外了。
可是,无论是出于他的个人感情,还是出于他暗地里的计划,他都不愿意看到这种事发生。
“话是这么说,但是她犯下的终究只是小过错而已;她没有真正地损害到我们的国家,我的城建计划,现在不过是个构想而已,她就算分享给别人,也没法儿影响到什么。作为皇帝和皇后,我觉得我们可以再给她一点宽容。”
艾格隆的开脱,一点也没有出乎特蕾莎的预料。
而她对此也早有准备。
“您还真是对她百般迁就啊,这份迁就,是因为她自己,还是因为她长得像的那个人呢?”特蕾莎反问。
“她不仅是苏菲的孪生妹妹,也是巴伐利亚的公主。”艾格隆则冷静地避重就轻。“想想吧,现在拉拢巴伐利亚是我们的外交策略,如果出了这样一档子事,如果我们把她直接赶回家,巴伐利亚人会怎么想?他们会怎么面对这种羞辱?我们需要花多少时间和精力才能修复因此破损的关系?”
眼见艾格隆搬出了国家利益的大帽子,特蕾莎却并没有因此而犹豫。“巴伐利亚人会怎么想?他们应该感谢我们为了照顾他们的面子,只是把玛丽亚礼送回去而已,而对她真正的所作所为秘而不宣!想想看,要是全欧洲的宫廷都知道巴伐利亚有一个以当窃贼为乐的公主,他们家的脸面还往哪儿放?”
特蕾莎的意思是,只要玛丽亚的事情被捅出去,那么她就立刻会身败名裂。
毕竟,一个有偷窃癖的公主,一个盗窃他国机密信息牟利的公主,传出去肯定会成为所有人的笑柄。
而巴伐利亚王室为了自己的脸面,肯定不愿意这种事发生,所以在知情之后,一定会心甘情愿低调处理,赶紧把这个惹祸精女儿给带回去,绝不会据此来炒作,影响两国的外交关系。
这一招确实毒辣至极,以至于艾格隆一时间也想不到反驳的话。
看来,被玛丽亚惹毛了之后,特蕾莎确实处心积虑,构思了一连串针对玛丽亚的阴谋,可谓是步步杀招,根本让人无法抵挡。
可是,无论如何,艾格隆都不愿意这样的事情发生。
“特蕾莎,停下来吧,事情远不至于做到这一步。”他还是继续坚持自己的看法,“她确实有很多过错,但是也没有犯下过大恶,何必非要这么难为她呢?这样吧,等事态平息下来之后,我让她向你道个歉,以后她收敛一点就行了,她毕竟也是我们的客人啊……”
虽然他已经说了软话,然而特蕾莎却完全不买账。
姑且不说以玛丽亚的性格会不会向自己道歉,就算道歉了又怎样?现在两个人已经闹到了这个地步,互相之间早已经不是轻飘飘的“道歉”就能解决的了。
事情既然做了,那就一定要做到底,这就是特蕾莎的信条。
而且,对此她也不是没有准备。
“好吧,既然您不认为她犯了错,那么我们不妨公之于众,让所有人都来评评理,看看她的所作所为到底算不算是在犯罪吧?”于是,特蕾莎微笑着回答,“如果外界都认为玛丽亚只是犯了点小错,那我当然愿意原谅她!”
“你……”艾格隆一阵气结。
毕竟,如果这件事真的公之于众,那么玛丽亚的名声就会立刻臭掉;而且,以法国人的民族性格,看到一位外国公主在本国宫廷搞风搞雨,甚至还倒卖信息牟利,他们怎么可能会觉得没事?
到时候口诛笔伐全部都会甩到玛丽亚和庇护玛丽亚的人头上。
他知道,特蕾莎这其实是在威胁他。
这时候他真正感受到了,玛丽亚带给特蕾莎的愤怒到底有多么深重。
一次次故意的嘲讽和冒犯,再加上和苏菲一模一样的脸,叠加成了特蕾莎无可原谅的境地。
她处心积虑、步步紧逼,但是她不是一台冰冷残酷的政治机器,恰恰相反,她只是一个被嫉妒和愤恨吞噬的女人。
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做出这种不明智的举动,用看似“聪明”的方式,损害她自己和丈夫的利益。
归根结底,她并没有迷恋过自己的权势和皇后的尊荣头衔,对她来说这只是和丈夫家庭生活的附属品而已,有很好但没有也无所谓,所以她并不会和许多王后一样,为了这些东西去迁就和屈服。
所以她不怕掀桌子。
但是她的威胁,也同样激起了艾格隆意识当中的专制和好斗。
现在,这不仅事关感情,事关意气,还事关着权威。他一定要保住玛丽亚,不管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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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不甘心
在特蕾莎的步步紧逼之下,艾格隆心里也大感头疼。
不过即使如此,他也不能让玛丽亚被驱逐回国,让自己的计划毁于一旦。
他要保住玛丽亚。
不过,现在继续和特蕾莎吵架,显然并不明智。
特蕾莎眼下证据在手,占据了绝对的上风,自己和她争吵只会激怒她,万一她气得上头了,干脆和她威胁的那样,把事情直接公布出去,让外界“评评理”,那艾格隆就算留住了玛丽亚,也必然是灰头土脸。
而且到时候在民众眼里,玛丽亚就是如同过街老鼠一般的“窃贼公主”,她又怎么可能呆得下去?
既然正面暂时不能和特蕾莎硬钢,那么就要想想有什么迂回的办法。
艾格隆收拾了一下心情,整理了混乱的思绪,然后努力让自己平静了下来。
“特蕾莎,现在事情仓促,我有点猝不及防,所以我需要一点时间考虑怎么善后,你先不要乱来,给我点缓冲时间好吗?”
看到丈夫心烦意乱的样子,特蕾莎原本毫不退让的表情,顿时也有了点松动,如果不是因为玛丽亚太过于可恶,她又何尝愿意把丈夫逼到这个份上呢?
“好吧,殿下,您说要考虑一下,那我当然愿意体谅你,我们就再等等吧……不过,我还是要提前告诉你,我是不会改变主意的。对这样一个品德败坏、目中无人的家伙,我不认为她还有继续当我们客人的理由。只把她送回去而对此事秘而不宣,已经是我们能够给予的最大宽容了,殿下我也请你不要继续再姑息下去了——”
然后,仿佛是为了安慰丈夫,她轻轻地拥抱了一下艾格隆,“我先回去了,今天发生的事情我很遗憾,但我希望这不至于影响到我们之间的感情,殿下,今晚早点回来歇息吧,我等你……”
说完之后,她迈着轻巧的脚步离开了,留下了艾格隆一个人。
特蕾莎刚才的冷酷无情,还有此刻的柔情蜜意,看上去有些矛盾,本质上其实都是一回事。
归根结底,她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挽救自己珍惜的一切而已。
而艾格隆却比她要贪心太多太多。
在特蕾莎离开之后,艾格隆走出了房间,然后让人把自己的卫队长安德烈·达武叫到了自己的跟前。
“陛下,您有何吩咐?”见到他之后,安德烈问。
“安德烈,最近宫廷内出了一些麻烦事。”艾格隆尽量用平静的表情面对着自己的卫队长。“玛丽亚刚刚被特蕾莎逮捕了。”
“什么?!”毫无准备的安德烈,被这个冲击性的消息给弄得呆住了,他愕然看着艾格隆,仿佛一瞬间失去了思考了能力。
艾格隆不得不耐着性子,从头到尾跟安德烈解释了一下所发生的一切(当然,特蕾莎‘检查’玛丽亚的事情他就按下不表了)。
安德烈静静地听着刚才的故事,整个人都瞠目结舌。
这个故事太曲折离奇了,而且涉及到的人身份高贵,一旦传扬出去,恐怕就会成为全欧洲的谈资。
一想到这里,他大着胆子,用同情的眼神瞟了看着自己的主子。
看来,陛下看似“风流快活”,但这种美事,其实也是要付出巨大成本的。
公主和歌女毕竟不一样,想要让歌女老实听话,给点钱就够了,但公主们的要求却多得多……想要摆平真的不容易啊。
偏偏陛下喜欢公主,不喜欢歌女。
艾格隆并不能察觉到安德烈的遐思,此刻他的心情都已经集中在处理这件突发事件上面了。
很快,他理清了思路,然后开始对安德烈下命令。
“安德烈,我希望你和警察部门一起配合,严密监视各家报社的内容,任何有关于宫廷的新闻都必须经过你的审核才能发表——”艾格隆犹豫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为了避免让舆论界过度恐慌,你要告诉他们,宫廷并不禁止外界报道和议论,只是希望这些报道更加具有真实性而已——而且这只是临时措施,很快就会解除。”
之前,因为1830年改朝换代的动荡,塔列朗亲王上台的临时政府时期,颁布了多项严厉的戒严法令,其中就包括强制性的报道审查和管制。
而为了显示自己不是一个“专制君主”,在上台之后,艾格隆名义上解除了之前严格的新闻审查,巴黎的新闻报纸的报道范围也宽松了许多。
他这么做,也是为了体现帝国的“道路自信”。
艾格隆本身也希望,自己的统治能够尽量宽松一些,让人们可以畅所欲言。
而现在,即使面临着玛丽亚事件的冲击,他也不想收回自己已经做出的承诺,毕竟演戏就要演到底,这就是他的政治承诺。
“是,陛下。”虽然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忠诚的安德烈立刻就服从了艾格隆的命令,“我立刻就和政府进行沟通。”
“还有,这段时间你要严控宫廷的纪律,严禁任何人传播不利于帝国形象的小道消息——”艾格隆继续下命令,“尤其是不要让人把玛丽亚的消息私下传播,毁损她的形象。”
“好的,陛下。”安德烈点了点头,但是很快,他又提出了他的质疑,“但是,陛下,我虽然可以管控宫廷当中的普通人,但是皇后陛下……我无论如何也管控不住,如果她决定亲自把消息传递出去的话,那我根本没有办法。”
“我当然知道。”艾格隆不耐烦地回答,“特蕾莎的事情我来解决,你只要负责其他人就行了。”
说完之后,他挥了挥手,示意对方赶紧去办事。
然而,安德烈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原地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还有什么事吗?”艾格隆于是问。
“陛下,我并非是在指责谁,我只是在说一些我心里的看法而已。”安德烈似乎害怕艾格隆生气,所以说话小心翼翼,“在我看来,这一次的风波,归根结底责任还是在玛丽亚殿下身上,是她一开始狠狠得罪了皇后陛下,所以皇后陛下才会一反常态如此毫不留情的——而这一次,也是玛丽亚殿下自己胡作非为,至于留下了罪证。
所以,无论如何,皇后陛下就算有点小心眼,但她也有足够的理由,假设……假设到了最坏的情况,陛下,我认为,在牺牲玛丽亚殿下或者在牺牲和皇后陛下的感情之间,您还是应该选择前者……毕竟,皇后陛下才是您一生的伴侣,也是被国民所欣赏所敬仰的国母。”
艾格隆顿时就沉默了。
他知道,在所有人眼里,特蕾莎都是一个“好皇后”,尤其是和肆意妄为、目中无人的玛丽亚相比,那更是好了太多。
所以,哪怕是安德烈,也并不愿意看到陛下夫妇因为一个外国公主决裂。他在感情上还是倾向于特蕾莎一边的。
安德烈尚且如此,那其他人还用问吗?
所以,如果一切摊牌的话,那么特蕾莎毫无疑问就会得到绝大多数人的支持。
哪怕他是皇帝,也不可能公开去和得到大多数人支持的皇后相争。
所以,不能摊牌……一定要把事态控制在爆发之前。艾格隆再度得出了结论。
“我知道了,安德烈。”于是,艾格隆不置可否,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安德烈这才行礼告退,执行他的命令去了。
在安德烈走后,艾格隆也没有再犹豫,而是向着玛丽亚的住处走了过去。
此时,在梅尔塞苔丝夫人的照料下,原本已经精神濒临崩溃的玛丽亚,终于恢复了神智。
但很明显,她还没有从惊恐和耻辱当中解脱出来,脸上的表情充满了痛苦和怨恨。
刚才被人强行摁在床上然后掀开裙摆“检查”的屈辱,将会成为困扰她一生的噩梦,她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虽然在场的人里没有男性,但这份屈辱已经足够让人刺痛了。
伴随着屈辱的,就是憎恨,以及比憎恨更多的报复欲望。
以玛丽亚的性格,当然不会有“反省”这种优秀品质,她不会想到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是何等激怒特蕾莎,只会觉得特蕾莎狠狠地欺负了自己。
特蕾莎让她承受了一生最大的耻辱,她也要让特蕾莎承受同样的痛苦才行。
一定要报复!
“殿下,对不起……这一切都是我的责任。”就在她心里怒涛汹涌的时候,梅尔塞苔丝夫人小声向玛丽亚道歉了,“我跟皇后陛下说您未经人事是为了解除皇后陛下心中最大的块垒,却没想到,给您惹来了更大的灾难……事情变成这个样子,我难辞其咎,请你责罚我吧。”
虽然玛丽亚身为一个外国公主,其实并不能把梅尔塞苔丝夫人怎么样,但是心地善良刚强的夫人,眼见自己插手之后事态变成了这样,心里却充满了内疚感,她希望自己能够做点什么,或者至少承受一点惩罚,以缓解心中的愧疚。
不过,玛丽亚现在虽然怒火中烧,但是却也没有到完全烧糊涂的地步。
她当然知道,在自己身陷囹圄之后,梅尔塞苔丝夫人第一时间就跑过来试图挽救她,是冒了多大的风险。
这份心意,已经足够让人感激了。
况且,自己现在势单力孤,并且随时可能再被特蕾莎进一步迫害,好不容易有个人因为心怀愧疚而愿意帮自己,不能再把她给气走了。
所以,她强忍着心中的痛苦和愤怒,尽量用平缓的语气安抚对方,“夫人,您别责备自己,您是来搭救我的,您已经尽力了,谁能想到,她居然会做出这样失礼而且无耻的事情来呢?这一切都是她的责任,跟您没有关系……我反而很感激您过来救我,我会永远铭记您一片心意的!”
“您不必谢我,职责所在,我必须坚持。”梅尔塞苔丝苦笑着回答。
看到玛丽亚终于恢复了神智,她稍稍放宽了心。
现在,她作为旁观者,仔细分析了一下玛丽亚面临的局面,然后得出结论——非常不乐观,甚至已经是大祸临头了。
罪证已经在特蕾莎的手上,而且事实确凿不容抵赖,只要皇后陛下不松口,那就顶不住。
甚至,皇后陛下如果把这些事都公之于众,玛丽亚立刻就会身败名裂。
所以……她想来想去,觉得只有一条路。
“殿下,眼下您虽然已经暂时恢复了自由,但您还面临着莫大的风险,皇后陛下随时可能以您犯罪为理由,再派人来逮捕您……而那时候,恐怕陛下都难以再开口放您走了。所以,我斗胆奉劝您,尽快收拾行李离开吧,只要您离开国境回到巴伐利亚,那么皇后陛下应该也不至于再继续追究此事、对您赶尽杀绝了……这一切都可以尘封下去。”
什么?回去?灰溜溜地逃回去?
玛丽亚立刻瞪圆了眼睛。
如果说,在之前,“回国”还是一个可选项的话,但是在此时此刻,她不会再考虑什么回国了。
因为,此时回国,就意味着彻底认输,就意味着一败涂地。
她当然知道,如果这一次她真的被特蕾莎如愿送走了,那么她和特蕾莎之间的纷争(虽然是她主动挑起来的),就将从此尘埃落地,而且是她输得一败涂地,此生都不可能翻身,再也没有了重新见到特蕾莎的机会,更没有报复屈辱的希望。
她甚至将会以“搬弄是非、沉迷于幻想编故事的老处女”形象,永远被特蕾莎暗自嘲弄。
即使这一切没有被公之于众,但被特蕾莎嘲弄一辈子,那和身败名裂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受不了这个……如果是这样的结果,那她宁可死,立刻跳进水井里去。
“我不能走!”于是,玛丽亚嘶声回答,“我要留在这里。”
“您还想要做什么呢?”梅尔塞苔丝对她的坚定态度有些吃惊,于是问。
“我还有怨仇没报,如果就这么离去,我死了都没法心安!”玛丽亚咬牙切齿地回答,此刻的她眼角仍旧带着斑斑泪痕,但是目光当中却充满了彻骨的寒意。“我……我还要让她明白,她犯下了多大的错……”
143,逆反
“我……我还要让她明白,她犯下了多大的错……”
玛丽亚的话,让梅尔塞苔丝夫人更是无奈。
事情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你不想着止损,还要跟皇后陛下拼……你拼得过吗?
虽然心里有点同情玛丽亚,但是梅尔塞苔丝终究并非一个吃里扒外的人,她知道自己之所以能有今天,完全是因为特蕾莎皇后不计前嫌提携所致,她也分外感激特蕾莎的恩情。
在这两个人之间,她能帮玛丽亚说几句好话维护一下已经是做到极限了,“恩将仇报”、“犯上作乱”的事情,她绝对不愿意去做。
当然她也知道,现在的玛丽亚还在气头上,自己说什么劝告的话她都不会听进去的。
所以,她也放弃了这种无用的努力。
“殿下,不管怎样,您先休息一下吧……等您精神状态好一些,再考虑这些问题也不迟。”
正当她准备告退的时候,女仆却送来了艾格隆前来探望的消息。
原本瘫软的玛丽亚顿时来了精神,整个人身上燃烧起了斗志,而梅尔塞苔丝的眼睛里则闪过了一丝忧虑。
不过不管怎样,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拦艾格隆,他很快就来到了玛丽亚的面前。
而梅尔塞苔丝夫人只能告退,留下两个人在房间当中。
“玛丽亚殿下,您好点了吗?”看着依靠着床背,半躺在床上的玛丽亚,艾格隆关切地问。
“陛下,发生了这样的事,我还可能好得起来吗?”玛丽亚苦笑着反问,“我……我永远也无法忘记今天所受的屈辱了。”
看到她凄凉哀切、梨花带雨的样子,艾格隆也不禁有些心疼。
不管怎么样,今天特蕾莎做得有些太过分了。
哪怕玛丽亚确实犯了大错,应该被惩处,那也有合理的惩处方式,而她的所作所为,只能用“狠毒”来形容。
这就是故意在践踏玛丽亚的尊严,以此来报复之前的冒犯。
可想而知,这将成为玛丽亚一辈子的心理阴影,以后两个人友好相处的可能性不复存在了。
“殿下,对不起……”艾格隆坐到了床边,然后温柔地安慰玛丽亚,“我事前对此一点也不知情,我也想不到特蕾莎居然会干出这种事来——她做得太过头了。”
被艾格隆提起刚才的事,玛丽亚又是悲从中来,泪水又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她倚靠在艾格隆的肩膀上,然后小声地抽泣了起来。
艾格隆任由她的泪水打湿自己的肩膀,只是无声地安抚对方。
好一会儿之后,玛丽亚才终于止住了哭声,接着她抬起头来,用满怀哀求的眼神看着艾格隆。
“陛下……如今我已经落到了特蕾莎的陷阱当中,只有你才能够搭救我了……如果特蕾莎把事情都公之于众的话,我就无处安身了!”
经过刚才和梅尔塞苔丝的分析,玛丽亚当然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非常不利,眼下她最怕的就是事情传出去,如果盗窃特蕾莎私人物品和盗窃艾格隆城建计划的事情都被外人所知,那她不仅仅在法国这边身败名裂,恐怕回到老家也是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了。
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种事发生,而她现在唯一能够指望的人,也只剩下艾格隆一个了。
“别担心,殿下。”艾格隆继续安慰对方,“现在我已经让人封锁消息了,这些事不会流传出去。”
“那特蕾莎如果非要向外界宣扬,那怎么办?”玛丽亚当然没有那么好糊弄,她敏锐地察觉到了最危险的情况。
“放心吧,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艾格隆回答。“现在我已经和特蕾莎交涉过了,她暂且不会对外宣扬,我们还有时间来平息事态。”
也只是暂且而已……玛丽亚心里又是一沉。
玛丽亚也看得出来,特蕾莎既然处心积虑了这么久,那她自然就没有轻易收手的可能性,哪怕艾格隆跟她交涉,她也未必肯听。
可是,事已至此,又能怎么办呢?只能听天由命了。
玛丽亚按捺住心中的忐忑和恐惧,继续倚靠在艾格隆的肩膀上,然后再度向他哀求,“陛下,现在我的一切希望都已经寄托在你的身上了……还请你一定要保住我……”
“当然了,我会的,别怕,殿下。”艾格隆连连向她承诺。“你承受的灾难已经足够多了,我一定不会让更坏的事情发生,特蕾莎也该到此为止了。”
“嗯,我相信你。”玛丽亚轻轻点了点头。
沉默了片刻之后,她好像是有所感触,又轻轻叹了口气。
“陛下,我知道,如今这一切,大多都是因为我的任性所引发出的祸事。是我给您添麻烦了,我把您的计划拿出去兜售,以至于给了特蕾莎把柄,这才把事情闹到了这个地步……我跟您道歉,请您原谅我的过错……”
玛丽亚的话,再配合她的表情神态,听上去情真意切、“触及灵魂”,但是艾格隆的第一反应不是感动,而是惊讶。
啊?反省?认错?
这还是玛丽亚吗?
难道刚才那一番折辱,对她真的产生了如此剧烈的触动?
一时间,他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我接受您的道歉。”片刻之后,他点了点头,“老实说,这确实是违规的行为,不过,反正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您也没有给我带来什么损害。您能够认识到自己之前的错误就好,以后再小心避免就行了。”
“谢谢您,陛下……”玛丽亚又把头埋在了艾格隆的肩膀上,显得既羞愧又感激,“我难以用语言来表示对您的感激,在父亲死后,也只有您能够如此地无限优容我了,我一直以来从您这里得到了太多太多,却不仅没有什么回报,还给您平添了如此多的麻烦,我真是罪孽沉重,以后我一定会好好反省,洗心革面,要好好回报您……”
话虽然这么说,但是以玛丽亚心高气傲目中无人的性格,她怎么可能真正去反省自己的过错?
之所以这样表现,无非是因为现在自己落到了这种绝境,只有艾格隆才能把她拉出来,所以为了讨好艾格隆,她不得不选择低声下气,以求渡过难关。
另外,特蕾莎对她的折辱,也给她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刺激,更激发出了她无比的报复欲。
想要报复特蕾莎,最有效的方法是什么?这当然是不言而喻的,因为特蕾莎最珍惜的人只有一个。
所以,她刻意要拉近两个人的关系,找机会在未来报复特蕾莎。
面对玛丽亚的反省和讨好,艾格隆当然有点将信将疑,可是这对他来说也是好事,所以他也没有质疑。
“您这就客气了,我们之间还要谈什么回报吗?”他无所谓地笑了笑,“您给我帮的忙,足以让我以任何价码来回报您了,现在这都只是小事而已——”
苏菲……还是苏菲,你对我的期待永远只是这个。
玛丽亚没来由的心里一阵烦躁,甚至有点恼恨。
可是,眼下她无法把这种恼恨发泄出来,恰恰相反,苏菲就是她现在最大的依仗,也是她把艾格隆继续拉在身边的唯一砝码。
“苏菲……是的,只要您帮我渡过难关,那我一定会为您把苏菲带回来的,哪怕是和梅特涅他们周旋,我也会在我的时间里演好我的角色,让苏菲可以高枕无忧地在巴黎和您相会……”她也做出了她的承诺。
不过很快,她的眼神又闪过了一丝犹豫,“不过,陛下,我倒是有个担忧啊——”
“什么担忧?”艾格隆反问。
“如果苏菲到时候也遭遇了我今天的屈辱,您怎么办?”玛丽亚看似平静地问。
这个问题问得好,以至于艾格隆瞬间热血上涌。
如果有人当自己的面对苏菲干出这种事,那不管是谁,他都会让对方付出最惨烈的代价。
任何人。
艾格隆没有回答,但是他脸上冒出来的黑气,却已经等于做出了回答。
姐妹间的“差别待遇”,让玛丽亚心里顿时有点嫉恨。
不过她也知道,现在不是嫉妒孪生姐姐并且虚空吃醋的时候,她之所以提到苏菲,也正是因为借姐姐之威,来激起艾格隆的怒火。
“您看,特蕾莎对我可以说是极尽侮辱了,如果她以后还是如此的话,那等到苏菲过来,难道她不会也跟我置身于同样的危险当中吗?之前因为您的那些事,苏菲已经吃尽了苦头,精神上饱受打击,如果到时候她再遭遇类似的事情,我真的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难道您愿意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吗?”
艾格隆顿时沉默了。
虽然他知道玛丽亚可能是在挑拨,但是她指出的问题却好像是存在的。
为了整玛丽亚,特蕾莎已经完全撕破脸皮了,甚至连那么毫无体统的事情都干得出来,那么就算自己这次能够保住玛丽亚,以后呢?
更麻烦的是,如果自己的计划真的成功实现了,苏菲被自己带到了这边来,但特蕾莎依旧把她当成玛丽亚,再做出类似的事情,到时候怎么收场?
无论如何都不能允许这种事发生。
艾格隆一想到这里,不禁立刻就想起了之前发生的那些事。
“谢谢您的提醒,我会做好预防的……”于是,他向玛丽亚保证,“苏菲不会遭遇到任何折辱,我能够保护好她。”
玛丽亚点了点头,但是却暗含苦笑。
有什么办法呢,姐姐才是真正被眷恋的那个人,自己终究只是影子而已。也只有抬出姐姐的时候,自己的“统战价值”才会被无限拉大。
再怎么不甘心,这也是事实。
现在的她,并没有和姐姐虚空较劲的心力了,她的眼里只有那一个生死大仇。
依偎在艾格隆身板的玛丽亚,感受着身边男人的力量,也感受着自己现在唯一的依靠。
贤淑柔顺、善解人意这些形容词,从来都跟她没有任何关系,但是眼下为了渡过难关、为了报复自己的仇敌,她愿意暂时披上这样的一层伪装。
而艾格隆,感受到玛丽亚的突然转变,在错愕之余,却也有点享受。
当然,他的大脑也在飞速运转,思考眼下的解决办法。
首先,绝对不能让玛丽亚再继续被“逮捕”了,刚刚落到特蕾莎手里就发生了这种事,再来一次会发生什么他简直不敢想。
“玛丽亚殿下,这段时间只能委屈您在这里深居简出了,轻易不要出门,我会让人把守好这里的。”于是,他跟玛丽亚提出建议,“您就在这里,等着我的消息吧。”
“好。”玛丽亚没有提出任何反对意见,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当然,光是让玛丽亚深居简出还是不够,毕竟现在主动权在特蕾莎这一方。
艾格隆一下子又陷入到了犹豫和两难当中。
如果他和特蕾莎硬扛的话,不说能不能压服特蕾莎,就算真的压服了,那夫妻两个人感情决裂,对他来说也是不可承受的惨痛打击,而且臣民们势必也很难接受——毕竟就连安德烈这样一个忠心耿耿的卫队长,都更站在特蕾莎这一边;
但如果他服软,或者说稍微让步的话,特蕾莎显然也不打算息事宁人,一定要彻底大获全胜把玛丽亚赶走才罢休。
这种两难的境地,让他有些踌躇。
有什么人可以居中处事,充当自己的代理人,又不怕触怒特蕾莎呢?他在心中暗想。
不得不说,一旦思路放开阔,他反倒很快就有了个主意。
“殿下,您和塔列朗亲王关系怎么样?”艾格隆小声问。
“塔列朗亲王?”玛丽亚明显愣了一下,然后就开始回忆。“我和他接触不多,只见过几次而已,不过我们算是相谈甚欢吧……他对我态度不错……”
态度不错?
那看上去就有戏了……
艾格隆想了起来,之前塔列朗亲王跟自己说过,如果围绕着玛丽亚和特蕾莎之间的争端让他感到为难的话,可以去找他帮忙。
而如今身为首相、位极人臣的他,恐怕也是帝国范围内,唯一一个有资格介入到帝后争端的人了。
而且,身为元老、已经风烛残年的他,根本不在乎什么“身后事”,自然也不怕介入到这种争端里触怒特蕾莎。
“那就让他来收拾局面吧……”艾格隆做出了决定。“我把他叫过来,我们一起见他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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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元老
当黄昏的金色阳光铺陈到爱丽舍宫宏伟的建筑之上时,巴黎也迎来了它又一个平凡的下午。
作为首相官邸、帝国政府的核心机关所在地,这里自然聚集着相当多的公务员和雇员,此刻正是下班的时刻,一辆辆装饰精美的私人马车、或者朴素无奇的出租马车,聚集在宫殿的大门口,准备恭送大人们的离去。
此时的塔列朗亲王,也正在自己的办公室当中准备离去——当然,所有的收拾工作,都有他的随从们代劳。
年老的亲王已经满面皱纹,就像是已经老朽的树皮一样,他的眼睛里也已经黯淡无光,仿佛随时就要睡去一样。
一切都充满了衰朽的气息,但即使如此,也绝不会有人小觑这位行将就木的老人。
作为理应日理万机的帝国首相,按理说来亲王大人应该非常忙碌,不过在实际上,老人的工作却过得颇为悠闲,大部分的事务都交给了内阁大臣和自己的亲信秘书们处理,大有“垂拱而治”的风范——当然,这主要是因为他已经过于老迈,无暇再去关注各种细节,只能作为政府首脑把控大方向,具体事务就统统交给手下人去办罢了。
这种工作作风,如果是在正常情况下,肯定会惹来外界的质疑,尤其是被那些觊觎他职位的野心家们借题发挥,攻击他明明老迈却恋栈不去,但是塔列朗亲王却依旧我行无素,地位岿然不动稳如泰山。
他是法兰西半个世纪以来腥风血雨的政治角斗场的幸存者和胜出者,也是一次次革命、暴乱和改朝换代大事件的旁观者甚至策划者,如今作为最后的“卷王”,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了不起的符号。
而新来乍到的拿破仑二世陛下,就需要这个符号,来安抚并且恐吓所有派别的政治势力——这其实就是一回事。
至少在这一时期,他对陛下还是不可或缺的,所以他尽可以享受他的权力时光。
毫无疑问,君臣两人的“蜜月期”会迎来结束的时候,陛下会把首相之位给自己更信任的近臣们,但对塔列朗亲王来说,那是完全不需要担心的事——因为以他如今的风烛残年之身,天知道还能活多久,肉体寿命即将谢幕的他又何必介意自己必将迎来的政治谢幕呢?
正当他准备结束一天的公事返回到自己的豪华公馆去的时候,一位秘书带着紧张的表情走到了他的面前。
“首相阁下,从枫丹白露发来了急件,陛下需要您过去一趟。”
当听到这个消息时,原本两眼昏花,动作迟缓的老人,眼睛里骤然迸发出了神采。
“把它给我看看。”
秘书将信件递给了塔列朗亲王,而他立刻就浏览起来。
这确实是陛下亲笔写下的手谕,召自己入宫商谈要事,但没有具体说明是什么事。
塔列朗亲王对应召入宫并不感到陌生,因为各种公事,他经常要往返于巴黎和枫丹白露面见陛下,但今天陛下催促自己的语气,却要比往常要急迫。
嗅觉灵敏的塔列朗亲王,立刻就感受到了其中不寻常的气息。
他略加思索,很快就摸到了一些头绪。
“看来,陛下遇上了点麻烦事了啊……”他用满是调侃的笑容,对周围人说。“哎呀,年轻真是好啊!”
虽然他笑得开心,但没有一个人敢于接茬,毕竟作为元老,他可以以这种轻佻的语气评论皇家,但其他人自然知道分寸,谁敢在大家面前乱说话。
就在无声的沉默当中,塔列朗亲王挥了挥手,很快就有人为他安排马车,老迈的首相以最舒适的方式跨越几十公里的距离,前往了枫丹白露宫。
当塔列朗亲王一行人来到枫丹白露的时候,已经是入夜了。
不过他当然不用担心迷路,彬彬有礼的卫兵军官为他殷勤地带路,把他带到了艾格隆的书房。
塔列朗亲王对书房的陈设非常熟悉,然而在今天,他却发现这里多了一个意外的客人——玛丽亚公主。
看到玛丽亚公主之后,亲王好像猜到了什么,他又仔细观察了一下艾格隆和玛丽亚现在的表情,心里更是了然。
“陛下,您急召我来,是碰到什么要紧事了吗?”接着,他从容地问。
“首相先生,现在我确实是碰到了一件麻烦事,需要您帮我处理一下——”艾格隆清了清嗓子,然后尽量平静地说。
“与玛丽亚殿下有关吗?”塔列朗亲王明知故问,“难道她和特蕾莎皇后产生冲突了吗?”
他问得无心,但一股尴尬的气息顿时在房间当中蔓延而生。
“是的。”沉默了片刻之后,艾格隆痛快地承认了,“就在今天,她们发生了非常严重的冲突。”
“那么,能否将详细的经过告诉我呢?”
于是,艾格隆将玛丽亚被捕的详细始末告诉给了塔列朗。
当然,对于玛丽亚被捕之后的遭遇,艾格隆自然略过,只是笼统地概括为“严重羞辱了玛丽亚一番”。
但即使如此,已经发生的一切也足够离奇耸动了。
而这一切,非但没有让塔列朗亲王惊吓到,反倒让他大呼“过瘾”。
乐子!这就是老人期待已久的乐子。
对于寿命来到了最末期的他来说,还有什么事情比乐子更重要呢?
他又暗暗地扫了玛丽亚一眼,发现这位公主果然哭丧着脸,俨然是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甚至眼角当中还有明显哭过的痕迹,显然她刚刚确实受到了极为沉重的打击。
嘿,想当初,自己和这位公主殿下见面的时候,她是何等趾高气扬,转眼间却成了这副落魄模样,有趣,有趣……亲王满怀恶意地在心里暗笑。
他这一生阅人无数,当然也在两个人见面后轻易地就察觉到了对方惹是生非的个性,不过他反而为此推波助澜,毕竟对他来说,能够在不影响大局的情况下任由她折腾搞点乐子出来,何乐不为?
而现在,他得到了,甚至比他想象的还要快。
虽然心里已经乐得不行,但是塔列朗亲王仍旧装作一脸的严肃。
“所以,陛下,您是希望我挡在您的面前为您了结此事,尽快平息风波,是吗?”
“是的。”艾格隆知道对这种千年一遇的老滑头说谎并没有什么意义,于是痛快地承认了,“现在我认为也只有您,可以避免事情滑向最坏的结果。”
“陛下,虽然我确实是为您效忠的首相,但是请容许我提醒您,我是您的大臣而不是家仆,我的职责是为您处理好政府的公事,而不是为您解决您自己惹出来的私人问题……”塔列朗故意拿腔拿调地回答,“个人的风流债应该个人解决,不是吗?”
被塔列朗故意挤兑,艾格隆顿时就更加尴尬了。
好在,虽然年轻,他现在也算是久经风雨,所以他的脸皮也是早已经超越常人。
“首相阁下,无疑,您是公仆而不是我的私仆,您无需帮我处理家事,但请也您看到,眼下此事已经超出了‘家事’的范畴了。试想一下,如果我和特蕾莎发生严重冲突的话,这势必会让宫廷的纲纪紊乱,甚至瘫痪!而如果宫廷成为众矢之的的话,那么政府的运行也将大受影响,您不会不清楚其中的后果。所以,现在我希望您作为国家的元老,我们的长辈,拿出您的威望和影响力,在一场危机萌发之前消弭掉它,这是在为国家做贡献。”
眼下是有求于人,所以艾格隆的身段也放低了,什么高帽子都给他戴上去,而这番冠冕堂皇的话,无疑也是给了两个人台阶。
当然,这还不够,艾格隆说完之后,暗暗向玛丽亚使了一个眼色。
而玛丽亚此时也心领神会,于是她打破了沉默,然后走到了塔列朗的面前,拿出了她生平罕见的谦卑,向塔列朗亲王求助。
“亲王殿下,很抱歉我给陛下和您添了麻烦,是我一时不慎做了糊涂事,以至于落到如今的地步……但即使如此,我也可以保证,我对陛下、对法国绝无任何恶意,只有亲善之心。如今特蕾莎皇后因为某些成见而压迫我,甚至羞辱我,让我承受了难以言喻的压力,甚至有可能让我的家族蒙羞,这是我无法承受的后果……我急需您的保护,我也恳请您不要在这个危难时刻对我弃之不顾,如果您出手相助,我将永远铭记这份恩情的……我请您为陛下、为这个国家,甚至为您自己,留下一位热情的友人。”
玛丽亚虽然心高气傲,但是眼下形势比人强,再加上她心中复仇的怒火,所以她反而轻易就放下了身段,道歉求助说得流畅自然
而塔列朗亲王,虽然静静地听着,心里却是乐开了花。
这个道歉诚恳不诚恳,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看着这对小年轻无奈向自己低头的样子,这个老人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慰。
“哈哈哈哈……”在这时候,他终于不装严肃了,而是大笑了起来,“哎呀,年轻人真是年轻人啊,这点小事就乱了阵脚。这又算得了什么呢?想当初我们玩得才叫厉害……如今这个时代真是又庸俗又小气啊……”
在惯例地感慨了一下时代不行了之后,塔列朗亲王又轻松愉快地点了点头,“好吧,既然陛下希望我来当这个挡箭牌,那么我就勉为其难,用我这把老骨头来承接皇后陛下的怒火吧……”
眼见塔列朗亲王答应出面,艾格隆和玛丽亚又对视了一眼,彼此都松了口气,然后纷纷向亲王道谢。
“道谢倒是不用了,但是为了事情能够更好地解决,我希望两位也做出一些配合。”塔列朗亲王摆了摆手。
“请说。”艾格隆立刻回应。
“首先,陛下,我希望您事后能够亲自安抚皇后陛下,让她稍微能够心平气和一些,毕竟,帝后纷争在任何时候都不能够成为人们的谈资。”接着,他又转头看向了玛丽亚,“至于玛丽亚殿下嘛……我希望您当面对皇后陛下道歉,请求她原谅您的冒失,这不是让她消气,而是为了让人们看到您的诚意。”
前面艾格隆当然满口答应,但是后面牵涉到玛丽亚的话,却让艾格隆有些踌躇,毕竟以玛丽亚的性格,这恐怕很难。
但是他没想到,玛丽亚只是咬了咬牙,然后马上就点头答应了下来。
“好的,阁下,只要您能够帮我了结此事,那我愿意向她道歉!哪怕当着众人的面向她谄媚几句也无妨。”
艾格隆有些迷惑,难道现实的打击,真的让玛丽亚受到了“挫折教育”然后成长了吗?
但实际情况恰恰相反,玛丽亚愿意服软,恰恰是因为她心里的愤恨到了极限,以至于能够压制住傲慢的本性。
只要能够渡过难关,保住自己的名誉和家族名誉,只要能够留下来,保住日后报复的希望,她此刻愿意做出牺牲。
这反而证明她此刻的决心有多么坚定,更证明她的报复心有多么强烈。。
不管怎样,在两个人都满口答应之后,塔列朗亲王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既然如此,那两位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就让我拼着一把老骨头,为陛下排忧解难吧。”
虽然塔列朗亲王并没有说他准备怎么做,但是这位在腥风血雨当中屹立几十年而不倒,亲手扶植又亲手推倒了好几个政权的老人,光是一句话,就给了两个年轻人莫大的信心。
如果他之前能够做到那么多奇迹,现在的“小事”自然也是手到擒来。
“那就交给您了,首相阁下。”艾格隆对老人微微躬了躬身,用这种罕见的礼遇,将大事托付给了他。
而塔列朗亲王也没有耽搁时间,在面见完艾格隆之后,就立刻向特蕾莎皇后提出了面见的申请。
作为皇后,特蕾莎当然也得知了艾格隆紧急召见塔列朗的消息,也知道两个人刚刚密谈过,于是她自然也猜得出来,塔列朗是来当说客的。
在这个节骨眼上,她本来不想节外生枝,可是塔列朗亲王的身份,却让她拿不出拒绝接见的理由,于是她不得不在自己的会客室召见了帝国的首相阁下。
一见面,老迈的首相先是向皇后行礼,然后马上进入了正题。
“皇后陛下,我已经听说了今天所发生的一切……”
特蕾莎不动声色,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下文。
没有得到她的回应,塔列朗也不在意,而是继续说了下去,“所以我此番前来,是请您收回成命的,您不应该把事情闹得这么大。”
“您是在指责我吗?”特蕾莎顿时有些不忿,“别忘了,是她犯了罪,而我只是在秉公执法而已——”
“她确实犯了罪,但是您的问题更大,因为您犯了错,而这比犯罪更致命。”塔列朗仿佛早有准备,立刻就下了论断。
145,觉悟
“她确实犯了罪,但是您的问题更大,因为您犯了错,而这比犯罪更致命。”
塔列朗亲王的“锐评”,让本来就心情不好的特蕾莎顿时柳眉倒竖。
“您什么意思?难道这还是我的过错了吗?”
“如果我们只是以公平正义的角度来做事的话,那么您当然没有犯错,相反您干得非常漂亮,匡扶了正义——但作为一位皇后,陛下,请恕我直言,您的所作所为,着实有些不智。”
“为什么?”特蕾莎冷冷地问。
如果是普通臣属官僚,在面对皇后陛下如此压力的时候,肯定会胆战心惊,但是对见惯了大世面的塔列朗来说,这却犹如是清风拂面。
“因为您破坏了我的计划,相应地,您也损害了我们的国家利益——”
“胡说八道!”特蕾莎顿时就更火了,“一个窃贼,怎么就能扯上国家利益了?”
“您好像忘记了,玛丽亚公主,是巴伐利亚王室派驻到我国的家族成员,她本人,因为对我国的仰慕,现在也是一个众所周知亲法人士。”塔列朗亲王不慌不忙地解释自己的话,“如果这样一位公开亲法的德意志王室成员,被您用一种最不留情的方式驱逐回家,那么这会树立一个非常恶劣的先例,并且让我们所有潜在的朋友都会为之胆寒——”
“您这是在危言耸听。”特蕾莎自然没有被塔列朗三言两语吓唬到,“她无非就是个空有头衔的边缘公主而已,无权无势,她也配代表德意志王公?可笑!”
“您说得没错,她确实无权无势,在家族当中并没有太多地位,但您别忘了,她毕竟地位优越,而且拥有非常庞大的家族关系。”塔列朗亲王回应,“姑且不提她的其他关系,光是她的亲姐妹就个个大有来头,在她同母姐妹当中,她的大姐是普鲁士王太子妃,她的二姐是萨克森王储妃,她的孪生姐姐苏菲殿下还是如今奥地利的王妃……就实质上而言,她和欧洲大陆上几个主要王室都有着亲缘联系,这样一个人如果秉持着亲法立场,对我国的外交来说绝对大有用处——”
塔列朗亲王提到苏菲,让特蕾莎心里颇为不爽,但是事实俱在,她却又没有办法反驳。
已故的巴伐利亚国王,和他的续弦妻子生了包括玛丽亚在内的五个女儿,如今她们除了玛丽亚之外也都纷纷出嫁,而且基本都嫁得非常显赫。
相比之下,这份“姐妹势力”特蕾莎比起来都显得有些相形见绌,毕竟她的亲妹妹都还没有成年。
虽然对各个王室来说,“姐妹情”并没有多大用处,但是私人的亲缘关系,无疑某些私下里的外交往来当中,提供相当多的便利——这也是王室之间互相联姻的意义所在。
“照您这么说,您是故意在拉拢玛丽亚咯?”特蕾莎按捺住心中的不忿,然后反问对方。
“您说得没错。”塔列朗点了点头。
接着,他又拿出了那种“长者”对后辈上课的态度,对特蕾莎开始解释,“自古以来,武力强盛德意志都是法兰西的重大威胁,直到三十年战争之后,这股巨大的压力,才因为德意志诸邦的自相残杀和敌视而宣告解除。
正是从那时候开始,想方设法分化德意志诸王公,就算我国坚定不移的国策,这项国策绝对不能因为政府的更迭而改变。为此我们国家先后和巴伐利亚、普鲁士结盟对抗奥地利,又和奥地利结盟对抗普鲁士,在先皇时期又组建了莱茵同盟……哈,当时我正是它的缔造者之一。”
说到这里,塔列朗亲王的脸上略过一丝得意,“如今,作为帝国的首相,我也要坚定不移地执行这项策略,拉拢那些愿意靠拢我们、向我们求助的德意志王公,不惜一切代价地维持德意志的分裂状态——玛丽亚公主殿下,正
是我们需要的人,我们还需要更多。”
塔列朗洋洋自得的剖白,让特蕾莎听得百味杂陈。
毕竟,她自己就是古老的“德意志王公”的后裔。
所谓“维持德意志的分裂状态”,就是让德意志人长期互相敌视,自相残杀,而哈布斯堡家族,就是这个政策的最大历史受害者。
自古以来,有多少德意志王公为了对抗哈布斯堡皇帝引外兵“入关”?数都数不清了。
现在她虽然已经成为了法兰西的皇后,但是毕竟才过去了一年而已,她心态还没有转变过来,潜意识里还是把自己当作一位哈布斯堡公主。
所以,当听到塔列朗直白而又狠毒的实话之后,她自然不可能高兴得起来。
当然,她心里也清楚,如今自己的角色早已经变化,她的丈夫、她的儿子的利益,都让她必须以法兰西帝国的利益作为优先事项,哪怕再怎么眷念家乡奥地利,那也只能把它排到后面去了。
“就算您说的都是对的,那么玛丽亚又何德何能,配得上您所宣称的价值呢!她那几个姐姐,难道真的能给她多少帮助不成?”特蕾莎气呼呼地反问,“德意志王公,又岂是她能够代表的!”
“要起正面作用,那未必能够,但要起负面作用,那可就太简单了!”塔列朗亲王立刻回答,“试想一下,如果她被您这么不留情面地羞辱,然后驱逐回国,她的母亲、她的姐妹们会怎么看?她们势必会想要报复,然后在巴伐利亚、普鲁士、萨克森和奥地利的宫廷里散播对法国人的敌意……不用我提醒您也知道,这是德意志最强大的四个邦国,如果我们和它们都关系搞僵了,那还有什么德意志政策可言?!所以,我请问您,皇后陛下,我们又要花费多少代价,才能挽回其中的负面影响?”
特蕾莎顿时神情一滞。
塔列朗继续侃侃而谈,“好吧,玛丽亚殿下的所作所为也许确实有些恶劣,但是她给我们带来了多大的损失吗?几十万法郎?也许几百万?这终究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数字而已,我们拉拢德意志王公们,本来就要付出比这更大的代价——可是,如果按照您的想法处置她,您固然是开心了,我们的国家又该为此支付多少潜在的代价呢?几千万,还是几个亿?请问,两相比较的话,哪一个更加令人不可忍受?”
在塔列朗亲王咄咄逼人的攻势之下,原本气鼓鼓的特蕾莎,一下子被问住了。
虽然她心里知道,塔列朗肯定是在夸大其词,但是真要完全否定塔列朗的话,却也很不容易——因为这其中确实是有一定道理的。
塔列朗亲王已经看出了特蕾莎此刻的虚弱,于是他继续趁胜追击。
“既然到了这个份上,我就告诉您吧,玛丽亚公主确实早就来到了法国,而从玛丽亚公主来到我们这里开始,我就在想办法拉拢她了,我亲切地对待她,并且满足了她绝大多数要求。不可否认她确实是个任性妄为的姑娘,她很贪婪,这对我们来说反而是件好事,因为只要花点钱我们就能把她笼络住,这不是一件大好事吗?
而且,这些花费目前我们也得到了回报,玛丽亚殿下不光在语言上亲法,她还准备用实际行动来为我们效劳——她已经答应,动用自己的家族关系网,为我们皇室的亲王去寻求和德意志公主的亲事,一旦这样的联姻成为现实,我们的国家利益上势必又会多一颗砝码……”
查理亲王想要让艾格隆帮忙寻找一位公主联姻的事情,特蕾莎当然知道,她也跟自己娘家提过,可惜到现在也没有多大的进展,没想到,在台面下的运作之后,居然让她来“承包”了?
万一她真的把事情办成了,那岂不是为波拿巴家族立功了?在这种情况下,自己还有多少底气来指责她呢?
在不知不觉当中,塔列朗亲王已经把玛丽亚明摆着的“偷窃”,合理化成了站亲法立场、为波拿巴家族干活的“报酬”。
而一旦接受了他的叙事逻辑,就很难去反驳他了,因为法兰西客观上确实有拉拢分化德意志诸王公的需求。
特蕾莎慢慢地冷静了下来,然后用审视的目光,仔细顶着自己面前这位形容枯槁的老人。
他包庇玛丽亚,真的有这么高深的理由吗?还是随便在找一个糊弄自己的借口而已?
这是真话,还是谎言?很难分辨。
或者说,真话和谎言,在他身上可能真的没有什么区别。
但不管怎么说,既然塔列朗亲王已经发话了,那么就等于他挡在了玛丽亚面前,成为了对方的靠山。
“所以,您非要庇护她吗?”特蕾莎冷冷地问。
“我庇护的不是她,而是我国两百年来的传统外交路线,皇后陛下。”塔列朗亲王微微欠了欠身,以礼貌的语气回答了她,“正因为如此,我很难袖手旁观,把她就这样赶回去是一个错误,我不能让这个错误发生——”
面对态度强硬的塔列朗,特蕾莎的怒气重新燃烧起来了。
“莫非您还在指责我扰乱国家不成?如果您之前有这样的盘算,您应该早告诉我才对,而且您应该让她明白做事的方寸,不然也不至于让事情走到这个地步!”
“那么,以什么名义告诉您呢?”塔列朗若有所指地反问。
特蕾莎先是愣了一下,不明白对方的意思,但是很快,她反应了过来。
接着,血液从心脏大量上涌冲入到大脑,她气得身上都发抖起来。
“您难道认为,我会背叛这个国家吗?这是何等不敬!”她霍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然后抬起手来,用颤抖的手指着塔列朗亲王,“我……我既然嫁给了殿下,既然来到了这个国家,那我就清楚自己站在什么立场!”
她越说越是心情震荡,目光也越发犀利和骇人,“没错,我是一个德意志公主,但我更知道,我是法兰西皇后,我是皇太子的母亲!路易十四的母后奥地利安娜也是一位哈布斯堡公主,为了儿子的江山,她一样和哈布斯堡帝国为敌,我也能够拿出同样的觉悟!”
“那么现在,我就请您稍稍拿出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的觉悟,来证明这些话吧——陛下。”塔列朗亲王并没有因为特蕾莎的愤怒而退缩,相反,他仍旧不慌不忙地做出了回应,“玛丽亚殿下是我们第一个拉拢过来的德意志王公,而且她现在在为我们效劳,我们付出一点金钱作为代价又何妨?我希望您遗忘今天发生的事情,这对我们的国家有利。”
虽然塔列朗的语气和缓,但是很明显,他是不打算做出让步了。
“如果我说不呢?”特蕾莎气极反笑。
当然,这也在塔列朗的预料之中,而他也早就准备好了应对的“杀招”。
“那么,就请您把我撤换了吧——”他不慌不忙地摊了摊手,“作为首相,当看到陛下夫妇做出如此明显损害国家利益的事情,我理应做出谏诤,如果谏诤无效,那我也不应该驽马恋栈,而应该尽最后的努力来维护国家的利益、以及您自己的利益。”
塔列朗亲王的摊牌,让特蕾莎瞬间逼到了墙角。
这不是辞职,这是要挟。
因为在这个时候,她是不可能撤换塔列朗的,而且,她也拿不出任何可以替代塔列朗的人选。
况且,以什么理由呢?就为了打压一位德意志公主,和她斗气,所以就要逼首相去职退位?
她没有权力这么做。
甚至,如果她真的有本事而且还这么做了,那么外界谁还
关心玛丽亚那点小事?
“任性妄为、专制擅权的外国皇后”,类似于这样的批判,必然将会铺天盖地地向自己砸过来。
更致命的是,人们会追问,自己到底是站在法兰西利益的这一边,还是站在德意志利益这边?那自己又该如何辩驳呢?
他已经把一切路都堵死了。
虽然特蕾莎平素厌恶塔列朗的为人,但是当塔列朗亲王真的挡在她的面前出手时,她才发觉,这个看似已经弱不禁风的老东西,原来是这样难以撼动。
这种被人逼迫的感觉,更加增添了特蕾莎心中对塔列朗的憎恨,她早就打定了等塔列朗死后就清算他遗产的主意,而此刻她更是恨不得现在就送这个死老头归西。
可是,这也只能想想罢了。
“陛下,我知道,您现在很不高兴,但是我必须告诉您,身为皇者,就是必须学会和自己不喜欢的人和事打交道。”在特蕾莎愤怒的注视下,塔列朗亲王悠然站了起来,然后又如同一位宽厚的长者一样注视着她,“其实您今天已经干得很漂亮了,我觉得很好!很让人欣赏。您只是欠缺了最后一点点狠劲儿而已,您没有造成既成事实,而是退让了一步,所以才会给了别人反戈一击的空间……不过并不要紧,您还如此年轻美丽,时光会教会您剩下的一切的。您可能不相信,但我对陛下和您,抱有最善意最美好的期待,我坚信国家交给你们是上上之选,我所能做的,无非是在你们成长起来之前,做好最后的指导工作而已……嗯,我不否认,顺便我还想再找点最后的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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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6,尘埃落地
塔列朗亲王的一番话看似是“推心置腹”,但是却并没有能够让特蕾莎的心情好起来。
在她看似掌握绝对优势、胜券在握的时候,塔列朗亲王突然跳了出来,阻止她把玛丽亚赶回老家,硬生生地将局势重新扳了回来。
对于塔列朗说出来的“利用玛丽亚公主来拉拢分化德意志王公”的理由,特蕾莎从心底里就不相信,可是作为一个在政坛上屹立不倒几十年的元老,塔列朗亲王的话,却自有他的分量,特蕾莎就算想要反驳也缺乏底气。
更何况,作为一位来自于德意志的公主,她天然就很难在德意志问题上驳倒塔列朗。
现在,塔列朗的摊牌,让她只剩下了两种选择——要么偃旗息鼓让这件事平息下去;要么就必须直面塔列朗,让他丢官罢职。
而且实际上,后者是没法选的选择。
塔列朗的首相之位,她是撤换不了的,她的身边人里,也没有一个有资格去觊觎首相之位的。
可是,让她偃旗息鼓,她心里也完全不甘心。
处心积虑策划了那么久,好不容易把玛丽亚抓到了陷阱当中,并且给她安上了绝对无法洗脱的罪状,眼看就要把这个可恶的女人赶走了……却在最后一步被人硬生生挡住,试问这种感觉谁能够心平气和地忍受下来?
“您想要看乐子,所以就要拿我来当牺牲品吗?”在这种不甘心的驱使下,特蕾莎正面对着塔列朗质问,“首相阁下,我们都不是傻瓜,所以事到如今您别拿这种虚词来敷衍我了……我就想问您,这位玛丽亚公主除了她的身份之外,究竟还有什么值得被人看重的地方?她又能给法国带来多少贡献?能有一丁点比得上我吗?”
面对特蕾莎的质问,塔列朗只是笑而不语,而这种反应,本身也是一种回答了。
“呵……真是可笑,你们个个对我毕恭毕敬,把我叫做皇后陛下,可结果呢?我真的想要和皇后一样行事的时候,你们却跑出来拆我的台,而且是帮助我最讨厌的人来拆我的台!”看到塔列朗在躲闪,特蕾莎心中的气愤更加浓烈,“我做错了什么吗?明明我已经如此努力去满足你们的期待,结果还要被你们猜忌被你们嫌弃……难道你们以为,我天生就想要当这个皇后吗?若不是为了殿下,这个位子谁爱当谁就当吧!”
塔列朗亲王还是没有搭腔,因为他知道,现在的特蕾莎与其说是帝国的皇后陛下,倒更像是一个自尊心受伤的青年女人。
正因为知道自己一番努力化作了无用功,再加上塔列朗刚才话里话外都在敲打她的哈布斯堡背景,她才会如此受伤,说出这样不得体的气话。
也就是说,她心里知道自己这一局输了,但却不甘心认输。
对于类似的场面,塔列朗在自己漫长的一生当中已经多次经历过了,所以他也深知应该如何应对。
“皇后陛下,请您不必如此颓丧。事实上,迄今为止您已经做得很不错了,您努力扮演着您的角色,亲民、节俭、庄重而且还把宫廷管理得井井有条,这些努力我们都看在眼里。以您的年纪来说,能同时做好这些,已经非常让人钦佩了……我可以负责任地说,您比我之前见证过的王后们做得都要好,人民迟早会爱戴您的。”他温言安慰特蕾莎,“如果说您有什么没做好的地方,那就是您还有点意气用事,为了一点不重要的小事,激化了矛盾,让国家平白无故遭受到风险。其实,只要您站在理性的高度分析一下,您就可以看出来了,陛下对您极为信任,您的地位无比牢固,已经发生的所有事,都不会影响到以上事实。既然如此,您又何必纠结其他的小事呢?玛丽亚公主就算再怎么闹腾,您还是帝国的皇后,她还是得对您俯首致敬……她侵蚀不了您手中的权力。恰恰相反,您一直自降身份和她争风,反而会让您显得黯然失色。”
特蕾莎顿时说不出话来了。
不是她被塔列朗说服了,而是她知道,两个人的性格和世界观差得实在太多,
对塔列朗来说,政治和权位就是他的生命,除此之外的一切,都只是这两样东西的“附赠品”而已,他生活放荡招蜂惹蝶,甚至作为僧侣还有过私生子,但他却并没有真正地爱过什么人。
可是对特蕾莎来说,那就完全是两回事了。
玛丽亚对她俯首致敬又怎么样呢?她之所以愤怒的是这个问题吗?她争的是两个人的地位高低吗?
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东西永远只有一个。
看到特蕾莎的神色,塔列朗就知道自己的劝谏她并没有听进去,不过这也是在意料之中,他也没有感到惊讶。
“总之,皇后陛下,应该说的我都已经跟您说了。为了帝国的利益,玛丽亚殿下不能被您驱逐回国,这是我不可能让步的事。”于是,他淡然地继续说了下去,“当然,不可否认,玛丽亚殿下也犯下了不少过错。其中最不可容忍的是她对您不敬,所以她需要为此承受责罚——我已经和她说过了,她必须当面对您道歉,并且为自己之前对您的冒犯而祈求原谅……”
特蕾莎对此的回应只是一个冷笑而已。
事到如今,两个人都已经闹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是化解不开的仇怨了,所谓“道歉”又有什么意义呢?
“对于这个处置方案,您还有什么意见吗?”沉默了片刻之后,塔列朗再问特蕾莎。
“我有没有意见,现在还很重要吗?难道您还给了我其他的选择吗?”特蕾莎冷冷地反问。
塔列朗没有接茬,而是立刻盖棺定论。“那好,我们就如此办吧……陛下,我年纪实在老迈,也确实没有多余的精力继续浪费在这件事上了。”
“慢着!”特蕾莎突然提高了音量,打断了塔列朗。
塔列朗疑惑地看着特蕾莎,不明白她还有什么后手。
“既然都到了这个份上了,您就把我的丈夫叫回来吧,我要他自己来决定这一切。”特蕾莎斩钉截铁地回答,“他既然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那就别躲在一个老头身后了,老老实实出来面对自己的妻子吧……只要他还有那个胆量。”
来了,来了……塔列朗心中暗笑。
说实话,他一点也不为艾格隆担心,毕竟,保住了玛丽亚之后,他就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接下来的事情就不归他负责了。
他甚至巴不得年轻的陛下在愤怒的妻子面前灰头土脸,这样又让他多一分乐子。
当然,乐子归乐子,宫廷和政府之间的平衡,还有政治秩序的稳定,是他更为看重的东西,所以他也不乐于看到夫妻两个吵得天翻地覆。
于是他做了最后的努力。
“皇后陛下,这一切都是我出于帝国的外交利益而做出的决定,并非陛下的逼迫所致……”
“我知道!”特蕾莎再度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现在,帝国的公事已经结束了,年迈的首相大人,我满足您的心愿,可以了吗?现在剩下的是我们的家事了,难道您还要干涉吗?”
塔列朗一边观察一边琢磨,确定特蕾莎并没有完全情绪失控之后,他也就不再坚持了。
于是,他行礼向特蕾莎告退,然后拖着残疾的瘸腿离开了特蕾莎的会客室。
在他走后,特蕾莎没有离开,而是继续端坐在座位上,犹如是发呆一般。
直到许久之后,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她的眼神才重新变得犀利起来。
“如您所愿,陛下,玛丽亚保住了……她可以留在这里,她的所谓罪证,我也都会交给塔列朗亲王让他处置——这下,您该满意了吧?”
虽然特蕾莎的语气平静,看不出喜怒来,但是从‘陛下’和‘您’这样明显透着生疏感的称呼当中,艾格隆也能够感受到她此刻的心情来。
他也确实无从辩解。
虽然跳出来死保玛丽亚的是塔列朗亲王,但是只要有正常的智商,谁都能够看得出来,在背后唆使塔列朗的人就是自己,他现在辩解说谎,无非也只是让特蕾莎的怒火更加高涨而已,毫无意义。
不过,不管怎么说,既然跳出来挡枪的是塔列朗,那至少也是让两个人之间多了一分“缓冲”,艾格隆至少也还有点理由可以找。
“塔列朗亲王的深谋远虑,我们应该尊重,他毕竟已经用实际成就证明过自己了。”于是,他以镇定的语气,平静地回答了妻子,“至于我,我当然对整个事件不满意,不过我并不是不满意你,特蕾莎,你没有做错什么,是玛丽亚给我们大家添麻烦了,她确实应该为此承受一些代价——她会跟你道歉的。”
“可谁在乎她什么道歉?”特蕾莎直接打断了丈夫的话,“她对我的所作所为,是几句道歉就能够抹平的吗?”
“可是她蒙受的羞辱不也足够多了吗?”艾格隆反问,“还有哪个公主、甚至哪个贵族夫人,得到过她那样的对待?整个时间真要传出去,她固然身败名裂,难道你还能够有什么脸面吗?你们两个都会成为笑柄……所以,特蕾莎,处在这种境地下,我还能做什么?我不仅仅是在试图保护她,也是在试图保护你!”
特蕾莎一时无语。
她也知道,至少这件事上,自己做得过头了。
掀开一国公主的裙摆“检查”身体,固然是狠狠地羞辱了她,满足了她的报复欲,但是却也完全不符合皇后应有的体面,玛丽亚如果拼着鱼死网破,把这件事也抖出来,不光自己丢脸,恐怕法国宫廷也会随之脸面大损。
最关键的是,“检查”的结果,恰恰证明了玛丽亚的贞洁,自己的立场就更加薄弱了,秽乱宫廷的指控更是无从谈起。
“她难道以为这样就能挟制住我吗?”沉默片刻之后,特蕾莎反问,“就算一切都大白于天下,我顶多是有失体统,但是她却是板上钉钉的窃贼,她会让整个家族都为之蒙羞,她绝对不敢的——”
“可是为什么就非要闹到这一步呢?”艾格隆痛心疾首地反问,“特蕾莎,你希望把一切都摊开来说,好吧,那我就摊开来吧——你这么恨玛丽亚,真的只是恨她嘴贱,招惹了你吗?还是恨别的?比如恨她勾引我?”
特蕾莎没有回答,但是答案自然是不言自明的。
“那么,现在的事实证明,你的怀疑是错误的了。难道我被你无端怀疑了,最后过错就还能全怪到我头上吗?”艾格隆继续追问。“或者,难道她就要为她没有犯下的过错而承担最惨痛的代价吗?特蕾莎,你难道真的觉得这样合理吗?”
在艾格隆的逼问下,特蕾莎这下有些犯难了。
确实,无论再怎么说,玛丽亚现在既然还是处女,那就证明她所谓“和自己丈夫风流快活”的话,都只是瞎编而已,既然这一切没有发生,那么自己如此兴师动众就是做得过头了。
“盗窃国家机密”这一条明罪,已经被塔列朗亲王强势否定了。
“勾引自己丈夫”这一条暗罪,也已经被“身体检查”的结果否定了。
当跳出情绪的圈子,再回首来看的话,特蕾莎愕然发现,眼下能够坐实给玛丽亚的罪名,居然就只剩下“偷窃自己的扇子”这一条了。
而这一条罪名,根本没有什么用处。
虽然自己的扇子很贵重,在普通民事案件里足以让人判重刑,可是在王族们眼中,这种“小物件”又算得了什么呢?谁会因此觉得自己对玛丽亚的“处罚”很合理。
当回首再看的时候,现在自己居然就成为了底气不足的这一方……而这更让特蕾莎一时难以接受。
不管怎样,她现在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她知道,于公于私,现在都已经无法得偿所愿——尽管她在感情上还难以接受。
“所以,照你说来,我是否就是无事生非?”特蕾莎反问艾格隆。
“当然不是,特蕾莎……我知道我有错,是我没有把握好分寸,以至于让她可以任性妄为……你只是受够了她所以才反击而已,我知道你不容易。”艾格隆回答,然后诚恳地向她道歉,“对不起,特蕾莎……”
“殿下……”特蕾莎的眼睛里暗暗浮现出泪光,显然百感交集,“为什么我总爱上你的当呢?你真是太可恶了,可却又如此可爱。”
147,各怀机锋
“为什么我总爱上你的当呢?你真是太可恶了,可却又如此可爱。”
特蕾莎百味杂陈的感慨,让艾格隆听了也不是滋味。
自从两个人结婚之后,一直以来,都是特蕾莎在让着他,而他完全是予取予求的态度,总是惹出一件件风流事,而且还不思悔改。
面对这种羞辱,特蕾莎也多次忍让,甚至就连自己带着艾格妮丝全国巡游、让她在整个国民面前丢脸的事也忍了下来。
纵使偶尔几次气不过想要抗争,但这种抗争也会因为自己而中途偃旗息鼓。
她的所作所为,到底是出于什么呢?
或者,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是自己站在特蕾莎的立场上,自己会怎么样呢?
艾格隆根本就不敢再去想这个问题了。
不过,这一次他倒是真的有点“委屈”。
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打算过大张旗鼓地给特蕾莎难堪,只想着“偷偷的进村,打枪的不要”,让玛丽亚成为自己的走卒。
可是他毕竟不是掌控一切的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个人意志,玛丽亚的“独特”个性,故意想方设法地挑衅特蕾莎,毁了他的盘算。
被激怒的特蕾莎,终于不堪忍受,继而想要报复玛丽亚,她真的有错吗?
就算她的报复激烈了一下,艾格隆也觉得情有可原——因为这是特蕾莎积怨已久之后的爆发,她已经忍受了太久了。
而这一次,特蕾莎又一次选择了退让,老实说,连艾格隆自己都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了。
这差不多已经是“触底”了吧。
每一次他的越轨,都像是一次危险的试探,一次接一次,他都赢得了夫妻之间的纠纷,也将底线一步步向下推进,可是底线真的会无止境地退让吗?
不能再继续刺激她下去了——至少现在不能。
所以,这次一定要让玛丽亚吃点苦头不可。他心里暗想。
“谢谢你,特蕾莎……”他一把将特蕾莎拥入怀中,然后温言安慰了她,“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我们都当做没有发生吧,不要让外界看了笑话。玛丽亚那边,我会让她明白事理的。”
特蕾莎微微眯着眼睛,感受着丈夫温暖的拥抱,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片刻之后,她突然重新睁开了眼睛。“殿下,我倒是有另外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什么问题?”
“她太像苏菲殿下了——以至于有时候我都恍惚之间把她认成了苏菲,所以我能够理解你为什么对她那么好。”特蕾莎轻声问,“那么,你打算怎么处理她呢?就这样把她供在自己的身边,当做少年时代刻骨铭心的恋情的纪念品吗?”
艾格隆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因为他不可能说实话。
“算了。”特蕾莎只是微微一笑,也不再继续纠结。“抱歉,我问了一个傻问题。”
接着,她又拥抱住丈夫,“今天我太累了,已经很困了,我们休息吧。”
“好的。”艾格隆对此求之不得。
特蕾莎闭着眼睛埋首于丈夫的怀中,眼角的泪痕却一直没有消失。
她真的相信了丈夫刚才辩解的话吗?其实也没有。
直到此刻,她也不相信丈夫真的和玛丽亚毫无瓜葛——哪怕现在玛丽亚还是一个处女。
这不需要什么理由,玛丽亚那张脸就是理由,自己的丈夫用尽种种手段,把玛丽亚带到这里来,肯定不是为了什么“巩固两国邦交”而已。
可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她继续大吵大闹也没有意义。
虽然她在一开始占尽优势,但是在塔列朗强势介入之后,形势急转直下,在撤换不了首相的情况下,她已经无法再赶跑玛丽亚了。
再加上,除了“偷窃自己扇子”之外,她现在也没有切实的罪状去指控玛丽亚,公开摆到台面上闹的话,后果只会更加令自己难受。
所以,虽然气愤难平,但是她最终得出了结论,自己只能偃旗息鼓暂且退让。
这不是因为她被哄骗之后选择了息事宁人,只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没有胜算而已。
在一次次的纠纷当中,她也学会暗自盘算和权衡了。
现在,她心里满是后悔,倒不是后悔自己对玛丽亚动手,而是后悔自己在占尽优势的时候没有一鼓作气赶尽杀绝,给了对手摇人翻盘的机会。
试想一下,如果自己在塔列朗入场之前,强势扣留住玛丽亚逼迫她写下认罪书或者类似的文件,然后再毫不动摇地以公开所有事作为要挟,逼迫丈夫让步立刻驱逐玛丽亚,自己怎么会落到现在的窘境?
为什么自己就要心软,对殿下让了一步呢?她无比懊恼地想。
在最不该感情用事的时候,自己终究还是感情用事了。
正如塔列朗刚刚教诲的那样“其实您今天已经干得很漂亮了,我觉得很好!很让人欣赏。您只是欠缺了最后一点点狠劲儿而已,您没有造成既成事实,而是退让了一步,所以才会给了别人反戈一击的空间……”
无论她多么厌恶塔列朗,但是塔列朗的话总是这么有道理。
事到如今,后悔也于事无补,她只能吞下这一枚苦果,品尝自己离胜利仅仅一步之遥的失败。
但是失败同样也可以提供经验教训,孕育成功的种子。
事实上,这一次的经历,反而给了特蕾莎信心,让她明白,自己的“规则之内”和“规则之外”可以做到什么。
自己的脑力和执行力并不比任何人差,只要计划更加缜密一些,手段更加强硬一些,自己一样可以心想事成,哪怕皇帝都会被自己给弄得一筹莫展。
皇帝陛下和首相阁下固然权力比她大,但除此之外,她就是帝国权力核心的第三人了,如果等塔列朗死去之后,那么她就只在一人之下,在这个权力序列当中,她有很多办法可以做到常人所不能想象的事情。
当然,光有头衔是不够的,想要施展权力就必须要有支持自己的势力,而现在她就必须为此而努力了。
她也有达成这个目标的便利条件,眼下,她有着宫廷的人事支配权,同时宫廷的财务几乎都掌控在她的手中,皇室所拥有的田产、城堡还有天量的艺术品珍藏也都由她管理,这意味着她拥有着令人惊叹的资金使用权。虽然这些资金大部分作为不动产和投资难以动用,但是只要她愿意,她可以轻易在不经意之间调用大量的资金,数字甚至超过那些卓有名望的大银行家。
在这个年代,金钱同样也是权势,她只需要再花点时间,就可以培植起属于她个人的权势——而且完全合理合法,可以做得不着痕迹。
当然,即使此时此刻,她还是深爱着丈夫,但是在一次次的伤透心之后,她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她的丈夫绝不会将她的诉求放在眼里,她只能靠自己为保卫自己所珍视的一切而努力。
如果有下一次的话……一定要准备万全,同时必须把事情做到底才行。特蕾莎暗暗心想。
就这样,帝国权力最核心的这对夫妇,在各自迥然不同的心绪当中,亲密相拥地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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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在艾格隆和特蕾莎醒来之后,一起联袂来到艾格隆的书房当中,而这时候,另外两位客人早已经等候在这里了。
在面见完特蕾莎皇后之后,因为时间已晚,所以塔列朗亲王并没有选择离开枫丹白露,而是在宫廷当中歇息了一晚,第二天再来“面圣”。
而跟着他一起前来觐见的,自然就是犯下了大错等待发落的玛丽亚了。
年迈的塔列朗亲王一脸疲倦的模样,双目浑浊无精打采,看上去只想让这件麻烦事尽快结束然后赶紧回家休息。
而玛丽亚的脸上,虽然还残留着昨天的惊恐和屈辱,但是已经恢复了平静,而在这平静当中,还透着一点异样的坚定,仿佛她已经暗地里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
在艾格隆夫妇一起来到书房之后,塔列朗亲王和玛丽亚公主一起向他们行了礼。
四个人各就各位之后,气氛一下显得有些尴尬。
“咳。”一派长者之风的塔列朗亲王率先发话了,他暗暗向玛丽亚使了一个眼色,催促她按照计划行事。
在之前,塔列朗就提出了条件,想要自己下场干涉,玛丽亚必须要向特蕾莎道歉赔罪“以示诚意”,玛丽亚也一口答应了下来。而现在,就是玛丽亚履行承诺的时候了。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玛丽亚身上。
这种无形的压力,让玛丽亚感到难受,而对特蕾莎道歉赔罪,本身就是让她感到无比的愤怒和屈辱。
可是,这种屈辱,是不得不品尝的东西——因为,这是让自己留下来的必要条件,也是让自己日后有机会报复回去的必要条件。
自从昨天的屈辱之后,报复特蕾莎就已经成为了她心中不可动摇的执念,为了完成这个心愿,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哪怕暂时对这个仇人低头也无妨。
玛丽亚又痛苦地回忆起来,当初在1740年查理六世去世、哈布斯堡皇帝男系绝嗣的时候,自己的祖先,巴伐利亚选帝侯卡尔·阿尔布雷希特趁机抢走了神罗皇位,成为了查理七世皇帝;然而,查理六世的女儿特蕾莎,却在奥地利皇位继承战争当中大获全胜,一度占领了巴伐利亚的大部分国土,并且让自己的先祖郁郁而终,她则让她的丈夫洛林公爵成为了神罗帝国的新皇帝。
此时此刻正如彼时彼刻。
特蕾莎,这个可恶的名字,真是我们家族命中注定的仇敌!她在心里咬牙切齿地想。
不过,君子报仇百年不晚,虽然巴伐利亚在战败之后被迫让位,但是最终,巴伐利亚还是通过依附于拿破仑皇帝的方式,彻底崩解了哈布斯堡家族对德意志皇位的垄断。
“当年我的先祖们能够做到的事情,现在的我也能够做得到……”她在心中又一次地鼓励自己。
只要能够渡过这一次的难关,能够保存希望的火种,那么自己终究就有机会。
带着万分的屈辱和不甘,玛丽亚缓步走到了特蕾莎面前,然后对着帝国的皇后,低下了自己曾经高傲的头颅。
“皇后陛下,很抱歉,我因为自己行事的不谨慎,给所有人带来了麻烦,也让我自己处于一种不名誉的境地当中,我对此感到万分愧疚。”玛丽亚咬着牙,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出了自己已经想好的说辞,“事到如今,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但我可以保证,我从头到尾,对您、对法兰西都没有任何恶意……所以,在此,我谨对我之前的所作所为,向您致以最诚挚的歉意,我恳请您原谅我之前的不敬,让我有机会洗心革面,重新补救我曾经的过失,并且消除我们之间可能存在的误解……”
向自己的仇敌如此低声下气地道歉,对任何人来说都是难以忍受的屈辱,玛丽亚说着说着,差点哭了出来,但是她还是以自己的努力,克制住了这种悲痛,撑着心里一口气,说完了这番说辞。
特蕾莎静静地听着,直到说完之后,她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真的相信玛丽亚会洗心革面向自己道歉吗?她当然不相信,她也没有准备接受玛丽亚的所谓道歉。
但是,在现在,塔列朗和艾格隆的注视下,这是最好的台阶,也是让事态平息下来的先决条件。
不管怎么说,玛丽亚向自己低头求饶,那就意味着她承受了心灵上的折磨和屈辱,她活该得到这一切。
自己之前已经害得她脸面丢尽,只是遗憾在最后一步被人阻止了而已。
但是,无论怎么遗憾,现在的情况又容不得她继续大闹,所以她不得不忍着恶心,配合他们一起演出这场“冰释前嫌”的戏码。
“您无需如此郑重其事道歉,玛丽亚殿下。”带着心里的一丝遗憾和快意,特蕾莎也貌似诚恳地向玛丽亚致意。“已经发生的一切,现在看来都只是令人遗憾的误会而已,我很抱歉之前我之前的所作所为……
同样,我相信,您不仅仅是法兰西友好的朋友,也可以成为我们最好的客人。我也相信,时光会让我们之间的误解慢慢消除,进而让我们可以彼此尊重。”
在笑容的映衬下,是彼此暗流涌动的仇怨,这种怨恨,绝不是靠语言能够消除的,这将是铭记一生的印记。
你给我等着*2
148,哀思
在塔列朗亲王和艾格隆的共同“努力”之下,原本一场可能足以席卷整个法国甚至整个欧洲的舆论风暴(或者说吃瓜大戏),最终悄无声息地平息了下来。
特蕾莎在百般不情愿之下,终于还是选择了偃旗息鼓,她原本精心准备、足以将玛丽亚置之于死地的计划,最后只能以玛丽亚向特蕾莎公开道歉并且保证以后谨言慎行作为结束。
虽然这种结果对心高气傲的玛丽亚来说,已经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羞辱,但是对特蕾莎来说,当然无法满意。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手中的炸弹成了“哑炮”,她的心中自然也充满了不甘和怨愤。
这不是和平,只是暂时的休战。两个彼此仇视的女人,只是暂时掩饰了心中对彼此的仇恨,等待着下一次报复的机会。
宫廷一向是个小道消息满天飞的地方,虽然艾格隆和特蕾莎都对这件事采取了严厉封锁的态度,但是动静既然闹得这么大,自然也会免不了会有些蛛丝马迹传了出来——毕竟,玛丽亚出宫前往巴黎之后被人强行带了回来,是瞒不过有心人的。
小道消息很快就在宫廷当中暗自流传,虽然碍于陛下的严令谁也不敢公开讨论,但是满怀八卦之心的廷臣和贵妇们,还是在好奇心和“窥探欲”的驱动下,在私下聚会里谈及此事,交换信息和彼此的看法。
没有人知道整个事件的全貌,自然他们口中的故事就充满了“脑补”的成分。
有人传言玛丽亚公主得罪了皇后陛下,所以被皇后陛下严令不许私自出宫,于是把人“请”了回来;甚至还有人私下里传说,公主殿下被带回来之后受到了严厉斥责,甚至还被皇后陛下打了耳光,具体细节还说得绘声绘色——虽然这些猜测有些离奇,但是却好像和事实又有一点接近。
总之,这一起事件成了宫廷短时间内的“八卦热点”,但是因为事情并不严重所以热度又很快冷却了下来,但谈及此事的所有人一致同意,两位公主之间的争斗绝没有结束,未来肯定还会有大戏发生,他们也满怀着吃瓜的心情等待着下一场大戏。
不过,对艾格隆来说,哪怕只是将危机延缓下来,对他来说也足以庆幸了。
虽然这一场风波已经成为了“往事”,但是他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有些后怕。
他一向是个喜欢积极进取的人,绝不喜欢“得过且过”的处事方式,更不容许自己处在随时可能爆发危机的状态当中。
可是,现在的他,夹在逐渐被触及真正底线的特蕾莎、以及满怀怨恨只想报复的玛丽亚中间,哪怕一时间也有种只求能够暂时“安静”就好。
此刻的他只想要家宅安宁,不至于让自己成为臣民们和各国君王“同事”们眼中的笑柄(虽然这些祸事都是他自己引出来的)。
随着事件热度下降,艾格隆和整个宫廷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了“迎奉先皇遗骨回巴黎”一事上面。
在艾格隆亲自迎接灵柩回到法国本土之后,拿破仑皇帝终于回归了他心心念念的祖国,按照预定的计划,拿破仑皇帝的灵柩将沿着他1815年复辟的路线一路前行直到巴黎为止。
不过,那一次的拿破仑,意气风发只想再与命运决战一起,他的行动迅速而且不可阻挡,仅仅花了十几天就带着反戈一击的大军冲进了巴黎。
而这一次,他的行程就要慢得多了。
因为在他灵柩所经过之处,各个地方政府都安排了盛大的游行和纪念仪式。皇帝的灵柩,也在这些走走停停的庆典当中,缓慢而又不可阻挡地向着他忠诚的巴黎。
人群在聚集的时候,会产生“情绪共振”的效应,人会比平常更加容易被感染、被感动,而这也是艾格隆刻意为之的结果,他一贯善于借用先皇的威名,而人们越是怀恋和哀悼先皇,就越是在无形当中增加他们对“帝国”的认同。
从实际情况来看,艾格隆的做法效果还很不错。
这些仪式既隆重又热烈,闻名而来的老兵和乡民们,拖家带口地围在道路的两旁,亲眼目睹皇帝灵柩的归途,他们中许多人身穿着已经破旧的军服,有勋章着则神采飞扬地把勋章摆在了最显眼的地方。
眼下离拿破仑皇帝最后一次告别法国,也不过过去了16年而已,当年在他麾下战斗的老兵,许多仍旧健在,此刻他们看着自己曾经意气风发的统帅以这种方式回到祖国,又怎能不百感交集呢?
不少老兵激动得涕泪交流。甚至还有不少人挤在一起,拼命凑近灵柩,只为伸手触碰一下灵柩的边沿。
而盛装打扮的妇女们,则流着眼泪站在两边,将花篮里的鲜花抛洒在路上,让承载着皇帝灵柩的炮车可以从上面碾过,带上祖国的芳香和子民们的哀思。
在灵柩的一路前行当中,痛哭和哀悼也如影随形从不停歇,这渐渐地也成为了全国性的活动。很少有君主在死后可以得到国民们如此的怀念和爱戴,如果皇帝真的在天有灵的话,看到这宏大而又悲伤的场面,应该也足以感到欣慰了。
虽然他的事业最终宣告失败,虽然他的无数次征战让这个民族多少大好男儿血洒疆场,虽然他让法国的领土最终缩水到比他上台时还少;但是,正是因为这个人,这个无可取代的伟人,让这个民族曾经达到了难以想象的高度,法兰西人几个世纪以来征服意大利和低地的夙愿都被他用马鞭实现了,得到的土地甚至比最“地图开疆”的民族主义者们想要的还要多,哪怕这种辉煌只持续了历史尺度上的短短一瞬,确实足以成为这个民族永远为之骄傲的民族记忆。
为了这份幸福的回忆,法兰西人民甚至愿意让已经垮台的帝国重新复活。
而现在,复活的帝国也以皇帝的名义,承载着人民对未来的希望,扬帆起航。
现在,灵柩已经跨越了半个法国,越来越接近枫丹白露了,随着距离的接近,整个宫廷也按照预定的计划,紧急动员了起来。
以艾格隆和特蕾莎为首,所有宫廷人员都穿上了丧服,平常盛装打扮的女士们,也都穿上了黑色的裙子,头上还带着披上了黑纱的帽子,就连宫殿的窗户上,也都垂下了代表庄重和哀悼的黑纱。
在春天的暖风当中,艾格隆夫妇在廷臣和卫兵们的簇拥下,站在宫廷的大门口,等待着先皇的驾临。
他们并没有等待多久,很快在地平线上,隐隐约约地浮现出了一支行列庞大的队伍。
当这一行人浮现在视野当中之后,一队穿着制服的近卫骠骑兵,策马前驱冲到了这支队伍当中,他们和护送灵柩的另一支近卫骑兵互相敬礼,然后接管了灵柩的护卫工作。
而后,载着灵柩的炮车开始缓慢地向艾格隆等人驰来。
随着灵柩越来越接近,分列在两旁的军人们纷纷敬礼,而早已经等候在此的军乐队开始高奏远征曲,迎接皇帝回到自己心爱的枫丹白露宫当中。
炮车碾过路面时发出了隆隆的声响,这是君王的雷霆之音,这是皇帝对后辈们的问候。
就在艾格隆的注视下,灵柩缓缓地来到了众人的面前。
和上次一样,在亲眼见到皇帝的灵柩之后,一行人的气氛陡然变得严肃和悲痛起来,艾格隆甚至听到了背后隐隐传来的抽泣声——这倒也并非完全是表演,毕竟,他身后的这群显贵们当中,不少人也是被皇帝一手提拔起来的,此刻触景伤情哭出来了也很正常。
不过,因为上次已经见证了皇帝的灵柩,所以艾格隆这次倒是没有太大的触动,只是以儿子和继承人的身份,率先触摸了一下灵柩,然后在炮车旁边献上了鲜花。
而在他献花之后,特蕾莎也怀着复杂的思绪,走到了棺材旁边。
这是哈布斯堡家族最可怕的敌人,这个人屡屡击败家族,并且两次占领了维也纳;这个人一手拆解了神圣罗马帝国,让哈布斯堡家族历史最悠久、分量最重的头衔从此烟消云散。
但是也正是这个人,让自己有机会嫁给心爱的殿下。
现在,这里长眠着的不是自己的敌人,而是自己的至亲。
某种意义上说,经过波拿巴家族与哈布斯堡家族的两次联姻,连续两代皇太子都流着哈布斯堡的血液,说波拿巴家族和哈布斯堡密不可分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特蕾莎很快抛弃了这种无意义的思绪,以儿媳妇的身份,满怀温柔和尊敬地向灵柩献花,然后轻抚了一下棺材。
当然,庄重归庄重,她当然也没有太多的悲痛,更没必要在人们面前演出痛苦流泪的戏码。
就在她往后退的时候,她察觉到自己身旁多了一个穿着黑色裙子的青年女子。
一身丧服的玛丽亚,以庄重的态度走到了灵柩前,和刚刚特蕾莎一样,她献花并且抚摸灵柩。
不过,与特蕾莎的表现相比,她倒是显得悲痛得多,甚至还用手绢抹了抹眼泪。
你这是在演什么……特蕾莎忍不住心里不爽。
之前虽然她刻意没有邀请玛丽亚参与皇帝灵柩归国的相关活动,但是在上次玛丽亚向艾格隆抗议之后,她终究还是得到了向皇帝致敬的资格。
显然,玛丽亚不想浪费这个机会。
有关于她的八卦,刚刚传得满天飞,此刻她更是在所有人的审视之下。然而她还是在众人的注视下,一点都没有露怯,反而是以最庄重和悲伤的态度,面对着先皇的灵柩,甚至显得比特蕾莎还要悲痛。
在鲜花之后,一身丧服的她,还茫然站在灵柩之前,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寄托着无尽的哀思。
接着,她才回转过来,走到了特蕾莎的身边。
“皇后陛下,请节哀。”她先是微微屈膝向特蕾莎行礼,然后以悲伤和同情的语气对特蕾莎说,“在这个举国同哀的时刻,我们都满怀哀悼之情,但我希望陛下和您能够暂且克制这种悲痛,毕竟你们代表着这个国家的未来,整个国家都需要你们来指引……”
演得很不错,只是,演得也确实有点过火了。
你不过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客人而已,何必摆出这样一副样子,搞得好像是自家亲人的葬礼一样……
对玛丽亚殷勤的表演,特蕾莎心里有点反胃,但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她不可能给玛丽亚甩脸,她只能怀着厌恶,向玛丽亚点头行礼,以此表示对她的感谢。
众目睽睽之下,玛丽亚对特蕾莎展现出了毕恭毕敬的态度,似乎也击碎外界的流言。
一贯心高气傲目中无人的玛丽亚,居然会对特蕾莎表现得如此恭敬,这让不少人都感到非常惊愕,不过此时此刻,她的态度也正好符合旁人对她的期待——毕竟,在这里如果她不顾仪态大闹一场,那才会无法收场。
所以也没有人过多纠结她的表演,大家按照头衔和等级,纷纷走上前去为灵柩献花,寄托哀思。
而在献花的环节结束之后,承载着灵柩的炮车继续缓缓前行,然后来到了枫丹白露宫内的广场当中。
人们都记得,1814年,拿破仑皇帝签署了退位诏书之后,就是在这里向自己的近卫军将士们告别,最后检阅了一次他们,然后启程前往厄尔巴岛,第一次离开了他的帝国。
而现在,在他的继承者的努力之下,历史重新倒转过来了,他重新回到了自己喜爱的宫殿,而那一支曾经被解散的近卫军,现在也重新复活了过来。
在这接近一年当中,经过艾格隆的精心培植,以枫丹白露周边为驻地的近卫军重新复活并且扩编,虽然还没有达到他最终的扩编目标,但是现在已经有了几个团的兵力。
而现在,这些精锐的天子亲军,就在皇帝灵柩的注视下排成了行列,接受着两代皇帝的检阅。
骑兵们穿着炫目的制服,挥舞着刀剑围绕着灵柩奔驰,领头的军官们,手中还拿着一面面老近卫军的军旗,这些加了鹰徽的三色旗军旗,此刻在春风当中迎风招展,犹如是在举行什么招魂仪式一样。
艾格隆放眼望去,看到欧仁亲王的两个儿子奥古斯和马克西米利安,也穿着骠骑兵制服,举着旗帜向皇帝的灵柩致敬。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此刻他的心中已经忘却了烦恼,只剩下了万丈豪情——毕竟,他已经赢下了太多太多。
很快,两代皇帝就要一起,带着近卫军向巴黎进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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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归来
在近卫军各支部队狂热的敬礼下,在艾格隆和整个宫廷成员的见证下,拿破仑皇帝的灵柩终于返回到了他喜爱的枫丹白露宫,并且和他的子孙们一同受到众人的膜拜。
艾格隆和特蕾莎夫妇,一人牵着儿子一人抱着女儿,皇室的四个直系成员站在了灵柩正前方,检阅着这些衣着华丽、川流不息的士兵们。
奥棠丝王后和查理亲王母子、刚刚回到法国的热罗姆亲王一家,还有欧仁亲王的女儿泰奥德兰德公主,这几个皇室成员则围绕在四个人的旁边,虽然理论上算起来还有大半的家族成员没有齐聚在一起,但是至少也展示了皇室的“团结”。
不管怎么说,客死荒岛的拿破仑皇帝如果在天有灵,能看到自己儿子健康茁壮地长大,并且给自己添了一对孙辈,肯定会欣慰到足以含笑九泉吧。
只可惜现在没有成熟的照相技术,不能把这一幕实景拍下来,不过不要急——训练有素的宫廷画师们,会开动他们的生花妙笔,把这样温馨感人的场景描绘在画布上,然后让千家万户见证到这个历史瞬间。
不过,对艾格隆来说,枫丹白露迎回先皇灵柩的盛大仪式只是个“开胃小菜”而已,更重要的是接下来把先皇带回巴黎。
巴黎是帝国的首都,也是一切商业和文化的中心,帝国的开国皇帝只能葬在那里,然后作为帝国的至高偶像,永远供后人膜拜——当然,所谓的“永远”,其实也只能持续到帝国国祚范围之内罢了。
既然枫丹白露宫的仪式已经结束,那么接下来就只剩下最后一段去巴黎的路了。
可想而知,对艾格隆和帝国政府来说,这是多么重要的“政治活动”。
自然,帝国政府对此高度重视,几乎暂时抛下了所有非必须事务,投入了全部精力来筹备如此盛大的活动,所付出的人力和物力甚至比艾格隆自己的加冕仪式还要更多——不过对艾格隆来说,这是完全合理而且应该的,毕竟这才能够展示自己对父皇的尊崇。
大量士兵被调集到两地之间,于是沿着枫丹白露到巴黎城的几十公里路几乎三步一岗,严密警戒着。
虽然这样很累,但是几乎没有任何官兵发出怨言,毕竟对他们来说,能够亲身参与到他们最崇拜的统帅返回巴黎的盛事,将是自己一生的荣幸。
而在巴黎城内,警察和驻军也几乎达到了“总动员”的状态,到处都粉刷一新并且布置了明哨暗哨来维持治安,各处曾经无人问津的穷街陋巷,也暂时都派驻了专职负责维持秩序的警察。
除此之外,对于一些在政府档案里挂了号的有暴力犯罪前科和政治犯嫌疑的“危险分子”,警察局干脆不问青红皂白直接“预防式”逮捕,以防发生任何有可能冲击到先皇灵柩的危险。
于是,在这种几乎拼尽全力的弹压下,这段时间里,巴黎的治安变得空前的好,甚至连空气都好像更加清新了几分。
尽管劳师动众,但那位曾经的半神、那位曾经统治着一亿两千万欧洲人的空前霸主,值得人们做出这些准备。
而在一切准备就绪的几天之后,装载着拿破仑皇帝灵柩的炮车再度轰隆隆地启动,从枫丹白露开始走上他最后的征途。
这一次,几乎整个重建的近卫军充当了护驾仪仗队,最精锐、装备也最华丽近卫骠骑兵团团围在灵柩两边,而帝国最高军事统帅艾格隆和副统帅苏尔特元帅两个人,则在骠骑兵们的簇拥下一马当先,引领着一大批元帅和高级将领们,一起追随着皇帝的灵柩,一起向着不远处的发动有史以来规格最高的“远征”。
跟在皇帝、元帅以及近卫骠骑兵后面的,是步兵们的方阵,不过走在前面的并不是新重建的近卫军各支部队,而是一支由曾经在近卫军当中服过役的老军官和士兵组成的特殊方阵,这些穿着旧制服的老兵虽然看上去都已经年纪大了,但是他们腰杆挺得笔直,穿着已经褪色的旧制服,别着擦得锃亮的勋章,走在自己的后辈们前面,目不斜视地跟在皇帝的身后向着前方进发。
这支已经“褪色”的军团,并没有让整个队伍显得寒酸,反而让这个庞大的游行队伍更加增添了几分真实的战场气质,让那些对帝国还记忆犹新的人们,可以轻易追忆起当年的辉煌往事。
确实,这不仅仅是一场仪式,更是一趟回忆往昔的朝圣旅途。
在警戒部队的注视下,从枫丹白露宫出发的庞大军团,在炮车隆隆声响的伴奏之下,以无可匹敌的气势,缓慢地向着首都巴黎进发。
跟在这支庞大的军事队伍之后的,是一支规模更加庞大的马车队伍,这些装饰华丽、珠光宝气的马车当中,装载着宫廷的命妇们以及高官和外国使节的夫人,而领头的第一辆马车里,自然坐着特蕾莎和两个孩子,他们也是仪式最重要的参与者。
已经三岁的皇太子,已经开始能够记事,他站在马车的车厢里,睁大双眼好奇地打量着这支由耀眼的盔甲、刺刀和勋章组成的庞大的游行队伍,以及被它们众星拱月簇拥着的灵柩,很显然,这一幕辉煌的景象,也将永远地铭刻在他年幼的记忆当中。
随着这支队伍走走停停,经过两天的行进,终于来到了巴黎城下,而这也意味着巴黎终于迎回了自己曾经的主人。
巴黎对拿破仑皇帝究竟意味着什么?
对不同时期的拿破仑,当然意味着不同的东西。
对年幼的拿破仑来说,他只是一个科西嘉土地主的儿子,因为父亲“卖身求荣”投靠法国人而得到了重用,被承认为法国贵族,还被王家特许得以进入到巴黎军校学习军官课程。对这个少年来说,巴黎就是梦寐以求的梦幻之都,人类一切奢靡享乐的汇聚之地,是他想尽办法要立足的地方。
不过对这时候的拿破仑来说,他当然不会想到他能够主宰这个国家,他想的无非只是如何出人头地,得到一个更好地效力王家的机会,他一生最大的运气,可能无非也就是在凡尔赛舔到某个伯爵夫人的裙角,然后在夫人的帮助下在军内飞黄腾达,最后以将军的头衔退休。
而大革命改变了这一切。
拿破仑在巴黎见证了横扫一切的风暴,见证了曾经不可一世的贵族们纷纷走上断头台,除了惊恐之外他也有更多的兴奋,因为他发现,国家最上层的位置似乎已经一扫而空,从此广阔天地大有可为。
他也适时地抓住了机会。
他利用自己的炮兵专才和指挥才能,在共和军平定土伦港叛乱的过程中发挥重大作用,年仅24岁就得到了准将的军衔。
而这绝不是他野心的终点,他又在政治的风云变幻当中翻云覆雨,投靠到了督政府执政巴拉斯的麾下,成为了他手中的“枪杆子”。
很快,在1795年,这个刚刚在土伦港声名鹊起的青年将领,这一次又拿出了一个震惊法国的“成名之作”,他面对想要推翻督政府的保王党群众,毫不犹豫地使用了炮火轰击,最终让原本又一场会颠覆法国政府的动乱就此收场,让已经不再革命的共和政府得以存续了下去。
也正是从那一刻开始,这个看似不起眼的科西嘉小子,就用他特有的狂妄和强硬向巴黎宣告,他命中注定不会去做巴黎的仆人,而是要成为它的主人。
仅仅花了四年的时间,他就做到了这一点,他利用自己的军事威望,发动了雾月政变,将首都、乃至整个国家揽入到了自己的手中,而这时候,已经被屡屡的政治变乱折腾得筋疲力尽的法国,再也没有了曾经的桀骜不驯,甚至心甘情愿地匍匐在他的脚下,只为了得到失去已久的安宁和秩序。
他给了秩序,但却没有给安宁,不过他却能以一次次的光荣来填补安宁的缺失,而法国人民也接受了这个“交易”,并且用一次次的欢呼和崇拜,来感谢这个征服者为国家带来的一切。
虽然这一切辉煌并没有迎来美好的结局,但是曾经的美好却足以被历史永恒铭记,也将是巴黎永远挥之不去的印记——博物馆中那些来自于埃及和欧洲各国的珍贵文物和油画、宏伟的纪念柱、还有尚未完工的凯旋门,这些足以让人们回想起,他们曾经经历过怎样辉煌的瞬间。
现在,带给他们无数回忆的男人,又以高调而壮观的形式回来了,而巴黎,也忘却了曾经的种种恩怨,张开她柔美的双臂,以最热烈的方式,欢迎征服者的回归。
从城门到战神广场,再经过沿河街直到荣军院,整条出殡路线上的树木、灯柱和窗户,都已经装饰上了象征黑纱,看上去犹如黑色的丛林一般。就连静静流淌的塞纳河上,都飘着蒙上了黑纱的小船,以此来表示对皇帝的无限哀思。
除了装饰物之外,更重要的自然是人。
而眼下,整个出殡路线上已经是人山人海,不光巴黎的市民们倾巢而出,涌到两边的街道和民居当中看热闹,就连巴黎附近的乡民们,也不肯放过这个“适逢盛会”的机会,涌入到巴黎来见皇帝的最后一面。
就在万众瞩目之下,艾格隆带着自己的将领们一起,跟随着灵柩一同出现在人们的视野当中。
和之前不同,这一次虽然灵柩还是由炮车拖动,但是上面已经覆盖着帝国的三色鹰徽国旗,还披上了波拿巴家族蜜蜂纹饰的丝绒,不过并不显得多么华丽,只是庄重而已。
就在一瞬间,艾格隆就感觉到了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这个被包裹起来的物件上面,低沉的吸气声汇聚在一起,然后就有人开始暗暗饮泣。
和一路上一样,在人群集聚的“情绪感染”效应之下,哭泣的人越来越多,哭声汇聚在一起,声响也越来越大,显然,人们在真心实意地为皇帝哀悼,也在痛惜他居然在死后十几年才得以返回他曾经统治过的地方。
看着周围盛大而又哀痛的场面,看着纷纷饮泣的市民们痛苦的神情。默默注视的艾格隆,心里也感慨万千。
自己终究还是胜过了“历史”。
在原本的历史线上,1840年底,奥尔良家族的七月王朝迎回了拿破仑的遗骨。
不过,奥尔良家族这么做,并不是因为他们真心喜欢拿破仑,而是因为自己是赶走了波旁王室主支“篡位上台”,所以需要为国民树立新的合法性,他们自然就想要迎合法国人普遍的怀念拿破仑情绪,以此来展示自己的宽仁。
所以,他们对拿破仑的态度非常暧昧,一方面想要吹拿建立自己的合法性,一方面又怕吹过头了让波拿巴家族摘桃子,所以就搞得很小心,迎回拿破仑皇帝一事上,也体现出了这种暧昧纠结的情绪。
在历史上,拿破仑的灵柩是在北部海岸登陆,然后低调运到巴黎,途中也没有举办什么纪念活动。
来到巴黎之后,为了避免爆发革命,奥尔良政府非常严肃的颁布法令告知民众,这次葬礼必须是一个严格的军事行为,与普通人并无直接关系。
想看游行的观众必须买票参观,禁止未经批准的参与。政府还拒绝了大批要求参与游行的军校学生的请求。
不过,这批学生还是偷偷跟在末尾,并且沿途合唱《马赛曲》,有人试图阻止,这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几乎发生暴动。
而民众们也没有理会王朝的禁令,大批民众不顾风险,直接就在道路边和看台上恭迎皇帝的回归,出于“法不责众”的原因,奥尔良王朝政府也没有太过于严厉处置此事。
当然,还有一件事值得一提,虽然这是拿破仑·波拿巴的葬礼,但是由于受到法国政府驱逐,波拿巴家族的成员没有一位得以前来参加葬礼(当然,那时候的罗马王也早已经不在人世了)。
一想到这里,艾格隆原本无比严肃的面孔,悄悄地浮现出了一抹微不可查的笑容。
这是属于胜利者的欣慰,也是属于继承者的骄傲。
让我来办,这才是天经地义的,不是吗?
150,终点
随着拿破仑皇帝的灵柩进入巴黎,那些精心准备的、围绕着他的悼念活动也随之进入到了高潮。
在灵柩前往荣军院的路线上,数不清的人挤在一起,男女老幼都在人群极小的缝隙当中翘首以盼。不过,虽然人群互相拥挤,但是却极少有推搡和纠纷发生,一方面这是因为密集的警察和军人到处在站岗维持秩序,但另一方面,这也是因为那种庄严肃穆而又哀痛惋惜的情绪主宰了人群,让人们没有兴趣再互相争斗和争吵。
骑在战马的艾格隆,在身边陆军大臣苏尔特元帅的陪伴下,尾随在装载灵柩缓缓前行的炮车之后,亲眼见证着自己一手打造的盛大仪式。
效果是绝佳的,而且恐怕也是空前绝后的
他深信,未来的帝国皇帝们(包括他自己的)的葬礼,也不可能再比这一次更加隆重了。
不仅仅是因为预算所限,不能这样搞排场,更重要的原因是,没有哪个后辈能够再如同他们的先祖一样,以自己跌宕起伏的一生、以自己让人永世难忘的赫赫功业,得到民众如此自发的哀痛和共鸣。
他的失败恰恰成就了他的伟大,让人忘记了他在皇位上的穷兵黩武、忘记了他竭尽全力征兵的暴政,忘记了他几乎无孔不入的独裁铁腕,让人们只为皇帝的陨落感到惋惜和同情。
就在万众的瞩目下,隆隆的炮车带着灵柩来到了战神广场。
这个广场并不大,但是它早已经永载史册,因为大革命就是在这里发生急剧转折的——1791年7月17日,当时激进的革命民众聚集此地,要求审判国王、废除君主制、建立共和国。当时担任国民自卫军司令的拉法耶特侯爵率领国民自卫军驱赶集会群众,并下令向拒绝离开的群众开枪,逮捕“混在暴民中的刺客”。群众惊慌逃散,有50个平民被打死,史称战神广场屠杀事件。
这个行动,彻底激化了革命派内部立宪派和共和派之间的矛盾,让拉法耶特名声扫地,也让国王陷入到了更加岌岌可危的境地,从那时候开始,国王的废黜、断头台的魔影似乎就成为了必然。
而今天,这个广场已经装饰一新,到处都装扮着黑纱,再也看不到当年的肃杀。
更让人唏嘘的是,当年的主角——拉法耶特侯爵,此时正以国民议会议员的身份,和其他议员同僚们一起,一起迎接皇帝的到来。
从那一起屠杀事件算起,时光已经过去了40年,当年那个英姿勃发的青年侯爵和革命领袖,如今已经垂垂老矣,两鬓斑白。
和身体一起老去的,是他曾经的理想主义——在亲眼见证了那些摧毁了王国和旧制度的腥风血雨之后,他已经再也无法认同自己曾经拥护的理想主义了,他不再激进,也不再鼓吹剧烈的变革,转而支持秩序和温和的君主立宪制民主。
拿破仑皇帝对他确实有恩,因为在1792年,为了躲避越来越危险的政治环境,免于成为革命的牺牲品,当时担任前线将领的他,选择抛下军队带着几个亲信一起逃离,前往美国,然而在中途他被奥地利军队俘虏,从此沦为阶下囚,直到1797年之后,因为拿破仑在意大利击败了奥地利人,所以才在战后条约当中让奥地利人将他释放。
获释之后他在汉堡、荷兰等地逗留了一段时间,于1799年雾月政变之后才回到法国。拿破仑给他退休将军的年金,使他得以经营家族原本的产业,平静地度过了拿破仑皇帝十几年的统治时期,并未再涉足政治。
再后来,到了1815年拿破仑皇帝重新复辟,他选择参加了国民议会成为副议长,然而滑铁卢战败之后,他看到形势已经对法国极度不利,却又支持废黜掉拿破仑的皇位,让法国不再接受波拿巴家族的统治。
正因为他这一年的所作所为,他成了拿破仑皇帝在荒岛上到死都念叨的四大叛徒之一。
“在法兰西仍物力丰盈的时候,遭到了两次不幸的入侵,其后果应归咎于马尔蒙,奥热罗,塔列朗和拉法耶特的背叛。我宽恕他们——愿法兰西的后代也如此。”
可是对艾格隆来说,年迈的拉法耶特侯爵却并不那么刺眼。
虽然拉法耶特侯爵在之前和奥尔良家族合作,试图推翻波旁王家之后拥立奥尔良家族登上王位,但是那毕竟是“群雄逐鹿”,各有各的立场,并不算什么罪行。
而且,在艾格隆重返巴黎之后,当时担任巴黎国民自卫军的拉法耶特“识大体”,在和艾格隆短暂谈判之后,主动选择放弃抵抗,让艾格隆得以兵不血刃地夺回了首都,对艾格隆来说,他也算是立了一功,至少得到了不被清算的资格。
值得一提的是,在被解除职务之后,虽然计划失败,但拉法耶特的政治欲望并没有完全消失,他回到家乡参加了艾格隆组织的议会选举,并且以自己的威望当选了议员。
当时操盘选举的诺瓦蒂埃侯爵,暗地里问过艾格隆,让不让这位侯爵当选。
艾格隆直接就回复说不必针对他耍什么手段,毕竟他已经生不出什么事了,而且他的政治立场倾向于君主派,又和波旁王家势不两立,所以就算和波拿巴家族有恩怨,他一定也能够接受波拿巴家族的皇朝。
果然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拉法耶特侯爵在成为议员之后,并没有加入到任何党派当中,只是以一个独立的、温和反对派的身份参与到议会事务当中,在议会发言当中,他对帝国政府确实有过不少批评之词,但主要是集中在政府“手段粗暴、压制舆论”等等不痛不痒的地方,对艾格隆和帝国政府主要的施政反而不做过多评价——可想而知,经过了几十年的沉浮之后,已经老去的拉法耶特,确实也不想再折腾了。
对于这种只是在嘴上抱怨几句的无害反对派,艾格隆是非常能容忍的,正好可以显示自己的宽大为怀。于是两个人之间相安无事,甚至偶尔在公众场合见面的时候,艾格隆还会向这位“活化石”问候几声。
而和拉法耶特侯爵等人站在一起的是政府成员,为首的自然就是帝国首相塔列朗亲王。
这位更是重量级人物,虽然他曾经也是拿破仑皇帝的重臣,虽然他靠着皇帝才得到了亲王的封爵,但是在皇帝执政后期两个人已经完全闹翻,他几乎是被轰着从外交大臣的位置上赶下了台。
而塔列朗亲王自然也不含糊,从被赶下台之后,他就积极参加法国国内和国外反对拿破仑的阴谋,泄露各种情报,甚至在1814年撺掇拿破仑的将帅们一起抗命,逼迫拿破仑皇帝退位。
如果有个“拿破仑最讨厌的人排行榜”的话,塔列朗亲王绝对可以稳站前三之一,甚至有机会问鼎榜一。
然而,历史惯常会开玩笑,因为波旁王家也特别恨塔列朗,所以把他冷落在了一边,为了夺回权势,塔列朗又和波拿巴家族暗中勾结在了一起,并且以自己多年多次丰富的政变经验、以及积累的政治威望和人脉,帮助艾格隆夺回了皇位,他自己也在事后的酬功当中成为了帝国的首相,并且成为了艾格隆执政前期不可或缺的元老重臣。
皇帝失去了一切最终客死孤岛,亲王却笑到了最后,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还能触摸权柄。
他甚至还是葬礼上的贵宾和主持者之一。
任何一个熟知当年内情的人,恐怕都会觉得此情此景有些唏嘘。
在皇帝回归巴黎的盛大葬礼上,拉法耶特、塔列朗,“四大叛徒”居然集齐了一半,如果不是因为艾格隆一回国就清算了已经成了死老虎的马尔蒙元帅、再加上奥热罗元帅1816年就已经死去的话,估计他们都能一起以“帝国中坚”的身份来参加皇帝的葬礼,这实在是有点讽刺。
不过,见惯了大革命时代风云变幻的拿破仑皇帝,就算在天有灵,对此也只会付之一笑吧……小场面小场面。
当炮车经过广场的时候,塔列朗亲王、巴萨诺公爵、拉法耶特侯爵、诺瓦蒂埃侯爵等人,也纷纷走上前来,向皇帝致以哀思。
他们都是亲自和皇帝打过交道的老政治家,脑海里也回忆起了当年的往事,自然人人都神情复杂。
在这些人当中,塔列朗亲王是最平静的,他布满皱纹形容枯槁的脸上,此时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是淡然看着面前的棺材。
确实,对曾经多次反复横跳的塔列朗亲王来说,如果他为他效忠过的每一个领袖哀悼的话,他恐怕早就泪竭而亡了。
他能够平静地见证自己曾经效忠的路易十六国王和王后纷纷走上断头台,那又怎么可能为了拿破仑皇帝而感到悲伤呢?
此刻他的目光,却茫然而没有聚焦,仿佛是在看着冥冥中的某个存在。
十几年的共事,三十年的恩怨,到今天终于是了结了。
你恨我,我也确实背叛了你,但我没有推翻你,因为除了你自己之外,没有人可以推翻你……我只是确认了你已经不再拥有理智和判断力之后,才背弃了你而已。
是你毁灭了自己,然后落得如此下场的。
没错,你给我很多封赏,我欠你人情,可是我把你儿子扶上帝位,又尽心竭力地为他维持江山,这难道不是已经足够补偿你了吗?
所以,安息吧,老弟……回头等几年,我们再好好聊聊……
塔列朗亲王心里的话,艾格隆自然听不到,但是此刻他感受到,这群老人面对拿破仑皇帝灵柩时那种微妙复杂的心情。
那是钦佩和厌恶、惋惜和懊悔、庆幸和惆怅交织的心情,只有老年人在回首往事的时候才有可能出现。
对于艾格隆来说,往事都已经是往事,所以这些人和拿破仑皇帝过去的“恩怨”,他都可以放在一边,对于他来说,最重要的是现在,只要他们现在跟自己合作,那么所有的“罪行”都可以忽略不计。
就连对一回国就亲自开刀马尔蒙元帅,他也并没有什么真正深入骨髓的痛恨,他只是需要找个大人物来向各派势力立威而已,而马尔蒙恰好适合成为这个倒霉蛋。
现在,无论是塔列朗亲王,还是拉法耶特侯爵,这些人都已经风烛残年,他们已经是历史的活标本了,而且恐怕用不了几年就会变成真化石,他又何必再和他们计较呢?
除了政府官员和两院议员,各界名流也不断地涌入这个本来已经十分庞大的送葬队伍,以至于它绵延甚至有了几公里长,一路从街道延伸到广场,然后又随着灵柩的缓缓移动,冲向了荣军院。
荣军院,这就是这趟旅途的终点。
这一栋代表法兰西军事荣誉的建筑,自然也最为适合成为皇帝最后下葬的陵寝了。
艾格隆对原本历史线上的安排倒是颇为满意,所以也没有再做任何改动,直接就敲定了将皇帝下葬在荣军院,从此成为帝国图腾的构想。
而以如此宏大的方式,为皇帝落幕,也算是对得起他了——或者说,这就是他原本应该得到的东西。
在近卫军骑兵的簇拥之下,艾格隆走下了马,然后和自己的家人,以及苏尔特元帅、塔列朗亲王等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进了荣军院当中,一起走向这个仪式的终点。
当炮车带着隆隆的声响冲入到荣军院内的时候,早已经等候在外面的礼炮开始轰鸣了起来。
大地在缓缓颤抖,正如这位统帅曾经经历过的一场又一场战役一样。
就在这震颤当中,艾格隆和特蕾莎一起,跟在灵柩的旁边,一起走向了荣军院教堂内已经为皇帝准备好的地下陵寝。
然后,他们亲眼见证,皇帝的灵柩被安放在了这里的石棺当中。
当然,这只是仪式的结束,皇帝的陵寝并没有完工。在接下来,帝国的工匠们还要继续修造皇帝的陵寝,最终让它变成后来游客们所能看到的样子。而在这个陵寝旁边,还有一些“空位”,自然未来也是要留给皇位上的列位后辈的。
也就是说,在艾格隆及以后的皇帝们逝世之后,他们也将用类似的仪式被安葬在这里,围绕着他们的祖先,共同分享着祖先的光辉。
现在,他真正走完了自己人生的旅途,从此可以安心地在天国瞑目,化作帝国和他子孙们的守护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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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传承
在荣军院教堂下方的墓室当中,拿破仑皇帝的灵柩,在众人的见证下,被放置到了早已经准备好的石质墓穴当中。
因为墓室面积不大,所以能进来的人并不多,只有皇室成员和高官以及元帅们,艾格隆、塔列朗和苏尔特元帅三人,以最近的距离靠在墓穴的旁边。
在艾格隆的注视下,石质的棺材板慢慢地合上,那沉闷的低吼声响,犹如是皇帝在冥冥中向所有人告别。
现在,浩大的安葬终于结束了,但保卫这座陵墓的工作才刚刚开始。
就理论上来说,既然皇帝被下葬到了这里,那么这里就是帝国的精神图腾所在,无论是艾格隆自己还是后世的子孙,都会派人把守在此地,绝不会让先皇陵寝受到半分滋扰。
可是……如果帝国倾覆了呢?
那么也许这里就会遭受灭顶之灾了。
艾格隆当然还记得圣丹尼大教堂已经发生过的悲剧。
那座教堂地处远离小巴黎的北部郊区,并且从古时候开始就成为了法国历代王室的王墓所在,从六世纪以来,几乎所有国王都葬在此处。
按照古老的传统,每当有国王需要在这里下葬的时候,人们会按照他死去时候的模样,用大理石做一个真人大小的石像,然后在圣丹尼大教堂选一个位置安放其棺椁。在葬礼举行完后,就会把先王的石像平放在棺椁之上,供王室后裔瞻仰。
经过上千年的积累之后,教堂里拥有70余具死者卧像与棺椁,也成为了法兰西千年王权史的见证。
时光匆匆,千百年的历史也倏然过去,但王位上的国王来来去去,法兰西的君主制看上去也是稳如泰山牢不可破。
然而,到了1789年,情况就骤然改变了,大革命席卷了整个法国,王权制度也随之摇摇欲坠,一个新时代悄然降临。
到了1793年,一系列事件催使大革命来到了最激进的时间点上,这也是大革命一步步走向恐怖和疯狂最高潮的一年,就是在这一年的1月21日,路易十六被送上了断头台。
国王虽然已被处决,但人们对君主制千百年来积累的痛恨却并没有被宣泄干净。
已经起了劲的革命群众,想起了埋葬着历代先王的圣丹尼大教堂,先后有好几批人冲到了大教堂当中,先是捣毁了所有的墓葬、雕塑和教堂装饰,然后就有人破开了先王们的棺材。
这其中最惨的是亨利四世,他的遗体因为在铅棺当中保存良好,所以遗体被人被竖立起来,靠在柱子上示众两天。好奇的巴黎民众蜂拥而至“观赏”国王的遗骸,甚至还有人石块或者棍子对其进行了损毁。
最终,这些曾经主宰整个国家的国王们,他们的遗体被抬出教堂,扔进附近瓦洛阿公共墓地里刚刚挖好的深坑里面,和普通人一样进了乱葬岗。
直到1815年,波旁王朝重新复辟,痛心疾首的路易十八国王,终于下诏重新安葬自己的列祖列宗,人们把国王们的遗骸从深坑里重新挖出来,又放进了圣丹尼大教堂里,然而因为这些骸骨是乱葬岗里随便堆放在一起的,所以谁也没有办法分辨清楚这些聚在一起的一堆骸骨到底谁是谁(当然,从唯物主义的角度来说好像也确实没有分清楚的意义了),于是这些遗骸被重新装进棺椁里,稀里糊涂地重新安葬了回去。
路易十八还特意把哥哥路易十六夫妇的遗骨也从公墓当中迁到了这里,而他自己,在1824年逝世之时,也被继任者,他的弟弟查理十世国王遵照传统安葬于此。
不过,查理十世国王因为已经被艾格隆赶跑了,所以他未来肯定无此荣幸了。
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艾格隆来担心自家陵寝的安危了。
如果真的有国祚倾覆的那一天,自己的遗骨会不会也被愤怒的民众从棺椁里面扒出来示众?
他还真没有把握说“不可能”。
毕竟,法国人民已经演示过一边自己可以干成啥事了。
一股危机感顿时就涌上了他的心头,他的目光也开始游弋起来。
而当他的目光流动到古井无波的塔列朗亲王身上时,他突然就释然了。
塔列朗会在乎别人在他死后怎样对待他吗?恐怕就连上帝也无法让他改悔吧。对他来说,只要自己一辈子恣意快活,哪用管什么后世?
而对自己来说也一样,自己已经走上了皇位,拥有了至高的权力,人间的各种享乐也享受过了,那就算未来遭遇到这种惨状,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所以这种问题,留给儿孙们去担忧吧,他们要是没本事连皇位都保不住,那么区区冢中枯骨又有什么值得在意呢?
释然之后,艾格隆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然后再向拿破仑皇帝的棺椁微微鞠躬,接着他转身离开了墓室。
在他走出之后,其他人也纷纷跟着走了出来,而特蕾莎则揽住了艾格隆的手臂,和他一起走了出来。
刚才在墓穴里,她在凉风阵阵当中,心情也有些压抑,而她似乎也看出来了艾格隆的担忧。
“殿下,事情总算办完了,你如愿以偿,隆重地安葬了先皇,怎么突然显得郁郁寡欢呢?”于是,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轻声问丈夫。
“我们用一年时间所得到的一切,却需要一百年的时间来小心翼翼地保卫。”艾格隆轻轻叹了口气,“现在我们就像是好不容易暴富起来的守财奴,战战兢兢地将黄金缩在自己的宝库之内,唯恐被他人染指半分!”
别人听了艾格隆这番带有几分抽象的话,可能一直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特蕾莎作为和他同床共枕了这么久的人,又有着相似的人生经历,她当然立刻就明白了艾格隆的意思。
“殿下,你是不是在担心未来我们没法好好安息吗?”她追问艾格隆,“会被人拉出来挫骨扬灰之类的?”
艾格隆轻轻点了点头。
特蕾莎也深有感触——毕竟,路易十六夫妇的下场,对她来说可谓是记忆犹新。
而且她也知道,这未必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于是,她靠在了艾格隆的肩膀上,然后小声对他说。
“殿下,即使真会如此我也不怕。因为在陪你来到这个国家之前,我早已经做好了这个心理准备……但我深信,至少我们可以尽我们的努力,留给民众足够多的恩惠,让这一刻往后拖延。
只要我们让民众享受到富裕和繁荣,那我们就完成了我们的工作,我们可以问心无愧地走完我们的一生,然后将国家交给我们的子孙,那接下来的事情又何必去担忧呢?反正我们已经管不着啦。”
说到这里,特蕾莎又微笑了起来,继续安慰艾格隆,“话说回来,如果我们的子孙让人民这么仇恨我们,那么我们就活该有这个下场。毕竟,我们将君主的权力抢到了我们的手中,然后把皇位和权柄都传给了他们,那我们就应该负这个责不是吗?”
“你说得很对,特蕾莎。”艾格隆大为赞同,忍不住重重点了点头。“我已经无数次声明过了,我是法兰西人的皇帝,而不是法兰西的皇帝,帝国的主权来自于人民而非上帝,而我的权柄也来自于国民的授权……这就是我与人民的政治契约。如果未来,人民真的因为我们子孙的倒行逆施而起来审判我,那我也可以坦然接受,因为我已经享受过太多了,就算付出一点代价也理所当然。”
艾格隆越说越是来劲,“除了人们的口碑之外,我们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护身了……无论再怎么坚固的陵寝,只要有人想要毁掉,也可以轻轻松松办成,只要多费点炸药就行了。只有留下美德和功业,才不会让我们遭受这等厄运。”
“是的呢。”特蕾莎也轻轻地点了点头。
然后,她又用坦然中又略带着点调侃和惆怅的眼神,看着自己的丈夫,“就算真的出现最糟糕的情况,那也没什么呀?我们两个一起葬在陵墓还是一起被扔进乱葬坑,对我来说也没有什么区别……殿下。”
如果旁边有人能够听到在这个场合之下,帝国的皇帝皇后夫妇居然在聊如此离奇抽象的话题,一定会惊得掉落下巴。
可是在此刻的艾格隆看来,这种“同生共死”的决心,却不啻为一种莫大的安慰。
毕竟,在成婚之后,两个人算是同呼吸共命运的共同体了,他们一起经历过创业的艰难时刻,也经历过如今的繁花似锦,就连未来的虚名和灾难,也注定会一起去分享。
这又有什么不好呢?
艾格隆和特蕾莎不久之前,还因为玛丽亚的事情闹了矛盾,即使现在特蕾莎明显还是有点生气,但是在自己闷闷不乐的时候,她却能够一眼看出自己的想法,然后又以她的方式安慰了自己……这又何尝不是她一腔深情的体现呢?
也许,从两个人定情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已经想好这些了吧?所以她能够这么坦然地说出来这么“可怕”的话——这究竟是何等决心呢?
尽管已经无数次听到特蕾莎口中说出类似的话,但此刻艾格隆仍旧还是不禁心生感动。
“谢谢你,特蕾莎……”在众目睽睽之下,艾格隆不好做出过于亲密的举动,所以只好轻轻地亲吻了一下她的脸颊,“能够有你相伴真是太好了……我们会一起走完人生的终点,然后享受世人的礼赞的。”
“是啊,我从没有一秒钟怀疑过这一点——”特蕾莎轻轻地点了点头,“哪怕在殿下最伤我心的时候……”
……
唉,我实在是太对不起她了。艾格隆又一次闪过了类似的想法。
所以,也许……也许以后真的应该小心一点,不能再去刺激她敏感的神经了。
不过艾格隆并没有预料到,极端的决心,往往也会发展出极端的想法,甚至会以一种意外的方式展开。
在两个人充满爱意的交谈当中,之前的隔阂似乎也烟消云散,接着艾格隆夫妇一起登上了皇家的马车,而他们的儿女,也已经被放到了他们的身边。
还在襁褓中的芙宁娜姑且不论,皇太子弗朗索瓦则显得相当兴奋,毕竟平常他都是呆在空旷冷清的宫廷,今天能够来到巴黎看到这么多人,自然会让他感到新奇。
虽然今天是他爷爷的葬礼,但是他的年纪还不足以理解“葬礼”的意思,对他来说,这就是一场盛大的演出,只有到未来他才能够从他残存的记忆里,发掘出今天对他的重要意义。
艾格隆用严厉但又宠溺的眼神,扫了儿子一眼,然后用伸手抚摸了一下儿子的脑袋。
以后给我们夫妇下葬的人就是他了,但愿他能够坐得稳他的位置吧——他突然闪过了这个奇怪的想法。
在一家人就位之后,马车慢慢地驶出了荣军院,而刚才门外聚集的给拿破仑皇帝送葬的人群,此刻还没有散去。
同样,人群刚刚的兴奋也还没有散去,当看到皇室一家乘坐的马车出现在视线内的时候,刚刚退潮的情绪立刻又被重新点燃了。
“皇帝万岁!”一阵阵的欢呼声如同潮水般向艾格隆夫妇涌了过来。
虽然周围都是代表哀悼的黑纱,但是此刻,人们是真心实意地向这一家人欢呼。
这倒是也并不奇怪。
毕竟,已经被埋葬的皇帝固然伟大,但那终究只是过去的遗迹了,过去只能被缅怀,但却无法代替此刻的生活。
而现在,艾格隆一家对他们来说是现在,是未来,更是希望所在。
在这种山呼海啸般的场面当中,早已经见惯了类似场面的艾格隆和特蕾莎,自然不会有什么怯场,两个人一边微笑面对群众,一边挥手致意。
而皇太子却明显还没有适应这样的大场面,他怯生生地站在马车里,茫然不知所措,本能地想要躲回到母亲的怀抱当中。
然而艾格隆却拉住了他,并且用手臂调整他的身体,强迫他面对面前欢呼的民众们。
因为,这就是他未来一切的根基。
“小子,但愿你别辜负他们!”艾格隆低着头,在他耳边告诫,“为了他们,也为了我们。”
152,华沙
正当艾格隆举办盛大的安葬仪式的同时,很少有人想起来,还有另外一个“应该”出席的人没有露面。
尽管从没有人公开提起,但所有人都知道,亚历山大·瓦莱夫斯基伯爵就是拿破仑皇帝的私生子。
虽说,身为私生子就意味着他没有波拿巴家族成员的身份,但艾格隆一直以来对这位同父异母的哥哥都颇为欣赏和重用,让他在帝国的外交部担任官员。所以,不管是出于他担任的政府职位,还是出于血脉之亲,似乎也应该给他一个不起眼的位置,让他和其他官员们一起,迎接皇帝的归来。
然而,他确实没有出席,也没有几个人想起来他应该出席。
这倒并不是说他已经失宠了,而是在此时此刻,他正在为艾格隆执行一项重要的外交任务——作为法国政府的特使,返回到了他曾经的“祖国”波兰。
此时的波兰,还在延续着去年开始的对俄罗斯统治的反抗。
起义军在占领华沙之后,迅速以如火如荼的燎原之势席卷了整个波兰,并且几次对猝不及防的俄罗斯军队造成了重创,而到了1831年之后,因为屡屡受挫,所以沙皇陛下恼羞成怒,决定调集更大规模的军团前来镇压。
在这个生死关头,波兰人向各方求援,一方面试图以波兰的王冠来诱惑奥地利皇帝,一方面又希望以当年的“旧情”来请法国皇帝出手,然而这些徒劳的外交努力并没有收到任何效果,各国都对起而造反的波兰人抱以冷静和冷漠的态度,只等他们自生自灭。
一方面,1815年之后的维也纳体系,决定了以“正统性”作为国际关系的基础,这也就是尊重各国现有疆界,并且允许一个国家在自己的国境线内自行其是——眼下,波兰正是俄罗斯帝国庞大疆土的一部分,沙皇自然有理由想在那里干什么就干什么。
另一方面,俄国在此时显得如此令人望而生畏,它庞大到几乎取之不尽的军团,让每一个君主都心惊胆战,谁也不想这时候跳出来为了波兰和俄国兵戎相见。
所以,无论波兰人反抗沙皇的理由多么正义,它最终却只能得到周围人的冷眼旁观。它这一次的反抗,也注定以失败告终。
当然,要说所有人都完全冷眼旁观倒也不对,至少法兰西皇帝,在自己的议会演说当中公开表达了对波兰人民正义事业的同情。
除了口舌上的同情之外,他还表示,自己出于法兰西人民传统而且淳朴的感情,对波兰进行一些人道援助,以便减轻战火中人们的痛苦。
而在发表了这番激怒了沙皇的演讲之后,艾格隆就选派亚历山大·瓦莱夫斯基伯爵作为自己的特使,前往波兰一方面代表他去慰问战火中的波兰人民,一方面去负责协调和分配法国人民后续的援助物资,顺便以外交身份去搭救一些愿意撤离波兰流亡法国的精英人士,以便在未来继续延续法国在波兰的影响力。
在接受任务之后,亚历山大很快就动身了,经过一段时间的颠簸之后,他悄然来到了自己阔别已久的华沙。
之所以行动这么快,固然是因为皇命在身,但更多的,还是因为亚历山大对此时的波兰也牵挂在心。
无疑,在投靠弟弟、以及在法国政府内平步青云以后,未来的他肯定会在法国建立他新的社会关系,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法国贵族,但是至少在此时此刻,才刚刚二十一岁的瓦莱夫斯基伯爵,还是一个90%的波兰人。
作为拿破仑皇帝和波兰情妇的私生子,他从小在波兰长大,几乎就没有见过皇帝本人,更没有机会踏上法兰西的领土(回到法国之后皇帝和路易莎公主结婚,为了不让路易莎皇后不开心,他拒绝再接见波兰母子),波兰才是他真正成长起来接受教育的故乡,是他所有朋友所处的地方。
眼下,明知道波兰将会陷入战火,经受俄罗斯帝国铁蹄的蹂躏和摧残,他又怎能不感到无奈和悲伤呢?
他来到华沙之后,出于对法兰西帝国的尊重,他得到了波兰临时政府的高度礼遇,几乎隔三差五就要参加各界名流举办的宴会,华沙的一切都在照常运行,仿佛还是和他刚刚离去时一样。
但是他心里清楚,眼下只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虽然看上去华沙一切如常,但具有时局观察力的人,都能够明显感受到,一场关乎波兰民族命运的大战似乎正一触即发——而且最糟糕的是,胜算全无。
正因为如此,所以哪怕受到了礼遇,他也在华沙找不到任何“衣锦还乡”的快乐,只有一种冷眼旁观末日来临的无奈感。
更让他无奈的,是波兰政局此时的混乱。
虽然“革命”理论上是波兰人民共同的愿景,虽然所有波兰人都厌恶沙皇的统治,但是归根结底,一个国家必然会有不同的阶级,每个阶级、每个人,都会因为自己的立场而持有不同的政见,哪怕在大敌当前的情况下也同样如此。
1831年1月25日,新成立的波兰全国议会在经过一段时间的争论之后,在华沙起义军民的压力下,宣布废黜尼古拉一世,宣布脱离俄国独立,正式打响独立战争。
2月8日,议会宣告波兰将会维持世袭的君主立宪政体,而且只有现存议会有权力选举出新的国王。
然而,在议会内部,却又因为“前途”问题产生了严重分歧,一部分人认为,现在革命形势大好,应该趁此机会发动“人民战争”彻底摆脱俄罗斯的统治;另一部分人则对现状悲观许多,认为和俄罗斯帝国对抗到底纯属以卵击石,所以应该借助现在的筹码,重新跟沙皇谈判,让尼古拉一世和众强国修改《维也纳条约》中涉及波兰的条款,只要能够让波兰获得更多的自主权,哪怕名义上重新归沙皇统治也无妨。
两派互不相让,激进派唾骂保守派是叛徒,保守派痛斥激进派是傻瓜,彼此互相攻讦不休,议会一片混乱,而类似的争论也在华沙乃至整个波兰蔓延开来,让这个新生的国家陷入到无能为力的泥潭当中。
而在革命后议会任命的波兰起义军总司令扬·齐格蒙特·斯克日内茨基,也是一个悲观派,他认为在欧洲各国都袖手旁观的状况下,自己手下的士兵热情有余而训练不足,而且募集的数量也远远达不到需求,更别说和俄罗斯帝国即将集结起来的庞大军团对抗,所以他不愿意采取积极冒进的行动,宁可等待谈判的结果。
从2月开始,两个多月过去了,两方还在对峙,俄罗斯帝国的军团虽然在向华沙附近的维斯瓦河集结,但是碍于严冬和物资不足,所以一直没有发动大型攻势,只是隔河对峙着。
虽然激烈的战事现在还未发生,但是每个人都知道,俄罗斯帝国的军人必将向着华沙滚滚而来,就像圣经当中的末日审判一样。
但是即使心灰意冷,在这既平静又绝望的气氛当中,亚历山大·瓦莱夫斯基伯爵也还是在努力进行着自己的工作。
一方面,他利用自己的特使身份,到处去见各界名流,以此来传达法兰西皇帝对波兰的同情态度,并且暗中表示有谁愿意流亡的话他愿意予以方便;
另一方面,他利用自己的人脉,开始将法兰西的捐赠物资移交给临时政府和起义军。
在理论上,这些捐赠都是“民间募捐”,而且绝大部分确实也只是食品和药品之类的救援物资,但是,在其中也有一些军火和军械。
对艾格隆和法国政府来说,虽然他们不想亲身下场,但是波兰人反抗越是激烈,越是能够给俄罗斯帝国带来损失,这当然是十分乐见的好事。
当然,为了避免发生不可掌控的事故,他也小心翼翼地控制了界限,一方面这些捐赠武器可以表达法国政府和法国人民的亲波兰态度,另一方面这种“捐赠”的规模不大,不至于逼疯沙皇让他怒宣法国。
在华沙的日子里,亚历山大就以一种人格分裂的方式生活着,一方面积极地履行自己的任务,一方面消极并且无奈地等待着波兰的再一次沦亡。
今天,在这个春暖花开的日子,他和往常一样履行着自己的工作,并且在下榻的旅馆房间里详细地写了一份日常报告书。
而后,他的仆人过来,转给了他一份访客递过来的便条。
亚历山大并没有觉得奇怪,毕竟因为他的身份特殊,所以自从他来到华沙之后,想要拜访他的人络绎不绝。
他接过便条粗略扫了一眼,然后原本漫不经心的态度顿时就变得严肃了起来。
接着他马上命令仆人,让他把这个突然拜访的客人带到自己跟前来。
很快,一个身材高大、金色短头发和浅褐色眼睛的年轻人,大踏步地走到了他的面前。这个年轻人看起来健壮有力,但是却又意外得显得相当斯文,脸上还戴着一副眼镜,再加上一身燕尾服,看上去犹如是大学助教一般。
“安东尼!好久不见!”看到这个年轻人之后,亚历山大热情地向对方伸出了手,紧紧地和对方握住。“最近你还好吗?”
此人正是亚历山大少年时期的好友,名叫安东尼·科瓦尔斯基,他并非贵族,而是一位大学教授的儿子,从小就接受过良好的教育,热情而且坚定,对朋友几乎可以说是有求必应。
在华沙上学之后,亚历山大就认识了他,然后迅速地和他成为了好朋友,交情很深。
在亚历山大为了逃避为沙皇服兵役而选择流亡法国的时候,他还提供了帮助。
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也是一个坚定的波兰民族主义者,并且深深痛恨沙皇的统治。
自从来到华沙之后,亚历山大也在第一时间试图寻找自己的好友重聚,只是没想到他并不在家,花了好些时间都没有找到,今天才终于在他主动拜访的情况下见到了他。
见到好友,让亚历山大终于久违地感受到了兴奋,毕竟他这段时间情绪被压抑太久了,也渴望得到一些刺激。
“太好了……我终于见到了你,我还担心你出事了……”他笑着向好友问好,几乎有些语无伦次。
“我很好,没有任何事……倒是你,好像有点事。”安东尼的脸上浮现出了笑容,“你现在可成为了个大人物了啊……我的朋友。”
他的笑容里只有些许的调侃,并没有任何嫉妒和嘲讽,但是亚历山大仍旧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
“我只是运气好一点罢了……”
毕竟,作为一个有心气的年轻人,他对自己现在只是靠着“血统”而平步青云,心里多少感到有点不好意思。
“我早就觉得你有这个本事。”安东尼打断了他,“只是有点惋惜,你没有在波兰发挥自己的才能……而现在正是波兰最需要他的儿女效力的时候。”
“所以你参加了起义军?”亚历山大反问,但他其实是在肯定地问。
“是的,当然……我怎么可能缺席?从第一天开始就在。”安东尼立刻点了点头。
然后他又反问亚历山大,“那么,你呢?你是来帮我们的吗?”
“我……”面对好友的目光,亚历山大突然略感羞惭,他忍不住别开了视线,“我现在是以法兰西特使的身份来的,我不能介入到这场斗争当中。”
“所以,你现在是波拿巴,而不是波兰人了对吧。”安东尼追问。
“不,我不是波拿巴家族的成员,但我被皇帝陛下重用,我被他看成心腹,甚至看成了半个家人……我十分感激他。”亚历山大嘶哑着回答,“我想请问你,如果我把自己单纯当成一个波兰人,我能够拥有什么呢?嗯,一个伯爵的头衔,但同时也要背负私生子的烙印,没有人真正在乎我,我是一个游离在政治之外的边缘人……这样的一生,对我有何意义?
而站在法国那边,情况就完全不同了,我会受人重视平步青云,我已经看到了自己的光辉前途……所以,此时此刻,无论我心里怎么想的,我都只能站在波拿巴家族的一边,并且以我全部的才智和能力,为皇帝陛下效力。”
听完他的解释,安东尼叹了口气。
接着,他拍了拍好友的肩膀。
“好吧,老兄,确实不能怨你,至少你没站在沙皇那边!我们还能继续做朋友。”
153,豪迈
“好吧,老兄,确实不能怨你,至少你没站在沙皇那边!我们还能继续做朋友。”
得到了老友的“原谅”,但是年轻亚历山大·瓦莱夫斯基伯爵心里却完全高兴不起来,只能报之以苦笑。
当他不再是一个波兰人的时候,两个人的友情,就注定少了几分来自于精神上的共鸣。
更让他悲伤的是,他这个年轻、热情的朋友,可能将会在一场即将到来的战争(或者说镇压)当中丧失他年轻宝贵的生命。
他太了解他的朋友了,这个热情洋溢的年轻人,无比热爱自己的祖国,他既然为了祖国拿起了枪去对抗沙皇,那么就会为了祖国战斗到底,绝不会对沙皇的铁蹄屈服。
可是即使知道这一点,亚历山大还是想要尽一下最后的努力,挽救一下朋友的生命。
“安东尼,我并不意外你会参加起义军,但恕我直言,你的事业,并不是太乐观。”于是,他打起精神来,小声告诫对方。
虽然他说得委婉,但言下之意却也再明显不过的——他认为,现在波兰人民的起义事业,是一场注定要失败的事业,而且注定会带来许多许多的牺牲。
来到波兰之后,虽然心里知道这一次的起义注定将会失败,但是为了避免散播“失败主义”,亚历山大在会见各路名流的时候从未说过任何丧气的话,相反是各种鼓励和吹捧,天天说一些“我们的事业必将成功”、“波兰永不灭亡!”之类的口号。
但是在朋友面前,他终于抛下了平时的那些虚假伪装,推心置腹地说出了心里话——这对他来说绝对是罕见的行为。
而安东尼,听到了好友的失败主义言论之后,也并没有发火,而是嘴角一撇,露出了潇洒而又豪迈的笑容。
“不乐观?你说得也太客气了吧,还是说,你在法国呆了一阵子之后,学会他们的矫揉造作了?你应该说,我们马上就要被剿灭,甚至会被碾成齑粉了才对。”
虽然安东尼的脸上布满着笑容,但是面对这个笑容,亚历山大的心情却更加低落了。
“安东尼,你是我的朋友,所以我不瞒你,根据法国驻俄罗斯大使馆传来的消息,俄罗斯帝国的攻势马上就要展开了,预计就在下个月……和之前不一样,他们这一次是已经做好了准备,武器弹药也都已经贮备好了,考虑到他们的人数和兵员素质优势,这一次攻势将会给你们带来极大的困难——或者说,将会让你们的事业陷入绝境。”
在革命最初爆发的时候,因为猝不及防,在波兰驻守的俄军节节败退遭受了重大损失,然后新生的波兰军靠着一腔热血和高涨的士气,多次将集结起来的俄军击败。
但是当恼羞成怒的沙皇开始动员国内大军的时候,情况就不一样了。
俄罗斯领土广袤,调兵遣将需要时间,因此俄军选择了前线不断和波兰起义军纠缠、后方紧急动员的方式,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到了1831年春暖花开的时节,俄罗斯已经在波兰原边境集结起来了十几万人的军队。
比较起来,波兰的起义军人数又少、训练和武器又不足,不可能具备正面抗击的能力。
在4-5月之间,沙皇就会发动一场决定性的攻势,然后用两三个月的时间彻底打垮波兰人的武装——这不光是法国大使馆的判断,也是欧洲各国外交官和军事观察家们普遍得出的结论。
就连波兰人自己,其实稍有见识的人也能够意识到这一点——身为大学教授之子、自身学识也颇为丰富的安东尼,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只不过,即使知道这些,那又如何呢?
回应亚历山大的,只是他那大无畏的豪迈微笑。
啊!那你可真给我带来了一个好消息,至少我们还有两三周的时间消遣一下,顺便给亲友们留个遗言什么的——”
“安东尼!”他看似无所谓的态度,让亚历山大更加着急了,“我说得不够明白吗?你会完蛋的……”
“是的,我绝对没有天真到认为自己是特殊的人,也许我确实会完蛋……”安东尼脸上的笑容,终于浮现出了一丝苦涩,然后他轻轻点了点头,“但是,如果在一场无望的战斗当中没有人站出来去拼命的话,我们的民族岂不是更加完蛋了吗?如果每个人都害怕去以卵击石,害怕断送自己的小命,那我们将永远沦为亡国奴!”
“你不想当亡国奴,也可以采取更好的办法——比如像我一样。”亚历山大做出最后耐心的规劝,“我现在是法国政府的特使,我有能力代表帝国外交部做出决定,让每个经过我允许的波兰人前往法国并且接受法国政府的庇护……你可以活下来,然后用你的学识去培养更多和你一样的志士,等待下一次更好的时机……”
说到这里,亚历山大停住了口,因为这时候安东尼突然在嘴唇前竖起了手指,做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谢谢你,我的朋友,即使这个时候,你也不介意为我徇私给我找一条生路。”接着,安东尼摊了摊手,“但是,请容许我拒绝。如果我们每个人都想着先跑路然后等待下一次时机,那怎么可能还会有下一次?选择逃跑的人已经足够多了,波兰需要有人留下来成为榜样和烈士,只有这样,波兰民族才有继续存活的可能性,不是吗?”
这个反问,让亚历山大愣住了。
接着,带着一种既豪迈又悲怆的眼神,安东尼轻轻地在自己的胸前划了一个十字。
“我知道,我们也许会死,但我们的反抗不会是无意义的,我们的鲜血会让我们的后辈知道,波兰永远不会灭亡……我们会激励他们,让他们铭记自己的民族和国家,这样才有下一次和下下一次的机会。亚历山大,如果我注定要流尽鲜血,那我愿意痛痛快快地流干!一个真正的男人是不会在乎为自己的信仰献身的。”
唉,说什么都没用了。
看着此时安东尼那决绝的样子,亚历山大心里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他一定会死去的……但却是带着崇高的信念去死。此刻的亚历山大心里再也没有了任何一丝侥幸,他已经预感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因为安东尼看上去根本就没想活,他愿意甚至很乐意让自己成为民族的殉道者,哪怕这场事业注定失败,也可以激励后来者。
这个世界不管多么冷酷和现实,但总有一些愿意为自己的信仰付出牺牲的理想主义者存在。可悲的是,最热忱最无私的人,往往会优先成为牺牲品。
“我不知道后人会怎样,但我会铭记你的。”最后,他只能留下这样一个回复,“我将永世不忘。”
当然,话是这么说,但是他也有自己的立场,尽管这一刻他无比痛恨沙皇和俄罗斯帝国,但如果在未来,如果出于法兰西的利益需要他亲俄,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去采取亲俄立场。
立场就决定了一切。
世界就是这样,既热血又冷酷,既感性又理性,崇高和卑微共存。
“那么,除了不忘记我之外,你能否提供一些更加现实的帮助?”安东尼微笑着追问。
也许是知道两个人不久之后就注定将会阴阳永隔的缘故,此刻的亚历山大和安东尼之间无比融洽,只剩下了朋友之间的情谊,再也没有了什么利益算计。
“你果然是找我求助的……”亚历山大也笑了起来,“只要有什么能帮你的,我一定去做。”
“我听说,你私下里给了华沙的老爷们不少军火……能不能给我们也送来点?”安东尼立刻就问。
亚历山大愣了一下。
他倒不是惊讶于对方的消息灵通,他惊讶的是亚历山大的措辞——
“华沙的老爷们”
自从华沙起义、波兰组建全国议会之后,就现在而言,理论上来说波兰议会掌管着全国的统治权,全国议会选举出政府主要成员,并且任命军队总司令。
所以,安东尼的措辞就显得很奇怪,仿佛自己是独立于波兰军队之外一样。
“那你现在到底是在为谁干活啊?”于是,他立刻就用怀疑的眼神看向对方。
“厉害。”安东尼对好友的敏锐心生佩服。
既然到了现在,他也没打算再遮掩了,于是就干脆跟亚历山大讲清楚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在起义成功、波兰复国之后,看似团结一心争取独立和自由的波兰,内部却实际上是暗流涌动,各种势力、各种主张都在彼此相争。
在议会和政府当中,除了有希望和沙皇谈判的保守派和希望进一步和俄国决裂的激进派之外,围绕着要不要解放农民、开启全民抗俄战争,也产生了激烈的争论。
道理是明显的——波兰新组建的军队,人数又少,弹药和训练也不够,单靠这点力量是肯定不足以和俄国对抗并且争取独立的,所以必须要发动全民进行抗战,这样才有可能给俄国人带来足够杀伤,争取一线生机。
而想要发动全民抗战,那就必须要发动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民。
想要发动农民,那就必须拿出切实的利益才行。
所以,在革命一开始,一些政治家比如约瑟夫·科兹洛夫斯基等人就在各种会议和报刊上,呼吁要求给农民以土地所有权,然后发动农民建立民兵,全民抗战。
然而在这时候,波兰的绝大多数土地都掌握在少数贵族手里,而且,政府机构和首都华沙都掌握在贵族的手中。
这些贵族们,一方面确实非常讨厌沙皇,想要争取独立,但是却也绝对不愿意把自己的土地让给农民。
他们也同样在议会和报刊当中发声,坚定反对任何激进社会改革、尤其是土地改革。所以,在2月份时,由资产阶级新贵族与平民派提出了10年内国有土地上实行代役租的议案被议会多数票否决,另一个可以保证波兰王国土地上的农民可以购买他们自己租佃的地产的法案,也在不久之前遭到议会的否决。
可想而知,如果非要这些贵族们“两权相害取其轻”的话,他们甚至愿意选择沙皇。
在贵族派的阻挠之下,所有发动广大农民的尝试都化为了泡影,哪怕最温和的改革措施都被否决,而农民们看到此情此景,参军卫国的热情也瞬间冷却了下来。
毕竟——如果注定要做一个赤贫的无地农民,那么给波兰种地还是给沙皇种地,有什么区别吗?
农民的热情降低,军队的扩充自然也成为了泡影,在眼下这种危如累卵的局势之下,更加增加了议会和政府内部的激烈争论。
支持发动农民、全民抗战的一派指责保守的贵族们是叛徒,而保守的贵族们则指责对方是抢劫财产的盗贼,两派的激烈争吵,又耽误了几个月的宝贵时间,再加上军队内部也有感于实力薄弱不敢轻举妄动,所以针对俄军持续不断的集结,波兰军竟然没有做出什么反应,只能被动地等待俄罗斯大军的滚滚而来。
一听到安东尼所诉说的内情,亚历山大原本消极的心情,顿时更加灰暗了。
虽然他名义上也是波兰的贵族地主,但是此时此刻,他却对这些保守派贵族们的所作所为,感到了极度的灰心。
都到了这个时候还要彼此争斗不休,不肯让出一丁点的利益,那么波兰独立事业的前途,还有什么希望可言呢?
“所以你是支持全民抗战的平民派咯?”他反问安东尼。
“那是当然!”安东尼立刻点了点头,“我是为了祖国而死,而不是为了他们去死。虽然我们的计划不可能实现了,但至少我们应该尽力去抵抗……他们会退缩,我们不会。”
尽力抵抗……
呵呵,尽力抵抗的结果,就是你们这些虔诚的爱国者死去,这帮人又重新改头换面,继续在沙皇陛下的庇护下享受自己的特权。
即使知道这些,亚历山大也只是黯然颔首。
“那好,我会尽力给你一些武器弹药的,但也仅仅是一些而已,什么都改变不了的。”
“已经足够了,我将永远感激你,无论是在波兰还是在天上。”安东尼向亚历山大伸出手来,再度紧紧地和他握手,“再见,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