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合法性
得到了艾格隆的指示之后,埃德蒙带着年轻的亚历山大-瓦莱夫斯基伯爵,一起回到了巴黎城当中。
他先是找到了诺瓦蒂埃侯爵,向他转达了艾格隆接下来和塔列朗亲王合作的意图以及底线,而久经沉浮的诺瓦蒂埃侯爵,也很快就明白了艾格隆的指示。
接下来,他就带着两个年轻人一起前往塔列朗亲王的藏身处,准备进行最后的谈判。
侯爵对此非常有信心,毕竟在侯爵看来,塔列朗和艾格隆两个人在大体上早已经勾结在了一起,彼此对对方的“出价”也非常满意,现在也都有默契地在互相配合,因此正式合作也只差临门一脚而已了。
但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能疏忽大意,塔列朗此人翻云覆雨的手段侯爵也领教过好多次,不到最后一个也绝不敢相信他。
况且,哪怕是最终要合作,侯爵也认为必须要展现出“以我为主”的姿态,让塔列朗明白,陛下并不是非求着他不可,绝对不能惯着他的嚣张气焰,否则后患无穷。
在一个清晨,这一行人穿过了薄薄的迷雾,然后经由掩护的酒馆,进入到了地下的隐蔽场所当中,而已经得到了通知的塔列朗亲王,早已经等候在那里了。
一进到这个密闭的空间当中,领头的诺瓦蒂埃侯爵目不斜视,直接看向了端坐着的塔列朗亲王,然后大踏步地走上前去,向塔列朗伸出了手来。
“亲王殿下,我奉陛下之命前来看望您,祝您一切安好。”
塔列朗亲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然后面带笑容,轻轻地握住了侯爵的手。
“感谢罗马王的一片好意,我也祝他万事顺遂。”
因为是个瘸子,所以塔列朗在站起来的时候,不得不借助手中的拐杖,摇摇晃晃的样子实在有些滑稽,但是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人会感到好笑——因为他们都知道,面前的这个男人是那个英雄时代仅剩的几个遗老之一,是几十年历史的书写者和见证人,因他而死的人数不胜数,他笑容中自有一股让人毛骨悚然的气势,足以让人忘记他的苍老和滑稽。
而诺瓦蒂埃侯爵在塔列朗亲王面前,同样气度不凡。
他不光是一个积极进取的政治家,也是一个极为优秀的剑士,虽然因为年老而身手下滑,但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此时站在塔列朗的面前,依旧显得凛然伟岸,气势上不输半分。
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站在一起,时间仿佛都就此凝固了下来——他们在1789年之前就已经认识了,他们共同见证了一个个君王的兴盛和陨落,也见证了所有那些血雨腥风的日子,在他们的身影之下,在场的人们莫不为之屏息凝神。
这就是我想要成为的样子!
看着两个老人如此风范,年轻的瓦莱夫斯基伯爵不禁在心里暗暗为之倾倒。
他虽然是皇帝的儿子,但终究只能给别人当臣子,但是臣子之间也有高下之分,年轻气盛、雄心勃勃的他,就想当那个最大的臣子,而他“弟弟”的卓越表现,就给了他一个实现梦想的机会。
当然,有机会还得能够把握住才行,他必须在“弟弟”面前展现出自己的能力和忠诚,才有把这个机会化为现实。
说到底,他还非常非常年轻,有的是时间,等这些老头一一作古,到时候舞台上自然就会有他的一席之地了,在这段时间里,他只要继续学习和成长就可以了。
而就在年轻人遐想自己的未来时,塔列朗很快就注意到了这个落在侯爵身后的年轻人。
看上去应该是诺瓦蒂埃的随从——不过在这种重要场合,诺瓦蒂埃应该不会带什么无关紧要的人过来。
如果是普通人,可能根本不会在意这种小细节,但是塔列朗毕竟是见过了太多大风大浪,比常人要谨慎得多,于是他先没有进入正题,反而问起了诺瓦蒂埃侯爵。
“这位年轻人看着很面生啊,能给我介绍一下吗?”
他表面上说得客气,但实际上却是在怀疑面前的年轻人是否可靠,而埃德蒙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他立刻就代替侯爵回答了对方。
“这位先生是亚历山大-瓦莱夫斯基伯爵,最近被陛下选拔,作为我的秘书。您可以放心,他绝对可靠。”
听到这个名字之后,塔列朗亲王立刻就明白了一切,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复杂的笑容,然后友好地冲瓦莱夫斯基伯爵打了个招呼。
“年轻人,我见过你的母亲,确实是个迷人的波兰美人,难怪可以俘获皇帝的心……”他一边说,一边又叹了口气,“不过可惜红颜薄命,她太早离开人世了。”
对于母亲,瓦莱夫斯基伯爵并没有太多印象,毕竟他年仅七岁的时候,母亲就死于再嫁后的难产了,不过既然塔列朗表现出了缅怀之意,他也当然不会扫兴。
于是他也悲伤地叹了口气。
“自从先皇被流放于荒岛之后,我的母亲夙夜悲叹,为他所遭受的苦难而黯然神伤……这也极大地磨损了她的身体,她临死前最大的遗愿就是要我牢记自己到底从何而来,不要折损了先皇的名声。所以,我从孩提时代,就已经立下了志愿,此身一定要为波拿巴家族的复兴而竭尽全力,所以在听闻陛下返回法国之后,我就立刻投入到了他的麾下。”
“你的忠诚可真是令人感动。”塔列朗仍旧微笑着,“祝你未来能有配得上这份血脉成就。”
“我也渴望能够做到,不过在那之前,我必须向您、以及诸位前辈好好学习。”瓦莱夫斯基伯爵非常乖觉地回应,“请您以后不吝赐教。”
“那是当然!”塔列朗哈哈大笑,“我一向很喜欢教导年轻人,因为这意味着我们文明的传承……今后我们大概有很多机会共事,只要你乐意,我有很多东西可以教给你。”
被塔列朗亲王如此亲切对待,瓦莱夫斯基伯爵倍感荣幸,不过他也自知自己道行浅薄,今天撑场子的人绝对不是自己,于是在短暂的寒暄之后,他就立刻再度隐身于诺瓦蒂埃侯爵之后,绝不给前辈们添麻烦。
今天他能够参加这样一场密会,已经是他此生的莫大的飞跃了,从今往后,他的人生将和之前截然不同。而现在,他只需要安心做好秘书的工作,在旁边小心做好记录就可以了。
于是,诺瓦蒂埃侯爵重新抢过了话头,“亲王殿下,陛下非常感谢你之前的帮助,他希望在之后我们也依旧能够合作愉快。”
说完之后,他从自己的怀中拿出了一份艾格隆亲笔手书的信件,递给了塔列朗亲王。
“在这段时间里,陛下到处在巴黎城外搜索在逃议员,并且努力‘说服’他们站在陛下一边,事情进展得颇为顺利,不过,毕竟时间还是太过于仓促,仍有一些头脑顽固的家伙看不清楚形势,不肯合作,对于这些人,陛下只好把他们留在枫丹白露,再慢慢说服他们。”
塔列朗一边接过了信件慢慢浏览,一边又小声提醒
“陛下对这些人最好客气一点,虽然现在议会的机能已经接近瘫痪了,但是议员毕竟是议员,如果他们遭受了太严酷的待遇,恐怕在舆论上不利于你们。”
“陛下当然清楚这一点,所以那些被软禁的议员们并没有经受任何暴力拷打,生活起居条件也尽量得到了满足。”侯爵为艾格隆分辨,“陛下想要知道,您这边怎么样?如果加上那些愿意同我们合作的议员,是不是已经足够了?”
“如果说想要构建一个完全的绝对多数派,主导整个议会的运作,那现在是相当不够的;但如果只是想要拆台,让它不能够实现任何我不想要看到的议题,那倒是已经足够了。”塔列朗亲王露出了狡黠的笑容,“现在的现实问题是,我们必须既确保议会尽快恢复运作,又要确保它不成为奥尔良公爵的橡皮图章,恐怕这需要付出一点努力了。”
侯爵明白,这是塔列朗亲王在暗示自己对艾格隆的重要性。
眼下对艾格隆来说,最不想看到的局面就是合法议会在“王位空置”的情况下,将王位授予给奥尔良公爵,虽说这不算世界末日,但肯定会给艾格隆带来不少麻烦,甚至会带来不可测的后果。
为了避免这种事发生,有两种办法,一种是耍弄各种手段让议会变成“不合法”,摧毁议会授予王冠的正当性;要么就退而求其次,在议会当中找到足够强有力的反对派作为同盟,阻挠奥尔良公爵的野心,让王位继续空置,转而使用其他方式来推举国王。
塔列朗也清楚其中的利害之处,所以他一方面想方设法阻挠奥尔良公爵的野心;一方面却又以自己的作用来提示艾格隆,让艾格隆不得不暂时依赖他。
“陛下当然知道这并不容易。”诺瓦蒂埃侯爵对亲王的反应并不感到意外,“所以,他愿意为您提供他力所能及的一切便利,您在这件事上的花费,将完全由他来承担。”
无疑,“一切便利”,也就意味着这是艾格隆开出了一张空白支票,塔列朗亲王无论说自己花多少钱来干这个事,艾格隆都将予以报销,让这个贪财好色的老人可以趁机大捞一笔。
不过,对于这样天大的好处,塔列朗却只是云淡风轻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这倒是不错,说实话,无论在任何政体之下,搞政治永远是一门花钱的生意,如果陛下肯帮我解除这个后顾之忧,那我就更有把握了。但是,仅仅花钱可能还是不够的……”
“您还有什么别的要求吗?”诺瓦蒂埃侯爵微微皱了皱眉头。
虽然他知道自己这一方目前有求于塔列朗,但是他一直都很厌恶别人对自己狮子大开口,眼见塔列朗亲王在这个时候居然还想要索要更多好处,他对这种贪得无厌的行为自然非常反感。
“别紧张,侯爵,我只是在谈论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除了钱之外,政治还有别的东西,主义。”即使在这个时候,塔列朗亲王说话仍旧温声细气,带着一种慢条斯理的贵族腔调,“我这辈子从没有相信过什么主义,但我亲眼见证过各种各样的‘主义’带来的激情,也许它不是一个好东西,但是它确实是一个必须要正视、并且尊重的东西。”
“那您希望有什么主义呢?”诺瓦蒂埃侯爵仍旧吃不准塔列朗的想法,于是反问对方。
“我想要有一个能够说服全国所有人的主义,或者说,让所有主义都无话可说的方式。”塔列朗亲王仍旧说得云山雾绕,让人不明所以。
好在,他也不打算玩绕口令,马上又为在场的人们解惑了。“我记得罗马王陛下一直都非常在意全民公决,认为这是新时代给他赋予绝对合法性的方式,是吗?”
“是这样的,但这又和您所说的有什么关系呢?”侯爵继续追问。
“我的想法很简单,这一届议会之所以存在的理由,仅仅是为了反抗国王而已,而如今国王又已经不存在了,那么它又有什么存在的价值呢?它并不得人心,人民也未必喜欢它——如果说在之前,这一点尚且无关紧要的话,但是在现在,让一个不得人心的机构来决定王冠的归属,实在太不能服众了,恐怕就连你的陛下也不会喜欢被人讥笑为‘贿选’皇帝吧?”塔列朗亲王浮现出了嘲讽的冷笑,然后摊开了手,“所以我认为,在重新恢复运作之后,这一届议会应该以自我解散而告终,接下来,应该由全体民众来重新推选出一次公正代表全国民众的议会,然后再由它来决定这个国家接下来的国体,以及领导它的人究竟应该是谁……”
诺瓦蒂埃侯爵和埃德蒙顿时面面相觑。
平心而论,作为艾格隆的近臣,他们都知道艾格隆一直都坚持要以全民公决来作为称帝的先决条件,塔列朗亲王的提议并不算是违背了陛下的心意——甚至可以说恰好合意。
但是,在这种全国动乱的时刻,举行一次议会补选显然不太现实。
更加还有一个技术性难题——按照如今的议会选举制度,只有年纳税额300法郎以上的人才有选举权,这就等于只有社会中上层阶级才有资格去投票,有些省甚至只有几百人有投票权,这根本就谈不上“全民”公决。
“议会的选举并非全民。”侯爵立刻指出了其中的问题。
“这只是微不足道的障碍,你只需要告诉我,你同意还是不同意?”塔列朗温和而又咄咄逼人地看着他,“如果你同意,剩下的我就可以办成。”
面对着塔列朗的目光,侯爵略作思索之后,禁不住笑了起来,“若您能够做到,陛下当然乐意奉陪,他绝不担心自己会在民望上输给任何人。”
61,旋涡
“若您能够做到,陛下当然乐意奉陪,他绝不担心自己会在民望上输给任何人。”
尽管塔列朗亲王的提议让人有些意外,但是诺瓦蒂埃侯爵却一口答应了下来,因为在他看来,这个提议对艾格隆有利,所以有权代表艾格隆做出决定。
不过,虽说他答应下来了,但是心里却不可避免有些疑惑,不明白为什么塔列朗要这么做。
就塔列朗的个人利益来说,他如果能够在本届议会当中得势,那就应该继续维持议会的存在,而不是让它自我解散,更不能放开全民的选举了——因为接下来局势恐怕会超出他自己的掌控能力,甚至有可能选出一届对他具有敌意的议会,那也会让他的盘算都化为泡影。
塔列朗这种人怎么会做出这种会损害自己的事情呢?会不会有什么阴谋?一瞬间,侯爵立刻就起了疑心。
有了疑心之后,他直接就单刀直入来询问塔列朗。
“那么您为什么这么做呢?塔列朗亲王,我现在并非以陛下代表的身份,而是以我个人的身份来问您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认识几十年了,我老实说,您的这个想法,并不符合我对您的一贯认知。”
说完之后,他毫不退让地逼视着对方,仿佛能够看穿一切谎言。
塔列朗亲王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前方。
“我已经经历过太多政府更迭了,侯爵先生。”片刻之后,他才略带怅然地回答,“虽说一开始这给我带来兴奋和刺激,给我带来了操纵局势的机会,但是到了现在,我已经累了,我相信整个民族都已经累了,我们都厌倦了几年十几年走马灯一样地更换统治者,想要得到一个更加稳定一些的政体,您觉得这不符合我的利益吗?我倒是不这么看,现在比起让整个国家风雨不宁,我更宁愿在平静的年代中寿终正寝。”
说完了这段独白之后,他又叹了口气,“我参与的每一个政府都是我的作品,有劣作也有杰作,现在上帝留给的时间也没有几年了,我只来得及在人间留下最后一个作品,我希望它具有传世的价值,为此我应该去精心培育它,并且为它涂抹上最神圣的油膏,这样它才能够传世下去。”
听到了塔列朗亲王的比喻之后,诺瓦蒂埃侯爵终于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塔列朗看上去是想要为自己的“盖棺定论”来做准备了。
他之所以主动提议要搞全民选举,是为了赋予新政府更高“合法性”,让它能够在全民认可的情况下重建法兰西的秩序,尽管这不符合他目前的利益,但是却可以让这个他参与建立的政体,能够尽最大可能地延续下去。
这应该算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吗?
还是说,这个老妖怪终于厌倦了折腾,准备为自己寻找一处安静的墓穴?
不管塔列朗是出于何种动机,总而言之,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动机对陛下无害。
以诺瓦蒂埃侯爵对塔列朗的了解,他认为刚才塔列朗说的是真话。
于是,侯爵轻轻瞟了一眼旁边默不作声的瓦莱夫斯基伯爵,而年轻的瓦莱夫斯基伯爵也是个机灵人,他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以秘书的身份,将塔列朗亲王刚才的话都记录在案——他亲手记录的这些文字,将会在第一时间内传递到艾格隆的书房当中,然后尘封在帝国的秘密档案库当中。
也许这些记录会永远都不见天日,但是历史上一个个关键瞬间,都将被凝固在纸上。
塔列朗亲王也注意到侯爵的眼色,不过他并不在意,说到底,他这番话不仅仅是对在场的人们说的,更是对那个隐身在幕后的少年人说的。
他知道,自己的“历史记录”当中充满了污点,不可能得到那个少年人的完全信任,不过在提出这个提议之后,他相信两个人之间的隔阂会变得少许多——而这种隔阂对他们两个未来的合作是极为不利的,因此越少越好。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亲王殿下,我替陛下感谢您的帮助和配合。”诺瓦蒂埃侯爵轻轻点了点头,以表示对这个曾经的盟友、曾经的敌人的微小敬意,“而作为一个认识了您几十年、和您恩怨纠葛的人,作为一个和您一样已经时间所剩无几的老人,我为我们在人生最后阶段的和解感到庆幸,命运总会给我带来玄妙莫测的礼物,但愿这一次我们会以盟友的身份走完终点!”
也无怪乎侯爵如此感慨,按照两个人的命运线,这已经是他们第三次“携手共进”了。
第一次是1789年,两个人都作为开明派贵族选择了加入到第三等级一边,间接地加入到了大革命当中,从此成为时代洪流的弄潮儿;不过后来因为塔列朗在1792年出逃英国背叛革命而结束。
第二次是在1799年之后,拿破仑发动雾月政变夺取政权,当时反对反对激进势力的诺瓦蒂埃侯爵认为波拿巴将军才是法兰西最好的保护人,于是就主动投入到了拿破仑的麾下,而塔列朗也早就看中了这个青年将军未来将大有前途,主动向他靠拢,于是两个人都在拿破仑帐下效力,彼此都成为了帝国的“元勋”;而这一次,他们又因为1809年塔列朗背叛拿破仑皇帝、接着被拿破仑皇帝解除一切职务而分道扬镳。
两个人漫长的人生路,时而交织,时而分叉,无意之间共同书写了几十年的历史。
他们都活得比他们认识的绝大多数人更长,所以他们还来得及第三次携手。
这一次,两个人都希望是最后一次了。
在这么多次的风云变幻当中,哪怕是最好祸乐乱的人,也足够对这一切厌倦了。
“只要我们足够努力,那么这就将是最后一次了。”塔列朗亲王笑着回答,只是神情当中却充满了疲惫和厌倦,“不过,我只能管我活着的事,等我死了那就一切都说不准了!天知道他能够干得如何呢……”
“这一点我有足够的信心,陛下有足够的智慧去创造属于他的时代。”诺瓦蒂埃侯爵毫不迟疑地回答,“亲王殿下,您什么时候有空去面见陛下呢?陛下一直都在翘首以盼。”
“我很乐意见他,不过在这个时刻,我主动跑去拜访他,恐怕会惹人嫌忌。”塔列朗巧妙地避开了,“当然,如果他愿意,我倒不介意亲自站在城门下迎接他进入巴黎!”
诺瓦蒂埃侯爵忍不住笑了出来,看来塔列朗亲王不到最后一刻还是打着两面逢源的主意,坚持不肯在确立了君主大位之前低头。
不过这才是他认识的塔列朗,家国固然重要,但排在第一位的永远是自己,只有在自己的一切私欲都得到满足以后,他才不介意为这个国家盘算一下未来。
“既然您坚持这个意见,那我也不为难您,不过我认为,既然您需要陛下确认您的地位,那您就最好表现出应有的恭顺,万万不可因为他比您年轻半个世纪而心怀轻慢,否则那只会对您不利……”
放完这句狠话之后,他又和塔列朗商讨了接下来两边合作的细节,直到接近中午的时候,两个人才结束了他们的密会。
婉拒了塔列朗留下吃午饭的邀请之后,几个人匆匆告辞离开,而后悄悄地返回到了基督山伯爵的住处。虽然精神上都略有疲惫,但是这几个人的心情却颇为激荡,尤其又以年轻的瓦莱夫斯基伯爵为甚。
他毕竟还过于年轻,之前没有机会见证如此重大的事件,也没有机会见到那些足以影响历史走向的大人物,而今天的经历对他来说,是宝贵的经验。
塔列朗亲王和诺瓦蒂埃侯爵的风范,也正是他暗自佩服、又希望模仿学习的对象。
我在以后,也能够成为像他们一样的人……他暗自心想。
而对于诺瓦蒂埃侯爵和基督山伯爵来说,他们要考虑的事情就更加多了。
虽说有了塔列朗亲王的帮助,他们接下来可以更加自如地施展自己,但如何行动,还是需要协调的,有章法总胜过无章法。
到这个时候,埃德蒙决定将艾格隆的另外一项指示告诉给老迈的侯爵。
“诺瓦蒂埃侯爵,陛下还有一个指示,希望由我来转达给您——”
“什么指示?”侯爵立马就来了精神。
“陛下需要一个声名卓著的检察官,来配合他对奥尔良公爵的指控。”埃德蒙回答。
虽然这话听起来很简短,但是信息量却特别巨大,以至于侯爵一时间竟然有些诧异。
“指控奥尔良公爵?指控他什么?”
“指控他是针对陛下的刺杀阴谋的主使者。”埃德蒙轻声回答。“陛下在去年的时候曾经遭受过一场卑鄙的袭击,现在刺杀者已经被我们逮捕了,关押在枫丹白露宫当中,而且有证据显示,奥尔良公爵和他的亲信显然参与到了这场刺杀阴谋当中……”
后面一句话当然是胡编乱造,不过看到埃德蒙这么言之凿凿,侯爵自然也就立刻相信了,“是吗?那太好了!”
侯爵毕竟在政坛上浸淫了那么多年,自然具有相应的嗅觉。
在他看来,如果真的能够指控奥尔良公爵企图刺杀并且成立的话,固然现在无法逮捕或者审问奥尔良公爵,但至少可以影响到舆论。
而如果这样的舆论再配合上塔列朗亲王准备搞的全民选举,那岂不是足以成为政治上的重重一击?所以他一方面为陛下在刺杀当中死里逃生感到庆幸,另一方面为这个消息而感到喜不自胜。
不过,在片刻的喜悦之后,侯爵充满智慧的大脑,立刻就又想到了别的问题。
陛下为什么要专门指示我?“声名卓著的检察官”又是指谁?
答案并不难猜。
“陛下希望杰拉尔-德-维尔福检察官前去协助调查?”侯爵问埃德蒙。
埃德蒙轻轻点了点头。
诺瓦蒂埃侯爵的表情顿时就僵住了。
本来这不是什么大事,但正因为这个指控有着舆论上的作用,所以他知道这样的指控具有着超出它本身的分量,而如果他的儿子维尔福检察官参与其中的话,那就意味着他一辈子的名声都押在了这个案件上,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身败名裂。
而且,这样一个政治案件,真相其实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立场,维尔福如果参与其中就等于在和奥尔良公爵为敌,那么奥尔良公爵一派人肯定也会想办法报复,维尔福自然也会成为他们的靶子。
以侯爵的经验,一旦卷进这样的旋涡当中,想要全身而退恐怕就千难万难了,最好的结果,也是不得不选择受到陛下的庇护,丧失原本的名声。
一时间,诺瓦蒂埃侯爵迟疑了。
虽然他和儿子关系并不好,多年来父子两个接近于断绝了来往,但那毕竟是他的儿子……唯一的儿子。而陛下这等于是让他亲自把儿子拖入到旋涡当中。
对帝国的忠诚,和对儿子的眷念,一时间在他的脑海中纠缠在纠缠在一起,这确实是一个艰难的抉择。
看着侯爵为难的样子,埃德蒙心中也闪过一丝同情。
他丝毫不会怜悯自己的仇敌,但是对这个可怜的父亲,他不可能不心怀一点怜悯。
“如果您觉得您不方便出面的话,那我去请他吧……您看如何?”于是他问。
而他的问话,恰恰又提醒了侯爵。
对啊,我已经答应过伯爵了,今后要任由他们两个决斗,如果说把儿子“拖入旋涡”,我不是已经这么做了吗?事到如今又有什么资格再去犹豫呢?
现在,他应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了。
侯爵的心脏在抽痛,但是他却以莫大的毅力,轻轻摇晃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不,伯爵,陛下的想法很对,只有我最能说服他,让我来吧。”
埃德蒙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沉默地选择了尊重侯爵的选择。
良久之后,他又补充了一条,“等这件事办完之后,陛下将会为维尔福检察长指婚,他会从这一次宫廷殉难的贵族遗孀之中挑选一位合适人选,尽快让他们完婚的。”
“陛下倒是有心了。”侯爵嘴角抽动了一下,露出了苦笑,“这样也好……”
62,父与子
和基督山伯爵等人告别之后,诺瓦蒂埃侯爵茫然地漫步在阴冷的街巷当中。
虽然已是早春,但到了晚上各处还是非常寒冷,扑面而来的寒风让他的心情更加阴郁。
他刚刚从伯爵那里得到了陛下的指示:亲自去儿子面前,然后把儿子带到枫丹白露宫。
这个命令,无异于让他把儿子亲手推入到漩涡当中,这相当残酷,但未尝也不是一种尊重。
他知道,无论今后如何发展,他的儿子的命运,都不会太好。
虽说他和自己的儿子因为各种原因而形同陌路,但是这毕竟是他的独子,一想到等待着儿子的残酷的未来,纵使是侯爵这样的硬汉,也禁不住有些暗然神伤。
他有意没有乘坐马车,而是一个人走在街巷的凄风苦雨当中,也没有带手下和随从,为的是用身体上的痛苦来磨损心理上的痛苦。
以他的年纪,身心的双重折磨足以让他苦不堪言,直到这种痛苦来到了顶峰时,他轻轻抬起手来,擦了擦眼角的眼泪。
悲伤和哀叹,应该到此为止了。事到如今,再去想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就让命运来裁决一切吧。
他毕竟见识过太多的大风大浪,亲眼见证过太多悲剧和死亡,因此他的精神已经被锻炼到了极度坚韧的地步,即使是这样的打击,他也能够承受得住。
维尔福的住处诺瓦蒂埃侯爵自然是清楚的,那是在巴黎拉丁区,靠近闻名遐迩的索邦大学,是学者和文化人们的聚集地,从马赛被调入到巴黎之后,维尔福检察官在这里购置了一桩简单的宅院,安顿下了家人。
他现在已经走到了这一幢宅院的附近了。
这幢宅院确实貌不惊人,而且年代老旧,虽然尽力得到了修缮,但是砖墙之间总是透着一股年久失修的气息,不过倒也胜在幽静。
其实维尔福检察官很有钱,如果乐意的话,他可以住在豪宅当中——他母亲去世之后,把她的财产都遗留给了儿子;他的妻子去世之后,也给他留下了一大笔资产,两份遗产加起来足以让他过上一辈子富足的生活了。
这还是合法得到的钱,在这二十年的律政生涯里,维尔福还通过各种各样见不得光的手段,给自己捞了不少钱,总数不会亚于他合法渠道得到的钱,不过这些就没必要去细究了。
但即使已经称得上巨富,维尔福却从来不搞奢侈享受,也几乎从不参加上流社会那些奢靡的活动,更不打算让自己住在豪宅当中了——对他来说,自己越是显得敢于“清贫”,大家就越是相信他确实是一个清廉正直的法律工作者。
维尔福检察官在自己担任的每一个职位上都恪尽职守,尽力以法律条文来处理自己碰到的每一桩桉件,即使巧取豪夺,他也是小心翼翼,从不像自己的同事们那样大事声张。
在他刻意的打造之下,他渐渐地成为了人人望而生畏的检察官,铁面无情宛如律法的化身。
借由自己的职位、自己的名声来换取权力,这也正是维尔福的乐趣所在。
如果说国家是统治阶级合法剥削普罗大众的机器,那么为了维护这种机器,就必须派生出“权力”,军人的刀剑是一种权力,官员的笔是一种权力,而法官和检察官们同样握有律法的权力,可以轻易让人倾家荡产,可以剥夺一个人的自由乃至于生命,也可以对真正的大奸大恶网开一面,从天堂到地狱往往只在落锤的一念之间。
使用这种权力,如同上帝一样裁决一个人的命运,这何尝不是一种乐趣呢?
没有时间停留和感慨,诺瓦蒂埃走到了大门口,然后表达了来意,希望见到自己的儿子。
门房对诺瓦蒂埃侯爵的到来颇为惊讶,但是他当然认识侯爵,于是他马上通报了检察官,不一会儿之后,侯爵就被带到了检察官的面前。
这也是父子两个今年第一次见面——虽说两个人都没有为此感到庆幸。
虽然两个人面孔相似,但一个旁观者如果没有被事前说明的话,根本就无法相信他们居然会是父子关系——侯爵虽然年迈,但是神采飞扬,眼睛里有着咄咄逼人的光线,举手投足当中自有一股令人折服的气势;而维尔福检察官则因为常年呆在办公室和书斋当中,脸上没有表情,一看就是那种惯常掩饰自己心思的人。他的皮肤苍白并且隐隐约约有一种不近人情的铁青色,他的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既提升了他的视力,又遮蔽了他的视线,只要一站在他身边,就能够感受到那种生人勿近的不适感。
诺瓦蒂埃侯爵具有人格魅力,轻易就能够让人相信他值得信任;而他的儿子则令人胆战心惊,普通人纵使心里敬佩他是一个“刚正不阿”的检察官,也避之唯恐不及。
“父亲,最近我一直都在担心您的安危,能够确认您安然无恙真是太好了。”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维尔福检察官首先开口了。
他倒不是虚情假意的恭维话,虽说父子两个一直都站在不同立场上,但此时此刻,父亲的存活对维尔福来说也非常重要。
这些年来,为了迎合上意,维尔福检察官在政治上一直扮演着保王党的形象,对共和主义者以及波拿巴分子毫不宽容,忠于正统原则,这种坚定的政治立场,让他得到了复辟王朝的赏识,得以一路高升。
原本维尔福希望事情能够一直这样持续下去,然而最近发生的动乱对他来说宛如晴天霹雳。
在动乱当中,他一直都惴惴不安地躲在家里,同时努力打听外部的消息,虽说他的消息并不灵通,但是现在他也知道,王宫在围攻之后陷落了,国王陛下已经放弃了王位。
目前局势还没有完全明朗,还不知道到底谁会登上王位,不过有一点看上去是肯定的了,波旁家族的复辟王朝已经在动乱当中宣告寿终正寝。
王朝如果垮台了,那极端保王党就会失去政治上的靠山,要么从此投闲置散退出政坛、要么就只能追随被废黜的国王一同流亡外国。
无论哪一条路维尔福都不想选——他好不容易爬到了这个位置,拥有着令人忌惮的名望和权力,他怎么可能舍得放弃这一切?
所以,他需要跳船,改换门庭了。
但是,以他的人设,他是不能把跳船做得太明显的,因为这会让人指责他立场不坚定,自毁人设,所以他需要不知不觉、不动声色地改换门庭。
这一点说起来很容易,想要做到却很难,不过维尔福有一个救命稻草——那自然就是他的父亲。
诺瓦蒂埃侯爵是一个坚定的波拿巴分子,这一点维尔福十分清楚,他也更加清楚,此时在用人之际,罗马王一定会重用他有名望有经验有手腕的父亲。
也就是说,只要罗马王得势,那么他的父亲就将青云直上,甚至比当年爬的位子还要高,在那时候,有父亲的暗中庇护,维尔福不用付出太多力气就可以继续保持自己的地位,也没有人能讥笑他朝三暮四。
他也相信,他的父亲会庇护自己的,虽然两个人政见不合,但他毕竟是独子,一个父亲怎么会放得下自己的独子呢?
正因为打着这个主意,所以在见到父亲的时候,维尔福的第一反应是庆幸和欣喜,眼下他比任何人都不希望年迈的父亲有个闪失。
“杰拉尔,我也在担心你们,所以过来看看。”诺瓦蒂埃侯爵平静地回答,然后他再问,“瓦朗蒂娜呢?”
“刚刚吃完晚饭在休息,我去把她带过来吧。”维尔福连忙回答。
接着,他回到了女儿的房间,再把女儿带了过来。
很快,一个大概七八岁的小女孩儿被带到侯爵的面前,她面容秀丽,苗条可爱,穿着一件蓬松朴素的厚棉连衣裙子,虽然年幼,但她走路的神态和动作都极为稳重,看得出受过了严格的家教。
这就是侯爵的孙女儿瓦朗蒂娜了。
“爷爷!”一家到爷爷,瓦朗蒂娜也非常高兴,走到了侯爵的面前,一把抱住了他的腿,“您没事真的太好了!”
“瓦朗蒂娜,你又长高一点点了……”侯爵露出了慈爱的笑容,然后轻轻抚弄着孙女儿的脸和头发,“真是个好姑娘。”
和儿子的纷争并没有影响到侯爵和孙女儿的感情,每次见到瓦朗蒂娜,侯爵都有一种血脉相连的感觉,再糟糕的心情也能够好起来。
“这段时间你们怎么样了?”逗了一会儿孙女儿之后,侯爵再问自己的儿子。
“和其他人一样糟糕。”维尔福摊了摊手,显示出无奈的样子,“从暴乱开始我就带着瓦朗蒂娜躲在家里了,倒没有经受过什么刀兵之灾,不过一直只能蜗居在这里可把我们憋闷坏了,这该死的混乱局面真希望尽快结束。”
维尔福如此难受,不光是混乱局面带来的生活上的不便,更多的是失去权力的郁闷——毕竟,在这样动摇国本的混乱当中,已经没有人把法律当回事了。
而当人们丧失对法律的敬畏时,法官、检察官又算个什么呢?
维尔福打心眼里希望一切尽快能够重回正轨,无论谁上台都行,只要重新让律法的机器运转起来就好。
“会很快结束的,能够给法兰西带来和平和繁荣的人,现在离巴黎已经近在迟尺了。”侯爵低声回答,“而我们,将尽自己的努力实现这一点。”
“这么说,您还真的在给罗马王效力是吧?”在自己心中的猜测得到确认之后,维尔福并不感到意外,心态倒是放松了不少,“想来,他应该非常倚重您。”
“那是自然,如今能够和我比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了。”侯爵以毫不掩饰的骄傲回答儿子,“不瞒你说,我刚刚正见到了塔列朗,不出意外的话,他很快就会站在我们这一边……那时候谁笑到最后就可以见分晓了!”
这个情报让维尔福又吃了一惊。
从父亲此刻昂然的态度以及高亢的声调当中,他判断父亲没有对自己说谎。
对维尔福来说,这是一件好事,因为波拿巴家族得势也就意味着父亲必将飞黄腾达,不过,他内心当中难免还是会有一些酸涩感。
“您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十五年的等待!希望这一次您能够高兴得久一些,而不是百日的梦幻泡影。”
“这一点你不用担心,陛下虽然年少,但是他懂得怎样让这个国家热爱自己、追随自己。”诺瓦蒂埃侯爵扫了一眼维尔福,然后以异样的平静,说出了自己的来意,“恰好,陛下也想见见你,你尽快抽个时间去枫丹白露吧。”
这个消息,让维尔福倍感惊愕。
“罗马王,知道了我的名字?”他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为此感到高兴,不过这总归不是坏事。“他想要见我?为什么?”
“他有一桩桉件,需要你协助他调查审理,以便检控奥尔良公爵。”侯爵依旧云澹风轻。
维尔福的表情先是疑惑,然后骤然僵住了。
“瓦朗蒂娜,回去!”接着,他对女儿挥了挥手。
瓦朗蒂娜顺从地对父亲和爷爷行礼,然后悄然离开,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检控奥尔良公爵?这是怎么一回事?”在女儿走后,维尔福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的惊慌和疑惑了。
“这是一桩刺杀桉件,陛下认定这和奥尔良公爵有关。”侯爵简单地跟儿子转述了一下自己刚刚得知的信息。
维尔福检察官这下真的绷不住了。
他原本盼望着自己能够尽快行使权力,但却没想到命运居然跟自己开了这样一个玩笑。
玩得这么大,他怎么玩的下去……?
他大口呼吸了几下,努力理清了自己的思路,然后再看向了自己的父亲。
“父亲,我很感谢罗马王对我的抬爱,不过我们是父子,在这里我们就不必都说套话了……你难道真的认为这样对我有好处吗?我去接手这样的桉件,就等于成为了众失之的,如果证据确凿的话那还好说,如果证据不足的话那我应该怎么办呢?到时候我不指控奥尔良公爵,那我就得罪了罗马王;我指控了,那我就是公爵的死敌……这对我来说究竟有何好处?我不能把我的一生名誉押在这样一场风波当中。”
“杰拉尔,也许你说得都对,但是,我现在给你提出的,并不是一个邀请,而是必须实现的命令。”诺瓦蒂埃侯爵依旧平静地看着儿子,“我说了,陛下希望在枫丹白露看到你,而且要尽快。”
63,屈服
“我说了,陛下希望在枫丹白露看到你,而且要尽快。”
父亲严厉的表情,和冷酷的话语,让维尔福心里一阵发凉,整个人都随之紧绷了起来。
这时候他才从刚才见到父亲时“父慈子孝”的温馨气氛当中清醒过来,想起父亲到底是什么人。
“您原来不是作为父亲来探望我,而是作为使者来押解我的吗?”他大声质问自己的父亲。
“话不用说得这么难听,杰拉尔,我不会强迫你做什么,但你必须尽快去枫丹白露。”诺瓦蒂埃侯爵仍旧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你其实并没有你想的那样有选择余地。”
“怎么回事?”虽然侯爵依旧镇定,但维尔福却越发紧张了。
他走到了窗户边,然后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窗外。
还好,外面非常平静,并没有伏兵的痕迹。
接着,他转过头来,用责备、痛心的视线看着自己的父亲。
“我从来没有指望过从您这里得到父亲的关爱,但我慢慢没有想到,您居然宁可一手把自己的儿子推入火坑,您忘了吗?我是您唯一的儿子!”
他越说越是气愤,“您坑害我到底能换来什么吗?荣华富贵吗?可是您都到这个年纪了,就算有荣华富贵又有什么意义?除了我之外还有谁能够承继您的血脉?如果我身败名裂了,难道您又可以幸免于世人的讥笑吗!”
看着儿子质问的眼神,诺瓦蒂埃侯爵的心里越发抽痛。
他知道,儿子这些质问都是对的,但是他更加知道,这一切都已经注定,儿子说什么都已经无法改变结果。
在来之前,他已经预料到了自己会陷入到何种痛苦的心境当中,他已经做好心理建设了。
“没错,你是我唯一的儿子,纵使我们之间有过太多次的纷争,这一点是无法改变的,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衷心希望你能够诸事顺遂。”侯爵缓缓地叹了口气,“然而,此时我们的国家和民族正陷于危难当中,急需有人站出来解除这万般苦难……”
“得了吧!”愤怒的维尔福顾不得什么礼节,直接打断了父亲的话,“这种话您对小民说说也就罢了,在这里说给谁听呢?波拿巴家族在的时候,这个国家面临的灾难和苦痛难道比之前少吗?无非是换了一群亲王和公爵骑在国民头上作威作福而已!您应该比谁看的都更加清楚才对。”
“不,你错了。”侯爵摇了摇头,“无疑波拿巴家族并非完美,但相比于我们已经受够了的一群人,它才能够给国民希望,因为至少他们承认,他们的权力源自于全民而不是上帝……哪怕为了维护自己的合法性,他们也要拿出足够满足国民的东西来。我是一个革命派,但是我并非一个激进派,我知道当我们走得太快的时候会发生什么,所以我知道我们现在最好的选择是什么。”
侯爵的话,维尔福检察官心里完全不信服,但是他也知道,此时此刻跟父亲争吵也毫无意义——尤其是考虑到他日后也可能要在波拿巴家族手下干活。
“就算您说得有理,那我又何必现在跑过去给别人当走卒呢?这太危险了……”他还是坚决拒绝父亲的要求。“您还是请回吧,告诉罗马王,我最近因为巴黎的混乱受到了惊吓,已经是重病缠身,所以尽管非常荣幸,但很遗憾暂时还是无法前往枫丹白露,更没有办法展开工作。”
维尔福秉性高傲,而且具有“技术官僚”心态,毕竟无论哪个家族坐在王位上,他们都必须驱动整个社会暴力机器来维护自己的统治,而“法律”就是整个暴力机器的灵魂,他们必须要让专业的人来制定和维护法律——而这就是维尔福赖以生存的土壤。
既然是吃技术饭的,那么无论谁上台他都有发挥的空间,自然也就没必要去冒险,在这个混乱的时期当中,他最优的选择就是明哲保身,等到大势已定之后,再去为新的统治者服务。
说完这番话之后,他就做出了送客的手势,示意父亲离开自己的家,然而诺瓦蒂埃侯爵却没有起身离开,而是以一种平静甚至惆怅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儿子。“杰拉尔,你已经没有选择了。”
“别胡说……”维尔福反驳。
但是他的话,立刻被侯爵打断了,“你现在已经察觉得到吧?巴黎已经瘫痪了,国家的各个机构也都已经瘫痪了,在这个时候,你原本的法袍又能够给你提供什么保护呢?在这个连国王都可以被人围攻、被人从王宫里撵出来的年头,你却还指望自己拥有选择的权利,何其天真……
况且,陛下不需要使用任何暴力手段,就能够让你乖乖听话,因为他掌握着你的致命把柄。”
“致命把柄……?”维尔福先是皱了皱眉头,然后后背一阵发凉。
他知道父亲是从来不开玩笑的,既然他说是致命,那自然就绝对不会是小事。
维尔福的心绪已经完全慌乱了,因为他这一生虽然一直貌似道貌岸然,但是做下的亏心事着实不少,如果有一件两件被人发现的话,那确实可能会让他身败名裂。
但是是哪一件呢?
在短暂的沉默当中,维尔福简直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在接受拷问,他拼命回想,自己到底是哪一件亏心事做得不够缜密,以至于让罗马王得到了风声。
看着儿子绞尽脑汁的样子,侯爵心里又多了一分怜悯,他也不想继续再煎熬对方,所以就直接挑明白了。
“伊芙堡监狱,埃德蒙-唐泰斯。”
这几个简单的词,一下子让维尔福阵脚大乱,仿佛是中了一枪似的,他猛然颤抖了一下。
“在1815年,你制造了一起冤案,把一个年轻人送进了伊芙堡监狱,而你靠着检举拿破仑皇帝登陆法国,得到了王家的嘉奖,这也是你发家的起点。”侯爵继续说了下去。
“那封缴获的信是真的!”维尔福小声反驳父亲。
“对,那封信是真的,我知道……因为我也是当事人之一。但是,送信人却不知道内情,他是完全无辜的。”侯爵露出了苦涩的笑容,“当时你并没有跟我说过怎么发落那个可怜的送信人的,我没有想到,你居然让他坐了十几年的黑牢。”
“既然送了信,那他就已经参与到这场阴谋当中了,他怎么称得上无辜……!”维尔福小声为自己辩解,但是明显已经心虚了。
“是吗?这就是我国最杰出的法律工作者能够说出来的话?”侯爵冷笑着反驳,“如果送了一封危险的信就是有罪,那全国的邮差都得被你送进伊芙堡去了!无辜和有罪之间的界限难道你做了这么多年的检察官还不明白吗?
而且,根据陛下得到的情报,你不光是把他送进了黑牢而已,这些年当中,埃德蒙-唐泰斯的前未婚妻一直都在试图翻阅当初有关于他的档案,寻找他的下落,而你都在一直暗中阻挠……如果你心里理直气壮,如果你知道那个人并不无辜,那你所做的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侯爵说着说着,就习惯性地变得慷慨激昂了起来,而在气势汹汹的父亲面前,维尔福已经理屈词穷,失去了继续为自己抗辩的勇气。
因为他心里清楚,这都是真的。
他原本以为这一桩案件已经是尘封已久的往事,已经随着埃德蒙-唐泰斯的死去而被人遗忘,却没想到,在这个紧要关头,这桩案件却被翻了出来,并且成为威胁自己的把柄。
如果是在复辟王朝还没有崩塌的情况下,这件事本来也没有那么严重,毕竟当年他抢先告发拿破仑准备回国的阴谋,等于是大功一件,为此牺牲一个两个无辜的年轻人对国王来说根本无关紧要。
可是,现在王朝已经崩塌,波旁王室即将被赶出法国,他当年所立下的“功劳”,还有谁会感激呢?大家只会觉得,他是王室的鹰犬,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制造冤狱,迫害无辜的送信人致使他被迫坐了十几年黑牢悲惨死去——在这样的事实面前,自己还有什么可以辩解的?
如果这一切都被公之于众,那么可以预见的后果就是身败名裂,纵使不用为之前的事情承担什么法律责任,自己之前苦心经营的“法律化身”的人设也会随之烟消云散,现在这个位置恐怕也呆不下去了。
现在维尔福已经没有兴趣再为自己辩解什么了——既然罗马王都已经了解这么多细节了,自己再说那么多狡辩的话,岂不是显得更像是个小丑一样?难怪父亲会用这种怜悯的眼神看着自己。
一想到这里,维尔福心情愈发失落。
他从小就跟父亲矛盾重重,正因为如此,他更加渴望能够做出一番大事业,让父亲知道自己的能耐,多年来他苦心钻营,一步步爬到了如今的位置,也接近了父亲,结果到头来……自己在父亲面前还是卑微得像条爬虫一样。
他不甘心!心高气傲的维尔福,绝不愿意成为一条爬虫。
即使现在已经跌落到了谷底,他也要为自己找到脱困自救的方法。
对眼下的他来说,“等形势已定的时候再随大流投靠新主”是最优解,但目前罗马王已经粉碎了他的希望,那接下来,他的次优解就只有一个了——
努力为罗马王效力,洗刷自己之前的污点,让他提拔自己,然后借助老爹的关系和影响力,找机会继续往上爬。
毫无疑问,这其中有着很大的风险——自己现在下注波拿巴家族的话,那就会被奥尔良公爵一派的人记恨上,如果他们赢了,那自己前途尽毁,搞不好甚至还要流亡出国。
可是,他没得选,这是他现在唯一能走的路了,如果他不走,那身败名裂的自己对奥尔良公爵来说也毫无价值,只会被一脚踢开。
“罗马王,在意当时我的举报吗?他会因此而治罪我吗……?”沉默了许久之后,维尔福小声问。
儿子的问题,让诺瓦蒂埃侯爵的心里又是一阵心痛。
他不在乎,但是有另外一个人在乎……
“陛下不会在意这些已经过去的事情,连塔列朗他都能够原谅,更何况是你。”他忍着痛苦,回答了儿子的问题。
他没有欺骗儿子,但只要说一半真话,就会和假话产生一样的效果,不知道内情的维尔福,当然从父亲的话当中找到了信心——他又何曾能够想到,当年的随手之举,居然给自己埋藏了如此可怕的祸根!
命运,就是如此玄妙莫测。
“好吧……我会去面见陛下,为他审理这一桩刺杀案件的。”维尔福调整好了心态,然后以讨好的笑容看着父亲,“您赢了。”
“我早就说过你没得选的。”侯爵并没有为自己的胜利感到高兴,他心里充满了悲哀。
此刻他正亲手把儿子推入到旋涡当中,而在旋涡的终点,并不是儿子所想象的荣华富贵,而是积压了十几年的愤恨与怒火。
这就是他的命运。
“马车明天就会在你家门口准备好的,你到时候上车就好。到了枫丹白露之后,记得谨言慎行,陛下可以容忍恶人,但绝不容忍无能之辈。”
“我知道应该怎样表现的,这些年来我也学习到了很多。”维尔福满口答应下来,
说完这些之后,按理说诺瓦蒂埃侯爵该告辞了,但是他依旧留在原位上。
“您还有什么事情要交代吗?”维尔福连忙问。
“公事没有了,倒是有一件私事。”侯爵回答,“你是时候考虑再婚了。”
“什么?”维尔福有些意外,接着他连忙摆手推辞,“现在并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
“现在就是考虑这个的时候!”侯爵打断了他的话,“你的年纪已经很大了,想要留下一个后嗣的话就得抓紧。虽然我很喜欢瓦朗蒂娜,但我们这个可悲的家族,终究还是需要一个男性后裔……所以,我已经跟陛下求情了,希望他为你指婚,你知道你应该怎么做吧。”
父亲如此高压的态度,让维尔福既恼怒又疑惑,他不明白父亲这到底是在搞什么花样。
难道是他已经老到害怕自己不久人世,所以急着想要孙子了?
如果是之前他早就已经反唇相讥了,但是现在,面对父亲的压力,他只能暂且忍气吞声,毕竟他已经无从选择了。
“我现在需要和陛下解决刺杀事件,如果在之后陛下赐予我这等荣幸的话,那我当然不会推辞。”最后,他只能无力地做出了回应。
父亲最后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动了动嘴却什么都没有再说,最终他挥了挥手,然后转身离去,消失在了黑暗的夜色当中。
64,卑躬屈膝
在父亲走后,维尔福检察官依旧显得失魂落魄。
突如其来的精神打击,实在太过于剧烈了,在父亲来之前,他还是一个卓有名望的法律执行者,甚至是法律的化身,以刚正不阿的形象维护着法律的权威,而在短短一个小时之后,他就失去了围绕在身上的光环,成为了一个软弱无力的普通人,甚至是一个小丑。
罗马王到底是从哪里得到了有关于他的致命情报,他无从得知,而且现在也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现在不得不对罗马王唯命是从,换取自己不至于身败名裂。
接下来自己将要面对的,将是深不可测的泥潭,稍有不慎就有可能万劫不复。
可是他没得选,他不可能放弃自己奋斗了这么多年所得到的一切,无论接下来要面对什么,他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换取那一线生机。
接下来他几乎一夜无眠,直到天色蒙蒙亮的时候才昏昏沉沉地睡去,而且没睡多久,仆人就把他叫醒了,通知他有人求见。
他心里清楚,这肯定是父亲派来的人,所以他没有再做任何抵抗,马上就开门去见了他们。
接着,他就顺从地登上了这些人带过来的马车,然后一起悄悄地向着巴黎城外驶去。
这一路上,维尔福检察官一直都在忧心忡忡,因此都没有心情跟任何人说话,脸色也比往日更加铁青,他知道自己这一去,接下来就再也没有转圜余地,从此必须充当罗马王的走卒了。
除了指望上帝保佑自己,他已经无法可想。
就在旅途的颠簸当中,马车载着他来到了枫丹白露。
这里维尔福倒也来过几次,不过每次过来的时候都只是以游人的身份,而今天,他却是被这里的主人召见而来的。
美丽的枫丹白露宫正在重新焕发生机,但是这份生机实在太过于沉重了,它的每一次呼吸,都将在整个国家引发雷霆。
顾不得感慨,维尔福被卫兵仔细盘查之后,送到了候见厅。
他并没有等候多久,就有人过来传话,陛下要召见他。
他连忙跟着传话人一起,进入到了艾格隆的会见室当中。
刚刚进来,他就发现有一个少年人,正坐在书桌之后,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这个少年人,果然如同传说中一样俊美,甚至有几分阴柔,不过他的眼神却咄咄逼人,让人完全不敢掉以轻心。
维尔福不敢多看,慌忙对着少年人脱帽躬身行礼,“陛下,我很荣幸得到您的召见!祝您万事顺遂!”
艾格隆轻轻摆了摆手,示意对方不必多礼。
“维尔福检察官,我对您闻名已久了,许多人都在我面前赞扬过您坚守律法刚正不阿的风范。”
如果是过去,维尔福会很开心自己被人这样夸奖,可是如今在艾格隆口中听到这句话,他怎么听都觉得是在嘲讽,于是他铁青着的脸也浮现出了一些尴尬的红云。
但是此刻他又能怎么办呢?哪怕是羞辱,他也只能忍着。
“陛下,您过誉了,我只是在执行我的工作而已。这些年来我尽力去恪尽职守,但是很遗憾,因为我能力有限,终究还是犯下了太多错误,我个人也时常为此愧恨。”
“真的有愧恨过吗?”艾格隆冷不丁地问,“照我看来,您应该是一个非常自傲和自信的人才对,这样的人,可不会轻易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愧恨的吧。”
对艾格隆的嘲讽,维尔福更加面红耳赤了,他想要再为自己辩解,但是心里又觉得对艾格隆再表演什么刚正不阿的人设属实可笑,于是他只能唯唯诺诺地赔着笑脸,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如果在场的有认识维尔福的人,肯定不敢相信,这个刚正不阿、平日里对几乎所有权贵不假辞色的维尔福检察官,居然还会露出这种模样吧。
维尔福将自己的人设和法权当成了自己的一切,而现在艾格隆掌握着可以让他身败名裂的把柄,也就等于捏住了他的命根子,因此他不顾一切地想要跟艾格隆奉承讨好,以此来换取艾格隆高抬贵手。
看着维尔福这副大气也不敢出的样子,艾格隆心里也有点好笑,不过因为接下来还用得着他,所以艾格隆也只打算“点到为止”,不必过于摧残检察官脆弱的心灵。
“您不必如此紧张,我之所以叫您过来,是想要让您给我帮忙……所以您是以客人的身份来到这里的。”艾格隆的语气放得更加舒缓了,脸上也露出了温和的笑容,“毫无疑问,过去发生了一些令人非常不愉快的事情,可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那个时代就是如此糟糕,整个欧洲有几百万人就是那样莫名其妙地死去了!人间当中哪怕再多区区一个名叫埃德蒙-唐泰斯的冤魂,也不会更悲惨了。”
“您说得是。”维尔福检察官点头附和。
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我只是弄死了一个埃德蒙-唐泰斯,而你的父亲却让多少年轻人死在异国他乡?如果我是不义之贼,那你们一家又该背负上多少罪孽?
这些话,他是决然不敢说出口的,但是在他心中,确实没有半分愧疚,他只是想要借由讨好艾格隆,让这一桩黑历史继续尘封下去,不要影响到自己的前途。
而看上去,陛下也正打算给他这个机会。
“现在,是新时代了,我们确实需要遗忘,而且我已经遗忘了很多东西了。”艾格隆继续说了下去,“我强调一下,我不会以一个人过去对我们家族做了什么而看待这个人;而是以一个人现在对我做了什么而看待这个人,只要您替我把事情办好,我十分乐意遗忘过去的事情。”
艾格隆一直都在强调“我”可以遗忘,在他看来这不算说谎,毕竟他也没有保证其他人不去追究过去的这些事。
而维尔福对此一无所知,所以他自然喜不自胜——在他看来,既然艾格隆已经亲口保证只要自己配合工作,就可以不追究自己,那自己就有机会靠着功劳来保住自己的名声和地位了。
那接下来最重要的就是做好“工作”,让这个少年人满意。
“陛下,您放心吧,我会好好表现的。无论您有什么法律上的疑难问题,我都将尽我的一切知识和经验为您提供建议。”他马上对艾格隆做出保证,“我听说,您这次召见我,是希望我帮助您指控奥尔良公爵?”
“是的,大致的信息恐怕您的父亲已经告诉给您了。”艾格隆点了点头,“我被人行刺了,而且一度身受重伤,您想想看,这对我来说是何等的屈辱?对此我不能一笑置之,我必须要让幕后的主使者付出应有的代价!”
“当然,我们绝不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如今已经不是中世纪了,使用刺客来威胁政敌,实属卑鄙。”维尔福连忙附和,表现出了对刺杀的义愤填膺,而后,他马上问到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那么,您指控奥尔良公爵,有何证据呢?”
“证据我当然有。”艾格隆冷笑,“那个刺客已经被我擒获了,她写了一份自供书,我将以此为证据来指控奥尔良公爵。”
“她?”当听到刺客居然是个女人的时候,维尔福略微有些惊愕。
不过,在多年的法律生涯当中,再离奇的案件他也经历过许多次,所以早就锻炼出了承受力,他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接着,他有些如释重负。
如果有人证和物证的话,那事情就好办了……
然而,现实很快就让他的庆幸烟消云散了。
艾格隆从自己的书桌上,将比昂卡写好的自供书递给了维尔福检察官。
维尔福拿过来仔细浏览了一遍,因为篇幅并不长,所以他很快就看完了。
接着,他感受到了深深的失望。
这份自供书,所讲的内容,是刺客的简单履历和生平经历,有关于刺杀事件的事情,简直一个字都没有写。
所以,它根本无法成为指控的证据。
如果是以前的话,有这个东西,维尔福可以发动警察部门耐心发动调查,收集新的线索和证据,可是现在,他又上哪儿找人帮忙?
一时间,他拿着这份自供书,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怎么了,检察官?您认为这份证据不够有分量吗?”
“恐怕……恐怕不够有分量,陛下。”维尔福心里有些发慌,但是还是只能硬着头皮回答少年人的问题,“这份自供书,虽然是刺客所写的,但是并没有一个字提到过奥尔良公爵,恐怕很难以此为根据来指控公爵,公爵那边有很多精通法律的人士,如果我们拿出这样的证据,他们肯定会以此来做出反击的。”
说完之后,他小心翼翼地看着艾格隆,生怕这个少年人因为自己的话而生气。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艾格隆并没有生气,只是露出了温和但又残忍的笑容。
“维尔福检察官,我并非是专业的法律人士,但我毕竟也有常识,所以我知道,您说的都是对的……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如果我只需要这个平庸至极的结论,那我为什么要特意把您找过来呢?此时此刻,我需要一个化腐朽为神奇的人才,而您就是那个人!”
听到了艾格隆的一番话,维尔福终于明白了一切。
这个少年人是打算强行攀诬自己的政敌,而他特意指名把自己找过来,不光是为了自己所谓的专业能力,更是为了利用自己多年来积累的名誉,增加他指控的可信度。
也就是说,他希望自己来帮助他攀诬奥尔良公爵!
想明白之后,维尔福的心里瞬间充满了痛恨。
他不光是痛恨这个少年人,也痛恨起了自己的老爹——波拿巴家族在你心中到底值多少钱,为什么你要拿你的儿子来当祭品!?
他不理解为什么,但是他知道,此刻的他,不能反抗这个少年人。
他已经无路可走,所以哪怕他提出的条件再苛刻,再屈辱,他也必须硬着头皮走下去,从中找到一线生机。
“我会为您尝试的,陛下,但是您也必须看到,一旦您公开指控奥尔良公爵,这绝对不是一件小事,而将是轰动全国的重大新闻,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您呈上的一切人证物证,所以我们必须把事情做得足以取信于人……”他小心翼翼地对艾格隆说,“如果只是使用这一份自供书的话,显然它很难让其他人信服。”
“我知道这一点,但是我相信,您能够让它更加令人信服。”艾格隆冷笑着回答,“维尔福检察官,既然我们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我也就不再兜圈子了。没错,我没有确凿证据,但我需要坐实奥尔良公爵就是刺杀事件的主谋——而你,要来帮我做到这一点。”
为了增加维尔福的心理压力,艾格隆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你能够替我做好这件事,我不光可以遗忘过去的事情,还能够满足你许多愿望;但我丑话说在前头,如果你证明你只是一个无能之辈,那我就没有任何理由来包庇你了,接下来你就自己去面对自己曾经的罪孽吧……”
即使艾格隆不说,维尔福也知道这是必然的结果,但是艾格隆的话,更加让他内心焦灼和痛苦。
虽说攀诬奥尔良公爵这样的大人物很危险,但是眼下他无路可走,只能这么干了。
当然,他所有的惊慌和恐惧都是在害怕奥尔良公爵的同党们报复,并不是出于良心不安。
玩弄法律,折磨被告或者原告,甚至两头吃,是法律工作者的看家本领,对于维尔福这种资深人士来说,更加是得心应手家常便饭了。
无论是为了他个人的性命和名誉,还是为了讨好掌握着他致命把柄的少年人,他都必须把这个事做到妥帖,至少让大多数人信服。
在艾格隆的压力下,维尔福把心一横,开始进入了他凶狠的“法贼”模式,思索着怎样炮制一场惊天的冤案。
如果证据不足,那就增加证据吧。
首先要从当事人开始。
“陛下,既然那个刺客在您的手中,那我可以去审问她吗?这对我来说相当重要。”
“当然可以。”艾格隆笑着点了点头。“您今天恐怕已经累了,先休息一会儿吧,晚上我带您过去,您可以仔细盘问。”
他的计划,正在一步步实现。
65,忐忑与审问
在艾格隆结束接见之后,维尔福检察官仍旧惊魂未定。
在艾格隆的胁迫之下,他不得不以自己的一生名誉作为赌注,去完成一个政治案件,指控奥尔良公爵试图刺杀艾格隆。
毫无疑问,这意味着接下来维尔福将会被推到风口浪尖上,但是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干下去。
刚才的自供书他已经看了,也知道刺客是一个名叫比昂卡-迪-弗洛里尼的女人,以及她的简略生平,然而这些东西并不能给他带来多少帮助,有关于刺杀事件的信息量实在太少了。
而且,他对眼下情况感到十分迷惑。
现在这份自供书,给他的感觉就是“招了,但没完全招”。
这完全不符合一般逻辑。
在通常情况下,刺客要么是死硬到底,打死也不说一个字;要么就是在严刑拷打或者诱之以利的情况之下招供,甚至配合审问者,要让说什么就说什么。
然而这份自供书完全是个半吊子,既说了一些情况,但重要情况又等于什么都没有说,简直就像是在刻意挑衅。
难道陛下会容忍这种挑衅吗?从刚才见面所得到的印象来说,他觉得这个少年人不是这么好脾气的人。
而从自供书上的字迹以及签名来看,写下这份文件的确实是一个女人,而且看上去身体并不虚弱——也就是说没有经历过严刑拷打。
一个刺客在被抓了之后,居然能够得到良好的待遇,这更是让他迷惑不解。
难道这个刺客还有着其他什么身份,所以让陛下有所顾忌?
种种疑惑萦绕到他的心头,他心里分析出了好几种可能性,但无论哪一种都无法让他自己信服,最后他也只能无奈地中断了这种遐想,准备再观察观察,得到更多信息再得出结论。
他在紧张和恐惧当中艰难度过了一个人独处的时间,渐渐地天色沉了下来,一个卫兵又找到了他,然后传达了陛下要再度召见他的讯息。
维尔福知道现在是自己表现的关键时刻了,丝毫不敢怠慢,跟着卫兵一起又来到了艾格隆的面前,然后艾格隆带着他一起来到了宫室当中的某个套间里。
而当他们走进来之后,维尔福检察官发现房间的沙发上已经坐着两个女人了——一个看上去大概四十岁左右的年纪,而另一个则是少女。
这个少女颇为貌美,维尔福感觉自己隐隐约约当中有些印象,好像在哪里见过——虽然自己也是上流社会的一员,但是维尔福为了维持自己的人生,基本上不参加上流社会的交际,所以没有第一时间认出艾格妮丝。
不过现在他没有时间仔细去思索这个少女是谁,他的注意力马上集中到了年长的女性身上——根据刚才的自供书,他已经知道了刺客的大概年纪,因此看到这个女性就立刻猜到了她就是刺客本人。
多年的法律生涯也练就出了他缜密的眼光,面前的女性穿着简朴,但并非囚服;因为长期监禁而面色苍白,但是从身躯上看并不显得枯瘦,看上去在最近这段时间受到过良好的对待。
维尔福心里证实了自己刚才的猜测,但还是不明白为什么。
正因为搞不清楚情况,所以他没有立刻贸然开口,而是等待着这个少年人来解答自己的一部分疑惑。
从维尔福检察官闪烁的眼神当中,艾格隆已经看出了他此刻的犹豫和纠结,于是他先开口。
不过,他先是向比昂卡师徒两个介绍维尔福。“这位先生是维尔福检察官,来自于巴黎最高法院,是一位卓有名望的法律界人士。”
“维尔福检察官,我听说过这个名字!”不得不说,维尔福树立人设的努力相当成功,连艾格妮丝都听说过他清正廉洁的名声,所以马上就附和了艾格隆。
接着,她站起身来,向维尔福行礼致敬,“尊敬的检察官阁下,我对您的正直和廉洁早有耳闻,多年来您都在公正地惩恶扬善,既然有您来负责这桩案件,我就放心了……”
因为不知道这位少女到底是谁,所以维尔福也谨慎地没有回应,只是微笑着向对方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将会尽其所能。
“这位是艾格妮丝-德-诺德利恩小姐,公爵的小女儿,我想您应该听说过她。”这时候艾格隆为维尔福介绍了。
难怪我觉得有点眼熟……维尔福这下恍然大悟。看来他之前是在什么上流社会活动当中见过艾格妮丝,只是没记住而已。
但一个解惑解开之后,随之而来的又是新的疑惑——为什么这位公爵小姐会出现在审问现场?难道她也参与了刺杀阴谋?可是从她的轻松态度、以及穿得这么光鲜亮丽来看,实在难以相信她也是被牵连进来的囚犯。
艾格隆这时候又适时地解释了。
他先看向了比昂卡,“维尔福检察长,这就是那位刺杀我的刺客,比昂卡-迪-弗洛里尼女士——您别看她是女流之辈,但是她的剑术超群,差点要了我的性命!”
说完之后,他又看向了艾格妮丝,继续介绍,“艾格妮丝小姐,是这位女士的徒弟,我们也是很好的朋友,所以,在得知师傅因为刺杀我而被我逮住之后,她拼命向我求情,希望能够不要对师傅处以极刑,而是进行公正的处理——出于我们两个的深情厚谊,我决定满足她的请求,让您这样卓有名望的检察官来负责处理此事。”
尽管艾格隆的解释有些模糊不清,但是维尔福是何等样人?
所以,他立刻就恍然大悟,原本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也瞬间解开了。
看来,这位公爵小姐和陛下是有着非常“特殊”的友谊,以至于脾气并不好的陛下甚至愿意为了她而不对刺客严刑逼供。
刺客刺杀罗马王,然而刺客的徒弟却是罗马王的情人……如果不是亲眼见到的话,维尔福简直不敢相信会有这种事。
但是,他很快也就恢复了镇定,毕竟多年来他经手的复杂案件早已经数都不不清了,上流社会那些龌龊事没有几个人比他更懂,今天所见所谓并没有超出他的想象力。
倒不如说,反倒是让他明白了自己现在的处境。
罗马王想要刺客配合他一起去指证他的政敌奥尔良公爵,然而碍于艾格妮丝小姐的缘故他又无法用严刑拷打来迫使刺客屈服,所以他就找到了自己,想要借助自己的“业务能力”与多年积累的名望坐实这个指控,让自己的政敌因此名望受损——
虽然稍微有点出入,但维尔福的猜测与事实也大差不差。
一想到自己居然是因为这个原因而被迫卷入了旋涡,维尔福心里不免有些感慨和委屈,连带对艾格妮丝小姐也有点怨念,然而维尔福也知道,既然她和陛下关系非同寻常,那么他就不能对这位小姐有丝毫不敬——或者说,如果自己胆敢让她不满意的话,那么后果可想而知。
不过,对罗马王和艾格妮丝小姐的特殊关系,他倒是丝毫不感到不适,虽说他知道陛下早已成婚,但在他的观念当中,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少年君王,拥有几个情妇实属正常。
维尔福检察官一边思索,一边又暗暗看向了艾格隆,想要从他那里得到进一步指示。
“基本情况我已经告诉给您了,检察官先生。接下来我就请您以公正的立场主持这一场审问,帮我确认幕后谋害我的指使者——作为一个大难不死的受害者,我有权为我所受的伤害讨回公道!”艾格隆也同样看着检察官,眼神变得无比的犀利,“另外,为了确保您的公正性,艾格妮丝小姐将会全程陪同您,最后的审问报告,她也将签署上自己的名字——既然事关您的名誉,也事关我的权益,更事关着艾格妮丝小姐,我请您不要让我们失望……”
在艾格隆的眼神注视下,维尔福本能地感受到了一种畏惧,心情也变得极度紧张起来。
但紧张归紧张,他心里也明白了陛下真实的意思。
他实际上有两个任务:第一,确保一定要把这次的刺杀事件引到奥尔良公爵身上,给他泼上脏水;第二,要让艾格妮丝小姐感到满意,至少要让她愿意在审问结果上署名。
这两个任务都非常艰难,而且甚至有点自相矛盾,但是此时维尔福知道自己没有选择,他必须尽其所能、绞尽脑汁地同时完成这两个任务。
既然他强调自己不要让他失望,那么自己如果让他失望了,后果自然可想而知。
维尔福没有时间为自己叫苦,他努力让自己的大脑运转起来,去完成自己的任务。
他毕竟是个经验丰富,之前也办过许多政治案件,既然已经知道了大体的背景,那也就很快进入状态。
他先抛开了艾格妮丝,把主要的注意力集中到了年长的女士身上。
“女士,现在我最后再确认一下,您就是比昂卡-迪-弗洛里尼女士吗?”他和颜悦色地询问。
“是的。”比昂卡冷淡地回应。
确认了比昂卡的身份之后,维尔福检察官拿出了自己刚刚从艾格隆那里得到的自供书,再展示给了比昂卡。
“这份自供书确实是您本人所写,签名也是您本人签的,对吗?”
“是的。”比昂卡同样回答。
虽说比昂卡对法律和法官并没有什么敬畏感,但眼下她也不想驳了徒弟的面子,再加上徒弟都说面前这个人是个“卓有名望的检察官”,所以比昂卡相比平常爱答不理的样子,毕竟多了几分尊重。
“那好,您能够保证您所写的每一个字的真实性吗?”维尔福追问。
比昂卡皱了皱眉头,对维尔福的问题有些不耐烦,但最后她还是没好气地点了点头。
“当然了,我为写下的每一个字负责!”
维尔福问这几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并不是他无聊,而是他要借机来试探比昂卡的性格,这些废话一样的问题,正是被审问者戒备心理最轻的时候。
而从比昂卡的回应、以及她的表情和肢体语言当中,经验丰富的维尔福,立刻就把比昂卡的性格和为人看得八九不离十了。
这是一个心思单纯的女人,性格骄傲自大,习惯了直来直去,也许剑术很强,但是智谋绝不会比普通女性更强——维尔福瞬间就做出了结论。
就常识来说,有其师必有其徒,既然师傅是这样,那艾格妮丝小姐大概也是这种类型,所以陛下大概是厌倦了宫廷里那些八面玲珑的贵妇人,转而喜欢这种款式的女子换换口味吗?
维尔福很快就把这种不相干的想法抛到了一边,继续了他的审问。
此时,经过了心理建设和审问预热之后,他已经逐步进入了状态,原本畏畏缩缩、惊慌失措的样子,也渐渐地变得开始凝重起来,展露出了那种面对犯人时居高临下、游刃有余的样子。
一瞬间,他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危险处境,而是又变回了那个在犯人们面前犹如猛虎一样的铁面检察官。
“既然您承认您所写文件的真实性,那么我有几个重要问题想要问您。”维尔福的目光逐渐变得犀利了起来,“您作为一个意大利人,而且之前的生活与罗马王陛下从未有过任何交集,自然也谈不上仇怨,那您为什么要跑过来刺杀他呢?如果没有深仇大恨的话,那必然是受人指使的,就我看来这不言自明。”
面对检察官犀利的视线,比昂卡有些不自在了,她毕竟心虚,而且也不想招认出自己幕后的指使者来。
“我拒绝回答。”最后,她强硬地回复了检察官。
如果是在以前,一个犯人胆敢这样面对维尔福,维尔福自然有的是办法让他知道后果,但是现在这位女士身份特殊,维尔福不敢耍那种小手段,所以他只能任由对方如此傲慢。
不过他也不着急,毕竟,在短暂的见面之后,他的丰富经验,已经让他看清了自己面对的人,并不是那么难对付。
哪怕犯人不招供,他也有办法让案件得出他想要的结论。
66,初次讯问
就在不期然间,维尔福成为了整个房间的焦点,掌握着引导气氛的优越地位。
虽说他无论是权力还是武力,在这里都不值一提,但是这位资深的检察官,在他的专业领域却又有着一种让人忍不住敬服的气场。
这么多年来,他娴熟地玩弄着法律,已经将数不清的有罪或者无罪的人送进监狱甚至地狱,日积月累下来,他俨然真的已经成为了法律的化身,让人望而生畏。
艾格妮丝已经完全被检察官的样子唬住了,她毕竟涉世未深而且心地单纯,再加上先入为主已经听说了这位知名检察官的名声,所以已经下意识地信任了他,认为他真的是在认真调查这一桩案件。
而她也是这里最心虚的人,因为她心里既想要保住师傅的命,又对屡屡让步的艾格隆心怀愧疚,没有人比她更希望有一种两全其美的方法来解决现在的僵局,让她自己的良心也可以过意得去。
维尔福检察官并没有在意比昂卡的不合作态度,他继续问出了自己的下一个问题。
“那么女士,请回答我另一个问题——您是如何得知罗马王行踪的?就时间线上来说,罗马王陛下当初潜入法国境内,然后刚刚离开,为了自己的安全着想他必然是隐匿了行踪,请问您如何精准地找到了他,然后在米兰截击了他?”
这个问题又一次刺中了要害,比昂卡只能咬着嘴唇选择以沉默来抗拒盘问。
“您如果一直以这种态度来面对审问的话,那无疑对您自己非常不利,女士。”维尔福并不着急,只是好声好气地提醒对方,“因为那样的话,我将不得不着重参考罗马王陛下提出的诸项证据……”
因为“中立和公正”的人设起了作用,所以维尔福好声好气的劝说,效果却比艾格隆的威逼利诱要强得多,无论是比昂卡还是艾格妮丝,心里都有了各自的心思。
比昂卡之所以选择三缄其口,正是因为自己不想牵连到曾经的恩人,可是如果这位检察官只听取“一面之词”的话,那以这个少年人的做法,必然想方设法直接把事件引到奥尔良公爵身上,这岂不是让她前功尽弃?
“既然你是他找过来的,那你怎么可能不偏向于他?我不相信以他的为人,会给自己自找麻烦。”比昂卡按下心中的不安,反驳维尔福。
尽管这确实就是事实,但维尔福当然不肯承认。“女士,您不是我们国家的人,也不知道我曾经的名声和所作所为,所以您有这种顾虑十分正常。但是我请您放心,这么多年来无论是和我共事的人,还是我处理的案件的当事人,他们都可以为我作证,我是坚守法律原则的时候是多么不可动摇……就算您完全不知道这些,那么也请您知晓,我多年来一直都是一个正统派的保王党成员,按照法律原则给许许多多的波拿巴分子判罪,我绝不会为了讨好罗马王而放弃我一生坚持的原则。”
维尔福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如果不是艾格隆深知内情的话,恐怕直接就被他骗过去了,更何况比昂卡和艾格妮丝?她们轻易地就相信了检察官的这番剖白——就像是过去的许多受害者那样。
“我当时在意大利,是得到了罗马王来到米兰的消息之后才追上他的。”权衡了许久之后,比昂卡终于做出了回答。
“是从哪儿得到了消息?”维尔福立刻追问,“通知您的人,就是委托您去刺杀罗马王的人吗?正如我之前所说,您和罗马王无冤无仇,如果不是受人之托的话,您就算得知了罗马王的行踪,也很难想象您会有兴趣刺杀他。”
“何以见得呢?”比昂卡冷笑着反驳,“也许我那天就是心情不好,所以想要在他身上捅几个洞玩玩……”
“我可以以自己亲耳所闻来反驳这种无稽之谈。”艾格隆陡然插话了,“那天我在米兰遇刺的时候,我分明听到她说自己是受人之托,她说她欠了别人一个天大的人情,而那个人要我的性命,所以只能照做。”
检察官看向了比昂卡,用眼神询问艾格隆所说是否属实。
比昂卡想要强行抵赖,但是她实在不太懂怎么说谎,于是憋红了脸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她此时心里后悔自己当时因为太过于骄傲,认定罗马王就要命丧当场,所以说出了那些不该说的话,以至于成为了自己现在无从躲闪的证言。
只是,现在后悔也晚了,在咄咄逼人的检查官面前,她也只能想办法补救。
“看来确实是受人之托了。”看到比昂卡的样子之后,维尔福检察官貌似公正地得出了这个结论,“那么,事实就非常清楚了——在1828年春天,罗马王重新潜入到法兰西国境内,而在他离开之后,他的行踪被某个对他心怀恶意的人所侦知,接着,在罗马王来到意大利境内之后,这个心怀恶意的人找到了当时也在意大利的比昂卡-迪-弗洛里尼女士,然后对他行刺,造成了罗马王一度重伤垂危的严重后果……”
在众人的注视下,维尔福检察官以庄严的态度,说出了自己在听取了两方面证词之后得出的结论。
就在这不知不觉当中,他掌握了整个讯问的主动,不疾不徐地将它引导到自己想要的方向。
而比昂卡现在却有些惊慌失措了,她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三言两语就陷入到了如此被动的局面当中——这个老练的检察官明明没有疾言厉色和严刑拷打,却在短短的几个问题当中,就咄咄逼人,把自己逼入到了如此境地当中……
最让她恼恨的是,这个检察官还一副游刃有余饶有兴致的样子,仿佛在嘲讽自己“你尽管抵抗吧,反正最后结果都一样”。
现在应该怎么办?检察官已经离揭穿整个真相只有一步之遥了,如果自己再不小心继续暴露内情的话,那就等于全完了。
“比昂卡女士,您的沉默,我可以视作是对我结论的默认吗?”看着慌乱的比昂卡,维尔福检察官面露微笑,然后温和地询问。
比昂卡瞪了检察官一眼,“我不承认你的结论!”
“当然,您完全可以不承认,现在我的这些结论都只是猜测而已,并不能够算作定论,您也无需为此负责。”维尔福轻轻点了点头,故意缓和一下对方的情绪,然后再问了另外一个问题,“这个跟您透露罗马王行踪的人——按您的话来说是您的恩人,他和您感情有多么深厚,以至于您敢于为他冒生命危险呢?他是否已经婚娶?你们是否有过私生活来往?”
“你在问什么蠢话?!”原本就心绪不宁的比昂卡,在听到这个带有暗示性、甚至侮辱性的问题之后,瞬间暴怒了,她直接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我报答他的恩情和他是否婚娶无关!我们多年来是朋友,但他和我没有任何私情!”
“那么您就是承认,您确实是为了报恩而受雇去刺杀罗马王的,而且委托人是一个男性,年龄应该和您大致相当或者稍微大一点,和您交情匪浅,对吗?”面对着暴怒的比昂卡,维尔福不仅没有害怕,反而露出了猎物上钩的微笑,“女士,现在是您亲口承认了——您应该为自己的言论负责。”
比昂卡愣住了,她瞬间明白自己又被这个检察官套话,又承认了完全不该说出来的事情,原本横眉竖眼气势汹汹的她,突然犹如是中了什么符咒一样,整个人都松垮了下来,无力地又坐回到了沙发上。
艾格妮丝在旁边简直看呆了。
在她亲眼见证下,师傅可谓是大败亏输,狼狈不堪——原本师傅失手被擒之后,都没有露出这么惊慌失措的样子,今天她可谓是大开眼界。
蓦地她对这位检察官简直充满了敬佩。
比昂卡坐回到原地,呆愣了片刻,而其他人也没有说话,尴尬的沉默持续了片刻之后,比昂卡才重新开口了。
“……我需要休息一下,今天我的状态不再适合讯问了。”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了艾格隆的身上——毕竟,他才是有资格做决定的人。
“检察官阁下,您认为应该如何?”艾格隆则问维尔福。
“我认为女士确实休息一下。”出乎艾格隆意料的是,明明已经把比昂卡逼入到死角当中的维尔福,却选择了就此止步。
接着,维尔福对艾格隆使了一下眼色。
艾格隆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是他此刻对维尔福的表现相当满意——既然维尔福证明了他确实有才能,那他也不介意听取对方的意见。
于是他挥了挥手,示意比昂卡可以离开。
“艾格妮丝,你先将比昂卡女士送回去休息吧。”
艾格妮丝心里松了一口气,然后连忙带着狼狈不堪的比昂卡离开了。
“很精彩的表演,维尔福检察长,你确实是个专业人才。”在师徒两个离开之后,艾格隆才重新开口询问对方。“不过,刚刚她明明已经方寸大乱,为什么要将她放走呢?如果继续逼问的话,也许可以问出更多东西。”
“她之所以方寸大乱,正是因为她相信我会秉公处置,所以才回答我的问题。而如果我继续逼问的话,接下来她肯定不会再多说一个字了,陛下,所以我希望先让她缓一缓,同时体现出我确实没有完全站在您这一边。”维尔福恭敬地回答了艾格隆的问题,“就目前的进展来说,我已经有把握了。”
“甚至比你之前想象的还要容易,不是吗?”艾格隆回想起刚才的一幕幕,忍不住被逗笑了,“虽然凶恶,但却质朴,如果不考虑她所犯下的罪行,倒也不失可取之处。”
艾格隆这话明褒实贬,如果比昂卡在场的话恐怕又要气得暴跳了吧。
而检察官也诡异地笑了出来,“陛下,我之所以刚才停了下来,除了我以上的理由之外,还有一个别的顾虑。”
“什么顾虑?”艾格隆反问。
“您到底有多么在意真相呢?”维尔福看着艾格隆的脸,然后发问,“对您来说,到底是指控奥尔良公爵图谋行刺您重要?还是查清楚真正的指使者重要?”
他的言下之意,就是说万一把比昂卡审问清楚了,但结果却不是奥尔良公爵指使了,那他反而可能给艾格隆添了麻烦,所以宁可先到此为止。
艾格隆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皱了皱眉头。
“那以你的看法,这两者有没有可能是一体的?”
“的确有可能。”检察官赞同地点了点头,“陛下,原本我就有点将信将疑,在刚才的讯问之后,我更有信心了,我有六七成的把握,幕后主使者就是奥尔良公爵本人……但也不能排除其他可能性。”
艾格隆冷笑了一声,“在政治上,在舆论上,六七成的可能性已经很高了。”
“是的,在社交界有多少流言蜚语比这个还要荒诞无稽,结果还有很多人深信不疑,六七成的可能性确实已经很高了。”维尔福点了点头,附和了艾格隆的说法,“所以,我在考虑到这一点之后,对您接下来的行动充满了信心,我想我很快就能写出一份让您满意的调查报告……”
说完之后,他又小心翼翼地看了艾格隆一眼,
此时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刚才铁面的威严,而是既恭顺又充满了期待,一份等待老师打分的小学生模样。
他知道,他接下来的生死祸福,已经在这个少年人的一念之间了。
他要通过对奥尔良公爵发动攻击的方式讨取这个少年人的欢心,借机抹杀掉他过去的把柄,从此之后倚靠着波拿巴家族继续飞黄腾达,当一个玩弄法律的铁面判官。
只是他不知道,他的结果早已经被注定好了,无论他怎样努力挣扎,都已经无济于事。
而他被榨取剩余价值的过程,同样也在被面前这个少年人默默欣赏着……
“你做得很好,维尔福,你证明了你确实值得被我寄予希望,接下来好好努力吧……我会给你很多东西的,甚至超出你的预想。”
67,配合
“我会给你很多东西的,甚至超出你的预想。”
艾格隆的勉励,让维尔福检察官精神大振,在因为旧日的黑历史而陷入困境之后,他仿佛又找到了自己的出路,庆幸和兴奋让他原本严肃的表情全然消失不见,替换成谄媚的笑容。
他在艾格隆的面前展开了自己的浑身解数,为的不就是让这个少年人感觉自己有用吗?
平心而论,维尔福的算盘是没有打错的,其实艾格隆真的不在意维尔福当年制造的冤案,以及告密行为,他连塔列朗这样的大奸大恶都能原谅,区区一个维尔福检察官又算得了什么呢?
然而,命运却跟维尔福开了一个玩笑,他的生死仇敌埃德蒙-唐泰斯并没有死,而这个仇敌对他不可能怀有任何宽恕和原谅之心。
并且,在艾格隆的心中,埃德蒙-唐泰斯不仅仅是一个“有用的宠臣”,更是他的心腹甚至朋友,在他心中,基督山伯爵的价值要远远超过维尔福检察官太多。
所以这一开始就是一场必输无疑的战斗,维尔福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改变这一切。
那个残酷的时代,即使已经过去,但在十几年后的现在,仍旧能够主宰许许多多人的命运,无法逃离,无法解脱。
艾格隆在心里没有感慨多久,艾格妮丝又悄然回来了。
此时艾格妮丝的心情也有点复杂,师傅刚才在众人面前被检察官逼问得如此狼狈,作为徒弟她当然有点同情;可是看到师傅并没有遭遇任何严刑拷打,只是被检察官三言两语就折腾得无从抵抗,她心里又觉得有点好笑。
总而言之,她现在也相信维尔福真的是一位“独立而且公正”的检察官,所以心里的危机感已经去了大半。
“艾格妮丝,女士现在怎么样了?”看到艾格妮丝之后,艾格隆根本就没有避讳维尔福就在自己身旁,直接就用亲切的语气询问她。
“她现在状态不太好,不过只要休息一会儿就行了。”艾格妮丝有些发窘,但只能小声回答了他。
接着,她走到了两个人的旁边,然后看向了检察官,“维尔福检察官,您是代表最高法院来审理这一桩案件的吗?”
这个颇为幼稚的问题,让维尔福心里暗笑,无论罗马王和奥尔良公爵这两个人谁坐上了王位,都哪里是最高法院管得住的?
然而,既然他知道艾格妮丝小姐和陛下关系非同寻常,那么他自然不敢对她不敬,更别说当着艾格隆的面了。
“目前,因为巴黎的动乱,所以最高法院暂时停止了运作,所以我是应罗马王的要求,以个人身份来协助调查此事。”
“个人身份?”艾格妮丝果然迷糊了,她眨了眨眼睛,“那这样说来,即使您得出了调查结果,也不能代表官方做出结论吧?”
“我本身也不需要官方做出什么结论,因为很快我就是官方了。”艾格隆突然开口,接过了话题,“我只是想要让世人明白,所有试图谋害我的人,都无所遁形,必须承受应有的惩罚。”
接着,艾格隆挽住了艾格妮丝的手,“顺便,我希望这也可以让你得到一个满意的结果。”
尽管已经差不多“习惯”了这种程度的亲密,但是在有其他人在场的时候,艾格妮丝还是禁不住脸上微红,她瞪了艾格隆一眼,但是此刻也不想在检察官面前留下一个恶劣的印象,于是只能默认,然后咬着牙反问艾格隆,“我都不知道什么才是我满意的结果……”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艾格隆故作惊讶地反问,“你不希望她死,也不希望她受到严刑逼供之后被迫出卖自己的恩人,这些我都理解,但是我也不可能对她的罪行视而不见,所以我找了一个专业人士来帮我查清楚真相,让我知道谁是幕后的指使者——只要我找到了指使者,那我当然就可以不再理会你的师傅,那不就完全遂了你的心愿吗?”
艾格隆的反问,让艾格妮丝愣了一下。
她仔细一想,发现这话确实没有什么破绽,居然还真是“两全其美的办法”。
师傅不愿意招供,但如果是检察官自己审查出来了“真相”,那就不算她自己招供了,师傅并没有有负于任何人——而相应的,自己也就不必因为夹在两边而满心愧疚。
至于真相重要不重要,牵连到多少人,这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想通了这些之后,艾格妮丝只感觉自己简直豁然开朗,连带得看着艾格隆的眼神都变得柔软了下来。
虽然这个少年人很可恶,但是他总有办法解决自己所面对的任何难题。自己只会用剑,但人间的大部分恩怨纠葛是用剑无法解决的,而他除了剑之外,却有着另外太多的手段。
既然确实比不过他,那就不妨按照他的话来做吧——思维的惰性,或者说被一次次打击之后造成的不自信,让艾格妮丝决定遵从艾格隆的意志。
反正她也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了。
“对您被刺杀一事,我也感到极为震惊,如果维尔福检察官能够找出真相,去追究幕后的主使者,那我也非常高兴。”于是,她小声对艾格隆表示了赞同,“陛下,我万分感谢您的体谅。”
“仅仅感谢可是不够的。”艾格隆故作严肃地回答。
接着,他放过了满面通红的艾格妮丝,再看向了维尔福,“尊敬的检察官,您在刚才的讯问当中有何结论?”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的结论,陛下。”维尔福连忙回答,“很显然,是您的某位政敌在得知了您的行踪之后,雇佣了比昂卡女士前来刺杀——但对于这个人到底是谁,现在做结论为时尚早。”
艾格隆忍住了内心的笑意,然后继续跟着维尔福唱双簧。
“这个国家讨厌我的人想必为数不少,但是有能耐做出这种事的为数不多,毕竟我回法国境内只呆了短短一天,对乡民们发表演说之后,趁着驻军赶过来之前就溜走了——是谁能够那么快收到消息,并且在短短时间之内就追查到我行踪,然后神通广大地在意大利买通了一位剑术大师来刺杀我?普通人肯定做不到。”
“诚然如此,陛下。”维尔福点了点头。“考虑到时间线,对方一定是极快地获得了情报并且做出了反应,而且能够调动大量的资源,他的地位一定很高。”
“既然您赞同我的推论,那我倒是有几个嫌疑人。”艾格隆微笑着继续说了下去,“首当其冲的嫌疑人,自然就是我们敬爱的查理十世国王,他肯定恨我恨得牙痒,如果有机会能够让人把送弄死,我想他是有动力去干的。”
“确实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但我个人认为也有相反的逻辑来证明这种猜测不成立。”维尔福轻轻摇了摇头,“首先,查理十世国王陛下如果能够追踪到您的行踪,他完全可以派出更多人来追杀您,而不是在当地雇佣一个刺客;而且,他跟比昂卡女士的过往经历并不存在什么交集……而且假设比昂卡女士真的为国王陛下所雇佣的话,那她至少应该和官方过从甚密,但我没有看到任何类似的迹象。”
“那么您认为奥尔良公爵会是嫌疑人吗?”艾格隆故意问,“他是两西西里国王的女婿,而且曾经到过意大利。比昂卡女士曾经受过两西西里王室的雇佣,这一点艾格妮丝小姐可以证明。”
“嗯?”艾格妮丝对他们两个突然牵连出自己有些猝不及防,但是在艾格隆的视线下,她只能点了点头,“是这样的。”
“如果艾格妮丝小姐所言属实的话……”维尔福见状立刻抓住了机会,不让艾格妮丝反悔,“那确实是相当重要的信息。”
“检察官阁下,我从不说谎。”艾格妮丝对着维尔福保证,“更何况,这事关于我师父的生死,我当然会为我说过的每一句话负责。”
因为大革命的关系,她的父母亲早年在意大利流亡,而她自己就是在那不勒斯出生的,而比昂卡也是在那里救了她的姐姐爱丽丝,顺便把她收为徒弟,所以对这一段经历她自然刻骨铭心。
艾格隆在和维尔福陈述案情的时候,故意当着艾格妮丝的面,甚至还让她作证,就是为了给她营造出一种“参与感”,让她打心眼里认同这一次调查的公正性,进而自愿为维尔福的调查结果背书。
当然,以艾格妮丝那微不足道的政治地位,在调查结果上签不签名,其实对结果产生不了任何影响,也没有人会在意她的名字,艾格隆只是想要把她用这种方式绑在自己身边罢了。
艾格妮丝对此一无所知,她只是觉得既然少年人已经对自己让步了这么多,自己确实有义务去做出一些补偿来,所以除了师傅告诉给她的那些密辛之外,其他东西她也没有隐瞒和抵赖的想法,宁可知无不言。
就这样,横亘在两个人之间最大的鸿沟,被艾格隆借助维尔福作为道具绕过去了,也许这是欺骗和利用,但是对艾格妮丝来说,这反倒比冷冰冰的真相更加让她感到温暖。
“艾格妮丝小姐,既然您为您的证言负责,那我就先采信了。”维尔福对艾格妮丝微微一笑,然后继续说了下去,“也就是说,就目前所得到的信息来看,嫌疑人必然是出自于国内,而且是一位地位显赫的人。其中,相比于国王陛下,奥尔良公爵的嫌疑要更加大一些。当然,我们不能仅仅根据嫌疑就武断地认定是他干得,目前来说只是猜测而已,想要得出结论,还需要更加确切一些的证据才行。”
“是的,阁下。”艾格妮丝点了点头,认同了检察官的话。
之所以她这样容易认同,是因为她心里早就知道幕后的主使者就是奥尔良公爵,只是碍于师傅的叮嘱所以不敢说出来而已,既然看到有人自己推断出来了,那她当然也不会反驳。
而她的认可,也逐渐让“奥尔良公爵就是第一嫌疑人”成为了整个调查的基调,接下来对维尔福检察官来说,他只需要尽力去坐实这个已经预设好的结论就行了。
“虽说这个推论确实有理,但实际证据恐怕并不是那么容易找。”这时候,艾格隆开口了,“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了,真正的当事人除了我之外只剩下了这个刺客,而那个刺客的态度您刚刚已经看到了——她并不愿意合作。所以,检察官先生,您到底应该怎样继续调查下去呢?”
对这个问题,维尔福其实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对他来说,真相其实并不重要,只需要让罗马王、以及罗马王身边这位小姐认可自己做出的结论就行了。
而且经过刚才的接触,也已经让他看出来了,比昂卡比他预想的还要容易对付。
既然要求这么低,那他这个玩弄法律这么多年的老手,自然就有的是办法得出一个似是而非、却又具有足够指向性的结论。
“陛下,请您继续给我更多更详细的材料,描述您在整个刺杀事件当中的经历,并且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可以再讯问比昂卡女士,我相信我可以得到更多证据,让您曾经蒙受的冤屈得以昭雪。”
艾格隆明白,他的意思也就是说,只要再加把劲,就足以罗织出一份针对奥尔良公爵的调查报告了——而这,正合他的意思。
“当然可以,维尔福检察官,您最近可以一直住在这里,享受我们的礼遇,一切有利于调查的事情,只要您说出来,我们都会配合的……对我来说,复仇最为重要。”艾格隆做出了保证。
接着,他又问艾格妮丝,“艾格妮丝,你有什么意见吗?”
“我没有。”艾格妮丝摇了摇头。
她其实也已经看出来了,现在整个矛头都已经指向了奥尔良公爵。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她无所谓。
说到底,她才不关心高丹先生或者奥尔良公爵的死活,只要师傅不为此而受罪就行了。
68,不期而遇
眼见维尔福检察官让他如此满意,艾格隆决定至少在这段时间里,好好“善待”一下这位检察官,让他有充足的动力为自己干活。
“夏奈尔!”他高声招呼了一声。
“在!陛下。”在门外等候的女仆夏奈尔,马上就应声走了进来。
随着艾格隆夫妇进驻枫丹白露成为此地的主人,夏奈尔自然也水涨船高,同样成为了他们宫廷当中不可或缺的一员。
不过即使拥有着特殊的地位,夏奈尔却并不以此自傲,也不想从事更有“威权”的工作,相反她坚持继续留在艾格隆的身边,承担贴身女仆的工作——而艾格隆这几年以来,早已经习惯了夏奈尔在身边无微不至的照顾,所以也乐得满足夏奈尔继续留在身边。
不过,这几年当中,艾格隆一直都在想方设法提高夏奈尔在自己手下当中的地位,甚至还破天荒地授予她骑士团成员的资格,所以即使夏奈尔行事低调,但在这里谁也不敢轻视她或者对她不敬。
“先生,她是我的女仆夏奈尔小姐,您住在这边的时候,有什么生活上的需求尽管跟她提就好。”在夏奈尔进来之后,艾格隆顺便向维尔福检察官介绍了她。
接着,艾格隆又向夏奈尔叮嘱,“夏奈尔,维尔福检察官是我的贵客,你千万不要怠慢了他。”
“遵命,陛下。”夏奈尔应了下来,然后又恭敬地向维尔福行礼。
而维尔福自然也不敢怠慢,他当然不会傻到把艾格隆专门介绍的女仆当成不屑一顾的小人物。
自古以来大家都明白一个道理,在专制体制之下,职位和头衔有时候毫无意义,离君王越近的人越具有权威。
如果是过去的检察官,为了体现自己的正直不阿可能还会故意倨傲一下,但是现在他在艾格隆面前已经没有了任何议价权,自然也就只能卑躬屈膝了。
“先生,我带您去休息吧,请跟我来。”在行礼之后,夏奈尔温和地看着维尔福,接着带着他一起离开了房间。
而这里很快就只剩下艾格隆和艾格妮丝两个人了。
艾格妮丝仿佛预知到了危险,心里顿时就紧张了起来,脸色也微微发红,但是却又不敢失礼离开,所以只能僵在原地,无奈地等待着少年人接下来的宣判。
“别那么紧张,艾格妮丝。”出乎她预料的是,少年人这次却没有放肆轻薄,而是好声好气地看着她,“难道和我在一起就这么让你不自在吗?”
“当然不是这样了!”艾格妮丝脱口而出,“我只是……只是……”
“只是害怕我又做出什么越轨的举动,对吗?”艾格隆笑着替她补完了。
艾格妮丝脸更加红了,低着头似乎羞于说话。
“抱歉,我承认面对你的时候我会有些情难自禁,但如果你讨厌我这么做的话,我会尝试控制一下自己的……”艾格隆故意装出一副郁闷的样子。
果然如他所料,艾格妮丝连忙抛下了心中的不安,主动为他开脱了,“其实我也并非讨厌您,只是有些不习惯而已。实际上我非常感激您一直以来为我所做的一切,甚至可以说,除了我的至亲之外,您是对我恩情最大的人,我怎么可能讨厌您呢?”
不容易啊……艾格隆在心中暗叹。
为了让这只容易炸毛的小猫甘心于被自己抚弄,他暗中废了多少力气?
不过,这一切代价都是物有所值的,和艾格妮丝相处时的乐趣,让他简直流连忘返。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放心了。”艾格隆一边说,一边又顺手拉住了艾格妮丝的手,“不过,你也不必如此郑重其事,我所给予的帮助,都只是为了拉近你我的距离,如果你因为感恩而对我毕恭毕敬的话,那反倒是让我失望了……我最喜欢的,是我们初遇时那个锐利而又神采飘扬的你,虽说你那时候是在提着剑追杀我,可是却让我感觉到了发自内心的触动,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永远也忘不了你了!”
艾格妮丝虽说剑术超群,但和其他公爵小姐们相比,她毕竟极度缺乏社交场上的经验,更何况艾格隆又是何等样人?她三言两语之间,就被艾格隆灌得晕晕乎乎了。
被这个少年所垂青,自然让艾格妮丝有一些本能的自豪,可是随着这种自豪油然而生的,却是难以言喻的失落。
只可惜还是晚了一点……他们初遇时的少年人,已经和特蕾莎公主订了婚,而且这位公主殿下即使顶着全欧洲的讥笑,也坚持履行了婚约,这也让两个人之间从一开始就不再可能得到一个童话般的结局了。
自己终究不会得到一个好结果,艾格妮丝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她更加清楚的是,自己恐怕无法选择,也无处躲藏。
既然如此,那就把一切都交给命运吧……一旦把一切都推给命运,不再去忧虑、也不再去抱有什么希望之后,反而会得到一种超脱和从容,这就是艾格妮丝现在的状态。
换句话说,既然注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那不如及时行乐,岂不甚好?
除了命运赐予给她一切善果和恶果之外,她不想再多要任何东西了。
“怎么了,艾格妮丝?”艾格隆发现艾格妮丝正在出神,于是小声问她。
“没什么,陛下。”艾格妮丝回过神来,然后微微笑了起来,“既然您想要看到那样的我,那我以后会好好表现出来的。”
接着,她定定的看着艾格隆,然后小声继续说了下去,“我也喜欢你。”
艾格隆愣住了,一时间竟然怀疑自己听错了,他没想到艾格妮丝居然会说出这么直白的话来。
“真的吗……?”在震惊之下,他问了一句完全的蠢话。
“怎么,以陛下如此自傲的性格,难道会为此感到意外吗?或者说,你不想听?”艾格妮丝反问艾格隆。
“不,我当然不是那个意思……”艾格隆这时候才回过神来,然后连忙摇了摇头,“我只是……只是害怕你在故意说好听的话,讨好我而已。”
“如果我想讨好你的话,我不需要这么说。”艾格妮丝笑着摇了摇头,“说实话,喜欢上你并不难,你几乎在任何方面都比我更厉害,哪怕我最自傲的地方也没有胜过你,偏偏又对我念念不忘,有几个女孩子不会因此而心动呢?连地位和见识远高于我的特蕾莎公主都痴迷于此,我又何尝不是……”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的笑容又有了一丝阴霾,“然而,我们终究只能停留在喜欢了,命运并没有祝福过我们,我也不会去奢求更多了。”
“不,除了婚姻之外我可以给你数不清的东西,一切的一切!”艾格隆在欣喜和惊慌之下,脱口而出。
说出口之外,他才意识到自己又犯傻了,居然亲口说出了两个人之间冰冷的真相——无论他说得天花乱坠,他永远也给不了艾格妮丝一个家庭,至少不是合法的。
如果他的计划成真,艾格妮丝确实就将被困到一段没有终点的感情当中。
唉,我都干了些什么啊?他一瞬间甚至有种想要捂脸的冲动,原本的兴奋也随之荡然无存。
即使现在他也没有后悔过自己的所作所为,更谈不上愧疚,但是一想到自己将要赠给艾格妮丝如此命运,他突然又觉得是不是代价太高了些。
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平日里围绕在他身边的那种从容和阴险的光环消失了,只剩下了迷茫而又无所适从、对自己的“杰作”心惊胆战的少年人。
“原来陛下也有像个傻瓜的时候啊……”正当他还在纠结的时候,艾格妮丝主动把脸凑了过来,灰色的眼瞳亲切地注视着他俊秀的脸庞,“如果一直是这个样子的话就更可爱了。”
“对不起,艾格妮丝。”艾格隆苦笑起来。
然而,他的笑容马上僵住了,因为就在这一刻,艾格妮丝突然轻轻地亲吻了他的脸颊。
虽然这只是蜻蜓点水般的接触,但是这是艾格妮丝第一次主动亲吻了自己。
艾格隆相信,这也绝对是少女整个人生中的第一次。
“不必说对不起,因为我们之间有太多互相对不起的地方了,账已经算不清啦。”艾格妮丝虽然脸都红透了,却以一种欢快的眼神注视着艾格隆,“好了,放心吧,尽管你确实让我倒霉透顶,可是你也给了我太多快乐,所以……我会原谅你,而且会继续喜欢你的,当然,也许以后哪天我突然就不喜欢你了也说不定哦,因为我们没有任何义务永远一直互相喜欢下去。”
在少女挑衅性的眼神面前,艾格隆的斗志和好胜心也被猝然唤醒了。
“不会有那么一天的,我不允许你不喜欢我!”艾格隆骄傲地回答了她,“至于说快乐……我还有办法可以让你更快乐,敢不敢试试?”
“呸!”艾格妮丝啐了一口,接着她横了少年人一眼,“做得到的话,就算你的本事了!”
说完之后,她转身就跑了出去——对她来说,在卖弄风情这一课上还有太多东西要学了,今天的表现已经超出了她的接受度极限。
而艾格隆也没有追出去,只是回味着刚才两个人的对话,以及脸颊上那个微凉的亲吻。
是的,她知道会有什么,可是她不在乎,而我……会承担自己欲望的代价,无论那是什么。
“你尽管跑,但你是逃不了的!”他带着傲气和喜悦,大声对着艾格妮丝的背影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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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艾格妮丝和艾格妮丝打情骂俏的时候,夏奈尔也默默地执行了自己的任务,带着维尔福检察官来到了给他安排的住处。
这座庞大的宫廷有的是房间可以住人,既然艾格隆刚才强调了检察官是贵客,所以夏奈尔特意把他带到了一处环境幽静、装饰奢华的套间,以此来体现对这位贵客的尊重。
对夏奈尔的安排,检察官当然毫无意见——实际上,多年来为了维持人设,他一直过着非常简朴的生活,所以他对生活品质基本没有要求,无论夏奈尔怎么安排他,他都不会在意的。
在被带到住处之后,维尔福提出想要在周围散散步,以便放松下头脑。
他之所以跟夏奈尔提出来,主要是宫廷太复杂,要是自己乱跑,不小心撞见了什么自己不该知道的机密事件,后果可就非同小可。
既然是贵客,对于维尔福的合理要求,夏奈尔当然也完全予以通融。
“可以,您跟我来吧,旁边有一个走廊,靠近花园旁边,景色很好,您可以在那里休息。”
接着,她带着维尔福又走出了房间,一起来到了她说的地方。
维尔福来到了走廊,然后依靠在花坛旁边的大理石栏杆边,大口呼吸着清新的空气。
经过了刚才的惊慌和紧张之后,他确实太需要放松一下心情了。
接下来迎接着他的,还有太多艰难险阻,他不得不打起精神鼓起勇气越过去。
虽说这里是宫廷,但是因为是刚刚开始重新扩张,所以此时还显得有些空旷,只有三三两两的人出现在维尔福的视线当中。
此时正有一位夫人,徘徊在阳光下的草地上,她相貌颇为美丽,穿着一件蓬松的裙子,手上还打着一把小阳伞,远远看上去赏心悦目。
不过,吸引维尔福视线的,并不是这位夫人的美貌,而是……他认出了对方是谁。
“爱米丽?”
他失声惊呼。
“您认识唐格拉尔夫人吗?”旁边的夏奈尔马上察觉到了检察官的异常。
检察官这才反应了过来,然后马上赔笑着回答。
“是的……我以前参加社交聚会的时候,认识唐格拉尔夫人。不过我后来听说银行家唐格拉尔破产逃亡,唐格拉尔夫人也随之销声匿迹了,我没想到,她居然会出现在这里……”
检察官的话合情合理,所以夏奈尔也就没有怀疑了。
她没有进一步解释爱米丽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毕竟这位夫人的经历比较“复杂”,身份也颇为“敏感”,她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而这时候,唐格拉尔夫人的视线也正好转移到了这边来,接着马上认出了维尔福。
和维尔福一样,她一开始也有些花容失色,但是很快她也镇定了下来,然后在两个人视线下轻轻点头致意。
“看样子两位确实认识,那你们不妨叙叙旧吧……”夏奈尔主动提议,毕竟这样可以免去自己的解释之苦了。
69,划清界限
“看样子两位确实认识,那你们不妨叙叙旧吧……”
夏奈尔的提议,维尔福检察官在经过了片刻的犹豫之后,最终还是答应了。
当然,虽说两个人在十年前曾经有私情,但那一段露水姻缘事到如今早已经是过眼云烟了,如今维尔福没有一点“再续前缘”的想法——客观来说,爱米丽头上至今还顶着“唐格拉尔夫人”的头衔,和她接近只会给自己带来麻烦而已。
不过,即使如此,维尔福也想要打听打听一下,为什么爱米丽会出现在这里(或者说有资格出现在这里),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他希望能够给自己多收集一点情报。
打定主意之后,他抬起头来,向着爱米丽做了一个手势,而爱米丽也在犹豫片刻之后点了点头。
于是两个人走到了一个喷泉旁边,而夏奈尔则退到一边等候,以免打搅两个人叙旧。
两个人在面对面地注视之后,彼此都有一些“物是人非”的感慨。
虽说他们曾经有旧情,甚至还生下过一个私生子,但是那已经是久远的过去了,他们都在各自的人生路上走了很远,而且彼此之间不再有交集。
“爱米丽,你怎么会在这里?”在沉默了片刻之后,维尔福首先发问。
“这也是我想要问的,您怎么会来到了这里,维尔福检察官?”爱米丽没有正面回答问题,反而反问。
她没有用过去用过的杰拉尔这个称呼,而是“维尔福检察官”这个官方称呼,显然是刻意在保持两个人之间的距离,维尔福立刻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
“我应该怎么称呼您呢?唐格拉尔夫人吗?”他半是嘲讽的问。
这个称呼,立刻让爱米丽原本美丽的面孔抽搐扭曲了一下。
对此刻的爱米丽来说,她的人生目标已经是傍上基督山伯爵这棵大树,在宫廷当中立足,而“唐格拉尔夫人”这个头衔正是她想要尽快摆脱的梦魇。
这个称呼,不仅仅代表她不堪回首的黑历史,也代表她现在地位岌岌可危的证明,只要她还有一天是唐格拉尔夫人,她就注定被这里的人们暗地里讥笑,也随时可能被人抛弃。
正因为如此,这个称呼已经成为了她的逆鳞,维尔福的嘲讽,立刻在她心中激起了愤怒和厌憎。
在恼恨当中,她又看了看维尔福,这个她曾经的情人,此时他铁青色的脸,还有深藏在眼睛后那严厉而又狡诈的眼神,都已经无法在她心中激起半点涟漪,把他和埃德蒙一比,那简直是天壤之别。
“就叫我女士吧,阁下。”爱米丽忍着气,冷冷地回答。
“好吧,女士。”维尔福耸了耸肩,然后他主动坦白了自己的来意,“我受到了陛下的邀请,来到这里办理一项案件,具体的案情请恕我无法透露,不过请放心,我绝对无心给您招惹任何麻烦。”
听到维尔福的解释之后,爱米丽的脸色总算缓和了一些,接着她没好气地回答,“在巴黎陷入混乱之后,我应一位朋友的邀请,来到这里避难。”
尽管爱米丽的话不尽不实,但是以维尔福的敏锐,很快就猜测到了大部分的真相。
看来,在唐格拉尔出逃之后,爱米丽给自己找了一个新的“保护人”,然后在他的庇护之下,居然得以进入到了枫丹白露。
从常理来说,这位保护人应该是波拿巴家族的追随者,而且地位很高。
地位很高,就意味着有结交的价值。
“这位了不起的朋友到底是何许人也?”于是他问。
爱米丽皱了皱眉头,没有回答。
对爱米丽来说,维尔福只是过去的一段罗曼史而已,而基督山伯爵可是她未来一切的保障,她可不敢让伯爵知道她过去的那些事。
“放心吧,爱米丽,我问这个问题只是好奇而已——”因为察觉到了爱米丽的顾虑,所以维尔福为自己解释了,“对于我们过去的那些事,我比您更希望把它们埋葬在时间的泥尘当中。”
爱米丽一想也是,维尔福检察官一辈子道貌岸然,努力维护着自己的人设,一旦让别人知道他当初背着妻子偷情甚至还曾经生下过私生子,那只会让他自己灰头土脸,他和自己一样要保守秘密。
“那位朋友是基督山伯爵,他是陛下的宠臣,地位很高。”于是,她给出了一个简短的回答。
“基督山伯爵……倒是挺古怪的称号。”维尔福记住了这个头衔,此时的他,当然不知道这个头衔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也知道,爱米丽不想跟他过多解释更多有关于新情人的事情,所以也没有再过多追问,“有这样的保护者,算是您走运了。”
“是啊,您一定没想到吧,我居然还能从谷底里爬起来。”爱米丽脸上露出了嘲讽的笑容,“在我落难之后,您甚至没有费心打听过我过得怎样……您把我当成了瘟神,避之唯恐不及。”
维尔福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尴尬。
虽说爱米丽和他的事情确实早就已经过去了,但在听说唐格拉尔卷款潜逃之后,他确实无动无衷,更没想过要去伸出援手——对他来说,自己和她越少扯上关系越好。
正当他打算给自己找点借口的时候,爱米丽又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然后以冰冷而且骄傲的眼神看着检察官,“不必假惺惺安慰我了,我知道我们本来就已经是不相干的人,所以从来都没有责备过您对我见死不救,但有一点我要跟您说清楚——既然您和我之间没有任何关系,那您也不要指望从我这里得到任何好意,更别想着我们所谓的旧情。在我最困苦的时候,伯爵对我伸出援手,让我从流落街头的命运当中解脱出来,给了我新的人生,为了回报这份恩情,我今后将会一直常伴在他的身边,尽我所能地照顾他,我已经把所有不相干的事情都忘记了,我希望您也忘掉!”
对爱米丽和自己划清界限的想法,维尔福并不意外——毕竟现在自己给不了她任何东西,她有自己的恩主。
维尔福意外的是,那个轻佻、浮华的爱米丽,居然能够做出这么忠贞的样子,即使是老于世故的检察官,此刻也不免有些惊叹——女人啊,你们真是天生的演员!
“当然,我会忘掉的。”他耸了耸肩,然后答应了下来,“不过,既然您打心眼里希望同我划清界限,那您为何又跑过来和我对话呢?”
在他看来,爱米丽刚才完全可以远远跑开,不搭理自己,这样明确地划清界限,自己当然也不会自讨没趣。
所以,她这么做,一定是有着她的用意。
“您是有什么事情希望我帮忙吗?”接着,他又试探着询问。
“是的,和您这样的聪明人讲话就是方便。”爱米丽轻轻点了点头,“我有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希望您能够帮我——我再也不想当唐格拉尔夫人了,您能尽快帮我去掉这个该死的头衔吗?”
维尔福瞬间就明白了。
也对,“唐格拉尔夫人”对爱米丽来说,现在就是可怕的负资产,她无时无刻不想要尽快抛掉,这样进可另攀高枝,再差再差,退也可以挽回自己的名声,也不用再去担心唐格拉尔留下的庞大债务。
然而,即使她这么渴盼,现实也不是这么容易的。
在这个天主教占据意识形态绝对地位的年代,贵族们离婚是难以想象的,哪怕多年分居感情完全破裂却还维持着名义婚姻的大有人在。
唐格拉尔虽然跑了,但是只要他没有被确认死亡,对爱米丽来说,她就要长期继续顶着这个耻辱性的称号。
不过,难归难,但对维尔福检察官这种法律老手来说,却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
比如可以寻找当初结婚手续和文书上的问题,宣告婚姻无效;比如可以找到甚至编造出唐格拉尔违反婚姻财产契约的证据,解除婚姻;甚至还可以伪造一份死亡文书,让爱米丽恢复自由身——反正已经卷款逃亡到不知道哪儿的唐格拉尔,这辈子肯定也不敢回到法国了。
一旦摸清楚了情况,又站在对方有求于自己的优越地位,维尔福也就恢复了往日的从容。
“您是希望我动用法律手段,为您解除婚姻,恢复您的自由吗?”维尔福轻声问。
“对。”爱米丽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可是您刚刚已经跟我说过,我们已经毫无任何牵扯了……我没有任何必要为您去冒这种法律风险。”维尔福指出了事实。
“我确实不需要您因为过去的交情而帮助我。”爱米丽冷笑了起来,然后把声音也放低了,“我只是想要与您来一场公平交易而已,您帮我一个忙,我也帮您的忙,这样我们就不必欠彼此的情了,您看如何?”
维尔福沉默了片刻,心里在快速权衡着。“可是您现在又能帮助我什么呢?”
“我现在确实帮不了您什么,但如果我未来在这里站稳了脚跟,得到了两位陛下的欢心,那我就可以帮您的忙了……”爱米丽信心满满地回答。
“您现在就要我帮忙,然后却用不确定的未来来许诺我,这并不对等——”维尔福摇了摇头,显然不喜欢爱米丽的条件。
“那您想要什么?”爱米丽眼中闪过一丝怒色。
“要不这样吧,您想办法让我认识那位基督山伯爵并且和他攀上交情,那我们就算两清了。”维尔福提议。
爱米丽犹豫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答应。
“放心吧,我绝不想要打搅你现在的生活,更不想让你我过去的事情暴露出来——那样的话我同样也会前途尽毁。”维尔福安慰了她,“对我来说,既然我接下来可能注定要为罗马王效劳,那我多认识几个他的宠臣总是好事。
“话说回来,您不是一个保王党吗?怎么有兴趣来为我们的陛下查案了?”爱米丽追问。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时势已经变了,随着国王陛下的退场,我原先的关系网已经失去了大部分价值,为了保住我的地位,我必须重建一个——政治立场对我来说只是一件外套而已,既然气候变了,我就应该换一件。”
“我还以为您从来不在意什么关系网呢?当年您可是出了名的铁面人。”爱米丽疑惑尽去,然后嘲讽地笑了起来。
“哼,您真的认为,单纯靠着坚守法律就能当好巴黎的检察官吗?”维尔福的笑容里充满了自嘲和无奈。“您可以嘲笑我,但我已经尽我所能地去维护法律尊严了,就我在身边的所见所闻,就算我倒台了,接替我的人恐怕比我还更加不堪……”
爱米丽对维尔福的自夸和辩解一点兴趣都没有,她也不在乎什么法律尊严,对她来说,只要能够尽快为她解除这段噩梦般的婚姻就足够了,哪怕为此付出一些代价也在所不惜——再说了,维尔福检察官的交易条件并不苛刻。
“好,我会找机会让你们两个攀上交情的,但是你千万不能拆我的台……无论过去有什么,我们最好都将它遗忘掉,等我们完成这笔交易之后,我们两个就概不相欠,以后也不需要再有任何交集了!”爱米丽叮嘱对方。
“当然如此。您放心吧,我绝对无意破坏您未来的幸福。”维尔福微微躬了躬身,“恰恰相反,我祝福您一扫阴霾,在这里走上您人生新的巅峰。”
检察官的恭维,让爱米丽心情更加放松了下来。
只要与唐格拉尔的婚姻关系被解除,自己最大的弱点和顾虑就没有了,今后就可以更加努力地去追逐自己新的人生。
在完成了自己最关心的事情之后,她也无心再和维尔福继续说下去了。
她现在不想再招惹任何闲言碎语,更不想因为维尔福而影响到自己和伯爵的关系。
“好了,已经和您说了够久,我是时候回去了……”她一边说,一边冷静地向维尔福行告别礼,“我祝您一切顺利。”
“我回巴黎之后就给您办妥这件事——不过到时候怎么通知您?”维尔福反问。
“到时候我会有办法知道的。”爱米丽留下一句话,然后转身毫无留恋地走了。
70,有怨报怨
维尔福一言不发地目送爱米丽离开。
虽然爱米丽对他拒之千里之外的态度,让他略微感到有些不满,但是他也知道,这是此时两个人最好的相处方式。
爱米丽另攀高枝,他也承担不起过去那些秘密被曝光的态度,那不如干脆互相斩断所有牵扯,以后就以路人相对。
不过,他心里也隐隐有一种预感,感觉自己好像无意间忘记了什么,似乎很重要,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
一边苦思冥想,他一边又沿着原路,回到了女仆夏奈尔的面前。
“检查官阁下,刚才两位谈得不愉快吗?”看着维尔福心事重重的样子,夏奈尔笑着问,“您看上去好像状态并不太好。”
“不,我们刚才谈得挺愉快的,说实话,之前听到她家发生的那些不幸事件,我还颇为她担心,现在看到她现在能够安然无恙,我就放心了……也希望她以后能够在这里安稳度日吧。”维尔福一边说着自己言不由衷的场面话,一边又继续思索着。
突然,他灵光一现,想起了自己到底遗漏了什么——
“对了,夏奈尔小姐,有关于唐格拉尔夫人,我有些事情想要问您,您看可以吗?”
“您是陛下的贵客,只要您有问题,我当然会尽力回答了。”夏奈尔略微有些疑惑,但还是面带笑容地点了点头。
女仆温柔明媚的笑容,让维尔福的紧张心理顿时就缓解了不少,他轻声发问,“我听她说,她是陛下的一位宠臣带到这里来的,那位宠臣的头衔是叫基督山伯爵对吧?”
“是的,爱米丽夫人正是基督山伯爵引入到这里来的。”夏奈尔又点了点头。
“唐格拉尔夫人当初因为丈夫卷款潜逃,以至于陷入到了危境当中,伯爵大人在这种绝境下慷慨出手搭救了她,着实令人感动啊……”维尔福假模假样地夸奖了几句,然后显露出了自己的真意,“那请问基督山伯爵大人尊姓大名呢?以后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倒是认识他。”
他为什么刻意刺探埃德蒙的信息呢?夏奈尔心里闪过了一丝疑惑。
不过,她从小到大毕竟都是在宫廷当中服务,虽然职务低微,但是心思也绝对不会单纯,更何况,她虽然不知道维尔福检察官就是伯爵的生死仇敌,却也在照顾法利亚神父的时候,从他那里知道过一些埃德蒙的往事,知道埃德蒙是被好几位仇敌陷害,才落到了坐了十几年黑牢的下场。
所以,哪怕为了保护埃德蒙,她也不可能对自己才刚刚见了一面的维尔福透露如此关键的情报。
“先生,您这个问题就让我有点犯难了……”夏奈尔露出了为难而又歉疚的笑容,“我只是一介女仆,平常的工作也只是围在陛下身边干一些杂活,谁也不会跟我透露什么关键情报,基督山伯爵大人是陛下的宠臣,而且一直以来都在为他执行许多秘密而且重大的任务,所以他的名字我实在无缘得知……不过,阁下您也不必灰心,以您的名望和地位,您想要和他结交的话是非常简单的事,我看伯爵一定也非常乐意呢!所以到时候您当面问他就好了。”
夏奈尔的回答合情合理,而且她温柔的笑容和声音又十分具有感染力,维尔福又不知道夏奈尔真正的地位,所以他很轻易地就接受了夏奈尔的解释。
唉,看样子是错过了,不过也没关系,反正到时候会知道的……他心里暗想,于是也就不再纠结名字的问题了。
但不知道怎么回事,维尔福总是在隐隐约约当中觉得,这个从没有见过面的基督山伯爵大人会是对自己很重要的人,于是他不死心地又追问了夏奈尔一个问题。
“您刚才说基督山伯爵为陛下执行了秘密任务,如果可以的话,能够跟我说说大概是什么样的任务吗?”
“既然是秘密任务,那我又怎么可能知道呢?”夏奈尔仍旧温柔地笑着,但却在无形当中将一切都挡在了笑容之外,“总之,如果您可以知道的话,到时候就会知道了。”
这番极有“哲理”的话把维尔福完全堵住了,他也无可奈何,只能放弃了再追问。
不过,在内心当中,他已经根据极为有限的信息,勾勒出了一个有关于基督山伯爵的模糊形象——精明强干,也许杀人如麻,在暗地里帮罗马王干了不少脏活。
而且他一定还很强势,视规矩如无物,甚至有点骄狂自大——要不然的话,他也不会冒着被人讥笑的风险把依旧还顶着“唐格拉尔夫人”头衔的爱米丽带进宫廷里了。
话说回来,爱米丽哪儿来的这么大魅力,居然能够把一个这样的大人物迷到这个地步,甚至甘愿拿自己的前途来冒险,也要把她带到这里来?
爱米丽虽说漂亮,但巴黎漂亮的贵妇和少女有的是,大把不逊色于她的,而且更加安全不会影响到他的前途。
难道,还有她女儿欧仁妮的一份儿……爱米丽的女儿现在大概快十岁了吧?检察官的脑子里闪过了一个邪恶而又可怕的念头。
“那么,欧仁妮小姐也随母亲一起进来了吗?”他装作不经意地问。“刚才我都忘了问她了。”
“是的。”夏奈尔理所当然地回答,“哪有把母亲招进来却让年幼的女儿流落在外的做法呢?”
“那么,欧仁妮和伯爵关系怎么样?”检察官追问,“一般来说,情况会有些尴尬吧?小孩子总是会无视母亲的难处,把接近母亲的人当成夺走自己母爱的坏蛋……”
“这您就多虑了。”夏奈尔摇了摇头,“据我所知,欧仁妮小姐和伯爵相处非常融洽,具体的生活我也不太清楚,但是伯爵每次呆在这边,欧仁妮小姐都会为他一展歌喉——顺便一提,欧仁妮小姐唱歌确实很好听呢。”
夏奈尔觉得这种事情无关紧要所以就照直说了,但是她的话,却在检察官心里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难道居然这就是真相?
难道这个人间,真的是堕落得这么不可救药吗?维尔福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有道理了。
之所以会这么想,一方面是因为检察官多年来一直都在跟各种罪犯打交道,早已经对人类的本性失去了信心;但另一方面,在爱米丽落难的时候,有旧情的他选择了隔岸观火视而不见,伯爵却伸出了援手,对比之下自己显得如此卑鄙——作为一个永远在压抑自己、永远道貌岸然的检察官,不可避免地燃起了一些阴暗的嫉妒心理,希望伯爵也是一个坏人,最好比自己还要坏得不可救药,这样就会让他找回一些自尊感。
当然,检察官也知道,仅靠猜想是无法给人定罪的,这些现在都知道他的无端猜测而已,甚至可以说是胡思乱想。
但是这种可能性是完全存在的,他内心当中也闪过了一丝戒惧——毕竟他也有一个年幼的女儿瓦朗蒂娜。
就在这时候,夏奈尔又把检察官送回到了他的住处,维尔福也不再多问,留在房间里休息了。
而夏奈尔则沿着原路返回到了艾格隆的房间门外,然后垂首站在原地,静静地等待着主人的召唤。
“夏奈尔,回来了吗?”没过多久,她就听到了房间里主人的呼唤。
她连忙轻轻地推开门,走了进去。“陛下,我回来了。”
一边说,她一边扫了一圈房间内,发现艾格妮丝小姐已经走了。
原本她以为艾格妮丝小姐会留在这里更久的——毕竟,这段时间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可谓是突飞猛进,陛下也几次三番借机跟她亲昵。
今天他们两个共处一室,却没想到艾格妮丝小姐这么快就被陛下放走了。
夏奈尔也没有深究其中的原因,只是低眉顺眼地等待着少年人的吩咐。
“夏奈尔,刚刚你把维尔福检察官送到住处,他有没有什么异常行为?”艾格隆问。
“没有,我按照贵客来对待他,他也对我非常客气。”夏奈尔如实地禀告了他,“不过……他在前往住处的时候,碰到了爱米丽夫人——然后因为是旧相识,所以他们两个花了点时间叙旧。”
“嗯?”艾格隆略微感到惊诧。
这对老情人居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再碰面了……别的艾格隆倒不担心,但是如果爱米丽透露了太多有关于埃德蒙的情报的话,那就可能打乱他的计划了。
“他们说了什么?”艾格隆问。
“为了不打搅他们,我站得挺远,没有听到他们在说什么。”夏奈尔回答,“不过……他们好像谈得并不愉快,两个人从头到尾都绷着脸,也没有做出任何越礼的举动。另外,在谈完了之后,维尔福检察官还跟我打听了伯爵的名字和职务,都被我敷衍过去了。”
看来爱米丽并没有透露埃德蒙的信息——艾格隆这才终于放下了心来。
不过他也不奇怪爱米丽做出这种选择,毕竟伯爵现在才是她的一切希望,她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怎么选。
眼下,他需要维尔福为自己效力,把他一辈子的名声转化成自己的资产,他也不愿意看到这个计划出现任何波折,好在只要维尔福不能获知那些最关键的信息,那就不会影响到他的计划。
维尔福看上去对基督山伯爵产生了兴趣,看来是想要结交伯爵吧。艾格隆心里做出了猜测。
既然如此……那就满足你的愿望,顺便满足我自己的恶趣味吧。
艾格隆的脸上露出了戏谑和残忍并存的笑容,“夏奈尔,你等下找到爱米丽,告诉她,如果她还想留在这里,就不要给埃德蒙和我带来任何麻烦,也不要跟任何无关人等泄露有关于伯爵的信息,破坏他所执行的任务。另外,她这段时间不允许私自外出和走动,更不许对外传递信息,老老实实在这里充当点缀吧。”
“好的。”夏奈尔没有任何质疑就接受了艾格隆的命令,虽然她不明白主人的用意,但是她会完全执行——当然,艾格隆的用词有些苛刻,她在传达旨意的时候会尽量温和一些,照顾一下夫人的情绪,但也仅此而已了。
“既然你想要结交埃德蒙,那我就让你结交上吧……这样倒也好。”艾格隆轻声自语。
现在他控制了维尔福的信息渠道,那接下来,他就会制造机会,让维尔福结识埃德蒙,也只有这样,他才有机会看到维尔福面对真相时那痛苦不堪的样子。
对埃德蒙-唐泰斯本人来说,三个生死仇敌他现在已经解决了两个,维尔福也是他最后的“牵挂”了,等到维尔福的问题解决之后,他也将彻底斩断自己所有的过去,迎接人生的新篇章。
尽管“新篇章”似乎还有许多解不开的难题,但至少他告慰了父亲的在天之灵。
除了埃德蒙之外,还有另外一场复仇戏码也在自己的操纵之下徐徐成型。
艾格隆拍了拍手,示意夏奈尔抬起头来。
“夏奈尔,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陛下?”夏奈尔连忙问。
“我已经让塔列朗亲王帮忙发出了信件,催促那位可敬的泰勒温伯爵尽快从伊斯坦布尔赶回来了。”艾格隆回答。
“泰勒温伯爵……?太好了!”夏奈尔先是惊讶,然后眼睛里闪过喜色。
不过她马上又有点迟疑,“现在国内局势这么混乱,他会回来吗?”
“你错了,正因为国内局势混乱,他才会忙不迭赶回来的——”艾格隆摇了摇头,“泰勒温伯爵之前失宠,被打发到了土耳其当大使,他和他的老师塔列朗亲王一样,都渴望着东山再起,而国内的混乱就是他实现愿望、抢位置分蛋糕的好时机……他一经提醒马上就会回来的。”
“那这会影响您和亲王殿下的关系吗?”夏奈尔追问。
艾格隆只是笑了笑,没有作答。
一个党徒而已,他只要塔列朗重掌大权的愿望,塔列朗肯定会欣然付出这样的筹码。
“夏奈尔,只要他来到这里,那他就是你的了……”艾格隆说着残酷的话,但却温柔地看着自己的女仆,“你全家人的性命,积压已久的仇恨,到那时候一并了结吧。”
“谢谢您,陛下……!”夏奈尔眼中浮现出泪光,然后一把紧紧抱住了艾格隆。
就让那些旧日的仇怨一并清算干净吧,是时候迎接新时代了。
艾格隆一边享受着女仆温暖的怀抱,一边心想。
71,惜别
在寒冷的清晨当中,一支不起眼的马车车队,集结在了杜伊勒里王宫前的广场上。阑
透过薄薄的晨雾,广场上到处都可以看到厮杀后的痕迹,有些碎石砖块上甚至还有发黑的血迹,无声地讲述着不久之前发生的惨剧。
在枪响的那一刻,王权随之威严扫地,波旁王室的统治,也在这里终结了。
此时王宫的车队,正是来接送查理十世国王和其他王室成员的。
接下来,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们将从王宫直驱到比利时,而后在那里开始自己的流亡生活——运气好的话,他们可以得到某个大国的庇护,然后在那里安居下来。
在国民自卫军士兵的监视下,王室成员们、以及他们身边的亲信仆从分别一个个走上了马车,这些老老少少,平日里享有着至高无上的尊崇,被周围所有人奉承讨好,然而此时此刻,他们却满面哀戚,再也看不到过去的趾高气扬。
在这一片凄风苦雨的气氛当中,有人目光呆滞神情麻木,有些失声痛苦,还有人恋恋不舍频频回头,无论他们作何表现,他们都非常清楚,这座王宫、乃至这个王国,以后恐怕都与他们无缘了。
因为之前的协议,所以他们可以带着不少财产离开,即使流亡也可以过上富足的生活,但是这种富足的生活,又怎么可能比得上之前的荣华富贵呢?阑
但是即使再怎么痛心疾首,他们此刻也无计可施,只能哀叹命运再一次抛弃了波旁家族。
在这一群人当中,查理十世国王相对来说保持着最平静的姿态。
一方面,他毕竟是国王,必须稳住仪态不能露怯;另一方面,他在40年前就已经体会到了流亡生活,相当来说经验丰富,即使往日重现也不至于绝望。
曾经的御弟阿图瓦伯爵,是三兄弟当中第一个逃离法国的,而现在,历史又再一次让他不得不品尝同样的苦涩,不同的是,那时候他毕竟不需要为国家负责,而这一次,顶着亡国之君骂名的人不再是可怜的长兄路易十六,而是他本人……
哥哥路易十六被处死的场面,他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是早有耳闻,那时候断头台旁边围满了暴民,大声鼓噪和欢呼,嘲弄着君王的陨落;而这一次,他身边却静得出奇,王宫周围并没有多少市民围观,仿佛巴黎人对波旁王室再度垮台的历史时刻已经漠不关心。
唾骂和嘲笑固然悲惨,但是这种无言的沉默和漠不关心,却似乎比唾骂嘲笑更加悲惨。
这似乎意味着,这个王室连被人恐惧和厌恶的资格都已经失去了。阑
带着无尽的痛苦,查理十世国王抬起头来,深深地看了一眼在雾中若隐若现的王宫。
住了多少年的王宫,他在这里处理国事,发号施令,大发雷霆,此刻一切却好像只是做了一场梦一样。
他知道,从今天开始,波旁家族的国祚,又一次无情地断绝了,
面对命运无情的巨轮,尽管它在期间努力挣扎,激烈反抗,并且一度借着外国君主的大发慈悲而复辟成功,但是它终究还是劫数难逃,再一次轰然倒塌。
还能再重新复辟一次吗?他不敢确定。
上一次他逃离法国之后,足足过了24年他才得以返回到这个国家当中,他的人生还会再有24年吗?
他转过视线,又看了看自己旁边唯一的孙子亨利。阑
这个年幼的孩子,也是王室成员们当中情绪最为激动的,他大声抽泣呜咽着,为自己不得不离开自己从小居住的地方悲痛不已,虽然他对国祚和权力还没有什么概念,但是想必他也知道,他已经丢失了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了……
自己已经老迈不堪,估计此生都没有再回到国家的希望了,王太子也庸碌不堪,看来,整个家族的希望,就只能放在这个孩子身上了。
他一把把孙子抱了起来,用老人最后的气力和温存,安慰着自己的孙子。
“陛下,我们一定会回来的……”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了旁边的说话声。
说话的人贝里公爵夫人,他的二儿媳,亨利王子的生母,往常的她年轻漂亮而且充满活力,而此刻,她的脸因为愤怒和仇恨而扭曲,说话也咬牙切齿杀气腾腾。
也难怪她这么愤怒,因为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她的儿子作为家族唯一的继承人,在一代人之后必将坐上王位,她也将成为这个国家至高无上的王太后——然而这次突如其来的叛乱,却夺走了她原本应该拥有的一切。
眼见国王沉默,贝里公爵夫人继续说了下去,阑
“我们绝不能就此认输……让篡位者们抢走我们的王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国家哀鸿遍野!不,我们要夺回我们的一切。”
一边说,她的目光当中闪烁着烈火,怨毒地看着周围的一切,然后轻声下了断言,
“虽然我们被赶下台,但是那些野心家们不会停下来,他们会为了权力激烈内讧,甚至自相残杀,就像当年那些逆贼们一样。到时候我们只要振臂一呼,那些忠于正统的人们一定会重新团结起来,为了王室和上帝而战,而上帝一定会让那些野心家不得好死,然后让正统王室重归王位,亨利的王位谁也夺不走!”
国王并没有对儿媳妇的话感到意外,因为他这段时间和自己的家庭成员们多次商讨未来,而类似的话,公爵夫人已经多次说过了。
王太子夫妇虽然痛恨奥尔良公爵和一切篡位者,但是他们已经发生的一切感到痛苦和厌倦,对这个反复无常的国家也失望透顶,所以流亡之后只想听天由命,静待时机;而贝里公爵夫人则年轻气盛许多,她发誓非要自己动手,为家族和儿子讨还公道。
她的判断是接下来国内局势还会混乱很久,奥尔良家族、波拿巴家族以及共和派分子会为了权力而闹得不可开交,人民很快就会对这帮野心家失望透顶,而她到时候就乘船来到西部的旺岱等地区,打出王室的旗帜举兵,接着向巴黎进军,一举夺回正统王室的江山。
对于儿媳妇的计划,国王陛下却不以为然。阑
当年他作为御弟,曾经鼓动过旺岱的叛乱,甚至差点登陆来亲自指挥造反的支持者们,然而声势浩大的叛乱最终还是在巴黎政府的镇压下偃旗息鼓。
如今,几十年过去了,旺岱人是否还有兴趣再为王室继续抛头颅洒热血吗?他对此并不怀有多少信心。
可是当着贝里公爵夫人的面,他也无法否定她的这一腔激情,只能淡然敷衍着她。“等我们安顿好了再从长计议吧,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
眼见国王对举兵一事并不热衷,贝里公爵夫人还想再说什么,但是看着国王面如死灰的样子也不好再多说了,只是恨恨地转身走开,上了自己的马车。
在周围终于安静下来之后,国王陛下抚摸着孙子的头发,然后发出了长长地的叹息,满面皱纹的脸上,已经是老泪纵横。
“愿上帝原谅我们所有人!”他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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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国王为自己失去的王位而悲伤痛苦的时候,不远处的特雷维尔公爵,也在和自己的弟弟做最后的告别——当然,他的弟弟特雷维尔侯爵是打扮成马车夫混进到车队里面的。
国王老泪纵横,但公爵心情却还很不错。
虽然波旁王室再一次垮台了,自己也将不得不跟着国王一起流亡国外,但是特雷维尔家族并没有败落,相反却有了更进一步显赫的可能性——兄弟两个人在事变前的计划,最终都实现了。
哥哥死命保卫王宫,既在国王面前显露了忠心,也为波拿巴家族的介入拖延到了足够的时间;而弟弟则为波拿巴家族奔走,即将成为新帝国的重臣。
既然如此,他又有什么可伤心的?
不过,时隔十五年之后,不得不再度从这个国家流亡出奔,公爵还是禁不住有些伤感。
而站在他对面的弟弟,也因为百感交集,声音都有些嘶哑了。阑
“菲利普,你到了那边安顿下来之后,一定要想办法给我带个口信,如果缺钱了也尽管给我说,我一定会想办法给你解决的。”
“不用担心我,我一切早已经料理妥当了,之前我家的钱财,我也想办法转移了大部分到当地了,我不会蒙受多少损失。”特雷维尔公爵以惯常的冷静态度回答,“倒是你这边,我有些担心。”
“不必担心。”侯爵连忙回答,“我刚刚从枫丹白露回来,陛下有话要我转达给你——他虽然无法当面表彰你的功绩,但是他绝对不会遗忘,今后他会把我们兄弟两个人的功劳都记在我的头上,只要他还在位子上,我们的家族就不会缺席……”
“真是个敞亮人,我等的就是这句话,看来我们的努力都没有白费。”公爵严肃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现在我可以放心上路了。”
“是的,你放心吧……这边一切有我。”特雷维尔侯爵勉强控制着心中的不舍,然后笑着对哥哥回答。
接着,侯爵又问,“那个孩子还好吗?”
特雷维尔公爵当然知道弟弟到底是指谁,于是他对旁边做了一个手势。阑
很快,他的儿子菲利普从马车当中带出了一个婴儿。
这个孩子大概两岁不到的年纪,留着短短的金发,看上去粉雕玉琢,甚是可爱。
此时,因为处在陌生的环境,所以他明显有些畏缩,看着面前两个老人不敢说话,不过好在也没有哭闹。
“这是前几天我按照你的提示,在附近的农庄找到的。”特雷维尔公爵对弟弟解释,“农庄主一家人非常喜欢他,把他照顾得不错,为了让他们同意把孩子让出来,我们还费了不少力气。”
侯爵一边听着哥哥的解释,一边仔细打量着这个年幼的孩子。
这也是他血脉的延续——尽管他现在实际上名叫伊泽瑞尔-瓦尔特,而且按理论上来说,永远也不应该成为他的家族成员。
但是他可是个男性,是他梦寐以求的孙子,而且长得还挺不错,一看就有特雷维尔家族的血脉。阑
“埃德加虽然是个不成器的混蛋,但是他下种的本领倒是没得挑,子女都这么标致。”侯爵也不知道是夸还是骂。
接着,他走到了这个孩子的面前,然后伸手抹了抹他滑嫩的脸蛋。
平心而论,当接触到这个孩子的时候,特雷维尔侯爵并没有感受到太多来自于祖孙之间的羁绊和悸动,他的宝贝孙女儿夏露明显更加招他喜爱一些,
可是这个是孙子,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这个孙子,有可能将会承载他这一生的心血和功业。
在特雷维尔的盘算当中,接下来伊泽瑞尔会跟着哥哥一起被带到国外去秘密养大,然后把他当成远亲,纳入到家族成员当中,接下来再看看埃德加这边的情况——如果埃德加和爱丽丝夫妇一直再无所出,或者只生下女儿的话,那他就不再等待,开始全力培养这个孩子了。
“好好照顾他,哥哥。”阑
“不用你说,我也会这么做的。”特雷维尔公爵微微皱眉,“不过,维克托,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再斟酌一下,如果你这么做了,注定会引起家庭内的纷争……”
“什么家庭纷争都比不上我们姓氏、我们血脉的延续重要!”侯爵打断了哥哥的话,“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也已经给了他们足够的时间了,如果他们非要无能到让我失望,那我也不会再一直给他们机会。”
眼见弟弟还是态度坚决,特雷维尔公爵也就不再劝说弟弟了。
反正,这么多年来,他也知道,弟弟一旦认准了什么事,一定会蛮干到底,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也在所不惜——这也是他的优点。
他希望,接下来家族依旧会繁荣昌盛,甚至比他主持家业的时候更加昌盛。
于是,他轻轻地拍了拍兄弟的肩膀,作为告别。
“维克托,我们家族的传承和前途,接下来就得靠你了……祝你一切顺利。”阑
“我会的。”侯爵紧紧地拥抱住了自己的哥哥。“无论付出何种代价,我们终将长盛不衰!”
72,争辩
在一片哀泣声当中,王室一行人乘坐马车,踏上了流亡国外的路途,波旁王朝再次落下了帷幕。阑
在王室掌权的时候,围绕在王室身边的人犹如过江之鲫,数也数不清;然而在王室败落之后,愿意追随王室一起出去流亡的人却寥寥无几——那些原本靠着奉承国王一家人博取荣华富贵的人们,大多数都以“放不下家人”、“潜伏在国内为王室效劳”等等理由,希望留下来。
对于这些人的私心,王室抱持着宽容的态度,因为他们也知道世上大多数都是趋炎附势之辈,原本也没有指望过他们抛家舍业跟随自己流亡,没必要在最后撕破脸皮,现在彼此留下友好道别,在日后打交道的时候还能留个念想。
于是,王室温和地勉励了他们,并且允许他们继续留在国内,只有那些最忠诚于他们的人,才追随着他们离开。
王室的离开,并不会意味着这个国家的政治舞台就此偃旗息鼓,事实恰恰相反,围绕着他们留下的权力真空,野心家们将会彼此合作或者斗争,演出一幕幕悲喜剧。
这些野心家当中,行动最早、也最为处心积虑的,自然是奥尔良公爵,借助着自己王室小宗的地位、以及庞大的财富,它多年来一直都在和王室对抗,最终抓住了时机,硬生生地推翻了王室。
推翻王室之后,公爵离梦寐以求的王位自然看上去只有一步之遥了。
然而,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数,这一步却没有办法顺利跨越过去,这让他焦虑万分、寝食难安。阑
可是既然开了第一枪,那他就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哪怕不是为了王冠、而是为了保住家族的财产和地位,他也必须硬着头皮走下去。
这些天来,为了赢得各方的支持,他四处奔走,封官许愿,只求那些有实力的人士站在自己一边,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终于得到了消息,塔列朗亲王回到了自己的公馆当中,现身在了公众面前。
所有人都知道,在这个时间点出现,肯定就意味着这个老狐狸已经嗅到了风色,准备正式出山施展他惯用的阴谋了——半个世纪以来,这个老东西几乎没有缺席过一次重大的政体更迭。
得到了塔列朗现身的消息之后,奥尔良公爵立刻就带着人前去拜访这位声名狼藉的亲王。
虽然他心里非常讨厌塔列朗亲王,但是此时此刻,塔列朗的支持对他极为重要,因此他也愿意拿出应有的价码去收买这个见利忘义见风使舵的老家伙。
为了表示对亲王的尊重,公爵只带了几个亲信上门,而他也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亲王的亲切招待。
因为局势混乱的缘故,巴黎原本流畅的物流交通一度陷入中断,物资供应相当紧张,那些美食自然也从市民的餐桌上消失了,不过亲王这边也许是早有准备,在动乱之前储存了大量物资,所以餐桌上摆满了各式精美的餐点,足以让这一行人都大快朵颐。阑
然而,公爵此刻并没有心情用餐,他只想尽快打听清楚塔列朗的真实态度,并且如果有可能的话,就把这个老家伙拉到自己一边来。
“废王一家已经在昨天离开,我们应该进入新时代了。”在短暂的寒暄之后,奥尔良公爵开门见山,摆出了一副胜利者的态度,“现在摆在我们所有人面前的课题,已经不再是如何结束暴政,而是尽快重建秩序,让局势稳定下来,您说对吗?”
“对,我也这么想。”塔列朗点了点头。
虽然已经老迈,但是他的胃口看上去还不错,一边说,一边大口吞下了一只烤牡蛎,顺便喝下了一口佐餐酒。
看到塔列朗同意了自己的意见,公爵心里略微放宽了一些,不过从亲王漫不经心的态度当中,他又感觉到了对方明显有点敷衍——在如今这个局面下,这种敷衍的态度,绝对不是他希望看到的。
于是,为了说服塔列朗,公爵拿出了自己心中想好的说辞,“亲王殿下,您已经老迈,而我也不年轻了,我们都见证过那些年的腥风血,所以我们都知道,这个国家如果落到走投无路的境地、被最激进、最疯狂的那些人所掌控,它是必然会陷入到癫狂当中的,在这种癫狂当中,秩序将荡然无存,财富也将化为乌有,不管多么高贵多么富有的人,都可能在一夜之间失去一切……而我们都是有产者,是旧时代的精华,难道您真的愿意看到往事重演,看到我们再度面对那个可怕的梦魇吗?”
对于奥尔良公爵的恐吓,塔列朗不以为然,他只是轻笑了一下。阑
“先生,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当时正是您一家人积极投身了革命……如果说国家陷入癫狂的话,这也要给您记一份功劳……”
被塔列朗当面指出这一点之后,公爵面色一沉,略微有些尴尬,但是他很快又恢复如常,然后面不改色地为自家当年的所作所为辩解。
“那时候我们一家秉持着对博爱和理性,盲目地投身到了其中,我们曾经真诚地相信只要我们按照人类最美好的那些法则行事,就可以打碎旧时代的藩篱,让国家焕然一新,也让每一个国民都可以平等地享受天赋的权益——正因为如此,我们自愿放弃了贵族头衔,我们为了国家和民族奉献了一切,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证明我们的想法错了,最美好的言辞往往会带来最疯狂的结局,我的父亲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我也不得不逃亡出国……”
说到自己亡父的时候,公爵面露悲容,停顿了一下,而后再继续说了下去,“正因为我们之前犯过一次错,所以接下来我们将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废王那一套倒行逆施固然不能容忍,但我们也绝不能容忍无秩序的混乱、以及暴民革命,否则那会让整个国家陷入到最糟糕的境地!塔列朗亲王,现在我恳请您,和我一起来拯救国家吧,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奥尔良公爵此刻已经做足了姿态,他满怀热忱地看着对面的老人,仿佛真的毫无私心,只想着守护国家。
他搞出这种惺惺作态,自然也没有指望糊弄住塔列朗,但是所谓的政治,首先就要冠冕堂皇的大义名分,然后才能谈那些卑污肮脏的交易,他必须要先给两边一个合作的旗号。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尽管他已经努力展现出善意了,但是塔列朗亲王却好像还是不为所动,依旧在慢慢悠悠地用餐。阑
“难道您对国家的前途不再有热情了吗?”等待了片刻之后,公爵不死心地问。“在这个危机关头,如果名望卓著的您不挺身而出、而是一直沉默的话,那势必就会让整个国家感到失望……到时候他们又怎么会认同您出掌重要职位呢?”
说到现在,他已经非常露骨了,要么你站在我这一边,要么你就不会再得到执掌大权的机会了。
而这种暗示的威胁,让塔列朗亲王终于停下了自己的手,然后冷冷地瞥了公爵一眼。
“先生,您似乎认为只有您才有机会决定谁会执掌大权吗?”
“此刻难道不就是这样吗?”公爵反问,“是我,响应了议会的号召,在暴政面前保卫了国家和民族,勇敢地推翻了暴君——那按照这份功绩,难道我不应该接掌王权吗?”
“一个硬币有正反两面,从正面来说,您推翻了暴君,但从反面来说,您对王室拔枪相向,如何看待这件事取决于每个人的立场。”塔列朗不动声色地指出了这一点,“毫无疑问,您确实为保卫议会立下了功劳,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您就天然地应该成为国王,否则我还觉得拉法耶特侯爵有资格当国王呢!
再说了,由一场暴乱来决定谁能当国王,谁不能当国王,岂不是很奇怪吗?这种做法让我回想起了当年的制宪议会!当年就是它在群情激奋当中废黜了路易十六国王,让我们不得不面对一个全新的时代……而您,仅仅在片刻之前,就在跟我大肆批驳那个时代,您怎么能够转眼间就又为它叫好呢?”阑
说到这里,塔列朗似乎又感觉到有些好笑,他看着公爵,嘴角微微扯动了起来,“好吧,先生,就算您所说的一切正确,那么您又从何得知议会一定愿意把王位交给您呢?”
塔列朗一连串巧妙的反驳,让奥尔良公爵一时间竟然理屈词穷。
说到底,他之所以能够推翻王室,是因为查理十世国王上台之后倒行逆施,全国经济不振,民怨沸腾;可是“民怨沸腾”只是意味着人民讨厌波旁王室而已,并不意味着人民喜欢他,所以他字里行间都是以议会授权作为自己立论基础,可是按照现在这种情况,议会本身在王位归属上面具有多大的权威呢?
就算议会具有权威,那此时议会还有上下两院,旧贵族充斥在贵族院当中,他们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同意“废黜国王并把王位转移给奥尔良家族”的决议的。
归根结底,他是用暴力推翻国王的,但是为了自己的政治立场,他又不愿意承认自己只是依靠暴力来篡夺王位,如果局势尽在掌控当中的时候,没有人会胆敢质疑他这种公开扯谎,但是现在,他的威权并不足以恐吓到每一个人,他也不是人们心中唯一有资格的威望继承者。
所以当有人胆敢当面质疑他的合法性基础的时候,他的立论立刻就摇摇欲坠了。
对于塔列朗亲王几次三番的顶撞,公爵的心中已经极为不耐烦了,如果按照他的性子,早就跟这个老东西当场翻脸了。阑
只是,现在不是任性妄为的时候,他只能压抑着怒火,尽量平静地开口了。
“那么您直说吧,亲王殿下,您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非常简单——一个被真正众望所归的领袖,以及一个深孚众望、能够挽救时局的政府,正统王室被又一场暴乱所推翻,这让人非常遗憾,可是既然木已成舟了,那我们也只能向前看……既然您说灾难的根源,是因为王室倒行逆施不得人心,那么我们就应该以民众的选择来决定谁来接管统治,而不是依赖一两百个无能之辈的投票!”
公爵皱了皱眉,他一时间竟然难以理解塔列朗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在您眼中,民众的选择是什么呢?”
“这个不是明摆着的吗?”塔列朗亲王不慌不忙地回答,“此时此刻,我们需要得到全民认可、清白无暇的立法机关,只有这个机关才有资格代表民众的愿望,既然这十几年的正统王朝以失败告终,那我们就应该重建一个令人信服的秩序——全民选举得出的议会将是第一步,而接下来,由这个立法机关来决定王位的归属,这样的话,我们才有把握说我们得到了全民的授权,不是吗?”
塔列朗这一段话,让公爵感到简直不可思议。阑
“您什么时候成了一个美国人了?”他简直感到好笑。“这种全民选举有何意义吗?只会让暴民得逞而已。”
“时代在变,我们也不能一成不变,先生。”塔列朗摊了摊手,对公爵的毫无想象力感到有些失望,“既然您口口声声说要为国家、为民族来重建秩序,那么您就应该认同我的方案,对最能够弥合我们国家目前的分裂民意的……难道不是吗?”
奥尔良公爵皱了皱眉头,他想要反驳,但是一时间又找不到更好的说辞,只是他知道,他绝对不能够答应这个要求,因为他并没有把握得到所谓的“民意”。
“不,我觉得这样做不行!”他强硬地表态。“现有的议会还在运作,没有任何理由中止它!”
“如果说理由的话,我倒是有一个。”塔列朗亲王慢慢悠悠地说,“在被废黜之前,国王陛下留下了一份诏书,他宣布他在被废之前的解散议会诏书仍旧有效,而且他是在本届议会非法状态下被废黜的,他可以离开王位,但国家不能被这届非法议会继续摆布,他希望我们能够得到更加公正清白的立法机关。”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不光让公爵震惊,连他的随从们也大为惊骇。
“废王的一份诏书又有什么价值呢?”仓促之间,公爵马上不屑地嘲笑了起来,以此来显示自己的镇定。阑
“那我们应该交由议会和国民自行判断。”塔列朗悠然回答。
73,立场显明
“那我们应该交由议会和国民自行判断。”
塔列朗亲王的话用词清晰,足以让在场任何人听个明白,但在另一方面,却又让在场的所有人陷入到迷惑当中。
如果是一个坚定的共和主义者,一个革命家说出这种话来,倒是让人可以理解,但是……这可是塔列朗,这个几乎参与了几十年来所有重大政局变动的阴谋家,居然能理直气壮地说出这种话来?简直不可思议。
很明显,只有确定结果对自己有利的时候,他才会支持所谓的“民意”。
奥尔良公爵想要笑,但是他却又笑不出来。
他并不是一个蠢人,虽然塔列朗没有明说,但是从塔列朗的态度当中,他能明显地感受到,对方并不支持自己——不然的话,也没必要乱七八糟说这样一堆东西了。
塔列朗是否真的成为了一个共和主义者,认为只有民众自己才能够决定国家的未来?打死他也不信。
所以对方这么说,只有一个理由——他已经倒向了波拿巴家族,倒向了那个可恶的小鬼。
一股愤怒顿时就涌上了他的心头。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走到了最后一步,却遇到了这么大的麻烦,以至于处处受阻?为什么?在一个小鬼和自己之间,这个老狐狸居然更看好一个小鬼?
这股愤怒很快就冲破了他的理智,于是他也懒得再跟塔列朗亲王好声好气了,他直接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那么您就直说吧,那个小鬼给了您多少钱?!”
随着这一声巨响,以及他大声的质问,房间里的气氛陡然变得极度紧张起来。
不过,公爵的质问并没有引发其他人的疑惑,毕竟现在在场的人们都看得清楚塔列朗在耍弄伎俩——而这个时候耍弄伎俩,那就是在变相支持波拿巴家族。
谁都知道,塔列朗视财如命,当年当外交部长的时候就想尽办法给自己捞钱,甚至不惜出卖国家利益,现在转身又拿波拿巴家族的钱也并不奇怪。
即使被人如此横眉冷对,塔列朗也没有失去往常的镇定,相反他悠然自得地看着公爵,“阁下,无疑您此时正控制着巴黎,但即使如此您也不应该以这种态度来对待我,别忘了我当年和您的父亲共事过。”
“如果您做出明智的决定,那我当然会尊重您,正如之前的巴拉斯、拿破仑、路易十八一样尊重您。”奥尔良公爵针锋相对,“但如果您并不明智,相反还站在我的对立面,那我尊重您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对待朋友和对待敌人是两种方式,您可以自由选择一种。”
面对如此直白的威胁,塔列朗仍旧面不改色,反而反问奥尔良公爵,“我只是希望让新的政体得到全民的授权而已,难道这不好吗?您如果有信心自己可以得到全民的支持,那您又何必担心呢?”
这个反问,又把奥尔良公爵气得七窍生烟。
恰恰正是因为没有信心得到全民的支持,所以他才这么反感塔列朗的提议。
原本因为父亲的缘故,他的名声就不好,革命党觉得他们一家是投机分子、背叛革命;保王党则痛骂他的父亲在路易十六的死刑判决上投了赞同票。
而且他不久之前对国王造反开枪,更是撕破了最后的面具,早已经狠狠得罪支持国王的群体——也就是保王党贵族、教士以及忠于国王的农民们,如果全国人民只能在“彻底大动乱”和“支持奥尔良公爵”之间选择,那他还有把握得到所谓的全民授权。
可是现在这个情况,他又如何与双手清白的波拿巴家族竞争?那个小鬼并没有沾上血,而且来到法国境内之后,他明智地停留在了巴黎之外,所以这一切混乱和杀戮他都可以声称自己没有参与——
而且,根据奥尔良公爵得到的情报,在从境外进军巴黎的一路上,他甚至没有进行过清算,那些曾经和波拿巴家族有过大仇的人们都没有经受严厉报复,就连被俘虏的马尔蒙元帅,现在都还好好活着。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自己怎么可能和他竞争支持率?
塔列朗肯定比任何人都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提出这种动议,无异于就是明说“我支持波拿巴家族”。
在这个时间点上,搞所谓的“全民授权”肯定对波拿巴家族有利。
偏偏这个老滑头又把话说得这么冠冕堂皇,根本就不直说我支持谁,只是用各种动听的言辞包装自己的祸心,用自己难以反驳的东西来堵自己的嘴。
在暴怒之下,他差点就决定跟这个老东西翻脸了,但是最后的理智,让他暂时忍住了气愤,再最后威胁对方。
“塔列朗亲王,您是个聪明人,这一点我们都非常清楚,多少年来您成为了一个精湛的表演艺术家,几十年间都没有让观众喝倒彩……可是即使如此,我劝您也不要太过于自负了,因为我也不笨,我知道您这是在玩弄花招!所谓的‘全民授权’,不过是您掩人耳目的把戏而已,您在以这种方式支持波拿巴家族!”
“如果您非要这么认为,那我也没有办法。”塔列朗摊了摊手,表示自己的无辜,“不过,为了国家接下来的前途,为了得到一个长治久安的政体,我坚定不移地认为,必须以全民授权的方式来结束这一场动乱。应该由法兰西人、而不是巴黎少数几个人来决定谁应该引领这个国家走向新的时代!”
听到这一番话之后,奥尔良公爵忍不住轻轻地抚弄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很明显,塔列朗已经完全站边了。
既然说到这个份上,那再做什么口舌之争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对面这个老家伙现在就是自己的敌人,要么自己把他彻底解决,要么就被他解决,没有中间选项可选。
好吧,既然我伸出的橄榄枝你拒绝了,那么从现在开始,我就用刀枪来面对你了!
不过,此刻的他,不禁又有些好奇——塔列朗选择成为自己的敌人,把话又说得这么绝,他难道不害怕自己翻脸吗?
到底是什么东西给了他底气?他不会真的觉得自己拿着废王的一封诏书就有什么用吧?
别说废王的诏书了,就算废王本人,自己之前不也是用武力逼迫他赶下台了?
塔列朗绝不是什么蠢材,既然他有这样的胆气,那他就一定是有什么底气,确保自己没办法要了他的老命,所以他到底是有什么底气?
难道他另外得到了什么武力上的保证,所以才敢确保自己不至于对他动手?
正因为有这样一重顾虑,所以奥尔良公爵始终下不定决心,干脆使用武力来解决掉这个讨厌的老东西。
也许是看透了公爵的心中所想,塔列朗也干脆地跟对方掀开了自己的底牌。
“或许我应该提醒您一声,阁下。不仅仅是我一个人认为国家未来的前途有赖于全民的认可,事实上很多人都同意这一点,我们不能回到那个因为一场暴乱就被迫更换一次政府的时代了!
苏尔特元帅非常同意我的倡议,他愿意和我一同效忠于得到全民认可的新政体,而且他认为,任何反对这一倡议的人,都可以被视作为搅乱国家的敌人。”
塔列朗故意说得慢条斯理,一方面是为了体现自己从容的人设,另一方面也是害怕公爵一时糊涂,白白断送了自己的性命,所以他需要把话都摆清楚。
“苏尔特元帅……!”一听到这个名号,奥尔良公爵倒吸了一口凉气。
随着国王陛下的倒台,效忠波旁王朝的元帅自然也随之失去了大多数的影响力,马尔蒙被擒、布尔蒙逃亡正是明证;而相应的,那些游离于王朝之外的元帅就随之水涨船高了,而这些元帅当中,理所当然享有最高呼声的,自然就是苏尔特元帅。
在这个军心浮动的时刻,如果这位元帅站出来振臂一呼的话,想必可以赢得许多人的追随。
难怪塔列朗这么有底气,原来他还拉了苏尔特元帅给他当同盟……奥尔良公爵此时终于明白了对方“底气”的来源。
而明白了对方的底气之后,他也确实如同塔列朗亲王所预料的那样退缩了。
此时他面对着波拿巴家族这个敌人的时候已经头疼无比了,实在不想为了跟一个老人斗气,而彻底得罪苏尔特,进而让原本态度暧昧的军队决定站在那个小鬼一边——如果是这种结果的话,那自己根本就不可能赢。
“您不必为杀不了我而懊恼,之前的那些革命领袖和君王们都没有做到这件事,您没做到也没什么可惜的。”看着奥尔良公爵既恼怒又无奈的神情,塔列朗轻声安慰对方——只是这种安慰当中,实在有些掩饰不住的洋洋得意。
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安慰只会让公爵更加恼怒,然而此时此刻,他面对着太多突发性的状况,他不能意气用事,只能想尽办法在渐渐不利的形势下找到破局的道路。
“难道您真的不再考虑一下了吗?”良久之后,他以近乎于恳求的眼神看着对方,“如果您希望从中得利的话,我也可以给出更多……”
这哀求的眼神,和刚才那个威逼利诱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而当初他的威逼利诱并没有吓倒塔列朗,现在的哀求也不会有任何触动。
晚了,实在太晚了。
“您过于自信了,先生,在一开始的时候,我并没有感受到您对我有多少尊重,您多年来的处心积虑让您过于自信,您没有考虑到有人和您一样有资格去竞争王位……所以您以轻慢的态度对待了我,您认为我只能有求于您,依靠您的大发慈悲来讨得一点残羹冷炙。从您采取这种态度开始,我们就无法再互相信任了,因为我根本不敢确定,您答应我的任何承诺会完全得到履行——既然如此,那我当然不得不考虑一下别的选择。”
塔列朗犹如判官一样的话,深深刺痛了奥尔良公爵。
一时间他既尴尬又懊恼,他难以接受自己的命运在经过了十几年的上升之后,居然在最后一刻急转直下。在因为意外一步走了坏棋之后,居然步步受制,以至于顺风变成了大逆风,竟然不知道该如何解决。
难道几代人的夙愿,终究只是镜花水月一般?
懊恼和痛苦,让他又产生了一种不服输的愤怒。
至少现在他还没有输掉,哪怕塔列朗等人没有站在他这一边,他依旧希望自己能够登上王位——在为此付出这么大代价之后,这已经成为他无法抛弃的执念了。
“那我们就试试看吧……我相信,上帝终究会眷顾我的。”最后,他抬起苍白的脸,傲然看着塔列朗,“亲王,您放心吧,我现在不会犯傻,我不会对您做出什么危及人身的举动,但是如果我终究如愿以偿坐上了王位,那么这个国家将不会再有您的一席之地!”
公爵燃起的斗志,让塔列朗亲王也微微动容。
不过在他看来,这并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眼下他有确切的把握可以让自己的设想化为现实,公爵即使再怎么挣扎,不过也是从政治上的死刑到死缓而已,不可能改变结局。
这么多年来,有太多人妄图战胜自己的命运了,到头来最后无非是造就更多牺牲品罢了。
不过塔列朗也没有兴趣去劝说一个执迷不悟的人,毕竟那不可能成功,他只是微微颔首,然后摆出了一个送客的手势。“您有自己的行动自由,您大可以去和您的命运搏斗,先生。不过有一件事我要提醒您,您还需要澄清一下自己的清白……”
“澄清清白?”奥尔良公爵有些不解。
“我刚刚收到一个消息,罗马王似乎认定您之前曾经派出了刺客去刺杀他,所以他现在非常愤怒,已经在严厉审问那个刺客了。我对这一桩事件也很感兴趣。”塔列朗微笑着向他解释,“如果这不是您做的,那我希望您为自己辩白澄清一下;如果这是您干的,那您将会为此付出代价。”
因为事前毫无准备,奥尔良公爵再度被震撼了。
可是总算他有几分机智,他立刻瞪大了眼睛,做出了一副极度恼怒的样子,“污蔑!这是恶毒无耻的污蔑!我从未做过类似的事情,这个小鬼休想以这种方式来混淆视听!我要让他付出代价!”
说完之后,他狠狠地瞪了塔列朗一眼,然后带着随从们拂袖而去。
74,代价
直到从塔列朗的公馆走出来之后,奥尔良公爵仍旧余怒未消。耜
“这个老杂种!”他咬牙切齿地痛骂,“我迟早要让他受到代价!”
不过骂过骂,他现在也只能暂且忍耐,毕竟现在的形势也容不得他再去做多余的事情了。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担忧。
等到回到自己的宅邸之后,他召来了自己的亲信智囊高丹先生。
一看到公爵的脸色,高丹就知道事情可能不太妙了。
“阁下,您和塔列朗亲王谈得怎么样?”于是他问。
“我们谈崩了。”公爵的脸色极为阴沉,然后冷冷地回答,“塔列朗根本就不想合作,他还说了一大段可笑的话来消遣我……”耜
“可笑的话?”高丹立刻追问。
公爵忍着气,然后把塔列朗亲王说的那些“合法议会”、“全民授权”的说辞都转达给了高丹。
高丹听得大为震惊,旋即又有些哭笑不得。
“这真的是塔列朗说的话吗?”
“是啊,我也难以置信,但这确实是他所言。”公爵苦笑,然后叹了口气,“所以会让我怒不可遏。”
“这个老狐狸,虽然没有人会相信的诚意,但是在这个时间点上,他提出这样的提议,恐怕会得到许多人的响应……”高丹皱紧了眉头,“这会让我们在舆论上陷入被动地位——塔列朗做任何事,其出发点一定是对他个人有利,所以既然他这次一反常态,那就说明他选择了和您为敌。所以,那些冠冕堂皇的说辞,都只是用来掩饰自己立场,博取外界支持的花招手段而已!”
平心而论,作为一个温和的改良主义者,高丹自己也认同这个“全民授权”的理论,如果换个环境的话,搞不好他还会为之鼓吹叫好。耜
但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奥尔良公爵之前为了夺权王位已经是原形毕露,得罪了太多人,就连公爵自己都觉得如果搞什么“全民授权”的话自己毫无胜算,高丹当然也能够看得清楚形势。
但就算看得清楚形势,面对此时公爵的困境,高丹也还是有些一筹莫展。
就在他们发动叛乱打倒国王的时候,塔列朗亲王也在暗中活动,拉拢了大批支持者,此时依靠着这些支持者,俨然已经成为了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甚至敢于和己方叫板。
这些人尚且不足为虑,但在巴黎城外,还盘踞着一个更加让人头疼的人物……想必此时这个少年人正优哉游哉地等待混乱的局势当中所有人都身心俱疲,然后自己再出来摘取胜利果实吧。
正在高丹沉思的时候,奥尔良公爵给了他一个更加意外、也更加坏的消息。
“在我临走的时候,塔列朗还告诉我,那个小鬼已经抓了比昂卡女士,正打算借机来控告我。”
“什么!”高丹这下真的绷不住了,他直接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然后睁大了眼睛看着恩主,“这是真的吗?”耜
公爵无言地点了点头。
高丹呆愣住了,然后轻轻瘫坐回了椅子上,“命运让我们承受了太多的灾难!”
他之所以这么失态,一方面是因为他和比昂卡有多年交情,得知她已经落入到了罗马王的手里,想必凶多吉少,感伤自己又一次要痛失好友;另一方面,他也深知,在这个关键时间点上,如果让人知道了奥尔良公爵收买刺客刺杀罗马王,那无异于又是舆论上的沉重打击。
不过,他毕竟见过了太多风浪,只是颓然了片刻之后,他又重新振作起来精神。
“阁下,不管他提出了何等指控,我们绝不能承认,否则这会让您陷于不利境地。”
“是的,这一点我当然知道,所以在塔列朗面前,我当即就否认了,声称这是污蔑。”公爵苦笑着回答,“只是……现在人证就在他们手里,就算我们一力否认,恐怕也很难让人相信我的清白。”
高丹的脸上浮现出了痛苦的表情,“阁下,非常抱歉,因为我的提议,给您带来了如此大的麻烦……我也没有想到,在准备万全的情况下,女士居然会失手,后来居然还被擒了。”耜
说实话,之前他多日联系不上比昂卡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心有怀疑了,只是出于侥幸心理、以及多年来对比昂卡的信任,所以他一直不敢猜测比昂卡已经被擒获了——没想到到了此刻,现实却给了他一个如此残酷的结果。
此时的两人,根本不知道比昂卡现在虽然身陷囹圄,但还得到了不错的待遇,有关于他们的阴谋,一个字也没有吐露。所以,他们必然就陷入到了深深的焦虑当中。
“这不怪你,毕竟我同意了你的提议,我就应该自负风险。”奥尔良公爵并没有对自己的智囊发怒,而是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臂以示安抚,“再说了,这些事都已经发生了,再纠结这些又有什么意义?我们应该想办法渡过如今的难关。”
虽然心情已经极度痛苦和低落,但高丹并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仍旧勉强打起精神,试图为自己的恩主找寻出路。
“现在我们除了知道比昂卡女士被擒之外,一无所知,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很难制定对策……所以现在最重要的是打听清楚情况。”片刻之后,他找到了思路,“目前罗马王实际控制的地盘有限,而且他肯定不会放心把女士这么重要的人放在视线之外,所以她一定被关押在枫丹白露宫当中!所以,我们应该派人去打听情况。”
“应该派谁过去?”公爵反问。
“如果摆明是我们的人,他肯定不会放进来,不过我们可以收买间谍。”高丹回答,“据我所知,罗马王夫妇占据了枫丹白露之后,开始重建那边的宫廷,大量录用人员,而现在国王被废之后,王宫当中有不少侍从和廷臣都没了去处,肯定有不少会跑去到枫丹白露求职……”耜
他说到这里,公爵终于明白了。“对!我们可以再次物尽其用了!”
之前为了施展阴谋,奥尔良公爵处心积虑在王宫当中发展自己的势力,收买了不少眼线,现在他可以让这些隐藏的支持者转而跑到枫丹白露求职,让他们再次开始他们的工作,从罗马王那边收集情报。
“对,只要能够从枫丹白露宫当中建立一条消息渠道,我们就不至于如此被动了。”高丹点了点头,“如果他们能够打听到女士的关押地点,那我们至少可以想办法挽回局面……”
“你是说杀了她?”公爵接过了话。
公爵说得如此直截了当,让高丹内心当中又是一阵懊恼和痛苦。他原本不想把话说得这么直白的。
但是,现在也不是玩弄文字游戏的时候了。最终,他还是缓缓点了点头。
“如果万不得已的话,我们也只能这么做了。好在整个事件上只有我和女士单线联系,而且没有留下任何文字证据,只要能够掐断了这条线,他们没有任何实际证据可以指证您——您依旧是清白无辜的,他们的污蔑之词非但无法动摇到您,反而会让他们自己沦为笑柄。”耜
公爵陷入到了沉思。
很明显,高丹所说的话,也是他面前最好的选择,只要能够杀掉比昂卡,那就一切死无对证,这也是他第一时间的想法。
“枫丹白露现在既然已经成了那个小鬼的老巢,那里必定戒备森严,而且比昂卡女士自己身手也颇为不凡,想要杀掉她可没那么容易。”公爵说出了自己最后的顾虑。
“是的,确实很难,但不管怎样也要尝试一下。”此时的高丹已经没有了任何的犹疑,“如果放任局势这样恶化下去,只会对您越发不利,为此我们只能排除万难。”
虽然话说得斩钉截铁,但是高丹的嘴角却在微微颤抖,显然内心当中也并不是如此平静。
公爵当然明白高丹此刻的痛苦和惭愧,所以小声安慰了他,“不必自责,我们在干这样的大事,付出一些预想之外的牺牲也是理所当然的……况且,她执行任务失败,又自己失手被擒,落到这种下场来只能怪她自己!如果她当时不是那么骄傲,拒绝了我们提供助手,又何至于让自己、让我们落到这种地步?!”
“阁下,您不必安慰我了……我知道我只是个卑鄙之徒,为了一己之私犯下种种恶行,所谓愧疚只是虚伪而已。”高丹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一切罪孽,就让我自己来背负吧。”耜
眼见高丹的情绪不太对,公爵有些惊讶。“您何至于这么说呢?所有这些事,都是我们一起做下的,要说背负责任,我作为你的恩主,应该我背负更多才对。”
“不,阁下。为王者必须双手清白,无论犯下什么罪行,您必须都是毫不知情的,所有的坏事都是我们这些手下所为,而我的义务,就是在必要的时候承担这些罪责——在投靠到您麾下的第一天开始,我就已经抱下了这种觉悟了。”高丹苦笑着回答,“正因为我知道这一点,所以之前我在您离开之后,对那些人下达了对王宫开火的命令,我知道必须是由我来干……这一次也同样如此,刺杀、灭口,这些事统统都是我干的,您毫不知情,也不可能为此负责。”
“你……”奥尔良公爵还想再说什么,但却被高丹做了个手势制止了。
“阁下,如果您接下来成功了,我将自行承担起下令对王宫开枪的责任,您如果对我还存有几分眷念就把我流放,如果您觉得形势需要,那杀了我给您的反对者们泄愤也可以。既然我连这份责任都敢于承担下来,再多一份罪责又算得了什么呢?请您把这件事交给我吧,我来处理,既然我背叛了她,那至少在她面对死亡的时候,我也应该拿出勇气到场,我会为我的所作所为负一切责任!”
看着高丹如此直白的表述,公爵一时间感动得几乎热泪盈眶。
“何等令人钦佩的忠诚……”他忍不住发出了感慨,“我都怀疑自己配不配得上这份忠诚了。”
“我做事一向讲究有始有终,既然我支持了您,我就应该支持您到底。”高丹断然回答,“而且,您不必怀疑,您绝对有成为一位好国王的潜质,您能够带领这个国家告别腥风血雨,走向一个和平的新时代,让整个民族休养生息,告别过去那些无休止的腥风血雨……我已经观察这个国家几十年了,请您相信我的眼光,也请您拿出您的气概,去承担命中注定的义务吧!您一定可以坐上王位的!”耜
被自己的心腹以如此热忱的态度打气,原本失落消沉的奥尔良公爵也随之振奋了起来。
是啊,为了走到这一步,我已经付出了那么多代价,废了那么多心血,怎么可能停在最后一步?哪怕再怎么前路艰险,也要咬牙苦忍,拼尽全力去实现夙愿。
这已经不仅仅是为了王位为了权力,甚至已经是他的全部人生,他无法想象这个目标如果不能实现,他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义。
一想到这里,他眼中的泪水终究还是忍不住滑落了下来。
接着,他轻轻地拍了拍高丹的肩膀,然后拥抱了对方。
“一直以来,我都在仰赖你的帮助,我对你也比对任何人都要信任,因为我知道,你并不是那种蝇营狗苟只想要个人荣华富贵的人,你有自己的理想……而有理想的人才能干出一番大事,才配得上跟我共事。
放心吧,我从没有打算过把你当做替罪羔羊丢出去平息众怒。笑话!不过是赶跑了一个不得人心的暴君而已,有什么不敢承认的!我父亲甚至亲手给路易十六送了一程,那又怎么了?我大大方方地承认我干过的一切,我将用我的实际成绩来证明我做得对!我比那个无能的庸君强上千百倍,只要我将国家繁荣昌盛,人民会欢呼我曾经犯下的罪行!而这一切,你都是必不可少的,我需要你继续为我效劳,现在如此,今后也是如此……”耜
这番话,让高丹也随之热泪盈眶,他紧紧地握住了自己的手,发誓要为自己的恩主完成梦寐以求的事业。
哪怕这双手要掐断曾经好友的心脏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