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亲情与提携
接待完弟弟之后,特蕾莎只觉得疲惫至极,一方面她现在精力实在有限,一天处理不了多少事情就容易疲劳;另一方面,弟弟给她带来的消息,让她承受了精神上的巨大打击。
这段时间以来,塔列朗亲王虽然每天都会给她汇报消息,但都是官方的简报和汇总,根本不会把民间的报纸给她看,所以她虽然知道艾格妮丝陪同艾格隆一起出巡必然会引发外界的关注,却没有想到居然关注到了这个地步。
仔细一想的话,以艾格妮丝的个人素质,得到这种待遇也不算离奇吧,只能说是预料之中。
可就算是预料之中,她内心里还是有些隐隐作痛。
因为,正如弟弟所说,那都是应该由她、而且只能由她来享有的东西,这是一种僭越,甚至是冒犯。
在弟弟面前她不能发脾气,但是在内心里,她何尝不是愤愤不平?
可是,现在木已成舟,就算她心里不爽,这总归是她已经答应了的结果,她也不想反悔,只能吞咽下这口苦酒。
不过,她已经下定了决心,以后如果还有类似的全国巡游的活动的话,她绝不会让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去享受这种待遇了,谁提条件都没用。
带着一腔恼恨和纠结,以及丈夫不在身边只能独守空房的寂寞,特蕾莎一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直到半夜时分才总算迷迷糊糊地睡了下去。
到了第二天,特蕾莎又接到了另外一波客人到来的消息——巴伐利亚奥古斯塔公主一行人也来到了巴黎。
因为出发时间差不多,所以两拨人几乎是前后脚过来的。
就亲缘关系来说,奥古斯塔公主是欧仁亲王的遗孀,也就是艾格隆和特蕾莎的义嫂,年纪更是大了一大圈,可以算做半个长辈,所以特蕾莎自然不敢怠慢,在公主一行人刚刚来到巴黎就将他们召到了杜伊勒里宫与自己相见。
奥古斯塔公主并非一个人过来的,她还带着自己的两个儿子——20岁的奥古斯和14岁的马克西米利安,很明显,她不光是要来祝贺义弟的胜利,也是想要给自己的儿子们的未来谋个前程。
公主和她的两个儿子很快就被带到了特蕾莎的面前。
因为之前特蕾莎跟着艾格隆一起访问过巴伐利亚,并且和奥古斯特公主见过面,所以两个人相见的时候并不显得生疏,气氛亲切还有轻松。
“殿下,我非常高兴您能够在这个时候不远千里过来见我们,对于我们来说,没有什么比亲人之间的羁绊更为重要的东西了,只可惜我的丈夫现在不在巴黎,否则他一定会比我更加高兴。”特蕾莎笑着向对方打招呼。
“您太客气了,在你们这么忙碌的时候我们冒昧前来,我还怕耽误你们的大事呢。”奥古斯特公主也同样笑着说客套话,“此刻我非常欣慰,命运终究还是眷顾你们夫妇,我相信在你们登基之时,我亡夫的在天之灵也会为之激动落泪的!”
“在我们心里,欧仁亲王也一直是我们学习和敬重的对象,为了不辜负他的在天之灵,我们会一直谨慎地使用我们的权力,让我们的帝国可以一直延续下去的。”
“是啊,我也但愿你们的幸福能够长久下去!”一想到之前发生的种种沧海桑田的巨变,奥古斯塔公主也禁不住有些感慨。
她是亲眼目睹过拿破仑事业的巅峰的,甚至她自己本身就是这种“巅峰”的一种证明——如果不是因为拿破仑的急速崛起的话,身为巴伐利亚长公主的她,恐怕籍籍无名的欧仁-德-博阿尔内十辈子也娶不到吧。
在那位皇帝事业的最顶峰,有一亿以上的欧洲人成为了他的臣民或者附庸国的臣民,这在欧洲历史上还是空前的第一次,谁又能够想象得到,在短短几年之后,这一切又都如同露水一般消融在阳光之下呢?
世事无常,她算是完完整整地见证了一切。
奥古斯塔公主并没有感慨多久,毕竟人们都只能活在当下,既然自己的义弟又重新崛起了,那么自然就可以成为新的“投资”对象,为了孩子们的前途,她也有必要和这对夫妇交好关系。
“上次你们过来的时候,我已经介绍我的孩子们给你们认识了,不过这次请允许我再向您介绍一下他们——”她脸上露出了笑容,然后把自己身后的两个儿子奥古斯和马克西米利安拉到了特蕾莎的面前,然后再次跟对方郑重介绍。
虽然两个孩子都已经年纪不算很小了,尤其是长子奥古斯今年已经年满20岁甚至比特蕾莎还稍微大一点,但是他们在特蕾莎面前还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完全把她当成了长辈和未来的皇后看待。
在来之前,奥古斯特公主就已经对自己两个儿子千叮咛万嘱咐了,让他们在见到艾格隆夫妇的时候必须拿出应有的恭敬来,毕竟哪怕算是“亲人”,在长期不走动的情况下也没有多少亲情残留了,也只有先把态度摆正,才有希望得到他们的提携。
而特蕾莎对奥古斯塔公主的用心也是心如明镜。
她当然不会对对方的用心感到生气,毕竟母亲为孩子们考虑是天经地义的,假设易地而处的话,特蕾莎自己也会跑过来跟阔起来亲戚拉近关系,哪怕只是为了一些渺茫的希望她也会试一试。
况且,眼下艾格隆和她虽然已经回到了巴黎,但是毕竟还是势单力孤,需要信得过的人来作为帮衬,波拿巴家族的亲戚们过于野心勃勃,但博阿尔内家族的亲戚们就正正好了,既有能力,作为外姓人又不会有过多的要求。
所以,她也摆出了一副极为亲切友好的样子来面对这两个“侄子”。
得到了特蕾莎的款待,两个年轻人自然是受宠若惊,他们从小就在母亲严格的教育之下长大,学识和礼仪自然没有任何问题,而且因为社会地位比较“微妙”的缘故,他们的社交圈子也是比较狭窄的,内心当中对此也颇为敏感。看到身为哈布斯堡公主、未来法兰西皇后的特蕾莎这么亲切温和,他们自然都为此感到庆幸不已。
“您有着非常出色的孩子们,我非常羡慕您,殿下。我相信欧仁亲王在天上也会感到十足欣慰的。”在寒暄了片刻之后,特蕾莎又看向了奥古斯特公主,“既然艾格隆还没有回到,你们就在巴黎住下来吧,我想他一定会有很多话同你们说。”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又特意补充了一句,“而且,现在艾格隆很需要别人帮助他,如果两位殿下有兴趣给他帮点忙的话,他也会感激不尽的,在我看来,最好他们可以一直留在巴黎,我相信这么出色的孩子们,未来一定会有远大前程的,您觉得如何呢?”
听到特蕾莎这么说,奥古斯塔公主心里颇为感动,甚至差点哭了出来。
身为一位寡妇,她全部的心思都放到了孩子们的身上,他们的前途也是她未来的一切指望,为了孩子们她当然愿意去开口求人。
她没想到,在她开口求人之前,特蕾莎反倒主动开口求他们了,以她的才智她当然看得出来这是特蕾莎在为她留面子,换了一种方式来委婉表示愿意提携这兄弟两个。
身居高位者大多数严厉苛刻,哪怕是亲戚之间也不会有多少情面可言,而特蕾莎公主能把事情做得这么客气体面,自然让奥古斯塔公主心里感激。
“当然了,如果我的儿子们能够给你们夫妇起到一点帮助的话,那也足以让我和亡夫欣慰了。”她连连点头答应了下来。
在感动当中,她不由得怀疑起了之前玛丽亚对特蕾莎的那些攻击之辞,她现在怎么也不可能相信面前这位温柔体贴而且宽宏大量的特蕾莎公主,会是妹妹口中那种无情无义自私刻薄的人,她觉得其中必定有什么蹊跷。
只是,现在似乎后悔也已经晚了——因为之前拗不过玛丽亚公主的请求,所以她让妹妹也混在了他们这一行人当中一起来到了巴黎。
虽然不知道玛丽亚到底想要干什么,但是她隐隐然还是觉得有些不妥当。
可是,现在都木已成舟了,她也没有办法直接在特蕾莎面前把这种事说出来。
所以她现在只能期盼千万不要闹出什么大事,免得让自己难堪。
特蕾莎并不知道这位义嫂的心中所想,此时的她在客气地接待了对方一家人之后,觉得差不多已经做到位了,再加上她还有别的事情要处理,所以在一阵寒暄之后就向对方暗示这场觐见可以结束了。
“在您来之前,我已经让人在巴黎为您寻找住处了。”特蕾莎客客气气地说,“您之前来过巴黎很多次,但都是20年前的事情了,而且您的孩子们都没有来过这边,所以我想这座城市一定会给你们带来很多新奇的体验,在殿下回来之前,你们不妨好好玩一玩吧……”
按理来说,最好是把他们放在杜伊勒里王宫里,但是一来特蕾莎现在还不是名义上的王宫主人,塔列朗亲王和他的幕僚们还在这里,不方便再放外人进来;而且在王宫住着周围都是卫兵,他们一家人出行游玩也不太方便,所以特蕾莎干脆就让他们在外面住下了。
本来欧仁亲王在巴黎还有旧的宅邸,不过经过时光的变迁,宅院要么已经换了主人要么已经被人拆分——帝国时代那些达官显贵们精心建造的宏大精美的建筑,一直都是建筑商们的最爱,既然很难找到整买的买主,他们往往就会把这些珍贵的用料拆掉各处修建住宅。
所以,她只能让人另外给公主一家找寻住宅了。
不过对眼下的特蕾莎来说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很快管事人就给她租下了位于香榭丽舍大道的一幢大别墅,足够配得上外国王公居住了——至于承租金,就挂在了王宫办事部门的账面上,不用奥古斯塔公主费心。
既然特蕾莎这么说了,奥古斯塔公主自然也知道应该告辞了,于是她谦恭地向特蕾莎致谢,然后带着儿子们离开了王宫。
对她来说,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观望,如果艾格隆夫妇真的如愿以偿地登上了王位,那她们一家就作为亲戚参加他们的加冕仪式,并且让儿子们留在宫廷里为这对夫妇效劳,她自己一个人回家就行了。
作为一位母亲,她当然舍不得和相依为命的儿子们告别,不过这是为了重新光大博阿尔内家族的宝贵机会,亡夫的在天之灵,恐怕也非常乐意看到儿子们继续为波拿巴家族的继承人效力,所以她必须忍耐一下痛苦——反正以后她也可以时不时走亲戚过来见见儿子们。
这一切的盘算已经在她的计划当中,儿子们也得到了她多次的叮嘱,她相信不会出什么问题,眼下她倒是担心另外一件事。
在管事人的引领下,奥古斯塔一行人被带到了卢浮宫附近的香榭丽舍大道别墅当中。眼下的巴黎是各国王公贵族流连之地,她的邻居们就有不少外国人,不过她并没有和邻居们打招呼的打算,只是低调地带着孩子和仆人们一起住进了这幢别墅里。
在打发走了王宫的管事人之后,她支开了自己的儿子们,然后把一位女仆叫到了自己的身边。
“玛丽亚,现在你该满意了吗?”接着,她板着脸问自己的妹妹。
没错,玛丽亚这一次并没有公开身份和她一起走官方渠道进入法国境内,而是假扮了姐姐女仆的名义,在入境的时候不可能有官员胆敢仔细检查奥古斯塔公主的随从们,所以她就轻易得逞了,在所有人毫无察觉当中就进入到了巴黎。
“谢谢您,我的姐姐,我十分满意。”玛丽亚露出了感激的笑容,然后试图拥抱自己的姐姐。
奥古斯塔公主轻轻摇了摇头,然后做了一个手势制止了妹妹的举动。
接着,她严肃地看着玛丽亚,然后告诫她,“玛丽亚,我知道,你从小性格任性,作为姐姐我也有义务包容你,不过相应的,你也要尊重我。我不知道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但是请你看在我的份上,千万不要闹出什么事端来,这对我和我的孩子非常重要,假使你尚存几分亲情的话,就一定要听进去我的话。”
“我明白的,姐姐。”玛丽亚再度向姐姐保证,“您放心吧,我绝不会让您为难的。”
“如果是这样那就好了。”奥古斯塔公主点了点头,但还不放心地加了一句,“如果你轻率对待你的承诺,那不光我不会原谅你,你的哥哥也饶不了你的——这事关我们国家的利益,切记。”
163,代表团
就在艾格隆率领着自己的巡游队伍来到里尔,并且在与当地名流的宴会当中对比利时独立运动发表了“看法”的时候,一支来自于法国的代表团,也在外界的注视当中,悄然踏上了英格兰的土地。
当这支代表团进入伦敦之后,一举一动都被外界注视着,在报纸上写专栏的时政观察家们几乎不惜笔墨地写着各种分析文章,并且宣称这支代表团将会“决定欧洲的下一代人是战争还是和平”。
也无怪乎英国人这么重视,因为这绝不是一次平常的外交访问。
就在不久之前,法国又一次发生了改朝换代的动乱。
原本英国人已经习惯了自己大陆上的近邻时不时的抽风,但是这一次的“抽风”却给他们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甚至目瞪口呆的结果,波拿巴家族的继承人返回了法国,并且在塔列朗亲王和苏尔特元帅等人的恭迎下来到了巴黎,看上去即将登上他原本失去的皇位了。
在这个年代,没有任何词语能够比得上“波拿巴”这个单词更能刺激英国人了,之前连续20年的战争,英国人耗费了难以计数的人力物力财力,背上了天文数字的债务,才总算压下了法兰西的狂潮,摧毁了拿破仑皇帝的宏图霸业,直到今天仍然心有余悸。
而现在,又一次拿破仑皇帝似乎就要冉冉登场了。
没错,决定由谁来统治法国,是法国人的内政,但应不应该干涉他们的内政?
伴随着惊慌和错愕的,是激烈的辩论,无论是在客厅沙龙还是在报纸上,到处都有人在激辩,应不应该以强硬手段阻止波拿巴家族上台,甚至必要时不惜使用武力。
不过,民间激烈的舆论却并没有影响到英国政府,在首相威灵顿公爵的领导下,却展现出了出人意料的平静姿态。
没有好战的公开宣言,没有军队的集结和动员,更没有突然追加的紧急战争预算,什么都没有,身为滑铁卢的大英雄、英国军事荣誉最巅峰的威灵顿公爵大人,仿佛是以一种泰然自若、岿然不动的姿态,注视着隔海相望、恩怨纠结的那个国度。
当然,即使英国政府岿然不动,却没有一个人胆敢无视伦敦的意见,至少艾格隆和塔列朗亲王绝对不会。
如今的英国,正是它最强盛的时期,虽然它在之前的长年累月的战争当中受损严重,但是它相对于法国、奥地利和俄罗斯这些欧陆大国来说,它的人口损失、财富损失反而是相对较小的,而战争的胜利更是让它压制住了它霸权上最大的竞争对手,同时在科学技术的加持下,它的产业在不断扩大发展,可谓是蒸蒸日上,它引以为傲的皇家海军更是遥遥领先于任何其他国家的海军,控制着全世界最重要的那些海上商路和通道。
一句话,英国现在就是列强当中最强者,而且遥遥领先于任何一个竞争对手,它有资格保持平静。
英格兰是沉睡的狮子,一旦它猛然惊醒并且扑向它的猎物,那么就会是不死不休的恶斗,而历史已经证明,在这种连绵不绝的恶斗当中英格兰往往都会是胜利者。
正因为知道这种现实,所以艾格隆和塔列朗非但不想要在这个时候触怒英国引发一场危不可测的战争,相反他们愿意想尽办法安抚这个邻国,获得宝贵的喘息空间。
这支代表团,就是肩负着这样艰巨的使命踏上英格兰的土地的。
年轻的亚历山大-瓦莱夫斯基伯爵,就是这个代表团的一员。
在艾格隆返回法国之后,希望出人头地的亚历山大跑到了枫丹白露拜访这位至尊的“弟弟”,并且投入到了对方的麾下,而艾格隆看上去也对他颇为看重,把他放到了塔列朗亲王的身边。
就是在塔列朗身边,看着对方的言传身教,亚历山大就产生了投身于外交事业为帝国效劳的想法,而后他就被塔列朗放入到了这次代表团的名单当中。
当然,年纪才20岁出头的他,不可能有资格充当代表团的团长,他是职位是团长的秘书,至于代表团团长的职位,则由巴萨诺公爵雨果-贝尔纳-马雷担任。
这位巴萨诺公爵可不是什么泛泛之辈,事实上他是一位非常资深的外交官,甚至论资历都不比塔列朗亲王差多少。
他出身于一个平民家庭,在大革命初期他来到巴黎,先是做了新闻记者,因为口才好写文章的水平也不错,他被吸收到了共和国政府当中,1792年起就参加了外交工作。
后来,在政治的风云变幻当中,他选择了和野心勃勃的波拿巴将军合作,而后1799年,拿破仑发动雾月十八日政变成为了法国的第一执政,而这时候才30多岁的贝尔纳-马雷就得到了重用,担任了首届执政府的国务秘书。
接下来他一直为拿破仑效力,在拿破仑称帝之后,1809年他因为自己多年来的功绩受封为巴萨诺(Bassano)公爵。再后来,拿破仑和塔列朗两个人决裂,而1811到1813年间他出任了法国外交大臣。
而在1815年,拿破仑皇帝复辟重建了百日王朝,他又为皇帝效劳,所以在波旁王朝第二次复辟后他不得不流亡国外,直到1820年才被赦免回国。
由此可见,巴萨诺公爵资历深厚,尤其是和波拿巴家族的渊源极为深厚,虽然论威望不如塔列朗亲王,但也算是半个“元老”了,从1792年踏入政界开始,巴萨诺公爵已经在政界和外交界当中已经历经了四十年沉浮,经验丰富,更有着同各国的关系网——艾格隆把这么重要的任务托付给了他,足以体现出对他的尊重和殷切期待。
在原本的历史线上,1830年奥尔良公爵篡夺王位建立七月王朝之后,巴萨诺公爵转而投入到了新王朝的旗下,路易-菲力浦国王在1834年曾经还试图任命他为首相来组建内阁,可惜因为他在议会当中没有得到足够的支持而组阁失败。
正因为一度和奥尔良派合作,所以他和其他波拿巴家族的支持者产生了嫌隙,之后也没有再参与到波拿巴家族的复辟运动当中。
不过再后来,他的儿子,第二代巴萨诺公爵拿破仑-约瑟夫-马雷,在拿破仑三世复辟帝国之后又成为了宫廷的廷臣,一度被委以重任,马雷家族时隔半个世纪再度为帝国效劳了。
当然,在这个被艾格隆改动了的世界线当中,“未来”的动摇反复并没有发生,巴萨诺公爵从一开始就坚定地站在了艾格隆这一边,他被委以重任是理所当然的,没有任何人会为此感到意外或者不适合。
在巴萨诺公爵的领衔下,这一支人数不多但地位显赫的代表团就悄然度过了英吉利海峡来到了伦敦,他们受到了英国政府礼貌但又刻意保持距离的接待,然后就被安置到了法国大使馆当中。
从这种接待当中,他们都感受到了英国人暧昧不清的态度——也许他们自己也没有想好到底应该怎样来对待突然重新返回舞台中央的波拿巴家族,所以还在权衡当中吧。
另外,英国如今的政治环境也确实让政府无暇他顾。
在代表团刚刚踏上英国土地不久,6月26日,年迈的乔治四世国王终于如同外界所预料的那样逝世了,由于他唯一的合法子女夏洛特公主早已经先他而去,所以他的弟弟、已经65岁的克拉伦斯公爵威廉登上了王位,史称威廉四世。
在这种情况下,忙于处理王位更迭的英国政府,自然也难以集中精力来处理代表团的问题。
所以,在递交了觐见首相的申请之后,代表团一直没有得到回音,只能呆在大使馆当中静静等候消息,只能以看报纸、玩牌或者在经过许可的情况下访问各界人士来打发时间。
身为拿破仑皇帝的私生子,亚历山大-瓦莱夫斯基伯爵当然对英国人绝无好感,但是却也谈不上憎恶,他对这个他还从没有踏足过的国家深感好奇,相反设法想要弄懂它的政治体系和它的风俗人情、乃至于社会的方方面面,以便为自己未来的工作所用。
同时,作为一个外交官他也深刻地明白,在国际事务当中,个人感情是绝对需要摈弃的因素,一个成功的外交官应该是翻云覆雨的大师,今天的敌人明天就可能成为朋友,“爱”和“恨”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东西,甚至可能有害。
如果他想要实现自己的梦想,那么他就必须成为另一个塔列朗亲王(当然私德必须好一点)。
所以,他抛弃了过往的成见,如饥似渴地阅读报纸和书籍,观察着这个国家的舆论动向以及其他任何值得注意的东西,他勤奋的态度,也让身为团长的巴萨诺公爵感到非常满意。
在年迈的巴萨诺公爵看来,虽然血统出身给了亚历山大很大的机会,一开始就可以一步登天,但在这个尔虞我诈的名利场上,如果没有本事,摔下来也是非常简单的事情,罗马王绝对不会对一个私生子哥哥手下留情。
所以,亚历山大没有因为自己的血统而沾沾自喜,还能保持清醒和理智,让他有一种“孺子可教”的感觉。
巴萨诺公爵当然也十分清楚,既有靠山又自己努力,年轻的亚历山大-瓦莱夫斯基伯爵注定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公爵本人出生于1763年,今年已经67岁了,他自己也知道自己肯定时日无多,但是他创下的家业、他的公爵头衔是他一生奋斗所得到的成功,是可以传递给自己的子孙的——而他的子孙自然未来也会为帝国继续效劳。
所以,哪怕为了子孙计,交好亚历山大也是必要的,对自己一家的未来也极为有利。
正因为如此,所以巴萨诺公爵也和塔列朗一样,经常把自己的这位秘书留在身边言传身教,把自己各方面的经验传授给他,时不时还会跟他讲一些当年各国的宫廷秘闻,让亚历山大大开眼界。
这一天,巴萨诺公爵又在午餐后和亚历山大闲谈,而这一次,他们的话题是来自于法国的消息。
艾格隆在巡游里尔的时候,发表的公开言论,经过报纸的刊载和转载,终于流传到了英国,然后很快就成为轰动性的消息,各家报纸都在使用耸动的标题来报道这些发言,并且让专家进行了各种“分析”,有些夸大其词的煽动甚至让人感觉战争仿佛明天就要爆发了一样。
相对于民间舆论的疾风暴雨,这间房间里的气氛却要轻松许多。
“亚历山大,你的陛下的话怎么看?”巴萨诺公爵一边喝着咖啡,一边询问坐在身边的年轻人。
在这段时间里,亚历山大已经习惯了和团长这种轻松自如的谈话氛围,不过他当然还记得,自己是对方的下属,所以虽然表情轻松,但是还是不可避免地带着下属的恭敬。
“陛下很好地掌握分寸,我相信这一场即兴演讲是他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他回答。
作为外交官,自然要有穿越词语的浓雾看透事态本质的能力,而仔细阅读了艾格隆的演讲全文之后,亚历山大一眼就看穿了这些话虽然听上去耸动,但是实际上却都留有余地,而且一点都没有表露出实质威胁——也就是说,这是在挑起事态但绝对不会引发什么危险。
虽然艾格隆是他的“弟弟”,但是他绝对不敢对艾格隆有所轻视,相反在两个人的互动当中,他是弱势的一方只能服从命令,所以他一直都非常细心地揣摩这个弟弟的一言一行,他知道他的弟弟绝不会是一个冲动的人。
“你说的没错,陛下留有余地,他这实际上是在催促英国人来找他谈。”巴萨诺公爵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又叹了口气,“看来我们工作一直毫无进展,让陛下有些焦心了啊……”
公爵的叹息让亚历山大也有些怏怏不乐,但是他很快就安慰了老人,“阁下,这不是我们的过错,是英国人一直晾着我们……这不能怪我们。”
“可陛下一向不喜欢辩解。”公爵反驳了他。
亚历山大顿时沉默了,他知道这是事实。
虽然陛下对他们很有耐心了,但如果一直在这里徒耗时日的话,那肯定会让他勃然大怒,进而毁掉两个人的前程。
所以必须继续加快进度,至少让英国人接洽自己一行人,他心想。
而在这时候,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却让他喜出望外。
大使馆终于收到了消息,唐宁街10号的主人允许了他们的觐见。
那位伟大的统帅,终于有空来见他们了。
164,威灵顿
在得到了威灵顿公爵的觐见许可之后,整个代表团立刻就从之前的懒散和烦躁当中陡然清醒了过来,仿佛是上了发条的怀表一样,他们各司其职开始紧急动员了起来。
巴萨诺公爵和亚历山大-瓦莱夫斯基伯爵,以及其他成员们把自己关在小房间当中,推敲着接下来面见首相时每一句话,甚至还连夜进行各种排演,以便应对各种可能的突发情况
也不怪他们如此紧张,无论是对于他们的前途来说,还是对他们所效忠的主君来说,机会都是不容被挥霍的,对即将复辟的帝国来说,与英国的关系至关重要,甚至超出了其他所有国际关系的总和,甚至关系着整个事业的成败,绝对不容许有任何懈怠和失误。
对于年轻的亚历山大来说,这一次的会见更加有着别样的意义——
迄今为止,在他20年的人生当中,他唯一有意义的标签“拿破仑皇帝的私生子”,所有人无论是喜欢他还是讨厌他,都不是因为他本人,而是因为他的这个标签。
无疑,这是一种光荣,但同样也是否定了他本人的价值,他绝对不希望这个世界一直以这种方式记住自己。
所以他必须抓住机会,完成“弟弟”赋予他的使命,然后在接下来的十几二十年当中,走到帝国权力场上最巅峰的舞台,进而创下功业名垂青史——他当然不敢奢望自己能够和父亲相比,但只要后人能够稍稍记得他个人的事迹而不是只把他看成一个影子,对他来说,也就已经是实现了人生价值了。
所以他拿出了百倍的热情和自己的同僚们互相商讨和排演着,活像是个刚刚进入律师事务所的实习律师一样。
就在他们准备妥当之后,在预定的日期,他们乘坐马车一起赶到了位于唐宁街10号的首相官邸门口,接着被带入到了官邸当中。
经过了这短短几天的准备,亚历山大自认为己方早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但是当自己真的置身于首相官邸当中的时候,他还是禁不住感到紧张。
这是一个非常平淡的下午,风和日丽,看上去没有一点点危险的气息,相反令人昏昏欲睡。然而,就在这不起眼的方寸之间,此刻却将决定两个国家接近五千万人的命运(也许是几亿人)。
即使在这个流行秘密外交、贵族外交的时代,如此意义重大的时刻也是很少的,而他有幸成为其中的一份子,实在是毕生的荣光,他正在经历历史,甚至可以说他正在书写历史。
以后呢?亚历山大相信,在自己以后漫长的职业生涯当中,一定还会经历许多如同今天的时刻,而这些时刻如果被湮没在了历史的尘埃当中,就未免太过于可惜了。
当时刚刚来到塔列朗亲王身边任职的时候,他曾经满怀谦卑和尊敬地询问过塔列朗亲王许多问题,亲王耐心地回答了其中一些问题,而在另外一些问题上,他则闪烁其词,然后告诉亚历山大,在他死了之后将会出版回忆录,把他珍藏的一些秘密文件和个人看法都写出来公之于众,而在他活着的时候有很多话不方便说,请亚历山大到时候再去鉴赏。
亚历山大对此深以为然,只有死亡才可以让一个人真正无所顾忌。
所以,他会在他这一生认真努力地工作,耐心积累各种材料,写下自己的心得和评价——然后把它们都锁在保险柜里,等到自己也将离开人世的时候,再写下回忆录,将这些文件一起供世人鉴赏,也只有这样,才不至于让他这跌宕起伏的一生被人遗忘。
而今天和威灵顿公爵的会面,尽管他还不是主角,但势必将会成为他回忆录的重大篇章,哪怕是出于对自己人生的尊重,他也将要演出好自己的角色,并且记录下每一段文字。
他们先是被带到了等候室,没有坐多久,一位首相的秘书就走到了他们的面前,礼貌地通知了首相现在可以接见他们。
巴萨诺公爵立刻带着亚历山大,以及另外两位代表团成员一起跟着秘书,来到了首相的会客室当中。
而就在他们刚刚落座的时候,会客室的门重新被打开了,接着大英帝国的首相、功勋卓著的威灵顿公爵,以军人的习惯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以巴萨诺公爵为首的代表团成员们连忙又站了起来,一起恭迎首相的到来。
就身材来说,公爵并不算特别高大,但是瘦削的身躯以及严肃的面孔,仍旧给他赋予了一种凝重而又威严的气质,这种气质不是装腔作势的政治家们能够演出来的,只有真正见过那些尸山血海并且从中摘取过胜利桂冠的统帅才有资格拥有。
不过巴萨诺公爵当年追随了拿破仑皇帝多年,当然不会怯场。
“首相阁下,我十分感谢您在百忙之中拨冗来接见我们。”他微微躬身,然后不卑不亢地向首相致敬。
“公爵阁下,对您我早闻其名,可惜一直都没有机会打交道。”首相并没有表现出傲慢或者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反倒是走到了公爵的面前,然后向他伸出了自己手,“恭喜您重返政坛。”
威灵顿公爵是用流利的法语回复他的,不过这也并不奇怪,公爵在早年的时候,曾经在法国安杰尔军校短暂留学过,而且他一向对法国人没有什么特别的敌意。
既然首相阁下的态度如此随和,那巴萨诺公爵自然不会放过机会,他立刻伸出手来,和首相握住了手。
和巴萨诺公爵握了手之后,威灵顿公爵又向代表团的其他三个成员握手,每次他握手的时候,旁边的秘书都会跟他提醒这个人的身份,而当他走到地位最低、年纪最轻的亚历山大面前时,旁边的秘书小声地向首相报告了亚历山大那人尽皆知的“隐藏身份”。
威灵顿公爵事前就知道代表团的具体成员,所以并没有显得非常惊讶,但是他还是对亚历山大行了注目礼,然后爽快地笑了起来。
“那个儿子我还没见到,但到底还是来了一个儿子!”
公爵的灼灼目光让亚历山大脸上发烫。
作为拿破仑的私生子,他不可能对威灵顿公爵有什么好感,但是他也没有办法去憎恨这位统帅。
在同时期的将领们当中,有能力的往往私德不怎么样,私德好的往往能力有所欠缺,但是威灵顿公爵却极好地同时兼具了这两点,他不喜欢抢掠也不滥杀无辜,更没有因为部下的伤亡而对敌人进行报复,即使他的敌人们也说不上他有什么毛病来。
他最出名的事迹,是在1815年拿破仑皇帝战败被俘之后,面对普鲁士人枪毙拿破仑的要求,他坚决予以抵制,即使普鲁士人表示愿意代劳他也不肯。以至于布吕歇尔被气得挖苦他,说了“你肯定很感谢拿破仑,因为他让你们英国人的事业登峰造极”之类的话。
正因为知道这一切,所以亚历山大根本没有办法去指责威灵顿公爵什么,为国而战各为其主,这是天经地义的。
过去的事情即使再怎么惨痛,那也已经过去了,为了现在的事业不能不立足于当下,而不是纠结于无意义的仇恨当中。
在转瞬之间,亚历山大就中断了自己心中的些许感慨,然后怀着小秘书的荣幸和首相大人握了手。
就是这双并不粗壮的手,曾经打垮了拿破仑皇帝的好几位元帅,并且在滑铁卢扼杀了拿破仑皇帝最后的复辟希望——然而,在此刻,拿破仑皇帝事业的继承者们,却仿佛像是朋友一样握住了这只手,并且向这只手的主人致敬。
命运,真是何等玄幻莫测!
欧洲国家千百年来就是这样,前一阵子打生打死,后一阵子就是亲密无间,翻云覆雨莫不如是。
在握了手之后,威灵顿公爵满意地点了点头,示意众人坐下,接着他的目光落到了代表团团长巴萨诺公爵身上。
“先生,按照贵国的公文来看,您是肩负着和平的使命前来我国的,我们也同样对您抱有着友好的期待;然而——就在几天前,我却从新闻当中,听到了一些不和谐的杂音,据信是罗马王在巡游里尔的时候发表了一些不友好言论,请问这是怎么回事呢?我和国王陛下都需要得到解释,以便消除我们的疑虑。”
首相的质问并没有出乎巴萨诺公爵的预料,事实上就在来之前,他们在排演里认为这就是绕不开的话题,也准备好了种种回应措辞。
而威灵顿公爵此刻虽然是在质问,但是他的态度却相当轻松随和,语气也并不严峻,这已经是他们期待中的最好情况了。
他马上就回应了首相的质疑。
“首相阁下,请您无需担忧罗马王陛下对和平的热爱,既然您一直都在从法兰西收到消息,那么您一定可以看到,这些天当中他一直都在努力地弥合国内各派政治势力之间的分歧,并且安抚军队。他从未表现出任何针对现状的敌意,更不可能改变1815年后欧洲的均势,法兰西将一直是神圣同盟的一员,他很乐意成为一个维护者而不是破坏者。”
听到这后面一句话,威灵顿公爵忍不住嘴角一撇,差点笑了出来。
神圣同盟是1815年维也纳和会之后,俄罗斯、奥地利和普鲁士三国组建的,目的是为了镇压一切有可能的革命,并且联合起来维护现有秩序不得改变,而英国和波旁王室复辟后的法国在之后也加入了进来。
可是现在,波旁家族又一次逃离了法国,波拿巴家族重新跑回来了。
按理来说,这是波拿巴的“仇敌”们的组织,然而无论是塔列朗亲王还是罗马王本人,都没有提出任何一个字针对神圣同盟的看法,仿佛依旧什么都没有改变一样,结果在理论上现在的法国依旧还是神圣同盟的一员。
这当然不是疏忽,而是一种策略。塔列朗亲王就是要利用这种地位,实际上瘫痪掉神圣同盟本身。
毕竟,神圣同盟虽然是欧洲君主大家庭,但是却不是一个真正有执行机构的国际组织,它没有主席甚至没有领袖,只要法国人不提出来,好像也没有一种机制把法国踢出去——除非列强为了法国的地位再开一次大会,然后共同做出决定。
但现在,无论是神圣同盟的发起国奥地利,还是举足轻重的英国,都没有发起这样一场反法大会的想法,所以“法国即将诞生的波拿巴政体还留在神圣同盟当中”的这种奇妙而又尴尬的场面,居然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延续了下来。
不过,政治界和外交界向来不缺乏脸皮足够厚的人才,只要当事人不尴尬那就没有人可以尴尬了。
“一个维护者、一个爱好和平的人,可不应该说出那种咄咄逼人的话来。”在片刻之后,威灵顿公爵恢复了镇定,然后又继续说了下去,“荷兰人对此非常紧张,甚至还找到我希望我来说几句公道话,以便遏制住罗马王不合时宜的想法……”
“不合时宜的想法!”巴萨诺公爵扬了扬眉毛,然后故作夸张地喊了出来,“阁下,请问罗马王陛下到底做了什么吗?他没有往边界增兵,也没有胁迫任何一个外国政府,甚至更没有对比利时人提供最基本的支援,他只是秉持着一颗公义和仁慈的心,对受压迫的比利时人表示了同情而已——而这种压迫,您也看得到,是确有其事的,比利时人民正在自发地反抗着荷兰人的压迫和镇压……”
“一个国家有权在自己的边界之内自行其是。”威灵顿公爵脸色沉了下来,然后正色地告诫巴萨诺公爵,“哪怕表示同情,恐怕也有干涉之嫌,只会惹来外界的疑虑和不安。”
虽然威灵顿公爵说得像是严厉,但是巴萨诺公爵反而松了口气。
这已经是预想当中最平静的反应了。
“好的,首相阁下,我会将您的告诫转达给陛下的,我相信陛下也一定会重视您的意见。”他轻轻点了点头。
接着,他马上话锋一转,说出了自己准备好的说辞,“但是我同样也必须请您正视,一个不稳定的低地,只会让我们所有人的利益都为之受损!尼德兰和比利时已经分道扬镳,这是几个世纪以来的现实,强行把它们捏合在一起非但不会让动乱平息,反而只会制造出源源不断的动乱来,正如我们今天所见到的那样。
所以,作为负有维护秩序重责的两个国家,不光为了低地人民的福祉和未来的繁荣,哪怕为了我们两国的利益,您也许可以考虑一下别的可能性……”
165,轻信
“哪怕为了我们两国的利益,您也许可以考虑一下别的可能性……”
前面的话都知道是场面话而已,而这句话却是巴萨诺公爵要说的重点。
“你认为有什么可能性?”威灵顿公爵直截了当地问。
巴萨诺公爵稍微犹豫了一下。
眼下,威灵顿公爵的态度虽然看上去很友好,但实际上暧昧不清,没有表露过自己任何的真实想法,如果自己现在和盘托出的话,就等于陷入了一个等对方答复的被动状态当中。
如果首相大人对这项提议不感兴趣的话倒也还好,但如果他偷偷地把这个提议泄露出去的话,那势必将会引发大陆上的巨震,原本那些对波拿巴家族不满的国家就更加有口实来攻击罗马王的野心、进而联合起来对付法国了。
他毕竟是外交上的老手,当想到了这一点之后,话说到嘴边他又犹豫了起来。
只是现在箭在弦上,巴萨诺公爵也不敢再犹豫了,他定了定神,然后再抬起头来直视着对方。
“首相阁下,我所效忠的陛下,怀着满腔的热情与对和平的渴望,郑重地打算向您提出一个事关重大的提议,无论您喜欢或者不喜欢他的想法,我请您对此保守秘密。”
威灵顿公爵略微有些疑惑,但是面对对方的眼神,他也轻轻点了点头,“当然可以,只要这项提议并不危害到我国,那么我可以对此保持缄默。”
得到了公爵的许诺之后,巴萨诺公爵继续说了下去。
“从目前的情势来看,荷兰人与比利时人之间的矛盾已经难以弥合,一场独立运动已经是难以避免的了。如果我们任由形势就这样发展下去的话,那么很明显,会出现大规模的流血行为,让200年前的那些惨剧再度在当地上演。而且,如果新教徒血腥残杀天主教徒的话,这势必会在我国激起一股怒潮,民众会出现激烈的敌对情绪,进而给我国政府带来极大的压力,恐怕那时候我国政府也很难坐视不理,英国政府一样也会为这场近在咫尺的惨剧感到头疼不已。
所以,与其让形势败坏到这种所有人都难以承受的地步,不如在大国之间早日形成协调立场,让这对难以相容的怨偶尽快分家才好……综上所述,陛下认为可以让比利时从荷兰王国的统治下独立出来,成为一个信奉天主教的永久中立国家,他深信这对维护和平的最好方法。”
说完之后,他紧张地看着首相,等待着对方的回应。
这一下他已经把最重要的东西抛出来了,接下来无论是什么结果,都将会产生重大影响——他控制不了事态的走向,因为主动权在威灵顿公爵这一边,但是无论如何,他都会拼尽全力去争取最有利的结果,这不光是因为他是波拿巴家族的追随者,更是因为他是一个法国人,他必须为了国家的利益去看不见硝烟的战场上搏斗。
威灵顿公爵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微微皱起了眉头,他原本严峻的神态,此刻更是充满了压迫力。
不过,他看上去并不对这个提议感到特别吃惊,显然在之前他应该已经从各种消息渠道当中得到一点风声了。
“也就是说,年轻的罗马王认为,实现和平的最好方式,是肢解一个国家?恐怕这不会让那些忧心忡忡的人们感到高兴。”他冷冷地说。
“如果是肢解一个古老和统一的国家,那诚然是人神共愤之举,也足以成为别人攻击陛下的口实,可是实情真的是如此吗?”巴萨诺公爵回答,“荷兰自从两百年前独立之后,一直就与比利时各自归属于不同的国家,他们的信仰、风俗和政治传统都完全不一样;他们之所以成为一个‘国家’,只是因为维也纳和会上某些从未去过比利时的大人们的大笔一挥而已!请问就这样决定上百万人的命运,难道不会引起他们的反感吗?
而且,维也纳和会做出此种安排,距今也不过十五年罢了,在时间的尺度上短暂的十五年犹如一瞬,甚至还不够我目前年纪的四分之一长度,难道我们就要把十五年当成永恒,抹杀掉他们追求自身自由和权利的努力吗?首相阁下,您可以支持或者反对这个提议,这是您的权利,但是也请您相信,陛下提出这个提议,是充分考虑到了现状、而且满怀善意的,他并不怀有任何领土上的野心,也绝无挑战各国尊严的想法,他只是希望一切都平静下来,让那些追求自由的人们得到一个公平合理的处置,他们理应得到一个这样的处置。”
“作为一个外交官,您确实口才了得。”威灵顿公爵静静地听着,直到等说完之后,他才缓缓开口,“但是,我必须提醒您,我一生当中,已经见惯了外交官们用最美好的言辞来包藏他们的祸心,也许您也做了不少。正如同您所说,我对比利时人民充满了好感,甚至用有点冒犯的话来说,我一生最辉煌的顶点就是在比利时得到的——
总体来说,我希望那里的人民能够享受和平与繁荣,但是这不应该以破坏整个欧洲的安宁为代价,如果罗马王认为可以靠着那里的动乱来胁迫我们英国人为之让步的话,那我认为他有点过于天真了。”
威灵顿公爵直截了当的回应,让巴萨诺公爵明白了,此时英国人确实对陛下疑虑重重,所以对他的提议本能地就感到有些抗拒,而这种抗拒确实也是事出有因的,毕竟在不久之前,法国就直接吞并了比利时,他们害怕这种“独立”又成为吞并的幌子,或者是逐步“切香肠”的第一步。
“首相阁下,我对您充满了尊敬,您在滑铁卢所获得的荣誉虽然是建立在我国人民的痛苦之上的,但您获得它也是实至名归。虽然我们曾经是敌人,但是现在一切都已经过去,我对您并不怀有任何敌意,陛下也同样如此!请您不要误解陛下的用意,他对比利时的同情和关切仅仅是出于法国自身利益的考虑而已,绝无吞并或者变相吞并的想法,如果英国政府支持他的提议的话,他可以与英国、或者任何一个爱好和平的大国签订协议,保证尊重比利时的独立,并且绝不干涉它的内政。请您相信,对于过去那些连绵不绝的腥风血雨,他和您一样教训深刻,并且绝不愿意再重演一遍。”
在巴萨诺公爵的解释之下,威灵顿公爵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点点。
他倒不是相信对方种种保证——这些保证在外交上是毫无意义的——他是从对方的言辞当中,窥探到了他还没有见过面的那个少年人的想法。
其实,他虽然不动声色,但是这些年来英国人同样也知道,在比利时被荷兰并入之后,当地人的反抗一直从未断过,所以在英国政坛内部,早已经产生了“要不干脆让比利时独立建国吧”的想法。
但是这个想法却一直还没有成为主流的意见——因为法国太强大了,强到了可以轻易震撼任何邻国的地步。
哪怕把比利时并入到荷兰当中,这个合邦国家尚且难以和法国抗衡,一旦比利时独立,岂不是更加弱到无法抵抗了吗?
正因为对法国的戒备,所以英国政府一直都没有将这个想法付诸实施。
然而,随着法国发生了动乱,比利时也随之开始动乱了起来,荷兰对比利时的统治看上去已经摇摇欲坠,如果想要继续维持统治的话只能进行血腥的镇压,而一旦开始这种镇压,就将引发更大规模的动乱,最终把周围的大国都卷进来。
如果是这种结果的话,那英国人同样也不愿意看到,因为此时对英国人来说,打仗并不是最优先事项,它的经济此时正因为技术的发展而蒸蒸日上,它的工厂和商船正在为不列颠帝国带来源源不断的财富,作为现行秩序的最大既得利益者,和平自然是对它最有利的。
它既不想要出兵帮助荷兰镇压革命继续维持对比利时的统治;也不想要看到各个大国借机又把势力渗透到低地当中。
威灵顿公爵靠着战争一步步从低级地主的毫无前途的次子,变成了英国贵族体系最高等级的贵族、变成了位极人臣的首相,但是他并不是一个嗜血好战的狂徒,当不列颠需要战争的时候他会全力以赴,但是他不会去打多余的战争。
冷酷现实的英国人,面对着如今两难的现状,原本被束之高阁的想法又被重新拿到了台面上。
如果比利时独立建国而且成为一个和平的小国,那么英格兰面对世界的窗口就会平静下来,它将不用担心任何外界的侵扰,它的和平和繁荣将可以继续延续下去,日不落帝国的太阳不会落山。
而这时候,来自法国的提议、罗马王的边境演讲更是成为了一种催化剂,进一步加速了英国政坛对比利时问题的关注度。
有人觉得干脆顺水推舟,借着法国愿意保证比利时的机会,一举让比利时成为一个被英国保护的中立国,从此以后把低地变成英国最外层的保护圈;有人觉得波拿巴家族不可信任,法国人同样野心满满,所以不如继续维持现状,支持荷兰镇压比利时;当然还有一小部分人觉得不如干脆大打出手,重演一次十五年前的旧事,杀进巴黎彻底赶跑波拿巴家族,解决整个根本问题。
虽然种种意见众说纷纭,不过威灵顿公爵却已经心有定见,他当然不会听从那些最激进、最不现实的想法,因为在他看来法国人的野心是天然存在的,无论坐上王座的人是谁,他一定会想尽办法去扩张法国的势力,所以单纯去针对波拿巴家族打一场预防战争是徒劳无益的,只是白白流血而已。
不过,他也不想那么轻易地就附和罗马王的提议,因为在他看来,此事事关重大,不光英国和法国置身事内,其他国家的态度也应该纳入到考虑范围之内,英国的利益恰恰就在于让各方陷入到纠纷然而再以超然的态度做出最后的仲裁。
所以,在巴萨诺公爵的面前,他一直摆出一副不置可否的态度。
“您说得并非完全没有道理,先生。”他看着巴萨诺公爵,然后轻描淡写地回答,“比利时人民有权争取他们的自由,但他们的抗争不应该成为其他国家争取利益的工具,我们不会容许任何外国的一兵一卒踏入到比利时境内,这一点我必须跟您说清楚。”
“我也可以跟您保证陛下绝无此意。”巴萨诺公爵摊了摊手。
“如果他愿意收敛自己的野心,并且诚心诚意地希望保护比利时人民的自由,那么我认为这个问题可以进行讨论。”在得到了巴萨诺公爵的保证之后,威灵顿公爵不紧不慢地继续说了下去,“但这个问题不应该仅仅局限在我们两国之间,我们不能私下里去决定那么多人的命运,我们应该开诚布公地在国际上来解决这个问题——”
巴萨诺公爵微微愣了一下。
他倒是没有想到威灵顿公爵居然会这么回复自己。
从好处来想,这说明他确实希望解决这个问题,而且对陛下的提议感兴趣;但从坏的方面来讲,如果把它上升到国际上来讨论的话,波拿巴家族因为它自己的“历史前科”,势必会受到列强更大的疑虑和攻击。
也就是说,必须更多站在英国人的立场一边。
“他说他希望和平,希望保护所有人,我相信他,绅士们总是愿意相信陌生人的。”就在巴萨诺公爵犹豫的时候,威灵顿公爵继续说了下去,“当然,我相信他不是因为我愚蠢,而是我不怕他有什么花招,如果他想要再来一次,那英格兰一定会全力奉陪。不过我相信以他的才智,他不会想要做这么徒劳无益的事情。先生,罗马王如果真的希望和我一起来解决问题,那么我们就一起试试看吧,毕竟我们都背负着巨大的责任,不容我们闪避或者逃脱。”
说完之后,他又轻轻摆了摆手,示意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先生,我会遵守对您的承诺对此守口如瓶。另外出于对您的善意,我想对您说明,您不仅仅需要说服我一个人,英国人并不那么善忘,他们都记得之前发生过什么,如果您真的热心于两国的友好,那您还有的忙,这将是非常艰巨的工作。我祝您一切顺利,因为我从来都不对法国人怀有敌意……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愿意当一个亲法派,但愿年轻的罗马王可以让我这么选。”
说完之后,首相又轻轻和一行人握了手,然后离开了会客室。
166,心领神会
【威灵顿公爵确实出生在爱尔兰,但是他从来不是一个“爱尔兰人”,他的祖先是英国征服爱尔兰之后,从英国过来的殖民地主,所以他在爱尔兰是类似于“满洲太君”的角色。
长大成人之后,他也没有任何爱尔兰认同,实际上他非常讨厌和警惕爱尔兰人,他不止一次告诫政府说爱尔兰人对英格兰怀恨在心,随时可能会起来造反。
铁公爵话是没有说错,但爱尔兰人为什么这么恨英格兰?还不是英国政府和这些殖民地主们剥削太厉害……】
随着威灵顿公爵主动结束了这一场密谈,法国代表团又悄然离开了唐宁街10号首相官邸,启程返回大使馆。
在马车上,年轻的亚历山大-瓦莱夫斯基伯爵还有些神情恍惚他的注意力仍旧集中在了刚刚结束的这场会谈当中。
在他看来,代表团团长巴萨诺公爵的表现已经接近于完美了,面对质问的时候据理力争、同时又力图展现出友好姿态去拉拢威灵顿公爵,如果没有丰富的经验的话,是不可能将两者结合得这么好的,由此可见,当年那一代人是何等星光璀璨!
看到了前辈的表演,他再次痛切地感受到,他还有很多地方需要学习。
同样,还有另外一件事让他揪心,因为威灵顿公爵所展现的态度着实有些暧昧不清,虽然看上去是对比利时独立的提议感兴趣,但是又若即若离,并未给出任何实质承诺,反而不断暗示要让比利时问题国际化。
他总算领教了英国佬的滑头,没想到一向直来直去的伟大统帅,在玩起这种两面手法的时候都是如此得心应手。
“亚历山大,你在担心什么吗?”
正当他还在沉思的时候,坐在他旁边的巴萨诺公爵突然开口了。
也许是因为刚才和首相交锋时耗费了太多精力的缘故,年迈的公爵此时说话已经明显有点有气无力。
亚历山大立刻惊醒了过来,然后老老实实地回答了公爵的问题。
“是的,阁下,我认为英国人在跟我们耍滑头,他们还在观望,并且希望我们做出更多的妥协。”
“在外交舞台上,当你有求于人的时候,别人是永远不会手下留情的,轮到我们占主动的时候也一样。”巴萨诺公爵苦笑了起来,“我并不对首相的回应感到吃惊,恰恰相反,我认为他已经在最大程度上对我们释放善意了。”
“释放善意?”亚历山大一下就懵了,他仔细回应刚才你来我往的交锋,从铁公爵严峻的表情来看,他真的没有感到什么善意的存在。
“这是从何说起呢?”他忍不住问。
“你觉得刚才他太过于冷漠苛刻,那是你没有听懂他的弦外之音。”巴萨诺公爵轻轻摇了摇头,然后小声又复述了刚才首相所说过的话,“‘我想对您说明,您不仅仅需要说服我一个人,英国人并不那么善忘,他们都记得之前发生过什么,如果您真的热心于两国的友好,那您还有的忙……’,你仔细听他最后的话,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了。”
仿佛是怕他还不理解似的,公爵继续解释了起来,“威灵顿公爵想要告诉我们,他个人倾向于支持比利时的独立,但是英国人因为忌惮波拿巴家族,所以会本能地反感来自法国的提议,所以他希望我们能够更加做好英国的舆论工作,让更多人支持这项提议,到那个时候英国政府就可以顺水推舟地‘说服’荷兰政府,让他们同意做出领土上的让步。”
“原来如此……”亚历山大恍然大悟,然后就有些脸红,毕竟他刚才亲眼目睹了如此至关重要的会谈,但是居然还没有体会到首相大人的真意,着实让他感到难堪。“抱歉……”
“没事,你还太年轻,就你的年纪来说,你现在的表现已经足够优秀了,我相信陛下也会深感满意的。”公爵又摇了摇头,示意年轻的亚历山大不必在意,“首相先生如此闪烁其词,恐怕也是有原因的。”
而这时候,亚历山大也很快就想明白了这一切。
英国虽然号称辉格党托利党轮流坐庄,但是在过去的五六十年当中,因为乔治三世、乔治四世两代国王都非常倾向于托利党,所以基本一直都是托利党长期执政,光是小威廉皮特一个人就执政了接近20年时间。
然而,随着乔治四世国王在6月死去,情况开始有所不同了。
首先托利党自己因为长期执政,内部开始山头林立,几大寡头互相内讧,比如乔治-坎宁和卡尔斯雷这两个极为著名的外交大臣,为了人事问题在1809年还闹了决斗,互相开了枪,乔治坎宁还因此受了伤。
后来为了《天主教解放法案》,托利党内部闹出了更大的纠纷,党内右翼和改革派之间几乎水火不容,而这种党内政治分裂的状态,即使是滑铁卢的大英雄威灵顿公爵也无法解决——对于这位统帅来说,波云诡谲的政坛让人力不从心,在战场上用刀枪来面对敌人,要简单多了。
为了弥合党内的政治分歧,即使对爱尔兰人一点好感也没有,但是在当上了首相之后,他还是于1829年颁布了《天主教解放法案》,解除了天主教徒担任公职的限制,同时在官方层面废除了对天主教徒的歧视(当然在社会层面的歧视还会延续很久)。
然而即使如此,托利党内的政治纷争仍旧没有结束,许多人在内讧当中选择了退党转投到反对党,而面对如此乱局威灵顿公爵本人也感到有些心力交瘁,这时候乔治四世国王恰好驾崩,所有人都预感到,长期的托利党执政要暂时宣告结束了,辉格党将会上台。
在这种局势下,即使贵为首相,威灵顿公爵所能够做的事情也不会太多了,也许用不了多久他就会选择辞职。
这些事情,在出发之前,亚历山大就曾经听塔列朗亲王说过,而现在首相的所作所为,无异于是在亲口向他们这些代表团成员承认此事。
所以他没办法把话说得太明显,他总不能公开鼓励这些外国人去接触自己的反对党成员吧。
而听明白了首相的暗示之后,亚历山大的精神也陡然振奋了起来,虽然这只是暗示而已,但同样也证明了英国政府不会阻止他们这些代表团成员与反对党接触——只要把事情做得漂亮就行了。
“我明白了,阁下。”他终于长出了一口气,“那接下来您认为我们应该怎么做呢?去私下里和辉格党的知名人士联系吗?”
“我就说过你很聪明,亚历山大。”巴萨诺公爵微微笑了起来,然后,他竖起手指轻轻摆动了一下,“这就是我们接下来工作的重点,但我们必须要小心谨慎,不要让威灵顿公爵感到尴尬,更加不能伤害到那些我们潜在合作者的名声……”
亚历山大当然明白公爵的意思。
英国人秉性固执骄傲,而且无差别地讨厌一切外国人,再加上他们和法国人的长期战争才刚刚结束不久,所以他们对法国人的敌意是相当浓厚的。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让他们感觉某个政客和法国人过从甚密的话,那绝对会影响到这个人的政治生涯,所以必须小心行事。
不过,对此亚历山大倒是很有信心,在他看来,如今英法两国之间并没有必须用极端手段才能解决的矛盾,而且比利时的独立,对英国的利益来说同样有利,除了一点点已经过时的仇恨之外,摆在他面前的障碍并不多。
英国的政客一向以现实主义而著称,绝不会纠结于过去的仇恨,虽然无法期待得到他们的友谊,但至少也不用担心他们会因为感情用事而放弃真正的利益。
而这时候他又想起了临走之前塔列朗亲王对自己的指点。
帕麦斯顿,这位见风使舵“叛逃”到辉格党的托利党成员,因为辉格党当了几十年的在野党极度缺乏实务人才,所以如今他已然成为了辉格党内的高层,如果辉格党一旦被国王任命执政,也许他就将成为未来的英国外交大臣。
按照塔列朗亲王的判断,这位野心勃勃的政治家,为了抹平别人对他见风使舵的讥笑,为了给自己赚取更上一层楼的政治资本,他会非常乐于推动比利时的进程,而在这种情况下,这支代表团就将可以得到最大的帮手。
亚历山大无从知晓塔列朗亲王的判断到底是对是错,但既然这是亲王的判断,那么他就必须坚决执行到底。
而且,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塔列朗亲王对身边的岛国局势洞若观火,他身在巴黎就已经预见到了这么多事情,那么他的判断一定也有几分道理。
所以在想明白了这一切之后,亚历山大也明确了自己接下来工作的重点——帮助巴萨诺公爵努力扩大代表团在英国上层社会的舆论影响力,同时暗中接触也许不久之后就将上台的辉格党政客。
在马车上,他如实地把自己思考的过程和结果讲述给了巴萨诺公爵听,犹如是一个向老师上交作业的学生一样,而年迈的巴萨诺公爵也频频点头,看得出来对他的表现也相当满意。
“你果然把握住了重点,亚历山大。既然你知道了应该怎么做,那接下来你就放手去做吧,我已经年老了,没办法四处活动,既然陛下和塔列朗亲王对你寄予如此厚望,那你就应该拿出应有的努力来,证明你确实如同他们所期待的那样优秀。”
说到这里,他突然又压低了声音,“该指点你的我都已经告诉你了,唯独还有一点,我要再跟你说明——无论我们私下里怎样跟别人谈论陛下的意见,在公开的对外渠道当中,所有的谈判和交易,都是塔列朗亲王一人来负责的,比利时的独立将是亲王与英国人交涉谈判后的结果,而陛下在期间除了对比利时的独立运动表示同情之外,并无干涉他国的任何想法和行动,你明白了吗?”
“我明白的。”亚历山大心领神会。
他当然知道其中的深意。
陛下不希望让法国人当中的激进民族主义者们认为他一上台就割地,所以干脆想要把比利时独立问题的责任都抛到现在的临时政府头上,而塔列朗亲王并不在意什么名声,他愉快地接过了这个棘手的任务,所以现在的情况就是——即使所有人都知道没有罗马王点头法国政府不可能做出如此重大的决策,但是在政府流程当中他并没有参与其中,甚至自己这个代表团成员的身份都不是陛下任命的,自己一行人只是代表临时政府出访英国而已。
刚才的会谈当中,威灵顿公爵答应了会保守秘密,不光是对这个提议保密,同样也是对他们提到的“罗马王”保密,在这一点上,公爵的信誉是绝对可以信赖的。
“但是,如果威灵顿公爵或者其他英国人故意将比利时问题国际化,那么陛下就不得不走上台前了。”亚历山大提出了疑虑。
“如果英国人需要拖延时间,搞什么国际会议,那我们可以参与其中,陛下也可以为此承担责任。但我相信,只要我们和英国人达成默契,那么谁也无法阻止我们达到目的。”巴萨诺公爵突然自信满满地做出了总结。“陛下并非一味想要逃避责任,如果塔列朗亲王已经尽力,那么谁也无法责备他了……陛下现在是在等待恰当时机,而如果整个问题国际化了,那固然陛下要承担责任,但其他人也必须承认他的合法性了不是吗?”
亚历山大明白过来了。
如果是私下交易,那陛下不必走上台前,塔列朗亲王承担骂名;如果问题被国际化了,那他固然要亲身出场,但同样也意味着他被接纳为了君主们的一员——所以只要把问题搅大,那无论如何发展都对他有利了。
巴萨诺公爵让他放手去干,不光是因为公爵已经年老,恐怕更加是因为自己的特殊身份在陛下面前可以享有更多“曝光权”吧,自己的任何进展,都意味着波拿巴家族的地位越发稳固,而反过来说,如果自己一事无成,那也就意味着英法之间的谅解也成为了镜花水月,他的“弟弟”不得不面对更加险恶的外交环境。
年轻的亚历山大打开了紧闭的车窗,看了看伦敦城两边街道上鳞次栉比的房屋和川流不息的人群,接着他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这个并没有接纳自己成为其中一员的家族,抑或者是为了那个还没有诞生的帝国,自己都必须用心努力。
毫无疑问,他还很年轻稚嫩,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学习,但他相信自己做得到。
拿破仑的儿子终究还是来到了伦敦,即使此时他扮演的角色已经不再是征服者而是一个“和解者”,他相信自己依旧能够书写历史的全新篇章。
“那我们就好好拼一场吧!”他用只有自己才能够听到的音量小声嘟哝了一声。
167,巡视
在阳光悄悄透过窗户洒落在脸上的时候,艾格隆悄然睁开了眼睛。
此时的他躺在了一张大床上,天鹅绒的床垫极尽酥软,而且,理所当然地,他并非孤身一人。
怀中的少女正紧紧地和他拥抱着,凌乱的痕迹证明了昨晚又发生了什么。
“唔……嗯……”
在无意识的呢喃当中,艾格妮丝脸色微红,此时在阳光的照耀下,既优雅圣洁,又带着一丝令人难以抗拒的魅惑。
他看着怀中的艾格妮丝,然后忍不住在她额头亲吻了一下。
而伴随着他的亲吻,艾格妮丝也醒了过来,这时候的她早已经习惯了睁开眼睛之后少年人的存在,她不光没有慌乱,反而也痴迷地看着面前的近在咫尺的少年人,然后同样也献上了香吻。
她心里清楚,这种“夫妇”一般的生活只是转瞬即逝的泡影,终究她会把一切都还给那个理应拥有他的人,但越是知道这一点,她越是投入其中,如饥似渴地享受着彼此之间的温存。
在温存好一会儿之后,两个人才拖拖拉拉地起床洗漱,开始新一天的日程。
和往常一样,在早餐之间的间隙当中,艾格隆一直都在处理从巴黎送过来的文件和信件,他从这些信件当中获取至关重要的信息。
这段时间以来,两个人时常双宿双飞,没有任何人打搅他们,虽说艾格隆心里觉得太过高调了也不太妥当,会让远在巴黎的特蕾莎产生什么意见,但是他却舍不得这样来之不易的享受,所以在隐隐不安当中继续放飞自我——反正除了特蕾莎之外,旁人也没有办法指责他什么。
而他和特蕾莎几乎每天一次的通信当中,特蕾莎也从来没有提过艾格妮丝的事情,更没有流露出对此的不满,所以在侥幸心理之下,他就更加有理由当什么都没发生了。
特蕾莎今天的信件当中,提及到了她的亲弟弟阿尔布雷希特和欧仁亲王的遗孀奥古斯特公主,都相继赶到了巴黎,祝贺他的胜利,并且预备来参加他和特蕾莎的加冕典礼。
特蕾莎将他们都留在了巴黎并且妥善安置,预计接下来的几个月当中,这些亲戚都会留在巴黎等待自己。
艾格隆并不打算为他们改变日程,不过他当然非常乐意看到这些亲戚的到来。
眼下他虽然已经将要走上巅峰,但是毕竟势单力孤,他需要有更多的亲信来帮自己拱卫皇座。
作为卡尔大公的继承人,阿尔布雷希特王子肯定不会在法国长留,但欧仁亲王的两个儿子在长大成人之后却可以为他所用——而且由于欧仁亲王的名声很好,所以他启用这两个“侄子”的时候,无论是波拿巴家族支持者还是法兰西民族主义者都不会有任何反对的声音。
所以他在给特蕾莎的回信当中,嘱咐特蕾莎要替自己好好招待这些亲戚,同时把其他特蕾莎在信中和自己商量的问题一一做出了解答。
当然,他并没有忘记特蕾莎此时还是身怀六甲,所以他在信的末尾,不厌其烦地叮嘱特蕾莎一定要注意多休息保养身体,并且还写上了许多浓情蜜意的情话,讲述着自己在这趟旅途当中遇到的趣事,诉说着自己远游之后对妻儿的思念,盼望着自己能够尽快早日回家,见证夫妇两人第二个孩子的诞生。
对于已经“久经训练”的艾格隆来说,这种甜言蜜语自然是手到擒来,丝毫不觉得有任何违和感——而且这也不完全是谎言,他确实想念着远在巴黎的妻儿,只不过没有那么夸张而已。
在写好回信之后,艾格隆悠然将信塞进了信封然后封上蜡泥,然后转手交给了身旁的侍从,侍从拿过信件之后立刻离开的房间,接下来他的回信将以最快的速度被送到巴黎供特蕾莎阅览。
在他写回信的时候,艾格妮丝坐在他的旁边默默享用着早餐,脸上却有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尴尬和紧张,虽然特蕾莎本人没有出现在这里,但是在这种场合之下却让她有些如坐针毡,仿佛自己眼下所坐的位置是偷来的一样。
好在这种尴尬并没有持续多久,在用完早餐之后,两个人又可以开始今天预定的日程了。
今天他们将在市长的陪同下,一起去拜访市内的居民。
里尔是法兰西东北的核心城市,经济实力自然非常强大,城市内不光有发达的纺织工厂和冶金工厂,还有一所在本地颇为有名的大学,
从北到西,围绕着市中心广场以及大道一带,是里尔的富人区,也是艾格隆和艾格妮丝所下榻的地方。那些精心修建的宅邸建筑虽然不如巴黎那样奢华阔气,但也同样花费不菲而且造型优美,它们是整个城市的骄傲和精华所在。
但是,在市内与富人区仅仅几条街之隔的城东区贫民窟,景象就完全不一样了。
没有奢华气派的高楼豪宅,没有宽阔的街道,也没有各种雕塑和艺术造物,更没有衣冠楚楚的贵族富商,它所拥有的只有挤在一团看不出任何特色的民居,还有狭小拥挤、污水横流的小巷和死胡同。到处密布着脏污痕迹和布满青苔的砖墙。
这里的居民们,要么此时在各处工厂当中充当苦工,要么游荡在街上无所事事,而他们的脸上都只有饱经折磨之后漠不关心的死灰色,因为长时期的饥饿和营养不良而显得额头突出,显现出一种怪模怪样来。
哪怕以这个年代的情况来看,这些赤贫者的生活品质也是十分贫苦的——根据统计,在1830年左右,里昂的十万居民当中,有几千户陷于赤贫的底层市民们因为没有住房而只能在地窖当中栖身,而这些地窖阴冷潮湿又不通风,因此在寒冷的冬天和初春季节根本就没有御寒作用,因此每到冬天都会有不少人冻死。
即使有一份工作,能够购买燃料逃脱冻死的厄运,那也不过是让死神稍微动作慢点罢了,这些工人们在纺织作坊里工作,充当挡车工、织布工和纺纱工,他们没有工会保护,也没有任何劳资议价权,只能领到堪堪维持一家人生命的微薄薪水,而为了得到这些薪水,他们每天付出的代价就是工作十五到十六个小时,一个月顶多也只能休息一两天。
在这种“磨损”,这些工人们的生命出奇得短暂,往往三十岁左右就会结束他们的一生。
繁重的劳动、贫穷而且绝望的处境宛如沼泽,吞噬了生命,而且毫无挣脱的希望,相比之下,哪怕是战争最危险的时段,死亡率也未必比得上这种和平的贫穷时光。
当然,这绝不是里昂一个地方的问题,也不是法国一国的问题,整个欧洲在进入工业化初期阶段,都出现着“城市里拥挤着大量赤贫阶级”的问题。
面对着这种悲惨的景象,西欧的政治家们都为之忧心忡忡,不过政治家们关心的重点并不是如何挽救他们的悲惨生活,而是担心这些陷于赤贫的劳动阶级起而造反并且推翻现行秩序。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政治家们最终形成了两个方案:第一方案是严刑峻法,通过极为严格的法律来恐吓底层,穷人稍有犯罪就会被判重型或者苦役;英国人还在1834年通过了《新济贫法》,将寻求社会救济的穷人塞进劳动教养院隔离,用繁重的劳动来防止他们“危害社会”。
第二方案就是大力扩张殖民地,然后将他们眼中“多余”的贫民直接流放到殖民地当中。这个年代的“开拓殖民”绝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因为气候和水土不服,再加上政府疏于管理,所以这种强制移民的死亡率极高,不过对政府来说这反正都一样,只要自己面临的压力减轻了就行。
相对于冷酷无情的政治家们,一些社会活动家倒是慈悲很多,不少人荡尽家财建立社区,希望以自己的方法来带动赤贫阶级,帮助他们脱贫致富,不过他们大多数人的努力都失败了,被当成了“空想社会主义实验”;而另外一个英国人马尔萨斯则直接很多,他认为人口过度繁衍会挤占社会资源造成饥荒,而他的支持者们则更进一步,认为赤贫阶级的无限繁衍会带来“过剩人口”,进而摧毁社会秩序,所以应该想方设法帮助底层节育。
总之,在这个生产力开始飞跃、现代道德却还没有成型的年代,社会文化对底层冷酷无情,哪怕一个人因为贫苦因而冻饿致死也会被视作天经地义;正因为如此,为了寻求精神慰藉和社会救济,在陷入赤贫的劳工阶层当中,宗教热情反而重新高涨了起来,因为教会多多少少还有一些基层组织力,还能够对教友们进行最低限度的救济。
所以,在启蒙时代被嘲笑、被蔑视的基督教,在这个时候又悄然重新占据了人们的心灵,保守主义重新回潮,对于这些被社会抛弃、压榨的人们来说,这是他们唯一的精神支柱了。
而欧洲各国的统治阶层们也非常乐于看到这种思潮,因为宗教天然就是统治者的合作者,是缓和社会矛盾的利器,所以各国政府和教会的联系又重新变得紧密起来,就连法国在19世纪的时候也多次颁布法律,允许教会人士来承担公立教育,直到19世纪末期的第三共和国才终于实现了政教分离。
在艾格隆提出想要去东城区巡视的时候,市长最初是反对的,因为他不想让陛下看到自己治下的城市的负面形象,也担心有什么人会借机在陛下面前“抹黑”自己。
然而在艾格隆坚持之下,他也不得不顺从了陛下的愿望,于是在他的陪同之下,艾格隆这一行人就一起穿过了各处的街道,来到了东城区当中。
为了担心有人闹事,市长事前也发布了通告,在陛下巡视时,整个城区内的所有工厂放假一天,之后还将会免费给居民们赠送面包和糕点,而这项奖励,比罗马王本身更加能够挑起居民们的欢心。
虽然已经轻装简从了,但是在卫兵、警察和官员们的簇拥之下,这一支巡视队伍仍旧排场浩大,而相比于在市政厅和富人区受到的热烈欢迎,此刻迎接艾格隆一行人的居民虽然多,但都只是带着看热闹的心态远远旁观,并没有对少年人展现出热情的期待。
对他们来说,无论谁坐在了王位上,都不会给他们艰苦的生活带来什么改变,所以只是为了面包和糕点的份上看个热闹而已。
艾格隆和艾格妮丝就穿梭于巷道当中,因为过于狭窄所以他们无法乘坐马车,只能步行前行。虽说他们所经过的路面在他们巡视之前就已经被人紧急清理打扫过,但是艾格妮丝的鞋子和裙角,不可避免地还是沾上了不少泥尘。
不过,比起泥尘的脏污,艾格妮丝更加震惊于自己眼前所看到的种种景象。
她不是活在真空当中的大小姐,当然也见过巴黎下层市民和劳工阶层的贫穷,但是这里的赤贫景象仍旧让她大感震撼。
而这种震撼,和她最近所过着的锦衣玉食的日子,简直形成了惊人的反差和讽刺。
“上帝啊,我随手收下的一件珠宝,就足够多少人衣食无忧了,可这么多人却还在受苦……这真的不公平。”她靠在了艾格隆的身边,然后喃喃自语。
艾格妮丝的震惊和怜悯,都没有出乎艾格隆的预料,他只是轻轻地挽着艾格妮丝的手,帮助她恢复镇定。“的确不公平,但这不是你造成的,不要内疚,艾格妮丝。”
“陛下,难道我们不应该为此做点什么吗?”又走了片刻之后,艾格妮丝终于忍不住再问他。
“我当然必须做点什么。”艾格隆小声回答。“过去的贫穷和痛苦与我无关,而从现在开始,所有的贫困、痛苦都必须由我来负责了,如果我不做点什么,那么我迟早就将会被烈火焚身,人民既然革命了一次那就不会害怕再来第二次第三次。”
接着,他又话锋一转,“当然,仅仅只有我还是不够的,这需要我们所有人的努力,而我就是为此而来的。”
“我但愿您能够成功!”艾格妮丝既满怀不安,又满怀期待地看着他,“如果您能够做到,您就是最伟大的君王了。”
番外(27)浮华绚烂
【承接番外2妖后奸臣和番外6李代桃僵世界线,渣艾留在了奥地利并且和皇太后苏菲留下了传奇故事……】
1841年3月20日
在这个初春的夜晚,维也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流光溢彩。
位于城市中心的霍夫堡皇宫,一改往日的沉寂与庄严,变得浮华炫丽了起来,到处都张灯结彩,各界名流人士穿着盛装华服,络绎不绝地赶到了皇宫当中,参加着这一场准备已久的庆典。
这场庆典,是为了庆祝莱希施泰特公爵夏尔-波拿巴的30周岁生日而举办的。
按理说来,莱希施泰特公爵虽然也算是皇室成员,但是他毕竟只是先皇的外孙,并没有资格享受如此高规格的礼遇,但是苏菲皇太后陛下却不顾世人的眼光,硬是要为自己最宠信、最依赖的宠臣举办如此庆典,以此来讨取自己宠臣的欢心。
苏菲皇太后和莱希施泰特公爵公爵的私情,差不多是帝国人尽皆知的秘密,但有些事是不能被摆在台面上说的,不管私下里大家是多么眉飞色舞地流传着他们两个的风流韵事,但是在表面上却只能人人都装作一无所知。
既然皇太后开心,要花这么大力气为公爵庆生,那么无论是内阁大臣还是名流显贵或者是外国使节,都不能驳了陛下的面子,所以都只能摆出一副荣幸的笑容,来到皇宫当中共襄盛举。
不过,虽然这桩风流韵事已经人尽皆知,但是无论是皇太后还是已经身为首相的公爵阁下,两个人在民间的名声却并不差。对于民众来说,君王们的个人私德并不那么重要,他们更关注的还是身边的柴米油盐和日常琐事。
而在逐步掌权之后,莱希施泰特公爵也确实在不断采取各种手段,试图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他积极引进外部技术和投资,改善了原本落后的财政和税收体系,并且借助着对外胜利的机会严厉打击那些原本享有特权的各民族贵族阶层,让他们也按照帝国的普遍标准缴税。
在他几年的努力下,这个古老而陈腐的帝国似乎终于看到了逐渐走出阴霾的曙光,而最直观的变化,就是古老的维也纳正在不断扩建,而且变得越发美丽迷人。
城市中的各条骨干街道被翻修一新,既宽阔又规整,而且两旁还有永夜不熄的煤气街灯作为照明,即使到了深夜行人和马车还是川流不息,而街角上各处都有着精美的雕塑,充满了这座城市特有的文化气息,
正因为有着如此成绩,所以皇太后和公爵并没有因为他们的风流韵事而被这个保守的天主教国家的人民所厌弃和辱骂,反而是被当做传奇故事被人所津津乐道。
当公爵的30周岁庆典到来时,不光是皇太后陛下一人高兴,全城的市民们也同样在为之欣喜,为帝国有着如此可靠的中流砥柱而感到安心不已。
随着夜幕缓缓降临,在数不清的彩灯和烟花的照映之下,宏伟的皇宫变得犹如童话般虚幻迷离,就如同这个逐渐面目全非的世界一样。
然而,在全城都陷于欢庆气氛的时候,位于皇宫内中心位置的、属于莱希施泰特公爵夫妇的套间当中,气氛却显得有些压抑和怏怏不乐。
公爵夫人是来自于古老的萨伏伊家族的克里斯蒂娜公主,她是撒丁王国在战败之后不得不在苏菲皇太后的命令下和亲嫁过来的(参见番外6李代桃僵),自从来到奥地利之后,她就一直生活在郁郁寡欢当中。
倒不是她还恨着自己的丈夫,事实上,出于一种愧疚心理,公爵在日常生活中对她非常友好亲切,可以说是照顾有加,再加上公爵本人又是同龄的王孙公子们当中的佼佼者,所以公主早就已经打消了自己被迫嫁来的愤怒感和耻辱感,反倒是接受了这段被强加于她的婚姻,接受了自己成为波拿巴家族的一员。
克里斯蒂娜公主的怨恨,集中到了帝国最尊贵也最肆无忌惮的女人身上,她丝毫不顾及自己的名誉,几乎公开地和自己的丈夫纠缠不清,即使在公爵和自己结婚之后也不曾收敛半分,甚至还把自己当成了这种私情的幌子……自从两个人结婚之后,苏菲曾经又怀孕过,她以“生病了需要温泉疗养”的名义偷偷躲到了巴登小镇的皇家疗养院当中,生下了这个孩子。
为了掩人耳目,同时为了给孩子一个合法身份,所以这个恶毒的皇太后强行把克里斯蒂娜公主也留在了那里,当生下了那个私生子之后,这个孩子就成为了公爵和公主的后代,也就意味着成为了公爵的继承人(参见番外9鸠占鹊巢)。
虽然在皇太后的种种威胁之下,克里斯蒂娜公主无法对外说出实情,只能接受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儿子,但是在内心当中,她永远不会原谅这样的伤害,她满怀对皇太后的憎恨,连带得对自己的名义上的长子也从来都不管不顾。
对于妻子的遭遇,公爵颇为怜悯,所以他反倒对她刻意温柔,两个人很快也有了自己的孩子。
就这样,无论是克里斯蒂娜公主自己的孩子,还是苏菲偷偷为他生下的孩子,都挂在了克里斯蒂娜的名下,在名义上都是他的合法婚生子,但是在克里斯蒂娜的眼中这当然完全不一样,她只想把自己一切的爱和未来的财产都留给自己的孩子,甚至巴不得所谓的“长子”赶紧早夭,让那个女人尝到上帝的惩罚。
只可惜,美好的愿望总是不能实现,她只能默默苦忍着残酷的现实,上帝并没有显灵,相反那个女人越发神气活现,她无论怎么任性妄为,似乎都可以心想事成。尽管她不过是一个甩手掌柜而已,但是在她的统治下国家却有了蒸蒸日上的迹象,民望也在不断水涨船高,人间真是太不公平!
今天虽然是她丈夫的30周岁生日庆典,但注定她不会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她只能被迫看着丈夫为人所夺,一如既往满怀嫉恨却又无可奈何。
正因为如此,她的心情又怎么可能好得起来呢?
看着妻子郁郁寡欢几乎哭出来的样子,公爵也颇为无奈,他知道自己和苏菲的所作所为,无异于把她变成了牺牲品,让她饱受了屈辱,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只能尽自己所能,尽量给妻子补偿,不光是情感上的抚慰,在未来他也会为两个人的孩子(名义上的次子)留下不逊于长子的头衔和财产,让她可以稍稍平复一下痛苦吧。
带着这样的想法,他轻轻拥抱了一下妻子,“克里斯蒂娜,谢谢你。”
到底是谢什么呢?谢她一直以来的忍耐和委曲求全,还是谢她的牺牲,或者谢她未来几十年的相伴?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然而,面对着丈夫的拥抱,克里斯蒂娜心中的委屈和酸楚却稍稍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她也紧紧抱着丈夫,然后小声回答了他,“等庆典结束之后,我们可以出去一趟吗?就我们两个。”
虽然身为首相,日程安排都极为紧凑,但是面对着妻子卑微的要求,公爵却还是不忍心拒绝,于是他立刻答应了下来,“可以,我会安排好的,我们一起去阿尔卑斯山脚下,那里不会有人打搅我们的。”
在丈夫答应自己的要求之后,公主的怨念总算消去了几分,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接着,她也小声向丈夫祝贺,“生日快乐,殿下。”
“谢谢。”公爵再次道谢。
正当此时,门外却传来了不合时宜的轻响,接着,宫廷侍从恭敬而又阴柔的声音透着门传了进来,“首相阁下,皇太后陛下召您过去觐见。”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克里斯蒂娜公主慢慢地从丈夫的怀抱当中挣脱出来,然后用不甘和无奈的眼神看着丈夫。
“抱歉。”
公爵只能向她道歉,然后转身离去——对他来说,无论有多少温情和怜悯,那个人在他心中始终是更重要的。
公主一言不发,只是看着丈夫离去的背影,而她的眼神很快变成了厌恶和憎恨——她心里的账本又多了一笔账了,只是恐怕永远没有机会“清算”了。
很快,公爵被带到了皇太后陛下的套间里。
虽然年纪比30岁的公爵还大了6岁,但是因为身为皇太后有着无限的资源来给自己保养,所以苏菲看上去依旧非常年轻,而且,由于她把几乎所有国家大事都交给了宠臣来处理,不必为任何事情心烦,所以心态上更是不受任何牵累,因此更是有利于保养。
眼下她的肌肤犹如当初艾格隆初见时那样洁白娇嫩,眼神中的任性和傲慢也没有稍减半分。
这就是他所迷恋的人,这就是他花费了一生时间所呵护和保卫的人。
虽然有很多牺牲和无奈,但只要和她在一起,这一切似乎好像都是可以接受的。
“我的心肝儿~”当看到了他之后,苏菲一如往常的亲昵,一边呼唤着他,一边走到了他的面前然后一把拥抱住了他,“喜欢我今天给你办的庆典吗?”
“确实不错,不过排场没必要搞得这么大。”公爵回答。
而这时候,他的双手也紧紧地拥抱住了怀中的老情人。
由于两个人实在“太熟”了,所以几乎不需要什么语言就可以互相进入状态,很快他们就进入到了浑然忘我的境界当中——而侍从们对此早已经见怪不怪,所以都悄然退下了。
虽说是尊贵的皇室成员,但独处时的两个人并没有什么拘束,艾格隆一把将她横抱到了沙发上,然后两个人就这样紧贴在了一起。
“排场大有什么不好吗?”皇太后陛下咯咯笑了起来,一点都没有临近中年的迹象,“这不说明大家拥戴你吗?”
“这跟拥戴可没什么关系,大家只是看在您的面子上来给我捧场罢了。”艾格隆摇了摇头,然后又补充了一句,“陛下也对此不太高兴,在他看来这种规格是他本人才能拥有的排场……我好像是在冒犯他的权威。”
“什么叫冒犯?这是我要为你办的,我难道没资格决定用什么规格来举办庆典吗?他有什么意见来找我就行了,凭什么对你有意见?”苏菲一听就瞪起了眼睛,“这小东西是越大越不听话了,我得教教他怎么尊重他的长辈!”
“话也没必要这么说,你知道的,我一直都不怎么在意虚名,哪怕不搞什么庆典我也无所谓,只要有你们陪伴就好了。”艾格隆摇了摇头,“不过,陛下现在的性格确实越来越明显了,我也觉得以后很多事情我们不能搞得那么大张旗鼓——毕竟,帝国迟早是要由他来执掌大权的。”
“他能有什么意见?他的一切都是你给的,也是你在替他守卫他的江山。以后如果他还敢对你顶嘴,你可以打他一耳光!反正那本来就是你儿子。”苏菲笑嘻嘻地说。
对于这种调侃,艾格隆只能报之以苦笑。
事情哪有那么容易,纵使他们实际上是父子关系,但是终究还是君臣的名分,以前因为小皇帝年幼,他还可以摆出一副“皇父摄政王”的架子来吓唬这个小弗朗茨皇帝让他乖乖听话,但是随着小皇帝渐渐长大,已经萌生出了身为君王的自我意识,举手投足当中已经有了唯我独尊的气势,再叠加了小男孩必不可免的叛逆期,实在不是那么好管的。
况且,他也害怕,如果自己的管教过于严厉,把小皇帝的精气神打散了,那有可能会重蹈历史的覆辙,将自己和苏菲的儿子变成历史上的那个弗朗茨-约瑟夫皇帝。
在历史上,弗朗茨-约瑟夫皇帝几乎成为了软弱腐朽、昏庸无能的代名词。
论治国,他一事无成,先是输给法国和撒丁的联盟,丢了最重要的伦巴底和威尼斯领土;而后又输给了普鲁士,丢了对德意志邦联的领导权,从此只能成为普通的中欧国家;后来他还在内外交困之下不得不跟匈牙利人妥协,结果把自己的帝国变成了和匈牙利共治的双头联盟;最后,他还在参谋长霍岑道夫的影响下贸然发动了战争,结果引发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彻底葬送了哈布斯堡家族长达700多年的统治历史。
论治家,他也同样是一事无成,他虽然热爱妻子但是却守不住家,夫妻两人常年分居,唯一的儿子鲁道夫皇太子还因为精神压力太大选择了自杀身亡……
一个男人身为皇帝却连妻儿都照顾不好,这究竟是何等的无能呢?
总之,在后人看来,弗朗茨-约瑟夫就是一个大悲剧大怨种的形象,他虽然活了86岁,统治了帝国68年,但是却没有给人们留下什么文治武功的好印象,他被人记住的,只是一次次失败和一次次悲剧。
这样的人生,是艾格隆绝不愿意在自己儿子身上看到的。
所以,在他负责小皇帝的教育之后,一直都在刻意给这个孩子灌输清晰的远见、坚强的意志力和决断力——而这些东西,都是历史上那个弗朗茨皇帝所极度欠缺的。
从小皇帝目前的表现来看,其实他的教育成果还是挺成功的。
所以他也不想为了压服小皇帝使用太过于激烈的手段,破坏自己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成果。
艾格隆的这一番苦心,是没办法跟苏菲直接说明的,所以他只能叹了口气。“皇帝都应该有魄力,他既然胆敢跟我提意见,那也是好事,如果他一味唯唯诺诺那我才会失望至极。”
接着,他又转开了话题,“算了,这些事也不应该在庆典日来说,我们应该更加快乐一点,至少在今天不要想那些烦心的东西。”
“说得太对了。”苏菲立刻就附和了他的意见,然后她又压低了声音,用那种宛如少女般的呢喃来慢慢问他,“所以,为了庆祝,首相阁下,我们……应该……做些……什么呢?”
虽然已经相处了这么多年,并且在十几年私情当中生下了不止一个孩子,但是对于怀中的美人的刻意魅惑,艾格隆却仍旧难以抵挡……
尤其是,她此刻眼中挥散不开的浓情蜜意,更是让他无限沉迷于其中。
姐姐与弟弟,舅母和外甥,皇太后和首相……这种身份倒错的禁忌快乐,每次都能够让他乐在其中。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了起来,接着,他板起了脸,表现出严峻的样子,然后伸出双手虚摁住皇太后陛下的脖子。“陛下,我想要搞革命了!”
“胡说八道!”苏菲显然进入了状态,她立刻板起了脸然后怒斥着近在咫尺的叛贼,“你饱受国恩,怎么居然敢说出这种话来,这是何等忘恩负义!我要在广场上处决了你!”
接着,她很快又绷不住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而就在她轻浮的笑声当中,两个人的身影很快就融合在了一起,无分彼此。
这是他们又一次的风流韵事,以后还会有很多很多次,浮华绚丽又轻浮浪荡的摄政时代,被人咒骂却又让人无比怀恋的摄政时代,就在这场庆典当中慢慢迎来自己的全盛时期,欢乐和眼泪都永无终结。
番外(28)青出于蓝
【艾格妮丝成为皇后的独立世界线,剧情承接番外16,17】
1837年6月23日,夏至日之后的第二天。
虽说各地气温正在明显攀升,但是在远离喧嚣的枫丹白露宫却还感受不到多少暑意。
到处密布的绿荫和花草,隔绝了炎热的阳光;川流不息而又轻柔蜿蜒的塞纳河,用自己平静的水流轻轻带走了多余的热量,温柔地赐予宫殿中的人们以温凉。
放眼望去,湛蓝的天空当中点缀着大片的白云,彷佛在苍穹当中也隐藏着大片巍峨的宫殿,绵延到遥远的尽头,而在大地上,目及所见皆是璀璨夺目的珐琅彩绘窗,和各种栩栩如生的大理石浮雕,这座原本就被历代法王精心修缮的宫殿,在它的新主人的手中,焕发出了更加璀璨夺目的光彩,其精美和宏伟,让整个世界都为之折服。
此时的帝国,也仿佛和这座优美的宫殿一样,进入到了一个全盛的时代。
经济长足发展,社会面貌日新月异,就业充足,国库丰盈,一片蒸蒸日上的绝景。波拿巴家族的皇位似乎成为了上帝施加给整个国家的祝福,也得到了全国人民的衷心拥护。
无论是皇帝陛下还是皇后陛下,在出巡时所到之处,都得到了如同雷鸣般的欢呼,这种欢呼和喜悦是发自内心的,也只有那些带领国民走向繁荣和富足的君王,才有资格领受这种待遇。
如果仔细比较起来的话,皇后陛下在国民心中的喜爱度可能更高一些,因为陛下虽然长相讨喜,成就斐然,但不可避免地还会有几分皇帝的威严,而平易近人的艾格妮丝皇后却绝没有让任何人产生高不可攀的戒惧感,她仿佛来自于人民当中,又仿佛随时可以和国民打成一片。
除了平易近人之外,她还有忠贞,低调,简朴等等优点,又有着令人仰视的剑术,再加上又是本土出生没有丝毫外国血统,这些难能可贵的优点,使得她在民间拥有极高的人气,被认为是“我们法兰西自己的皇后”,深得敬重。
正如外界所看到的那样,艾格妮丝皇后陛下不喜欢奢华的排场,在没有公众活动的时候宁可深居简出,不事张扬;她只有一个稍微称得上“破费”的爱好,那就是收藏各种冷兵器。
以贵族女性的角度来说,这绝对算得上是一个出奇的怪癖,但是,既然是皇后陛下的怪癖,那就称不上“怪”了,反而是一种别出心裁的风雅。
而无论皇后陛下的爱好有多么古怪,永远有人会出于各种原因去投其所好,于是几年下来,艾格妮丝皇后的寝宫里凭空就多了一个兵器库,里面堆满了她珍藏的各种刀剑,在日常闲暇的时候,皇后陛下也经常会泡在这个兵器库里,欣赏她这些轻易得来的珍藏。
今天,艾格妮丝皇后陛下就正如往常一样,在自己收藏库当中度过自己在皇宫当中的又一个悠闲的下午。
她坐在一张书桌旁边,而两边是武器架子,上面悬挂着各种名贵的刀剑,它们的兵刃闪耀着璀璨夺目的寒光,令人寒意陡生。
武器是需要专门保养的,越是名贵的刀剑越是娇贵,而皇后陛下总是会亲手来保养这些珍藏,不肯让其他人来代劳。
此时的皇后陛下,正小心翼翼地专用的油剂滴在了桌上的兵器上,接着她用粉袋轻轻摇晃,让粉末滴落在兵器上,粉末很快就吸收了油剂,变成了一滩糊状的物体,而这时候皇后陛下再轻轻拿起桌上的白棉布,仔细地擦拭着两面兵刃,直到油剂被擦均匀地涂抹到了剑刃上,看上去锃锃发亮为止。
时间在悄然流逝之后,艾格妮丝皇后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原本紧绷的手指也放松了下来。
大功告成了……她用满怀欣赏和得意的眼神,看着自己面前的武器,犹如是一个钟表匠完成了自己心爱的手工作品一样。
而这件武器,是一把刀。
它身形细长,略有弯度,单面开刃,刀身有着暗光花纹,刀茎上还有皇后陛下不认识的方块字铭文,更增添了几分异域神秘感。而在刀柄和刀镡上,也缀有精美的花纹和装饰品。
整把刀造型优美,做工极为精致,与其说它是杀人的利器,倒不如说它是武器当中的艺术品。
没错,这是一把东洋刀。
在这个年代,随着东洋的岛国渐渐为欧洲人所知,它的那些艺术品,比如陶器、浮世绘和刀剑也逐渐地流出到了欧洲,而因为带有着异域风情,以及独特的审美文化,所以这些东西风靡一时,很快就成为了收藏家和权贵们家中必备的藏品。
在原本的历史上,西方的印象派画家们还有不少喜欢浮世绘,并且从中汲取了不少新鲜元素。
不过,艾格妮丝皇后对其他艺术品毫无概念也不关心,唯独对这种刀倒是相当钟爱,而身为皇后只需要她稍微透露几句,自然就有人去收集然后双手奉上。
桌上的这把刀,就是她最近得到的藏品,一看就是名匠打造价值不菲。
在保养完了之后,她又把刀拿到手中仔细把玩,兴之所至甚至还挥舞了几下。
而这时候,门外传来轻轻的敲击声。
从这敲门声当中,艾格妮丝就知道到底谁来了,所以她头也不抬,直接就喊了一声,“进来吧!”
接着,门就被打开了,接着一个穿着裙子的幼小身影,悄悄地溜了进来。
这个金发碧眼的幼女衣着华贵,留着卷发和刘海,面孔精致,看上去简直犹如是一个精致的人偶一样。然而,她此时却好像心慌意乱,战战兢兢地站在皇后陛下的面前,一副不情不愿但又不得不来到这里的样子。
没错,她就是皇后陛下最钟爱的外甥女夏露-德-特雷维尔小姐。
皇后陛下笑眯眯地打量着自己面前的幼女,再度为姐姐能够拥有如此可爱的女儿而羡慕不已。
“夏露~”她眉毛上挑,然后笑嘻嘻地喊了一声。
“在,皇后陛下。”虽然一脸的不情不愿,但是面对皇后陛下的招呼夏露自然不敢怠慢,于是轻轻挽起裙子优雅地向姨妈行了个礼,然后低着头静待姨妈的吩咐。
看着夏露的样子,艾格妮丝越看越是满意,自从夏露出生之后,她一直都非常钟爱这个外甥女,哪怕成为皇后之后,她也时常夏露带在自己的身边,当成亲生女儿一样对待。
夏露小姐一开始自然是对这种待遇感到极度骄傲的,皇后陛下的溺爱也是她在宫廷当中横行无忌的最大资本,她在每个孩童面前都是飞扬跋扈的样子,就连皇太子殿下也可以不给面子。
可是,这种“恩宠”,在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却成为了夏露难以承受的负担。
因为,从某一天开始,皇后陛下突发奇想,要让自己的外甥女成为自己一身技艺的继承者,而从那一天开始,夏露的灾难就降临了,她不得不接受姨妈残酷的训练。
从小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哪里吃得下这种苦头?从第一天开始她就叫苦不迭了,她也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有吃这种苦的必要性——毕竟身为未来帝国最有权势的名媛,她勾勾手指头就有无数人心甘情愿为她效劳,自己亲手拿着刀剑和别人搏杀这算是闹哪样?既不优雅也不合适。
可是皇后陛下却好像是铁了心一样,非要收了这个“徒弟”,哪怕自己亲姐姐爱丽丝说情也不管用,所以夏露百般无奈,只能硬着头皮接受姨妈的教导和训练,内心当中自然苦不堪言。
但是再苦再委屈也没有用,她只能忍受下来。
当着外甥女的面,皇后陛下站起身来,她高挑的身材再配合手中的刀,一瞬间就充满了压迫力,仿佛空气都瞬间变冷了一样。
接着,她又轻轻挥动了一下手中的刀,刀刃以不快不慢的速度在空气当中以无规则的路线滑动着,柔软的刀光连成一线,与其说杀气腾腾,倒不如说有着别样的美感。
把玩了一下手中刀之后,她又像是献宝一样展示给了面前的幼女。“好看吗,夏露?”
“很好看。”虽然对刀剑并没有特殊的爱好,不过这把刀一看上去就如此精美,夏露自然也只能给出这样的回答。
“是很好看啊……”艾格妮丝点了点头,然后又悠然说了下去,“想想看吧,它在万里之遥的异国他乡,从一块锻钢开始经过千锤百炼,还有工匠们精心的打造,最终变成了这副美丽的模样,最后还远渡重洋,来到了这里,难道这不是非常传奇吗?”
夏露只能连连点头,附和姨妈的说法。
“所以,送给你啦!”艾格妮丝又迷恋地注视了一下洁净透亮的刀身,然后把它横摆到了夏露的面前。
“嗯?”夏露现在对此毫无准备,一下子有些手足无措。
她当然看得出来,姨妈是真的很喜欢这件收藏,结果转手就要送给自己,哪怕是骄纵的她也会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这样不行吧……您不是很喜欢吗……”她怯生生地摇了摇头。
“怎么,你在质疑我的诚实吗?我既然说出口了,可不会收回去啊。”艾格妮丝又笑了起来,“收下它把,正因为我喜欢它,所以送给你才会体现出我对你的期许和珍爱呀……”
毕竟是皇后陛下,既然下了命令那就是不可违逆的,所以夏露只好战战兢兢地从姨妈手中接过这把刀。
之前,她曾经蒙受过一次馈赠,姨妈把自己最初练剑时的剑赠送给了她,从那时候开始好像就变成了正式的“师徒”,而这一次,姨妈把自己最珍爱的收藏之一赠送给了自己,这是否意味着她对自己剑术的进展感到满意呢?夏露略带得意地心想。
虽然直到今天还是对剑术并无热爱,但是秉性聪慧的夏露在剑术上的天赋同样惊人,再加上有姨妈严厉的督促下,这一两年来夏露的进展可谓是一日千里,虽然姨妈很少当面夸奖她,但是夏露却能够从姨妈的眼神当中看出她对自己的满意。
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就算有城府也难免会得意忘形,所以夏露接过刀之后马上就反问了艾格妮丝皇后,“陛下,您这算是对我的奖励吗?因为我的进展很让您满意?”
说着,她拿着刀,还像模像样地摆了一个姿势。
“hia!”
穿着华裙的金发幼女,再配上手中的刀,可爱当中又有一股妖异凌厉的煞气扑面而来,可见夏露这段时间确实进步不小。
“少得意了,你这个狡猾的小东西!”艾格妮丝一听忍不住噗嗤一笑,然后伸出手来,揪了一下外甥女的耳朵,“你离出师还早着呢!就现在的情况不过是刚刚上道了而已——”
被姨妈这么一摆弄,夏露耳朵吃痛,但是又不敢反抗或者挣扎,只能用委屈巴巴的小眼神看着姨妈,而她这种眼泪汪汪的样子很快就起了效果,艾格妮丝不再揪紧,反而轻轻抚弄起夏露的小耳朵来。“孩子,你学得确实不错,但哪怕你学得再好,在手上真的见血之前,你都算不上是个剑士。”
夏露听得顿时毛骨悚然。
练剑就已经让她如此苦不堪言了,听姨妈的意思,还想让她去跟人拼杀手上见血?
这简直太可怕了,这完全不是她应该有的人生轨迹。她不是应该成为最耀眼的玫瑰盛放在华堂之上吗?怎么会变成这样?
“姨妈……您在说什么呀!”惊慌失措之下,她一下子口不择言了,“太可怕了。”
“可怕?也许确实可怕,但这也是不可或缺的经历哟~要变强,要配得上手中的剑,你就必须这样做。”艾格妮丝继续轻柔地抚弄着夏露,然后向她解释,“放心吧,以我的经验来看,在那一刻你是麻木的,没有紧张也没有怜悯,你只会想用比最快更快的速度去解决对手,躲避对死亡的恐惧……然后在那一刹那,一切就都结束了。”
“可我为什么要配得上手中的剑呀!”夏露委屈巴巴地反驳,“我不用这些也可以过得很好呀……有您在,有妈妈在……”
“可是你的命运不应该被寄托在他人身上不是吗?”艾格妮丝温柔地回答了她,“我爱你,夏露。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正因为爱你,所以我想让你能够自己成为傲然绽放的玫瑰,而不必变成一株华丽的寄生藤。别的我不会,我只有这手中的技艺了,所以为了这份心意,我只能把它完完整整地交给你。也许你不能单纯靠它来掌控自己的命运,但是至少你面对命运的挑战时会多了几分底气,而这也不枉我一番苦心了……”
面对姨妈温柔的回复,夏露一下子惊呆了,她不知道是感动还是惊讶,但原本心中的抵触似乎也消去了不少。
“别担心,现在说这个还早呢!你离出师还远得很,不必怕自己手上沾血。”艾格妮丝又重新笑了起来,然后抓住了夏露的手,“来,我们继续练习吧!今天这么开心,我们可要尽兴才好!”
“呀!”夏露只能发出一声无奈的悲鸣,然后任由被姨妈拖走。
成长,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169,劳资谈判
【168因为说了敏感话题(虽然我也不知道到底哪儿敏感了),所以已经被封禁了,几天时间一直申请解封但都可耻地失败了……所以只能放弃治疗。
考虑到还有没看过168的读者,我就在这里略微说一下168的故事梗概吧——主角和艾格妮丝在视察了里尔城的贫民区,艾格妮丝对其中贫苦的景象大感同情,希望能够改善这些市民的处境,主角回复说如今时代确实大为不同了……
艾格妮丝对主角的理论自然大惑不解,不过却欣然认同主角的结论,而接下来主角就将以实际行动来展示自己想法。
他的切入点是1829年里尔市爆发的“四苏抗争”,起因是在此之前,为了刺激工人们的生产,雇主们推出了一项政策——工厂每生产出一尺成品布,负责织布机的工人就可以在原本的薪酬之外,再给四个苏的额外津贴(一法郎等于20苏)。
然而在1829年,雇主们借口经济环境不好,取消了这项额外的津贴,于是在当年10月,几个工人就捣毁了自己负责的织布机作为抗议,1829年10月当地的法庭判处他们有罪并且需要支付罚款。
然而这激起了工人们的更大怒火,最终在1830年,随着巴黎发生动乱,各个地方的社会统治秩序都出现了混乱,工人们借机开始到处砸毁工厂的窗户和机器,要求恢复原本的4苏津贴。
在原本的历史上,围绕着这项津贴的存废,里尔的纺织业工人和雇主们进行了长达数年的劳资对抗,期间经历了多次镇压,直到几年之后才争取到了雇主的让步。
而此时,劳资双方的抗争正在最激烈的时间段,主角打算介入到这一场旷日持久的劳资纠纷当中,借此来赢取民心,顺便传播自己的执政理念。】
当艾格隆和艾格妮丝一起驾临到一家大型纺织工厂时,这里已经到处都挤满了人。
除了卫兵和官员警察之外,还有被特意召集过来的劳资双方的代表以及新闻记者等等。
在艾格隆出现在众人面前之后,早已经等候在此的人们,纷纷脱帽鞠躬向艾格隆行礼。
艾格隆一边轻轻挥手致意,打量了一下周围的人们,此时双方的代表分列在了他的两边,一边的人们衣冠楚楚,长相或者富态或者壮实,有些人还佩戴着勋章;一边则衣衫简朴,而且因为常年的劳作和营养不良显得瘦削和佝偻,两边无论在衣装上还是气质上,都是泾渭分明,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也敏锐地注意到,劳工的代表们这边腰弯得更加深,而且明显更加紧张和拘谨。
不过这倒也并不奇怪,在这个年代,虽然法兰西人民曾经推翻过王朝的统治,也发表过《人权宣言》,但社会等级制还是一直深入到社会人心的。纵使因为劳资纠纷,这些劳工们已经有一种对上层社会模模糊糊的对抗情绪,但是是在内心当中他们对国家的上层建筑还是有一种本能地敬畏感,这种敬畏感,在碰到国家的“主人”之后,更加会变成一种大气也不敢出的畏惧——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去推翻内心中的权威的。
虽然现在他们的头上已经没有了作威作福的领主,但是法院的严刑峻法依旧足以让他们产生畏惧。
相比于21世纪的后辈们,此时他们抗争的诉求也几乎可以算得上卑微,他们只是希望恢复长期以来的4苏津贴而已,明明是如此合理的诉求,但现在在自己面前竟然更像是在“乞求”。
珍惜眼前这样驯服和忠诚而且容易满足的人民吧,不然的话你只会更加焦头烂额……艾格隆在心里对自己说。
在众人的注视下他走进到了厂房当中。
这间工厂规模相当大,里面摆放着不少缫丝和织布的机器。
在这个年代,由于化学纤维还没有诞生,高端的纺织品都只能用丝绸来制作,而制作丝织品的首先就得缫丝——先煮蚕茧,将蚕茧放在大锅中煮开,然后从蚕茧中抽出丝,将其中的细丝捻在一起卷绕成丝线,然后将缫好的丝不断重复卷绕,最后制成生丝。
在之前的几个世纪里面,以上的缫丝工序都是必须用人力手摇木制锭轮完成的,然而时代的进步,终于让人类文明看到了全新而且无与伦比的新动力——那就是蒸汽机。
蒸汽机最初诞生和改良都是因为矿山需要抽水,但是很快它就被引入到了纺织行业当中,因为缫丝的工序本来就需要烧开水,简直就是为了引用这种动力而天然准备好的。
很快,在18世纪末,英国的纺织工厂就开始大量使用蒸汽机为自己提供动力了。比如缫丝工厂里面有着锅炉和蒸汽罐,用里面的蒸汽为蚕茧加热,然后再利用蒸汽机的动力让大量金属锭绕着丝线框自己转动起来,从而大量解放了摇锭轮所需的人力。
在接下来几十年当中,蒸汽机开始在英国的纺织工厂大面积流行开来,并且极大地增加了这些工厂的产量,也让英国人获得了无与伦比的产业竞争力,即使拿破仑皇帝号令整个欧洲一起来对英国搞大陆封锁,也没有能够撼动英国人的产业优势,纺织业也成为了英国人支撑军费的巨大财源。
随着技术扩散的脚步,法国的工厂也慢慢地开始引进和使用蒸汽机,不过却总比英国人慢了好几步,哪怕在里尔这样的纺织业中心城市,在这个时间点上能够使用蒸汽机的工厂也并不多——由此倒也可以折射出这家工厂在本地的实力和地位。
虽然此时为了迎接陛下的到来工厂已经放假,但是当置身于这偌大的厂房当中时,艾格隆仍旧可以感受到它运转起来的景象。
在厂房当中白色的雾气弥漫,又热又湿,人们甚至看不到几米外的东西——不过他们也不需要关心几米外的东西,因为他们必须在这些机器当中不停穿梭十几个小时,成为这些机器的“仆人”。
正如人类社会所“常见”的情况那样,虽然这种蒸汽动力改进了生产工序并且极大解放了生产力,但是工人们的劳累却没有减小半分,甚至还比过去时代更加劳累了——雇主们开始要求照顾工人们去看管更多机器,更换纱锭和布匹,十台,二十台,越来越多……直到人力被压榨到极限为止。
如此的劳累,也没有给这里的工人们带来富足的生活,虽然这里的工厂可以源源不断地出产极具光泽的丝巾以及时尚衣装,让贵妇和小姐们穿得光鲜亮丽,但是他们的薪水却少得可怜,难以养活自己的家人,许多人还不得不全家挤在地窖当中,甚至到了冬天都买不到足够的柴火御寒。
自从上古以来,人类社会的底层世界一直都是如此惨痛和苦难,科学的发展、生产力的膨胀,此时却还没有来得及惠及到他们,资本的原始积累反倒要求他们拿出比先辈们更加多的劳累来满足它自我增殖的胃口。
这种胃口是无穷无尽的。
艾格隆中断了自己无意义的遐想,然后走到了一台机器旁边,接着转身面对着众人们。
“各位,非常遗憾,我来到,不是为了欢声笑语,而是为了一件不幸的纷争。我知道,在不久之前,在里尔、在这里爆发了激烈的冲突,这种冲突不光是让各位为之伤神,也让整个城市都为之痛苦。
不用说你们也都知道,里尔的纺织产业不仅对本地的经济至关重要,同样也对我国的经济至关重要,它不应该因为这些纷争而陷入到混乱当中,因此,当得知整个冲突的始末之后,我决定以我个人的名义和权威,亲自介入到这一场不幸而且完全可以避免的纠纷当中,以此来恢复整个行业的秩序,维护我国的经济稳定……”
面对着众人,艾格隆侃侃而谈,其他人也都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他,等待着他的“裁决”。
毕竟,他是罗马王,将是未来的陛下,他的话比谁的话都更加有分量。
“我,并无私心和偏见,也无意偏袒任何人,我需要你们的支持,我也在尽我所能地保卫你们每一个人。你们所有人的痛苦,对我来说都是我的痛苦,所以为了解除痛苦,我会给你们最明智的裁决——现在,我需要一一听取两方代表们的陈述,然后我将完成我的裁决,请你们本着自己的爱国心去遵守这个裁决,以上帝的名义!”
艾格隆庄严地说出了这番开场白之后,向工厂主们这一边先递了一个眼神,然后他走到了旁边已经为他准备好的一个小房间里。
虽然名义上是说要“听取”各方面的意见,但是在这种问题上,艾格隆从来都是自己独断的,他已经做出了决定,只是需要让这个决定得到各方一直“认可”而已。
毕竟在名义上他是全民的皇帝,更不能在这种至关重要的问题上摆出一副唯我独尊的模样来,哪怕只是做做样子他也得看上去不偏不倚。
而且,他不能一味地只摆出自己的权威来单方面强迫各方服从。
因为所谓的“帝王威权”并不是万灵药,相反更像是一种越用越少的货币,尤其是对他这个在外国生活了接近20年最近才赶回来的人来说尤其如此。
在社会矛盾累积的时候,一个君主可以扮演“中立的仲裁者”,调节财富的分配和规则,但是,这样的做法很难真正解决社会问题,因为不管怎样剥削和压榨都会存在,怨气会一直累积下来,直到最后会变成引发暴乱的怒火。
在进入房间之前,艾格隆为了打破这里的凝重气氛,又转头看向了留在厂房的众人们。
“我是劳工们的朋友,并且永远都是。我关心你们的面包胜过关心大炮!”
接着他走入到了其中。
而很快,一个穿着燕尾服,身上还佩戴着荣誉勋章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然后再度躬身向艾格隆行了个礼。“陛下,我叫马克西姆-杜雷尼,很荣幸能够觐见到您。”
“很遗憾我们在这样的场面下见面,杜雷尼先生。”艾格隆笑了笑,然后友好地向对方伸出了手来,“谢谢你送给艾格妮丝小姐的礼物,她很喜欢。”
没错,艾格妮丝收到的那个贵重的项链,就是他送过来的。
在收到了那样的礼物之后,艾格隆自然也会去详细了解送礼者的信息,所以他知道这位先生。
他不仅仅是这一家工厂的主人,同时也是里尔城纺织行会的理事长,是整个产业的大人物,也就是一个所谓的“资本家”了。
当然,即使他很有钱,给艾格妮丝送出这样贵重的礼物也是异乎寻常的,这已经超出一般的“厚礼”的标准了。
只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这种异乎寻常的举动——那就是他别有所图。
艾格隆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一个商人,向自己奉承讨好到这种地步,那就意味着他有政治上的野心。
而艾格隆只要能够搞定这个人,就能够让自己不需要付出任何额外成本就可以解决掉这一场劳资危机,因为他在行业内的分量,足以说服其他工厂主了。
因为时代的局限性,他无法从根本上解决社会剥削和财富分配不公的结构性矛盾,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想方设法“创造财富增量”,提高提高总的生产力水平,让平民随着社会财富总量的增长而在一定程度上享有更高的生活水准。
所谓“幸福是比较出来的”,只要生活水平比过去好,比邻国好,那么国民自然也就会心平气和了。
这是历史上拿破仑三世的成功经验,他在总计22年的统治(4年总统18年皇帝)当中,成功地让自己没有遭遇过巴黎街垒造反,只是最后因为普法战争的失败而不得不丢了皇位,既然有“珠玉在后”,那么艾格隆自然也可以做得更好。
听到艾格隆感谢自己,这位商人只是淡然一笑,“只有艾格妮丝小姐,才配得上那样的珠宝,留在我这儿只是浪费而已。”
“杜雷尼先生,那我也有礼物送给您。”艾格隆不紧不慢地回答。
170,软硬兼施
“杜雷尼先生,那我也有礼物送给您。”
听到了艾格隆的话之后,这位大工厂主立刻屏息凝神,等待着自己得到的“回报”。
作为里尔城如今最大的工厂主、最有钱的富豪之一,马克西姆-杜雷尼先生的发家史颇具有典型性,他原本出身于当地一个小店主家庭,家境不算富裕但也算是有点积蓄。
本来,在法兰西王国的社会等级体制之下,他的一生估计只能平庸度过,继承老爹的小店然后苦心经营接着再传给自己的儿子,作为一个不为人知的小水滴凝固在历史长河当中。
然而,几个世纪以来法兰西最大的一次“阶级动荡”,为千百万人打开了阶级上升的大门。
这扇门看着光辉璀璨,但其实也凶险万分,数不清的人死在了门前,只有少数人能够靠着自己的头脑、机智、嗅觉和运气走过这扇门,一举跨入到了社会顶层当中——而马克西姆-杜雷尼就是其中之一。
在大革命爆发之后,政府为了筹钱,到处没收教会和逃亡贵族的财产,然后低价拍卖。
在这一轮拍卖当中,急需要钱的政府本来就把标价定得很低,然后那些新任命的专员们,大多数也良莠不齐,很多人只需要塞一点钱过去,就能够通过超乎想象的底价买到他想要的一切。
那时候还很年轻的马克西姆-杜雷尼看到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于是变卖了家中几乎所有的积蓄,一边低价收购一边重金贿赂,暗中大量购买了田产和珠宝(送给艾格妮丝的那串项链就是他这一时期搞到手的,也是他最得意的珍藏)。
在那段混乱时期当中,很多人都抓住了这一个机会,然后借机暴富,但是其中大多数人走到这一步就停了下来,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幸运而弄花了眼,只想着守着田产过一个小地主的生活;然而马克西姆-杜雷尼却不愿意止步于此,原本森严的阶级社会一夕崩塌,激发出了他无比强烈的欲望。
既然几百个原来默默无闻的平民聚在巴黎就可以充当制宪议会来主宰全国的命运,那我为什么不能够富甲一方,成为最受尊敬的阔佬?
在这种“狂妄”的野心的驱使下,在时局稍稍稳定之后,他又拿着自己膨胀了一轮的身家进行了第二次赌博。这时候他买下的田产和珠宝又重新升值了,他拿着这些财产到处抵押借款,然后盘下了好几个纺织工坊,接下来的30多年里,他就全身心地扑到了这个行业的经营当中,一步步地扩大规模、兼并同行,最终让自己成为了整个行业的领头人,也拥有了几乎数之不尽的财富。
工厂就是他的王国,工人就是他的臣仆,织布机织出来的不只是布,还有一个平民爬上社会最顶层的雄心。
不过,在达到商人的顶峰之后,马克西姆-杜雷尼开始渐渐感到自己这条路差不多已经走到头了。
没错,他确实富甲一方,而且在当地饱受尊重,甚至地方官员们也因为他的财势而对他十分友好客气;但是他并不真正握有权力,哪怕他在自己的工厂里可以说一不二,但是工厂之外他并不能干涉市政,出了本地之后更没有人知道世上还有他这一号人。
在绝大多数人眼中,现有的成就已经足够他躺下就此休息了,然后已经慢慢年老的马克西姆-杜雷尼却还是不肯满足,他的雄心让他不甘于以“知名实业家”的身份来结束自己的一生。
换句话说,他想要挤进更高的圈子里,变成整个国家内的大人物。
然而,在他刚刚产生这种想法的时候,此时正是波旁复辟王朝时期,复辟王朝和革命前的旧王朝一样重视等级和血统,平民出身的他并没有希望挤进巴黎的权力圈子里,他也不愿意抛下自己的工厂和事业,单纯去选一个众议员,在议会当中充当一个无足轻重、吵吵嚷嚷的小角色。
面对这种沉闷的僵局,马克西姆-杜雷尼先生只能选择继续等待,他暗地里希望时势能够起变化——也只有时势的重大变化,才能打破固有的权力结构和社会等级,让他看到阶级再次上升的希望。
1789年之后的时势变幻,曾让他一口气爬到了平民所能爬到的顶尖,他期待着能够有另外一场时势变幻,再让他爬到凡人所不能触及之处。
终于,在1830年,他所期待的“时势变化”悄然降临了。
腐朽陈旧的波旁王室再度被推翻下了台,而这一次接替他们的,将是波拿巴家族的小继承人。
对波拿巴家族,他算不上喜欢,但是他记得一个事实——当年皇帝册封了很多平民当了高官和贵族。
如今罗马王回来,既有的权力格局被打破,他需要合作者和盟友,而他势必也将会用重赏来回报这些合作者们。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他每天都在关注来自巴黎的消息,关心罗马王的每一个动向;在罗马王开始全国巡游之后,他更是翘首以盼,就等着罗马王一行人来到里尔的那一天。
他终于等到了那一天。
当然,马克西姆-杜雷尼先生绝不是蠢人,他几十年来一直都在和政府官员们打交道,因而深刻地领会到政治运行的本质逻辑——如今想要攀附罗马王的人实在太多太多了,他必须要展现出足够的诚意和实力,才能够被未来的皇帝陛下看中并且记在心里。
而且,枕头风往往很有用。
所以,在艾格隆一行人到了里尔的第一天,他就让人悄悄给艾格妮丝小姐奉上了自己保险柜里最有价值的珠宝,以此来博取“影皇后”的欢心。
果然,他的方法立竿见影,他的名字很快就被罗马王给记住了。
不过接下来的发展却有点出乎于他的意料,罗马王确实给了他口信,但口信的内容却是要来到他的工厂当中解决旷日持久的劳资争端。
虽然对此感到迷惑不解,但是既然这是陛下的命令,那他也只有遵从,于是他忍痛给工厂放假了一天,然后毕恭毕敬地迎接罗马王一行人。
在向艾格隆致敬之后,他带着些许的期待和得意,等待着面前的少年人给予自己的“礼物”。
艾格隆也没有卖关子,而是马上就说出了自己的打算,“有鉴于您对我的支持和诚意,以及您多年来深耕于地方,为我国产业发展所做出的贡献,我希望您能够在接下来为我担任诺尔省选举筹备委员会的负责人,替我在接下来的全国选举当中博取选民们的支持,您认为如何?”
马克西姆-杜雷尼知道,罗马王希望在全国巡游之后举办全民选举,再借着全国性的授权来名正言顺地登基称帝,这已经是全国公开的秘密了。
所谓的“诺尔省选举筹备委员会”,就等于是皇帝党的大本营,陛下给出这份“礼物”就意味着他认定自己就是本省最大支持者,而这个“认可”,就等于说他以后在本地拥有着极大的政治资源了,甚至某种程度上可以和高官分庭抗礼。
如果是普通商人的话,原本应该对此感到满足,但是马克西姆-杜雷尼心里却隐隐有点失望。
一省之地并不是他想要的舞台,他如果只想要在本省呼风唤雨的话,老早就可以做到了,又何必再去想方设法攀附罗马王?
而他眼睛里一瞬间掠过的失望,马上也被敏锐的艾格隆给捕捉到了。
“你觉得不满意吗,先生?”他温和地问。
“不……陛下!我很满意!”虽然艾格隆态度温和,但是马克西姆-杜雷尼禁不住被吓了一跳,连忙摇头表示自己绝无此意,“谢谢您的任命,您放心吧,我一定会为您在本省操好盘的,诺尔省将会全民拥戴您和您指定的任何候选人,陛下!”
“我也相信你一定能够做好。”艾格隆笑了笑,“另外,其实你也没必要掩饰自己的失望,我知道,选举委员会只是临时性的工作,而且影响范围太小,像你这样具有勃勃野心的人肯定难以满意,所以,你不妨把它视作是一种‘测试’,如果你确实能够替我摆平诺尔省的选举,那么以后我还有更多事情要仰仗你——”
马克西姆-杜雷尼心里稍稍开心了一些,虽然君王们总是会出尔反尔,但是至少自己还有一个念想。
然而,还没有等他缓过劲来,艾格隆又话锋一转了。
“不过,在这之前,我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先生。”
“您是指什么?”马克西姆-杜雷尼又来了精神。
“替我去摆平你的同行们,我相信作为行会理事长的你具有如此影响力。”艾格隆直言不讳地回答,“在这次仲裁当中,我已经决定要支持劳工一方的诉求,为了把负面影响降到最低,你去说服其他工厂主们,让他们接受并且执行我的仲裁。”
马克西姆-杜雷尼对艾格隆的“仲裁结果”并不感到意外,毕竟他知道罗马王现在需要拉拢民心,他一定会做出偏向于劳工一方的裁决,可是,他作为资方的代表、最大的工厂主,又有什么动力去接受这个仲裁呢?
“陛下,我请您再好好考虑一下您的决定。”他立刻就说出了自己准备好的说辞,“我们的产业虽然这些年来得到了巨大发展,但同英国的同行们相比,仍旧极为孱弱……所以为了维持可靠的利润率,获得继续发展行业的资金,我们必须坚持更低的成本。诚然您对子民如此仁慈是好事,但如果您一味放纵劳工们不合理的诉求,那只会让整个国家蒙受更大的损失,您迟早还是会面对怨言。”
“就在您向我诉苦说利润单薄、产业无以为继的同时,您却轻松地给我的情人送了价值足够上万人生活一年的珠宝。”艾格隆冷不丁地说。
涛涛不绝的马克西姆陡然被他一句话堵住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为好。
“杜雷尼先生,诚然对这个行业我远不如您了解,但是我也有我的理智和判断力,这些年当中,整个行业积累了大量利润,几乎每年你的财产都会增殖10%以上,在这种情况下,区区4个苏的额外津贴又怎么可能会让行业难以为继呢?哪怕恢复了这笔津贴,你依旧可以大举扩张产能、购置新设备,我相信这对你来说并非难事;至于连这些都承受不起的工厂主,他们本来就不应该在这个行业存在!还不如趁早关张大吉让你们兼并算了。”
“纵使我个人承受得起,但我相信我的同行们也很难接受……我没有信心说服他们,陛下。”马克西姆-杜雷尼试图继续抵抗。“而且,我所有的财产都是我诚实经营得来的,这并非罪过,陛下。”
“你想要压低成本,这很正常,你甚至可以希望你的工人们免费给你做工,这是站在你的立场上的理所当然的想法……可是,社会不能仅仅按照你们的意愿来运转,先生。”艾格隆回答,“你有没有想过,我要为此付出多少成本?你赚到了大钱,然而那些饥寒交迫的工人们会在绝望之下起来反抗,我要用整个法律机器来平息反抗,我要为此付出多少钱?除了钱之外,他们会诅咒我,认为我应该对这一切不公来负责,请问我又为此损失多少?如果要算账的话,恐怕我更有理由让你们让步。”
他的话,让马克西姆-杜雷尼又是一阵哑口无言,毕竟他虽然是个成功的商人,但是还没有涉足的政治场,和从小就学习辩术的艾格隆相比简直犹如小儿一样。
在艾格隆的逼视之下,他额头开始冒出青筋,一副又委屈又恼怒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反驳的样子。
“这是我的意志,无论你肯不肯答应我的要求,我都会把它推行下去,无非是手段不同而已。”艾格隆继续说了下去,“当然,我不想、也不能被有产者们认定为是敌人,如果有你站在我的前面替我解决问题,那我确实省事了很多,所以,杜雷尼先生,你帮我这个忙,我承你这份情,你觉得怎样?”
在对视了片刻之后,马克西姆-杜雷尼似乎终于明白过来了,这是不可更改的决定。
“陛下似乎也没给我别的选择。”他委屈巴巴地回答。“这可是一大笔钱啊!”
看到对方这副模样,艾格隆简直忍俊不禁。
他微微笑了起来,然后又向对方伸出了手。
“这绝不会是单纯的损失,因为我不会亏待你的。在接下来的国家铁路公司筹股的时候,我将允许你拥有优先认购权……到时候你会发现自己挣钱比过去还要容易,先生。”
171,攀附
“到时候你会发现自己挣钱比过去还要容易,先生。”
艾格隆的话,让马克西姆-杜雷尼将信将疑。
作为一个鼎鼎大名的实业家,他当然知道铁路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也知道这个东西正在大规模地在临近的那个岛国铺开。
从英国人的做法来看,这个所谓的“铁路”应该是一个有利可图的生意。
可是,当它被引入到法国的时候,真的能够盈利吗?或者就算能够盈利,利润能有多大?这些都是未知之数,正因为不太明白这些,所以他只能将信将疑。
对于对方的想法,艾格隆也是心知肚明,在新事物落地之前,它一定会引发质疑,这是客观规律。
但是,作为一个事业有成的实业家,他对技术和新事物的嗅觉肯定要比普通人更加敏锐,只要让他看到一点有利可图的前景,他就一定会热情地投身其中——当年他就是这样义无反顾地拿着全部身家去购买工厂最后成为巨富的。
这样的人,对艾格隆自己的计划,接受度肯定会其他人更高。
于是他也耐着性子向对方解释,“作为最靠近英国的经济重镇,同时作为我国北方最大的产业城市,里尔对我国来说至关重要。所以,在引入铁路和蒸汽机车以后,我打算在里尔建设相关的工厂设施,把这里变成我们最初的铁路中心,当然在同时我们也要修建从巴黎到里尔的铁路——如果以后形势允许的话,还要把这条路延伸到比利时境内去,以此来扩大我们的经济优势……”
接着,他又跟对方简单描述了一下铁路在客运和货运方面的巨大优势,这绝对将会是一个有巨利可图的生意。
而更关键的是,修建铁路需要庞大的资金,单纯让政府来承担这样巨额的支出是难以承受的,所以艾格隆将会成立国家铁路公司,然后以公司的名义向巴黎的金融市场推出债券,利用外部投资来解决资金问题——在历史上法国人所做的事情也大差不差,所以艾格隆对此也极有信心。
毫无疑问,这个过程不会有想象中那么顺利,毕竟人们总是会天然地排斥和警惕新事物,但是在这个强势君主制的时代里,他可以凭借能够自己的权威和意志力去强行推动很多东西,并且以此作为自己的“功绩”。
不过,单纯有他的个人意志力也是不行的,孤身一人无以为王,他需要有能力的人来执行他的意志,而在他这一段时间的经历当中,他已经发掘了几个类似的人才。
巴黎的银行家博旺,里尔的实业家杜雷尼,就是这些人才当中的佼佼者。
他们虽然互不相识,但是他们本质上是一类人——他们野心勃勃,目光敏锐,在大革命时代之后的时局变幻当中抓住了机遇,从平民当中脱颖而出,走上了普通人能够爬到的顶峰位置。
他们冷静务实,又机敏狡诈,而且还有着吃人不吐骨头的残酷,但从另外一个方面来说,他们又有着超越常人的精力和执行力,能够在这个生产力急剧膨胀的时代当中驾驭住奔腾的洪流。
他要对外融资就需要博旺们,他要发展产业就需要杜雷尼们,也只有在这样一群金融业和工商业的巨头,才能够帮助他快速地将自己的帝国拉入到工业社会当中,拥有改变世界格局的实力。
正因为他需要杜雷尼这种人,所以他对对方的态度非常客气,他希望让对方认同自己的观点,然后拿出足够的积极性来完成他的意志。
在他简短的描述之下,马克西姆-杜雷尼终于态度松动了,作为一个实业家他当然有投资的冒险精神,既然未来的皇帝亲口说它能赚大钱,那为什么不去试试呢?反正他现在已经有了雄厚的资本了,又不需要跟过去一样赌上全部身家。
哪怕亏了,那也算是花钱买皇帝开心——多少人想要这样的机会还找不到呢……
“陛下,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既然您如此盛情邀请,那作为您忠诚的臣仆,我义不容辞。只要债券在全国上市,我一定会率先认购,争取能够在本地作为表率——”
他想通了之后,立刻昂首挺胸地答应了下来。
接着,他也伸出手来,和艾格隆握了握手。
看到对方如此懂事,艾格隆心里也大为快慰,心想自己果然慧眼识人。
在不经意之间,他今天已经实现了自己的全部目标——他调节了劳资纠纷,并且做出了保护劳工权益的仲裁;他让马克西姆-杜雷尼来帮助他解决仲裁案的资方协调,并且把他拉到了自己的利益集团当中;他还让未来的铁路公司找到了一个资金雄厚的投资人。
无论从任何标准来看,这都算是自己大获全胜了——现在,他处于和全国人民的蜜月期当中,整个国家都在期待他能够有所作为,各个阶层、各个利益集团因为和他牵涉不深又深怀敬畏,所以愿意服从他的意志来做出各种妥协。
当然他也知道,这种“蜜月期”终究不会持续太久,人们终究是善忘的,他必须利用自己不知道能持续多久的高人气、高威望,快速为新的王朝奠定一个执政基础。
从眼下的情况来看,他干得还算挺不错的。
心情大好之下,他就对对方透露了更多的情报。“国家铁路公司的首任总经理,我准备让诺德利恩公爵担任。他是艾格妮丝小姐的父亲,在巴黎也卓有名望,等过阵子我会介绍你同他认识,以后你们两个将有很多机会合作——先生,巴黎社交界的大门会向您敞开,并且欢迎您成为其中一员的,只要你在这个新兴的行业当中崭露头角,那么你肯定能成为全国知名的大人物,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
艾格隆前面的威逼利诱倒是没有让马克西姆-杜雷尼有什么触动,但是他这番话,却让他一阵心热。
作为一个事业已经达到了顶点的实业家,他更大的愿望是在社会阶层上继续再爬升上去,而如果能够和一位巴黎的公爵家庭扯上关系的话,那势必就将让他未来受益良多。巴黎的社交界也将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他虽然有钱,但毕竟还只是里尔本地的富豪,而且这个年代,消息也不是那么灵通,所以他并不知道公爵的能力和名望到底如何,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巴黎权贵”的概念,但这已经足够了。
更何况,那位公爵还是艾格妮丝小姐的父亲……
这一路的巡游当中,陛下和艾格妮丝小姐的关系已经人尽皆知,可想而知以后也会是陛下的宠妃,在陛下面前她的话可能比别人的话都管用,而如果自己能够和公爵保持良好的关系的话,那就意味着他就可以真正攀上艾格妮丝小姐这条线,最终拥有“直达天听”的渠道。
这不比花大钱去选个破议员要强多了?
他越想越觉得起劲,此时铁路公司计划对他的利益诱惑反而被他抛到一边了。
此时他已经确定,那一串价值连城的项链,是他最值得的一笔投资。
“陛下,我十分感激您给我的机遇,我会尽我所能配合公爵的工作的,如果他需要什么业务上或者人力上的帮助,我都可以帮忙。”他立刻就打了包票。
接着,他又小声提出了一个要求,“陛下,您能否格外开恩,再给我一点惠而不费的帮助呢?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觐见一下艾格妮丝小姐,并且让她将我介绍给她的父亲,想必通过这种方式的话,公爵阁下会更加重视我一些。”
对于这个请求,艾格隆当然满口答应了下来。
接着,两个人又对接下来的劳资谈判商量了一下细节,然后艾格隆让卫兵去把艾格妮丝叫到了房间里来。
在艾格隆和杜雷尼密谈的时候,艾格妮丝一直留在厂房当中,在工厂经理的引领下参观各处的机器和设备,这一切都让她大感新奇,听到了艾格隆的召唤之后,她才赶到了艾格隆的面前。
“艾格妮丝,你刚才已经见过这位先生了,但现在我给你正式介绍一下,这位是马克西姆-杜雷尼先生,他是这座工厂的主人,也是本地最有名望的实业家……顺便,那串项链也是他送给你的。”
如果是一般的女子,会对这份礼物欣喜若狂,艾格妮丝虽然出于本能也很喜欢那串项链,但是心情也很复杂,一方面她觉得自己这是僭越,抢了特蕾莎的东西;一方面见识到了贫民区惊人的贫困之后,她更加对这份过分奢靡的礼物感到内心有愧。
不过,虽然心情复杂,但是她毕竟受过严谨的礼仪教育,所以还是亲切地向对方行礼致谢,“谢谢您的礼物,杜雷尼先生,我非常喜欢它。不过,对我来说它毕竟太过于贵重了……您以后还是不要如此出手大方才好,不然我会受之有愧的。”
马克西姆-杜雷尼虽然早已经知道艾格妮丝的性格平易近人,但是对此刻艾格妮丝的亲切还是感到有些受宠若惊,他连忙向艾格妮丝行礼致敬。“艾格妮丝小姐,您不必介意,虽然珠宝贵重,但是相对于您来说它简直不值一提,也只有像您这样美丽、高贵的女士佩戴它,才能够真正物尽其用。如果一直就在我的保险柜里,那反而是让它蒙尘了!
您不光美丽还有宽怀济世的心肠,我相信您能够为国家和人民做出的贡献,远远超出了它的价值,倒不如说它在因您而璀璨。”
他一大串的恭维之词说得行云流水,让艾格妮丝听得又开心又有点发窘。
“您言重了……”
虽然她还是有些不安,但既然木已成舟,艾格隆又明令她必须收下这些礼物,所以她也只能将它收入囊中了,正因为如此,她对这个送出如此重礼的实业家也有几分歉意。
在短暂的寒暄之后,艾格隆替马克西姆说出了他的诉求。
“艾格妮丝,杜雷尼先生很喜欢投资新兴产业,在我刚刚跟他说过铁路公司的构想之后,他打感兴趣并且想要投资,而我刚刚还跟他说了,预定的公司总经理将是你的父亲,所以他很希望能够认识公爵本人,并且为他未来的工作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是吗?那太好了。”艾格妮丝听后立刻高兴地点了点头。“谢谢您,先生!”
她正发愁艾格隆把父亲抬到了那么重要的职位上,万一父亲才不配位闹出大乱来怎么收场,眼下倒是让她看到了解决的办法。
——给父亲找足够有能力的帮手不就好了吗?
这位杜雷尼先生既然是一位极为成功的实业家,那他肯定懂产业、懂管理,有他帮父亲的忙的话,她也就不用担心父亲捅出篓子给家族、给陛下抹黑了。
“为了得到公爵的友谊,你能否写一封亲笔信,介绍杜雷尼先生作为家族的朋友进入到你父亲的客厅里?”艾格隆又问。
“当然可以了……”艾格妮丝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就答应了下来。
而看到自己的心愿这么轻易就被解决了,旁观的杜雷尼也是暗暗激动。
他的阶级跃升计划,迈出了极大的一步。
很明显,只要有艾格妮丝小姐发话,她的父亲一定会把自己当成贵宾,而如果自己成为公爵的贵宾,那他在巴黎就等于一炮而红了。
成功居然如此简单,十几年来求而不得的东西,如今被随手解决了……
一想到这里,他满怀感激地看向了美丽的艾格妮丝小姐,这位少女,现在就等于是他的政治保护人了——虽然她自己还一无所知。
以后只要哄到这位小姐开心,那就等于拿到了通向最高舞台的门票,绝对不能撒手。
他下定决心,继续去打听艾格妮丝小姐的喜好,然后去四处搜罗礼物讨她开心——虽然艾格妮丝小姐刚才明说了不喜欢太贵重的礼物,但是他只当做耳旁风。
权力有三种,一种来自于威望,那些开国领袖们往往就有这种权力,哪怕抛开所有头衔去隐居,依旧可以一呼百应;
一种来自于职位,这是靠成熟的体制带来的,一旦退休或者离开位置,就会人走茶凉,权力只是体制赋予的光环。
还有一种,是寄生性的权力,一个人可能本身没有什么职位和体制地位,但是离最高权力者很近,这种“近距离”的影响力,往往就会带来莫大的权力,某种意义上,ta已经成为了那个权力者的延伸。
艾格妮丝眼下就在不知不觉当中走上了这条路,甚至并不需要她去刻意经营什么势力,自然就会有许多人凝聚在她的身旁,借着讨好她来接触到最高的权力。
这将是她的又一重负累。
172,利益集团
在艾格隆和马克西姆-杜雷尼的博弈当中,双方可谓是各取所需皆大欢喜,艾格隆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而杜雷尼也终于找到了机会可以一窥巴黎的名利社会圈子,完成他一直以来的念想。
不过,在本质上,艾格隆是在进行一次“阶级调和”。
阶级矛盾是天然存在的,尤其是在这个时代,剥削显得尤其深重和残酷,因此底层对上层的怨恨自然也极为深重,帝国作为一个有皇帝有贵族的国家,必然会延续这种尖锐的阶级对立状态,不可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但是,面对沉重的阶级矛盾,一味的镇压也是不可持续的,想要在不触发剧烈动乱的情况下维持帝国的统治,那就不得不想尽办法去创造“增量财富”。
在社会一直拥有增量财富的情况下,哪怕财富分配严重不均、哪怕剥削依旧残酷,但人们的生活水平终究还是在一点一点提高,底层人民也有改善生活的希望,这也是他唯一可行的道路。
同样,杜雷尼这样的资本家,因为时代的局限性,此时他们还对光彩夺目的“上流社会”充满了向往,所以艾格隆只要稍微为他们打开贵族世界的大门,他们就可以心满意足地付出大价钱,哪怕蒙受损失也无所谓。
不过这种心态迟早会随着社会的演变而变化,为逐利而生的资本家们,也只有看到真金白银的好处之后,才会死心塌地地拥护帝国。
所以对艾格隆来说,他的帝国最大的任务就是创造增量财富,为民众带来工作和面包,让经济繁荣起来,这样社会各阶层才会衷心拥戴他的统治。
反过来说,如果他做不到这些,那么今天对他欢呼的人们明天就会欢呼着把他赶下台,就如同法国历史上的那些倒霉蛋君主一样。
遵照着艾格隆的吩咐,艾格妮丝拿起纸笔就写了一封给父亲亲笔信,介绍了杜雷尼先生其人其事,并且明文要求父亲一定要以贵宾来对待对方,并且在往后在工作事务当中要多参考这位先生的意见。
拿到这封信之后,杜雷尼先生喜滋滋地走出了办公司,这封信将会成为他未来的敲门砖,也意味着他自动成为了艾格妮丝小姐的“同党”,而他现在的任务就是顺从罗马王的心愿,帮助他说服行业协会内的其他工厂主们,恢复原本的4苏津贴。
对他来说,虽然这意味着他每年要在经营成本当中多花一笔钱,但这并不是不可承受的打击,他每年的利润足以覆盖这笔支出还绰绰有余。
而且,作为本地经营了三十多年的实业家,他比任何人都了解行业内的底细,他清楚地知道他的同行们大多数人也都承担得起。
虽然也有些小作坊利润微薄,不过正如罗马王陛下说的那样,连这个都承担不起的企业活该被人兼并掉,也没什么可惜的。
现在,他就将要投桃报李,帮助罗马王去说服整个行业接受陛下的仲裁。
就连说辞也是现成的——现在罗马王陛下已经站在了劳工们一边,不说他有可能强行用行政力量干涉,就算他不实际干涉,劳工们显然也会有更大的动力进行抗争,如果抗争一直持续下去的话,接下来每个工厂主都会承担沉重损失,既然如此那不如趁着现在平息纠纷。
并且,陛下也绝不会一味地偏袒劳工,他也会保护资方的利益,他会维护本地的秩序,让产业得意尽快进入繁荣周期。
这套说辞尽管不太完美,但以他的威望,再加上罗马王的威慑力,想必哪怕就算有人心有怨言,也只能接受这个仲裁了。
此刻,杜雷尼非常兴奋,不光是为了自己多年来的夙愿有机会实现而兴奋,同样也是为了自己终于遇到了“明主”而兴奋。
之前他虽然绞尽脑汁去送礼以求接近罗马王,但是他并不知道这位陛下到底是什么人,又到底能不能够驾驭住这个国家变幻莫测的时势。
现在他完全不担心了,虽然刚才两个人的交谈并不长,但是足以让他感受到罗马王清晰的思路以及敏锐的洞察力,还有那种对一切负责的决心。
更令人讶异的是,他对新兴的产业似乎也相当了解,而且有着大干一场的宏伟蓝图。
以上这些东西,正是让这个国家摆脱过去的阴霾、走向新的繁荣时代的关键。
经过这样一场私下交流之后,杜雷尼陡然对未来信心倍增,他原本衰老的身躯此时又重新找回了过去的活力,他想要参与到这样一场庞大的事业当中,也让整个时代的画卷上留下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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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杜雷尼之后,艾格隆和艾格妮丝单独留在了房间里。
“艾格妮丝,以后我答应给你的专列,恐怕就会在这位杜雷尼先生的工厂中制造出来了。”艾格隆笑着说。“它会载着你和我驰骋在这片广阔的土地上,欣赏沿途由我们主宰、我们改变的风景,我们宏伟的事业,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和往常一样,在艾格隆大发感慨的时候,艾格妮丝总是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不过她也轻易地就被艾格隆的兴奋所感染了。
“是吗?那太好了,我也觉得杜雷尼先生是个很有能力的的人,他应该能把您交代的任务办好吧……”
“单单办好可不够,要做到优异才行,我只认可那些真正的才智之士。”艾格隆一边说,一边又开起玩笑来,“而且,你以后也有得忙了——以后会有更多像杜雷尼先生一样的聪明人会加入到你父亲领衔的国家铁路公司当中,而你,则是他们眼中自己真正的靠山……今天让你惴惴不安的礼物,恐怕到时候对你来说不过是寻常物件而已了。”
艾格妮丝并没有对艾格隆描绘的远景感到兴奋,相反她只感觉到惴惴不安。
一方面,她对自己的认知并没有因为现在的荣华而改变,她知道自己对这些人情世故和企业经营都一窍不通,而且也没有兴趣去学;
另一方面,她也害怕自己这样会更加招惹别人的嫌忌——说到底,她因为现在的身份而得到的东西好像太多了。
“最好不要这样……陛下,您是知道的,我才识浅陋,无法给别人多少帮助,也成不了什么靠山,他们和父亲一起把本职工作做好就行了,何必去想别的呢?我不在乎别人送我什么礼物,也不会因此对谁另眼相看的,他们也没必要来奉承我。”艾格妮丝连忙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无意参与到其中。
唉,真是个傻姑娘……艾格隆心想。
自古以来,无论是任何国家,小生意讲究经营,大生意就只能讲政治了,因为政府所掌控的资源是无论任何企业都无法比拟的,政府不光可以收税、印钞,还可以以国家信用做为担保来借债,几乎拥有着无限的信用。
正因为如此,大商人就注定要借助政府的力量才能够有机会去瓜分或者垄断商业资源。
于是,当一个行业发展到影响国计民生之时,就会在政府隐隐之内成为一个“山头”或者说“既得利益团体”,越有钱、越掌握资源分配的山头,就会在私下里越是联系紧密,一荣共荣。
现在还没有多少人能够理解所谓的“国家铁路公司”到底意味着什么,但是艾格隆知道,只要他接下来用国家预算来喂养这个怪物,那么它就会在短短时间里膨胀成为令人恐怖的巨兽,拥有着难以计数的资产和财富。
这样一个拥有巨额资金和预算、甚至拥有特殊法律地位的公司,可想而知一定会成为一个庞大的利益团体。
有利益团体不是坏事,只要有人类社会存在,就一定会存在各种利益团体,关键是这种利益团体是否有利于生产力的扩张。
对艾格隆来说,既然反正是要扶植出一个利益团体的,为什么不干脆交给自己可以信得过的人呢?
正因为艾格妮丝毫无权欲和野心,所以他才更加甘愿让艾格妮丝来充当这个利益团体的代言人和“靠山”,而她的父亲充其量就是站在台前的话事人而已。
哪怕艾格妮丝根本不想参与其中,也不在乎如此庞大的利益,最终,围绕在她父亲身边的人还是会让她被动地扮演这个角色。
这一切都是可以预见的。
当然,艾格隆也不想对艾格妮丝说出这么复杂的东西来,他只是面带笑容,给了少女一个吻,“是的,我都知道,你的淳朴和正直连上帝都会称赞……”
在短暂的亲昵之后,两个人整理了仪容,然后一起走出了房间,走到了刚才劳资双方齐聚的厂房当中,而这时候原先那些资方的代表,已经被杜雷尼叫去“面授机宜”了,此时正剩下了劳工们的代表惴惴不安地留在原地。
艾格隆一看到他们,就快步走到了他们的面前,然后面带笑容地说出了自己的仲裁结果。
“各位代表,我向你们宣布一个喜讯,经过我刚才和杜雷尼先生的洽谈,他已经同意恢复原本的津贴,你们的诉求已经满足了!”
他的话音量不大,但是却彻底点燃了全场,原本惴惴不安地代表们立刻兴奋了起来,有人大笑出声,而有人则向艾格隆脱帽致敬。
“感谢陛下!”
“我就知道陛下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
七嘴八舌之后,这些欢呼和感谢就汇聚成了一个口号,“皇帝万岁!”
看着这样欢呼雀跃的场面,艾格隆心里也颇为高兴,今天他软硬兼施终于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他甚至敢于自信地说,此刻他在里尔的支持率能够达到90%。
人间就是这样奇怪,有的人,无论别人给他多少东西都不会满足,只觉得所有人都欠他的一样;而有的人,你哪怕把他丢失的东西还给他,除此之外什么都不给,他都会感恩戴德。
生活的苦难会让人变得谨小慎微,应对眼前的艰难处境就已经耗尽他们一切力气了,所以哪怕得到稍微一点点关怀,都会让他们感激不尽。
“我说过,我是劳工们的朋友,并且永远都是,我说到做到。”艾格隆面带笑容挥了挥手,“不过,先生们,既然我已经对这一场纠纷做出了仲裁,那么就请你们和你们代表的人们服从仲裁,遵守法律与秩序,告别一切骚乱,让我国至关重要的产业能够全力运转起来。为了保卫国家我需要士兵,为我们的经济,我也需要你们的勤恳工作。愿我们一起努力去建设这个国家吧!”
他的话立刻又引发了一阵喝彩,对起来抗争的劳工们来说,他们此时的诉求已经得到解决了,为了自家的生计现在也需要重新投入到工作当中。
虽然生活的劳累和艰苦并不会减少半分,但是至少应得的收入被保住了,而这比什么口号都管用。
在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和喝彩声当中,艾格隆终于结束了自己这一场“表演”。
他已经获得了他想要的一切东西。
当然现在也不是骄傲自满的时候,虽然他自觉自己做得还算是漂亮,但是相比于他身上所背负的期待和责任,现在这一切还是远远不够的,他要继续倾听民意并且把自己打扮成民意的代行者——而这就是他最大的合法性来源。
在完成了仲裁之后,艾格隆带着艾格妮丝结束了今天的巡视,返回自己暂时驻跸的宅邸。
和来之前一样,在一路上,他受到了居民们的夹道欢迎,不过也许是因为他的“仲裁”被传开了的原因,相比于上次那种纯粹看热闹的心态,此时市民们对他的欢呼要更加热切和真诚许多。
等到他回到宅邸的时候,他发现艾格妮丝好像也有点心事,于是顺口就问她在想什么。
“陛下,今天看了您的所作所为之后,我认为我不应该对赤贫的人们无动于衷,我也得去做点什么。”
“那你想要做什么呢?”艾格隆反问。
“我……我还没有想好。”艾格妮丝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不过我会为此去努力的,也许是捐款,也许是兴建福利院什么的……这也算是赎罪吧,毕竟我得到了太多我不应该得到的东西。”
对于艾格妮丝的理由,艾格隆有些哭笑不得,她终究还是没有从愧疚当中走出来,所以拼命想要寻找心理补偿。
不过,由她去吧,反正这也是好事。
“你会有很多很多机会去做这些事的,如果你希望的话。”他温情地亲吻了一下她,以此表示赞赏。
173,声名
在欧仁妮悠扬的歌声当中,埃德蒙-唐泰斯又迎来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早晨。
他随着罗马王夫妇一起返回到了巴黎,又住进了原本属于唐格拉尔的豪宅当中,爱米丽和欧仁妮母女自然也跟随在了他的身边,宛如真正的家人一样。
这段时间,他的日子可谓是舒心惬意。
一方面,他所效忠的主君现在已经掌握了大权;另一方面,他个人的前途也变得光辉灿烂起来。
作为陛下的心腹,塔列朗亲王对他可谓是青眼有加,主动把他召入到了政府当中委以重任;而留在巴黎的特蕾莎公主,也特意在私下里表达过对他的信任,让他帮助她建立一条平行于官方通报之外的消息渠道。
在得到了临时政府首脑的任命之后,埃德蒙立刻跑去就任,而原本默默无闻的基督山伯爵大人,渐渐地从黑暗当中走了出来,进入到了公众的视野当中。
无论是同僚还是上流社会的成员,对他本人的身份几乎一无所知,他们在私下里也产生了种种怀疑,不过这并不要紧,塔列朗亲王亲自为他编造了一套几乎完整无缺的履历,让他成为了一个法国与意大利人的混血儿,其母系家族的贵族血统也无可挑剔。
有塔列朗亲王的亲自背书,那么假的一样也是真的,再加上所有人都听说了他深得两位陛下信任,是最亲近的心腹之一,所以更加对他不敢轻视,几乎在他冒出头的一瞬间,他就成为了巴黎社交场上引人注目的焦点,许多显贵人物都想要和他攀上交情。
不过,埃德蒙对社交并不感兴趣,他也深知自己终究见不得光的东西太多,所以越是和外界减少接触越好,所以他一视同仁地拒绝了几乎所有社交邀请,从未踏上过某位大人物的客厅,更别说自己主动招待外客了。
于是,他很快就在外界树立了一个冷漠刻板、自视甚高的形象,虽然这并不是他本人的真实面目,但他也不介意别人这么看自己——说到底,他根本就不想为了保住、或者扩大自己的权势,而到处去拉帮结派搞什么关系网,他只想尽自己所能完成陛下交给自己的任务就好。
不过,虽然得到了塔列朗亲王的支持,但是他在部门内的工作并不是很顺利,他毕竟是一个外来户,突然插进盘根错节的官方体系当中,必然会引发其他人有意无意的排斥和抗拒,不过对此埃德蒙倒是无所谓,他迄今为止已经经历了太多困难,现在这点事情真的不算什么,只要给他一点时间他就可以站稳脚跟了。
和两位陛下一样,他现在也面临着同样的苦恼——缺乏可以信任又有能力的手下,这个问题也只能慢慢去解决了。
正当他安静地用完早餐之时,仆人过来向他通报有一位客人来访,而这位客人正是大名鼎鼎的维尔福检察官。
他并不感到惊讶,因为最近维尔福检察官已经把他当成了自己未来的靠山,一直在努力跟自己套近乎。
平心而论,维尔福确实是一个非常聪明又极有能力的人,当他刻意想要讨好一个人的时候,确实非常令人满意,如果不是因为两个人之间那无法化解的仇恨的话,埃德蒙甚至不介意真的把他当成自己的同党。
可惜,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很快,他就平静地接待了上门拜访的检察官,在短暂的寒暄之后,他询问对方过来找自己所为何事。
“是有关于马尔蒙元帅审判案件的事情。”维尔福也没有卖关子,一股脑把自己的来意给说了出来。
在艾格隆离开巴黎之前,他和苏尔特元帅在审判马尔蒙元帅一事上达成了默契,审判由最高法院的检察官和军方共同进行,艾格隆又一次把维尔福检察官推上了前台,让他用自己多年来积攒的名望来为自己背书。
其实,审判结果在审判之前就已经商量好了——元帅将会被判处有罪,然后被驱逐出境。
这是一场“结果”已经注定的审判,但哪怕是这样,为了能够堵上悠悠众口、同时为了自己的名声,维尔福检察官也力求要把过程办得妥妥当当,让外人说不出话来。
这绝对不是什么非常轻松的工作。
从理论上来说,马尔蒙元帅虽然声名狼藉劣迹斑斑,想要找出罪名来实在太简单了,但是就实际来说,他所做的那些事情,其他现在的“当权派”也或多或少干过,比如见风使舵、比如奢靡腐败、比如坑害同僚……如果他冒昧去指控一些不能见光的事情,很容易就牵扯到某个或者某些大人物,不光有违艾格隆的本意,也会为自己树敌。
说到底,之前30多年的历史太过于风云变幻,有太多太多事情不能够深究了。
所以,他绞尽脑汁,在马尔蒙元帅几十年的生涯当中寻找突破口,最终选定了这位元帅在1814年的叛卖作为主要的罪名。
1814年,联军攻入到法国境内,拿破仑皇帝和一些仍旧忠于他的元帅们带领所剩的军队奋力抵抗,然而这时候已经失去战意的马尔蒙元帅,背着皇帝偷偷地与联军和谈,并且在谈判之后有意地将自己麾下一万多名官兵带到了联军的阵地前,陷入到了被炮火射程完全覆盖的绝境。
等到这群官兵知道自己被长官出卖时已经为时已晚,而拿破仑皇帝也随之失去了自己最后的筹码。
流放孤岛的他到死都对这一桩叛卖行为念念不忘,因为马尔蒙元帅当年是他的副官,两个人曾经一起并肩作战,也是他一步一步地把马尔蒙提拔为元帅和帝国的拉古萨公爵,然而蒙受了他如此恩惠的人,却彻彻底底地背叛了他。
对维尔福检察官来说,这一桩旧事,是最好的素材,因为这是明确无误的叛卖,而且还故意把自己的部下当成了炮灰和人质——无论是上层还是下层,都绝不会认同这种卑鄙的行为。
而这一桩叛卖行为,和其他事情相比牵涉的人相对较少,虽然塔列朗亲王可能参与到了其中,但是并没有实际的证据来指向这位老阴谋家,因此也不会得罪到亲王。
至于“枪毙内伊元帅”一事,虽然马尔蒙元帅投了赞成票,但是当时是路易十八国王指定的公审投票,要负责也只能是已故的老国王负责;而且当时的贵族院议员们和其他元帅们也参与了投票,牵涉到了很多人,而且这些人当中有些至今仍旧位高权重,所以他决定要尽量避免涉及。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挥霍公款、伤害平民之类的罪名作为补充,在维尔福的精心炮制下,他相信这一次他又能搞成一次让外界说不出话来的铁案,让一位赫赫有名的元帅成为自己职业生涯的垫脚石。
对艾格隆来说,只要他把这位元帅判罪,并且让其在舆论上不能翻身,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就已经达成了自己的政治目标,所以他倒是不介意维尔福的操作。
而对塔列朗亲王和苏尔特元帅来说,维尔福的办案把影响力局限到了马尔蒙本人身上,规避了那些不能触及的黑历史,他们也相当满意,所以维尔福相信,自己在夹缝当中又一次完成了任务。
听完了维尔福检察官的耐心解释之后,埃德蒙大概也明白了其中的奥妙,于是他又反问对方。
“听上去您已经把事情都已经解决了,那为什么还需要找我呢?你只需要找一些当年的当事人调查清楚整个叛变事件的始末就可以了吧?”
维尔福的脸上瞬间露出了隐蔽但又狡黠的笑容,“伯爵先生,话是这么说,但是您却还没有注意到另外一个关键。”
“什么关键?”埃德蒙莫名其妙。
“您在陛下身边呆了那么久,肯定是能够理解陛下心中所想的,您看,陛下之所以想要针对一个已经失势落魄的马尔蒙元帅,真的是纠结于过去的仇恨吗?不,绝不是,陛下不是那种记仇的人,否则他第一个要审判的人就是塔列朗亲王了……很明显,陛下是想要借此来向全国、尤其是向军队内的将领们声明自己的权威。既然一位元帅是可以被审判的,那其他人也一样。”
维尔福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注视着基督山伯爵的反应,而伯爵听到这种不敬之词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由此他也判断出来了,伯爵是那种冷静务实的人,绝不是无脑莽撞、只靠一腔忠诚而得到重用的无能之辈。
“既然陛下是这么想的,那么您也可以利用您现在的地位,主动站出来,调查其中的经纬,将当年叛卖事件昭告天下,想必陛下会非常满意的,而您可以借此来招揽人手,巩固您的势力……而且您想想看,当初很多跟随马尔蒙元帅的人,真的是‘被迫’的吗?也许有没有可能他们也主动参与到了这种叛卖活动当中呢?陛下虽然只想追究元帅一个人,但是这些人同样也会害怕自己声名尽毁,只要您把整个事件都查个清楚,那么您就等于握住了一大批人的把柄,到时候您就更加能够畅通无阻了!”
埃德蒙虽然不太懂政治,但是他绝不是个蠢人,维尔福如此为他辨析,他当然就搞清楚了其中的利害。
马尔蒙元帅审判案,固然是牵涉重大非常棘手,但如果操作好的话,却又可能成为一笔政治资本,打响自己的名号,同时还能取悦陛下,而埃德蒙此刻也确实需要打响名号来招揽人手。
不得不说,维尔福确实十分精明,他在自己刚刚高升的时候就看到了自己的“痛点”,然后立刻就帮自己出了主意,这份头脑着实可敬。
当然,他估计还有另外一层主意——把自己绑在他这边一起分摊风险,免得军队内部什么人记恨他,毕竟,过去的黑历史太过于沉重了,维尔福自己不也是因为“黑历史”而不得不摘下铁面判官的面具,成为陛下的傀儡吗?
一想到这里,他不禁陷入到了沉吟当中。
看到伯爵陷入犹豫当中,维尔福不禁也有些惊愕,在他看来,自己都已经把事情说到这个份上了,基督山伯爵应该没有理由拒绝才对,他甚至有些怀疑伯爵的政治头脑了。
不过,他并没有焦急太久,突然之间,基督山伯爵开口了。
“维尔福先生,您认识费尔南-德-莫尔塞夫伯爵吗?”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让维尔福不禁有些错愕。
费尔南?他当然认识了!没有这个卑鄙无耻的告密者,冒认贵族的渔民,他又怎么可能留下那么大的把柄,又怎么可能落到如今的地步?
但是到现在,他也没办法流露出这种刻骨的仇恨,只能苦笑着对伯爵回答,“算是认识吧,莫尔塞夫伯爵毕竟是一位声名卓著的军官,不过我们并没有什么交情,只是在社交场上见过几面而已。”
面对维尔福的表演,埃德蒙只是在心中冷笑,他的演技再好,在自己这个知道一切始末的人看来都只是徒增笑耳。
不过今天他提到费尔南倒并不只是为了吓唬一下对方而已。
“您知道他的近况吗?”他又问。
“我听说他在陛下回归法国之后,就重新投奔到陛下的麾下了,本来陛下是想要重用他的,只可惜他突然暴病身亡了……真是可惜。”虽然看着像是感慨和惋惜,但是维尔福心里只有窃喜,这些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而且费尔南两面三刀反复横跳的卑鄙小人,死了也是活该。
“是的,可怜的莫尔塞夫伯爵,他不幸暴病身亡了,本来陛下是非常感谢他的功劳的。”埃德蒙忍住心中的冷笑,然后一字一顿地继续说了下去,“就我所知,莫尔塞夫伯爵就是1815年叛卖行动的一员,接下来的十几年当中他一直在追随马尔蒙元帅,并且深得元帅的重用,他确实得到了元帅的真传,他在今年毫不含糊地背叛了元帅……我们可以把他当做典型人物,您不觉得很好吗?死人是无法为自己辩解的,他的昔日同僚们想必也很乐意把自己的责任丢到他的身上。”
“太对了!”得到这个提示之后,维尔福一拍大腿。
接着他又看向了伯爵——谁说你没政治头脑,你这不是很厉害吗?
有一个死人当替罪羊,很多人都会安心,至于费尔南这个混蛋彻底身败名裂,又有谁在意呢?
174,心安
在基督山伯爵这里得到了“指点”之后,维尔福检察官顿时就兴奋了起来。
彻查马尔蒙元帅叛国案,一方面可以完成陛下的任务,一方面可以暗中掌握其他涉案人的把柄,捞取政治资本。
而甩锅费尔南-德-莫尔塞夫伯爵,可以避免不可测的风险,足以让他高枕无忧。
在他看来,整个计划已经完整无缺,而这也证明了伯爵的政治头脑比他想象的还要厉害。
他现在越发坚信,深受陛下信任的伯爵大人,必定会在不久的将来成为帝国大臣,位高权重,成为自己的庇护人。
然而,埃德蒙却并没有想那么多。
之所以他想把费尔南拉出来,完全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报复心理。
费尔南之前虽然被他杀死了,但是碍于他多多少少也算是个“功臣”,而且为了安抚投降官兵,艾格隆并没有揭穿费尔南伪造的贵族身份,也没有公布他当年的所作所为,只是对外公开说他暴病身亡,甚至还假模假样的隆重安葬了他。
也就是说,费尔南直到现在还是莫尔塞夫伯爵,还是满载荣誉的军官。
这如何能够让埃德蒙感到满足?!
家破人亡之仇,绝不是单单取人性命就可以了结的,他还要对方身败名裂。
而这一次,他找到了契机——在审理马尔蒙元帅叛国案件的时候,那些当年有黑历史的军官们,必然会想尽办法把责任都甩到元帅本人和已经死去了费尔南身上,然后就可以再顺理成章地彻查费尔南本人。
最后,费尔南就会被人扒出所有的黑历史,他伪造谱系冒充贵族,他临阵脱逃背叛皇帝,背叛雇佣他的恩主阿里帕夏,背叛多年来一直提携照顾他的马尔蒙元帅……所有这一切,都会暴露在世人的面前。
完完全全的身败名裂,想必即使身处在地狱当中,他的灵魂也依旧会因此而哀嚎吧。
一想到这种结果,埃德蒙心里就不禁感到快意。
他转过头来,用这种满怀欣喜的眼神看着维尔福检察官。
而你,就是下一个。
“维尔福检察官,我想我已经尽力在帮助您了。”接着,他又用柔和的语气向对方开口了,“想必,您应该也相信我的诚意了吧?”
“是的,我完全相信了。”维尔福连连点头,此刻也不禁有些得意起来,暗叹自己总算作对了选择,“伯爵,你我都绝非庸碌之辈,只要你我暗中联手,以后前途绝对不可限量——”
两个人各怀机心,却犹如是老朋友一样,亲切地握了握手,然后再友好地告别。
如今的埃德蒙,已经久经世故,也锻炼出了那种阴沉内敛的气度,尽管心中杀气腾腾,但是在表面上却没有流露出任何的痕迹来。
在送走了维尔福之后,埃德蒙自己也出了门,前往庞塞纳银行拜访他的老朋友。
经过了之前的动荡时期之后,此时的庞塞纳银行已经重新开业,而且生意又重新火爆了起来,办公大楼当中客户络绎不绝。
不过,虽然名字还叫庞塞纳银行,但是如今银行的话事人却已经在不知不觉当中当中变成了原来的董事博旺。
庞塞纳先生因为老迈,已经萌生去意,经过几番考察之后,他决定将银行交给自己最得力的下属博旺来打理,而博旺也没有辜负他的期待,在之前的动乱时期,他保护住了银行的金库,而且银行的业务也没有蒙受多少损失,这让庞塞纳本人以及全体董事会成员都深感满意。
更加厉害的啊,博旺先生还在不显山不露水的情况下勾连到了罗马王,并且向罗马王提供了巨额贷款——这种贷款就等于是政治押注,而他赌赢了。
那也就意味着,今后银行的靠山将是皇帝陛下。
在这样的“业绩”面前,没有任何人还能再质疑博旺的接班地位。
于是经过一番权衡考量之后,庞塞纳先生决定让自己和家人都退出银行的经营,从此之后只在银行留下一笔小额股份,定期领取派息,把银行的董事长和经营大权都全部交给博旺——也许不久之后,这家久负盛名的银行就将改名“博旺银行”了吧。
博旺早就特意交代过,基督山伯爵大人是银行的贵宾,因此当他一出现在门口就立刻被银行的职员毕恭毕敬地迎到了贵宾室当中,接着没过多久,博旺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虽然如今已经是春风得意,但是博旺的脸上却没有任何浮躁或者得意的情绪,依旧显得平静而且从容,只是看上去更加圆胖了许多。
一见到他,博旺就非常客气地向他行礼——毕竟,如今埃德蒙已经是货真价实的伯爵、未来的高官显宦了,他当然要展现出自己的谦卑。
“很抱歉打搅您,博旺先生。”伯爵也向对方微微颔首。
“您言重了,我的工作,不就是花自己的时间为你们排忧解难吗?”博旺客气地回答了他,然后再询问他的来意,“您是有什么事情要交代我吗?”
“实际上,我肩负了特蕾莎公主的命令来找您,她希望在您这里开设一个秘密账户,用来存放和支取活动资金。”埃德蒙简略地说了自己的来意。
博旺没有问所谓的“活动资金”到底是准备用来干什么的,他知道这种事情知道得越少越好,他的工作,只是负责完成前半部分就行了。
“没问题,伯爵先生,实际上这种工作正是我们业务的一部分。”博旺马上就点了点头,“我们可以约定使用几个特定的假名作为账户持有人,再商定好相应的存取款手续,以后您不需要经过任何人,就可以在我们银行调动大笔资金,外界绝对不会察觉的。”
虽然没有说得具体详细,但是博旺也暗示了他可以为伯爵本人办理类似的账户,保存未来贪污受贿得到的不义之财。
但是伯爵对此并无需求,他也略过了博旺的暗示,而是直接从自己的口袋当中掏出了几枚珠宝,放到了办公桌上。
“为了不让外界知晓,特蕾莎公主打算用这些当做抵押品,您可以估价值多少钱,然后在相应的户头上存入就行了。”
博旺只是瞥了桌子上珠光宝气的珠宝一眼,然后笑着把它们扫回到伯爵的面前。
“公主殿下需要钱的话,跟我吩咐一句就行了,何必还要给出什么抵押品?恕我直言,这实在太折辱我了。不瞒您说,因为市场上恢复了景气,大量存款涌入到了我们这里,现在我们银行的资本相当充足,而这都有赖于两位陛下之功……所以,哪怕为了感恩,我也不能让公主殿下破费。您看要不这样吧,我先给您的账户当中存入一笔钱,比如一百万左右吧,您按照自己的需求支用就行了,这些珠宝您还是还给公主殿下吧,只要您跟她说一声我永远竭诚为陛下效劳就可以了。”
博旺这当然是故技重施。之前想方设法攀附罗马王,虽然破费不少,但给他带来了梦寐以求的收益——他借着这样的“资本”,一举成为庞塞纳先生的继承人接掌了这家银行,他已经尝到了投机政治的甜头。
如今特蕾莎公主假设想要花钱,只要说出去肯定有大把的人会抢着给她“奉献”,他看到这样的机会,怎么可能真的收下什么抵押品?
能够让公主殿下欠下一个人情,可比什么一百万重要多了。
博旺的所思所想,埃德蒙当然也看得出来,不过一直以来他和博旺来往甚多,彼此也合作相当愉快,于是他也不打算阻挠博旺。
“我非常感激您一直以来为我们提供的帮助,博旺先生。”他轻轻点头致谢,“您放心吧,两位陛下绝对没有忘记过您的贡献,特蕾莎公主一开始就想到了您,可见您已经被记住了。以后陛下会回报您的。”
他不说还好,一说的话博旺倒是来了精神,“我也有很多机会可以帮到陛下!”
一边说,博旺一边从旁边拿过了报纸,然后摊到了埃德蒙的面前。
埃德蒙定睛一看,发现这些报纸上都是陛下一路巡视的报道,看得出来博旺仔细阅读过,而且在许多段落上还画了圆圈和下划线。
接着,博旺拿起了其中一份报纸,用手指在上面滑动,指示其中的几段话。
“我仔细研读过有关于陛下的报道,尤其是他的公开发言。而陛下最近在里尔的演讲,论证了他希望从英国引进铁路和蒸汽机车,并且在我国大规模铺开……我对英国的新兴产业也颇有研究,我相信这毫无疑问是有利可图的生意,而且它势必会需要极为庞大的资金。所以伯爵先生,我希望您能够在两位陛下面前为我美言,让我们银行出资投资或者承销相关债券,我敢保证这绝对是难以想象的大生意!而您……当然我是绝不会亏待您的,每一笔相关的生意我都可以给您提成,我敢保证,您会成为我国举足轻重的巨富之一!”
看着博旺眉飞色舞的样子,埃德蒙暗暗心惊。
身为陛下的亲信,他当然知道陛下的一些想法,但是他从没有跟博旺说过,而博旺仅仅从报纸上的报道,就猜测出了陛下的打算,并且还结合他对新兴产业的理解,认定这将是空前的大生意,这份能耐着实令人感到可敬。
他能够从一个小职员一步步走到今天,确实不是侥幸得到的。
这世上才俊之士辈出,他在其中也未必算得上是一流,所以他绝对不能小看任何人。
不过,面对博旺的诱惑,他却还是守住了本心。
他效忠的是陛下,不是法郎,他如今所得到的一切,已经远远超出了他原本应得的,无论是金钱还是权势他都有,他也不需要更多东西了。
再者说来,如果自己一边身为宠臣,一边还成为了顶尖的巨富,外界会怎么看待自己?两位陛下又会怎样看待自己?到时候只会成为众矢之的。
他自问没有塔列朗亲王那种“无论如何都能被别人忍受”的本事,所以也该考虑明哲保身。
“我会在陛下面前为您说点好话的,毕竟您的功劳摆在这里,哪怕不带什么私心,您也应该得到应有的酬劳。但是我不需要您给我什么金钱上的报酬,陛下待我如此恩重如山,我理应以廉洁来回报他。只是有件事,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倒是可以给我一点帮助……”
“您要什么帮助?只管说吧。”博旺想也没想地就答应了下来。
埃德蒙从容地回答对方。“我的要求很简单,而且并非是为了我个人的,而是为了一个名叫阿尔贝-德-莫尔塞夫的孩子。”
博旺先是莫名所以,然后他才反应了过来,“阿尔贝-德-莫尔塞夫?那不是莫尔塞夫伯爵的儿子吗?这跟您有什么关系?”
埃德蒙略加思索,然后给出了一番看上去比较符合情理的措辞。
“莫尔塞夫伯爵对陛下立有功劳,原本会得到重用的,只可惜他时运不济,居然就暴病身亡了……可能这就是命数使然吧。不过,他的遗孀跟我有一点旧交情,我不忍心看到他们孤儿寡母就这样落到孤苦无依的下场,所以我想,最好要给他的遗孤一个安身立命的机会。
恰好,这个孩子现在已经十岁出头了,我希望过几年您能够让他在银行里充当见习,让他学习这一行的业务,这样等他长大之后,想必也可以有一个体面的职业,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说实话,在杀死了费尔南之后,埃德蒙一直都在为梅尔塞苔丝和阿尔贝而苦恼。
他和梅尔塞苔丝心里都曾对对方念念不忘,可是现实毕竟是现实,一切都已经时过境迁,两个人的人生经历,已经走上了分叉路再也难以走回来,倔强的梅尔塞苔丝认定自己已经有过结婚生子的过往,再也配不上基督山伯爵大人了,因此她反而有意回避伯爵,在宫廷当中找了一份工作。
而伯爵自己,也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这对母子,他是阿尔贝的杀父仇人,接下来还打算让费尔南身败名裂,可是对阿尔贝他却没有任何仇恨,恰恰相反,因为那是梅尔塞苔丝的儿子,他不想让这个孩子沦落。
所以他思来想去,决定靠着自己和博旺的交情,让注定会失去“莫尔塞夫伯爵”头衔的阿尔贝,在未来有一个在社会上安身立命的体面地位,这也算是他能够做的最好补偿了。
也许那个孩子在知晓一切后并不会感恩,但是他无所谓。
175,分寸
“啪!”
在奥地利的乡间庄园的书房里,传出了一声巨响。
在摇晃的书桌旁边,站着一位穿着军礼服的中年人,此刻他原本冷峻的脸上满是愤怒的红晕,呼吸也哆哆嗦嗦的,身上已经看不到任何属于军队统帅的威严,只有一个父亲在女儿受辱时的狂怒。
不光他如此愤怒,站在他身旁的亨利埃塔大公妃也是脸色难看,一阵红一阵白,原本总是非常柔和的目光此时也有些不知所措。
导致这对尊贵的夫妇如此愤怒的原因,就是一份躺在书桌上的报纸,这张报纸已经被揉成了一团,显而易见它遭受了怎样的蹂躏。
在最初的恼怒渐渐消褪之后,卡尔大公环视了一下周围,似乎下意识地想要找个人痛骂一顿,然而他的理智却很快告诉他,他想要痛骂的人不在身边,甚至可能根本没有机会痛骂到他,而这更加又增添了他的愤怒。
他的额头陡然暴起了青筋,然后狠狠地骂了出来。
“这倒是个天生的法国人,还没有登上皇位倒是先学会找情人了!”
大声骂了一句之后,他又觉得不够解恨,然后又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我早就说过,他就是个无情无义的浪荡子,你们怎么就是不信?现在看到了吗?看到了吧!他毫无顾忌地让特蕾莎丢脸,让我们丢脸!”
大公越骂越是难受,正因为此刻无能为力,所以他越发痛恨起自己这个不省心的女婿来。
也无怪乎他如此生气,就在最近,随着艾格隆在法国境内的一路巡视,有关于他的消息也渐渐地扩散到了奥地利,而出乎对女儿女婿一家人的关切,大公夫妇自然在平时加以关注。
然而,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是,报纸上针对罗马王巡游的连篇累牍的报道当中,居然不时出现了一个陌生女子的消息。
很快他们就都知道这个陌生女子到底姓甚名谁、出身何方了。
他们更加痛苦地发现,在这一场高调的巡游当中,这位公爵小姐居然安之若素地享受着皇后般的礼遇,和自己的女婿一起在各地招摇过市。而他们所到之处的那些法国人,也都丝毫不以为奇,到处欢呼喝彩,报纸上也绘声绘色地详细写着他们的每一次活动和讲话,仿佛她真的就是皇后一样。
这是何等僭越?
而且,礼仪上的问题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特蕾莎被置于何地了?她如此热爱自己的丈夫,却要眼睁睁地看着另外一个女人摆出皇后的派头跟着丈夫到处走,她心里又该积累了何等的怨怒?
父母亲一想到这些,就会忍不住气得头昏目眩。
因为特蕾莎从来没有在父母面前讲过有关于艾格妮丝的事情,所以他们自然而然就会猜测,这位小姐是在艾格隆夫妇回到法国的短短时间内,“迅速”地自荐枕席爬到未来的皇帝身上的。
自然而然,他们也对素未谋面的艾格妮丝充满了厌恶,觉得这肯定是一个贪图富贵厚颜无耻的贵族小姐——反正宫廷当中从来不乏这种想要靠身体上位的女子。
然而,越是恨得牙痒,夫妇两个越是感觉到自己无能为力。
眼下女婿羽翼已成,而且又坐拥一个国家作为后盾,简直是有恃无恐,自己夫妇纵使身份尊贵,又怎么可能撼动法兰西的统治者呢?
愤怒和无奈,让这对夫妇一时间无所适从。
在发泄了好一会儿之后,大公终于缓过气来了,他又咒骂了一声,“阿尔布雷希特这些天一直给我们写信,但是这件事他一个字也没有提,一直把我们蒙在鼓里……这个混账儿子,倒是学会跟父母亲耍花样了!”
“这肯定是特蕾莎特意嘱咐的。”夫人小声回答,“以阿伯特的性格,他肯定会跟我们写信说明情况,既然他没有,那肯定是受到了来自姐姐的压力。”
夫人的话,倒是点醒了大公,他愣了片刻,然后表情从愤怒变成了无奈和惋惜,接着他发出了一声长叹。
“可怜……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一切都是她自己选的,现在她只能自食苦果。”
夫人也禁不住为女儿的倒霉而发出叹息。
而且和丈夫不同,她的心里不仅仅有对女儿的痛心和惋惜,而且还有另外一份惋惜——她一直都是支持女儿和莱希施泰特公爵的联姻的,在她看来殿下确实是特蕾莎同龄人当中最佳的对象,而两个人婚事的波折虽然令人难受,却也更加增添了几分传奇性。
这原本是一个多么传奇的故事,就像是她小时候在书上看到的那样。
正因为对女儿的溺爱,对这段爱情的赞许,所以她率先向女儿倒戈,反过来帮着女儿一起给丈夫施压,最终促成了特蕾莎出国成婚。
她还亲自主持了女儿的婚礼,可想而知她对这桩婚事倾注了多么大的期待——结果现在所发生的一切,却宛如晴天霹雳,让她也为之震惊。
当然,既然事情已经发生,现在就算再怎么生气和咒骂也无济于事,现在最要紧的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让自己的女儿不至于一直因此而沦为笑柄。
“亲爱的,别生气了,现在我们得为特蕾莎想想办法。”夫人劝解丈夫。
“想什么办法?”大公反问。“我们能怎么办?我不过是个退休老头罢了,他想干什么我拦得住吗?”
“别再赌气了!”夫人禁不住横了丈夫一眼,然后以尽量平静的语气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首先,我们得弄清楚实际情况到底怎样,你也得承认,如今的报纸为了销量一贯喜欢夸大其词,说不定这些报道并不符合真实情况呢?”
“你倒是真会自我安慰!”大公冷笑了起来,“这些法国人难道敢冒生命危险在报纸上胡言乱语吗?你的女婿什么时候会这么好脾气让别人随便编排自己了?”
这个反问确实切中要害,以至于亨利埃塔夫人也有些词穷,但她还是执拗地摇了摇头。
“不管怎么样,以我对殿下的了解,我相信他不会是想要在所有人面前刻意羞辱特蕾莎的……他虽然确实自私自利,但不至于到那个地步,一直以来特蕾莎和他相处得不是也很不错吗?当初她带着弗朗索瓦一起回来省亲时,那种幸福的样子绝对不会是装出来的……”
夫人的几番开脱,终于让原本气急攻心的大公稍微顺气了那么一点,但是他此时还是心烦意乱,脑子思绪很乱,想不出什么连贯的主意来,于是他烦躁地再追问自己的妻子。
“好,弄清楚情况,应该怎么弄清楚情况?!”
“我们不能直接问特蕾莎,她肯定会很伤心很生气的,我们先写信给阿尔布雷希特,告诉他我们已经知道了消息,而且对他知情不报的做法非常生气,如果他不想回来被关禁闭的话就老老实实把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们——”夫人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了下去,“弄清楚情况之后,如果一切都是报纸的夸大其词,我们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那如果这一切是真的呢?”大公追问。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我就亲笔写信给殿下,规劝他不要再继续犯这种错误了。”夫人直接回答了丈夫,“我要告诉殿下,虽然他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容易被美色所诱惑这是人之常情,但是为了权势和金钱滚到他床上的女人能是什么好东西吗?不过是趋炎附势的野心家而已,值得为此去破坏夫妇的感情吗?以后他们还有好几十年的相濡以沫的夫妻生涯,不要因为一时糊涂就毁了这一切……”
“你这说得也太客气了!”大公听后不满地抗议了,“再说了,他这样的人会把你的话放在眼里吗?”
“都是一家人,说话当然要客气一点。我要是说得太严厉,搞不好还会激发殿下的逆反心态,觉得我们在对他指手画脚,到时候会让特蕾莎更加难处理的不是吗?”夫人不以为然,“而且,我相信以殿下的头脑,他是分得清楚利害的,年轻人一时糊涂做点傻事,我们也能够包容不是吗?”
听着这么过分的事情,在夫人三两句话之间,就被轻描淡写成了“一时糊涂”,大公只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然而,思来想去,他发现自己好像又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说到底,女婿现在眼看就能够登上帝位,他几乎可以为所欲为,自己根本阻拦不了他。
而且,其他人也不会在意这种风流韵事,毕竟对一位君王来说,“个人作风问题”完全不是个问题,说不定各国君主还乐得看到这位年轻的皇帝沉迷于温柔乡当中,少给欧洲惹点乱子呢……
到头来,受伤受辱的,还是只有自己一家人而已。
“要写你就写吧,我就不写了,我要是给他写信的话,我保管把他骂个狗血淋头!”沉吟了许久之后,大公只能无奈地同意了妻子的意见。
“行了,别这么杀气腾腾的了,情况也没有糟糕到那个份上呀。”夫人又横了他一眼,“殿下身上一直有几分诗人的浪荡,偶尔被什么狂蜂浪蝶所迷也并非难以想象……我相信他会很快回过神来的,世上哪儿还有比我们女儿更好的皇后呢?他终归还是可以想清楚这一切、然后做出取舍的。”
大公想要反驳,但是一下子又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妻子的话,最终他只能悻悻然地既嘲讽,又无奈地说。
“你比他妈对他还好。”
“那是当然了,我要是真有这样的儿子我简直会高兴死。”夫人并没有理会其中的嘲讽,反倒是吃吃地笑了起来,“你还真别说,眼下路易莎恐怕也会在暗中思量,到底应该怎样面对自己的儿子吧?她哪儿能够想得到,自己儿子还会有这样一番成就!”
“她还能怎么想?继续留在自己的帕尔马呗,难不成还有机会回去当皇太后吗?”卡尔大公冷冷地回答,“不过我看梅特涅以后可能会让她来充当两边的沟通中介吧。”
在夫人的刻意引导下,夫妇两个人之间的话题终于稍微从刚才那个极其不愉快的地方被移开了。
虽然一开始听到这个消息让她又惊愕又恼怒,但是为了女儿的将来,她并没有放纵自己的愤怒,而是站在女儿的立场上仔细思考应该怎么办的问题。
从“特蕾莎刻意不让弟弟跟父母亲告状”这一点上,夫人判断特蕾莎是想要自己来解决此事,不想因为父母的介入而让夫妇两个人矛盾更加激化——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夫人也不想言辞激烈地斥责女婿肆意妄为,而是想要温和恳切地跟女婿说明情况,用柔情来让这个犯了错的孩子迷途知返。
当艾格隆还在奥地利的时候,她就特别喜欢这个孩子,而且因为他的特殊情况,所以还倾注了一部分母爱,所以她和特蕾莎一样,希望在心平气和当中解决这一次的问题。
毕竟属于他们两个孩子的时光还有很长,这一段小插曲,比起之前他们闯过的那些难关相比简直不值一提,她相信只要她把话都摆清楚,这场风波很快就会过去的。
说到底,和特蕾莎的弟弟阿尔布雷希特王子一样,大公夫妇固然愤怒于艾格隆刚回国就找了情人这件事,但是他们更加恼恨的是他做得如此高调,以至于让情妇喧宾夺主抢了女儿的风头,犯下了僭越之罪。
夫妇两个从小都出身于皇室和王族,他们的心态自然也是与此相适配,对他们来说,所谓公爵小姐也不过是高级一点的臣仆罢了,殿下就算一时和那个公爵小姐纠缠不清,但也只不过是找点乐子而已。
只要早点“迷途知返”,这就不算什么事了。
在夫妻两个商量好了以后,卡尔大公开始执笔写信给自己远在巴黎的儿子。
按照夫人刚才的主意,他先是斥责了儿子知情不报的行为,然后命令他马上把所知的情况都告诉给父母。
但是,仅仅如此,还是难以消除他心中的恼恨,他认为这种冒犯简直难以饶恕,所以在信的末尾,他忍不住又加上了一句。
“等见到了她,你私下里去告诉那位小姐,得意忘形只会给自己招来灾祸,别忘了路易十五的那些相好们的下场!为了避免自己被厌倦了以后无处容身,做事留点分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