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波兰
正当特雷维尔侯爵踌躇满志地想要在阿尔及利亚大干一场之时,远在枫丹白露的艾格隆,则在为另外一个相隔千里之外的地方而伤神。
1830年法兰西的动乱、以及接踵而至的比利时危机,都因为罗马王回归、帝国复辟、英法达成私下妥协等等一系列戏剧性事件,而逐渐平息了下来。
现在,人们都在静待新生的比利时王国正式“开张”,然后再以萨克森·科堡·哥达家族费迪南王子和泰奥德兰德·德·博阿尔内公主的联姻,为这一场轰轰烈烈的动乱正式划下句号。
然而,在纷乱不断的欧洲大陆,从来都不缺干柴烈火,哪怕西欧的动乱开始走向平息,但是东欧的动乱却反而猝然燃烧了起来。
这一场动乱的风暴眼,就是波兰。
在1807年,拿破仑皇帝和沙皇经过一系列交战之后,最终在提尔西特达成了妥协,开始瓜分东欧,而沙皇的前盟友普鲁士成为了最大输家,它之前通过三次瓜分侵吞得到的波兰领土(包括波兹南和华沙),被迫都吐了出来,而拿破仑就在这一块领土的基础上,成立了华沙大公国,公国的名义元首由皇帝的忠实跟班萨克森国王弗里德里希·奥古斯特一世兼任大公,政府则由忠实的波尼亚托夫斯基元帅来领导,已经被瓜分亡国的波兰也终于重新得到了复国的机会。
拿破仑皇帝此举,当然并非是出于对波兰人民的热爱(虽然他确实在这里找到了一位贴心的情妇),他的目的是在广袤的东欧扶植一个忠心耿耿的附庸,为帝国的利益充当排头兵。
他的目的也确实实现了,华沙大公国从此之后确实成为了皇帝的忠实仆从国,还跟着皇帝一起攻打俄国(这是也波兰人最想干的事)。
然而,波兰人的运气也到此为止了,拿破仑皇帝的征俄大军几乎全军覆灭,而华沙大公国在俄军反攻的铁蹄之下,再次沦亡。
按理论上来说,既然这是普鲁士曾经的领土,那么沙皇在“解放”之后就应该归还,可是自古以来俄罗斯人吃下来的肉哪有愿意吐出来的?在维也纳和会上,沙皇以强硬的态度吞下了他占领的波兰领土,只把一小部分土地给了普鲁士。
沙皇在他新占领的波兰领土上成立了一个“波兰王国”,以自己为国家元首,让自己的二弟康斯坦丁大公担任总督。同时,他执行了非常严厉的统治政策,废除新闻自由,禁止集会,强迫波兰服从彼得堡的统治。
1825年,亚历山大沙皇去世,康斯坦丁大公因为贵庶通婚放弃了继承权,所以他的三弟尼古拉继任沙皇,虽然期间还爆发了十二月党人的动乱这样的血腥插曲,但毕竟他经过一番镇压,他还是坐稳了皇位。
相比于哥哥,新沙皇尼古拉要更强激进和强势一些,他想要在波兰王国推行更加严厉的政策,剥夺它最后仅剩下的一些自治权利,而这更加增加了波兰人的抵抗情绪。
在看不见的地方,不满和愤怒在酝酿,如果能够得到一个机会,那它们将如同岩浆一样从地底下喷发出来。
而1830年,就出现了这样一个契机。
这一年年初,法国的动乱猝然爆发,1815年被外国刺刀送回来的波旁王室,不得不再度仓皇出逃,而罗马王重新返回巴黎的一系列戏剧性事件,更加让沉寂已久的波兰人民重新又燃起了找回自由和独立的希望。
于是,在1830年11月29日晚,一些支持独立的波兰军队和武装民众一起,冲向担任总督的康斯坦丁大公的官邸贝耳维德尔宫,也正式宣告了起义的爆发。
虽然康斯坦丁大公见势不妙早早跑路,但起义军还是成功占领了军火库、以及一系列重要的政府机关,并将几万支步枪分发到市民手中,短短一夜之间,起义者们就占据了华沙。
接着在1830年12月3日,波兰临时政府成立,并且任命一位曾经为拿破仑效劳过的波兰将军约瑟夫·赫沃皮茨基作为波兰军队总司令。
然而,虽然起义很快席卷整个波兰,发展得如火如荼,但是在波兰上层精英当中,对这一场起义却抱有极大的疑虑,他们认为对比起俄罗斯帝国强大的实力,波兰人现在搞武装起义并不明智,极其容易遭到血腥的镇压,甚至有可能会断送掉波兰人现在仅有的一点点政治权利。
总司令约瑟夫·赫沃皮茨基本人就认为,形势非常绝望,这一场起义注定只会以悲剧收场,所以他坚决要求和沙皇进行谈判,尽量换取一个比较好的“归顺”条件。
只可惜此时震怒的沙皇,并不打算轻易原谅造反的波兰人,一边紧急动员俄罗斯境内的军队,一边下令波兰人立刻放下武器无条件投降。
经过了一番拉扯,波兰临时政府和沙皇的谈判宣告破裂,最终,1831年1月25日,在经过两个月的犹豫不决之后,波兰议会在革命群众的压力下,宣布废黜尼古拉一世,同时脱离俄国正式独立——而这也让两方立场失去了所有的回旋余地,只能依靠武力来决定最后的结果了。
沙皇下令大军开进波兰平叛,扬·斯克日内茨基被议会任命为新的总司令,率领波兰军队进行抵抗。
在最初,所有人都觉得,强大到令人窒息的沙皇俄国,将会轻易碾碎波兰人的抵抗,然而由于俄军领土过于广袤,动员迟缓、同时承平日久军队疏于战备,再加上不甘心再当亡国奴的波兰起义军进行了坚决抵抗,所以俄军尽管占据了兵力和兵器上的优势,“平叛战争”却打得并不怎么顺利,屡屡遭受挫折。
尤其是1831年4月2日的卡乌申战役当中,俄军先锋部队遭遇大败,数千人伤亡和被俘,更是让周围暗中观察的大国大跌眼镜。
此时正值1831年春季,当这个消息传到法国之后,法国舆论也顿时群情激奋,报纸上绘声绘色地描写着波兰人民的英勇壮举,描写着俄军的拙劣表现,甚至还有些人鼓噪说要法兰西帝国出兵援助波兰,再给沙皇一点教训。
1812年征俄的惨败,让拿破仑大军几乎全军覆没,沙皇也因此几乎成为了法国人民最厌恶的存在,眼下看着俄罗斯人吃瘪,自然会让法国人为之兴奋。
眼下,波兰的独立战争,不光在舆论上波澜不断,在台面之下也同样暗流涌动——波兰人知道他们面临着的是极为艰苦的斗争,虽然现在获得了一系列的小型胜利,但是对庞大的俄国巨熊来说这点损失简直微乎其微,甚至都没法让沙皇皱一下眉头。
很显然,接下来波兰将会面对更为可怕的军事压力,而为了抵抗这种压力,“寻求国际援助”自然也就成为了必须选择的选项。
在宣布独立之前,波兰议会就已经发布宣言,向欧洲各国说明起义爆发的原因是不堪忍受沙皇的残暴统治,希望能够得到国际同情。
而波兰人把获取援助的最大希望,就放到了刚刚复辟的艾格隆和法兰西帝国上面。
难道波拿巴家族当年不正是波兰的恩主吗?难道拿破仑皇帝不是帮忙打跑了沙皇、并且建立了华沙大公国吗?为什么不能历史重演一次呢?
当然,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多波兰人会相信历史真的要重演,只不过,此刻他们就像是溺水的人绝望地想要抓住任何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拼命让自己相信法国会伸出援手——毕竟这似乎也是唯一的指望了。
自从独立战争开打之后,大量波兰难民涌入到了他们认为对自己最亲切、最包容的法国境内,他们一边诉说自己的遭遇,一边痛斥沙皇对波兰的压迫,希望热爱自由、刚刚赶走了暴君的法兰西人民,能够帮助波兰人民也获得自由。
而他们的鼓噪,也确实得到了一部分舆论的同情,许多人都鼓吹要帮助波兰人民的伟大事业,顺便再和俄罗斯人决一雌雄。
不过,面对汹汹舆情,以塔列朗为首的帝国政府之前却选择了冷处理,不作任何表态,根本就当做这件事没发生一样,只是静观其变,更没有任何直接干涉的意思。
而随着波兰战争的白热化,以及舆论热情逐渐高涨,光是“静观其变”已经不够了,作为帝国的君主,现在是艾格隆必须亲自做出决定的时候了。
在这段冷眼旁观的时间里,艾格隆已经和自己的首相塔列朗亲王、帝国前外交大臣巴萨诺公爵等等心腹圈子几次进行了秘密商讨,并且达成了默契,而现在,就是他正式明确表明态度的时候了。
就在这一天,亚历山大·瓦莱夫斯基伯爵,被他的“弟弟”召入到了枫丹白露宫当中。
自从之前跟着巴萨诺公爵一起出色地完成了访问英国的任务之后,年轻的亚历山大·瓦莱夫斯基伯爵开始在帝国政界声名鹊起。
虽然没有人公开谈论他的身份,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就是拿破仑皇帝的私生子,而这份“血脉资本”,也注定他将会在帝国的政坛上大有作为。
因此,社交界的大门急速地向年轻的伯爵敞开,他因为有着显赫的身份、以及俊美的外表,也成为了夫人小姐们热情接近的对象。
不过,年纪轻轻的伯爵,并没有和大多数同龄人一样,沉迷在一时的享乐当中,作为想要有一番大作为的有志青年,他并没有过多地沉迷于轻易得来的声色犬马当中,而是继续原本低调的生活节奏,时刻准备着承担更多帝国赋予自己的重任。
而今天,他被自己的皇帝弟弟特意召唤到了枫丹白露,显然就是即将担负重任的预兆。
他自己大概也能够猜得到到底是为了什么。
波兰……理论上他也确实是个波兰人。
虽然他确实从小就在波兰长大,但是他名义上的父亲,对他并不算太好,而他因为不想给沙皇服兵役(作为波兰贵族他有这个义务),于是在少年时期就从波兰逃亡,最终辗转流落到了法国。
对于那片“故土”,自己又该如何看待呢?
他满怀沉重的心事,看了看这座美丽的宫廷。
围绕着波兰的战火,丝毫没有影响到这里的碧水云天,精美而且静谧,让人心情舒适。
这里才是波拿巴家族的“根基”所在,这里才是他事业的终点。
很快,他就被带到了艾格隆的面前。
面对自己这位私生子“哥哥”,艾格隆倒也没有摆什么皇帝的架子,而是随和地向对方摆了摆手,“好久不见,伯爵先生,您最近还好吗?”
“承蒙您的庇佑,陛下,我现在非常好。”亚历山大恭恭敬敬地向艾格隆行礼致敬,“也愿您诸事顺遂。”
“既然您一切都好,那我就放心了——”艾格隆笑了笑,“不过您的故乡,眼下好像却不太妙——”
“何止不好,它现在在饱受蹂躏,陛下。”亚历山大也苦笑了起来,“事实上,我有几位亲朋故旧来到了法国,他们跟我说了一些近况,让人不得不为之担心和痛苦。”
“这个世界总是不太平啊——”艾格隆轻轻耸了耸肩,看上去有些遗憾,“我对波兰人民的遭遇深感遗憾,尤其是,他们还对我寄予了如此多的美好祝愿,那就更让我深感遗憾了。”
接着,艾格隆又话锋一转,重新看向了对方,“您应该也知道,现在有不少人鼓噪说要我去干涉,去帮波兰人的忙,那么您怎么认为呢?”
艾格隆的问话,看似随意,却让亚历山大心中顿时凛然。
他知道,在陛下面前,自己的想法其实无关紧要,关键的是,要去迎合他的想法。
好在,对这个问题,他也并非没有准备,他毕竟被塔列朗亲王青眼有加,私下里也颇多提点,所以他对亲王和陛下的想法,其实也大致有了理解。
因此,他并不难做出一个答复。
“陛下,我认为您不应该被一时舆论所裹挟,而应该审慎地行事,客观上我们无法援助波兰、而且从国际环境上,我们也不应该去援助它。”面对艾格隆,年轻的伯爵侃侃而谈,“它和我们相隔太远了,如果我们不摆平德意志,我们根本无法切实援助它;而如果我们去为了波兰再和德意志诸邦起纷争,那就未免太得不偿失了;况且,眼下沙皇因为波兰战事而无暇他顾是件好事,我们不应该把他的怒火全部引到自己身上来。”
伯爵这话,其实也是实话。
为什么自从艾格隆回到法国这近一年来,明明和波拿巴家族有大仇的沙皇,却几乎只是冷眼旁观好像是“事不关己”一样?
因为这近一年来沙皇现在所有的精力都被牵制到波兰上面了,他根本无心、也没有兴趣去管波拿巴家族的小子和几千里之外的巴黎,只要艾格隆不去挑衅他,他短期内根本也无法对艾格隆做任何事。
而伯爵对“故乡”如此冷漠和超然的态度,让艾格隆不禁半是赞叹半是感慨。
“你确实是个天生的外交官,先生。”
“那是因为,我的祖国是在这儿,陛下,我只能以它的利益为基础来考虑问题。”亚历山大微微躬了躬身,等待着陛下的进一步训示。
119,两面派
“那是因为,我的祖国是在这儿,陛下,我只能以它的利益为基础来考虑问题。”
亚历山大的回应,让艾格隆极为满意。
因为他是众所周知的皇帝私生子,所以虽然并非波拿巴家族的正式成员,但是艾格隆内心里也把他当成了自己半个亲人看待,所以他对这位“哥哥”高看一眼,特意栽培提拔。
而这位年轻的伯爵确实也有着波拿巴家族成员应有的头脑,既知道分寸,绝不在外界面前摆“皇兄”的架子,在考虑问题的时候,也都是以法兰西、以波拿巴家族的利益为优先,而这也说明,历史上他的“成就”,并非侥幸。
历史上的那位亚历山大·瓦莱夫斯基伯爵,被拿破仑三世大力提拔,最后在1855年成为了帝国的外交大臣,而他在一上台之后,就在克里米亚战争逐渐收尾的情况下,开始谋求和解,最终帮助堂兄签订了1856年的《巴黎和约》,让法兰西帝国以“战胜国”的姿态体面结束克里米亚战争战争,也结束了巨大的战争消耗。
在这之后,他也一直摆出对俄国亲善的态度,最终让法兰西帝国和俄罗斯帝国握手言和,接下来再未发生武力冲突。
作为半个波兰人、作为拿破仑皇帝的儿子,他怎么可能喜欢俄国人?
他之所以成为“亲俄派”,无非只是认为这对帝国有利而已。
所以艾格隆就喜欢他这一点,他需要他的重臣只忠于自己、忠于波拿巴家族,不希望他们考虑问题时还有别的出发点。
“你说得很好,伯爵。”于是艾格隆笑着点了点头,以示赞许。“我很欣赏你的态度,而且我认为,你说得是对的,我们不能为了波兰去以身犯险,因为这对我们只有虚名而没有实际好处,更加会让我们的家族陷入到再度和强敌们直接对抗的风险当中——先皇在临死之前也在后悔为了波兰而彻底得罪俄国,我们不能重蹈覆辙。”
看到艾格隆如此清晰明确地作出了答复,亚历山大心里也是宽心了不少,他深怕艾格隆年少气盛,看到俄国此时陷入窘境,就冒失地站出来和沙皇作对,最终让帝国为了虚名而取实祸。
现在看来,陛下虽然年轻,但是眼界和城府却是一流,更有塔列朗亲王时时刻刻耳提面命,不会犯下这种低级错误。
“俄罗斯人现在确实出了丑,但是任何一个人如果小瞧了俄罗斯,他们必将自寻恶果。”艾格隆继续侃侃而谈,“虽然他们现在被波兰人迎头痛击,但是我认为,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等俄罗斯人重组了他们的军队,并且集结了更多士兵,那么波兰军队将不可能再抗衡……两边的实力差距实在太大了,不可能有第二个结果。”
“是的,我也这么认为,陛下。”亚历山大立刻表示同意,“所以我认为我们要置身事外,等事情有了结果再作表态。”
“不,我不能这么做。”艾格隆突然摇了摇头,又否认了对方的意见,“现在我需要一个表态,而且不能过于迁就沙皇,处在我的立场上,如果对此一声不吭,那势必让人失望,更不符合我们的利益。”
这个突如其来的答复,让年轻的伯爵简直目瞪口呆,他疑惑地看着艾格隆,搞不懂年轻的陛下到底到底在搞什么花样。
“不管最后的结局会怎样,至少现在,波兰人民正在进行一场可歌可泣的斗争,而且确实取得了不少成果,所以现在在法国境内,也有大量的人对他们抱有同情。每天在议会里都有人慷慨陈词声援波兰,报纸上也群情激奋,一直都在鼓动舆情,号召支援波兰人……而喊得最响亮的,就是共和派人士,他们未必真的支持波兰,但是他们很乐意躲在安全地带高唱人类平等的颂歌,顺便鄙视我们这些现实主义的侏儒……”
艾格隆说到这里,语气不免带上了一丝嘲讽。
事实上,对法国境内现在“声援波兰”的浩大舆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其中的底细。
因为他刚刚上台,而且得到了民众的广泛支持和喜爱,所以反对他的各个政治派别很难公开地指责他,于是他们就高唱“政治正确”的调子,以此来体现自己的政治纯洁性,更加借机来暗自批评帝国政府的冷血和软弱。
当然,他们鼓吹保卫波兰民族的自由和独立,纯粹是一种口嗨,目的就是自己站在道德高地上赚吆喝,把皇室架在火上烤。
事实上,如果艾格隆真的脑子一热,下令对俄罗斯开战,这些唱高调的反对者们会踊跃参军为法兰西、为人类的自由事业赴汤蹈火吗?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恰恰相反,他们会隔岸观火,要是赢了就把功劳揽在自己头上,输了就正好把帝国推翻,自己上台执掌政权。
1870年的拿破仑三世因为法国境内的民族主义高调,不得不对普鲁士主动宣战,结果他前线惨败巴黎立刻发生了革命,推翻了他的皇朝,这才是真实情况。
而现在这些高调声援波兰的共和主义者、革命分子,他们真的就那么仇恨专制的俄国吗?
实情也并非如此,毕竟在原本的历史上,在1892年,正是法兰西第三共和国和俄国签订了“法俄密约”,成为了第一个和沙皇俄国结成军事同盟的法国政体。
可见,在共和主义者的内心深处,意识形态并没有那么重要,民族利益和国家利益才是第一优先考虑事项。他们执掌政权,做事和之前的国王和皇帝们也没什么区别。
正因为艾格隆对汹涌舆情内的微妙隐情洞若观火,所以艾格隆才决定不上这个当,坚决不当反俄出头鸟——
“陛下,这些鼓噪者在故意煽动人心,心怀叵测,绝不能让他们得逞!”于是,亚历山大立刻咬牙切齿地向艾格隆提出建议,“他们反正可以随便唱高调,冒风险的是您!您如果不动,他们就会嘲笑您是胆小鬼、忘记了父皇的事业;如果您动了,他们还巴不得您因为冒险垮台,所以您绝不能对他们有任何姑息,否则只会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伯爵,您也别忘了,他们的鼓噪之所以有用,正是因为在我们的民众当中,确实有着非常浓厚的反俄情绪。”艾格隆小声回答,“我不可能因为他们的鼓动而冒险,但我也不想显得对沙皇卑躬屈膝,恰恰相反,我要展现出对俄国不卑不亢的态度,因为反俄也是未来的一种选择,只是不能因为波兰而做出这种选择而已,但如果国际社会有了对俄国更强硬的态度,那么我也愿意投身其中。”
而这时候,亚历山大终于稍稍摸到了他“弟弟”的真实用意。
“您是说,在未来有可能出现一个针对俄国人的国际同盟?”他小心翼翼地问。
“是有可能,但也不能确定,只能说,我们应该为此做出一些准备。”艾格隆点了点头,“现在俄罗斯在欧洲扩张,挤压了土耳其和奥地利的空间,在亚洲他向阿富汗进军,同样让在印度的英国人芒刺在背,我已经感觉到了,曾经弥漫欧洲各国的反法情绪正在慢慢地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对沙皇铁蹄的恐惧……而这种恐惧,正是我们可以利用的东西,如果终有一天,英国人觉得必须要给俄国人一个狠狠的教训,那时候我就可以出来狠狠打碎神圣同盟了!而现在,我们要为此摆出架势,要让所有人知道,法兰西皇帝绝不惧怕沙皇,他愿意为了欧洲的公义和秩序倾注努力。”
艾格隆知道,随着自己的意外上台,历史正在被改变,原本英国对俄国悍然开战的情况未必会出现,但是至少他知道,此时的英国确实逐渐在增加对俄罗斯人的忌惮和痛恨,并且正在慢慢地考虑给贪得无厌的俄罗斯人一个血的教训。
这种情绪,正是他可以利用的。
除了英国人之外,哪怕是普鲁士和奥地利这样的“亲密盟友”,此刻也对沙皇不断进军的铁蹄感到如芒在背,虽然他们因为实力差距不敢对俄国示威,但是至少心里却也希望有人能够阻止它的脚步。
所以,艾格隆虽然现在不想当个“反俄出头鸟”,冒险去为了波兰和俄罗斯打仗,但是他却同样不想对沙皇做出更多让步,毕竟如果未来有一场可能的反俄同盟,那么艾格隆也乐得充当其中的领袖,借机捣碎俄国人的野心,重塑对法国不利的维也纳秩序。
所以,哪怕他明知道国内这些舆论其实有一部分人是心怀叵测,但是他却也愿意顺水推舟,一方面坚定拒绝下场,一方面却也坚定声援波兰人民的正义事业,既显示他不怂俄罗斯人,也可以利用欧洲现在普遍对沙皇、对专制体制的厌恶,也成为未来的反俄领袖。
当艾格隆把自己的真实盘算,仔细地都告诉了亚历山大。
而亚历山大在听完之后,也陷入到了沉思当中——虽然没有完全心悦诚服,但是至少他理解了艾格隆的思考逻辑,他不得不承认,这种做法,也确实有它的道理。
“陛下,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您要使用两面派手段,诚然这确实管用,但是操作起来也有风险,甚至有可能会引发不可测的后果。”
“我这一生的经历告诉我,想要成就大事,就绝不能怕冒险。”艾格隆收敛了笑容,然后严肃地回答对方,“只要成功的把握大于失败的把握,那么我就要干,而且绝对不会半途而废——因为,畏畏缩缩瞻前顾后只会错失良机一事无成,历史往往垂青于那些敢想敢干的人,如果成为了皇帝之后我就只能畏首畏尾,那我当着皇帝还有什么意思?!”
陛下,终究还是个年轻人啊……
面对艾格隆傲然的宣言,伯爵心想。
不过,这样的宣言,却也让伯爵心里产生了共鸣,因为,伯爵,也是一个不过只比艾格隆大了一岁的年轻人。
哪有年轻人不喜欢冒险的呢?
于是,他的心头也逐渐燃起了火焰。
“那么陛下,您打算怎样玩弄您的两面派手法呢?又需要我去做什么呢?”于是,他马上就问。
对于伯爵的问题,艾格隆也不打算隐瞒,于是他继续侃侃而谈。
“首先,我将亲自在议会发表演讲,阐述帝国政府爱好和平、绝不打算因为外国的纷争而打仗的立场,让各国政府安心,不必准备一场可能的反法战争;但是,我要告诉世人,我非常同情波兰人民的遭遇,希望他们得到应有的权利待遇,而不是被当成一个奴隶民族;并且我愿意为波兰提供力所能及的物资帮助,并且接收一部分波兰难民,以此来展示我对自由、博爱的坚持……总之,除了坚决不打仗之外,我将以波兰人民好朋友的身份面对世人,就算为此触怒沙皇也无所谓,反正现在沙皇也不能把我怎么样。而英国人也只会对我的立场叫好。”
艾格隆的盘算,归根结底,就是利用自己此时的“高民望”,强行压制舆论,同时又高调宣布同情波兰人民的自由事业,顺应了民心,又同时“自抬身价”,把自己这个皇帝当成了普世价值代言人。
反正,只要他不触碰底线,世界上也没有人能够阻止他表演。
说完了自己要做的事情之后,艾格隆又看向了伯爵,“至于你,我希望你趁着波兰还没有灭亡,出使华沙为传达我的同情和慰问,并且制造一种爱莫能助的舆论,顺便可以把波兰一部分波兰领导层带回法国来,把他们秘密安置起来,作为我们的友好人士——当然,这一切要尽量做得低调,不要让沙皇逮到明确证据,除此之外,我对你寄托了完全的信任,你可以放手去干。”
【在原本的历史线上,1830年的伯爵,也被篡位上台的奥尔良公爵派去波兰出使了……只能说,近代法国君主们的玩法都大差不差,都是在“国际强权”和“政治正确”之间耍弄两面派手法。】
“是,陛下。”伯爵立刻应了下来。
此时他已经完全明白了艾格隆的用意,他心里也知道,塔列朗亲王肯定也在其中参谋筹划,也就是说,这是帝国的集体意志,而自己就是被选中的执行人——无法推脱,也必须执行。
在君臣两人商定完毕之后,艾格隆又说起了题外话。
“对了,为了演戏演全套,我在这段时间还会在宫廷当中热情接见波兰难民,现在巴黎当中,你认识的波兰难民里,有什么杰出优秀人才吗?我想给世人立个榜样。”
“我倒是认识一个……”沉吟半晌之后,伯爵做出了答复,“有一个非常优秀的作曲家刚刚流亡到巴黎,有人介绍我认识了他,确实惊才绝艳。”
“他叫什么名字?”艾格隆好像想到了什么,但还是按捺住性子问。
“肖邦……好像姓这个。”伯爵想了片刻才回答。
毕竟,音乐家对前途远大的政治家伯爵来说不过是个“工匠”而已,他才没有多少心思去记住对方的名字。
“肖邦吗……”艾格隆摆出了一副随意的样子,“那好,通知他一下,我请他过来枫丹白露宫,为皇室演奏。”
120,御发言
“那好,通知他一下,我请他过来枫丹白露宫,为皇室演奏。”
艾格隆随口一句话,却让亚历山大一时有些为难。“陛下,恐怕……”
“怎么?他架子那么大,请不动吗?”看到对方这种犹豫的样子,艾格隆于是问。
“不,陛下,我不是这个意思……能够为皇家演奏,自然是每一个音乐家的荣幸,他肯定不会拒绝这样的机会。”犹豫了片刻之后,亚历山大忍不住像艾格隆进言,“不过,这位音乐家非常年轻,和我年纪差不多大,他多少有一点恃才傲物,我怕他见到您之后举止无状,冲撞到了您和皇后陛下,那反而会影响到两位陛下的兴致。”
“哈哈哈……您倒是小瞧我了。”艾格隆忍不住大笑了起来,“所谓的礼节,无非只是帝王和贵族们用来自我神化的表演罢了,愚夫愚妇们姑且会当一回事,但真正的天才怎么可能当真呢?这些繁文缛节我自己都不在乎,而且我不靠这些玩意儿依旧可以得到人们的尊重。
如果这个年轻人真的有才,那么哪怕他在我面前恃才傲物,我也可以容忍他的个性;但如果他只是个徒有其表的空架子的话,那他就得好好承担后果了——”
听完艾格隆的话之后,亚历山大只能尬笑着附和。
自己的“弟弟”自然登上了皇位,但骨子里还有几分诗人的浪荡不羁,而且他对自己的才智、魅力有着绝对的自信,所以才会表现得如此“宽容”,不拘小节。
不过,皇帝可以直白地说出宫廷礼节的本质,但是身为臣仆,他可不敢乱说话。
“好的,那我明白了,陛下,我会尽快将他带到这里来的。”于是,他低头领命。
虽然他和那个音乐家只是一面之交,而且现在都还不知道对方在哪儿,但既然陛下已经发了话了,那他就算发动自己的整个关系网也要找到他,然后抬也得把他抬到陛下的面前。
既然该交代的都已经交代完了,艾格隆也准备向亚历山大告别。
“伯爵,你回去之后就可以准备行装了,然后请尽快出发不要耽搁,因为波兰国家的寿命现在犹如风中残烛,如果去晚了的话恐怕都来不及了……”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既为了此刻正在遭受兵灾的波兰人,也为了即将踏上危险旅途的伯爵,“一路保重吧,好好保护自己不要遭遇什么战争意外……我需要你安全回来,继续为了我们家族的事业而努力。”
虽然艾格隆的嘱托显得有些公事公办,但是言语之间,也罕见地露出了一点温情。
这位伯爵,毕竟是自己同父异母的亲哥哥,他心里多少有点基于血脉的好感,而且更妙的是,因为私生子的身份,对方根本无法对自己的家族权威造成半点威胁,所以艾格隆自然就对他更加“放心”。
而对艾格隆的温情鼓励,伯爵心里也颇为感动,但是他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恭敬地躬身向“弟弟”行礼,然后再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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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送别了亚历山大·瓦莱夫斯基伯爵之后,在第二天一大早,艾格隆就按照预定好的行程,乘坐马车前往位于巴黎波旁宫的国民议会,准备向国会议员、法兰西民众乃至欧洲各国,亲自阐述自己对波兰问题的看法、以及由此延伸出来的对俄罗斯帝国、对欧洲现状的看法。
随着他登上马车,宫廷浩浩荡荡的队伍向着巴黎前进,而国民议会所在的波旁宫,也变得热闹非凡。
在平时,虽然议会会吵吵嚷嚷,却总有不少议员会因为各种原因缺席会场,民众们也懒得多理会自己国家的立法机关,但是因为这一次事前通告陛下将会亲自驾临国会议事堂,所以不光议员们纷纷到场座无虚席,就连许多民众也都被勾起了好奇心,纷纷前来“看热闹”。
眼下,波旁宫议事厅里已经是人头攒动,而两侧的走廊里也都挤满了旁听的围观群众,颇有几分歌剧院的风采。
就在这“万众瞩目”的气氛之下,艾格隆乘坐的皇家马车,在负责护卫的骑兵们的簇拥下,缓缓地穿过了塞纳河的桥梁,来到了这座壮观的罗马式建筑之前。
接着,在围观群众的致敬和欢呼之下,艾格隆走下了马车。
他并没有急着直接走进议事堂,而是先向围观的民众们挥手致意,甚至还走上前去,和几个市民握了握手。
作为“民选皇帝”,艾格隆一直都很重视展示自己“亲民”的特质,不过他毕竟也有过被刺杀的前车之鉴,所以在暗地里,政府也做了严格的安保工作,不光到处站着卫兵,就连人群当中也混杂着便衣,随时准备拖走任何“可疑分子”。
好在今天这一场亲民秀并没有出任何意外,艾格隆很快就和民众结束了互动,然后在簇拥下走入到了波旁宫之内的国民议会议事堂当中。
当大门缓缓打开的时候,济济一堂的议员们,立刻就将视线集中到了身穿礼服、佩戴勋章的年轻皇帝身上。
尽管早已经习惯了被人注视的场面,但是此时的艾格隆仍旧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了一丝压迫力——毕竟,议会的席位是呈现阶梯状的,有不少人现在就坐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皇帝陛下。
不过,艾格隆很快就调整了心态,把这种不适感抛到了一边,接着摆出一副庄重肃穆的神态,然后缓步走向正中央的演讲台。
就在此刻,代表国家至高权力的两个“机构”,就在他的脚步当中暂时融合到了一起。
艾格隆是帝国至高无上的皇帝,按照他新颁布的宪法,他和他的家族将会世代统治这个国家,并且充当国家的象征;但不管内心里有多么贪恋权势,艾格隆还是必须承认,自己是一个立宪君主,他可以想办法控制、引导甚至要挟立法机关,但他不能无视它,更不能强行绕过它来行事。
所以,他并非那种可以无视一切只对自己和上帝负责的绝对君主,而是一位需要接受制约、并且要想办法博得议会的配合,通过议会的财政审批来进行施政的君主。
在1789年之后,每一个法国统治者,都必须适应这种新的“统治模式”。
哪怕如同拿破仑皇帝那样强势的君主,在议会当中也无法完全压过反对派的声音;在1815年,也是在这座殿堂当中,法兰西再一次正式地抛弃了拿破仑皇帝,废黜掉了他的皇位;
而在1830年,也正是在这里,波旁家族的查理十世国王因为不得人心的强制解散令,和议会爆发了正面冲突,最终在有心人的引导之下,敲响了复辟王朝的丧钟。
现在,轮到艾格隆来试图驾驭这样一台反复无常而又狂暴凶狠的政治机器了。
当然,对君主来说,国民议会的存在既是一种制约,但也是一种“保护”,毕竟,不拥有绝对的权力,自然也不需要承担绝对的责任,无论国家遭遇到了什么挫折,至少立法机关和帝国政府也需要和他一起承担责任,民众的怨恨也有了疏导的方向——在新时代,在这个反复无常的民族当中,这一点非常重要。
正因为对这些事都心知肚明,所以当来到波旁宫之后,艾格隆一番平常目空一切的姿态,转而以谦逊、柔和的姿态,面对自己的“立法机关”。
不过,他至少现在是幸运的,依靠1830年动乱中人心思定的政治气氛,同时依靠各种做票的手段,他在这一年的选举当中,获得了议会选举的绝对大胜,支持皇帝和帝国的议员此刻拥有着绝对多数——也就是说,无论他准备做什么,只要不是特别离谱,这一届议会都会配合他,直到5年后它的任期结束重新开始新一届选举为止。
也正因为他的支持者占了绝大多数,所以讲台上的艾格隆,得到了四面八方友善的目光,而这也让艾格隆更加信心满满。
很快,坐在台上的议长用木槌轻轻地敲击了一下桌子,也宣告正式进入了皇帝陛下亲临发言的议事流程。
虽然在国会议事厅当中,议员们对皇帝陛下不需要摆出繁琐的礼节,但是作为对一国之尊的基本尊重,他们也纷纷起立,向艾格隆脱帽致敬,然后再坐回原位。
而艾格隆也轻轻地向面前的议员们颔首致意,以此来表现自己的尊重。
就这样,平常吵吵嚷嚷的议事堂,突然陷入到了奇特的沉默当中,所有人都目视着年轻的皇帝陛下,等待着他的发言。
时间在缓缓地流逝,艾格隆也逐渐酝酿好了情绪,在众人的注视下,他开始了自己的演说。
艾格隆一向口才了得,也一直为自己的机智和雄辩自豪,所以他并未携带稿子,而是直接脱口演讲——这样更显得具有气势一些。
“各位尊敬的议员,我很高兴能够在今天和诸位齐聚在这个神圣的殿堂,共同为我们国家、我们民族的未来而努力。我也很高兴,经过我登基之后的努力,曾经的动乱和血腥已经结束,我们虽然还未曾抵挡一个繁荣的时期,但至少已经可以看到它将要到来的曙光。我们的人民不必再担心内战、萧条,他们可以期盼一个安定的未来。
然而,在这片大陆上,危险和血腥的动乱却还没有结束,厮杀还在持续,并且愈演愈烈。其中,最让人忧心忡忡的,就是围绕波兰的动乱……”
一听到艾格隆提到波兰这个词,无论是议员们还是围观的民众都是精神一震——毕竟,冠冕堂皇的套话谁都不乐意听,但一讲到现在的“舆论时事热点”,大家的吃瓜热情就立刻会被激发出来了。
艾格隆知道,不光此刻议事堂内的所有人在意他给出的答案,整个欧洲也都在注视着他在这一场危机当中的表态——不出几天,他的演讲全文就会被传递到欧洲各国的首都,被人逐字逐句分析,所以他必须用词精确而且审慎,以免被人误解,引发不必要的外交争端。
正因为力求“准确”,所以他只是用动乱来形容现在俄国与波兰的战争,这既不算伟大的“起义”,也不是正义的“平叛”,好像就是两个民族没事做抄起刀子互相砍着玩一样。
而这也是艾格隆能做出的极限定义了。
现在不是反抗民族压迫天然有理的21世纪,现在是弱肉强食的19世纪,是维也纳体系还能够起作用的时期,所有大国都是君主国而且对革命和起义畏之如虎,他不管心里怎么想,都不能在国会议事堂当中鼓吹波兰人造反有理,必须支持波兰复国。
这除了给他自己找麻烦之外,没有任何作用。
但是无论从民众情绪、还是从他个人感情,他都不想为沙皇叫好。
所以,他只能抽象笼统地把这当成一场动乱,虽然两方有成千上万人在抛头颅洒热血,但这依旧是动乱。
在场的人们,也自然能够从艾格隆的用词察觉到他采取的微妙立场。
虽然有些人想要提出反对,想要用“政治正确”来让陛下更加支持波兰一些,但是碍于此刻的气氛他们也无法发言,只能先按捺住性子等着陛下继续发言。
“我们都知道,无论这场纷争以何种方式结局,都会给波兰人民带来沉重的灾难和负担,也让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流下更多无辜者的鲜血,这当然是一场悲剧。”在众人注视之下,艾格隆继续说了下去,“而波兰民族和法兰西民族,自古以来就有着非常深厚的传统友谊,作为一位法兰西的君主,我不可能对它此刻承受的灾难漠然视之,我的心也同样在为波兰人民而跳动,为他们的苦难而伤悲……而在座的各位,恐怕也和我有着同样的想法。我比任何人都希望,这场灾难能够尽快结束,流血牺牲能够到此为止。
我也同样知道,在座的各位当中,有人甚至建议我国使用武力,来帮助这个和我们有着传统友好历史的民族。我相信,这种发言是出自于人类最美好的恻隐之心,是出于我们两个民族鲜血缔造的友谊,但我同样相信,这种想法是轻率的、而且是不合时宜的!因为过往不久之前的历史就告诉了我,贸然使用武力干涉,只会流下更多鲜血,对民族的福祉于事无补!我认为,波兰更需要的是尽快敉平灾难、减少牺牲,而非投入更多炮火,流下更多鲜血!”
121,政治正确
“我认为,波兰更需要的是尽快敉平灾难、减少牺牲,而非投入更多炮火,流下更多鲜血!”
在万众瞩目当中,艾格隆以慷慨激昂的语调,诉说了自己对和平的热爱。
而这其实也变相向世人宣告,自己绝对无意带着法国强行下场,武力去干涉波兰的动乱,所以没有任何人需要担心一场新的大战突然爆发。
“不武力干涉”,这就是他的基础立场,也是他必须明确、不容许有丝毫暧昧的表态。
而在场的议员们都是聪明人,他们当然能够轻易地就从皇帝陛下冠冕堂皇的宣言里,听出他真实的意思。
一时间,整个议事堂突然陷入到了异样的寂静当中,好像所有人都在思考自己在事态进一步清晰化之后,应该做出何种反应。
这个时候艾格隆自然容不得冷场,就在这时候,一批早就得到了授意的帝国派议员,立刻热烈地鼓起掌来,用喧闹的喝彩压制住了所有其他杂音,并且带动了场内所有人的情绪。
在这种雷鸣般的掌声当中,一小部分人虽然故意在起哄,但是并没有他们犹如是狂潮中的小小浪花,并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眼见现在自己压制住了全场,艾格隆心里也更加从容。
眼下,虽然有一小部分帝国的反对派在故意鼓噪,制造“我们要保卫波兰”的舆论,但是他们毕竟势单力孤、不成气候,而且他们虽然占据了某种“政治正确”,但也很难说服刚刚从大战当中走出来的法国人民,再去为遥远的波兰流血。
喜欢波兰讨厌俄罗斯但不想打仗,这才是真正的主流民意,而现在自己就踏在这个主流民意上面走钢丝。
现在既然已经斩钉截铁地表示不以武力干涉,接下来就是艾格隆早已经准备好的正面输出了。
“诸位,让我们抛开种种陈词滥调,让我们注视一下一切的根源,这场血腥的战斗难道是波兰人民愿意看到的吗?难道波兰人民不知道他们面对的是何种强权,又将得到何种可怕的打击吗?不,只要有正常理智,他们都知道。
但即使知道自己面对着何种庞然大物,波兰人民仍旧顽强地站了起来,英勇地搏斗着,抛头颅洒热血,这到底是为了什么?任何一个不怀有偏见的人都能够知道答案!那就是为了人的尊严和自由,为了我们的先辈曾经抛头颅洒热血得到的东西!不管这种反抗究竟符合不符合所谓的“法理”,但波兰人民不甘奴役、争取自由的壮举,却依旧值得同情。
试问,在我们这个年代,难道一个民族真的甘愿遭受另一个民族令人窒息的压制和奴役吗?不!这是完全不合理的!它既不符合基督徒的仁爱,也不符合法兰西所认同的博爱,为了改变这种荒谬的现象,我曾经单枪匹马为希腊民族战斗过!如今,为了欧洲的和平,我不能再滥用武力,我希望和平,但即使如此,我的内心当中,仍旧对波兰人民的遭遇感到同情,对他们的勇敢抗争感到钦佩。…
我不知道这场纷争到底会如何结束、会以何种方式结束,但我呼吁波兰王国的合法统治者在今后能够看到波兰人民所遭受的痛苦,能够以基督徒应有的怜悯来抚慰他们,让这一场可怕的动乱不再重演;同样,我也愿意尽我所能,帮助那些在这场动乱当中受苦受难的波兰人民!所以,我在此庄严宣告,在这场动乱期间,每一个因为躲避战乱而流离失所最终跑到法兰西境内的波兰人,都将可以安全地留在这里,并且得到应有的人身自由权利,他们的财产也将得到尊重,他们不是难民,而是我们遭遇不幸的朋友和兄弟!
我坚信,只有在自由之花遍开于欧洲的时候,法兰西人的自由才会有确切的保障,法兰西将会一如既往,敞开怀抱,接纳一切热爱自由并且为之抗争的人!”
说完之后,艾格隆又微微向对面列席的议员们微微躬身,以谦卑的姿态结束了这一场发言。
而这段话,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瞬间就引爆整个议事大厅,不光议员们纷纷鼓掌,就连旁听的民众也大声附和和鼓噪了起来。
“自由万岁!”“帝国万岁!”类似的欢呼声响彻在整个议事大厅当中,一时间平常吵吵嚷嚷的议事堂此刻却显得空前团结、可谓是慷慨激昂——
无论怎么看,艾格隆这番话都犹如是重磅炸弹,因为此刻的波兰不仅仅是被俄国一家所统治,普鲁士和奥地利也分了一小份,他们自然也属于艾格隆口中的“奴役民族”。
再加上他又在这里大肆鼓吹什么自由,不止是和沙皇“硬刚”,甚至连普鲁士、奥地利和西班牙这样的君主专制国家,都被他AOE了一番。
不过,他倒也不是脑子发热对着所有人跳脸,而是精确地把握了尺度。
他先明确“绝不武力下场”,让所有人不用担心最坏情况,然后再一句句表达对波兰人民的同情,对自由的尊重,这些话就算再怎么难听,别人也不可能以此来攻击他,毕竟这也是这个年代的“政治正确”之一。
所以,各国面对他的这番宣言,估计都会冷处理不做任何置评,顶多俄国人公开抗议他干涉内政罢了——不过这也不要紧,艾格隆从来不怕和人打嘴仗和笔仗,现在是沙皇理亏他就更不怕了。
至于“无条件接受波兰难民”这一条,虽然艾格隆说得非常漂亮,充满了仁慈和博爱,但稍微一个有分析能力的人,都能够很轻易的发现,法兰西皇帝这一番看似“崇高”的许诺,实际上完全就是在开空头支票。
首先,波兰现在就是一个内陆地区,根本没有出海口(东普鲁士和但泽港都掌握普鲁士王国手里),他的国民想要大规模离开波兰并不容易。法国和波兰并不接壤,中间还隔着一大片德意志邦国,这些德意志邦国眼下躲避“革命”还来不及,又怎么可能允许大批的波兰“叛民”大摇大摆地从穿过?…
其次,眼下的时代,并不是高度贸易自由、商业蓬勃发展的工业化时代,而是一个农业时代,尤其是在贫穷的东欧,绝大多数人都是农民,他们唯一的财产也就是他们的土地,有些人甚至连土地都没有只能跟地主租佃耕种,更有许多人是没有自由的农奴。
以这些人的受教育程度,他们可能根本不知道法兰西皇帝这番宣言;就算知道了,他们也不敢抛弃自己祖祖辈辈耕种的土地,跑去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异国讨生活。在农业时代,“故土难离”才是大多数人的常态,人们依靠土地生存,也自然会被土地所束缚。
所以,能响应这番号召、并且有能力离开波兰来到法国避难的,要么是有家有业的贵族和商人,要么就是有一技之长的人,这些人第一人数不多,第二从经济上来说他们也是“有益”的,法兰西向他们敞开怀抱非但不会给国家造成什么损害,反而会有助于提升它的经济实力和国际威望。
看似无条件,实际上这个空白支票是稳赚不赔的,艾格隆自然可以随便说大话。
总而言之,经过这一番精心炮制的宣言,艾格隆一改之前的冷处理姿态,化被动为主动,主动抢占了国内和国际舆论的制高点。
他一方面迎合了主流民意,公开表态了对波兰的同情和支持,甚至愿意敞开国门接纳难民,这一下反对派也被堵得没话说了,他们总不能继续公开叫嚣和俄国开战;另一方面,他也在国际舞台上公开地和俄国叫板,向整个欧洲渲染了对俄国的敌意。
虽然这种敌意现在可能还起不了什么作用,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沙皇的血腥镇压,必然会激起欧洲其他地方的反感和恐惧,整个欧洲的“恐法”情绪自然会被“恐俄”情绪所替代——毕竟,法国人来了虽然会烧杀抢掠,但至少还会推行相对进步的民法、减少封建主的压迫;俄国人来了,那就是文明的毁灭,比较起来哪个更可怕一目了然。
在连绵不绝的掌声和欢呼声当中,艾格隆结束了自己的发言,也将法兰西的整体立场,明确无误地向整个欧洲展示了出来。
谁也不用担心法国下场引起一场大战,波兰的命运已经被注定了:波兰英勇的抗争将会持续几个月,然后在被动员起来的俄军铁蹄下被压垮,重新沦亡,波兰人民将会重新回到之前的状态,甚至原本还拥有的一点自治权利也会被剥夺殆尽,他们将会为自己的抗争支付沉重的代价,自由的火光也将熄灭。
不过,这并不是终点,因为波兰人就算再度被征服,他们也不可能认同沙皇的统治,他们会把这种反感深藏在心,并且在接下来的时光,利用一切时机继续争取自由。
而在接下来一段时间,一大批波兰流亡者将会蜂拥到巴黎来,他们中的才智之士可以为他所用,也将成为法兰西重建东欧影响力的一大助力。…
结束发言之后,艾格隆并没有立刻带着自己的随从们离开波旁宫,而是在旁边的休息室里,和自己的首相塔列朗亲王碰面——虽然塔列朗亲王因为年事已高平常都是深居简出,但在皇帝陛下发表重要宣言的时候,他作为首相自然也应该到场。
“首相阁下,您认为我今天表现如何?”艾格隆笑着问。
“非常不错,陛下。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缺点的话,那就是调子过于激昂了一些,刺激性太强”塔列朗亲王直言不讳地回答,“不过这倒是影响不大,毕竟您这么年轻,气盛一点也很正常,没人会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那就好。”艾格隆笑了笑。“那接下来就劳烦您了。”
没错,艾格隆在台面上唱尽了高调,摆出一副自由守护者的姿态;在台面下,自然也需要有人和各国沟通,平息任何有可能的国际争端,而这自然就是塔列朗亲王最擅长的领域了。
“您的话注定会让您受到邻国的攻击,不过这无所谓,因为他们现在不值一提,唯一让人忧虑的是您也冒犯到了英国……”塔列朗亲王小声向艾格隆解释,“他们现在也是奴役民族——”
如今的英国,当然还不是所谓的“自由灯塔”,相反他和其他君主国就算有区别,那区别也不大。
虽然英国是议会制国家,但是议会的选举权仅仅只限于极少数人,普通民众根本无法参与到国家政治当中;而且,它还奴役着千百万异邦民族——海外殖民地倒是无所谓,谁也不在乎什么海外殖民地,更没有几个人在乎他们的自由和人权,但爱尔兰那几百万人可就摆在欧洲地图上呢……此时的爱尔兰人就承受着残酷的压榨,几百个英国新教徒地主就占据了它大半的耕地。
所以艾格隆这番话漂洋过海传过去,英国人恐怕也会觉得“打脸”。
不过,这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因为在1831年这个时间点上,“自由”和“人权”同样也是英国那边的主流舆论思潮。
在1829年,英国颁布了《天主教解放法案》,解除了两百多年来对天主教徒担任公职的限制,因此对大多数都是天主教徒的爱尔兰人,也在逐渐让步。
在未来不久的1833年,英国人还颁布了法律,永久禁止了英帝国范围内任何形式的奴隶制,甚至还授权皇家海军打击各大洋上的国际奴隶贸易。
当然,这些所谓的让步,更多还是表面功夫而已,压迫仍旧极为剧烈,并且将会在未来制造出更多、更庞大的人道主义灾难,但是至少在舆论上,英国人现在就是偏向于自由主义的。
艾格隆这一番政治正确的高调,虽然也膈应了英国人,但是至少也迎合了英国目前的主流舆论,他们并不会为此感到反感,更不会跑出来抗议他。
至于私下里的沟通,塔列朗亲王自然有办法去办好,不用艾格隆担心。
所以,在这一场国际危机当中,艾格隆也算是化危为机,在国内国外的舆论场当中都占据了优势地位,至于波兰人民的牺牲……那就只能深表遗憾了。
393141
122,天才
旷日持久的“波兰危机”,随着法兰西皇帝亲临议会发表专题演说,一下子又成为了全欧瞩目的焦点。
正如艾格隆所预料、所期待的那样,在他结束演讲之后,他的演说全文,也通过各国在巴黎的官方非官方渠道,迅速扩散开来,犹如是激烈的浪涛一样,短短几天内从法国扩展到英国和整个西欧,再一路被中欧、东欧的报纸所转载,最终传递到了圣彼得堡。
这片演说虽然简短,但其中一些爆炸性的言辞,却轻易地引发了各国舆论的热议。
不过,针对他的演说,国际舆论却呈现出一种非常“割裂”的反应,各国官方都非常冷淡,要么干脆不作任何置评,要么含蓄地批评年轻的法兰西皇帝“管得太多”,有违尊重各国国界和主权的“维也纳精神”。
作为当事人,俄罗斯帝国的反应自然更加激烈一些,因为俄罗斯此时还是没有任命驻法国大使,所以由“代办”向帝国政府提出抗议,不过这种抗议虽然言辞激烈但并没有什么意义,更像是一种官样文章罢了。
而在各国民间,这篇充满了激情和“人道主义”的演讲,却赢得了一片叫好,许多报纸在全文转载之余,还会附带报社本身的评论,对这篇发言表示支持。甚至哪怕是在俄罗斯本国内,同情十二月党人的自由主义者们,也暗地里认同皇帝演讲当中阐述的精神。
这不光是因为艾格隆迎合了欧洲此时的“政治正确”,更是因为他终于给欧洲带来了一点“崭新气象”。
自从1815年维也纳体系确定以来,欧洲得到了长期的和平,但同时却也陷入到了沉闷的“平庸”当中。
大革命时期法国人推行的一些进步举措被取消了,君主专制的国家组成了神圣同盟,随时准备联合起来镇压各国的革命,反动势力实现了空前的“大团结”。
不光意识形态上守旧派实现了“压制”,就连各国的君主都让人感到暮气沉沉。
在1831年,欧洲各大国的君主是什么景象?
68岁的英国国王乔治四世刚刚去世,但继承王位的是他65岁的弟弟威廉四世;奥地利皇帝弗朗茨已经63岁;普鲁士国王腓特烈威廉三世现年61岁,唯一年轻一点的君主是35岁的沙皇尼古拉一世,然而这个年轻人却比老君主们还要反动和保守,更显得可怕。
这些“老男人”都已经进入到了生命的暮年,因此寡淡无味,他们都特别喜欢保守主义,这也让各国的宫廷和政府显得死气沉沉,而这些君主,根本难以满足新兴的资产阶级和市民阶级的趣味,难以受到爱戴。
而这时候,21岁的法兰西皇帝拿破仑二世却横空出世,他有着清新的形象,年轻而且精力充沛,还口口声声“民族自由”和“人道主义”,这些都迎合了此时欧洲新兴阶级的舆论趣味,自然也让他得到超越国界的认同感。
哪怕并不喜欢法国人、也不喜欢波拿巴家族,但对死气沉沉的环境有所不满的人们,也会觉得,这时候有个年轻君主带来一点新鲜空气是一件好事——反正皇帝已经说了,他不想为了波兰打仗,大家横竖都不会面对任何风险,那不如为皇帝叫好,就当“图一乐”。
在这样的舆论风波当中,所有人都在看热闹,所有人都一无所损,唯一的受害者,自然就是此刻正在独自抵抗沙皇、流血流泪的波兰人了。
此刻,波兰人还能够勉强支撑,甚至还取得了好几次战术胜利,逼退了一部分俄罗斯军团,但是既然得不到任何实质的“国际支持”,那么再多的舆论支持也起不了作用,起义被镇压的结局自然也近在眼前,就像是个注定的结局。
在这种注定的结局面前,一部分波兰人(主要是地主和贵族)开始动摇,希望尽快和沙皇妥协,换取自身特权和财富得以保留;一部分人则被爱国主义所激励,哪怕明知必死也不惜以身殉国,希望能够让其他各国看到波兰人民不屈不挠的反抗精神;而占比最大的一部分人,则以冷漠的态度看着事态的发展,等待着一切的结束,等待着秩序的恢复,毕竟对他们来说,生活才是最重要的,被谁统治反而是次要的问题。
当然,还有一部分人,一部分自知独立无望、又不愿意继续当沙皇顺民的知识分子和贵族选择了流亡,这些流亡的波兰人在接下来几十年当中也会流散四方,并且怀揣着对“故国”的眷恋,等待着国家真正独立的那一天。
而法兰西帝国,也如同皇帝所承诺的一样,张开双臂迎接这些被迫流落异乡的客人,让他们得到安全的庇护,不必担心被遣返回国,法兰西也将成为他们第二个故乡。
此时,正有一位波兰流亡者,在枫丹白露宫廷的盛情邀请之下,悄然来到了这座美丽的宫廷当中。
走下马车之后,漫步于宫室之间的年轻音乐家肖邦,看着这座优美的宫殿,以及环绕着它的青山绿水,他宛如有一种身处幻梦的迷离感。
就在不久之前,他刚刚从混乱的祖国逃离,辗转之后来到了巴黎,那时候的他可谓是仓皇凄凉,祖国的血腥动乱更是让他忧心忡忡;然而,在短短几个月之后,他却突然在某一天,从朋友那里得到了通知,年轻的法兰西皇帝陛下邀请自己前往枫丹白露演奏。
他还从朋友那里得知,皇帝陛下听说自己的才能之后,非常赏识自己,想要聆听他的演奏,甚至还打算聘请自己成为宫廷乐师。
一个无依无靠的流亡者,转眼之间就要成为一位知名的音乐家,还有比这更奇幻的经历吗?
作为一位艺术家,能够受邀请来到法兰西宫廷当中“献艺”,自然是一种莫大的荣幸,哪怕是个性骄傲的肖邦,自然也难免会有一点沾沾自喜。
然而,考虑到自己祖国目前所承受的危险,以及自己亲朋好友们正在承受的苦难,他也很难开心起来。
在卫兵的带领下,他穿过了装饰着画像的走廊,然后被带到了皇帝陛下的会客室当中。
他没有等待多久,房间的门又重新打开了,接着一对身穿便装的青年夫妇,联袂走了进来。
即使没有人通报,年轻的音乐家自然也知道这对青年夫妇到底是谁,于是他立刻恭敬地向两位至尊躬身行礼,“两位陛下,我很荣幸得到宫廷的邀请,感谢您们的抬爱,我将尽我所能,以我的才艺回报您们!”
“肖邦先生,不必如此拘谨。”这时候,年轻人以随和的语气做出了回应,“您是我们尊敬的客人,现在这里只有一对寻常夫妇和一位天才的艺术家,我们应该以更加融洽的态度彼此相处,因为艺术是不分阶级的。”
得到皇帝陛下的允许之后,肖邦重新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注视了一下面前的青年夫妇。
和外界的传言一样,这对夫妇既年轻又俊美,并且举止优雅,充满了亲和力。
而在同时,艾格隆也打量了一下年轻的音乐家。他身形瘦削,面色苍白,有着浅金色的长发和鹰钩鼻子,面相有些孤僻,但并不难看,反而符合人们对艺术家的想象。
因为还是第一次得以进入宫廷当中见到一国之君,所以肖邦自然也显得有些紧张,但也并不显得卑躬屈膝。
很显然,虽然两个人的阶级地位、财富有着天壤之别,但是这位年轻音乐家心里并不觉得自己要比皇帝陛下卑贱——哪怕他现在正在蒙受皇帝陛下的恩惠。
作为一个音乐“天才”,肖邦对自己的才能有着绝对的自信,所以虽然现在还是个籍籍无名的年轻音乐家,但他相信哪怕没有皇帝的赏识,自己也能够在欧洲乐坛闯出一片天,因此他对皇帝陛下的邀请,就没有那种诚惶诚恐、感激涕零的感觉。
说到底,对那些有才能的人来说,都有一种“恩主赏我饭吃我当然很感谢,但没有你,我靠着自己的才能也可以混出一片天”的心态,当年贝多芬对自己的恩主就喊出了“亲王之所以是亲王,是由于偶然的出身,我之所以为我,是因为自己的努力。亲王会有无数个,但贝多芬只有一个”之类的话,而且也确实做到了。
而艾格隆对对方的这种态度也不以为忤。
说到底,他对那些有才能的人都是十分包容的,不在乎对方对自己的态度是否谦卑。
“我很高兴能够认识您,肖邦先生——不瞒您说,我也是在不久之前才听说您的名字,当时,亚历山大·瓦莱夫斯基伯爵向我大力推荐了您,并且称赞您是罕见的音乐天才,我不知道他这是实话还是夸张,但他确实成功地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所以我特意将您邀请了过来。”
接着,艾格隆又摊了摊手,看向了站在自己旁边的妻子。
“听说了您的才能之后,特蕾莎也对您很有兴趣,请您别忘了,她是在维也纳长大的,她和那里的所有人一样热爱音乐,所以她希望能够领略您的才能……不知道我们是否有这种荣幸呢?”
“当然了,陛下,我很乐意为您演奏。”肖邦立刻垂首表示同意,“我别无长技,只能以音乐谋生,而我唯独对这一门技艺颇有自信,我相信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很好!我就喜欢您这份自信。”艾格隆大笑了起来,“论起来,您好像只比我大一岁吧?那我们都是同龄的年轻人,所以我们尽可以用年轻人的方式来交流,简单直接一点。”
接着,他又故意板起脸来,开了个玩笑,“事前提醒您一下,我和我的妻子虽然不会作曲,但是鉴赏水平都不低,在奥地利也见惯了名家的表演,所以取悦我们并不容易,您可要好好打起精神啊。”
肖邦没有立刻作答,而是暗暗吸了一口气,平复下了自己的心情。
他知道,眼下是他人生当中最为重要的时刻之一,如果真的能够用自己的才能取悦了皇帝夫妇,得到了他们的赞许,那么自己就会“一战成名”,就算不能够成为宫廷首席乐师,但光凭借这个资本,就足以在巴黎立足,从此衣食无忧。
但是,如果自己失败,令皇帝陛下失望的话,他自然也会沦为笑柄,从此失去立足之地。
不过,对自己的才能他有着十足的信心,他绝对不怕任何“考验”,他相信自己在钢琴上是无与伦比的天才,哪怕再挑剔的听众,也会被自己精湛的技艺折服。
没错,肖邦不光自己会作曲,而且还能够亲自演奏,他是一个真正横跨两届的天才,任何一个亲身体验过他表演的听众,都会被他来自于灵魂的激情所折服,他相信这一点。
然而此刻,他还有另外一件心事。
看到他脸上忧心忡忡的表情,特蕾莎误以为音乐家是被自己丈夫刚才的话吓到了,于是出言安慰了他,“肖邦先生,您不必担心,我们热爱音乐,我们也懂得体谅他人,您只需要以平常心来演奏、正常展现自己的技艺就行了,不必担心其他事,我们绝不会苛求您表现尽善尽美的……”
皇后陛下的温言安慰,让肖邦心里一宽。
说实话,出于波兰人的立场,他对奥地利也印象不佳,不过相对于信仰东正教的俄罗斯、信仰新教路德宗的普鲁士来说,和波兰一样信仰天主教的奥地利虽然也参与了瓜分波兰,但是压迫相对小一点,而不是“民族压迫”和“宗教压迫”的双重叠加。
所以,面对特蕾莎这样一位哈布斯堡公主,他的态度也会好很多。
“陛下,我绝不担心我的演奏表现,我相信它一定能够让您满意。”于是,在片刻的停顿之后,年轻的音乐家主动看向了艾格隆,“但是希望,在此之前,您能够听我几句进言吗?”
面对肖邦的问题,艾格隆稍微愣了一下,不过他也不以为忤。
“当然,您请说吧。”
肖邦心里的紧张感更加浓烈了,但到了这个时候,他自然也不会退缩,于是他壮着胆子继续向艾格隆开口。
“陛下,我十分感激您在不久之前对波兰的仗义执言,也非常感激您对我祖国的声援,但处在这个濒临危亡处境,您的宣言虽然能够鼓舞人心,但恐怕……恐怕还是无济于事,我请求您,对我的祖国提供更多切实的帮助,它一直如同法国人民那样热爱着您,并且热切地希望能够和您站在一起……毕竟,在此时此刻,哪怕您再微不足道的帮助,也能够挽救许多人的生命。”
123,演奏
“我请求您,对我的祖国提供更多切实的帮助,它一直如同法国人民那样热爱着您,并且热切地希望能够和您站在一起……毕竟,在此时此刻,哪怕您再微不足道的帮助,也能够挽救许多人的生命。”
年轻的音乐家肖邦,以最诚恳、最谦卑的态度,向年轻的君王提出了请求。
然而,这个请求,却比他想象中更加沉重许多。
艾格隆没有立刻回答,微微皱了皱眉头。
他应该怎样答复呢?跟一个从小就学习音乐、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天才,解释一系列牵动欧洲政局的问题,解释他作为皇帝所不得不思考的方方面面吗?
这没有任何意义。
片刻之后,他只能轻轻耸了耸肩,试图让场面不再尴尬,“先生,您是一个优秀的音乐家,而不是政治家,我请您过来,也并非是讨论一个国际政治问题的,是想分享您的天赋。所以,我们现在最好先来欣赏一下您的演奏吧?”
其实这措辞已经不太客气了,哪怕再怎么不通世故的人,也能够听得出来,皇帝陛下的话里暗藏着“到此为止”的警告。
如果是正常情况,年轻的音乐家当然会懂得适可而止,不再谈论边界以外的话题,只是在此时此刻,故国正在危难当中,多少仁人志士都在为民族自由而浴血奋战,然而波兰之外的所有国家都对此不闻不问冷眼旁观,好像这些灾难都是“天经地义”的一样。
作为一个热忱的爱国者,他好不容易得到一个面见强国君主的机会、而且这个君主很明显对波兰公开表现出了好感,这是一个转瞬即逝的机会,无论如何,他都想要借机再为自己的同胞争取一点东西。
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可以挽救人的生命,算是尽了自己的心意。
“也许对您来说这只是一个国际政治问题,但对我们来说却是生死攸关的问题,陛下。”面对突如其来的压力,年轻的音乐家大着胆子继续向艾格隆进言,“如今,我的同胞正在为自由而浴血奋战,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祖国饱受蹂躏,我没有办法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边和您谈笑风生,一边向您演奏献艺,这实在太残酷了……”
说到这里,肖邦悲伤地叹了口气,“陛下,我知道,无论我现在做什么,我都无法改变大势,我的祖国将难逃劫数,被黑暗的深渊所吞噬……也许甚至我此生都没有机会返回祖国。但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自己可以略尽微薄之力,帮助祖国少受一些痛苦。请您原谅我的冒昧。”
肖邦的话情真意切,充满了爱国者的衷情,以至于艾格隆一时都有些感动,不忍心再呵责对方。“我能够理解您的心情,一个爱国者在哪儿都会得到尊重的,哪怕他的敌人也会如此。不过,我也要诚实地告诉您,正如您爱波兰一样,我也爱我的国家和我的人民,我必须为国家的前途和民众的福祉负责,所以我不能去拿这些去冒险,让国家投入到一场无端的纷争当中,法国人民过去所承受的灾难,并不比您的民族更少,它也会疲倦,它也需要需要休息……我出于义愤会对波兰进行声援,会进行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但除此之外,我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我想,您应该也可以体谅我吧?”
艾格隆的回复既温和却又斩钉截铁,于是年轻的音乐家顿时就陷入到了悲凉的绝望当中。
这就是欧洲对波兰下达的判决书了——冷眼旁观。
哪怕是对波兰人民最同情的君主,顶多也只能做到这里了。
世界并不公平,而是赤裸裸的弱肉强食,他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一点。
一瞬间,失落和悲痛,让他颓丧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反而是特蕾莎,不忍心看到音乐家如此痛苦的样子,忍不住开口打了圆场。
“肖邦先生,您的一片爱国热情我们都已经完全感受到了,我个人对此表示由衷的钦佩。当初波兰面临沦亡的时候,我的曾祖母特蕾莎女王就曾经感到由衷的同情,而且她也希望,波兰民族能够尽快从灾难当中恢复过来。眼下,虽然这场灾难看上去势不可免,但是出于基督徒应有的仁爱之心,我愿意以个人名义出资捐助一些食物和药品赠送给受难的波兰人民,并且号召国内的天主教修会和慈善人士给予捐助,也许这不能缓解战火带来的残杀和困苦,但至少也可以挽救一些生命,多少也算是尽一点心意了,您看如何呢?”
年轻皇后的温言安慰,让原本颓丧痛苦的音乐家稍稍振奋了一些精神。
虽然特蕾莎并没有说自己要捐多少钱,但是可想而知,以她法兰西皇后的身份,捐款不可能太寒碜,而且她公开在社会上发起一场帮助波兰难民的募捐活动,必然也会带动一股社会风潮,募集的善款肯定会更多。
虽然这不可能改变波兰即将面临的命运,但确实已经“够意思”了。
而这也代表着,肖邦大着胆子向两位陛下进言,并不是在做“无用功”。
好吧,至少我对波兰人民的贡献,超过了任何一位流亡者了……带着些许苦涩和庆幸,年轻的音乐家心想。
而这时候,他对两位陛下也充满了感激和好感,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他们对波兰人的帮助,比世界上其他所有人都更多了。
“两位陛下,请允许我代表我个人、以及我所有受苦受难的同胞,真诚地谢谢你们。”他再度躬了躬身,然后以最大的热忱向夫妇两人献上敬意,“我们会永远铭记两位的好意,无论遭遇什么,波兰不会灭亡,我们对法兰西皇室的敬爱和友谊,也绝不会消亡!两个民族将永远会是朋友,而我个人,就是这份友谊的产物。”
其他人说这种话就像是套话,而肖邦说出来却是事实——因为他本人,就是“民族友谊”的产物,他的父亲原本是一个法国人,后来移民到波兰担任了家庭教师,因此让小时候的肖邦得到了最基础的音乐教育。
父系血缘并不影响国家认同,既然生在波兰长在波兰,所以他自认为是波兰人毫无问题,波兰也会将他看做是民族骄傲。
说完之后,他又把话题转移到了自己身上,“很抱歉,因为我个人的一些私心,耽误了两位陛下的时间,我一定会尽我所能让您们感受到音乐的美。”
“那就有劳您了。”艾格隆淡然点了点头。
不过,虽然表面上很平淡,但是艾格隆内心却有点小激动。
说实话,因为肖邦在“未来”享有的鼎鼎大名,艾格隆根本就不怀疑他的水平,他早就做好了“大饱耳福”的心理准备。
因为肖邦英年早逝的缘故,所以他创作的曲子虽然流传于世,但是他个人的演奏却没有留下任何记录,只能由当时人的回忆录、以及他的学生的记述和演奏才能够得以管中窥豹,却没有人能够再亲身体验,这诚然是一种遗憾。
而现在,艾格隆却可以“重现”这种视听盛宴,他利用自己的权势,轻易就招来这样一位天才音乐家和演奏家为自己献艺——不得不说当皇帝确实很爽。
既然不再有争论,那他们自然也就没有再闲谈,而是一起走到了特蕾莎的琴房当中。
作为皇后,特蕾莎的琴房当中自然有着最高标准的配置,光是名贵的钢琴就有好几台,平常特蕾莎会弹琴自娱,而今天,她自然就扮演听众的角色了。
在夫妇两个人的注视下,肖邦在琴房里踱步着,看了看几架钢琴,还试了试音色,最终选定了其中一台钢琴,在它之前落座。
一坐上座位,双手触摸到琴键,年轻的音乐家脸上原本那些颓丧和紧张都完全消失了,而是浮现出了一种沉浸于自己世界、旁若无人的神态——同样也是一种属于天才的傲慢。
虽然眼下他是一个流亡者,在世界上没有寸土,但是他却是琴键上的国王,并不比任何人卑下。
一看到音乐家此刻自信昂扬、旁若无人的神情,夫妇两个人就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然后特蕾莎悄悄地挽住了丈夫的手,再轻轻附在他耳边小声说,“殿下,光是这副神态,看上去他一定才能不凡呢……”
特蕾莎热爱艺术尤其是音乐艺术,当初在维也纳的时候就经常观看演出,甚至还赞助过贝多芬这样的一代巨匠,她对艺术家的“眼力”自然也超过了常人,所以哪怕是看着肖邦此刻的样子,她都能够感觉到那种天才的气质。
“我也觉得。”艾格隆只是微微一笑。
就在夫妇两个人的窃窃私语当中,年轻的音乐家已经调整好了状态,接着,他的双手开始在琴键上慢慢跳动,接着,一段段流畅的乐声开始从钢琴的腹腔当中倾泻而出,并且瞬间充塞到了两个听众的耳中。
这琴声,先是柔缓,宛如轻声的呢喃,然后逐渐激烈急促高亢,仿佛透露出演奏者此刻忐忑不安又不舍的心情,演奏者的手指在琴键上舞动着,仿佛在其中倾注了一股激情,而这股激情也在乐声当中逐渐感染了听众,让他们在音符的跃动当中感受到了和演奏者精神上的共鸣,时而起时而伏,在舒缓和急促的乐声当中流连忘返。
直到音乐声渐渐停歇,艾格隆夫妇才从这一场精美的表演当中回到了现实。
虽然他们聆听这一首曲子只有短短几分钟,但是他们却轻易地从中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天赋。
“啪啪啪。”夫妇两人不约而同地轻轻鼓起掌来,虽然这掌声非常轻,但也代表了他们对年轻音乐家的赞许和尊重。
这是只有两个听众的个人演奏会,但这两个听众的“分量”,却高过了千万个观众。
“肖邦先生,看来,瓦莱夫斯基伯爵说得没错,您确实是个天才啊!”这一次,热爱艺术的特蕾莎忍不住先开口了,“不过……我有个疑惑,您刚刚弹奏的是什么曲子呢?我好像之前没有听过,是我孤陋寡闻了……”
“皇后陛下,这并非您孤陋寡闻,而是这首曲子是我个人于1827年创作的一首E大调练习曲,您没有听过很正常,我甚至都没有为它想好名字——”肖邦尽量平静地向特蕾莎解释,但眼中却又有着难以掩饰的得意。
天才当然会因为自己被“识货”的人赞美而开心,更何况这还是一位皇后呢?
“开场不用名曲,而用自创的曲子向我们献技,这是何等的自信啊!”特蕾莎忍不住看向艾格隆,向丈夫感慨,“等等,1827年……那时候您不是只有17岁吗?17岁就能够有这般天赋,太厉害了!”
特蕾莎禁不住万分感慨,她终于见识到了“天才”的含义,而艾格隆哪怕心里早有准备,也忍不住心中暗自咋舌。
当然,他也没有忘记,自己夫妇“创业”的时候,也还不到17岁。可见想做大事,必须要从年轻的时候开始。
“肖邦先生,这是难得一见的艺术珍品,无论是曲子,还是您个人的演奏。”他真心实意地向肖邦恭维,“此刻,我非常高兴能有机会亲身体验您的演奏,我也感谢瓦莱夫斯基伯爵,让我没有错过您这样的天才……我敢说,您一定会成为一位传世巨匠,因为您的天赋无与伦比,而这一切都是经过我双眼双耳认证过的,绝不会有错!”
面对两位陛下真诚的恭维,肖邦面色微微发红,他又站了起来,躬身向夫妇两人致谢。
他知道,就凭这对年轻夫妇几句话,原本籍籍无名的他已经在法兰西、乃至欧洲立住了脚,算个“角儿”了。
自古以来,艺术家都需要贵族的捧场,拉斐尔得到了教皇尤里乌斯二世的赏识,达芬奇得到了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的厚待,众多艺术家被哈布斯堡皇帝提携……例子不胜枚举。
而今天,他也有了自己的捧场者了。
试问在如今的欧洲,还有几个比他们位阶更高的贵族呢?
他相信,自己将会轻易扬名立万,并且在音乐史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是自己的才能所应得的,但同样也要感谢这两位陛下。
在互相致意之后,肖邦又重新坐上了自己的座位,接着,他满怀激情地又开始了自己的演奏。
而在这悠扬的琴声当中,这位漂泊不定的流亡者,籍籍无名的音乐家,开启了自己人生新的篇章。
124,盛情难却
就在帝后两人的注视下,从波兰流亡而来的天才音乐家肖邦,以近乎完美的状态,完成了自己的演出。
虽然听众只有两人,但是这却足以成为肖邦一生难忘的里程碑事件——因为,就是在这一场演出之后,他“一战成名”,并且将走上被世人仰望的音乐神坛。
而在他结束演奏之后,艾格隆和特蕾莎都有些意犹未尽、“余音绕梁”之感。
夫妇两个人都是在维也纳长大的,从小耳濡目染,对艺术的鉴赏力远高于常人,所以对肖邦能结合作曲和演奏两方面的天赋而感到惊艳不已。
大开眼界之余,他们都不约而同的生出了“惜才”的想法。
“肖邦先生,您已经完全地证明了自己的天赋,我对您非常钦佩。”艾格隆主动伸出手来,面向年轻的音乐家,“祝贺您。”
肖邦此时还没有从自己激情洋溢的演出当中恢复过来,面色苍白而且疲惫,不过面对皇帝陛下的好意,他当然也不能怠慢,于是轻轻抬起手来,和艾格隆握手。
在握手的同时,艾格隆也仔细观察了自己面前的年轻人。
他的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因为劳累,苍白的皮肤当中又显露出红晕,充满激情地连续弹奏两三个小时钢琴,确实是一种“体力活”,也难怪他如此疲惫。
不过,至少在此刻,肖邦看上去是非常健康的。
但是,艾格隆知道,这只是暂时而已。
在历史上,肖邦年仅39岁就死于肺结核,据后来的记载,他的姐姐在他少年时期就感染了结核病,可能把病菌传染给了他,到了他25岁左右,他开始正式发病,时常高烧并且咳血。
也就是说,虽然他此刻还是健康的,但离他发病应该也不剩下了几年了。
在发病之后的十来年当中,肖邦反复被病痛所折磨,最终英年早逝,没来得及留下更大的成就,真可谓是天妒英才。
这真是令人遗憾啊……艾格隆心想。
结核病在这个年代还是不治之症,无论在在西方还是在东方,人们都对它“谈虎色变”,得了这种病的病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生命在一次次难以抑制的咳嗽当中走向枯萎,还要被世人所嫌弃和远离。
为了避免传染,欧洲还兴建了不少专门的疗养院,强制把结核病人关进去隔离疗养,至于这种“疗养”到底效果如何,是不是加速了病人的死亡,那就见仁见智了。
当然,作为享有盛名的音乐家,历史上的肖邦,没有被强制隔离,他有足够的金钱来维持自己的生活,同时也可以让生活中接触的人做好防护保养,他和著名的女性文学家乔治桑同居了好几年,对方也并没有被感染。
一想到自己面前的天才,即将在十几年后就英年早逝,艾格隆的心中的兴奋突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了感慨。
不过,难道除了感慨,就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吗?
虽然肺结核确实是不治之症,但是身为皇帝,他有着巨大的权势和难以计数的人才、科学资源,他也可以借助自己的“后见之明”,帮助医生们少走弯路,早点找到结核病的本质(结核杆菌),帮助医生们找到防治策略,甚至帮助医生们开发出有效对抗结核病的药物,让它不再成为不治之症。
这一切并不仅仅是为了年轻的天才音乐家肖邦,也是为了千百万被这种病所折磨的可怜人,这些人也许不都是他的子民,但他们同样是有权生存在这片蓝天之下的人类。
而自己如果做出这样巨大的贡献,岂不是创下了难以计量的“功德”吗?
在握有权力的时候,救万人总比杀万人要更加值得自豪,毕竟杀人反而简单。
一想到这里,原本颓丧的艾格隆,又重新振奋了起来。
“亲爱的,你怎么了?”这时候,特蕾莎看出了丈夫好像有些魂不守舍,于是关切地问。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到了一些别的事而已……”艾格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重新又集中了注意力看向肖邦,“肖邦先生,我可以确定,您不仅仅是波兰人民的骄傲,您也将是欧洲文明珍贵的财富,接下来我但愿有更多人能够和我一样,有幸聆听到您的演奏,我相信这对他们来说也将是难忘的回忆——我也请您多多保重身体,因为唯有如此,您的艺术创作才会悠久绵长,为世人所传颂。”
艾格隆如此高规格的夸赞,让哪怕一贯骄傲的肖邦,都感觉有些“受宠若惊”了,不过他倒是并不见外,直接把皇帝陛下的话照单全收。“谢谢您的关心,陛下,今后我也一定会全神贯注于创作,为世人奉献更多作品。”
当话题从波兰转移到音乐上面之后,刚才谈话中的悲剧气氛消失了,三个人相谈甚欢,气氛极为融洽。
而在这融洽的气氛当中,特蕾莎却有了另外一个想法。
肖邦虽然是无依无靠的流亡者,但是以他的天赋才能,哪怕去了伦敦或者维也纳,也绝对不缺乏追捧,可保生活无忧。
也就是说,他实际上可以到任何国家定居,哪一个国家的上流社会都会对他奉若上宾——甚至只要他愿意,俄罗斯沙皇也会给他一份恩典的。
可是,特蕾莎也有点“惜才”,她觉得这样的艺术家,应该留在自己的国家里,这样才能彰显出夫妇两人治世的光彩。
当然,艺术家都有个性,想要留住人也许要为此付出一些高规格的待遇,不过对她来说这也不算什么问题。
主意已定之后,她主动向肖邦提问。
“肖邦先生,您接下来对自己的去向有何打算?准备在哪儿定居呢?”
“陛下,我还没有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肖邦摇了摇头,“这一年多来,我在好几个国家之间来回奔波,不久之前才来到巴黎。”
“那您喜欢我们国家,和巴黎这座城市吗?”特蕾莎又问。
“非常喜欢,陛下。”肖邦立刻不假思索地回答,“这个国家待我十分热情,欣赏我的才华,而且我永远记得,我身上流着一半法国人的血……巴黎也让我流连忘返,对它我甚至有一种灵魂的共鸣,除了我的故乡华沙之外,这是我最喜欢的城市。”
“那么,在某一天能够返回华沙之前,我能否邀请您以后长居巴黎呢?”特蕾莎笑着问,“我们会热情招待您的,而且我相信,以您的才华,您一定可以受到大众的追捧,您可以在这里享受到非常精致舒适的生活——”
面对特蕾莎的热情邀请,肖邦顿时心生感动。
他当然看得出来,皇后陛下此言,确实是发自内心的惜才,这让他有一种“受到认可”的感动。
再考虑到,刚才也是她说好话,明确承诺要捐款救助波兰难民,在家国方面对自己也有恩。
既然她都这么给面子了,于情于理自己好像都难以推托……更何况,自己确实也很喜欢这个国家。
“既然您这么说,那我盛情难却。”于是,肖邦没有再犹豫,而是明确答复了对方。“陛下,我将满怀感激地留居在巴黎,并且尽我所能向法兰西人民献艺。”
“那真是太好了!”特蕾莎笑意盈盈,“那么,在这之外,我也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道您能够答应吗?”
“您请说吧,这是我的荣幸。”肖邦回答。
“我之前就和我的丈夫考虑,要在宫廷当中组建艺术团体,让我们的孩子、以及一些近臣的孩子,从小接受艺术熏陶,我们正苦于找不到足够分量的名师,而您的到来,倒是可以缓解我们的一部分困难了……”
也就是说,让我给皇室子女、以及一些廷臣子女教授钢琴演奏?肖邦顿时就明白了皇后陛下的意思。
然后,他就陷入到了犹豫当中。
按理说来,对普通艺术家来说这是莫大的恩典,拒绝的话就未免太“不识抬举”了。
但是,肖邦也有着天才艺术家的骄傲,他更希望的是在观众的欢呼之下倾情演奏,完善自己的艺术成就,当一个“孩子王”和家庭教师,哪怕是沾上了皇室的光环,对他来说也没有多大的吸引力。
在他犹豫的间隙,特蕾莎也看出了肖邦的顾虑,于是她立刻就打消对方的顾虑。
“我知道,您更喜欢作曲和演出,不想被孩子们过多浪费精力,不过您不用担心,我们只是打算让孩子们从小可以领略至高艺术的魅力而已,免得他们沾染浮华浪荡的坏毛病,倒没有想过让他们真的成为厉害的音乐家……所以您的教育压力也并不大,定期过来指导一下他们就可以了,至于他们能够学成什么样,您也不必为此负责。”
也就是说,成为顾问和教师之一吗?这个条件,倒是确实让肖邦的顾虑一扫而空。
“既然您这么说,那我真的无颜在拒绝了,陛下。”于是,他也不再犹豫,直接答应了下来。“我很乐意为您效劳。”
左右不过是上点课而已,也没有人要求自己必须要拿出什么教育成果,还能够得到“皇室顾问”的头衔,何乐而不为。
“谢谢您,先生。”特蕾莎也客气地向肖邦致谢,“我相信,您接下来将会成为巴黎社交界和文化界冉冉升起的明星……它会以拥有您而骄傲的。”
经过夫妇两个人的热情招待,倾情献艺的肖邦,满载而归地离开了枫丹白露宫。他接下来也势必扬名立万,成为一代名家。
而在他走后,特蕾莎和艾格隆又顺便谈起了肖邦刚才的演奏。
“殿下,抱歉,刚才我一高兴就自作主张了……”她不好意思地向丈夫笑了笑,“不过我想,这应该也是一个机会吧!之前您不是说过什么宫廷偶像团体吗?虽然我们的孩子现在还小,但如果让欧仁妮、瓦朗蒂娜她们能够得到这样的天才名师指导,想必也会更加能够让这个想法落实下来吧。”
“我觉得也是。”艾格隆只是淡然附和了妻子。
特蕾莎的提议,很显然“惜才”的心态,毕竟赞助艺术是她家几百年来的“老本行”,她做起来自然也是轻车熟路。
而在她刚才提议的时候,艾格隆也冷眼旁观没有出言阻止——不过,他的心态略微有些不同,虽然他也欣赏肖邦的才华和天赋,但是他更多是考虑政治因素。
他今天接待肖邦、之后厚待肖邦,无异于是树立了一个标杆,体现出他对波兰人的声援,这也是一个政治姿态。
反正,这对他来说也没什么损失,就这么办也挺好。
唯一有些可虑的是,肖邦具有肺结核的病灶,哪怕现在还处于潜伏期,但也具有一定的感染性,所以必须做好相应的防护工作。
“好事倒是好事,不过嘛……倒也要小心一点。”艾格隆放低了声音,回答了妻子,“我听说他的姐姐就得了痨病,他在流亡之前和姐姐朝夕相处,难保不会有点病灶。”
“什么?”特蕾莎一听就变了脸色,“你怎么不早跟我说啊……或者阻止一下也好啊?这……这可怎么好。”
虽然她惜才,但是她毕竟是一位母亲,她可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过多接触一位可能带有结核病风险的人。
此刻她顿时陷入到了纠结当中,毕竟刚才自己都已经当面邀请别人担任此职了,如果再马上收回,那就未免太失礼了,不成体统。
“别担心,特蕾莎。”艾格隆轻轻拥抱了一下妻子,温言安慰了她,“这位先生非常谨慎小心,他也主动不跟人过多接触,可见他心地善良。再说了,你刚才都已经说了,不会频繁让他过来,只是偶尔指导一下而已,到时候做好防护就行了,不必让他直接接触到我们的孩子。”
对这一点艾格隆倒是相当自信,毕竟历史上和他同居了八年的乔治桑都没有感染,可见肖邦平常是多么小心——或者也有可能,肖邦的结核病可能天生传染性就比较低。
正因为如此,他也没有出言阻止。
“好吧……”在他安慰之下,特蕾莎总算稍稍放宽了心,
当然,等一会儿自然会让人给琴房消毒处理。
而艾格隆此刻却想到了另外一个有趣的事,“要不让夏露也跟着他学一学吧,虽说她年纪小,但是她想必是很有音乐天分的,毕竟她母亲就演奏得那么好。”
一提到宫廷的孩子们,艾格隆立刻就想到了夏露,毕竟眼下她的母亲爱丽丝和自己“关系匪浅”,她父亲埃德加更被自己流放出国,他心里好像对她有一种“义父”般的自觉。
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这个同时遗传了埃德加和爱丽丝容貌的孩子,确实很可爱。
毕竟是个很可爱的孩子,能够培养下就培养下吧,说不定真能有所成就呢?
125,新婚燕尔
虽然西欧此时已经是阳光明媚的早春,但是圣彼得堡的天气却还残留着一点残冬的冷漠和阴郁,不过这并没有影响到城里人们的兴致,他们庆幸自己终于从沉闷的隆冬当中舒展了过来,于是开始热情地重启了交际,舒展自己一个冬天以来淤积的烦闷。
就在这一天,已经在俄罗斯文坛上闻名遐迩的大诗人普希金,欣喜地看到,自己的好友鲍里斯·沃尔孔斯基前来拜访自己位于彼得堡阿尔巴特街53号的寓所。
此时的普希金,正处于他一生当中最为春风得意的时期——不光在文学和诗歌创作上高产井喷,巩固了自己的文坛地位,更让人艳羡的是,就在不久之前,他刚刚迎娶了俄罗斯公认的当代大美人娜塔莉娅·冈察洛娃,成为了彼得堡社交界津津乐道的幸运儿。
这桩婚事,是大诗人自己想尽办法争取到的结果。
一开始两个人结识的时候,娜塔莉娅对他并未有多少注意,但伟大的诗人不管思想有多么超脱,在灵魂上他终究还是一个纯粹的男人,他马上就对这位大美人一见钟情,甚至不介意“对方对自己最擅长的文学和诗歌一无所知也不感兴趣”这样一个事实。
在荷尔蒙的催使下,他想尽办法创造接近她的机会,和彼得堡许多公子哥儿们竞争,希望赢得美人的芳心。
也许是这种热情的努力,也许是他在彼得堡的朋友圈和名望,也许是他的“诗人气质”终究起了点作用,不管怎样,在他的不懈努力之下,在1830年娜塔莉亚终于答应了他的求婚,然后在次年两个人就正式走入到了婚姻的殿堂当中。
照理说来,这应该是童话般的故事结局,而普希金和娜塔莉娅·冈察洛娃(现在已经改姓为普希金娜了)也是完全符合“郎才女貌”这一形容的神仙眷侣。
然而,在这桩神圣结合所带来的兴奋和激动渐渐冷却下来之后,原本沉迷于爱情的普希金,却渐渐地感觉到,自己玫瑰色的生活似乎渐渐地重新褪色,又慢慢地变回到了原本沉闷的轨道当中。
出现这种情况,自然有多种原因,但最主要的原因有两个。
第一,普希金本来就是出了名的多情浪子,他在追求娜塔莉亚的时候,就曾经写信跟人承认过这是自己“第113段”爱情,虽然现在他已经走入到了婚姻殿堂,但是他在精神上并没有接受婚姻给自己带来的枷锁,在内心深处,他依旧还怀恋着自己风流生涯中那些感官和精神上的刺激。
第二,他和妻子的精神生活几乎没有什么共通之处,娜塔莉亚是一个标准的贵族少女,热爱的是舞会、交际、珠宝这些彼得堡贵妇人们最热衷的话题,对诗歌并不感兴趣;而且她现在还十分年轻,都还没有年满二十岁,她也难以适应婚后的家庭生活。
当然,这一点诗人在之前娜塔莉亚交往的时候早就已经知道,他本就应该有此觉悟,只不过在被美色打动的时候满脑子只有冲动的激情,又哪里顾得上这些呢?
人都是很难知足的,而“诗人”差不多又是人类当中最不知足的群体之一了,他们往往会突然坠入爱河,全心投入其中,但马上又会投入到新的爱情当中,激情丰沛但是却难以持久。
所以,哪怕现在正品尝着新婚燕尔的幸福,但是,在诗人的内心深处,还是有着些许的疲倦,他期待着婚后重归平淡的生活当中,能够出现一点新鲜的波澜。
而好友鲍里斯的突然拜访,正给他带来了他求之不得的新鲜感。
收到消息之后他急匆匆地跑到了会客室,然后对好友来了一个亲切的拥抱。
“鲍里斯,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至少现在还很好。”鲍里斯也热情地给了好友一个拥抱。
接着,他满怀艳羡地看着普希金,“老兄,你现在是彼得堡最遭人恨的男人。”
看着朋友打趣的眼神,普希金想要说点什么,但最终只能回以苦笑,“谈情说爱是一回事,结婚就是另一回事了,老兄。”
“得了吧!你就别再卖乖了!”鲍里斯重重地拍了拍好友的肩膀,“伱的好友马上就要去荒原里啃青草,而你每个晚上都能抱着大美人酣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赶紧给我笑起来,跟我炫耀几句吧,这样我反而会好受点!”
普希金一开始都没有反应过来,而后他才注意到,好友身上穿着一身近卫军军官的制服。
“你要出征打仗了?”他立刻问。
“是的。”鲍里斯愉快地点了点头,“准确来说,我马上就要被派往波兰了,这些波兰人可真是顶呱呱,战事拖了这么久,沙皇陛下发火了……这些可怜的波兰崽子,这下可要倒大霉咯……”
鲍里斯说得轻松,但是普希金的心情却陡然沉重了起来。
兵凶战危,他既为好友接下来前往前线之后的命运担忧,同时又为波兰人如今的命运担忧。
当然,对普希金来说,俄罗斯帝国对外征战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就在几年前,他还亲身经历了一场对土耳其人的远征,并且还在那里偷偷地面见到了罗马王。
只不过,那一次战争,和这一次的战争,给他的感触却完全不同。
之前的远征,虽说本质上是为了抢土耳其人的地盘,但也可以说是帮助被土耳其异教徒蹂躏几百年、受苦受难的东正教教友,和巴尔干的斯拉夫同胞,虽说其中有“帝国野心”的存在,但至少也有一些光荣可言。
而这一次呢?
如果是一个纯粹的大俄罗斯帝国主义者,肯定会对波兰人的“反叛”气得发抖,因为帝国的权力、沙皇的威信就是不可动摇的天条,作为沙皇子民,胆敢起来武装叛乱那就只有被砸得粉碎这一个下场。
可是普希金并不是这样一个人。
虽然他对俄罗斯这个国家充满热爱和眷恋,虽然他尊重沙皇和帝国政府,但是他并不迷信沙皇的权威,更加不认为任何人有资格以国家的名义剥夺人类天赋的自由。在青年时期他甚至还曾经因为写下过讽喻时政的诗篇,还被沙皇流放过。
所以,虽然当初他并没有参加十二月党人们反抗沙皇的暴动,但是在内心当中,他还是对这些人充满了同情,也认同他们对俄罗斯未来的愿景。
在这种背景下,他自然对如今发生在波兰的战争丝毫不感到激动了。
这场战争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只是为剥夺波兰人的自由,并且让他们更加仇恨我们吗?只是为了让他们原本被奴役、被欺压的命运继续延续下去吗?
毫无疑问,以俄罗斯人的立场,他希望帝国能够镇压叛乱,可是作为一个热爱自由的人,他也完全为此骄傲不起来。
“可怜的波兰人……”于是,他忍不住发出了叹息,“但愿这一切早点结束,免得玉石俱焚!”
“陛下已经给过他们机会了,可他们却不识时务,不肯放下武器投降……所以这下已经没什么可转圜的余地了。”鲍里斯冷笑着回答,“现在陛下已经决定以铁腕镇压,大军过境之后,那里除了满目疮痍之外不会有别的结果了。”
“鲍里斯,难道你真的对此感到高兴吗?”普希金反问对方,“难道我们跑过去,焚毁一个个村庄和城镇,杀死一个个陌生人,真的会让人感到你感到骄傲吗?不,我了解你,你是不会为此感到高兴的。”
好友的反问,让鲍里斯·沃尔孔斯基一时语塞。
作为一个家世优越的贵族青年,他早已经习惯了用冷嘲热讽,玩世不恭的语气来评价周围一切人和事,但是作为一个受过启蒙教育,并且和普希金一样怀揣着理想的青年人,他当然不会喜欢如今俄罗斯的现状。
所以他们两个才会成为好友。
但是,在十二月党人的起义覆灭、沙皇严厉管控舆论的气氛下,在军队内部森严纪律、严格审查的氛围下,任何唱反调的行为都是危险的,所以,他也只能用冷嘲热讽,玩世不恭的态度来对周围的环境做出最轻微的抵抗了。
“我高兴不高兴,改变不了任何结果。”鲍里斯沉默片刻之后,轻轻耸了耸肩,“我是军人,除了执行命令之外,我不能做任何事,至少现在不能。”
“当然,你是军人,应该服从命令。但即使如此,身为军官你也有很多事情可做,在战场上不能留情,这没得说,可是你至少能够约束你的部队少抢掠一些村庄、少枪毙一些普通的平民,哪怕多挽救一些生命也是值得的。”普希金轻声回答,“别忘了,波兰人也是陛下的臣民。”
“唉,老兄,你可真是个好人。”鲍里斯叹了口气,然后拍了拍好友的肩膀,“行吧,我会注意的,我先替那些波兰崽子们感谢你的慈悲了——哈哈!”
笑了笑之后,他又似乎有点遗憾,“唉,这一次我大概是没办法带你过去寻找诗歌的灵感了,你就留在彼得堡安享这令人羡慕死的幸福生活吧。”
“好好保重自己,我的朋友。我还等着你回来之后继续和我一起喝酒呢。”普希金又和鲍里斯重重握住了手,在心里祈祷对方尽快平安归来。
讲完了这个沉重的话题之后,为了活跃气氛,鲍里斯又提起了另外一件事。
“对了,最近令沙皇陛下暴怒的不止是波兰人,还有法国人。你听说了吧?那个年轻的皇帝陛下,公开对我们指手画脚了……可把陛下气坏了。”
法兰西皇帝的公开演讲,这一桩大新闻,早就一路传到了彼得堡,普希金自然早有耳闻。
这番讲话,被俄罗斯官方口诛笔伐,痛斥皇帝的伪善和谎言、以及干涉内政,然而普希金的内心当中却有着不同看法。
“我看到了……而且我认为,他说得很不错。”
“嘘!”鲍里斯一下子就惊了,他下意识地虚掩了一下嘴唇,然后环顾了一下四周,确定没有人窃听之后,他才皱着眉头看着普希金。
“你可真是胆子大啊,怎么能附和他的话!”
“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普希金一脸认真地回答,“他说得有什么错呢?他热爱和平,也同情波兰人民所承受的灾难,希望冲突尽快停止,人民获得更多自由……这些有什么错呢?和我想得简直一样。”
“唉……”看到普希金的表情,鲍里斯也放弃了和他争辩的想法,“不管他是对是错,总之他现在就是我们的对头,你如果不想自找麻烦,就最好不要在外面乱说。”
“我当然知道。”普希金摇了摇头,“可如果我们总是对这一切避而不谈,最终自食恶果的还是我们。”
他话一落音,两个人同时沉默了,对现状都有万般无奈,也有着心底里的不甘。
沉默片刻之后,普希金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
“那么在平定波兰之后,陛下难道还想再去教训下法国人吗?”
“那应该是不想吧。”鲍里斯摇了摇头,“陛下目前并没有再去发动一场大战的兴趣,而且看上去英国人和奥地利人也不打算支持我们再搞一次反法同盟……仅仅因为对方发言不好听就开战,这实在师出无名。况且,发动一场大远征需要大量的准备工作,至少目前我没有看到类似的迹象。”
“那就好。”普希金松了口气。
“不过,那些最近跑过来的法国人可是盼着打起来呢。”鲍里斯话锋一转,“可惜没人听他们的。”
随着1830年法国局势的动乱,波旁王朝被赶下了台,一大批效忠波旁王家的正统派贵族也选择了流亡出国。一部分流亡者就来到了俄罗斯帝国,而俄罗斯和几十年前大革命时期一样,官方以热情的态度接纳了这些人,有些贵族因为家世优越还成为了彼得堡上流社会的座上宾。
在这种情况下,沙皇政府根本没有理由去抗议法国政府收留波兰流亡者。
另外,和1789年躲避大革命流亡出国的“前辈”一样,这一次来到俄国的法国流亡者同样也不甘心于自己的失势,所以也在游说各国对法兰西帝国开战,重新恢复“正统王朝”。
但是各国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在波拿巴家族明显不准备搞事的时候,谁又愿意为了虚无缥缈的正统,再去打一次大战呢?所以他们的努力终归只是徒劳了。
“他们不过是一堆过时货罢了,已经连续三次被推翻了……这一次没人再会请他们回去。”普希金也下了断言。
“那反而就更糟了。”鲍里斯开了个玩笑,“法国人一向浪荡,让他们长期留在彼得堡,天知道他们会搞出多少风流韵事,你还是小心点吧,我的朋友……哈哈哈哈。”
普希金并没有在意好友的玩笑,他反而突然在心里升起了一段回忆。
在遥远的希腊,他曾经和那一对少年夫妇结识,那是诗人和诗人的碰撞。
谁又能想得到,他们真的“事业有成”,戴上了至高的冠冕呢?
“如果有机会去巴黎看看的话,那想必应该是很好的……”
126,期待与暴怒
“如果有机会去巴黎看看的话,那想必应该是很好的……”
普希金的喃喃自语,近在咫尺的鲍里斯·沃尔孔斯基自然听了个清楚。
这当然也不奇怪。
因为,自从彼得大帝为俄罗斯选择了“全盘西化”路线、并且曾亲自访问法国拥抱了年幼的路易十五国王以来,俄罗斯的贵族阶级一直都是法兰西文化的忠实仰慕者。
这些人,虽然手执一国权柄,但他们从出生开始就在学习法语、用法语交流和思考,在这种背景下,仰慕法国,几乎是每一个贵族子弟的“出厂设置”。
虽然在十几年前,沙皇亚历山大一世带着他的大军杀进了巴黎,但是这并没有消磨掉人们心中的仰慕感,恰恰相反,一群贵族军官在亲眼目睹了法兰西的富饶繁华之后,反倒是在心里生起了“我们国家也应该变成这样”的想法,然后他们不光停留在嘴上还进行了实际行动,秘密结社组成了革新组织,最终演变成了几年前的十二月兵变。
眼下的俄罗斯帝国,虽然因为连续的战争胜利和领土扩张,拥有了绝对的“武力自信”,但“文化自信”和“理论自信”那是完全没有的。
正因为完全能够理解好友的想法,所以鲍里斯根本就没有劝阻他,反倒是微微颔首。
“这一点我倒是支持你,我的朋友,你多年来在彼得堡和莫斯科恐怕已经呆腻了,能跑去巴黎倒是件好事,我相信娜塔莉亚也会支持你的。”
普希金又是无言的苦笑。
他也相信,他的妻子一定会支持自己——不过,她的动机肯定会和自己完全不一样,自己想要去看的是那些精美的宫殿,庞大的艺术品珍藏,充满文化气息的沙龙;而自己的妻子,大概只想着舞会舞会舞会吧……
不过,这样不是一个很好的契机吗?普希金突然心中一动。
如果那位已经成为皇帝的“朋友”,还记得两个人当初的友情,那么他肯定会在他的宫廷当中热情接待自己,而如果自己夫妇得到了法兰西宫廷的热情接待,那么不光自己可以借此机会得到更多文化交流的机会,娜塔莉亚的虚荣心也可以得到极大的满足。
对一个俄罗斯贵妇人来说,还有比自己在巴黎被一群贵妇人环绕奉承更让人兴奋的“殊荣”吗?
如果真能如此的话,那么借此机会也可以让夫妻两个渐渐冷却下来的感情重新燃烧起来,自己沉闷的婚后生活,又能够重新焕发光彩了。
原本只是一个偶然的想法,但是他越想越是有道理,甚至开始认真地盘算自己什么时候启程。
当然,法兰西毕竟远在千里之外,而且还是异国,想“说走就走”那是不可能的,必须要提前花时间做出准备,不过,如果那位皇帝陛下真的还记得自己的话,那么也不会有多少困难可言。
办理护照,然后通过法国驻俄罗斯使馆得到入境许可,料理完家事,接着悄然启程,一个月后来到巴黎……所要做的事情,也就这么多而已。
他越想越动心,甚至直接运用诗人的才能开始畅想起这一趟旅途了。
看着好友突然想入非非的表情,鲍里斯立刻就猜到了他的想法。
“我的朋友,其实,伱当初偷偷跑去见了罗马王对吧。”于是,他冷不丁地问。
他的声音很轻,但是却如同惊雷一般,顿时将普希金从想入非非当中强行拖了出来,他瞪大了眼睛,震惊地看着好友,“你……你怎么知道?”
看到好友这么惊慌的样子,鲍里斯又是心疼又是好笑,于是立刻安慰起了对方。
“朋友,别这样!放心吧,我谁都没说。我也知道猜的而已……当初你从部队里消失了那么久,说是出去采风,其他人不了解你所以也没多想,但作为你多年的好友,既然有这么多时间,你不跑去看看最大的热闹,那才奇怪呢!
而且,这也没什么吧,你又不是什么高官重臣,又不掌握什么军事机密,你就算跑去看了罗马王,又能怎么样呢?反正对我们的国家也没有任何损害,所以我就没有多事,现在只是想起来了所以顺口一提而已……”
听到鲍里斯的解释,普希金总算惊魂稍定,“你突然来这么一问,可把我吓住了!没错,我确实跑去见了他,还和他以及特蕾莎公主相谈甚欢,彼此算是有了交情。我是怕被人们指责,所以回来后就隐瞒了下来。”
“指责你什么?卖国吗?就你那时和现在的状况,轮得到你卖国吗……再说了,如今我们和法兰西虽然关系不好,但并不是开战状态,拿破仑二世皇帝也不是我们的死敌,你见了他又怎么样呢?没有任何人能够以此来问罪你,就算真有人骂你了,我想他们心里恐怕还会对你羡慕得要死呢!”
听到鲍里斯的解释,普希金自己也忍不住失笑了。
是啊,说破天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呢?无非就是看了个热闹罢了,自己也没有什么卖国的资格。
不过话是这么说,他也不想多事,所以还是叮嘱鲍里斯为自己保密。
“既然你希望如此,那我当然会为你保密,反正我这几年一直都守口如瓶。”鲍里斯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下来,“不过,我倒是有个条件——如果你真的有机会跑去巴黎,并且真的得到了皇帝陛下的礼遇,那我也想去跟着沾沾光,就算不能和你一样和皇帝谈笑风生,但只要能够成为他的座上宾,那就够我回家吹一辈子了……如何?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
“当然不过分了!”普希金忍不住笑了出来,“你就算不说,我还想邀请你跟着我们夫妇一起过去呢!那就这么说定了,只要皇帝真的给了回音,那我们就找个时间一起过去……越快越好。”
说完之后,这对多年的好友又互相拥抱了起来,体味着彼此之间亲密无间的友谊。
直到接近晚上,普希金才和鲍里斯恋恋不舍地互相告别。
这对好友,虽然一个奔放自由,一个玩世不恭,但本质上都是热爱自由、关心民权的启蒙主义者,正因为如此,虽然他们对俄罗斯帝国的“赫赫武功”非常自豪,但也对它如今的现状极为不满,但这种不满,因为政治气氛上的高压而无处宣泄,最终只能用玩世不恭或者风流浪荡的生活来麻痹自己——而这也是当时俄罗斯青年贵族们的标准缩影。
现在约好了一起去巴黎,也是为了在这沉闷阴郁的空气当中,找到一点新鲜的刺激。
送走了好友之后,普希金返回到了自己的卧室当中,而这时候他的小娇妻娜塔莉亚也正慵懒地在梳妆台边打扮自己。
“我亲爱的,鲍里斯已经走了吗?”娜塔莉亚转过头来,然后问丈夫。
“是的,他是来跟我告别的,过两天他就要去波兰打仗了。”普希金一边说,一边亲昵地从后面搂住自己心爱的妻子。
“上帝啊,可怜的鲍里斯!但愿他平安归来。”娜塔莉亚发出了娇柔的感叹,不过脸上并没有多少担忧的神色——这倒也很正常,她跟鲍里斯从来都没有任何交情,当然也不是那么在乎对方的死活。
也许在她的心里,值得关心的事情本来就不多吧……普希金心想。
虽然他有过无数段风流韵事,但直至今天,他还是觉得这些女人们不可捉摸,不可揣测,甚至不可真正被理解。
不过不管怎么样,至少她足够美丽,而这也就够了。
“娜塔莉亚,我告诉了你一个坏消息,那接下来为了补偿你,我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又怎么啦?”娜塔莉亚疑惑地追问。
“我和他约好了,等他回来,我们就找个时间,带着自己的家人一起去巴黎旅行——”普希金慢条斯理地回答,“所以,我们现在就可以开始为此准备了。”
“是吗?亲爱的,那太好了!”果然如同普希金所预料,娜塔莉亚一听到这个决定,果然就来了兴致,立刻就用比刚才更加认真的态度回应了丈夫,“我也早就想过去看看了。如果能够机会参加那边的舞会就更好了……”
果然,舞会,嗯哼。
普希金一边在心里吐槽,一边又装作一副很开心的样子,再给了妻子一个更好的消息,“这一点你不用担心,你有很多机会参加巴黎的舞会,甚至可以去最好的……因为,我在法国有个非常要好的老朋友,他是个名门贵族,所以不光可以带我们去交际场所,甚至还能够把我们带进法国宫廷里见见世面,想必应该可以满足你的心愿了——”
普希金故意含糊其辞,不想现在就把自己当初和罗马王的来往解释得太细,免得妻子泄密出去,而即使如此,他说的东西也足以让娜塔莉亚激动不已了。
“亲爱的,这是真的吗?”她几乎难以置信地看着丈夫,得到了普希金再度肯定的答复之后,她立刻就兴奋了起来,“你怎么之前不跟我说?”
“你之前也没有问过我啊。”普希金故作无辜地耸了耸肩。“不过,你放心吧,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我是认真的,我们去巴黎,然后在那里大饱眼福,运气好的话还能够在那里的社交界大放异彩……如何?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还能有什么不满的呢?就这样吧!”娜塔莉亚搂住了丈夫,然后重重地亲了一口他的脸颊,“我们现在就开始准备吧!”
虽然已经成为人妻,但是年仅十九岁的娜塔莉亚,毕竟还有几分孩子气,而丈夫给她带来的天大的好消息更是让她激动得容光焕发,婚后夫妻热情冷却后的疲惫感,也随之一扫而空。
在彼得堡和莫斯科,她是公认的当世大美人,早已经习惯了众人的恭维和众星捧月,但如果能够在巴黎的舞台上大放异彩的话,那才是自己一生当中的最高成就,而她几乎迫不及待想要得到这样的机会了。
而能够提供这样一个机会的丈夫,比以往更加显得可爱了。
她虽然没有多少文化但并不算愚蠢,她当然能够察觉得到,丈夫所说的话有些不尽不实,肯定还有什么隐情,不过她根本不在乎这些。
只要能够帮自己打开巴黎社交场上的大门,打开宫廷的大门,丈夫口中那个神秘贵族到底是谁、这个机会到底是怎么来的,她才懒得多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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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普希金夫妇正在为着接下来预定的旅程而期待和兴奋的时候,在离他们寓所不远的冬宫当中,气氛却要凝重得多。
眼下,沙皇正在接见他的外交大臣卡尔·内塞尔罗德伯爵,而周围的宫廷侍从们大气也不敢喘一下,显然沙皇此刻的心情并不好。
“厚颜无耻的小混球!”即使隔了厚厚的房门,也能够听到沙皇陛下的怒骂,“他以为他是谁?可以站在旁边对我指手画脚?还口口声声一大堆冠冕堂皇的假话,他难道忘了波拿巴家族害死的人远远超过我十倍百倍吗?”
在沙皇陛下怒骂的时候,外交大臣内塞尔罗德伯爵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等待着陛下发泄完毕。
作为在先皇时期就手握外交大权、参加过维也纳会议的老资格外交官来说,他早就见惯了大世面,所以早已经无悲无喜,超然于外,这种小场面自然也不放在他的眼中。
“陛下,他貌似在冒犯您,但实际上已经服软了。”等到气氛稍稍平静下来之后,外交大臣才用恭敬的语气向陛下禀告,“这说明,您接下来可以对波兰人为所欲为,没有任何人会来为他们动一根手指头,我认为这倒是好事。”
“我倒是盼着他头脑发热,再来跟我好好干一场,这样我就不用忍受他那聒噪的瞎扯了。”沙皇面露冷笑,但脸色总算好看了一些,“那些该死的波兰人,让我们丢了这么大的丑,这下我再也不会对他们留下任何慈悲了,任何有组织的抵抗必须碾为齑粉,付出多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是,陛下。”内塞尔罗德伯爵先是附和了陛下,然后再话锋一转,“不过,话虽如此,我们也要尽快解决此事。毕竟,从那位皇帝所引发的舆论反应来看,大多数人并不同情我们的事业……拖下去只会让我们更加难看。”
大臣的进言,让沙皇心里更加烦躁,而这更加增添了他对波兰人的恨意,以及对英国人的迁怒——他一直都不喜欢英国人,现在就更加了。
“这一切一定都是英国人搞的鬼,他们就想看我笑话,为了给我添堵他们甚至愿意向波拿巴叫好,这真是荒唐。”沙皇愤愤不平地皱起了眉头,“也都是因为该死的英国人,所以我们没办法处理了那个小混球,只能任由他在那里大放厥词。不过,好在至少普鲁士和奥地利,它们和我们的关系坚如磐石,他们会替我们挡住那个小混蛋的——如果他胆敢对普鲁士和奥地利派出一兵一卒,那么我就毫不犹豫地向他宣战,趁此机会彻底将波拿巴家族从欧洲地图上抹去,等着瞧吧!”
番外(36)日在枫丹3
当夏露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时间就看到紧紧拥抱住自己的小妹芙兰。
此时,这个留着长长金发的孩子还在幸福地酣睡着,似乎在做什么美梦,看得出来,姐姐陪在身侧,给了这个从小就娇怯内向的孩子足够的安全感,她也无比珍视姐妹两个人独处的时光。
真是可爱啊……
看着妹妹酣睡的模样,夏露也流露出了和自身年龄不相符的母性笑容。
毕竟,这是她的血脉至亲,也是她从小就照顾长大的孩子。
虽然平常妹妹显得有点黏人,不过考虑到她现在的年纪本来就是最黏人的时期,等长大了就好了吧。
反过来说,等到长大之后,姐妹两个注定会有自己的家庭,现在这种可以相依为命的时间,更值得珍惜了。
夏露一边作如此想,一边小心翼翼地在不闹醒妹妹的情况下,挣脱了她的怀抱,然后走下了床,脱下了睡衣,换好了日常的衣裙。
属于夏露·德·特雷维尔小姐的美好一天,又开始了。
夏露一向是“主观能动性”极强的人,在一天睡觉之前,一般都会在心里计划好明天该做的事情,而且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就会坚决做完,也正是因为有这种高度的自律和主动性,她才能够如此充分地发挥自己的天赋和才艺,博得所有人、尤其是皇帝陛下的赞赏。
想要成为宫廷的宠儿,怎么可能只靠单纯的撒娇卖萌呢?
如同往常一样,她穿上了名贵但又不过分装饰的呢绒裙子,头上戴上了一顶最近流行的淑女小帽,然后乘坐自己私人拥有的马车(不久之前妈妈赠送的礼物),悄悄地离开了枫丹白露宫,前往几十公里外的巴黎城。
本来,在离宫廷近在咫尺的地方有一座专门修建的小火车站,车站里有专线通向巴黎,不过这是专供皇室成员前往巴黎时使用的,夏露在自己私下行动时不想搞得这么大张旗鼓,反正马车也只是慢一点而已。
没过多久,她来到了巴黎城内。
此时的巴黎,相比十二年前陛下刚刚登基的时候,已经完全变了一个模样,街道被整修一新,并且形成了一些规划良好、道路宽阔的街区,在大部分街边还安装了煤油路灯,每到晚上,这些路灯都会华灯高放,点缀着这座城市浮华的夜晚生活。
更大的变化,是一南一北两个巨大火车站,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人流在其中吞吐,借助几条通车不久的铁路干线,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人流在其中吞吐,他们行色匆匆,为自己各式各样的野心而奔波。
当然,因为时间尚短,所以现在通车的铁路线并不多,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帝国政府的第一轮、第二轮乃至更多建设计划落实,还会有更多铁路线以巴黎为中心延伸到这个国家的各个城市,犹如是血管供养心脏一样,将各地的资源和商品抽送到帝国的首都,用不了多久,一个个曾经孤立的小型经济圈将会被打破,改变这个国家的面貌也将彻底被改变。
为了铁路建设的需要,古老的城墙、以及之前为了方便收入城税而树立的环城栅栏都已经被拆除了,取而代之的是环绕着城市周围的一些坚固的棱堡,而在更远处一点的郊区城镇,建设了一批新的工厂,那些高耸的烟囱即使在城内的高处也能够隐隐约约看到。
也许正是因为这些高炉的缘故,夏露总觉得空气中好像弥漫着一股焦煤的气味儿,说不上难闻但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不过,这些暂时并不是她所关心的时候,在马车停好之后,她沿着熟悉的小路,三拐两拐地走进了一桩高档的公寓楼当中,然后沿着楼梯来到了其中最高的一层。
她轻轻地敲了敲门,常驻在这里的护理女工很快打开了门,看到面前衣着精致华贵的金发大小姐,对方也并不感到惊讶——显然她来这里已经不止一次两次了。
“早上好,小姐。”她打了个招呼。
“早上好,女士。”夏露也轻轻向对方打了个招呼,然后再问,“老师现在怎么样了?”
“最近的状态有些反复,不过至少还过得去吧。”护工回答。
“那就太好了。”夏露点了点头,然后直接走了进去。
虽然现在气温有点低,但是在客厅和阳台所有的窗户都打开了,通风非常良好,以至于夏露打了个寒噤。
而在一个煤油暖炉旁边,她看到了自己老师熟悉的身影。
天才的音乐家、演奏家肖邦,此时就坐在暖炉边,一边取暖一边懒洋洋地看着自己的访客。
十年多以前,这位音乐家因为祖国的动乱而被迫流亡,最后来到了法国,他因为自己的天赋而受到了皇帝夫妇的亲切接见,并且因此一炮而红,成为了巴黎社交界的宠儿,人人都以聆听他的演奏为荣。
在当时,他还应皇后陛下之请,担任了宫廷的顾问,在夏露还小的时候,他偶尔会来到宫廷当中向“帝国二代”们授课,夏露也正是在那个时候,开始了自己声乐的启蒙,所以夏露叫他“老师”毫无问题。
不过,在几年过后,因为结核病发病,他主动远离了宫廷,但即使如此,他的顾问头衔依旧没有被取消,夏露也时不时会来到他的寓所拜访,聆听指导。
正因为结核病的缘故,曾经英俊倜傥的音乐家,如今却因为过瘦而显得形销骨立,但即使如此,他眼中那股天才的光芒仍旧没有消失,他澎湃的创作激情和演奏欲望也没有消褪,他还是那个天才。
遵照皇帝陛下的吩咐,一群医学专家正在为他精心治疗,并且试图以他为模板制定一套行之有效的结核病药物和疗法流程,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他的状态似乎还不错,虽称不上“痊愈”,但并且还暂且得到了控制。
“老师,早上好。”夏露一见到他,立刻向他打了招呼。
“早上好,夏露小姐——”已经年过三旬的肖邦,用宽厚的笑容面对自己的学生和后辈,“我早就猜到你会来拜访我了,祝贺你,初次登台就大获成功。”
一边说,他一边顺便拿起了自己旁边桌子上的报纸,轻轻地挥动了一下。
昨天晚上的演奏大获成功,再加上她家族的名望和地位,她知道,自己肯定会成为报纸上争相报道的头条,和往常一样受尽同龄人的艳羡。
但这些夸奖大多数都犹如过眼云烟,夏露并不在意,只有真正来自于“天才”的夸奖,才会让她感到满足。
“和您比起来,这根本不算什么……”她假意谦虚,但还是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初次登台就有这种效果,你大可以为此骄傲,因为这是伱应得的。”肖邦继续夸奖了她,“从教你开始,我就知道你肯定能有所成就,这不光是因为你有天赋——有天赋的人太多了,但能兑现天赋的人却寥寥无几——更是因为你愿意努力练习,愿意沉下心来把自己沉浸到音乐的技艺当中,而那些公子小姐们就没这份毅力,所以你能够成功……现在,你已经登堂入室了,继续走下去吧,我敢说,如果再坚持十年,你必将成为所有人都认可的名家。”
“谢谢您的夸奖……”夏露笑得更加欢畅了,“不过,音乐终究对我来说只是一种自娱自乐的手段而已,我倒没想过要把一辈子的心血都倾注在它的身上……所以,能够走到这一步,我就已经足够满足啦,至少这证明我迄今为止的努力没有白费。”
虽然对夏露的回答并不感到意外,但肖邦还是觉得有点惋惜。“真的不考虑一下吗?你难道不想被历史铭记吗?”
“我当然想要被历史铭记,不过想要完成这个目标,还有更好的办法呀……”夏露笑着回答,“我现在年纪还小,还可以分心,但等我长大一点,可以走上真正梦想的路,那时候可容不得我在其他地方分心了……”
肖邦顿时无言以对。
他这位学生年纪轻轻,而且漂亮可爱,但是却好像有着同龄人难以企及的心计,而且对权势、政治非常热衷,虽然他知道这是宫廷人士的常态,但还是禁不住有些惋惜。
不过,人各有志,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一想到这里,肖邦勉强振作了精神,然后让夏露复盘昨晚的演奏,比如对协奏曲的哪些段落感到生涩,并且给出了改进的意见。
耐心的指导消耗了他本来就不够的精力,在交谈的尾声,他突然感到喉咙的抽痛,然后连忙拿手帕捂住了嘴,接着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而洁白的手帕上很快出现了一些鲜红的血沫。
听到动静之后,带着棉纱口罩的护工连忙走了过来照料病人,而夏露只能遗憾地跟自己老师告别。
“谢谢您今天的指导,老师,请你千万要保重身体。”一边说,她一边向音乐家行礼道别。
“我没事的,夏露,再见。”勉强止住咳嗽的肖邦,抬起头来,用苍白虚弱的笑容向夏露道别,“真羡慕你还如此年轻,如此具有活力……不要浪费自己的天赋了,孩子。”
“您也还很年轻,比起我那微不足道的天赋,您才是耀眼的恒星,所以,请您好好活下去,为我们奉献出更出彩的光芒吧,老师。”夏露说出了临别之前的祝福,然后才转身告别。
离开肖邦的寓所之后,因为还有点时间,所以夏露干脆决定在巴黎逛逛街,然而,她还没有走多远,就被街道上嘈杂混乱响声给阻拦住了脚步。
她抬头看去,发现是一群打着标语的人正列着整齐的队伍游行,挡住了行人的去路。
这些人都穿着简朴破旧的大衣,头上戴着歪歪扭扭的帽子,在寒冬的冷风当中列队前行,口中还在不断呼喊着各种口号。
通过他们喊出的口号,夏露大概明白了他们的来路以及诉求——原来,他们是附近一家工厂的工人,因为最近老板降低工资还任意开除了几个加入工会的员工,所以在工会的组织下罢工,然后在街道上游行抗议。
而随着他们的呼喊,时不时也有类似打扮的工人或者失业者汇聚到这个队伍当中。
人群变得越来越庞大,口号声自然也越发震动,在冬风的催使下强行灌在她的耳朵里,震得她耳朵都有些刺痛。
而随着人群的聚集,闻声而动的警察们也迅速汇聚了过来。
穿着制服的警察先是拉了一条封锁线,不再让其他人继续加入到这个游行队伍,然后和这群示威者对峙。
在几声怒骂当中,几块石子儿从示威者人群当中飘了出来,砸到了警察的身上,而这也犹如是一声发令枪一样,警察们迅速拿起了警棍冲向了示威人群。
在一阵短暂的交锋之后,这群示威者面对有组织的暴力终究还是被冲散了,人群四散而逃,然后犹如水滴融入溪流一样,消失在巴黎街上的人潮当中。
在转瞬间,刚才那短暂的示威和激烈的“战斗”就已经消失于无形,犹如从未发生过一样,一切都重归于平静,而周围的人也仿佛见怪不怪,眼都不眨地重新做自己的事情。
但是夏露知道,自己见证到了一场刚刚被镇压下来的罢工和示威活动。
根据之前通过的帝国宪法法案,工人拥有组织工会的自由,也拥有游行的权利,所以警察不好直接去镇压。
但是在同时,法律对罢工却有着诸多的限制,必须申请报备,不得无序罢工破坏生产,更不允许捣毁机器破坏私人财产。
而每次出现罢工示威,警察们也会使用种种手段,故意激化和示威者的矛盾,然后得到“合法”的借口,使用武力来驱散人群,控制秩序。
在这个年代,巴黎并不仅仅是一座美丽的文化遗产、一座用来给旅游者们欣赏的城市,它还是一座庞大的工业城市,是法兰西的工业心脏,它狭小的城市里有着数十万甚至上百万的劳工。
很自然的,劳资冲突时有发生,然后演变成暴力事件。
这绝不是巴黎街头发生的第一场警察和罢工者之间的暴力冲突,肯定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夏露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这一切,然后悄悄地乘坐马车,又回到了枫丹白露宫。
而她刚刚回到家里不久,她的好友珂丽丝忒尔公主就又过来找她了。
“夏露……你今天跑哪儿去了呀?一直都不见你。”看到她之后,公主满面欣喜地问。
银发公主有着精致的面孔,穿着华贵的宫裙,周围是金碧辉煌的宫殿;再对比几个小时前那繁忙嘈杂的城市、那响亮的口号,那场短促却激烈的冲突……简直好像是两个世界一样。
但终究,这是在一个世界里。
如果那边的世界崩塌,那么自己这边宛如天堂一样的世界也会崩塌……而这对自己、对自己的好友来说,将会是灭顶之灾。
所以,无论怎样,都不能让这一切发生……
“我刚刚去了巴黎,珂丽。”夏露简短地回答了好友。
看到夏露凝重而若有所思的样子,身为多年好友的珂丽丝忒尔公主,敏锐地察觉到了她有什么心事。“是碰到什么不好的事情了吗?你好像不太开心呀。”
“是的,我是碰到了点不开心的事。”夏露点了点头,然后简短地将自己刚才看到的一切告诉给了珂丽。
珂丽静静地听着,她的眼睛里渐渐流露出了同情之色,但却又有着十足的疏离感,毕竟对她来说这终究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东西。
她之前被人隐藏在深林里,而后又来到了法国成为公主,她怎么可能对“失业”、“示威”和“暴力冲突”有实际概念呢?
“这些人真是可怜啊……要不我们给他们募捐一点东西吧?这样可以让他们好过点”。她小声提议。
“珂丽,你能够想得到应该帮助他人,这一点已经很不错了,比许多人都强。不过,世界上过得不好的人有那么多,我们可帮不过来的。”夏露向好友解释,“我也不是在可怜他们,我是在考虑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
“就我所见,现在巴黎的罢工事件,比一两年前更加频繁了,可见现在经济环境不太景气……也许,之前一轮大发展造成的产业扩张和过剩,虽然政府努力用各种手段消化,但现在难以为继了吧。”
虽然帝国确实在努力维持经济的繁荣,但是客观规律毕竟是客观规律,即使再怎么成功,萧条周期还是会不可避免地走来,在萧条的周期,失业率会升高,金融会动荡,会发生更多暴力事件,甚至会出现更可怕的事情,直到一切都熬过去来到下一个繁荣周期为止。
但正因为害怕发生“更可怕的事情”,所以夏露才为之担忧。
面对好友的解释,珂丽丝忒尔听得懵里懵懂,简直无法理解。
“所以,那又怎么样呢?”她小声问。
“我怕有人利用如今的形势搞乱子,激化矛盾,甚至……煽动暴乱。”夏露小声说。
珂丽丝忒尔眨了眨眼睛,然后继续看着夏露,面上并没有多少担忧之色。
“这是你家的江山,你难道都不在乎吗?”夏露以开玩笑的语气反问。
“反正这是大人们要管的事情吧……我们又管不了那么多。”珂丽用糯软的声音回答了,“再说了,反正对我来说,在哪儿都行,只要我们可以继续在一起就行了。”
夏露这下是明白了,她是真的不在乎。
喂,虽然你确实只是个“半路出家”的野公主,但你好歹拿出点皇室成员的自觉好不好!你不怕我还怕呢!她在心里吐槽。
夏露当然不愿意这种事发生。
一方面,身为皇室最信赖的贵族家庭之一,特雷维尔家族如今炙手可热,从家族利益角度来说,绝对不能容许帝国的统治有丝毫动摇。
当然,这一方面,她倒也不是特别担忧,毕竟帝国这十几年来确实“政绩斐然”,经济发展成果几乎所有人都能够看得到,纵使暂时不景气,但大多数国民必然还是对陛下保持着支持态度的。
尤其是在广袤的农村,更是把波拿巴家族当成了土地的守护神,这种精神上的崇拜使得乡民们每次议会选举几乎都支持帝国政府的候选人,这也让帝国支持者在议会当中长期维持着多数席位。
说得难听点,哪怕巴黎发生了什么动乱,帝国也能够镇压下去。
另一方面,夏洛特昨晚的表现,却给了夏露一种极为不妙的预感。
夏洛特,你真的要玩火吗?
你可别把自己玩进去啊!
从小一起长大的堂姐,对她来说犹如是真正的亲姐妹一样,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看到夏洛特走上绞架的那一幕。
所以,她注定无法成为公主那样的旁观者。
她就是局中人。
番外(37)日在枫丹4
因为心事重重的缘故,夏露显得有些无精打采,而这被珂丽丝忒尔公主敏锐地察觉到了,不过,她也只能尽力安慰夏露,并且表示一切都还在正轨上。
到了傍晚时分,两个朋友按照往常的节奏互相道别,而夏露则返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吃了晚餐之后,和往常一样,她练习了一会儿小提琴,不过,等到母亲归来之后,她就放下了手中的乐器,然后来到了目前的面前。
“妈妈!”一看到母亲爱丽丝,她就热情地打了个招呼。
而爱丽丝,也立刻将女儿抱进了怀中,“夏露,祝贺你的成功,我真为你感到骄傲。”
自从陛下夫妇返回到法国以来,这十几年当中,爱丽丝夫人一直都追随在两位陛下身边,并且因为自己的勤勉和能力,成为了宫廷当中不可或缺的存在。
她不光协助打理宫廷的各项事务,甚至还能够参知机要,为陛下整理和传达内外的各种信息,可谓是备受荣宠。
眼下,已经三十好几的爱丽丝,虽然因为工作劳累的缘故,眼角边有些不胜疲惫的痕迹,但由于平常深居简出而且不惜工本的保养,所以皮肤仍然白皙透亮,再配上优雅的言行举止,依旧是那个光彩照人的贵妇人。
看到女儿之后,她的脸上浮现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显然对女儿演奏会大获成功的表现,她心底里感到与有荣焉。
于是,趁着母亲今天不太忙的机会,夏露就亲昵地靠在母亲的身边,兴致勃勃地跟她讲述自己的演出经历,而爱丽丝也听得兴致勃勃,丝毫不觉得烦扰。
夏露一边说,一边在心里观察周围,盘算时机,等到确定周围没人能听到的时候,她刻意放低了声音,表情也变得严肃了起来。“妈妈,我还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您。”
“什么事啊,这么紧张的样子。”爱丽丝笑着问。
“我……我昨晚碰到夏洛特了。”
“什么?”爱丽丝的笑容顿时消失不见,“你怎么碰到她了?”
作为夏露从小到大的玩伴,夏洛特自然也是爱丽丝看着长大的,前段时间夏洛特的失踪也让爱丽丝颇为震惊和牵挂,现在听说了她的消息,自然也非常在意。
于是,在母亲的注视下,夏露原原本本地将夏洛特的表现复述给了母亲。
随着她的讲述,爱丽丝脸上的表情也不复轻松,而是变得凝重和尖锐起来。
“这么说来,她参加了王党,还准备搞什么颠覆行动?伱确定吗?”
“虽然也有可能是夏洛特发了癔症在跟我演戏,但是大概率应该就是如此了——”夏露满怀遗憾地点了点头,“妈妈,我们得为此做准备。”
“如果她非要犯傻,那我们又能怎么办呢——”爱丽丝叹了口气,“现在只能小心别让她牵连了吧。”
“我倒是觉得,我们还能够为她做点什么……总不能现在就弃之不顾吧。”夏露小心翼翼地回答。
“她如果只是犯了一般的错,那我们有办法,可是现在她犯傻要当叛逆,那还能怎么办?不主动去告发她,已经是我们的慈悲了……”爱丽丝不以为然。
夏露一阵沉默。
片刻之后,她突然换了个话题。
将自己今天在巴黎碰到的示威和骚乱告诉给了母亲,也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这确实值得忧虑啊,现在确实经济不太景气,各地都有类似骚动,所以政府也在想尽办法缓解问题。”爱丽丝又叹了口气,愁眉紧锁显然也在为此感到烦扰,“陛下现在对此也非常上心,相信过得不久,他会解决问题的。”
“那么,我想问下,如果在这期间,巴黎发生了什么动乱,会怎么样?”夏露又问。
看着女儿认真的神色,爱丽丝的眉头皱得更加深了。
不过,她没有呵斥女儿不要问这么多小孩子不该问的东西,反而在沉吟片刻之后,开回答了女儿。“对这个问题,政府也做好了相应的准备,大致分成三个阶段吧,在第一阶段,由警察来负责控制局势;如果警察应对不了,就启动第二步,让城内由退役士兵和商人、业主组成的国民自卫军进行弹压……”
“那第三阶段是什么?”夏露直接追问。
这个问题,好像是按下了什么开关似的,房间里的空气陡然凝固了起来,爱丽丝光洁白皙的脸上,似乎也闪过了一丝不祥的煞气。
“如果前面都失败了,巴黎失控,或者巴黎和枫丹白露之间的联系被切断,那么就采取最后、也最严厉的手段,陛下的近卫军将紧急动员,几个小时内就向巴黎开拔,执行镇压。”虽然爱丽丝的声音还是和之前一样平和温柔,但是这些言辞当中却不可避免地沾上了一些肃杀之气,“告诉你吧,这个计划从陛下刚刚执政开始就在暗中拟定了,这么多年也不断被完善,现在所有建制单位的行军路线、沿途给养都早就准备好了,城内主要的几条街道也都已经规划了行军路线和清场顺序,就连主要的炮位阵地也都事先在地图上标好了位置,只要近卫军进入城内,就可以在短时间内控制住整个城市。”
“陛下……居然老早就在计划这种事了……”夏露听了暗自咋舌。
她一下子也百味杂陈,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种事。“这还真是未雨绸缪啊……”
“陛下私下里跟我说,不敢对自己的首都开炮的君王,不是个好君王,毕竟先皇当年也是这样起家的。”爱丽丝的眼神有些躲闪,显然她也觉得这话说得有点过于玩世不恭了,“虽然这话有些过分,但是……有时候,面对危机,我们也只能采取坚决而且无情的手段,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如果我们稍有迟疑,然后失去了首都,外省就会观望,然后人心动摇,再拖延几天就有国家倾覆的风险,所以,必须从一开始就坚决动手,越快越好。越是不留情面地去挽救国家,付出的牺牲反而就越少,不是吗?”
1830年,波旁王朝面对突如其来的巴黎暴乱,手足无措,在几天之内就失去了好不容易才夺回的王朝统治权。
皇帝陛下也正是靠着那一次危机“捡漏”,从而回到国内成功复辟帝国的。
虽然他是这场暴乱的最大受益者,但是波旁王家的下场也给了他深刻的教训。
他事后暗中复盘,总结出了两条教训,第一,王室住在城中心的杜伊勒里宫当中,一旦暴乱兴起,王宫立刻被四面包围,王室和外界的联络被切断,很快就失去了对事态的控制;
第二,巴黎快速落到了暴乱者的手中,而军队行动迟缓,高级将领们心怀鬼胎,在王室岌岌可危的情况下,不愿意为了王室冒险;结果外省一看到王朝失去了对巴黎的控制,立刻就乱作一团,最终无可奈何地服从了巴黎诞生的新政权。
说到底,巴黎作为法兰西的政治、经济、商业、文化和工业中心,地位实在太重要太重要了,所有的省份都只是巴黎的仆从,亦步亦趋。无论首都诞生了一个什么样的政府,是君主制还是共和制政府,他们最终都只能跟随,顶多发出几句心不甘情不愿的怨言。
吸取这两条教训之后,陛下自然也做出了相应的应对。
首先,他和皇室平常都居住在离巴黎几十公里之外的枫丹白露,这个距离既可以控制城内的政府机构,又可以避免第一时间被暴乱所冲击,拥有调动各种资源进行抵抗的“缓冲时间”。
其次,他大力扶植身边的近卫军,抽调军中精锐,并且使用最亲信的亲族或者功臣子弟来作为军官统御近卫军,并且待遇十分优厚,确保他们的忠诚度。
在陛下的计划当中,只要巴黎发生了失控的暴乱,那么就二话不说立刻派遣近卫军前去镇压,至于周围驻扎的普通正规军,则留守在原地,防范其他地方有可能的暴乱——镇压首都不需要太多人力,只需要忠诚可靠,正规军太多反而有可能因为指挥混乱阻塞道路,甚至军心动摇跳反参加到动乱者那一边,所以干脆就只让近卫军出马。
陛下已经登基十二年了,而整个计划也被不断修改、完善了十二年,现在一切细节都已经极为完备,犹如是一纸机器的蓝图,随时可以正式投入生产——当然,最好是没有这个机会去验证为好。
听到母亲的解释之后,夏露心中对陛下的敬佩和畏惧,不禁又多了几分。
自从她有记忆以来,一直和母亲追随在陛下的身边,陛下的才华和远虑,都被她一一看在眼里,然而即使朝夕相处,她却仍旧感觉陛下还是有些捉摸不透。
一个勤政爱民的君王,却在时刻盘算炮轰自己的首都,这到底是何等的两面派呢?又是何等的危机感呢?
也许,勤政爱民是真的,冷血无情也是真的,都是他身上的一个侧面。
“对了,这个计划,代号叫做‘巴士底’计划。”爱丽丝好像想到了什么,又跟女儿补充。
说到这里,她又特意叮嘱女儿,“今晚的这些话,你千万不要跟任何人透露,不然这对我们是灭顶之灾,明白吗?”
巴士底!
一听到这个名字,夏露陡然打了个激灵。
她认真好学,当然知道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甚至哪怕她只是一介顽童,都肯定会记得这个大名,因为在1789年7月14日,巴黎群众发动暴动,围攻巴士底要塞和监狱,也正是从这一刻开始,大革命的腥风血雨就正式拉开了帷幕。
一个王朝的衰亡和复辟、一个帝国的兴起和覆灭,有多少欢呼,又有多少颗人头落地……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
大革命爆发之后,革命群众掌控了巴黎,然后为了消灭他们眼中的“暴政象征”,革命政府拆除了巴士底狱,那里现在只剩下了一个广场。
夏露第一时间就猜到,以这个名字来命名镇压计划肯定是陛下自己的主意,因为其他人肯定不敢犯“忌讳”,使用这么不祥的名字。
还真是恶趣味啊,陛下……她忍不住在心里吐槽。
“那么计划的执行者是谁呢?”她又追问。
“那还能有谁,自然是基督山伯爵大人了。”爱丽丝理所当然地回答。
“确实,也没人比他更合适了。”夏露也点了点头。
谁都知道,基督山伯爵大人是陛下最信任的亲信,而且能力卓著,十几年来经过多次升迁之后,现在已经是帝国的警务大臣了,甚至据小道消息说短期内他就将成为内阁中最重要的外交或者财政大臣,然后再等几年就正式坐上首相宝座,位极人臣;而且,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勤勉用事,不贪财不揽权,在政界、在民间的名声都非常好。
镇压首都这种事,军事素养反而没有那么重要,最重要的是让一个绝对忠诚、坚决果断、又具有足够威望的人来执行,力求快速解决,所以基督山伯爵确实非常合适。
“我明白了。”夏露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又想到了什么,“那么妈妈,您为什么知道得这么详细呀?这应该是绝密吧?”
爱丽丝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尴尬,“某天我和陛下谈心的时候,陛下……陛下顺口告诉我的。”
明白了,大概就是某天两个人“独处”的时候,在“事后”陛下告诉母亲的。
夏露对陛下和母亲的事情当然心知肚明,为了避免让母亲太过尴尬,她也不再继续追问下去了。
母女两个陡然陷入了沉默,各自若有所思。
“妈妈,谢谢您对我指点迷津。”过了片刻之后,夏露中断了思索,然后又小心翼翼地问母亲,“那么,您能否再继续对我坦诚以告,让我对整个情势有足够清晰的判断呢?”
“跟妈妈还这么文绉绉做什么。”爱丽丝笑着拍了拍女儿的小脑袋,“直接问吧,能告诉你的我都会说的。”
“如果……如果陛下真的遭遇到了什么难以承受的灾难,帝国也再度倾覆,那么您会作何选择呢?”夏露压低了声音,然后小声问自己的母亲,“当然,我这只是假设性的问题而已,虽然现在秩序有点混乱,但我并不认为帝国遭遇到了什么无法克服的危机,我只是假设一下而已……”
面对女儿尖锐的问题,爱丽丝碧蓝色的眼瞳顿时露出了犹豫和茫然。
但是片刻之后,她的眼睛又重新透出了平和优雅的光彩。
“我大概会追随陛下一起流亡,然后尽职地继续为他效力吧。毕竟,陛下就算流亡了,也不会缺钱和支持者,还会有东山再起的希望,我会为这股希望而努力;就算没希望了,至少他养活我们这些身边人还是没问题的,我们就一起了却残生吧。”
“您……您……”夏露被这个回答搞得有些震惊了。
她没想到,自己执迷于权势的母亲,却居然还有这种异常的忠诚,。
“您这么爱他吗?”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倒也不是因为什么感情啦……我都这个年纪了,再谈论什么爱不爱的岂不是很可笑吗?”仿佛是害怕女儿多想,爱丽丝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脸上也有些许的红晕,“我之所以这么决定,是因为我事实上也没有别的路可走。我身为一介女流,能够拥有这样大的权势和影响力,完全是源于陛下的赏识和信任,正如当年的蓬巴杜夫人一样……所以,我理应尽我所能回报这份恩情不是吗?
况且,正因为我的前途系于陛下一身,如果真的改朝换代,那么我也不可能独善其身,特雷维尔家族可以左右摇摆,但我不行,我没有这么多选择。再说了,当年我和他们已经决裂,现在再让我为了苟全自己而向他们摇尾乞怜,忍受他们的报复和侮辱,那我受不了,也做不到。”
虽然母亲一直都在强调“这跟爱无关”,但夏露心里却觉得,这种“追随到底”的决心,固然是有权衡利弊的考虑,但也未尝没有爱的存在。
毕竟,他们私下里保持关系已经十年了,甚至比父亲在母亲身边呆的时间还要长得多,哪怕再怎么醉心于权势,多年的相处还是会产生羁绊和眷恋吧。
母亲心中的利益算计和个人感情之间的比例谁高谁低,又何必分得那么清楚呢?她又何必去刨根问底呢?
夏露此时,反而心里充满了对母亲的感激。
毕竟,母亲没有把自己当成小孩儿随便打发,反而推心置腹地说出了这么多秘密,这份信任、这份期许,她完全能够感受得到。
“妈妈,谢谢您告诉我这么多事。”她诚心诚意地看着母亲。“我爱您!”
“我也爱你,我的女儿。”爱丽丝一把将爱女揽入怀中,然后满怀深情地看着夏露,“你是我的骄傲,也是只有你才能够了却我的遗憾,实现我未实现的愿望;所以我花费所有心血来培养你,更不愿意你走任何弯路,我吃的苦头已经够多了,我不愿意你再重来一遍,所以我会把我所知道的告诉你,我只愿你走上最光明的坦途。”
夏露沐浴在母亲宠溺而又满怀期许的视线当中,只感觉浑身舒坦,不过此时,她脑子里又鬼使神差冒出了另外一个问题。
“那芙兰呢?您不爱她吗?”
“傻孩子,这是什么傻问题?她也是我的女儿,我怎么可能不爱她呢?”爱丽丝捏了捏夏露的脸,算是教训了她,“只不过,她身份毕竟特殊……我觉得她就这样平平安安长大,然后像个富家小姐一样过完一生就挺好的了,也没必要对她苛求太多。”
妈妈说是这么说,但是夏露却能够稍稍体会到母亲内心深处的想法。
芙兰是母亲失势的时候向陛下求情而“刻意”诞生的,某种程度上,她是母亲的“护身符”,是权势的保障,是两个人心照不宣的契约。
但护身符就需要供着,而不是当成女儿来训养了,更不需要刻意去给她铺什么路。
唯独自己,母亲在孕育自己的时候没有任何目的性,只是纯粹为爱而生,虽然那段感情已经成为了不堪回首的往事,但自己却被母亲当成了感情的所有寄托,也被她倾注了所有心血来培养,甚至是她接下来人生的希望。
算了,妈妈怎么看芙兰无关紧要,反正有自己在,自己可以一直照顾她的。
毕竟,她是自己的至亲,是从小相依为命长大的妹妹,自己怎么可能对她弃之不顾呢?
只要有自己在,她这辈子就不会吃亏的。
母女两个相互依偎了一会儿,良久之后,爱丽丝才又重新开口。
“夏洛特的事情,你就看着办吧,这孩子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也挺喜欢她,所以你要是想要帮她一下也可以,我不会阻拦你。”说到这里,她又话锋一转,“但是,我们也有我们的立场,更有我们的利益,她既然做出了这种选择,那么她就是在和我们敌对,所以我们也没必要太心慈手软。假如果她非要不知死活,那你也不必留什么情面,自有国法来处置她。”
虽然表情还是一贯的柔和优雅,但是母亲的话中却已经透出一股冷漠。
显然母亲对夏洛特的所作所为感到很恼怒,更加已经做好了决裂的心理准备——虽然夏洛特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但是一牵涉到立场问题,爱丽丝也就不再讲什么情分了。
面对母亲的告诫,夏露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我明白的,妈妈。放心吧,我会把这一切处理好的……夏洛特现在犯了病,但我能把她治好。”
“难道非要为了她而让自己冒险吗?”爱丽丝皱了皱眉。“这一切都是她自讨苦吃!”
“我知道,可是即使如此我也不想弃之不顾。”夏露平静地看着母亲,“她是我的堂姐,是我从小玩到大的玩伴,我不想承受失去她的损失。”
“想要保护一切、不想失去任何东西是一种贪心的妄念,某些时候甚至是愚蠢的表现。人生在世,就要做权衡和取舍。”爱丽丝试图做最后的努力,“你现在年纪还很小,何必去招惹这种是非呢?”
“您说得对,但人活着,总得犯点傻不什么?”夏露微微笑了起来,“您说得对,我就是如此贪心,贪心到愚蠢,不想失去任何东西……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办不办得到呢?这不光是为了夏洛特,如果有一天,您或者芙兰,或者珂丽,或者任何一个我珍视的人有危险,我都会全力以赴去保护的,因为你们都是我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看着女儿还是这么执拗的样子,爱丽丝顿时一阵气结。
但内心当中,她又不免有些感动,甚至有些骄傲。
“那你就试试吧,但千万千万要保护好自己!如果你有什么闪失,妈妈这一生就全都完了……还能剩下些什么呢?”
说完之后,她再度将女儿搂在了怀中。
番外(38)日在枫丹5
直到和母亲互道晚安,夏露都没有从刚才的精神冲击当中缓过气来,仍旧处于懵里懵懂的状态。
刚才母亲说的那些话,信心量极大,冲击性十足,以至于哪怕聪慧如她,一时间也没有能够缓过来。
陛下居然……随时准备着炮轰巴黎,这种事说出去恐怕也很难让人相信吧。
不过,仔细想想的话,这肯定也是万不得已之下的“最终解决方案”,轻易也不会去启动——除非巴黎又爆发类似于1830年那样的动乱。
当然,1830年的往事真的重演,那王朝本身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本身就容不得有半分慈悲了——毕竟,只有活下来的政治家才有资格讨论道德,被赶下台就什么都没有了。
总之,既然陛下和帝国政府内部早已经有了应对方案,那么自己的担忧也就只是杞人忧天而已了,这倒是一件好事——毕竟,自己和爱丽丝母女两个的命运,都绑定在了波拿巴家族这一艘大船上,如果帝国真的倾覆,纵使可以保全生命,但必然也会前途尽毁。
唯一值得担忧的,倒是夏洛特有没有参与到这种危险活动当中来,如果夏洛特真的在试图造反,而且形势到了最坏的情况,镇压暴乱的军队开进巴黎的话,那恐怕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真是个傻姑娘,为了跟我赌气就跑去玩命,你简直是疯了!夏露忍不住又在心里骂了她一遍。
当然骂归骂,但她还是做不到“弃之不顾”。
毕竟,她就是如此贪心、什么都不想失去。
带着震惊和不安,夏露洗漱一番之后,回到了自己的卧室——接着,她陡然发现,被子并不平坦,好像有着异样的隆起。
夏露立刻就明白怎么回事了,于是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接着她走到了床边,然后抓起被子的一角,用力一掀。
果然,在被子下出现,出现了一个瘦小的身影。
灿烂的金发犹如是垫子一样铺在她身下,瘦弱但白皙的身躯裹在薄薄的睡衣之下,浅蓝色的双瞳水汪汪地注视着夏露,看上去既楚楚可怜,又有几分令人印象深刻的童稚魅力。
不过,正因为从小就和她在一起长大,所以这种魅力只是让夏露失神了一瞬间,然后又被呵责的视线所取代。
“芙兰……你又在闹什么?怎么又跑到我的房间来了!”她无奈地质问。
“我睡不着……想要跟你一起……”芙兰怯生生地看着姐姐,小声回应。
“可昨天晚上,我已经抱着你睡了一夜了啊。”夏露反驳。
“昨天是在我的房间,今天是在你的房间,那就不一样了嘛。”芙兰貌似很有逻辑性地回答。
但这种逻辑当然无法说服夏露,再加上今天夏露所受到的冲击太大,有一种心力交瘁的感觉,所以也不想再跟妹妹继续争辩。
“别闹了,回去睡吧,时间已经晚了……”
芙兰并没有顺从,而是直接闭上了眼睛,看上去是想要使用装死大法,赖在这里不走了。
看到妹妹执拗的样子,夏露忍不住叹了口气。
“你已经过了十岁了,一个十岁的孩子也该学会一点自理了,怎么可以一直要跟着姐姐睡觉呢?这样可是长不大的……”
“如果长大了就意味着要和姐姐分离,那我宁可永远都不要长大……”芙兰小声嘟囔。“反正也只有你在乎我。”
妹妹的话,让原本不耐烦的夏露顿时又愣住了。
虽然妹妹并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世,但是她从小就能够明显感觉得到,母亲对她虽然照顾有加,但始终有一种感情上的疏离感,不如对姐姐那样倾注心血;而相应的,从小肩负照顾妹妹重任的夏露,就成为了芙兰心目中无可替代的感情寄托,从小就喜欢跟在夏露的身边,对她简直崇拜得无以复加。
而夏露却知道其中的真相。
当初,陛下和母亲因为种种原因私下里勾连到了一起,然后生下了这个女儿,当时大概是陛下刚刚和特蕾莎皇后生下了女儿芙宁娜公主的缘故,于是就给她取名叫做芙兰。
虽然同是陛下的女儿,但两个人待遇和命运自然也是天差地别。
一个是世所公认的公主殿下,可以在宫廷当中颐指气使,哪怕夏露见了也只能礼敬三分;一个却只是不为人所知的德·特雷维尔小姐,虽然家世也算得上显赫,但在宫廷当中自然也不可能得到多少特殊礼遇。
一想到这里,夏露又和往常一样,突然生出了对妹妹的爱怜之情——
这种爱怜,往往就让她可以包容妹妹的种种任性,这一次也一样。
“唉,好吧……这次就算了,下次不能这样了哦!不然我真的要生气了。”她也不知道多少次说出了同样的话,然后抖抖索索地换下了衣裙穿上睡衣,也躺到了床上。
看到姐姐不再赶自己走,芙兰重新睁开了眼睛,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然后又熟练地抱住了夏露。
“既然想要一起睡,那就早点睡吧,别明天又赖床了。”夏露叮嘱妹妹。
然而,芙兰却没有这么做,而是继续注视着姐姐近在咫尺的面庞。
虽然她尚且年幼,但却这种注视好像能够看透她的所思所想一样。
“姐姐,你今天好像碰到烦心事了啊。”接着,她轻声说,“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夏露没有回应,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虽然演奏会非常成功,让她的人生多了一座辉煌的里程碑,但随之而来的事情却都不是什么好事,她的心情怎么可能好得起来。
“是不是……是不是打听到夏洛特的下落了?”芙兰小心翼翼地问。
夏露心里暗暗惊讶,但马上又反应了过来。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她质问。
“能够让你烦心的人本来也没有几个啊,每次她惹你生气,你都会是这种样子……”芙兰眨了眨眼睛,“这次看你这么魂不守舍,我就猜她大概又搞出什么让你烦心的事了。”
夏露一时无语,妹妹虽然并没有什么天资卓绝的智慧,但察言观色的本领却如此厉害,就像是天赋异禀一样。
也许,她从小就缺乏安全感,所以就将天赋技能点到这里了吧?
不过,此刻她心烦意乱,所以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又叹了口气。
而她的表现,自然也被芙兰当成了默认。
于是芙兰冷哼了一声。
“要我说,她本来就是在我们这边寄养的,你对她那么好,她还不感恩,老是惹你生气,这种人就让她自生自灭了才好呢……不用再去管她了。”
“怎么能这么说她呢?她也是你的堂姐啊!我们都是一家人,什么寄养不寄养的。”夏露马上驳斥了妹妹。“她虽然脾气确实有点……有点坏,但对我们还是挺好的啊,她还帮我照顾过你呢!”
虽然从血统上来说,芙兰跟特雷维尔家族没有什么关系,但是至少在名义上,夏洛特就是她的堂姐,而且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亲人,所以夏露很难接受妹妹居然对夏洛特如此冷漠和刻薄。
她倒是没有想到,因为从小的成长经历,以及对姐姐的狂热依恋,所以芙兰的心里没有安全感,生怕自己会在某一天失去姐姐,失去精神上的全部支柱。于是她讨厌和姐姐往来的人,尤其嫉恨夏露两个同龄的玩伴夏洛特和珂丽丝忒尔。
于是,在夏洛特之前不告而别的时候,她非但不觉得伤心,反而暗自欢喜,巴不得她就此消失不见,不要影响自己和姐姐共处的时光。
当然,她也不敢在姐姐面前把这种心态表现得太过于明显,所以只是时不时来几句冷言冷语。
“那她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呢?是打算回来了吗?”为了避免和姐姐争吵,芙兰岔开了话题。
“情况有点复杂,一下子也不好形容,反正我现在知道她还活着,情况还算不错,但她短期内是不打算回来了。”
夏露当然不想跟妹妹说出那么多惊世骇俗的事情来,所以只是含糊其辞地应付了过去。
“既然她不回来,那就随她去吧。”芙兰也没有继续追问,反而心里因为夏洛特不再回来而松了口气,“姐姐,你刚才不是说人长大了就会自己独立吗?夏洛特现在就是这样的情况吧?她可以为自己负责了,你没必要为她操心那么多。姐姐,你要关心的事情已经太多太多了,何必为自己背负上那么多责任呢?”
她要是一般的独立我当然不会管,但“独立”成这个样子也太过头了……夏露在心里吐槽。
而妹妹最后的问题,却又触动了她的心弦。
夏洛特是生是死,真的需要你来负责吗?芙兰的生活起居,真的需要你来负责吗?为什么你要给自己背负那么多责任,以至于年纪轻轻就劳心劳力呢?为什么你要迁就别人的任性,而不是自己选择任性妄为呢?
如果对这一切都冷漠以对,只关心自己的前程、只关心浮华炫丽的享乐,那岂不是一身轻松吗?夏露扪心自问。
可是,做不到。她又马上在心里回答了自己。
她热爱自己的生活,她知道自己从小到大有多么幸福,更知道这种幸福有多么罕见、多么来之不易,所以,她愿意用尽自己的一切气力去维护自己曾有过的幸福,她要守护属于她自己的美好世界,哪怕多一天甚至多一秒也好。
这不是为了单单某一个人,这是为了自己的生活而战,这是属于她自己的战斗。
“守护自己热爱的一切”,这对她来说不是一种沉重的人生十字架,反而是一种自我满足的快乐源泉。
我想要负责任,我必须负责任,我的天命就是维护住这个让我幸福的世界,一点点都不能缺损。虽然我只是个年纪轻轻的少女,但是我即使如此也要做到这一切……因为不这么做的话,那么自己的幸福,自己的骄傲,就将如同泡影一样烟消云散。
是的,这个世界不能缺了夏洛特,更不能缺了眼前近在咫尺的可爱小妹。
在心情激荡之下,夏露忍不住伸出手来,轻轻地抚弄了一下芙兰的脸颊。
“如果夏洛特觉得抛弃了我们,会让她过得更加开心,那我当然接受她的离开,但如果她并没有放下我们,只是因为某些原因而暂时告别了我,那我自然不能对她弃之不顾,这不是她想要我怎么做,而是我要去怎么做!”夏露略带着些许傲慢,对妹妹说,“我不能失去她正如不能失去你一样,所以我不能让她丢了小命,我要把她拖回来,一边跟我认错,一边和过去一样大家快快乐乐地继续生活下去,因为和你们在一起,就是我人生中最大的快乐!”
面对姐姐此刻脸上的光芒,芙兰的眼睛闪过了一丝崇拜,在她心中,姐姐,就是她永远想要接近的光辉,就是她一生模仿的对象。
“那我是不是比她更重要一点?”她追问。“毕竟她是堂亲,而我们是亲姐妹呀。”
夏露一时语塞。
要说这个问题,她倒是没有思考过。
“是不是?”芙兰不想被姐姐糊弄过去,于是又瞪着眼睛追问,看样子是不得到一个确切答案就不罢休了。
眼见没法糊弄过去,夏露也只好点了点头。
“从血脉的角度来说,当然……你是更加亲近一些。”
芙兰的脸瞬间就红了,眼睛里兴奋的光芒几乎能够照亮整个房间,她紧紧地搂住了姐姐,然后重重地亲了一下姐姐的脸颊。
“你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姐姐,所以……所以哪怕她们所有人都对你弃之而去,我也会跟在你的身边的,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直到永远……永远……”
真是童言无忌啊,也许过个几年,她自己想起这些话来也会羞愧到满地打滚的吧……夏露在心里苦笑。
不过,至少在现在,夏露心里还是挺高兴的。
这个妹妹没有白疼,要是以后能够更加听话一点就更好了。
“好了,你也别再说那么多了,我知道该怎么做的。”夏露也不再继续和妹妹争论,“如果你真的想要帮我的忙,那就在最近乖一点,别给我添乱,让我有精力做我该做的事情,好吗?”
面对姐姐的要求,这一次芙兰乖巧地点了点头——刚才的“胜利”已经让她喜不自胜了。
“姐姐,再给我点耐心吧,等我稍微长大了,到了你现在的年纪,我就可以当你最好的助手了,你哪怕想要把这里夷为平地,我也会帮你去干的!”她向姐姐保证。
这种奇妙的怪话,夏露根本没当回事,只是庆幸自己终于哄好了妹妹。
接着,和往常一样,她搂抱着妹妹柔软的身躯,慢慢地陷入了沉眠。
脸颊上芙兰残留的唾液,在空气中慢慢地风干,带来一种微妙的触感。
在睡前迷迷糊糊的意识当中,夏露突然浮现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这到底是之前夏洛特亲过的那边呢?还是珂丽的那边呢……还没有等她思考出答案,她就陷入到了沉眠当中。
【百合之魂终于暂时燃烧完毕了!舒爽。】
127,了无牵挂
法兰西皇帝陛下在议会中发表的演说,在整个欧洲都引发了激烈的震荡和喧嚣,沙皇为之暴怒,更多人为此叫好,但归根结底,这一场纷争只是“文斗”,并不足以改变局势发展的进程。
而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比起皇帝国王们的嘴仗来,他们的日常生活显然要更加重要一些,他们并不在乎波兰的生死,也不在意君王们的面子,光是应付自己生活当中的种种变故,就足以耗尽他们所有的力气了。
眼下的埃德加·德·特雷维尔就是如此。
自从被陛下释放之后,他就回到了自己的家中,和妻子生活在了一起。
按理说来,这应该是一种幸福,但是对如今的他来说,这简直是如坐针毡,每一天都过得坐立不安、食不甘味。
让他如此烦扰的原因,主要出在妻子爱丽丝身上——更进一步来说,是在腹中。
哪怕是再怎么开明豁达、风流浪荡的人,知道自己妻子怀了别人的孩子,都不可能开心得起来吧?
更可怕的是,现在这个孩子到底是男是女还不清楚,万一出了什么差错,绵延几百年的特雷维尔家族就可能就此被人“换种”,这种恐惧更是让他难以释怀。
可是即使知道这些,他也对此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局势发展,因为那个送他“帽子”的人,是特雷维尔家族此刻根本无从抵抗的人。
眼下,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陛下真的遵守承诺上面了。
正因为恐惧和焦虑,所以最近以来,他几乎每天都夜不能寐,精神更是萎靡不振。
当然,即使到了这一刻,他的心里对爱丽丝也并没有多少恨意,因为他完全清楚,为什么爱丽丝会从当初那个温柔体贴的好妻子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他知道这杯苦酒大多是自己酿成的。
木已成舟,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就在一天天的煎熬当中,他浑浑噩噩地在家里度过了半个多月,而就在这一天,他收到了从阿尔及利亚的来信——这也是他在阔别父亲之后,第一次得到父亲的音信。
上次刚回到家,他就写了一封信给父亲,详细说清楚了现状,现在大概就是他的回信了。
父亲的来信让埃德加精神陡然一阵,他连忙在书房当中拆开了信,然后仔细阅读了起来。
信的开头就让他脸上火辣辣地疼了起来,仿佛是挨了一鞭子一样。
“我可悲、可笑、可耻的儿子,你从小到大一直都在让我失望,而这一次更是登峰造极,你以一种滑稽的姿态坠入到了阴谋当中,让我们家族脸面受损,更让我们家族的传承变得岌岌可危!没有任何词语能够确切地描述我现在对你的失望,我现在真的庆幸我是在北非而不是在你的面前,否则我真的会拿出手枪来彻底抹除我们家族最大的污点!
我不会为你感到冤屈,因为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我曾经无数次提醒过你要上进、要小心,然后你却一意孤行,你用你风流浪荡的生活毁掉了你美满的婚姻;你还任性妄为,你满不在乎地走在火海当中,还以为自己可以靠着那点小聪明来如履平地!你跟我道歉,可是道歉有任何意义吗?
你不光没有给我们起到什么积极作用,反而大大地扯了我的后腿!现在,你造成了这一大堆烂摊子,却只想着甩手一走了之,让你的父亲一边承受你给他带来的污名和笑柄,一边还要想办法收拾你这些烂摊子!你是何等不孝,又是何等可恶!我只恨我从小受过的教育太过于严格,所以我没办法给你更多更爆裂的辱骂,但请记住,你今后的人生都将要背负父亲的蔑视,因为你既无能又无胆,什么事情都做不好,闯了祸还只想一跑了之,你将是我们家族永远不愿提及的伤疤,连你的儿女都将把你视作败类,这都是你应得的!”
父亲毫不遮掩的辱骂,让埃德加看得越发难受,甚至不自觉地落下了眼泪来。
太丢人了。
但根本无法反驳,甚至父亲还骂得太轻了。
埃德加甚至能够想象得出父亲在写这封回信时暴跳如雷的样子来。
痛苦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才重新打起精神来,继续看父亲的信。
“但即使我用尽我刻毒的言辞来辱骂你,我还是悲哀地承认,你是我儿子,是我从小养到大的孩子,是我在丧偶之后的精神寄托,更是我无法割舍的至亲。即使现在我还是在为你担心,怕你去了国外吃苦头,唉……我为什么要成为一个父亲呢?
总之,既然你决定离开,那你就走吧,这样也好,至少你不会给我带来更大的拖累了。出去之后,你不要再使用本名了,我不想听到一个德·特雷维尔在外面丢脸的新闻。
你的儿子我将让哥哥给我送回来,等我回来之后我将亲自教养,没有把你教育好也是我的失职,这一次我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他将承担起这个家族的重担……他不会成为一个游手好闲的废物,一个懦弱的逃兵!
但愿你在外面玩得愉快,如果缺钱了,写信给我,我会给你寄出一点的,但别指望太多。
如果你以后想回国看看,记得也提前通知我,我会做好相应准备的。
对你满怀失望、但仍旧可悲地爱着你的父亲。”
看着父亲恨铁不成钢而又满怀深情的言辞,泪痕才刚刚干涸的埃德加,忍不住又哭了出来。
他当然知道,自己这20多年的人生,到底有多么辜负父亲的期望。
父子之间的“债务”,他是永远都还不清了。
当然,他毕竟还是埃德加,在后悔和懊恼之余,在心里甚至还有了一种微妙的解脱感。
被父亲如此辱骂,反倒是微妙地稍微平衡了一下他心中的歉疚感。
逃跑虽然可耻,但却是我现在能够做的最好的一件事。
至少我跑了的话,就不会给父亲和家人们拖后腿了,因为我而生起的家族纷争也会告一段落。
爱丽丝和特雷维尔侯爵尽管实质上已经决裂,但是他们彼此还是会在外人面前演出一个家庭的样子来,免得让外界看尽笑话。
这样也不失为一种解决办法。
埃德加又静静地思忖了许久,然后小心翼翼地收好了父亲的回信。
接着,他整理了一下衣服,然后来到了爱丽丝的房间。
这段时间以来,虽然同处于一个屋檐之下,但是决裂后的夫妇两个几乎没有任何来往,也绝少有什么对话,就连用餐都是分开吃的,今天是他第一次主动找到妻子。
门很快就开了,然后爱丽丝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埃德加,询问他有什么事。
一见到爱丽丝,埃德加下意识地就往爱丽丝的腹部看了过去。不过,即使比之前再增添半个月孕期,现在爱丽丝身上也看不出多少痕迹来,顶多就是腰身稍微隆起了一点点而已。
不过,再过几个月,情况就将完全不同了,那时候自己就会多一个孩子——一个顶着特雷维尔姓氏的孩子。
足够残酷的报复,真有你的爱丽丝。埃德加心里苦笑。
“爱丽丝,我是来向你告别的。”他定了定神,然后向对方说出了来意,“算算日子,我在家里呆的时间已经足够长了,所以我觉得是时候跟你告别,然后离开法国了。”
对埃德加的主动告别,爱丽丝稍微有些惊讶,不过她也没有显得过于意外,更加没有挽留对方的意思。
这本来就是大家商量好的条件,现在到期执行也是自然的。
“好吧,祝你一路顺风。”她只是淡然向对方点了点头。
接着,她又轻轻点了点头,“谢谢你的慷慨。”
“刀子都架在脖子上了,我还有资格不慷慨吗?”埃德加苦笑着回答,“我只希望你们一定要履行承诺。”
“我会的,我说过了,我只是想给孩子一个能见光的名字而已,完全没有篡夺你们家业和头衔的意思!你们的东西我都会妥善保管好,等你的父亲回国就全部移交给他,我一丝一毫也不想要,因为我可以自己给孩子们留下更多东西!”因为被埃德加的话激发起了往昔的记忆,所以爱丽丝的语气也变得不再客气了,“你们从一开始就在小瞧我,直到现在还是在小瞧我……”
不过,气了一会儿之后,她又释然地笑了起来,“不过,我大概就算这么说你也不会信的,我们走着瞧吧,时间会证明一切。”
接着,她又稍微放缓了态度,小声向对方提醒,“陛下虽说是要流放你,但是并没有说过是永久流放,更没有说过要让你永远不能回国,而且你的事情并不大,过个几年人们也就淡忘了,等到了那个时候,你随时可以回来的……”
“也许过几年我确实会回国,但我不会在这里长居了,顶多就是偶尔回来看看吧。毕竟,我留在这里只会让所有人尴尬,包括孩子们,我不在的时候他们可能会更加轻松一点,而这恐怕也是我能够为他们所做的最大贡献了——”埃德加说到这里,然后他也苦笑了起来,“刚刚我收到了父亲的回信,他说要我出国之后就改用假名,别再继续给家族丢人了,我觉得这主意不错,以后等我回国了,我也会使用化名的,绝不会惊扰到你们……顶多就远远看上几眼吧,这也够了。”
爱丽丝刚想说自己并不需要他做得这么绝,但是转念一想,考虑到那个私生子、夏露、还有自己未出世的孩子的立场,埃德加这种彻底“神隐”的方式,说不定确实是一个好事——毕竟这样的话,就不用跟他们解释他们的“父亲”到底是什么人,也不用再去解释当初的恩怨了。
“好吧,谢谢你,在最终你总算做了对孩子有益的事情。”于是,她淡然点了点头。
“那就这么办吧,祝你今后好运。”埃德加向爱丽丝挥了挥手,算做最后的告别,“我为我把你带上歧途,耽误了你多年的青春而抱歉,今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我绝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
无论家庭之间的纷争有多么激烈,至少特雷维尔家族这个金字招牌还是闪闪发亮的,而特雷维尔夫人这个头衔,足够她在宫廷当中有个立足之处了。
而爱丽丝能回应他的只有苦笑。
可以成为宫廷当中最耀眼的命妇,顶着煊赫的头衔,还享受着老公名存实亡的“幸运”,这肯定是许多贵妇人梦寐以求的,但如果回到几年前,回到她还没有出嫁的时刻,让她知道自己会走到这一步,她只会选择赶紧逃离这个噩梦,为自己创造更加平静的生活。
只是,人生就是一个个选择堆积出来的,而且大多数时候根本没有回头路可以走,所以现在再去纠结这个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只是轻轻屈膝向埃德加行了个礼,然后轻轻地关上了门。
就在门合上的那一个瞬间,她也像是把过去的事情都封印在了门外,屈辱、愤怒、仇恨和反抗,统统都已经是过眼云烟,现在她将迎来自己人生新的阶段了。
也许没有鲜花和掌声,也许没有任何值得夸耀的名分,也许甚至还要再牺牲很多东西,但是不管怎么样,明天就是新的一天,她将靠自己的努力继续生活下去,不仅仅为了她自己,也为了她最爱的女儿。
而埃德加也默然转身离开,然后拿起自己简单的行李箱,走出了自家的大门。
而此刻在门外,已经停留了一辆马车,他闷不做声地走上了马车。
而车厢里,此刻已经有了一位贵妇人在等待着他。
这位夫人穿着并不华贵,但是身上却又一股气质,让人相信她曾经煊赫一时。
而这时候,夫人和埃德加对视着,两个人的眼睛里都充满了悲喜交加。
现在他们也确实只剩下彼此了。
什么名望、权势,都已经是过眼云烟。
不过,这样的结果对他们来说,好像也挺不错。
“狄安娜……现在我们倒是了无牵挂啦!”埃德加放下了行李箱,也放下了心头所有的烦恼,亲着,他看着自己的情人。
“埃德加……”王妃伸出手来,抚弄着阔别多日的情人的脸,“我们走吧。陛下把我的财产都发还给了我……我们可以旅行很久很久,甚至是一辈子。”
“嗯,至少这一次,我可以决定我的人生了。”埃德加笑了笑,然后将卡迪央王妃搂在了怀中。“没有人原谅我,但是……也没有人再会要求我做什么了,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走吧!”
128,求情
当埃德加和卡迪央王妃一起悄然离开巴黎的时候,巴黎社交界热闹如常,没有一个人谈及他们的离去,仿佛都已经将他们遗忘。
埃德加姑且不论,王妃当年在波旁王家的宫廷内曾经烜赫一时,不少人受过她的恩惠,还有不少人曾经拍胸脯说要为她赴汤蹈火,如今在她落魄离去之时,这些人却都不约而同地视而不见,一个个都像是得了失忆症。
这倒也不奇怪,本来就是世态炎凉,失势的王妃会被人避之唯恐不及;再加上埃德加和王妃据传还牵涉到什么逆案当中,虽然政府已经宣布他是清白的,但终究谁也不敢给自己找麻烦,所以即使有几个念旧情的人想要送一送老朋友,在巨大的压力之下也只能选择望而却步了。
不过,对受尽了时局险恶的两个老情人来说,这一切都已经无所谓了,他们只想赶紧离开是非之地,重新享受来之不易的自由——当然,以后他们可能还会偶尔因为留恋繁华而返回巴黎,但即使那时候也绝不会再使用现在的身份了。
所以,埃德加·德·特雷维尔和狄安娜·德·卡迪央王妃,两个曾经在社交界响当当的名字,就此永远消失在了巴黎煊赫的舞台上。
不过巴黎对此也无所谓,毕竟社交界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地方,每隔几年十几年,在那些闻名遐迩的沙龙里就会诞生一批“红人”,巴黎人爱上人会很快,忘记人只会更加快。这只是1830年的大动乱当中的一次小小余波,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就在埃德加离开巴黎两天后,一直在自己庄园里深居简出的艾格尼丝,忽然就在母亲的陪同下,悄悄来到巴黎,探望自己的姐姐。
相比于夏露出生时不闻不问的冷漠,公爵夫妇对这个未出生的孩子“极为重视”,在她进入养胎阶段之后,母亲亲自陪护,一定要确保母子平安。
当然这种重视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这个未出世的孩子,可以说是家族未来几十年的护身符了,千万可不能有闪失。
当听到妹妹和母亲来访的消息之后,爱丽丝一阵慌乱,还好她现在怀孕状态还不怎么明显,所以还能糊弄过去。
她连忙招待了两个人,然后单独把自己的妹妹叫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此时的艾格妮丝孕期已经有四五个月了,所以腹部已经明显隆起,走路的姿势也明显有几分前倾。
“艾格妮丝,我不是说过了吗,不要过来看我,你怎么不顾自己身体就跑过来了?”她又是心疼又是后怕,于是质问妹妹。
“我有些担心您,所以趁着还能走动,就过来看看您。”艾格妮丝用满怀担忧的眼神看着姐姐,“您还好吗?”
因为特别讨厌埃德加,所以艾格妮丝是在听说他已经滚蛋才动身过来的。
而她对姐姐现在的处境,也极其同情。之前的遭遇就不说了,现在为了今后的念想,为了多一个孩子留在身边,居然还要忍受痛苦和屈辱,再去和那样的丈夫继续同床共枕,想想她就觉得心疼,所以哪怕现在行动不便,她还是想过来安慰下姐姐。
她哪里知道,情况居然完全不是她想象的那样。
面对妹妹的问题,爱丽丝心里只觉得苦笑,但是在表面上,她还是只能作出一副痛苦难言百味杂陈的样子。“我没事,至少情况也不会更糟糕了,现在他已经彻底离开了,我的噩梦也随之结束,今后我们就各过各的日子了,谁也不必再为对方烦恼。”
艾格妮丝一阵无言,毕竟,当初姐姐不顾压力嫁给埃德加,在她眼里就是伟大的爱情浪漫故事,但最后却没想到短短几年后就是这样一地鸡毛互相决裂的结局……相比较起来,自己就算注定没有被祝福的婚姻,但好像也算不错了。
片刻之后,她抛开了这些杂念,然后小心翼翼地问姐姐,“那……您的计划成功了吗?会有第二个孩子吗?”
会有,甚至提前都已经有了——爱丽丝当然不会这么回答,她只是黯然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才呆了这么久,而且才刚离开,我怎么可能确定?”
艾格妮丝心想也是,只是她越想越是生气,越是不甘心,姐姐都已经失去了这么多,如果又一次竹篮打水一场空,那岂不是更加可怜了吗?
于是她心一横,小声劝说姐姐,“那您先看一下吧,如果没成功,您就另外找个看得顺眼的人,再努力一下,反正他才刚离开,就算孩子出生时间稍微晚了一两个月,别人也很难说什么……您还是可以如愿得到一个可以拥有合法身份的孩子。”
艾格妮丝自己也知道自己这话有多么过分,所以说着说着自己羞红了脸,大感羞愧。如果不是因为过于担心姐姐,又觉得埃德加都已经做了初一姐姐可以做十五,她是断然不会说出这种伤风败俗的建议的。
看到妹妹居然提出这样的建议,爱丽丝也大为惊讶,不是因为它很惊世骇俗,而是因为居然是她说出来的。
她为了我愿意不顾原则……爱丽丝心里感动。
“谢谢你,我会考虑的,艾格妮丝。事到如今我确实也没必要在乎什么脸面了,如果没有成功的话,我就考虑你的建议吧……”说到这里,爱丽丝又故意打趣妹妹,“不过仓促之间也难以找到合适的候补啊,那,你有什么比较理想的人选吗?可以给我介绍一下,做个备选。”
候补,理想,人选。虽然都是正常用词,但用在此刻的语境里,却显得尤其的荒谬,甚至透着一股十足的背德感,所以艾格妮丝一下子就绷不住了。
“我怎么可能有呀,您难道觉得我整天会在盘算这种事,给姐姐推荐情人吗?”她忍不住辩解和抱怨,“我只是给您一个建议而已,您认识的人总比我多,应该有合适的备选吧。”
“好啦好啦,我只是随口说说罢了。你不要着急。”爱丽丝眼见她绷不住了。也不再继续逗弄,连忙安抚了妹妹。“现在我先看看吧,反正用不了多少时间就能发现结果了。也许根本不需要我们如此算计。”
艾格妮丝默然点头,心里则更加百味杂陈。看到姐姐还要和已经化身为仇敌的丈夫再生儿育女,她想要祝福也祝福不出口,但是仔细想想,姐姐想要多一个儿女未来留在身边作为依靠,这个想法也无可厚非。
总之,这一切就像是命运,让人无从躲避,也无法逃脱,只能说自己姐妹就是倒霉吧。。。
为了不让姐姐继续难受,她主动选择了避开话题,“那么您最近好好在家里静养吧,有什么消息就转告给我。”
“放心吧,我都这个年纪了,难道还不会照顾自己吗?”爱丽丝笑着回答。“倒是你,你才要更加小心一点呢,艾格妮丝,这可是你初次成为母亲,可是万万不能疏忽,更不能再到处走动了。不然你想想,万一你要是出了什么问题,陛下发怒的话,你让我们怎么办?
所以,这次我再跟你强调一遍,如果你要是下次再偷偷跑出来找我的话,那我就真的生气了!我会闭门谢客,不让你见我,我说的出做得到!”
爱丽丝的话义正辞严,而且合情合理,以至于艾格妮丝一点也没有升起疑心,况且因为刚才的“备选”提议,她心里也是满心的尴尬,所以也就不再多问。
“好吧,姐姐,我知道啦……真是的,你们一个个这么诚惶诚恐做什么,搞得我好像在做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一样……”艾格妮丝苦笑,“我从小做了那么多了不起的事情你们都没当回事,现在只是和你们当初一样而已,你们反而一个个都这么紧张。”
艾格妮丝并没有为自己的“登堂入室”感到骄傲,但对于能够成为母亲这件事本身,却还是有些期待的,所以虽然嘴上还是没当回事,但内心当中也是颇为紧张和在意。
爱丽丝强颜欢笑,总算将妹妹给打发走了,而在艾格妮丝告别之后,她才稍稍松了口气。
还好妹妹是在埃德加离开的第一时间就找过来的,不然还真的很难糊弄过去。
不过,这又带来了一个新的问题,等艾格妮丝生育完了之后,她必然会来找自己,而这时候,又得想出新的办法来打发她了。
不过那毕竟是未来的事情了,如今已经心力交瘁的她,只想着先休息一下,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
再和母亲一起告别了爱丽丝之后,艾格妮丝返回到了她自己的庄园里面。
不过,她并没有彻底闲下来。在第二天,她又在母亲的陪同下,一起来到了枫丹白露当中。
艾格妮丝的到来,让艾格隆吓了一跳,连忙让人将她安置好,然后自己跑到了艾格妮丝的面前。
“艾格妮丝,你怎么自己跑过来了,我不是说了已经长期给你放假,让你在家里好好休息吗?”他连忙问。
“我想你了,所以过来看看你。”艾格妮丝笑着回答。
艾格妮丝的话,让艾格隆既感到高兴,又有着一些愧疚。
自从艾格妮丝怀孕待产之后,艾格隆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抽空跑过来见她,然后安抚她精神。
不过,他要忙活的事情这么多,自然也不可能每天都过去看她,作为一个即将成为她孩子父亲的人,这确实有点说不过去。
“抱歉,艾格妮丝……我会多看看你的。”带着愧疚,他向艾格妮丝道歉,然后又坐到了她的身边,“你想在这里走走,那就来吧,我可以陪你。”
其实艾格妮丝也并不是在向艾格隆抗议,也不是真的不能理解他的苦衷。
只不过,宫廷一向是小道消息满天飞的地方,隔三差五就有各种传闻,自己和姐姐现在又长期离线,姐姐更加还是被人一脚踢走的,所以难免就有自己姐妹已经失势,甚至失宠的流言蜚语。
如果只是单单自己一个人,艾格妮丝其实也无所谓这种传闻,只是一想到如今姐姐孤苦无依的样子,所以她不忍心对此不闻不问,甚至想到了要勾起艾格隆的愧疚心理,来为姐姐开路。
在艾格隆嘘寒问暖了一会儿之后,艾格妮丝终于开始进入了正题。
“其实,我昨天去见了我的姐姐……”艾格妮丝一副凄凉和同情的样子,轻轻地叹了口气,“您应该知道的吧,就在前面几天,埃德加已经离开巴黎了,从此就流亡国外。”
“是啊,我知道。”一听到艾格妮丝居然跑去见了爱丽丝,艾格隆心里面吓了一跳。
不过看艾格妮丝此刻的样子,大概已经被爱丽丝糊弄过去了吧,他又松了一口气,不然真的不知道怎么解释。
“所以,现在姐姐几乎什么都没有了……”艾格妮丝一边说,一边主动更加靠紧了艾格隆,“您难道不觉得她很可怜吗?丈夫跟着别人跑了,留下一堆烂摊子给她收拾,现在她亲人反目,几乎什么都没有了,接下来了怎么办呀?”
艾格妮丝的感慨,却听得艾格隆心里想笑,你的姐姐永远比你更有办法,而且从来不会为此感到悲伤。
但是在表面上,他也只能选择看破不说破。“是啊,确实挺可怜的,不过又能怎么办呢?碰到这种人,她也没有办法啊。”
“那么难道您不能为她给出一点点的帮助吗?陛下?”艾格妮丝小心翼翼地问,“虽然我知道她确实犯下了大错,我也没办法为她辩解,但是我相信,她心里已经知道错了,而且她对您还是用的,一直以来她不是为您效劳了那么多次吗?既然这一场风波都已经结束了,那么您看,是否可以。。。可以原谅她了?”
“你的意思是,让我原谅她操纵情报,诬告丈夫的过失是吗?”艾格隆反问,“难道我现在对她还不够开恩吗?”
艾格妮丝对此难以反驳,她索性也不再说理了,“那么难道我不能向您再索要一次开恩了吗?陛下,我对您所求很少,那这次就当我在跟您要求一次礼物吧。”
看到艾格妮丝祈求的眼神,艾格隆心里暗自感叹,满怪那么多君王被身边的宠妃幸臣们所摆布,这种“祈求施恩”的表情,实在太能满足人的权力欲了,意志薄弱的人甚至会予取予求,然后放纵身边人百无禁忌。
好在艾格妮丝不是这种人,她要的真的很少,而这一次她主动要的,恰好又是自己早就答应给出去的东西。
她好不容易耍弄心机,却归根结底还是在被身边人耍。
一想到这里,艾格隆都有点同情她了。
哎,真是个可爱,又让人可敬的傻姑娘。
“我答应你,你说什么我都答应。”艾格隆摊了摊手,“傻姑娘,这下开心了吗?”
129,偶遇
“傻姑娘,这下开心了吗?”
面对艾格隆看似无奈实则宠溺的语气,艾格妮丝心里也颇为开心。她知道,此刻正是陛下最心软的时候,哪怕自己的要求过分一些,他也会答应下来的。
当然,艾格妮丝脸皮薄,更不愿意被外界视作是“贪得无厌”,所以她只想让姐姐未来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这就足够了。
“陛下,我和姐姐的感情您是知道的,眼下她过得如此凄凉落魄,我怎么看得下去呢,”艾格妮丝抓住艾格隆的手,然后满怀恳切地提出了要求,“陛下,我知道她犯下了大错,让大家难堪,我也知道她理应受到更重的惩罚,但是现在我请您看在我的份上,既往不咎,让她可以重新证明自己吧……”
“哎,你都这么说了,我怎么可能还忍心拒绝呢?”艾格隆叹了口气,“好吧,我马上写一份手谕,宣布爱丽丝夫人休假期结束,可以回来官复原职了。”
“这份手谕您可以先写好给我,不过……现在她恐怕过不来,需要再等一段时间。”艾格妮丝突然有些害臊地别来了脸,似乎自己也感到心虚。
“怎么?她不是一直想要官复原职吗?现在还要磨蹭?”艾格隆明知故问。
“姐姐……姐姐……她可能再次怀孕了,所以眼下也不方便出来工作。”艾格妮丝红着脸回答。
接着,她将爱丽丝把丈夫留在家里半个多月,希望再度“造人”的计划,原原本本都讲述给了艾格隆。
艾格隆作为始作俑者当然早就知道这一切,不过他还是故作惊讶的样子,“居然是这样吗?夫人还是一片苦心啊……不过,倒也是可以理解,现在她失去了丈夫,想要多个儿女留在身边也不为过。”
“是啊,多少也算是人生最后的寄托了吧。”艾格妮丝叹了口气。
紧接着,她又重新打起了精神,“陛下,我想要请求您的,不光是让姐姐官复原职,还有为了这个未出世的孩子……我请您看在我的份上,日后多照顾一下,也让姐姐有个慰藉。”
艾格妮丝一片苦心,却没想到艾格隆早就了然于胸,于是他立刻点了点头,“好这个没问题,我一定会照顾这个孩子的,就像夏露一样——我想,夫人的儿女,一定都非常出色,必然会有出息的。”
“谢谢您,陛下。”看到他这么痛快就答应了,艾格妮丝喜形于色,于是她依偎在陛下身边,亲吻了一口他的脸颊,“我记得夏露当初就是您赐名的吧?那么这一次,您干脆再送一次人情,也赐名然后当这个孩子的教父如何?”
为了姐姐和姐姐的孩子们,艾格妮丝也豁出去了,拼命向情人求情讨好,而她的这份努力,让艾格隆也颇为感慨。
“艾格妮丝,你对自己的事情都没有对姐姐的事上心!这固然是一种美德,但你也别忘了,伱的姐姐她可不是什么软弱无助的可怜人,相反她心思缜密诡诈,把身边人都曾经耍得团团转,她知道怎么样为自己争取利益的,你还不如多关心下自己吧!”
不过他也没有把话说太细,而是微微皱了皱眉,略作思索,“好,如果这个孩子是男孩儿,就让他取名叫做维克托吧,沿用将军的名字,如果是个女儿……那就叫芙兰,正好和芙宁娜凑一块儿。至于教父嘛,只要爱丽丝不反对,我就当,这下你满意了吗?”
说到这里,尽管脸上很严肃,但是他心里还是有点啼笑皆非,毕竟从亲爹变教父,未来在这个孩子面前多少会有些尴尬。
不过,这也给了他名正言顺施恩的理由,倒也不错。
和侯爵父子一样,他其实也希望这次爱丽丝生下的是女儿,毕竟如果是儿子的话特雷维尔家肯定心里发毛,生怕爱丽丝又搞什么阴谋,不利于“团结”。
芙兰……他心里又默念了这个名字,意外觉得还不错。
而艾格妮丝此时就没那么多心思了,她看到陛下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自己所有条件,心里高兴极了。
既为姐姐和姐姐的孩子们未来有了着落而高兴,也为陛下对自己有求必应而高兴。
虽然注定不会给自己真正的名分,但比起埃德加来,至少他更加称得上是人生的依靠了。又有多少“正常”的婚姻真正比自己幸福呢?
正因为心里开心,所以她亲昵地靠在艾格隆的身上,享受彼此的温存,许久之后才恋恋不舍地告辞。“陛下,我先回去啦,您有空就来我那里坐一坐吧,我很想念您的。”
在她离开之前,艾格隆遵照了刚才的承诺,写下了一份传召爱丽丝结束休假尽快回来履职的手谕,既然有艾格妮丝如此求情,外界也不会对爱丽丝的特殊恩遇感到疑惑了——至于特蕾莎更加也不会多说什么,反正她一直都和埃德加不对付,更不会同情他的下场。
孕期还如此伤神劳心,她不免有些头晕目眩,不过她毕竟身体比普通人康健,所以她拒绝了其他人的陪侍,只是在母亲的搀扶下准备离开宫廷。
为了避免刺激到特蕾莎皇后,她不想在这里搞得前呼后拥四处招摇,显得好像得意忘形,既然事情办完了,她也只想静悄悄离开,不给任何人添麻烦。
她走路的速度很慢,而路过的所有人看到她现在的样子,也纷纷自觉行礼避让,毕竟在大家看来,正得宠还怀了孕的艾格妮丝小姐,绝不是能轻易招惹的。
正当艾格妮丝走向马厩旁边的走廊时,却发现有个人正向自己迎面走来,而且对方看到自己之后也没有选择避让,而是径直走了过来。
这种异常的表现让艾格妮丝略感到差异,于是不禁多注意了对方几眼。
然后她发现,对方是个风姿绰约的贵妇人,穿着长裙,右手还拿着一把象牙扇子,轻轻地扇着风,甚是美丽。
当然,在宫廷当着好看的贵妇人比比皆是,这倒是不足为奇,但是在看到对方的脸和动作之后,艾格妮丝却好像感到有些眼熟。
好像在哪儿见过她啊……
“呀!”她突然脑海灵光一现,想起来了。
“怎么了,艾格妮丝?”看到女儿突然停下脚步,身旁的母亲疑惑地问。
“她是谁啊,妈妈?”艾格妮丝盯着对面的人,小声问母亲。
作为公爵夫人,又有一个当红的女儿,所以夫人也算得上是“消息灵通人士”,她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就认出来了对方。“啊,那是巴伐利亚的玛丽亚公主殿下,她最近来到我们这边访问,现在大概在散步吧。”
“她就是玛丽亚公主?”艾格妮丝十分惊讶,“不会吧?您没认错人吗?”
艾格妮丝当然听说过泰奥德兰德公主和玛丽亚公主从巴伐利亚过来的消息,但是之前并没当回事,直到当真正见到玛丽亚的时候,她才察觉到不对劲。
“我的女儿,妈妈虽然年纪大了,但还不至于老眼昏花到这个份上。”母亲笑了笑,“她当然就是玛丽亚公主呀,你看她旁若无人目空一切的步态,除了她之外也不会有别人了吧。”
经过妈妈的解释,艾格妮丝总算接受了现实,但心中的疑惑却并没有消散,“可是,这也太奇怪了,她们不是最近才过来的吗?”
“确实是最近才过来的啊,有什么不对劲的吗?”母亲反问。
艾格妮丝并没有再回复,只是满心疑惑地沉吟不语,难道我真的认错人了?不太可能吧……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在她疑惑的时候,对方也一步步地向她们母女走了过来。而随着距离越发接近,艾格妮丝更加确信自己绝对没有认错人——她一定就是那天在自家举办宴会时,悄悄混进宾客群体里,并且和自己打了个照面的神秘女士。
可是,那都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她不是最近才到这儿的吗?
除非……她其实一早就来了……艾格妮丝猜想。
而这个猜想,很快又引起了另外一系列猜想,她身为公主是怎么能够偷偷来的?又为什么要偷偷跑到自家来,看自己的热闹?
难道说……这一切和陛下有什么关系吗?
正当她还在暗自思索的时候,玛丽亚公主已经缓步走到了艾格妮丝母女的面前。接着,她优雅地向两个人行礼,“艾格妮丝小姐,久闻您大名了,很高兴能在这里见到您。”
她一开口,艾格妮丝就更加确定,这个人就是当初的神秘女士了,而她也只好向玛丽亚微微颔首,“公主殿下,我也很高兴再见到您,请原谅我当初对您的不敬,更请您原谅我现在无法向您致意。”
“这些繁文缛节当然无所谓了,您的身体更重要。”玛丽亚一边说,一边眼光扫了艾格妮丝高高耸起的腹部一眼,“看来您很快就可以成为母亲了,我祝贺您。”
看到两人明明是初见却好像不是初见的表现,公爵夫人终于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了,不过还没有等她发问,艾格妮丝突然看向了母亲,“妈妈,我有话想要和殿下说一下,您能先稍微回避一下吗?”
虽然两人是母女,但此时艾格妮丝的心愿母亲却不敢违背,于是她叮嘱女儿小心身体,然后就又到了不远处等待女儿。
而玛丽亚似乎也早有心理准备,所以她微笑地看着对方,直到只剩下两个人面对面,她才悠然开口,“艾格妮丝小姐,您对我有何指教呢?”
“指教当然谈不上,只是有个问题想要问您而已。公主殿下,请恕我冒昧。”艾格妮丝回答。
“呼……”玛丽亚笑嘻嘻地点了点头,“当然了,您尽可以问我,我知无不言,毕竟您也算是这里半个主人嘛,我理应对您尊重。”
“半个主人”既像是恭维又像是讥讽,艾格妮丝也无心去细究其中的真实意思,她现在只关心一件事,立刻就问了出来,“那我请问您,我们之前是不是在见过?您来过我家是吗?”
“事到如今,我就算跟您否认也没用吧。”玛丽亚没有否认,“没错,之前我就是为了看个新鲜,所以在您一家聚餐宴会的时候不告而来,而且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当时没有跟您说我的真实身份,还请您见谅……”
艾格妮丝顿时陷入了沉默。
其实,她根本不在乎对方隐藏身份跑到自家来的事,她在乎的是另外一件事。
当时,这位玛丽亚公主是在陛下的卫队长安德烈的引领下来到自己家的,而以此来看,陛下本人应该也是知情的。
而这又和公主在最近才过来访问的消息产生矛盾了。
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陛下隐瞒了事实,公主殿下早就来了。
可是,问题又来了,为什么?为什么她需要隐姓埋名来这边?陛下又和她到底有什么干系?
答案似乎好像也不难猜到……以陛下的平常作风来看。
艾格妮丝突然感到胸腹当中一阵烦闷,但她也没有发作,只是勉强地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谢谢您的坦诚,我很抱歉我当时一无所觉,所以怠慢了您这样的贵客,希望您不要介意。”
“您这是哪儿的话?是我故意隐藏身份上门的,您对陌生客人感到警惕不是理所当然的吗?”玛丽亚仍然是淡然浅笑,顺便用折扇轻轻地晃动了几下,“说句老实话,自从来到枫丹白露之后,我一直都想再找您叙一叙,只可惜我来之后您一直在家里深居简出,所以难得一见,今天机缘巧合总算是碰到您了,既然如此,我们就当第一次正式认识吧,好好畅谈一番,您看如何?”
“机缘巧合”碰到吗?艾格妮丝并不太信,搞不好对方就是听说自己过来了,所以故意抓住时机碰上自己。
不过,她并不明白玛丽亚到底想要怎么样,心里多少有些好奇。
她向来都是迎难而上的性格,也并不真的害怕对方公主的身份,所以倒也是没有退缩,“您既然这样说,那我当然十分乐意,只是不知道您有何见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