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各退一步
“不,我需要你,梅尔塞苔丝!”
埃德蒙完全没有想到,在他和梅尔塞苔丝重逢的第一天,迎接他的不是她的笑容和她温暖的怀抱,而是如此绝情的话语。
难道你没发现我根本就不介意你曾经和他结了婚吗?
对埃德蒙来说,只要梅尔塞苔丝未曾同流合污,遗忘自己,那就已经足够了,一个弱女子在这个混乱的世道当中选择一个依靠,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可是明明自己已经说得这么清楚了,梅尔塞苔丝却依旧置若罔闻,非要把自己推开,此刻埃德蒙终于稍稍体会到了刚才费尔南身上的那种绝望感。
在激动之下,他顾不得什么礼节,一把抓住了梅尔塞苔丝的手,仿佛害怕她就此飘然而去一样,“这么多年来,我承受过多少苦难你根本无法想象,我无数次地被黑暗所吞噬,接近精神崩溃,唯一让我坚持保持理智、坚持不去寻死的理由是你!我想念你,每一天的牢狱之灾都让我更加想念你,我无数次地做梦,梦见和你重逢,完成我们未完成的婚礼!如果没有你作为精神支撑的话,我恐怕早就已经死了。
现在,还有谁能够阻止我们呢?卑鄙的费尔南已经死了,你已经是自由之身,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拦你找回过去的爱;至于我,我根本就不在乎外界的看法,那些身外之名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我所思所想的只是为陛下效劳,回报他的恩情,除此之外的一切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埃德蒙说得情真意切,而梅尔塞苔丝听着也禁不住又流下了眼泪。
“谢谢……谢谢你,埃德蒙。我也……我也在无数个不眠之夜里为你祈祷。”
但是在流了泪之后,她又决绝地摇了摇头,“但是很抱歉,我还是必须拒绝你,我无法说服自己一切都还和过去一样,我不仅仅是你过去的情人,现在我也是一个母亲了。我不能离开阿尔贝。”
“我也可以把他当成儿子一样看待!”埃德蒙回答,“这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问题……”
“我知道,你就是如此善良……”梅尔塞苔丝苦笑,“但让你不计前嫌,把费尔南的儿子视若己出,我无法接受自己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情来。费尔南的罪孽,就让我们母子两个自己来背负吧……你命该得到更好的回报。”
眼见自己如此诚恳的话都没有起到效果,埃德蒙呆若木鸡。
不知不觉当中,他拉着梅尔塞苔丝的手也随之松开。
“更好的?”他禁不住也嘲讽地笑了起来,“难道我自己不知道什么对我更好吗?”
“那爱米丽夫人不好吗?”梅尔塞苔丝反问。
爱米丽!
这个名字让埃德蒙顿时惊醒了过来,自从和费尔南摊牌、然后重逢梅尔塞苔丝之后,他一下子沉浸在过去当中,忘却了现在的事情,可是被梅尔塞苔丝一提醒,他才惊觉自己现在也称不上“孤身一人”。
你怎么知道她?
埃德蒙刚想问,梅尔塞苔丝就自己回答了,“我们和唐格拉尔夫妇多年来都有来往,只不过在唐格拉尔破产之后,费尔南才切断了和他家的联系而已。所以爱米丽来到了枫丹白露之后,费尔南好奇地打听过了,然后他得知了是你带过来的。
以你的身份有个情妇也正常,爱米丽也不是什么贞洁淑妇,他也没有在意,只是提醒我以后来到宫廷里要注意讨好你们两个罢了……所以我才知道这些。”
梅尔塞苔丝越说,埃德蒙越是尴尬,他本身就不擅长于说谎,在她面前就更加扯不出谎来。
不管怎么说,自己和爱米丽确实有过那种关系——而且爱米丽的曲意逢迎,也让他心里给她留了一个位置。
纵使他们两个这算不上爱情,但至少也是有着深厚的感情羁绊了。
“对不起……”他尴尬地道歉。
“为什么要道歉呢,埃德蒙?我完全没有责备你的意思。你作为一个未婚男性,和一位妇人走在一起又有什么可指责的呢?如果这都该被指责,那我岂不是更加没有容身之处?”梅尔塞苔丝摇了摇头,安慰了埃德蒙,“我只是把我们的现状说了出来而已,我丢不下阿尔贝,你难道能够抛开那对母女吗?”
现实的冲击,让埃德蒙心里更加难受,他犹豫了片刻之后,小声回答了对方,“我可以好好安置她们。”
然而这个回答并没有打动梅尔塞苔丝,她只是温情地看着埃德蒙,“当你犹豫的时候,你也不是过去的你了,你在权衡孰轻孰重,哪怕我更重,也意味着她在你心中也有分量。所以埃德蒙,你的生命也不仅仅是为我而存在,正如我不再仅仅是为你而存在一样。我们依旧可以对彼此抱有最好的祝愿,但我们都不是过去的那两个孩子了……”
埃德蒙,梅尔塞苔丝所言句句属实。
原本准备喜结连理的两个人,在被命运残忍地撕开了之后,他们的人生出现了岔路,越走越远,他们的路上出现了别的人结伴而行,就算想要重新牵手,也走不到原本的路上了。
尽管他不太可能和爱米丽结为连理,但他已经不算是孤身一人了,在复仇之外,他现在还有另外的义务需要背负。他答应过她们母女一定要让她们平安过完余生。
可是,他也同样无法割舍梅尔塞苔丝。
此刻他突然无比羡慕起自己效忠的陛下来,因为陛下似乎总是能够在心仪的女子当中游刃有余,驾驭着自己的私情而不被其所困。纵使特蕾莎皇后偶尔吃醋,也只是小小风波,很快就能被他平息——他和陛下的才能无论在哪一个方面都想差太远了,此刻也只能望之兴叹。
片刻之后,埃德蒙收回了杂乱的思绪,他知道,仅仅靠今天说服梅尔塞苔丝是不可能的了,甚至他自己也心乱如麻,不知道应该怎样处理自己目前的处境。
他终于承认,两个人都需要时间来冷静,需要重新思考自己接下来的人生应该何去何从……而最重要的,是他不想再一次失去梅尔塞苔丝了。
“好吧,梅尔塞苔丝,我知道,现在你刚刚经历了人生的重大打击,我不能逼迫你现在就做出决定。”他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下了自己的心情,然后郑重地看向了对方,“我只求你一件事,一件事就好!请看在我们过往情分上答应我吧……不要离开这里,让我保护你们母子两个。如今世道混乱,你们母子两个没有任何自保能力,如果在外面的话天知道会碰上什么!而且,对阿尔贝来说,如果能够有一个良好的成长环境,对他未来的前途也必然大有助益……”
埃德蒙没有明说,但是任何人都能想得到,如果一个孩子在宫廷里长大成人,自然可以近水楼台,得到皇室的注意,未来长大了自然前途通畅——别忘了,皇太子殿下现在和阿尔贝差不多年纪,如果阿尔贝能够成为殿下身边的玩伴,那就是未来的帝国皇帝的亲信了。
对于这份诱惑,梅尔塞苔丝当然也难以拒绝,她可以接受自己重返贫困,但是对儿子自然还是希望争取尽量好的条件。
“可是这样会让你为难吧?而且……我现在也没有任何留在宫廷内的理由了。”
“理由当然可以找。”埃德蒙此刻的脑筋终于回到了往日的状态,“如今宫廷正在重建,特蕾莎皇后和她的助手爱丽丝-德-特雷维尔夫人现在到处都在招募人手,而你正好适合为她们任职不是吗?你的性格、你操持家业的能力,大家都有目共睹,我相信她们一定会很欢迎你的。
况且我和特雷维尔夫人也有交情,她欠我一些人情,只要我去跟她说上几句话,她会很乐意接纳你并且善待你的……这样的话,你以后就可以留在宫廷当中,你们母子两个也可以不必再受外界的纷扰了。”
看着埃德蒙不计前嫌,绞尽脑汁为自己谋划的样子,梅尔塞苔丝心中更是无比感动和感激——相对于埃德蒙,她所做的实在太少了。
从莫尔塞夫伯爵的遗霜变成一位宫廷命妇,也算是一个不错的归宿了吧。
这不光是为了她自己,也是为了年幼的儿子,漂泊无依的母子两个现在又能去哪儿呢?
一想到这里,她也就不再推辞了,“谢谢你,埃德蒙,无论成功还是不成功,我无比感激你的热忱帮助。今后……今后如果我有什么地方能够帮到你,我也一定会不遗余力。”
虽然梅尔塞苔丝的道谢极为诚挚,但是埃德蒙听了之后还是心里苦笑,因为道谢和承诺回报,本身就意味着距离感了。
是啊,十五年的鸿沟,想要在几个小时里就填平怎么可能呢?接下来自己也该思考一下该怎么办了……
至少,自己帮助梅尔塞苔丝找到了一个归宿,以后也不用担心能否再见到她了……这就已经比过去好了千百倍。
时光能够冲澹一切,时光自然也能浓酽一切,现在两个人都还很年轻,就让时光来重新决定他们未来的命运吧。
一想通这些之后,埃德蒙心中的焦急、愤怒和惶恐也终于消失了。
今天大仇得报,本应该是他狂喜的一天,他是时候找回复仇之后的喜悦了。
“梅尔塞苔丝,很抱歉,在你这么艰难痛苦的时候,我还一直耽误你的时间,让你强打精神面对我……现在你先去好好休息吧,愿你的灵魂能够从够从这些灾难和痛苦解脱出来。”
“我能够做到的,你也一定可以。埃德蒙,你不会在复仇当中迷失自己,你会在痛苦中破茧而出,得到一个幸福的人生。”梅尔塞苔丝温柔地回答了他,“你失去了很多东西,但你会从命运女神的手中抢回更多来。”
说完之后,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走上前一步,然后轻轻地拥抱在了一起。
没有呼吸急促,也没有亲吻,更没有少年恋人那股疯狂的爱意,却又有着成年男女之间那种无比诚挚的温情。
接着两个人一起离开了房间。
刚刚走出房门,梅尔塞苔丝就被卫兵带着回到了之前给费尔南夫妇安排的房间——只是这一次,她的丈夫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在离开了埃德蒙之后,梅尔塞苔丝脸上的平静和坚强,终于如同退潮般消失了,她用袖子捂住了脸,无声地痛哭着。
她失去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而命运甚至让她难以去缅怀那些东西,如今她的一切都已经支离破碎,她只能勉强抓住那些仅剩的碎片,然后靠着它们度过余生。
所有的痛苦她都已经尝尽了,她也不想再去分享给别人。
而埃德蒙,则在告别了梅尔塞苔丝之后,跟随安德烈-达武一起返回到了艾格隆的面前。
接着,他如实地陈述了自己刚才和梅尔塞苔丝交流的大部分过程,并且在最后向艾格隆请求宫廷收留这对母子。
“我当然愿意给她这个恩典,埃德蒙。”艾格隆想也不想地就答应了,“可是,你到底打算拿她怎么办呢?是非要再续前缘不可,还是就此放手,以后作为朋友默默帮助她们母子?”
“我……我不知道,陛下。”埃德蒙犹豫了一下,然后回答,“此时我心情很乱,我恐怕做不出正常的判断,我只能让时间给我答桉了。”
“如果放不下爱米丽的话,那你大可以更加有气概一点。”艾格隆毫无顾忌地鼓励自己的宠臣,“难道你没有想过兼而有之吗?”
埃德蒙顿时就尴尬地说不出话来。
最后他摇了摇头,“梅尔塞苔丝不会接受的。”
“怎么?她还想在枫丹白露宫说一不二吗?”艾格隆冷笑着反问,“以你在这里的地位,未来就算这么做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如今她已经留在了宫廷里,又是孤儿寡母毫无依仗,只需要一点点手段,轻易就能让她就范……”
“陛下……请别再说了!”埃德蒙摇了摇头,再也不敢接上这个话题,“不是每个人都能有您一样能耐的!我求您了,千万不要逼迫梅尔塞苔丝!”
“哈哈哈哈……”看着埃德蒙又尴尬又着急的样子,艾格隆禁不住大笑了起来。
接着他友好地拍了拍宠臣的肩膀,“唉,你如今虽有爵位,但想要成为一个真正的法兰西贵族,你还有很多课要上呢!”
46,取舍
在埃德蒙的屡屡求情之下,艾格隆也只能顺水推舟,打消了“强迫梅尔塞苔丝立刻和埃德蒙一起”的念头。
在埃德蒙看来,梅尔塞苔丝现在正承受着巨大的心灵煎熬,刚刚发现自己多年来一直生活在欺骗和背叛当中,三观几乎震碎;而且丈夫才死了几个小时,这种情况下,让她立刻就抛弃掉之前的过往投入到另一个人的怀抱当中,实在有点强人所难的。
所以埃德蒙的想法就是两个人先都冷静下,以后再静静思考何去何从。
虽说嘴上嘲笑埃德蒙不敢果断,但是在内心当中,艾格隆对埃德蒙的痴情与自制暗暗感到佩服——此时此刻,他已经大仇得报,心心念念的旧情人就掌控在他的地盘上,几乎可以任意摆布,但是即使如此,他也没有得意忘形,反而能够克制自己的欲望,尊重梅尔塞苔丝的意见,这确实不是常人能够做到的。
当然,佩服归佩服,艾格隆却不会去学,他们两个有着完全不同的处事方法,对艾格隆来说,想要什么就要用尽办法抢到手才是他的生存准则,无论是皇位还是女子都是如此。
之后,埃德蒙结束了自己的觐见,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为了体现对自己心腹宠臣的优待,艾格隆在枫丹白露宫当中,把离自己寝宫很近的一间套间分配给埃德蒙,方便他在宫中的时候随时可以觐见,不过因为埃德蒙大部分时间在外执行任务,所以这间套间被他转交给了爱米丽母女居住。
正如他之前所预料的那样,他将爱米丽夫人带到枫丹白露宫的时候,果然引起了一些质疑声。
毕竟,此时的爱米丽虽然早就不知道丈夫身在何方,但名义上还是“唐格拉尔夫人”,作为一个有夫之妇,被一个外人带进皇宫实属有碍观瞻;
如果说仅有上一条那也还好,但更严重的问题是,银行家唐格拉尔之前还卷款潜逃,让许多投资者损失惨重;尤其是诺德利恩公爵一家,几乎被唐格拉尔坑到快要破产,更是恨得咬牙切齿,也迁怒到了唐格拉尔夫人身上——之前如果不是埃德蒙出手相助的话,公爵甚至早就把爱米丽拉去逼问财产顺便还债了。
现在诺德利恩公爵因为是投靠艾格隆最早的名门贵族,所以在宫廷中享有优厚的待遇,有他从中作梗,爱米丽在这里的处境就更加难过了。
所幸,在埃德蒙提出要求之后,艾格隆为了照顾自己的宠臣,亲口允许了她住进来,总算才避免了被宫廷拒之门外的耻辱。
侥幸进来之后,爱米丽一直保持着低调,可谓是夹着尾巴做人。
不过即使环境如此艰难,爱米丽仍旧极为窃喜,庆幸自己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毕竟,当初她为了钱嫁给唐格拉尔之后,在上流社会当中阶级下滑,几乎所有名门贵族都将她拒之门外,只是礼貌性地来往一下而已;而现在,她已经处在宫廷的心脏当中,换言之在上流社会当中,也将实现“阶级超跃升”,而这正是爱米丽心心念念的东西。
只要沾上了一抹宫廷的光辉,她之前那些被人讥笑的往事也就不会再有人提起了,她将是被众人仰望的贵妇,享受所有人的笑脸相迎。
当然挤进了宫廷是一回事,想要在这里立足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爱米丽清楚自己并不受宫廷欢迎,她也知道自己必须小心谨慎做好每一件事,才能改善自己的处境,得到一块立足之地。她也以清醒的头脑,为自己想好了接下来应该走的路。
首先,她必须讨好埃德蒙。伯爵大人不仅仅是对她有恩的恩人,也是她现在一切地位的来源,如果失去了伯爵的宠爱那她别说飞黄腾达了,马上就会失去一切被赶走。所以她必须比任何人都更加靠近伯爵,并且想尽一切办法迎合他奉承他,维持自己的恩宠不衰——好在她也看得出来,伯爵是个重情义而且念旧的人,只要一直都在精神上满足他,他绝不会抛弃自己。
其次,她要尽快想办法把“唐格拉尔夫人”这个讨厌头衔甩脱掉。之前这个头衔能给她带来优越的生活,但现在只能给她带来无尽的耻辱和烦恼,她连一秒钟都不想被人提起这个称呼了。
解决办法只能是继续借助伯爵,然后由伯爵出面向陛下求情——毕竟,在这个国家,有的是想要讨好上层的神职人员,只要有陛下一句话甚至一个暗示,那有的是人愿意帮助她解除和唐格拉尔的婚姻关系,只要教会解除了婚约,那她就重新恢复自由身了。
在某些想入非非的时刻,她甚至已经在畅想自己成为基督山伯爵夫人、成为帝国最受人瞩目的贵妇之一的美妙未来了——当然,她也知道这一点很难实现,只要解除了婚姻就已经是她目前最大的胜利了。
再次,除了伯爵这个救命稻草之外,她也必须在宫廷当中另外找到愿意帮助自己、或者说愿意给她施舍一点帮助的人。
这个人选,当然也只有爱丽丝夫人了——如今因为得到了特蕾莎皇后的重用,爱丽丝夫人可谓是枫丹白露宫里面最炙手可热的人之一,拥有着莫大的影响力。
两个人是旧相识,而且爱丽丝还是撮合她和埃德蒙的主要推手之一,现在她自然而然地也想要继续借助爱丽丝的帮助,投靠到她的庇护之下,好在这里立足。
当然,爱米丽也知道,宫廷虽然繁花锦簇,但也是最没有人情味的地方,她想要借助爱丽丝的帮助,但是也必须证明自己值得帮助,她以后也必须服从爱丽丝的命令,才能够换取继续得到庇护。
爱米丽之前是眼看着爱丽丝因为嫁给埃德加-德-特雷维尔而被上流社会排斥、甚至被自己的家人拒之门外的,没想到,因为时势的风云变幻,她居然咸鱼翻身,一跃来到了如此令人艳羡的位置,而她却因为命运的打击而沦落谷底。
要说不嫉妒爱丽丝那是不可能的,只是形势比人强,心里虽然不服气,但也只能无可奈何,她今后也只能压制住内心的嫉妒和无奈,小心讨好爱丽丝了。
总而言之,虽然现在处境艰难,但爱米丽权衡利弊之后,认定自己只要把以上三件事做好,就可以摆脱困境,然后再凭借自己的处事经验在宫廷当中立足,实现梦寐以求的阶级上升,让那些之前嘲笑和欺负自己的人统统闭嘴。
在这个春光明媚的上午,爱米丽坐在梳妆台前,仔细地打扮着自己,她以将军们运筹帷幄的架势为自己筹划未来,踌躇满志地想要在这个最辉煌的所在拼下一席之地。
而就在她堪堪梳妆打扮完成的时候,套间最外面一间房的房门被打开了,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直接走了进来。
“大人!”爱米丽立刻就放下了手中的东西,然后带着自己最明媚美艳的笑容,如同小鸟依人般投入到了伯爵的怀抱当中,“我正想着您呢!”
“爱米丽……”埃德蒙没有和往常一样搂抱住她,而是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糟糕,看来他今天心情不佳……爱米丽顿时心叫不好。
她在伯爵怀中抬起头来,仔细看着他的脸,他的表情现在极为微妙,有悲有喜,但看上去就像是失魂落魄了一样,简直无法形容。
但不管怎么说,他现在不开心——
爱米丽知道,作为失去了几乎一切的人,自己唯一能够回报伯爵的就是“情绪价值”,而自己以后的立身之本也是这个。
所以,她温柔地看着伯爵。“您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了吗?”
埃德蒙点了点头,但也不知道从何说起,所以也只能保持沉默。
总不能说我刚刚把我的情敌逼死了,并且还想和他的老婆再续前缘吧……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总会有许多不如意的事情,看开点就好了。就算一时有什么难题,也可以慢慢去解决啊?”爱米丽温柔地开导着他,“既然现在我们在一起,那您就开心一点吧,我可是一直都在想念您啊……”
一边温柔宽慰,她一边故意把自己高耸的峰峦贴到埃德蒙的胸膛上,还轻轻地磨蹭了几下。
如果是过去的爱米丽,她也不喜欢如此露骨地去迎合一个男人,更喜欢以贵妇人的手腕玩那种欲拒还迎的套路;只是眼下爱米丽知道自己继续笼络住伯爵,再加上年纪已经接近三十岁,所以只能“加码”,期望用这种毫无保留的迎合,挽留住伯爵的心。
之前她每次这么做之后,都会让经验不足的埃德蒙欲火上窜,然而此刻的埃德蒙却依旧失魂落魄的样子,毫无“斗志”。
糟糕了……到底怎么回事?爱米丽有点慌了。
是已经喜新厌旧了,还是遇到什么大祸事了吗?她顿时也害怕了起来。
看到伯爵的时候她已经想到了事情糟糕,却没有想到这么糟糕。
她最害怕的是自己对伯爵失去了吸引力;或者伯爵因为办事不力在陛下面前失宠,这两种情况无论哪一种发生,对她来说都是灭顶之灾。
她压抑着心中的慌乱,然后祭出了她最后也是最有力的武器。
“大人,难道是我做错了什么了吗?难道我对您的热爱令您厌倦了吗?为何我如此炽烈的想念,都无法让您产生共鸣,甚至您的心跳都不曾为此加快半分?”
一边问,她的眼睛也浮现出了泪花,随时会泫然欲泣的样子。
虽然心情非常糟糕,但看到爱米丽梨花带雨的样子,埃德蒙还是不可避免地心软了——毕竟,他们两个也有着超乎于寻常友谊的“深情厚谊”。
严格来说,爱米丽才是“第一个”和他结合过的女子,对任何男人来说,第一个总是会留下特别难以忘怀的印象的。
“跟你没关系,爱米丽,是我自己的责任。”他轻柔地抚弄着爱米丽的脸,然后安慰对方,“我遇到了一些很糟糕的事情,所以在为之烦恼。”
“如果您遇到了什么难事,请别忘了,我永远在您的身边。”爱米丽的眼角边滚出了泪珠,然后以最诚挚的眼神看着埃德蒙,“也许我势单力孤,不能为您解决任何问题,甚至都没有资格去听闻那些机密重事,但是我会用尽我全力为您祈祷,祈祷您一切顺利。您想要任何的鼓励,无论是在精神上还是别的方面上,我都会欣然为您去做,直到让您恢复起来为止。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够稍微回报您对我的恩情,也稍微平复我心中对您的热爱……”
爱米丽越说越是激动,最后悄悄地踮起脚来,亲吻到了埃德蒙的嘴唇上。
她当然知道,自己这一席话是有点“讨好恩主”、逢场作戏的成分,但是和埃德蒙相处久了之后,她也动了“以后就干脆一直赖在他身边,别再折腾也折腾不起了”的念头,并且越是和他纠缠在一起,就越是坚定了这个想法。
说多了以后,以至于她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有几分真有分假了——当然,对爱米丽来说,分那么清楚也没有必要,重要的是,她不想离开伯爵的身边,也无法想象被他抛弃的后果了。
爱米丽原本就以貌美而自夸,今天又是刚刚盛装打扮过,虽说年近三十但看上去仍旧如同是刚刚从花瓶里捧出的鲜花一样鲜嫩,令人炫目——即使埃德蒙有回忆加成,也不得不承认她比从小生活贫困的梅尔塞苔丝多了几分美艳。
这样的美人全意逢迎,让原本心绪繁重的埃德蒙,在如此毫无保留的热吻之下,渐渐地迷失了自己。
埃德蒙慢慢地忘却了原本的烦恼,迷失在了爱米丽的热吻之下,不知道多久之后,他才渐渐地清醒了过来,然后两个人的嘴唇才分开。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热吻,但意义似乎有些不同。
“没有我,你不会落到这个地步,”埃德蒙小声说。
“是呀,没有您的话,我哪儿能从谷底爬起来,然后来到这里呢?我永远会感您的恩的,大人。”爱米丽听不懂这番话的意思,所以做出了截然相反的回答。
埃德蒙不再多言,只是紧紧地抱住了爱米丽,贪婪地从中汲取生命的滋养。
确实如同梅尔塞苔丝所言,时光会改变很多东西,现在的他也不再能够把她一个人当做整个世界了。
那就让时光来决定未来吧。
47,下属
虽说大仇得报给埃德蒙带来了莫大的欣慰,但是接下来应该如何处理自己的人生,却也成了他需要发愁的难题。
前有梅尔塞苔丝反对两个人再续前缘,后有爱米丽的柔情蜜意,中间还穿插着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以及一个个不能对外人说的秘密……每当想到这些的时候,他都只感觉茫然无措,不知道应该怎么处理——对他来说,拔剑杀人要比处理这种事轻松多了。
不过,现在他反正还年轻,还有时间慢慢地适应和思考,他接下来的前途也注定光明,不必再担心某天天降横祸失去一切,可以从容地规划自己的人生。
终于,在爱米丽的刻意讨好之下,埃德蒙终于暂且忘记了今天的郁闷,重新开始找回了往日的自信和斗志。
他的这些自信和斗志,都将毫无保留地献给他效忠的恩主。
就在第二天早晨,卫兵来到了他居住的套间,然后传达了陛下要召见他的命令,他立刻就整装一新,然后跟随卫兵再度来到了艾格隆的接见室。
因为来到枫丹白露宫之后,艾格隆已经召见过他很多次,所以对他来说,这里的奢华气派也已经司空见惯了,注意力都只集中在了陛下身上。
不过令他意外的是,这一次陛下旁边还站着一个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看上去20岁左右,和陛下差不多年纪,而且除了头发是黑色、和陛下的金发略微不同之外,在眉眼间似乎和陛下有几分相似。
埃德蒙不认识这个年轻人,不过看他的样貌和气质,似乎不是什么平常人。
而且,如此年纪就能够有资格这么近距离站在陛下的旁边,更加说明他必定是大有背景。
难道他是陛下的某个堂兄弟吗?埃德蒙立刻闪过了一个非常合理的猜测。
波拿巴家族开枝散叶如今已经算是个大家族了,虽然埃德蒙认识路易亲王的两个儿子,但是吕西安和热罗姆两个皇弟的子嗣他都没有见过,所以出现一个来到枫丹白露宫里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埃德蒙,我要跟你介绍一下这位先生——”埃德蒙的疑惑,很快就被艾格隆主动打破了,他一边指着旁边的年轻人一边介绍,“亚历山大-瓦来夫斯基伯爵。”
嗯?埃德蒙愣了一下,一时间没有想到这是哪一号人物。
不过很快,他就反应了过来。
好家伙!
他原本猜测是陛下的堂兄弟,但是却没有想到居然是他的“哥哥”。
埃德蒙原本对什么宫廷八卦不感兴趣,但是拿破仑皇帝当年这一段风流史极为知名,所以他也不可能不有所耳闻,现在却没想到,那个传说中的私生子居然真的就活生生地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即使这几年来他已经见惯了大世面,此时却也禁不住暗中又向这个年轻人瞟了几眼。
而瓦来夫斯基伯爵虽然察觉到了埃德蒙的惊讶和好奇,但是他却没有丝毫不悦,只是微笑着向埃德蒙躬身致敬。“基督山伯爵大人,我久仰您的英名,也一直钦佩您为陛下做出的贡献,今天能够见到您,实在让人倍感荣幸。”
埃德蒙踌躇了一下,然后也向对方行礼致敬,“能认识您,我也倍感荣幸,先生。”
因为伯爵的特殊身份,所以埃德蒙一时间不知道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他。
他是皇帝的血脉,却也是一个不合法的私生子,这样的人上限可以登堂入室比肩任何贵族,下限却有可能被人人遗忘和轻视,全看陛下怎么定位他了。
如果陛下不喜欢他,那埃德蒙作为陛下的宠臣就绝对不能跟他有任何关系。
而陛下目前对他的态度,又好像相当友好,这让他吃不准应该以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伯爵。
瓦来夫斯基伯爵自己也清楚自己“私生子”的身份确实尴尬,所以对埃德蒙的态度也不以为忤。
他只是继续保持着微笑,然后又对艾格隆欠了欠身。
“陛下,希望我能够给伯爵留下一个好印象。”
“这一点你放心,埃德蒙的热忱和忠诚都是世上罕有的,甚至从不计较个人的利害得失。只要你站在我们这一边,那你就可以得到他毫无保留的帮助,会为你的任何业绩而鼓掌欢呼,你不必担心他会出于嫉妒而给你使绊子,和他共事只会让你愉快至极。”
看到艾格隆这么说,埃德蒙自然心里也明白了,原来陛下是想要将自己的“哥哥”调派到自己这边。
对此他倒是无所谓,他只是不知道应该怎样定位自己和伯爵的关系,到底是谁听谁的?
好在这个问题艾格隆也很快给出了答桉。
“埃德蒙,我知道你现在心里还有很多疑惑,所以我一并给你解答吧。”艾格隆也不打算隐瞒什么,而是对自己的宠臣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就在不久之前,瓦来夫斯基伯爵找到了我这里,希望能够用自己的学识和才智来给我的事业添砖加瓦。他的言辞非常恳切,于是我打算给他一个机会,毕竟……这里只有我们三个人,我也不怕直说——毕竟他身上也有先皇的血脉,在条件许可的情况下,我给予一些惠而不费的帮助也是应该的。”
说完之后,艾格隆又抬头看了看自己头顶上装饰着花纹和吊灯的天花板,仿佛真的把所谓的血脉亲情当回事一样。
不过,他马上又话锋一转,“不过,比起所谓的血脉,我更看重才能,想要得到我的尊重,想要在我手下出人头地,非要表现出让我满意的能耐不可,所以伯爵需要证明自己,而你将是他的见证人。”
埃德蒙好像明白了什么,但是又还是有些懵里懵懂。
不过在他心里确实也有点不爽,毕竟之前他在巴黎到处联络、活动的时候,瓦来夫斯基伯爵不见踪影,现在又靠着所谓的血脉关系来“下山摘桃子”,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那陛下您打算怎样让他证明自己呢?”于是他问。
“这段时间,他将充当你的秘书,给你整理文书、出谋划策,顺便帮助你联络沟通各方。”艾格隆说出了自己的打算,“他之前跟我说他想要以后从事外交工作,那我首先就要看看他有没有这样的才能,接下来你免不了要和塔列朗打交道,让他也参与其中吧,如果你对他的表现感到满意,那我就认为他可以达到我的期待了。”
仿佛是害怕埃德蒙还是没有理解自己意思似的,艾格隆又追加解释了,“亚历山大有雄心,也有才智,这一点我们都可以轻易看得出来。但是他现在才二十岁,他还什么大事都没有经历过,所以他只能从头学起。记住,他是你的下属,你有权命令他做任何事,也有权对他做出任何评价,不必在乎他的身份。”
埃德蒙心里松了口气。
倒不是说他在乎自己更高一头的权力,而是他不希望艾格隆把两个人的关系定位得太模湖,不然到时候为了谁听谁的话就要扯皮一大堆,直接影响到办事效率。
现在艾格隆有明确指令,那就好办了。埃德蒙在工作上可不管什么先皇血脉,如果伯爵胆敢不服从自己的命令,他必定要对方吃尽苦头。
另外,从艾格隆的这些话当中,他也不难猜到艾格隆给自己这位私生子哥哥的定位:不可能接纳为家族成员,但可以给予信任和重用,充当未来的助手和大臣。
根据艾格隆的定位,埃德蒙自己也知道应该怎样去应对这位新来的同党了。
“陛下,我明白了。”想清楚这一切之后,埃德蒙做出了回应,“那我将会按照您的想法执行,我会尽一切努力来帮助伯爵历练成长的。”
“伯爵先生,我也很荣幸能够成为您的下属,和您一起从事复兴帝国的事业。”瓦来夫斯基伯爵也马上向埃德蒙表态了,“以后,请您以最严格的态度来要求我吧,我将竭尽全力辅左您。”
瓦来夫斯基伯爵也是个聪明人,他一直在艾格隆和埃德蒙面前强调自己“下属”的身份,表示自己绝对不会因为所谓的血脉而自傲,会珍惜机会老实干活。
因为埃德蒙和瓦来夫斯基伯爵都极为“懂事”,所以艾格隆的意图没有经过任何迟滞就被贯彻了下来,而艾格隆对此也颇为满意。
“我很高兴你们两个都如此清醒和明智。我已经看出来了,你们都是想要做出一番事业的人,而且都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现在是我们进军的最后一段路,绝不是什么争权夺利的时候,我希望你们能够紧密团结在一起,为波拿巴家族、为你们自己。”
说完之后,他又说出了下一步指示,“马车已经准备好了,你们今天下午就动身去巴黎,带着我的密信,明天就和诺瓦蒂埃侯爵一起去见塔列朗,接着和他谈判。不过,对于这个老狐狸,你们不要指望一次就把他捆住,他一定会想尽办法为自己索要好处,同时避免承担任何义务,所以你们要沉得住气,不要被他激怒,也不要对他寄予太大的厚望,他既然只尊重现实,那么我们就让现实来教育他!你们甚至可以把他的表演当成课堂,毕竟以他的寿命,能上课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了,我们理应好好珍惜机会……”
艾格隆后面的玩笑话,让其他两个人差点笑了出来,不过对艾格隆的命令他们自然也不敢怠慢,纷纷表示自己绝不辜负陛下的期待。
接着,艾格隆挥手让两个人离开,先去为接下来的任务做准备。
走出了接见室之后,瓦来夫斯基伯爵立刻又看向了埃德蒙。“伯爵先生,可以借一步说话吗?”
“当然可以。”埃德蒙对此自然不会拒绝。
于是,两个人沿着走廊,走到了花园的草坪旁边。
虽说今天的天气依旧春光明媚,花园里也已经是百花丛生勃勃生机,但是此刻两个人却没有心情欣赏美景了。
“我很高兴能够同您共事,伯爵。”亚历山大首先开口了,“我在陛下面前保证过接下来以下属的身份面对您,但我认为,除此之外,我们还可以成为朋友,您认为呢?”
亚历山大虽然笑容满面,但是表情当中又暗含着压迫力,眼神昂然而且自信,那种精力充沛、野心勃勃的样子,实在和陛下有几分神似。
不光是陛下,波拿巴家族的年轻人,比如埃德蒙见过的路易和查理两兄弟也有着同样的气质——这个家族,果然是天生的野心家,难怪能够成就如此事业。
只可惜这个年轻人永远不会有皇室头衔了——不过正因为如此,陛下才会对他如此放心重用吧。
“当然了,我非常乐意结交您这个朋友。”埃德蒙笑着点了点头,“不过我这个人有点不近人情,工作和私交我一直分得很清的,在私下里我们可以是友好相处的朋友,但是工作上我可不容许您有失误或者疏漏。”
“理应如此,这正是您值得敬佩的地方。”亚历山大立刻点了点头,“事实上我正期待您这么做,因为只有您严格要求,我才能够尽快成长起来,才配得上陛下的期待,所以我请你尽情使唤我吧!”
亚历山大确实是发自内心这么说的。他虽然既骄傲又有野心,但是他分得清主次。
他知道,自己虽然有血脉作为敲门砖,但自己的致命伤是投奔“弟弟”太晚,所以暂时抢不到好位置,在艾格隆的亲信那里也不会得到尊重。
所以眼下正是积攒名望和人脉的时候。
反正他才二十岁,他的时间比艾格隆身边这些亲信们要更多,他等得起。
在来到枫丹白露宫之后,为了今后的前途,他也仔细分析了情况,他认为基督山伯爵大人是陛下身边亲信里最得信赖的,而且能力也极为出众,日后前途绝对不可限量。所以他主动想要跟伯爵示好,以便让伯爵成为自己未来的助力。
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基督山伯爵大人登上了帝国的顶端,那时候自己登堂入室成为某个大臣也不算离谱吧?
等伯爵身退之后,更年轻的自己就会有更大的表现舞台,那种未来,岂不是值得期待?
48,财力支援
在瓦来夫斯基伯爵的刻意讨好下,埃德蒙迅速地就和这个身份特殊的年轻人建立起了交情。
平心而论,瓦来夫斯基伯爵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年轻人,他气质不凡、受过严格的教育,所以当他甘愿自居于下属的地位的时候,确实可以做的让所有人无可挑剔,至少大大超出了埃德蒙原本的预期。
在艾格隆的命令下,两个人很快就准备妥当了,接着乘坐马车,从枫丹白露宫又悄悄地返回了巴黎。
来到枫丹白露宫之后,艾格隆虽然没有急着进巴黎蹚浑水,但是他却一直都在努力地维护周围的治安,和当地原本的官员们一起,恢复正常的生活秩序。
在他的努力之下,原本因为巴黎政府机能瘫痪而一片混乱的周边秩序,正在慢慢地恢复,居民的生活和商业也开始重新恢复正常。
而在巴黎城内,由于奥尔良公爵和他的支持者们已经攻占了王宫挟持了国王全家,城内的血腥战斗也宣告结束了,在王宫陷落之后,国民自卫军总司令拉法耶特侯爵发布了命令,宣布城内严格执行宵禁令,除了国民自卫军之外,任何胆敢使用武器破坏秩序的人都将被就地处决。
在他的强力弹压之下,巴黎城也从一片混乱当中恢复了表面上的平静。
于是现在出现了一个很诡异的场面,虽然严格来说法兰西现在已经没有了合法政府,但是巴黎内外却恢复了秩序,奥尔良家族在内,波拿巴家族在外,共同维护了秩序。
然而,这种秩序是极其脆弱的,两个家族之间不存在妥协的余地,非要分个高下不可,他们的支持者们,也都摩拳擦掌,等待着自己飞黄腾达的机会,更不愿意在最后一步停下来;
更重要的是,法兰西也不允许这种悬而未决的状态一直持续下去。
巴黎不仅仅是法兰西的政治和文化中心,,就经济上来说,它也是最重要、最具有购买力的市场,它和周边地区近百万的居民一道构成了法国经济最重要的消费市场。
经济的意义就在于货币的流通,如果巴黎陷入瘫痪,那么各地农民的粮食和家畜、渔获都卖不出去;而巴黎的工人和市民们就有可能失业甚至挨饿。
虽然现在巴黎周边暂时恢复了治安,但政治前景仍旧悬而未决,又有谁敢放心走出家门去大肆消费?谁敢去投资经营?
如果这种情况持续下去,那用不了多久,巴黎就会出现饥荒,到时候无论哪一边都无暇顾及什么王位,需要面对更加恐怖的革命大军了。
正因为明白眼下形势的焦灼,所以大部分人都希望尽快解决混乱的源头,尽快出现一个合法政府——对大多数有产者们来说,比起最恐怖的往事重演一次,到底是哪个家族坐在王位上,反而是最不重要的问题了。
在这种人心浮动、焦躁不安的环境,没有人比塔列朗亲王更加熟悉了,也没有人比塔列朗亲王更加懂得利用它来给自己牟利了。
在这些天当中,他仿佛找回了往日的风采,以超出于自己年纪的行动力,到处沟通串联,拉拢胁迫,赌咒发誓,以一个“专家”的身份,悠然自得地展开自己的阴谋活动,把一个个心存疑虑又或者野心勃勃的人拉到自己这边来。
对塔列朗来说,推翻波旁王室的热身赛已经结束了,他是旁观者;而决定谁统治法兰西的正式比赛才刚刚开始,而这一次他将是重要的玩家,甚至成为裁判。
当然,他也知道,法兰西能够等待的时间有限,自己能够左右逢源的时间自然也就有限,哪怕他90%的时间都在为自己谋取私利和富贵,但10%的时间里他也必须让这个国家能够存续下去不至于蒙受更大的灾难。
所以他也准备好结束这一切了。
埃德蒙和亚历山大-瓦来夫斯基当天晚上悄悄来到了巴黎。
而他也顾不得回家休息,立刻前去拜访自己的一位老朋友——庞塞纳银行的博旺先生。
不过和过去不同,这一次他不是前往博旺的豪宅拜访,而是去了庞塞纳银行大楼。
自从巴黎开始动乱之后,博旺就明智地离开了豪宅,把自己的老婆孩子都带到了银行本部避难。
庞塞纳银行的大楼在建造的时候,为了确保资金的安全,尤其考虑坚固性,在这个动乱的时节,它终于派上了用场,成为了银行高层人员及其家属们的避难所。
为了确保自身的安全,这些高层还不惜血本地雇佣了一大群人来守卫银行,在他们的努力下,银行简直成为了堡垒一样,在动乱当中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当然,这也是因为银行地位超然,在国民自卫军当中也有大量同情者和靠山,也得到了他们的保护,否则就算再怎么坚固,难道还能强过当年的巴士底狱?
经过了几十年来的发展,这些金融家们已经逐渐深入到了整个国家的经济命脉当中,他们融资兴建运河和矿山,主导着产业的兴废,不管风云如何变幻,不管哪个家族登上王位,都需要得到他们的帮助,也都会成为他们的庇护者。
而这些人之间,为了自己的权力和威望,也经常会互有斗争,这些斗争也许看不到刀光剑影,也许也没有血肉横飞的惨境,但是那些黄金的权杖互相敲击的时候,足以让整个国家都感受到震动。
在博旺先生的心腹的带领下,埃德蒙和亚历山大悄悄地进入到了庞塞纳银行大楼当中。
很快,他们又被带到了博旺的办公室里。
时隔这么久再见到博旺,埃德蒙发现这家伙还是和以前一样胖,满面和善。
显然,虽说国家陷入到了动乱当中,但一点也没有影响到他的胃口。
“好久不见,我的朋友。”埃德蒙主动走上前去,和他握了手,“看到你毫发无伤,我总算放心了。”
“看见您,我也同样高兴,伯爵先生。”博旺谦逊地笑着,“您比我更需要保重自己,因为您面临的危险要比我多上太多……”
“唉,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差距啊,为了讨陛下欢心我不得不在险境当中到处奔波,而您只需要坐在这里,就能够让数不清的金币滚滚涌来。”埃德蒙半开玩笑地叹了口气。
“您对我们有太多误解了,先生,我们和您一样要拼杀,只不过是用笔和账簿来战斗而已,如果输了的话,也同样会家破人亡……我想您已经见识过了。”博旺仍旧微笑着,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您别看我坐在这里轻松,但如果我稍有松懈的话,我立刻就会被别人取代,我辛辛苦苦半辈子得到的一切,也会被人轻松笑纳。”
“那我很欣慰,这一次我们是站在同一边战斗。”埃德蒙点了点头,然后再问,“对了,你的老板呢?”
“老板在混乱之初,就已经他带着自己的子孙到家乡的庄园避难去了。”博旺回答,“在临走之前,他把这里托付给了我,让我来维持银行的经营。”
埃德蒙瞬间就明白了什么。
他第一次见到庞塞纳的时候,是拿着吕西安亲王的介绍信过去的,因为亲王过去对庞塞纳有恩,所以庞塞纳没有把他拒之门外,但是很明显不想参与其中——已经年事已高的庞塞纳已经厌倦了繁杂的事务,也不想再冒险,只想要安安稳稳地享受晚年。
所以他把博旺介绍给了自己,然而对一切都不加过问,也不进行干涉。
而野心勃勃的博旺,则看到了飞黄腾达的好机会,积极地参与其中,与波拿巴就在合作。
而现在庞塞纳自己离开巴黎,把银行托付给了博旺,这恐怕也就意味着他已经选好了自己的继承人,准备退休了吧……这样也好,带着大笔财产回故乡安度晚年,告别巴黎的风霜与刀剑,也不失为一种最理想的退场方式。
“看来这里很快就会是博旺银行了。”埃德蒙打量了一下装饰豪华的房间,“恭喜你,博旺先生。”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是他最得力的助手,我很感谢他认清了这一点。”在这一方面,博旺从来都不是一个谦逊的人,他只是摊了摊手。“能接手这家银行当然值得庆贺,但是我接下来的路还有很长,不值得为此开心太久。”
“接替庞塞纳先生之后,你都已经成为这个国家最有实力的银行家之一了,却还如此不满足吗?”埃德蒙反问。
“满足?我从来不明白什么叫做满足。”博旺理所当然地回答,“我还有太多事情没有做,我还没有真正掌握自己想要的权力,我怎么可能满足?”
接着,他又问埃德蒙,“陛下那边,有什么事情要您转达给我吗?”
“陛下需要从您这里得到资金的支持。”埃德蒙也不想兜圈子,直接回答了对方,“现在他急需,越快越好。”
没错,这就是艾格隆现在最紧迫的需求。
平心而论,他现在拉到巴黎的人马并不多,比起1815年的拿破仑不可同日而语,但即使如此,这么多人的消耗对他来说仍旧是难以承受的支出;而且,来到了枫丹白露宫之后,为了重建帝国的秩序,恢复自己的权威,他必须尽快重建宫廷和自己身边的亲信圈子,并且拉拢所以对他有帮助的人。
上面这些都需要钱,而且绝对不是小数目。
更加令人难以承受的是,因为此时王朝政府已经瘫痪,政府的债券无法兑付也同废纸没有差别;艾格隆自己发行债券也不可能有人买账。
所以他现在最需要的是现金,也就是金银币和钞票,在非常时期,只有这些“干货”,才能够真正地打动人心。
正因为清楚这一点,所以艾格隆把筹钱当成了自己当下最急迫的事项,甚至比拉拢塔列朗亲王还要更加重要。
而博旺,就是他此刻最大的希望——他相信,这个有头脑又有手腕的银行家,知道应该怎样来帮助自己,也知道能够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回报。
而博旺也非常清楚自己的“作用”到底是什么,所以他也没有躲闪,马上就表态了。
“我理解陛下目前的处境,这是非常合理的需求,而且,我非常乐意尽我所能地满足陛下的需求。那么——他现在需要多少。”
“越多越好,最好先来个一千万。”埃德蒙眼睛地不眨地回答。
“这是一笔很大的数目。”听到了这个要求之后,博旺没有惊讶,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
“这确实是很多的数目,能够压死绝大多数人,但是对庞塞纳银行来说应该没有那么难以想象。”埃德蒙回答。
“即使对我们来说,这也不是什么轻松的数字。”博旺仍旧坚持自己的说法,“更何况,现在陛下需要的是现金,那就更困难了。”
埃德蒙知道,博旺并不是个小家子气的人,既然他叫苦,那就是真的有困难了。
好在他本来就是漫天要价,所以现在倒也可以退让。“那您现在能够筹集多少资金呢?”
博旺没有立刻回答,而且用手指轻轻地敲击着桌面,似乎在心里计算着什么。
“虽然巴黎的混乱,让我们银行蒙受着惨重损失,但另一方面来说,现在我们的业务量大大萎缩,也意味着我们金库里短期内能够调动的资金变多了——虽然这是不可持续的。”片刻之后,博旺重新开口了,“我估计了一下,在维持我们最低程度的运营情况下,现在我可以给陛下五百万的支持。”
“那好吧,我相信您是竭尽全力了。”这个数字和陛下交代的数字差不多,所以埃德蒙也就没有再讨价还价,而是接受了对方的提议,“请您相信,您所花费的一切都是物有所值的,陛下不会忘记您的功绩。”
“在报恩之前,还有另外一个问题——”博旺的表情依旧严肃,不为埃德蒙的许诺所动,“我该怎样把这笔钱交给陛下呢?现在可不是什么太平世界,任何人都有可能在路上把这笔钱私吞掉,我固然相信您,但是我认为其他人都不太可信,包括我自己这边的人。”
49,最后一位
“我固然相信您,但是我认为其他人都不太可信,包括我自己这边的人。”
博旺提到的问题,埃德蒙也心里觉得有理。
毕竟,在如今这个秩序混乱的时候,五百万法郎的巨款,足以激发绝大多数人心中的贪欲了。
而在这个贵金属货币的时代,这么一大笔钱,是很难隐藏运输的。
经过了拿破仑皇帝整顿币值之后,一法郎的含金量大约是0.3克,而市面上通行的主要是20法郎面值的金币,这么换算下来,500万法郎大约就是25万枚金币,总重量是一吨多的黄金。
当然,从庞塞纳银行内取出的“现金”,并不完全是金币,但即使如此,这笔钱的重量和体积肯定会十分可观。
难题就在这里——到底用什么方式,把它从庞塞纳银行的金库送到枫丹白露宫的艾格隆手中?
博旺这里虽然有不少雇佣过来的护卫,但是他对他们的忠诚没有多少信心,他觉得一旦钱币被清点好搬出了金库,搞不好在半路上就会被这群人抢劫然后瓜分;而埃德蒙一方面人手不足,一方面自己也不敢把希望寄托在不能完全信任的手里。
毕竟,五百万实在太多了。
多到让短短几十公里的路途都显得是那样遥远、那样危险。
一想到这里,埃德蒙顿时也头疼了起来。
“那您认为应该怎么做呢?”他忍不住反问博旺。
“需要有一支值得信赖的武装来押送这一批资金,而且为首者必须德高望重,至少不会为了区区金钱就选择背弃自己的名声,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是个贵族。”博旺一脸严肃地回答了他,“倒不是我迷恋什么贵族血统,而是贵族们都有自己的社交圈子,如果他们背信弃义,那就会让他们的家族名声扫地也失去了一切社会地位,这对他们来说得不偿失。”
你就差直接点名了……
埃德蒙瞬间就明白了博旺的意思。
——他就是想要让特雷维尔侯爵来亲自负责这件事。
不过,他仔细一想,觉得这恐怕也是最好的安排了。
特雷维尔侯爵可以说是忠诚,也可以说是野心勃勃,但是无论是忠诚还是说野心,都不会五百万就能够“买断”的。
“如果您希望特雷维尔侯爵出面的话,那我支持您的提议。”想到这里之后,他也立刻表态了,“正好,特雷维尔侯爵在之前劳苦功高,陛下也非常想要见他,到时候就让他带着这些钱一起去面见陛下吧……”
“那么,我能否一同去觐见陛下?”博旺再问。“之前我一直对陛下仰慕已久,只是没有机会觐见而已,现在终于有了机会,我想要一偿宿愿,您看可以吗?”
“当然可以!”埃德蒙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就替艾格隆答应了下来,“如果五百万都买不到觐见陛下的机会,那才是稀奇事。您既然做出了这样大的贡献,那得到陛下的亲口嘉勉也是应该的。”
眼见埃德蒙满口答应,博旺似乎也总算放了心。
好不容易终于从老板手里拿到了银行的经营权,却一下子就要从金库里拿出几百万的巨款出去,投入到一场不知胜负的赌局当中,要说不心疼不紧张那是不可能的。
但是博旺一直都是一个敢于下决断的人,为了更远大的目标,他愿意投入巨资,甚至愿意冒生命危险。
现在,他在整个赌局当中已经没有退路了,如果波拿巴家族的事业失败,那么他就会损失掉全部身家,银行也必然因为银根枯竭而濒临破产,他会因为巨额负债而不得不逃亡甚至自杀;但如果波拿巴家族成功了,那么他也会因此得到难以想象的丰厚回报。
在风险和收益面前,他的老板退缩了,选择回到故乡含饴弄孙、明哲保身;而博旺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押下全部赌注。
这就是他能够走得比老板更远的原因。
“就算拿到了这笔钱,陛下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因为据我所知,支持奥尔良家族的同行比我更有力。”在埃德蒙沉思的时候,博旺又开口了。
“是谁?”埃德蒙略微有些惊讶。
在他看来,如今已经接掌了庞塞纳银行的博旺,已经是国内最有实力的银行家之一了,他却亲口承认对方更加“有力”,那确实非同小可。
“拉菲特先生。”博旺马上回答。
仿佛是担心埃德蒙对此完全不懂似的,他又耐心解释了一下,“拉菲特先生是我们业界最有名望的银行家之一,也是我所崇敬的前辈,他在之前帮助历届政府稳定了国内经济和金融,还曾经出任过法兰西银行总裁,如果我们这一行也有军衔的话,他绝对称得上是‘元帅’了。”
即使没有博旺解释,埃德蒙当然也听说过如雷贯耳的名字。
雅克-拉菲特,一个出身平民的银行家,在大革命末期开始发迹,并且在帝国时代成为了一家银行的掌舵人,并且很快把它经营成了全国、乃至全欧洲最有实力的银行之一。
再之后,他出任了法兰西银行总裁,并且在1814年波旁王朝复辟之后,筹集了巨额资金帮助复辟王朝渡过了最初的经济混乱时期,由此也成为了复辟功臣之一。
不过,后来由于政见不合,他很快又和波旁王室分道扬镳。
看样子,他现在是成为了奥尔良家族的支持者。
【在原本的历史线上,为奥尔良家族康慨解囊提供大笔赞助的雅克-拉菲特得到了丰厚回报,先是担任了国民议会的议长,然后担任了七月王朝的首相。不过,他的官运并没有前半生的财运那样亨通,短短半年多的时间,他的内阁就垮台了。
丧失了政治庇护的他,在金融界很快也连遭打击,最后银行破产清算,他也随之退出了历史舞台,结束了在金融界和政治界叱吒风云的时代。】
有这样一个人站在奥尔良家族背后,难怪奥尔良公爵那么有信心,主动挑起了针对国王的叛乱。
虽说这确实是一个坏消息,不过埃德蒙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在同党面前露怯,所以他只是澹然一笑,似乎对此并不在意。
“虽说拉菲特先生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人,但是他总有看走眼的时候,支持奥尔良家族将是他这辈子做得最糟糕的一笔买卖。他如果不赶紧止损,弃暗投明跑到陛下这边来的话,那陛下迟早会让他倾家荡产!
如果他的眼光竟然湖涂到了这个地步,那他也不配呆在这个位置上了,那时候他就应该退位让贤,让您来引领国家的金融秩序!”
虽说博旺也知道伯爵这是在给自己打气,不过他也非常受用这番话,所以他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诚然如此,我也认为他已经老湖涂,是时候应该退位让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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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离开了戒备森严的庞塞纳银行之后,夜色已经很深了,达到了宵禁令的时间。
正因为有宵禁令,所以各处的街道,都有穿着国民自卫军制服的民兵巡逻,监视一切过往行人,盘查可疑分子。
不过这对埃德蒙来说并没有多大的障碍——他从庞塞纳银行那里搞到了特别通行证,而这种通行证则是银行家们花了大价钱从国民自卫军的高层里面买来的。
出示了这些通行证之后,埃德蒙等人果然没有受到什么刁难,轻松地就在城中穿梭自如。
他带着自己的秘书亚历山大,一起来到了特雷维尔侯爵的居所那里。
因为家人们都已经走了,往日就并不热闹的宅邸,此时更加显得空荡荡的,在夜晚的寒风当中更加显得孤寂。
侯爵本来已经就寝,但是得到了自己心腹仆人的通报之后,他很快又重新爬了起来,然后见到了伯爵本人。
因为最近一直劳心劳力,所以侯爵比之前要更加清瘦了些,眼睛里也透着疲惫的血丝,不过越是这个时候,他的精神越是亢奋,目光炯炯有神,犹如是蓄势待发的豹子一样。
多日不见,两个人自然也是一阵唏嘘,不过在短暂的寒暄之后,他们又很快就入到了正题。
埃德蒙先将自己刚才拜会了博旺先生,然后从博旺那里得到了资金支援等等细节,都转告给了侯爵。
“需要我把这些资金都运到枫丹白露去?”侯爵明白了伯爵此行的来意,“顺便带着博旺一起去觐见陛下?”
“是的,将军。”埃德蒙点了点头,“博旺先生点名要您护送,他说只相信您有能力确保万无一失;而经过思考之后,我也同意了他的结论,这件事您就是最合适的人选——另外,我想陛下也非常愿意尽快再见到您。”
侯爵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在心里又斟酌了一下。
他也明白博旺的用意,更加明白五百万法郎所代表的意义。
眼下,巴黎城当中,恐怕也只有他和他的几个心腹手下才能为陛下完成这一项任务了。
而且,他们特雷维尔兄弟两个冒着生命危险为波拿巴家族鞍前马后,也该去他那里收获第一波胜利果实了。
他相信自己绝对不会被亏待的。
“我仍旧记得,在一年多以前,正是我带着陛下踏上了法兰西的土地,也正是我,见证了他在斯特拉斯堡对居民们发表的演说……那时候陛下的风采,就留在了我的记忆当中。”他禁不住感慨了起来,“而我没有想到,仅仅只过去了一年,陛下就又再度回来了,而且他将实现我们期盼已久的夙愿……上帝创造了何等的奇迹!恐怕也只有陛下,才会得到上帝如此的卷顾吧。”
“就我看来,上帝既仁慈又冷漠无情,她只会卷顾那些愿意为了自己而战的人。”埃德蒙平静地回答,“如果没有勇气去战斗,那永远也不会改变命运。”
“你说得对,不愧是你。”侯爵点了点头,“您也是在改变自己的命运……而我同样也是一个见证者。您打倒您那位仇敌的事迹,一直都让我拍手称快。”
在之前,埃德蒙和博旺联手,一起让唐格拉尔银行破了产,唐格拉尔被迫选择卷款潜逃,然而早有预料的埃德蒙,带着特雷维尔侯爵及其手下,一起截获了逃跑中的唐格拉尔,并且私分了一部分他带走的钱财,然后把他关了起来。
对此侯爵心里自然是暗暗佩服的,然而侯爵却没有想到,故事还有新的发展。
“不瞒您说,就在昨天,我又完成了我的另外一场复仇——”埃德蒙平静地看着对方,仿佛只是做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样,“费尔南-德-莫尔塞夫死在了我的面前。”
侯爵睁大了眼睛,似乎有些意外。
接着,埃德蒙又将费尔南之死的大致经过,讲述给了侯爵听。
了解到其中种种残酷而又温情的事迹之后,侯爵仿佛是听到了一个美妙的故事一样,对此大为倾倒。
“哈哈哈哈……恭喜您,复仇的果实终究还是甘甜无比。您终于除掉了您的又一个大敌!那接下来,只剩下一个人了吧?”
“是的,只剩下一个人了……”埃德蒙点了点头。
德-维尔福检察官。
这个人可以说是艾格隆所承受的一切灾难的罪魁祸首——当初,只有他有权力把埃德蒙送入到牢狱当中,并且阻止一切为他洗清冤情的努力。
如果没有这个罪魁祸首,费尔南和唐格拉尔就算再怎么努力也没有意义,因为他们使唤不动国家暴力机器,也不可能有能力把埃德蒙送进监狱。
某种意义上来说,德-维尔福检察官才是他的最大仇敌。
这个仇敌,温文尔雅地坐在审判席上,戴着正义的面具,却是一个毫无人性的怪物,他做下了种种卑鄙的勾当,坑害了一个个无辜的受害者,却能够摆出一副正义执行者的假面具。
他也应该受到同样甚至更严重的惩罚。
哪怕是他诺瓦蒂埃侯爵的儿子也不能改变这一个事实。
虽然不是现在。
之前他答应过侯爵,给检察官三年时间再报仇,他会遵守承诺的。
但是这并不代表他将在这段时间内一直都对罪魁祸首不闻不问。
“他现在在哪儿?”埃德蒙问。
“您还不如直接问他的父亲得了。”侯爵耸了耸肩,“恐怕没有人比那位侯爵更清楚了。”
埃德蒙顿时沉默了。
50,李代桃僵
当特雷维尔侯爵提到诺瓦蒂埃侯爵的时候,埃德蒙原本因为复仇成功而亢奋的心情,顿时就冷却了下来。
对他来说,诺瓦蒂埃侯爵既是他德高望重的同党,也是陛下接下来必须仰赖的心腹,而自己却为了昔日的仇恨要杀了他的独子……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真的不希望命运给他们两个之间留下这么残酷的玩笑。
看着伯爵阴晴不定的表情,特雷维尔侯爵沉吟了片刻,又小声劝说了他,“伯爵,如果陛下大功告成,那么接下来诺瓦蒂埃侯爵就将是他最信赖的大臣之一,位高权重。如果您愿意稍稍忘却往昔的仇恨,选择停下来的话……他一定会非常感激您的,而到时候您想要让他做任何事,恐怕他都会照办。”
侯爵虽然说得模湖,但是言下之意已经非常明白了,埃德蒙自然能够听得出来。
很显然,侯爵是对的,如果他选择停手,不再报复维尔福检察官,那么他就等于送给了诺瓦蒂埃侯爵一个天大的人情,也捏住了检察官天大的把柄,这一家人日后都能为他所用——而这也意味着他能够得到莫大的好处。
以政治家的角度来说,他应该这么干。
可是,埃德蒙-唐泰斯,你的前半生,你所蒙受的冤屈和承受的灾难,难道都只不过是一场政治交易的祭品而已吗?
埃德蒙们心自问,然后果断地回答了“不”。
事到如今,为了复仇他已经付出了那么多代价,也造成了难以承受的牺牲,某种意义上来说,不光费尔南是罪有应得的牺牲品,梅尔塞苔丝更加也是无辜的牺牲品。
到了现在,那个“罪魁祸首”岂能轻轻放过?如果放过了,之前的代价和牺牲也就毫无意义了,埃德蒙不能否认自己的人生,所以也无法轻飘飘地放下这一切。
“将军,我知道您的意思,但请恕我无法照办。我已经下定了决心,无论面对什么后果,我都要维尔福先生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应有的代价,看在诺瓦蒂埃侯爵的面子上我可以再等待一段时间,但我只能宽容到这里为止了,接下来到了期限的时候,我会以上帝的名义为我们的恩怨做出一次清算,也为我人生中最痛苦的伤口做一个了结,我相信以诺瓦蒂埃侯爵的性格,他会理解我的——当然,就算他怨恨我,我也可以接受。”
看到埃德蒙态度强硬态度无可更改,特雷维尔侯爵也不敢再劝,所以他只是摊了摊手,“好吧,你确实是一个好汉,埃德蒙。”
接下来,特雷维尔侯爵识趣地转开了话题,两个人商量好了接下来的行动,然后再互相祝福和告别。
不管未来如何,至少在此时此刻,他们还是同舟共济、甚至肝胆相照的同党,也对对方抱有十足的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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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特雷维尔侯爵带着自己的几个仆人,悄悄地赶到了庞塞纳银行的大楼,而这时候,博旺早已经在等着他们了。
因为已经是老相识,所以他们两个见了面之后只是短暂地寒暄了几句,就把话题转移到了他们此时的重要任务当中。
接下来,特雷维尔侯爵将会把一大笔钱从庞塞纳银行的金库当中提取出来,然后把这笔钱和博旺本人一起护送到枫丹白露宫,面见他所效忠的陛下。
“听说您在伯爵面前指定让我来护送,能够被您寄托如此信任,真是让我倍感荣幸。”侯爵半开玩笑地说。
“您的威名我仰慕已久,我更加钦佩您对波拿巴家族永不褪色的忠诚。”博旺亲切地笑着,“在我认识的人当中,只有您能够寄托这样的信任。”
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博旺之所以指名特雷维尔侯爵来亲自负责此事,不是因为他跟侯爵有多深的交情或者多么仰慕侯爵,而是因为在他看来,“特雷维尔”这个姓氏的价值超过了五百万,他相信侯爵不会为了这笔钱就抛弃家族的一切选择卷款潜逃。
“若论对陛下的忠诚,看上去我已经远不如您了,毕竟您可是真真切切地拿出了一笔我根本无法想象的巨款……”侯爵也笑了起来,“在此时此刻,我和我的同党们,谁也无法给陛下这样大的帮助。”
“忠诚是无价的,不能用金钱衡量,我相信在陛下心目中,您更加值得他尊重。”博旺不动声色地回答,“而我,只不过是个沾满了铜臭味的商人罢了。”
两个人一边互相毫无诚意地互相吹捧,一边在博旺的引领下,穿过了一重重紧锁的大门,走到了大楼地下室的银行金库。
在侯爵的注视下,金库的门也被徐徐打开,法兰西境内最大的财富集散地之一,也就在他的眼前现出了自己的原形。
没有想象中的金碧辉煌,也没有那种喘不过气来的压迫力,出现在侯爵眼前的,只有一排排带有金属框的木架子,架子上陈列着大量的柜子,上面都上了铁锁,看上去黑不熘秋其貌不扬,甚至有点像普通宅院的储藏室,只是规模和面积大了很多罢了。
不过,特雷维尔侯爵知道,在这些其貌不扬的柜子里面,隐藏着令人惊叹的财富,简直堪比巨龙的宝藏。
而这一次,“巨龙”正在向他的恩主张开双臂、康慨解囊。
就在他的注视下,博旺走到了一个大柜子面前,然后打开了上面的铁锁,接着他轻轻一拉。
这一刻,金色的辉光勐然从中倾泻而出,将在场所有人的身上涂上了一层耀眼的光辉。
里面是一整箱的金币,被小心翼翼地叠放在了一起。
哪怕是见过许多大世面的特雷维尔侯爵,这一刻也不禁被黄金的辉光吸引住了全部注意力,意识也几乎停顿了。
但他终究还是他,很快,侯爵就回过神来。
“我总算明白了当年西班牙人踏上美洲,进入印加人神殿时的感受了。黄金确实很容易迷惑人的心智,让人禁不住去触摸和占有它。”
“您已经算是很厉害了,我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的时候,比您还要目眩神迷。”博旺只是微微一笑,“不过后来,因为每天都在跟它打交道,所以我渐渐习惯了它……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免疫吧。”
“但愿以后我也有幸可以和您一样‘免疫’它。”特雷维尔侯爵又开了个玩笑。
“您肯定做得到。”博旺毫不迟疑地回答,“对您和我来说,黄金固然迷人但并非最重要的东西,对您来说最重要的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权势;对于我们来说,则是账簿上一行行的资产和债务,那才是我们的权势所在。我们在纸和笔上建立王国,黄金只是这个王国的记账徽记罢了,也许有一天,甚至黄金不再成为日常货币,从人们的日常生活当中消失也说不定呢!”
对于博旺所说的话,特雷维尔侯爵有些懵懂,以他所处的环境和经历,他根本无法想象会有某一天,已经流通了两千年的金币从世面上停止流通——这难道不是意味着人类文明的灭亡吗?
当然,他也没有兴趣跟一个银行家在这种问题上争论,所以他反而夸奖起了对方,“您是我见过的最有诗意的银行家了,博旺先生,如果您不再干这一行了,可以考虑成为一个作家。”
“这您就是在笑话我了,哈哈哈……”博旺禁不住大笑了起来,“我的诗意只来自于账簿,一旦离开了金钱的流通,离开了资产和债务,离开了堆积如山的账簿,那我就一无是处了——我的人生已经全部被这些东西填满了,除了让银行的资本增殖之外,其他所有的一切都无法激发我的乐趣。有人说我是金钱的奴仆,我必须承认他是对的。”
说到这里,他突然又话锋一转,“不过,如果有某一天,我有幸活到了高寿,然后老态龙钟无法再经营银行了,那我会考虑写一本回忆录,如实记录我这一生的经营,以及我所参与的重大事件,我想这也是我对后人们的一点小小贡献吧。”
怎么可能让你写出这些东西来……特雷维尔侯爵在心中冷笑。
博旺这些年来在庞塞纳银行当中步步高升,参与了那么多重大经营事件,所牵涉的黑幕自然数不胜数,而那些被牵涉到的权贵,又有几个人希望这一切黑幕被博旺的回忆录曝光于光天化日之下?
更别说,陛下肯定也不愿意自己和银行家之间的来往细节被人公之于众了。
所以博旺要么没有机会写回忆录,要么这本回忆录就永远不可能出现到世人面前。
不过这些东西,侯爵也没必要跟博旺说明,他只是点了点头。
“我很乐意当您的读者,先生,我认为那一定会是一部非常值得一读的书。”
一边说,他一边挥了挥手。
他的心腹手下们,拿着好几个麻袋,走到了这些被打开的柜子前面。
接着,他们先是从里面拿出一枚枚金币,记录好数量之后,再装进麻袋里面,而博旺也在旁边一直监督,清点金币的数量。
很快,这几个麻袋都装满了金币,再加上其他一些钞票和票据,他们在银行的金库里面,凑足了五百万法郎的巨款。
而在地下金库里面,还有一些柜子依旧紧锁,显然还有大笔的金钱依旧躺在里面,这也是接下来维持银行运行所必须的资金。
“我再次代表陛下感谢您的康慨解囊,博旺先生。”在这些资金确认已经清点好了以后,特雷维尔侯爵再度向博旺致谢,“我跟您保证,陛下绝不会忘记您的这份恩惠的。”
“钱我都已经交割到您的手中,接下来一切都看您了,先生。”博旺并没有在意侯爵的感谢,而是再度看向了特雷维尔侯爵。
“当然,您已经做了您应该做的,接下来有任何差池都是我的责任。”侯爵点了点头。
接着,他和他的心腹手下们一起,分别把这几个麻袋搬运出了金库。
而这时候,一辆宽大的马车,也已经停在了银行的门口。
这是双层的的载客马车,被用在了各个城市之间的公共交通当中,因此体积巨大,也具有强大的载货能力。
唯一的缺点只是——它太引人注目了。
不过对于这个缺点,特雷维尔侯爵自然有解决的办法。
他先是带着自己的手下,一起把这些装满了黄金的麻袋放到了马车车厢的底层,然后上面用木板盖住,再放上了一些事前准备好的辎重行礼作为掩护。
等这些工作做好之后,他做了个手势,邀请博旺一起上车。“好了,博旺先生,我们一起去枫丹白露面见陛下吧!”
“我们就这样过去吗?”博旺还是有些迟疑,甚至有些难以置信,“这样难道不会太扎眼了吗?难道您觉得我们蒙上一层木板就能够蒙骗过所有人了吗?”
在他看来,特雷维尔侯爵是一个谨慎的人,应该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才对。
就这样大摇大摆地往巴黎城外走,恐怕还没有出城,就已经被民兵拦下来检查然后把黄金都没收完了。
“如果单纯只是这样的话,当然做不到掩人耳目。”侯爵耸了耸肩,然后他又冷笑了起来,“但如果我们有一个合理的名义离开巴黎的话,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合理的名义?什么意思?”博旺还是迷惑不解。
特雷维尔侯爵这一次没有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而是凑近了博旺,然后附耳小声向他解释,“我已经通过我的哥哥特雷维尔公爵,得到了帮助运输王室家当离开巴黎的名义……根据国王投降前的协议,他和王室成员的财产将得到保全,可以一起带离法兰西境内,不会受到任何阻拦……”
侯爵这么一说,博旺终于明白过来了。
原来侯爵这么招摇过市,是借了王室的名义。
在王室投降之后,无论是奥尔良公爵,还是拉法耶特司令,都不敢把事情做得太绝,反而准备要“礼送”王室出境,对于王室的财产,他们自然也会摆出保护的态度。
所以,借着运输王室财产的名义,特雷维尔侯爵反而可以大摇大摆地把东西运出巴黎。
“做得好……”他禁不住笑了起来,“我就知道您肯定有办法。”
51,在逃议员
得到了特雷维尔侯爵的解释之后,博旺总算恍然大悟。
查理十世国王虽然放弃了王位,但他毕竟曾经头戴王冠,而赶他下台的人,也并不想要打碎一切,倒不如说恰恰相反,他们非常希望能够像裱糊匠一样,尽量维持国家的“法统”,把一次篡位政变修改成体面的禅让。
正因为如此,他们就必须做出高姿态,不能把事情做绝。
所以,不管心里对波旁王家有多么憎恨和厌恶,奥尔良公爵还是得“礼送”王室离开法国,不光是要保证他们的人身安全,他们的财产、还有随身的物品,也必须帮助他们保全。
王室毕竟是王室,拥有的财富难以计数,除了无法带走的土地、宫殿之外,他们还有大量财产可以转移,比如珠宝、债券和艺术品等等,可想而知,搬运这些财富也将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工程了。
借助哥哥的帮助,特雷维尔侯爵让自己带来的马车成为了帮助王室运送财产的特许车辆,而借助着这一层掩护,他就可以轻松自如地将博旺从银行金库里提取出的这一笔庞大的资金,混杂在这些行礼当中一起运出巴黎了。
“看来找您真是找对人了。”博旺喜笑颜开,终于放下心来。
接着,他也不再多问了,跟着特雷维尔侯爵一起走上了马车,而在侯爵的心腹手下的驱策下,马车开始缓缓地离开了庞塞纳银行,向着城外奔驰而去。
在巴黎城郊,国民自卫军的民兵们拉了警戒线并且设置了岗哨,不过在特雷维尔侯爵拿出了护送王室财产的特许证明之后,民兵们果然也没有为难他们,直接就放行了。
而在巴黎城郊和枫丹白露之间,忠于奥尔良公爵的自卫军和忠于艾格隆的军队之间有一个心照不宣的“缓冲地带”,两边没有派人在这个缓冲地带当中行军或者巡逻,诡异地保持着两边的和平。
之所以会出现这一条“缓冲带”,是因为两边此时都对自己的实力不甚自信,所以不想背上“打响内战第一枪”的,成为众矢之的,所以宁可选择各自拉一条警戒线隔空对峙,再静观局势发展。
虽然枫丹白露宫离巴黎只有几十公里,但是一方面马车本身就笨重,另一方面在两边的警戒区都要接受盘查,所以经过了好几个小时的行驶之后,这一行人终于来到了枫丹白露宫。
而由于这里认识特雷维尔侯爵的人比较多,所以他们终于没有再耽误时间,卫兵很快就将他们到来的消息传到了艾格隆的耳中。
艾格隆对两个人的到来颇感有趣,于是下令先让特雷维尔侯爵来觐见自己,博旺则在候见厅当中等待下一个觐见。
特雷维尔侯爵很快被带到了艾格隆的面前。
相比于艾格隆,他对枫丹白露可是颇为熟悉,在帝国时代,他作为一位名门贵族多次受到了宫廷的邀请来这里参加庆典和舞会,留下了数不清的回忆。
正因为熟悉,所以时隔多年再度回到这里的时候,他也禁不住感慨万千。
自己曾经以为这一生可能都要落魄无闻了,却没想到,世事的变幻却让自己的野心又重新有了用武之地……这一次,可不能再错过机会了。
“陛下,恭喜您夺回了自己皇冠上最璀璨的一颗宝珠!”一见到艾格隆,他就行礼然后诚恳地恭维了他,“在您的手中,枫丹白露宫终于可以重新姿容焕发了。”
“是的,将军,我夺回了我皇冠上的宝珠,可是作为皇冠的巴黎,却还可望而不可即。”艾格隆只是淡然回答了对方,“现在并不是庆祝的时候,我们还得继续努力一下才行。”
“诚然如此,不过您已经离它只有一步之遥了,您只需要再稍微留点耐心,它就唾手可得。”特雷维尔侯爵继续恭维。
自从上次两个人在边境上分别之后,已经一年多过去了,再见到艾格隆之后,特雷维尔侯爵分别感觉到,这个原本就锋芒毕露的少年人,现在面对时更是让他感觉压力沉重,捉摸不透。
他更加知道,自己一家人今后的荣辱与祸福,全都系于这个少年人一念之间了,所以他想尽办法要讨好这位陛下。
“唾手可得吗?好像并非如此,否则我也不会一直停留在枫丹白露了。”艾格隆并没有把对方的恭维当回事,而是说出了实情,“现在,巴黎在奥尔良公爵和他的支持者们手中,国民议会也倾向于支持他,在国王缺位的情况下,他随时可能组建一个合法政府。”
“如今,只要您不承认,法兰西就没有合法政府可言!”特雷维尔侯爵大声回答。“陛下,您虽然年纪尚轻,但是您的名字却有千钧之重,只要您站在这里,所有人都无法忽视您。”
接着,特雷维尔侯爵向艾格隆解释了目前巴黎的情况。
在议会群情激奋,拒绝国王的解散命令时,国民议会的议员们大多数都出席到场,并且投票支持了继续维持议会运作的决议。
然而,许多投支持票的议员并不认为需要推翻王朝,更不认为奥尔良公爵有资格统治法国,他们只是被形势和情绪所裹挟,投入到洪流当中而已。
在形势猝然恶化、甚至出现了武装冲突之后,这一部分未曾参与到阴谋当中的议员顿时就噤若寒蝉,生怕自己成为了战乱的牺牲品,所以要么留在家中拒绝参会,要么干脆和其他避难的市民们一起逃出了巴黎,找不到人了。
这些人,再加上议会里的死硬保王党、以及死硬的共和派,拢共算起来超过了议会总人数的一半,而他们的集体缺席,也让强行“延续”下来的议会,又陷入到了出席人数不足的窘境。
也就是说,在巴黎陷入动乱、王宫被围攻的同时,议会也作为一个机构已经暂时失能了,因为缺席议员过多,议会通过的法令在法律上也不具有合法性。
本来没有人在意什么“合法性”,但是在特殊的情况下,合法性又显得十分重要,至少此时此刻,艾格隆不认为自己和自己的支持者有必要再理睬什么议会决议了,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地自行其是。
而对奥尔良公爵来说,虽然他现在所面临的情况非常困难,但这个残缺议会毕竟也是他手里能够握住的最好的一张牌,所以他会继续利用这张牌,一方面动员那些中立或者逃亡的议员们回来支持他,一方面让议会授权自己尽快组建政府来恢复国内秩序。
可是奥尔良公爵的面前,却还有另外一个障碍。
“塔列朗亲王现在怎么样了?”艾格隆轻声问,“他还顺利吗?”
为了自抬身价、博取最大的利益,塔列朗决心阻止奥尔良公爵得到议会支持,顺利组建合法政府,所以他在这个问题上和艾格隆达成了统一战线——塔列朗想要把这些对奥尔良公爵心怀不满的人收集起来,同时策反那些奥尔良阵营当中的骑墙派,然后组建他的临时党派,在议会当中博取多数,进而组建一个临时过渡政府,把自己变成各方的仲裁者,最终再把权力和平移交给一个受国民爱戴的君主手中。
对于塔列朗的目的,艾格隆虽然心知肚明,但是此时为了打败自己的对手,他选择了默认。毕竟,只要排除了奥尔良家族,就再也没有人可以和他竞争皇位了。
反正塔列朗行将就木,就让他在临退场之前再表演表演吧。
“塔列朗亲王的行动相当顺利,他毕竟是一个非常善于说服别人的人。”特雷维尔侯爵半是嘲讽半是称赞地回答,“不过,他苦于自己的掌控力有限,目前只能够联系那些避居在巴黎的议员,仅靠这些人声势还不够,所以他希望您能够帮助他在巴黎之外搜寻那些避难逃离的议员们,然后说服他们响应亲王的号召,把他们送回巴黎——陛下,奥尔良公爵的所作所为,早就引发了许多人的不满,只是因为害怕报复所以才敢怒不敢言而已,如果您可以站出来,宣布自己可以保护任何敢于表达自己意见的人,我相信他们就会站出来表明自己的立场。”
特雷维尔侯爵的言下之意,艾格隆当然也听得明白。
塔列朗要收集议会里的支持者,那怎么收集,收集哪些人都是有讲究的。而他让艾格隆帮助收集这些避难议员,也就给了艾格隆去“筛查”或者说“收买腐蚀”的机会。
如果是本来就怀念帝国的议员,那自然不成问题,只要艾格隆站在这里,他们就会立刻拥护艾格隆,只要艾格隆一声令下,他们就会投票支持塔列朗。
如果是死硬的保王党,那也好办,虽然保王党憎恨波拿巴家族,但是因为奥尔良公爵进攻王宫、逼迫国王让位的丑恶行径,已经伤透了他们的心,激发出了他们的无穷恨意,他们和国王一样,此时宁可让任何人上位,也不愿意看到奥尔良公爵得逞,所以只要稍加“点拨”,他们就会站在塔列朗一边,一起对奥尔良公爵发动攻击。
如果是顺风倒的墙头草,那艾格隆只要软硬兼施、顺便花点钱买票就行了,比前面的还要简单。
至于那些坚决不肯和波拿巴家族或者、反对帝国复辟的议员,艾格隆也可以把他们提前关押之前,对外宣称他们继续“在逃”就行了。
塔列朗的委托,无形中赋予了艾格隆对一部分议会议员进行审查和筛选的权力,艾格隆当然也不会浪费这个机会。
“也就是说,塔列朗需要我把人送回去给他壮声势,对吧?”艾格隆微微笑了起来,“他倒是难得对我慷慨了一次。”
他当然也看得出来,塔列朗这是非常明显的“拉偏架”,虽然名义上他一直保持着对两个家族中立的态度,但实际上已经在帮艾格隆大忙了。
虽说两个人本来只是公平交易各取所需,但是看到塔列朗做出了这种历史性的选择,艾格隆心中不免还是有点窃喜和得意。
老东西,算你还是有点眼光……既然你这么识相,那以后我们就可以好好相处了,该给你的东西我会给你。
“塔列朗亲王说他一直都很欣赏您,您虽然年纪尚轻,但是却已经有了非凡的眼光,也有了成大事的气魄。更重要的是,拥有这些之后,您依旧有清醒的头脑,懂得在冒险的同时如何和越过红线,也许您并不能创造奇迹,但这种自制力能让您保住您的事业。”特雷维尔侯爵添油加醋地恭维着艾格隆,“他还说,今后他会继续指点您的,哪怕有一天他已经不在了,只要您以后继续能够把他的忠言放在心上,那么您的帝国依旧可以安如磐石。”
“哼,这个自大的老家伙!他以为这个国家缺了他不行吗?他还活在他的时代里!他不是我的老师,我也不需要什么老师,他只是我的臣下而已,以后他休想摆出老前辈的架势对我指指点点,不然我会让他明白这到底是谁的国家!”对塔列朗如此狂妄的态度,艾格隆嗤之以鼻,不过他也不想为了这种无意义的事情和塔列朗产生争执。
不过,对于元老们自恃前辈的傲慢态度,艾格隆早已经预料到了,他也知道因为自己太过于年轻,所以这些呼风唤雨半个世纪的老江湖们,在肯定自己能力的同时,必然会对自己有些轻视。
不过没关系,这种倚老卖老的病,他以后有的是办法来治理,现在他不会把这种矛盾摆在台面上,他只会摆出亲切的姿态,争取一切有可能的支持。
“塔列朗亲王的问题,我已经明白了,那么苏尔特元帅呢?他现在怎么样了?”艾格隆思考片刻之后,再问了特雷维尔侯爵。
“苏尔特元帅并不反对塔列朗亲王的行动,他并不支持奥尔良公爵。但是他也在努力去争取军队的支持,尤其是他的旧部,显然他想要获得更大的权力。”特雷维尔侯爵马上回答,“不过,他请求您宽恕马尔蒙元帅的性命,将他驱逐出境。”
虽然苏尔特和马尔蒙的私人关系并不算特别好,但是出于元帅们之间兔死狐悲的情绪,他还是帮马尔蒙求了情。
而之前艾格隆就被特蕾莎劝说过留马尔蒙一命来显示自己的宽大为怀,所以倒也并不反感这个请求。
但是,他也不想轻易就答应。
“这个问题,容后再议,我只能保证,在一切平静下来之后,马尔蒙元帅会得到一场公正的审判,他不会遭遇内伊元帅的命运!在这之前,他先在囚牢当中反思一下自己的过错吧。”
52,一世声名
既然艾格隆下了决断,特雷维尔侯爵也就不再纠结马尔蒙元帅的问题了,说到底,他对马尔蒙并无任何同僚情谊,怎么可能冒着触怒陛下的风险去为马尔蒙说好话。
“好的,陛下,我会将您的意见转达给苏尔特元帅的。”
“对于苏尔特元帅,我一直都抱持着最大的诚意,”艾格隆又换锋一转,“你告诉他,如果他有任何要求,可以尽管提出来,只要我能够做到,我都会去考虑的。”
艾格隆深知,他有必要安抚拉拢苏尔特元帅,不光是是因为元帅在军队当中的威望,更现实的情况是,毕竟此刻在他的麾下,有很多苏尔特元帅的旧部充当指挥官,苏尔特如果成心捣乱的话,还真的能给他造成不少麻烦。
在此时,他从塔列朗和苏尔特的动向已经看出,这两个老头子已经暗中倾向于自己,只是为了博取更多的好处,所以不肯明确表填而已。
所以,接下来自己虽然不在巴黎,但却可以通过这两个老头子去暗中给奥尔良公爵拆台,让他篡夺王位的美梦化为泡影。
不过,艾格隆也知道,这两个人老头都是老奸巨猾之辈,所以他时时刻刻都会提防一手,不到最后绝不会掉以轻心。
历史并非是由一个人书写的,哪怕再怎么强势的帝王,也必须通过官员来执行自己的意志,所以他也必须考虑执行者们的想法,历史的走向,也不是某个人大笔一挥就能决定的,而是一个个利益集团互相冲突互相博弈,最终得出的混沌结果,所以往往会出人意料。
艾格隆不可能在运筹帷幄之中预测和决定一切,他只能根据形势的变化不断做出决定,尽力把形势导向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就连他自己也不敢保证自己每一个决定是对的。
在谈完了巴黎的事情之后,艾格隆又抬出了自己另一个计划。
“对了,你在回去巴黎之后,帮我去提出指控,奥尔良公爵参与了针对我的刺杀事件。”
他的话并不响亮,但是却让特雷维尔侯爵惊讶不已。“您查出刺客的真相了?”
陛下曾经遭遇刺杀,这一件事侯爵是知道的,但是后面发生的一切他还来不及知情,此刻才刚刚听闻。
“准确来说,我们逮住了刺杀我的刺客,她名叫比昂卡-迪-弗洛里尼。”艾格隆回答。
“居然是一位女士!”特雷维尔侯爵更加惊讶了。“一位女士能这么厉害,这可很罕见。”
“你可别这么瞧不起女士,艾格妮丝不就很厉害吗?她的身手你可见识过很多次了吧。”艾格隆笑着问。“我估计,你也不知道她是艾格妮丝的师傅吧?”
“什么?!”因为过于震惊,所以特雷维尔侯爵这下彻底失态了。
但片刻过后,他的脑子转过弯来了,反而又有点释然,“也对……这才说得通,恐怕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够教得出艾格妮丝这样的徒弟吧……”
虽然艾格妮丝是他儿媳妇的妹妹,但是他跟艾格妮丝本来就没什么来往,所以自然也不知道艾格妮丝的师傅是何许人也。
想通了这一切之后,他突然又想到了别的问题上。
按理说来,以陛下的性格,这样的刺客落到他的手里,必定是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可如果是艾格妮丝小姐的师傅,那情况可能就不太一样了……那将会成为他挟制艾格妮丝的武器。
正因为想到了这种可能性,所以他没有着急表现出义愤填膺的姿态,而是小心翼翼地试探艾格隆。
“请问您是怎么确定她是受奥尔良公爵指使来刺杀您的呢?”
“这个嘛……老实说,在逮住她之后,这位女士的骨头很硬,坚决不肯投降招供。”艾格隆略微遗憾地耸了耸肩,“不过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已经落到了我的手里,我说她招供了什么,她就招供了什么,所以她必定是受奥尔良公爵指使的!”
从艾格隆的话中,特雷维尔侯爵立刻就明白了事情的大概轮廓。
第一,陛下在逮住刺客之后,并没有对她进行严刑逼供,这肯定是看在了艾格妮丝的情面上。
第二,艾格隆要伪造她的招供声明,矛头直指奥尔良公爵。
特雷维尔侯爵没有什么道德洁癖,在他的一生当中,他进行过无数次的欺骗和抢掠,所以哪怕去诬陷别人,他也从来不会有什么负罪感。
但是,想要诬陷,尤其是诬陷奥尔良公爵这样的大人物,也是要讲究点技巧的,不然的话,如果过于胡编乱造,反而可能会起到反作用。
而陛下明显是要他来执行这一项任务,所以为了他自己的名誉,他也必须把事情弄得更加清楚一点——或者说,把诬陷弄得更加像样一点。
当然,如果特雷维尔侯爵知道这一场“诬陷”并不是诬陷的话,他也就不会这么头疼了。
“陛下,诚然我们确实可以宣称她是受任何人指使的,但是如果我们要拿她来指控奥尔良公爵的话,单单只有一个人证恐怕是不够的……毕竟,奥尔良公爵身边肯定有擅长于跟人论争的舌辩之士,他们会想尽办法反驳您的指控。”特雷维尔侯爵努力用委婉的语气,向艾格隆说出了自己的顾虑,“比如,她是通过什么人接触到雇主的,她执行任务的路线,她从雇主那里报酬是多少?通过何种方式支付?这些问题,都需要我们给出合理的解释,不然的话很难让人信服。”
艾格隆知道侯爵的话说得有理,事实上这些问题他也都想到了,所以他一直没有急着指控奥尔良公爵。
但是现在,他觉得时机成熟了。
在推翻了王室之后,奥尔良公爵急于尽快接收权力登上王位,但是查理十世国王恨透了他,不可能同意把王位让给他;而此时议会也因为种种原因而无法执行自己的职能,更别说指定他为国王了,所以接下来他必然要忙于尽快去恢复议会的职能。
而接下来,塔列朗亲王会站出来阻挠他,更加会让他焦头烂额,他根本没有时间和自己对质,也根本就不会有时间来和自己好好打一场官司。
如果等他落败了,他将会一无所有,更加就没有机会和艾格隆来对质了。
所以,重要的不是真相如何,而是艾格隆怎样在这个微妙的时机发动舆论攻势,把奥尔良公爵描述成一个暗中刺杀自己的卑鄙小人,进一步降低其威望。
“我也不需要别人的信服,只需要他们将信将疑就可以了。”艾格隆胸有成竹地回答了对方,“这段时间,我花了一点心思,为那位比昂卡女士写了一份口供,而这份口供当中,她已经详细地描述了您刚才所提出的那些问题……将军,我知道你说得对,只要是编造的谎言,就必然会有破绽,但是在此时此刻,我们不必在乎什么破绽。”
特雷维尔侯爵对艾格隆的话还是有点不太信服,但是看到艾格隆的态度如此坚定,他也不敢再提出什么反对意见了,“既然如此,我会替您提出指控的,陛下。我相信,塔列朗亲王一定也会对这个故事很感兴趣。”
“我知道,你心里还是有所抵触,将军。”看着特雷维尔侯爵扭捏的样子,艾格隆禁不住又笑了起来,“不过,你放心吧,要败坏名声的不会是你,而是另有其人。”
“谁?”特雷维尔侯爵一阵惊讶。
“德-维尔福检察官。”艾格隆给出了一个侯爵绝没有想到的答案。“他是巴黎最高法院的检察官,而且素来都有铁面无私、刚正不阿的名声,在法律界很有威望,如果他为我们背书,那么我想,应该会有更多人相信我们的说辞——”
“可是……他会拿自己一生的名誉来为我们背书吗?”特雷维尔侯爵下意识地问。
但片刻之后,他马上就又恍然大悟了。
德-维尔福,他有一个天大的把柄握在了陛下的手中!
他当年为了自己的私利,制造了冤狱,结果害得埃德蒙-唐泰斯枯坐黑牢十几年,梅尔塞苔丝小姐被迫嫁人生子。
不光是制造了冤狱,在后来,为了让自己的黑历史不被人查知,他一直都在极力抵制梅尔塞苔丝夫人的调查,掩盖自己曾经犯下的恶行。
他的所作所为,足以让他之前20年苦心经营的人设全部崩塌。
如果受害者只是普通的小民,那么对上流社会来说可能还无足轻重,但是两个受害者,如今一个成为了基督山伯爵,一个成为了莫尔塞夫伯爵夫人,都已经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的遭遇,也必然会成为轰动整个上流社会的谈资——进而成为德-维尔福的催命符。
如果这桩陈年旧事被艾格隆捅出来,那维尔福检察官立刻就会身败名裂,他原本在法律界树立的威望也将化为泡影,到时候哪怕他再怎么厚脸皮也只能请求辞职,前途尽毁。
在这样的威胁面前,德-维尔福肯定什么事情都愿意做。于是艾格隆就可以利用他巴黎最高法院检察官的身份,来为这一桩“刺杀阴谋”背书。
如果配合艾格隆“诬陷”奥尔良公爵,拿自己的一生名誉当赌注,只要艾格隆赢了,那就没有人会追究他的责任,他继续可以保住自己的一切;如果不肯配合,那他立刻就会失去所有名誉,并且前途尽毁。
50%的生存希望,和0%的生存希望,傻子都应该知道怎么选了。
而自己,就不用压上名声来指控奥尔良公爵了,大可以置身事外。
想通了艾格隆的盘算之后,特雷维尔侯爵一下子恍然大悟,进而又对这个少年人大感佩服起来。
和那个可怜的费尔南一样,对维尔福检察官,艾格隆一样要榨干他的利用价值,想方设法利用他们往日的黑历史,让他们唯命是从。
而在榨干他们的价值之后,这个少年人又毫不留情地将他们一脚踢开,让他们成为复仇烈焰的牺牲品了。
特雷维尔侯爵觉得换自己来的话,也不可能做的更好了,所以他在这一刻,打心眼里生出了一股畏惧感。
这个少年人虽然比他年轻了几十年,却绝不是他可以轻易撼动的存在——这就是蒙上帝祝福出生的孩子吧……
背叛他的话,自己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好在特雷维尔侯爵早就已经把自己一家人绑定到了他的战车上,尽心竭力地辅佐他,所以不用担心这一点。
“陛下,我明白了……”他向着艾格隆,心悦诚服地躬了躬身,“您的计划确实相当可行。我会马上执行的。”
“那么,就劳烦你去让维尔福那家伙就范了。”艾格隆笑着点了点头,“对了,这件事你也告诉诺瓦蒂埃侯爵吧,他毕竟是维尔福的父亲,我们出于情谊,不能不给他一点提醒。”
“诺瓦蒂埃侯爵对您、对帝国都忠心耿耿,他哪怕知道这一切,也绝不会阻挠的,毕竟当年犯错的是他儿子,维尔福需要赎罪……侯爵不至于不明白这一点。”特雷维尔侯爵小声提醒艾格隆,“只是,维尔福毕竟是他的独子,侯爵希望自己家能够留一个后,我也理解他的想法。”
“这个事只能看维尔福自己了,他的父亲为他争取了三年时间,要是在这三年里他留不下后代,难道我们还能代劳吗?”艾格隆惊讶地反问,不明白为什么特雷维尔侯爵会这么说。
“陛下,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跟您提醒一下维尔福检察官现在的情况。”特雷维尔侯爵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尴尬,“他在1815年的时候娶了圣梅朗侯爵的女儿,接着在几年之后生下了一个女儿,名叫瓦朗蒂娜,然而在前两年,夫人去世了,所以维尔福检察官目前是一个鳏夫……”
艾格隆总算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可是他又有点不理解,“那就算他需要再娶妻,也是他自己的私事,我们又不能干涉什么……”
眼见艾格隆还是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特雷维尔侯爵只好把事情挑明了。
“因为三年之约,所以诺瓦蒂埃侯爵不想给自己的儿子挑选一个名门之后,毕竟这太害人了……而且他们父子两个关系并不好,维尔福不会听他的话,所以他希望您在维尔福不知内情的情况下,为他指定一门婚事,尽快留下子嗣。如果您把他压服了,那您肯定可以做到这一点。”
艾格隆愣了一下,接着哑然失笑。
“有意思。”
53,高贵
特雷维尔侯爵转达的请求,虽然看上去奇怪了一点,但是仔细一想的话却也合情合理。
诺瓦蒂埃侯爵已经是他的臣下,而侯爵的儿子德-维尔福检察官如果也投入到了艾格隆的麾下,那作为他们的“主君”,艾格隆理论上确实可以干涉他们家族的婚姻,替已经丧偶的维尔福指婚一个对象,也在他的权力范围以内。
在旧时代,名门贵族的婚姻通常都需要得到国王的认可,如果国王觉得不合心意可以直接否决(当然他们极少会这么做,大多数情况只是走个形式罢了),国王还可以在宫廷当中为自己喜欢的年轻人们指婚,满足他们做媒人的乐趣。
不光是旧时代的君王们经常会做这种事,就连封建家长思想浓厚的拿破仑皇帝,当年也没少干过这种事,他的兄弟姐妹的婚姻,都是他通过自己的需求而决定的。
比如他让路易娶了他的义女奥棠丝、让义子欧仁娶了巴伐利亚公主,还让约瑟芬皇后的前夫的堂侄女(好吧这个有点绕口)斯蒂芬妮-德-博阿尔内嫁给了巴登大公等等。
最过分的是,对那些已婚的兄弟,只要婚姻不符合他的胃口(也就是说没有和各国王室结亲),他就要逼着兄弟们拆散自己的婚姻再另娶。
在哥哥的威逼之下,吕西安选择了反抗,带着妻儿离开法国避居罗马;而热罗姆则抛弃了自己在美国的结发妻子,选择了和符腾堡公主结婚,并且因此得到了威斯特伐利亚王国的王冠作为“奖赏”。
对亲族是如此,对自己手下的那些文臣武将们,他也多次指婚。
尽管这种指婚确实干涉了婚姻自由,但是在这个年代的社会习俗下,大多数人反而会将陛下的指婚当成是一种荣幸,心甘情愿地接受了下来——
所以,如果艾格隆到时候以“念及德-维尔福丧妻无子”作为理由,强行为维尔福检察官指婚的话,为了讨好艾格隆,维尔福肯定会接受下来。
诺瓦蒂埃侯爵知道自己和儿子关系不好,又不能把真相告诉儿子,所以也只好走了一条曲线,希望让艾格隆来为他解决这个难题。
对此艾格隆倒是不生气,毕竟诺瓦蒂埃侯爵一直以来都在尽心竭力地为他效劳,也并没有多大的野心,忠诚可嘉,最后就这么一点愿望,于情于理艾格隆都要帮他完成。
他只是心里有些感慨,想当年,诺瓦蒂埃侯爵何等英雄了得,在修罗场一半互相杀戮的国民议会当中挺了下来,参加了那么多重大事变和阴谋,即使到了1815年还在为复辟帝国而奔走。
而到了生命的暮年,他却仍旧不免为子孙而烦恼,甚至低下高傲的头颅,向自己、向基督山伯爵哀求。
想来,当维尔福在埃德蒙复仇的烈火当中被焚烧殆尽之后,侯爵纵使知道这是合理的结果,却还是免不了会悲痛万分吧。
人一旦老了,终究还是放不下血脉之中的羁绊。
不过即使知道这一切,艾格隆除了感慨之外也无能为力,在命运面前,就连凡间的帝王也往往只能束手无策——维尔福必须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承担相应的代价,这就是他的命运了。
一想到这些,艾格隆也不免心情郁郁,于是他反问特雷维尔侯爵,“那你认为,我应该为他指婚谁呢?”
这个问题,让特雷维尔侯爵也有些难以招架。
名门之后不行,诺瓦蒂埃侯爵不想让这样的女子在出嫁不久就成为寡妇;但是如果艾格隆指婚的“档次”太低,又会让人觉得艾格隆在有意羞辱自己的重臣,毕竟外界并不知道其中的这些隐情,他们必然会把艾格隆的指婚看做他对诺瓦蒂埃家族的奖赏。
所以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却让特雷维尔侯爵一时间难以回答。
他思考了片刻之后,再向艾格隆提出了建议。
“这一次巴黎的动乱,尤其是宫廷当中发生的动乱,必然会有大量牺牲者,您不妨从中挑选一位丧夫的年轻命妇,让她同维尔福检察官结婚,这样的话,外界也不会对此多加议论。”
艾格隆一想,把寡妇嫁给鳏夫,看上去似乎确实合情合理,而且这样的寡妇身上也有贵族的头衔,在外界看来不会辱没了诺瓦蒂埃侯爵的门楣——
再退一步来说,寡妇既然丧偶了第一次,那么再丧偶第二次,对名声也没那么严重的打击了,而且作为半路夫妻,对维尔福肯定也不会有多深的感情。到时候维尔福如果死了,艾格隆再给一笔抚恤金,很轻易地就能堵住她的嘴,不会让她去深究维尔福的死因。
艾格隆越想,越觉得特雷维尔侯爵的办法妥帖,禁不住赞许地点了点头。
“这个办法倒是不错,有这样的合适人选吗?”接着他又问。
“我对波旁王家的宫廷并不了解,不过我的哥哥长期在那里混迹,而且这段时间他又深得宫廷的恩宠,想必他可以为您物色到合适的人选。”特雷维尔侯爵立刻回答。
虽然波旁王室注定要流亡,特雷维尔公爵也注定要跟着王家一起流亡,但是庞大的宫廷机构不可能跟着一起迁走,大多数廷臣和贵妇们,肯定也不想为了跟随王室而抛弃巴黎的繁华富贵,所以必然会有许多人打起了“改头换面”的主意。
所以,只要王室一走,必然会有不少原来的宫廷人马会跑到枫丹白露这边寻求“再就业”,反正对这些人来说,服务哪个君主根本就没有什么区别,只要给他们头衔和富贵就行了——说到底,他们除了逢迎讨好君主之外,别的什么也不会了。
在这群人当中,想要挑选出一个适合嫁给维尔福的寡妇想必是极为容易的。
于是特雷维尔侯爵的这个提议,倒是启发了艾格隆。
“我之前已经委托特蕾莎来重建宫廷了,她性格端正,最厌恶那种浪荡浮华的风气,所以指婚的事情就交给她吧,毕竟不经过她点头,谁也不能出现在枫丹白露。”
“这一点您倒不用担心,女人是天生的演员,宫廷当中的妇人们就更加是了,您想看到娼妇,她们就都是娼妇;您若是想要看到贞妇,她们也个个都贞洁贤淑,只要特蕾莎皇后给她们一席之地,她们可以展现出任何皇后想要看到的样子来……”特雷维尔侯爵一脸的不屑,似乎好像对此颇为了解,“她们都是察言观色的专家,想要哄年轻的特蕾莎皇后开心恐怕轻而易举。。”
“哈哈哈哈……”艾格隆被侯爵的话给逗乐了。
虽说侯爵说得尖刻,但也确实是事实。
不过,在宫廷当中人人都是演员,他当初在奥地利也深有体会,所以就算演的又何妨呢?人心隔肚皮,谁也没办法把真心和假意分清楚,只要在行动上符合特蕾莎的心意,那就行了。
“那就这么办吧,你回去告诉诺瓦蒂埃侯爵,他的请求我接下了,一定会为他实现。”艾格隆挥了挥手。
“我先替他感谢您了,陛下。”特雷维尔侯爵再度向艾格隆躬身致敬。
“你的哥哥现在怎样了?”艾格隆顺便再问,“他可以来枫丹白露吗?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当面向他致谢。”
“承蒙您的挂念,我的哥哥现在还好。之前守卫王宫消耗了他太多的精力,所以他最近一直都在王宫当中休养。不过好在国王感念他的忠心,所以让人好好照料了他。现在他已经恢复往日的状态了。”说到这里,侯爵话锋一转,“不过,他恐怕无法过来见您,毕竟他现在依旧是国王陛下的忠臣,而我是您的支持者,如果他贸然见您,然后消息走漏的话,恐怕会引发外界的无端猜测,对您、对我们兄弟两个,都有潜在的伤害……”
艾格隆心想也对,特雷维尔兄弟两个本来就已经各为其主了,有着“两面下注”的嫌疑,如果公爵再偷偷来面见自己的话,很容易就让人怀疑之前他坚守王宫拖延时间到底是为了谁。
所以哪怕很遗憾,他也只能放弃这个念头了。
“哪怕见不到他,我也会一直感激你的哥哥。”艾格隆抬起手来,指了一下自己的心脏,“历史不会记载,他帮了我多大的忙,但是这里永远会铭记。这份功劳我无法奖励给他,那我就会给你——我在论功行赏上面,从来就没有吝啬过,以后也不会。”
说完之后,他走到侯爵的面前,然后拍了拍侯爵的肩膀。“再加上你的功劳,你们兄弟两个给了我数不清的帮助……所以,只要我在法兰西一天,特雷维尔家族在枫丹白露宫永远会有一席之地,也许有一天你会不在,而你的儿子承担不了大任,那我就提拔你的孙子,你的重孙子……你的姓氏,将会和波拿巴这个姓氏一起闪闪发光,我保证。”
艾格隆的语气凝重,带有一种绝不迟疑的魄力,也让人不会怀疑他的真诚,所以特雷维尔侯爵听得热泪盈眶。
虽说在他内心深处,他对艾格隆并没有那种崇拜,但是此时此刻,艾格隆承诺保他家几代人的富贵,却让他极为感动。
漫长的坚守是值得的,费尽心机、冒着生命危险是值得的,所付出的一切代价也是值得的……
自己的后代也将会如此……
可是我现在却还没有合法的孙子。
一想到这一点,特雷维尔侯爵心中的感动和兴奋,又化作了前所未有的急迫感。
君王终究是无情的,也不可能一直眷顾一群无能之辈。
自己儿子这一代不行,陛下也许可以容忍,但如果孙子这一代还是不行,那谁还会为自己再等个几十年?
特雷维尔家族,在自己和哥哥这一代熬过了一次次风云变幻,趟过了一次次的尸山血海,期间有屈辱也有没落,但终究没有衰败,通过兄弟两个翻云覆雨的手段,它依然屹立于法兰西最顶尖的舞台上。
它不能在自己死后衰败,否则自己和哥哥一生的拼搏和冒险还有什么意义?
现在自己年纪已经大了,天知道还能活多久,时不我待……必须尽快培养孙子,再也不能重蹈埃德加的教训了。
一个婴儿想要成长到足够挑起家族的大梁,哪怕是天纵之才也需要十几年才行,特雷维尔侯爵哪里还等得起?
一想到这里,他又痛恨起自己不争气的儿媳妇了,生下孙女夏露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动静了。
既然你不行,那就别怪我了。
“陛下,有一件事,我想要告诉您。”打定主意之后,横下一条心的侯爵,又小心翼翼地看着艾格隆,“是我们家族的私事。”
艾格隆对特雷维尔侯爵的郑重其事有些意外,不过很快就点了点头。
“请说吧。”
“其实……埃德加已经有一个儿子了。”特雷维尔侯爵小声对艾格隆说,“没错,是私生子。”
“什么?私生子?”艾格隆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弄得有些惊讶。
不过,片刻之后,艾格隆却又镇定了下来。
以埃德加的风流浪荡的个性,在外面有私生子也不算什么奇怪的事情吧。
对艾格隆来说,这样不算什么大事,毕竟就连他自己,现在也有一个见不得光的女儿。
但爱丽丝夫人会怎么想?他突然又想到了这样一个问题。
“爱丽丝知道吗?”于是他顺口问。
“不知道,我们都瞒着她。”特雷维尔侯爵老实地回答。
他其实也不能确定爱丽丝自己猜到了没有,但说实话,就算爱丽丝知道,他也无所谓。
接着,他又回到了正题,“陛下,这个私生子并非有辱我家的血脉,实际上他的血脉高贵,他的母亲,是一位我目前不方便透露姓名的王妃。”
艾格隆对这种说辞并不感冒,毕竟在这个社会环境下,私生子就是私生子,父母哪怕再怎么“高贵”,私生子也无法获得他们的身份。
等等,艾格隆突然醒悟过来了。
特雷维尔侯爵肯定比他更懂社会,那他为什么要刻意强调私生子出身“高贵”呢?
“您对他有什么打算?”他直接问了。
艾格隆的视线,让侯爵感觉如芒在背,压力极大,所以他也不想再遮遮掩掩了。
“陛下,那个私生子并没有被我们弃之不顾,我不忍心看着拥有如此出身的孩子却沦落泥尘,所以我让我哥哥收养了他。接下来他将随我的哥哥一同离开,在临走之前,我们打算给他安排一个特雷维尔家族远支的身份……他将成为我们家族的一员。”
54,双重准备
“他将成为我们家族的一员。”
艾格隆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
特雷维尔侯爵这一番说辞,看上去是在“可怜”私生子,想要给他一个正式身份,但是艾格隆和侯爵共事了这么久,却早就知道,侯爵绝不是一个这么心软的人,如果不是对这个私生子有所图谋的话,那是绝对不会大发善心的,哪怕亲孙子一样也会弃之不顾。
那他到底是为什么呢?
艾格隆并不傻,稍微一想也就明白了。
他是担心自己得不到一个合法的孙子,所以想要借着私生子留个备份吧……
“爱丽丝夫人尚且年轻,何苦如此呢?”许久之后,艾格隆问。
当艾格隆这么问的时候,特雷维尔侯爵也就知道,自己的那点小心思已经被陛下看穿了。
不过,原本他就没打算瞒过去,既然都已经摊牌了,他也不会在少年人面前耍弄无谓的心机。
这是侯爵精心选择的时机,就在刚才,陛下夸奖了自己和哥哥为他立下的功勋,此刻肯定也是他对自己最感恩的时候——正因为如此,就要趁热打铁,把自己的要求说出来,在他最动情的时候把事情敲定。
正因为心里已经有了盘算,所以侯爵反而摆出了无比诚恳的态度。
“陛下……我比您更希望爱丽丝能够给我生下一个孙子来,可是我能够等多久呢?培养一个孩子至少需要十几年,而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够活到十年后……要是这几年爱丽丝都一无所出,那我也许就来不及培养我的孙子了!我的儿子已经让我大失所望了,如果我连孙子都培养不好的话,那我们一家人就算有您的卷顾,又怎么可能不衰败呢?”
一开始,特雷维尔侯爵是在为自己开脱,但是说到自己心里的痛处之后,他越说越是悲伤,“我们这个家族,花了几百年的时间繁衍生息,最后跟着亨利四世从南方进了巴黎,又花了两百年的时间在凡尔赛稳固了自己的地位,期间多少代祖先呕心沥血,挺过了多少次家门断绝的危机……光是我们兄弟两个就差点几次死于非命!我们为自己的姓氏而骄傲,也为了保卫这个姓氏的光辉而拼尽全力,您知道我们付出了多少代价!试问,我怎么能够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姓氏在我手中衰败呢?光是想象到这个结局,我就夜不能寐,恐怕死了也没法瞑目。”
艾格隆继续听着,最后,他轻轻叹了口气。
他相信,此刻特雷维尔侯爵是真诚的,比他之前在自己面前的任何时刻都要真诚,这就是他的肺腑之言。
他并不是讨厌爱丽丝,也并不是非要针对谁,他只是想要让自己的家族继续延续下去而已。
侯爵一直都是个狡猾无情、刻薄冷酷的人,但是他也并非没有人性,只不过他的爱,都被倾注到了“家族”这个符号当中,在他心里,只要能够维持家族的延续和门楣,牺牲再多也是值得的,哪怕牺牲家人、甚至牺牲他自己也一样在所不惜。
艾格隆可以理解对方的想法,毕竟在贵族的眼中“家名”就是他们的一切了。只不过,出于对朋友的欣赏,让他心里对爱丽丝略微有些不忍——爱丽丝自从嫁给埃德加之后,蒙受了那么多委屈,还尽心竭力地帮助公公和丈夫做事,无论从任何方面都挑不出毛病来,结果却被这样对待,不光是对她欺骗和隐瞒,甚至还打算让一个私生子登堂入室,抢夺她子女应得的家业,实在太可怜了,简直是欺人太甚。
“难道您就不愿意再给点爱丽丝一点时间吗?”艾格隆忍不住再追问,“现在还没有到必须对她放弃希望的时候吧……”
“所以我也做了两手准备,陛下。”到了这个份上,特雷维尔侯爵索性跟艾格隆全部摊牌了,“我的哥哥会把这个私生子养大,并且赋予他我们的姓氏和身份,这个孩子不会被当成埃德加的儿子,但我会培养和教育他……等他长大之后,如果爱丽丝还是没有儿子的话,那就请您卷顾提携他;如果爱丽丝有了儿子,那您就当做我今天什么都没说过,不必再干涉这件事就可以了。”
特雷维尔侯爵没有说清楚,但是艾格隆照样能够听懂言下之意——如果爱丽丝真的生不出儿子来,侯爵就要把家业都慢慢地转移给这个“远方堂侄孙”,顺便倾注心血来培养他了,爱丽丝和夏露将会沦为弃子。
可是如果爱丽丝在中途生出了儿子呢?那这个私生子就会立刻从天堂掉落地狱,被人弃之不顾,打发得远远地,之前所受到的照顾和教育,都会化为乌有。
无论是哪种结果,都注定有一边会是彻底的悲剧,一切的一切,只是为了满足一个老人维持门楣的执念。
“这是因私欲而造就的悲剧,还是合理的牺牲?”艾格隆低声问。“难道您没有考虑到您需要付出何等代价吗?无论是夏露还是这个私生子,都是您的孙子,难道您对他们没有怜悯吗?”
“这是悲剧,也是牺牲,但更加是必须付出的代价。”侯爵斩钉截铁地回答,“我并非不爱自己的子孙,您是见过我怎么对待夏露的,我怎么可能不爱她?每次抚摸她的脸蛋,我都会感觉到血脉相连的感动。
但是,除了对子孙的爱以外,我有更加需要保卫的东西……如果他们长大之后怨恨我就怨恨吧,只要他们能够把我们的家名继续传袭下去就行。”
看到侯爵表现出这种态度,艾格隆也就不再追问了。
说到底,艾格隆自己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的手上沾满了鲜血,也造成过数不清的悲剧,他之所以怜悯,只是因为因为欣赏爱丽丝、喜爱夏露,换做什么路人的话他根本就不会在意。
既然特雷维尔侯爵如此坚持,那他再多说什么又有什么意义呢?在一个老人的执念面前,旁人的话都只是耳旁风而已。
再说了,他又有什么理由去干涉别人家的私事呢?
“陛下……”在艾格隆沉默的时候,特雷维尔侯爵又抬起头来,热泪盈眶地看着他,“我知道,这些事并不光彩,我也不可能以此为荣,但我请求您体谅我的一片苦心,看在我和我哥哥为您效劳的份上。”
尽管知道侯爵这是在表演,但是面对侯爵这种含泪的请求,艾格隆还是没有躲闪回避的余地。
特雷维尔兄弟两个立下如此大功,自己又怎能毫无表示?于情于理,他只能答应。
“我可以体谅你,将军。我说过,我会卷顾你的子孙,让你的家族在我的手下繁荣昌盛,这种事我绝不食言,你可以把这份卷顾留给你指定的任何人,哪怕是个私生子我也认账……所以,假使某一天你最终决定让这个私生子来继承你的家业和仕途,那我会给他应有的机会。”
尽管心里知道艾格隆不会食言,但是听到他亲口确认,侯爵心里还是松了口气,自己这一步算是赌对了。
“谢谢您,陛下……今天您的恩情,我和我哥哥都会铭记在心。”他继续保证,“我也可以保证,我的子孙,无论是谁,也都会和我一样竭诚为您效力,肝脑涂地。”
“该我做的,我都会去做,但是将军,我也有言在先,您的这些安排所造成的一切可能后果,都要您自己承担,我不会为您分担这份责任——我不干涉您的家事,但您也不能用家事来干扰到我。”艾格隆平静地看着对方,“爱丽丝夫人虽然看上去温婉,但她绝不会是一个任人宰割的羔羊,无疑您现在隐瞒了她,可是您能够一直隐瞒下去吗?总有一天她会知道全部的真相,到时候您认为她会怎么看待您的所作所为呢?”
“她若要恨我,就随她恨去吧——她有这个权利。”侯爵叹了口气,“但如果她能够争气一点,给我带来一个孙子的话,我也不至于出此下策。”
“恐怕这不仅仅是她的责任吧?”艾格隆摇了摇头,然后反问,“埃德加都有空在外面风流浪荡、甚至还留下了一个私生子了,难道不能多花点时间陪伴妻子吗?这么看的话,责任不是在他身上吗?
爱丽丝为了嫁给他甚至付出了被家门弃绝的代价,却得到了这样的结果……您能够想象得到她得知一切之后的心情吗?”
在艾格隆的反问之下,侯爵顿时语塞。
“其实这些道理您都是知道的,只是您宁可视而不见而已……”艾格隆耸了耸肩,“您舍不得责备自己的儿子,所以您把对埃德加的失望和愤怒都转嫁到了儿媳的身上,也让她去承受一切痛苦,难道不是这样吗?”
侯爵这下彻底无言以对了。
不过心中虽有惭愧,但他并不内疚,说到底爱丽丝并没有家族的血脉,在他内心深处也不算真正的家人,就算辜负了又如何?
“我确实对不起她,但是事已至此,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最后,侯爵无奈地发出了叹息,“陛下,我只能为家族考虑了,她的想法对我来说已经无暇顾及。”
“您当然可以这么做,毕竟您才是一家之主。”艾格隆平静地回答,“我只是提醒您,爱丽丝并不是个弱质女流,她有想法也有足够的意志,她甚至现在还有地位,因为特蕾莎非常欣赏她,把她当成了自己身边最亲密的顾问。如果让这样一个人陷入疯狂,您恐怕是会付出代价的。”
之前特雷维尔侯爵一直在巴黎,只是吩咐了儿子儿媳一起逃难,并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一切,更不知道如今爱丽丝已经平步青云,得到了特蕾莎的重用,所以刚刚得知这个消息,特雷维尔侯爵还有点吃惊。
但就算吃惊,他也并不害怕。
他自然是懂得算计的,爱丽丝就算在皇后陛下得宠,又怎么比得上自己在陛下这里的分量?就算她真的得知了真相,谅她也翻不了天。
再说了,爱丽丝就算再怎么生气,她也抛不开“特雷维尔夫人”这个身份,就不可能公然和夫家闹翻,否则名声全毁,她又如何在宫廷当中行走立足?
说到底,特雷维尔侯爵完全不相信一个娇滴滴的小妇人能够和自己抗衡。
当然,在表面上,他也不会把这一层意思挑明,只是看上去退让了一步。
“接下来我会好好疏导他们夫妇的,以我的本意,我比任何人都盼望他们能够尽快生下一个儿子来……如果有得选,有谁会愿意让一个私生子继承自己的事业呢?陛下,今天所说的一切,我请求您为我守密。”
“我会守密的。”艾格隆想也不想地就答应了下来。“不过,纸终究包不住火。”
接着,他又问侯爵,“特雷维尔公爵打算什么时候带着家人启程?”
“应该就在几天之后。”侯爵回答,“这么快就走,确实相当仓促,很多东西都来不及带走;不过废王不愿意蒙受被一个新政府直接下令驱逐的耻辱,所以他宁可先行离开,既然他这么安排了,那我的哥哥只能随驾。”
“哼……他倒是挺识趣的,这样也好,也省得我费心再送客,背上欺负旧王室的恶名。”因为对查理十世国王颇为不屑,所以艾格隆讥讽地冷笑了起来,“那接下来他们有着落了吗?”
“他们准备先去比利时避难,然后再联系其他国家,寻找庇护之地。”特雷维尔侯爵小声回答,“一切就彷照1815年的先例,然后再做定夺。”
也就是在1815年,因为拿破仑登陆法国并且进军巴黎,惊慌失措的路易十八国王仓皇逃离首都,然后躲到了比利时的根特。
历史终于重演了……
现在应该是时间太仓促,各国都还来不及做出反应,所以波旁王家只能先暂且跑到比利时避难吧。不过按照原本的历史线路,1830年的法国国王会躲到英国去,英格兰人康慨地对被废黜的国王张开怀抱。
而后来在1848年,1871年,法国的君王都会被推翻,然后躲到英国去,这就像是他们无法逃离的宿命一样。
当然,艾格隆就不想按照这个走向了。
“好了,那你就代替我去欢送你的哥哥吧。”艾格隆挥了挥手,示意对方可以离开了,“把博旺叫过来吧,我倒要看看这个银行家有多少本事!”
55,愿景
“把博旺叫过来吧,我倒要看看这个银行家有多少本事!”
虽然特雷维尔侯爵还想要再和艾格隆拉近一下关系,但是既然艾格隆已经这么说了,他也只能行礼告退,而在他离开之后,卫兵把早已经等候多时的博旺带到了艾格隆的面前。
在博旺进来之后,艾格隆和博旺互相隐蔽而又礼貌地打量了对方一番。
博旺身形矮胖,其貌不扬,完全不符合喜欢“以貌取人”的艾格隆的胃口,不过艾格隆混了这么久的社会,也深知人不可貌相的道理,所以一点也没有表现出芥蒂,相反他热情地走到了博旺的面前,然后主动伸出了手。
“博旺先生,我久仰您的大名,今天终于见到您了,我很高兴。”
而此时此刻,原本一直精明强干的博旺,却好像发愣了,他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接着迟疑地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地握住了艾格隆的手,一副不堪受用这番荣幸的样子。
这副模样,再配合他矮胖的体型,看上去有一种莫名的滑稽,简直就像是是马戏团里憨态可掬的熊一样。
不过艾格隆毕竟是久经训练,无论多么搞笑的事情都可以憋住笑,所以总算没有笑场。
两个人就这样握住了手,这也是他们自从合作以来第一次见面。
对艾格隆来说,自己很有必要去拉拢、安抚博旺,毕竟这个银行家之前给他大量的帮助,现在更加一口气给他赞助了五百万法郎的巨款,相当于他此刻的“榜一大哥”,确实有安抚的必要。
毫无疑问,作为一个银行家,博旺赞助自己肯定不是因为他喜欢波拿巴家族,只是把波拿巴家族当成了一个投资项目而已,并不存在什么“忠心”;但是在眼下的情境下,对艾格隆来说,五百万巨款比任何忠心都宝贵。
“博旺先生,我非常感谢您对我们的一切帮助。”在握了手之后,艾格隆继续以那种如沐春风的笑容,来给对方画饼和打气,“但是您已经看到了,您付出的投资并没有白费,如今我已经来到了法兰西境内,而巴黎也近在眼前!只要等我夺回法国,那么我会给您应有的补偿……您将成为这个国家最有威望和权势的银行家。”
对于艾格隆的画饼,博旺心里并不在意,在他看来,君王们说的话都只能听听罢了,而他们真实的意思只有行动才能证明,所以他不会因为少年人三言两语就激动到不能自已。
在艾格隆刚才观察他的同时,他也在注意观察这个少年人。
因为自己所处的行业,博旺这些年来迎来送往,同各个阶层的人都打交道,早已经练出了察言观色的本领,比艾格隆的眼光更加毒辣,仅仅几秒钟,他就差不多对艾格隆得出了结论。
这个少年人确实英姿勃发、气势逼人,堪称王孙公子们当中的翘楚,名副其实,确实对得起之前自己的期待。
不过,年轻人本来就容易骄傲,这样的一个少年人就更是如此了,虽说刚刚见到博旺的时候,艾格隆刻意表现出了礼贤下士的姿态,但是博旺轻松就能从这种表面的礼貌下,看到了他骨子里的傲慢。
他现在就已经是如此了,等他戴上皇冠之后,肯定会更加目中无人,所以面对这样的人,是绝对不能因为他表面的和气,而不知道收敛的。
正因为如此,刚才博旺故意把自己表现得跟个见到老师的小学生一样,这只是一种他惯用的藏拙手法,在面对许多大人物的时候,他刻意会让他们觉得自己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老帽,空有金钱却上不得台面的暴发户。
博旺从来都不在意什么虚名,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被人看重、被人奉承,唯一的原因只是因为自己握有金钱的权柄,而无论他实际掌握着多少金钱,在这个仍旧看重血统和门第的世界里,他依旧处在社会鄙视链的下端。
所以,既然不可能去博取世人的赞美,那么他宁可身处幕后,用隐形的锁链来让自己心想事成,人们越是把他看成人畜无害,他就越有施展拳脚的空间。
“陛下,毫无疑问您必将取得胜利,但是戴上皇冠只是您漫长征途的一个里程碑而已,您在之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博旺以憨厚的笑容,抬着头面对着比自己还高一个头的少年人,“虽然我不应该在您面前说不吉利的话,但是想必您自己也看得到,在这几十年间,我们这个国家到底换了多少次政府和政体……任何一个让人民不满的君王,都难以安坐在他的王位上——所以,在我们这个国家,单纯像个外国王公一样醉生梦死是不行的,您想要保有这份江山,您必须满足人民的期待,让国民享有繁荣的福祉。”
博旺没有把话挑明,但意思倒也非常明确——现在就连最“纯正”血脉的波旁王室都保不住王位只能惨澹收场,更何况你呢?
艾格隆心里也知道对方所言有理。
所以,艾格隆收起了自己的笑容,而后严肃地看着对方,“您这话说得确实没错,我知道我的皇冠意味着什么——它不是来自于上帝也不是来自于教廷,它来自于国民!就像当年先皇那样,在登基之前他先让全民投票同意他称帝,而我到时候也会再来一次!只有履行了这一次全民公决之后,我的皇冠才有合法性。
国民既然可以把我推上皇位,那自然也能够把我拉下来,我和我的妻子时刻都将铭记着这一点,接下来我们也将以自己最大的热忱去实践我们的诺言。”
艾格隆心里也知道,这种冠冕堂皇的话人人都会说,也根本不可能说服博旺这种久经世故的老狐狸,所以他马上又话锋一转,“当然,仅仅只是我们夫妇两个为此努力是不行的,我们还需要建立一个高效而且有魄力的团体,来一起为我们的目标服务,我深信,我登上皇位绝不仅仅是和古代一样无聊的王朝轮回,而是意味着一个全新时代的到来,我能够带领这个国家和这个民族走入到一个前所未有的富裕繁荣的新时代——而您,我认为也不仅仅是一个见证者,也将是我们这座宏伟大厦的奠基人之一!”
看着艾格隆突然康慨激昂的一番话,博旺听得又愣住了。
按理来说,说话天花乱坠的贵族他已经见多了,本来是不会有什么触动的,但是这个少年人身上似乎又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染力,让他感觉好像还真有点可能性。
正因为心里有点相信又不敢相信,所以博旺忍不住又追问对方。
“那您具体是指什么呢?”
艾格隆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又打量了博旺。
博旺是一个成功的银行家,这意味着他无数次地坑蒙拐骗、操纵行市,让数不清的人倾家荡产;但是从另外一个方面来说,他也比任何人都更加深入了解这个社会的运行机制、明白各行各业的细致之处。
对比起自己身边的这些军人、贵族,也许他们忠心耿耿,但是他们不可能具备和博旺一样敏锐的嗅觉和宽阔的视野。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博旺可能是他身边的人当中最能够他想法的人之一了。
于是,想到这一点之后,艾格隆就来了兴致。
此时此刻,对他来说这不是一场公式化的觐见,而是一次自己对未来构想的短暂发布会。
“博旺先生,您是一个聪明人,而且您是一个令人敬佩的白手起家者,您深入到市井和宫廷,您同时和贵族以及平民来往,所以您恐怕也会隐隐之间有所预感了——我们现在就处于一个大变革的前夜,只需要在短短时间里,社会的面貌可能就会迥然不同,它将与之前十几个世纪划下一道鸿沟,变成令人惊叹的模样。”
博旺仔细想了想,要说他心里没有一点点这样的预感,那肯定不至于,但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用语言来形容。
更重要的是,他的想象力还不够大,根本想不到“和之前十几个世纪迥然不同”的社会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这也并不怪他,因为在这个时候,任何人都可能无法想象。
虽然在1492年哥伦布就发现了新大陆,但是在接下来的年岁里,世界并没有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绝大部分国家依旧在君主的统治下,农奴制依旧在各国盛行,最先踏上新大陆的西班牙在短暂的辉煌之后,也陷入到了无可挽回的衰落当中。
对于全世界的绝大多数人来说,1800年和1700年甚至1500年没有多大的区别,虽说欧洲人在这期间打了多次空前规模的战争,死者不计其数,但体现一个国家国力的指标,依旧是农民和农田的数量,所有的财富说到底还是靠土地和粮食来衡量的。
而几百年里掠夺和积累的财富,要么被贵族们挥霍一空,要么就消耗在漫长而血腥的战争当中,为了几块不知名的土地流尽鲜血,仿佛永无停歇。
然而,到了这个时刻,欧洲人靠着科学的积累、技术的进步,终于跌跌撞撞地走入到了工业革命的大门,尽管没有人在事前意识到发生了了什么,但从此世界就将完全不同了。
在这之后,几乎每隔一代人,欧洲的社会就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先是有了蒸汽机、铁路,然后有了电报和轮船,接着有了化工和内燃机,整个社会的生产力呈现指数上升,每一代人创造的财富就相当于之前几千年的总和。
在这样急速膨胀的生产力扩张当中,财富将不再被“农田”所定义,而是体现在工厂和机器当中,体现在高速运转的全球物流当中,体现在高度发达的银行和保险等等金融巨头当中。
在悄然之间,整个社会的复杂度出现了惊人的变化,每个国家的政府都变成了迷宫一般的庞然大物,管理着全社会的教育,建设庞大的军备,分配着难以想象的资金。
这些东西,从1830年的视角来看,不到半个世纪之后就会应有尽有,然而在1830年,又有谁能够完全看得清楚呢?哪怕有人告诉他们,现在巨大变革的前夜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恐怕也只会付之一笑,在他们眼里,这个世界和他们祖祖辈辈的世界不会有什么不同。
对艾格隆来说,博旺想象不到是再正常不过,但是他却可以给对方一些启发——顺便在对方的心目中树立起自己“高瞻远瞩”的光辉形象。
“博旺先生,新时代的证据有很多,只要您认真去看,就会一览无余——您恐怕已经听说过了,英国人使用蒸汽作为动力,制造出了可以在铁轨上行驶的列车,它可以不依赖人力畜力,高速运输大量人和货物……您想象一下,假设我们把它铺满法兰西的大地,让每一个村镇都拥有一个列车停靠的站点,那么它将给人们的生活带来多大的变化?它又将使得我们拥有多么可怕的物资调动实力?”
“铺满整个法兰西的大地……”被艾格隆这么一说,博旺顿时陷入到了沉思,“我之前确实听说英国人已经有了实用的铁轨和蒸汽机车了,我也想过要去引进过来看看效果……只是陛下,它真的能够让国家翻天覆地吗?”
“只要我们有足够的决心,那么它就能。”艾格隆斩钉截铁地回答,“如果您不相信,那么我们不妨到时候试试看吧——在我掌权之后,我将把它当成我的头等大事来办,您很快就能眼见为实。”
看到艾格隆这种表现,博旺心里暗暗点头。
倒不是说他立刻就心悦诚服了,他一向是个谨慎的人,只有亲眼见到才会相信,但是不管怎么样,这个少年人让他感受到了一种蓬勃的朝气,一种面对未来的自信,而他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有在国家的中枢看到了。
他至少真的准备去带领国家走向新时代。
暮气沉沉的老头被朝气蓬勃的少年人取代,这也算是国家的幸运了。
“除了铁路之外,我还有很多计划,我要让这个国家翻天覆地——而您也是我的助手,为了实现我的目标我需要资金,需要一个极为专业而且强有力的人为我提供融资支持,而您,我认为就是最合适的人选——”艾格隆再度向博旺伸出了手来。
“博旺先生,您今后将有无限的机会去留下您的名字了。”
56,宏图愿景
“博旺先生,您今后将有无限的机会去留下您的名字了。”
在艾格隆再度伸出手之后,博旺下意识地伸出了手,和艾格隆再度握手起来。
不同于刚才仅仅是礼节性的握手,这一次,两个人之间突然多了几分“志同道合”的气氛来了。
虽然他们只是初次见面,之前没有过任何交集,但是艾格隆却能够明显感受得到,这个其貌不扬的银行家,却有着敏锐的思维和超过常人的视野,虽说他不能完全超越整个时代预见未来,但至少他能够模模湖湖地理解什么是未来。
他在几十年当中,想尽一切办法去增殖金钱,为自己积累权势,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不得不去深入了解各行各业,了解这个世界的运行逻辑,久而久之,他自然能够看得出来,到底什么东西才能够让资本更快地增殖。
而艾格隆短短几句话,虽然不可能让他一下子就看清楚未来,但是却也给了他一种拨云见日的感觉。
原来还有人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他在心中不可能不为此感到高兴。
他原本以为,自己在这个少年人面前,会得到一场自吹自擂的表演,要么就是天花乱坠的画饼,这种场面他在那些欠他钱的贵族那里都见得多了,这个少年人就算再有能耐,顶多也只不过把这种场面表演得更加动情一点而已。
但是却没有想到,他看到的是宏图愿景。
当然,他毕竟还是一个谨慎的人,即使在这种时候,他也没有飘飘然到失去理智,而是再给了艾格隆提醒,“陛下,我非常感谢您对我的看重,也非常欣赏您这种宏图大志——但是我必须站在专业的角度来提醒您,所有的融资,不仅仅是账面上的数字,它还是一种负债,它影响是的您、是整个国家的信用;您不能只想着花钱,却不去想怎样抹平这一份债务。
简单来说,您的投资必须能够盈利,哪怕不在短期内盈利,至少也要让人们看到长期盈利的前景……我可以为您融资,借到难以计数的金钱,但我终究不是一个魔术师,我不能无限地为您去维持这种信用,您终究必须靠您手中能够盈利的投资来说服所有人,如果您做不到这一点,那么人们就会对您失去信心,您的政府的融资能力就会下降,进而就无法用新的债务来覆盖旧的债务,债务会像滚雪球一样越发庞大,直到最后把这个政府压垮。”
以21世纪的眼光来看,博旺的意见过于保守,但是在此时,在这个世界上还不存在不依靠任何贵金属、或者一般等价物支撑的纯信用货币,一个政府也不可能单靠自己随便开动印钞机就能积累天量的债务,更不存在一个可以让全世界来吸收超发货币的强势货币,所以博旺的话反而是正确的,他的顾虑正是基于不久之前的历史。
波旁王朝历代国王好大喜功,自从享国以来战争连绵不绝,浩大的军费开支让国家财政几乎为之枯竭;而在这种情况下,王室成员们还不知道收敛,生活骄奢淫逸挥金如土。在王室的表率之下,贵族和政府官员们同样以挥霍奢靡为荣,政府没有财政纪律可言,开支年年入不敷出。
路易十六上台之后,虽然他自己并没有那么多缺点,但是他也没有改变固有行为模式的决心,他身边的妻子和弟弟们依旧和往日的先祖们一样,所以他的政府无法改变债台高筑的命运,债务逐年上升,并且看不到任何能够缓解债务危机的希望。
虽然路易十六的财政大臣内克确实很有才能,能够靠着各种左支右绌的手段勉强敷衍,但是他最终还是无力回天,他上书路易十六,告诉国王如果不尽快缓解财政危机,王国马上就要破产,而路易十六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最终,路易十六无奈之下决定召开已经尘封了一百多年的三级会议,准备让全民一起来找出办法,共同“消化”掉自己王朝那恐怖的债务。
国王却没有想到,积怨已久的第三等级,借着三级会议聚在了一起,并且和巴黎那些在饥寒交迫当中已经愤怒无比的贫民们合流,开始向整个不合理的旧制度发起了进攻。最初他们尚且有敬畏之心,要求并不是很多,但是随着形势一步步演变,以及路易十六和贵族阶级们的内讧,形势一步步走向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最终引爆了大革命,路易十六本人和他的王朝一起在烈火当中化为了灰尽。
可以说,如果没有财政危机和债务危机,路易十六根本就不需要召开三级会议,也就不会把第三等级的舆论引爆出来,而平民们也不至于因为贫困和怨愤而站起来推翻他们曾经无数次欢呼过的国王。
前车之鉴仅仅才过了几十年,博旺自然对此记忆犹新。
在他看来,如果艾格隆因为自己的“宏图大志”而不计代价地去到处撒钱,进而推高政府的债务,那无非是在自寻死路而已,纵使看上去比之前的波旁国王们有作为很多,但结果是一样的,都不会有好下场。
而如果自己在这种情况下,参与到这一场浩大的戏剧当中,那么自己搞不好也一样会引火烧身。
面对博旺的质疑,艾格隆也并不生气,因为在新时代到来之前,肯定会面对许多质疑。
有些质疑是来自于庸人与愚人,他们只是单纯觉得“任何改变都是错的”而已,所以他们的质疑毫无价值,艾格隆也不屑于跟他们解释什么;而博旺的质疑却是聪明人的质疑,他不反对变革,只是希望这种变革在财政上能够“可持续”而已。
“您说得没有错,保持政府的财政平衡非常重要,甚至可以说,是维持我们统治的生命线。我们可以负债,但不能债务失控,必须让人们看到我们长期能够清偿债务的可能性。”艾格隆点了点头,然后继续向博旺解释,“我打算接下来先以政府本身来筹资,在最具有盈利价值的地方修建示范性的铁路,让人们看到它盈利的前景;接下来以政府的权威,颁布特许经营证书,让民间筹集资金来建设新的铁路,然后再以国家来统筹运营,这样我们在新时代的运输和邮政当中将拥有巨额盈利,足以让这笔债务不至于成为压垮我们的重负。”
艾格隆提出的办法,也正是后来欧洲各国的解决办法,先是通过政府规划建设路线,分批次地建设铁路,控制债务的规模;其次通过特许状来吸引民间融资,减轻政府筹款的压力,最后再通过全国性的统筹运营,实现铁路网的经营盈利,通过这些方法,欧洲、尤其是西欧国家在短短一代人的时间里就建设了覆盖全国的铁路网,让“工业革命”直观而又润雨细无声地改变了整个社会的面貌。
博旺虽然无法预见到这个未来,但是对艾格隆提出的这些办法,却感觉到眼睛一亮。
他能够察觉到,这确实是极好的解决办法——更加关键的是,它证明了这个少年人,确实不是空口白话,而是真的在思考怎样让自己的宏图愿景落实到地面上。
而且,这个少年人显然不是那种刚愎自用的蠢货,他知道去听取合理的意见。
有了这样的认知,博旺也终于放下心来了。
总之,有了艾格隆的提示之后,博旺的心里已经豁然开朗,艾格隆虽然说得比较模湖,但是具体怎么操作,他心里早已经有了数,甚至已经想到了好几条融资和招标的实施细则。
这个少年人的第一步计划,是建设示范性的铁路线路,而博旺也打算以此为契机,来看看它是否真的具有“改天换地”的效果,如果有的话,那博旺也不会犹豫,而是以自己全部的财力和能够,去筹集资金,完成这一项注定会改变世界的事业。
不仅仅是为了赚取更多的金钱,更是为了那种改天换地的快乐,这是他的前辈和同行们绝对没有机会去品尝的,那也意味着他比任何人都更加善用了金钱的权杖——进而可以说,那将是他人生价值的最大体现。
就在这短短的交谈当中,博旺不知不觉也变得意气风发了起来。
“陛下,您真是让我惊异。”他忍不住夸奖起艾格隆来了,“我早知道,您博学多才,年纪轻轻就创下了一番大事业,但是这样的少年英雄,古时候也有不少;而我没有想到的是,除了权力和国土之外,您居然还思考了这么多其他的东西!我敢说,从没有一个君主能够像您这样去仔细思考未来,更别说去了解那些技术和融资的细节了……如果不是当面听您说出口来,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全是在您的脑子里想出来的东西!天纵奇才……我只能这么说,上帝造人的时候,终究还是有偏爱的!”
博旺这是真心实意的赞美,艾格隆听了之后,心里却略微感到有些惭愧。
毕竟说到底,自己看上去是看到了未来,但实质上,也就是“前人”的肩膀上罢了。
不过这种羞愧也并没有持续多久,他已经习惯于把对未来的洞察当成自己的一种“天赋”了。
这种天赋,帮助他震住了很多人,就连阅人无数的塔列朗亲王和博旺先生,也不禁为他而赞叹。
但是,人跟人打交道不是几个小时的事情,而是几十年的事情,对于这些人精们来说,看穿一个人到底有没有本事实在太简单了,虽然艾格隆现在能够镇住他们,但如果艾格隆在后来表现得平庸的话,他们同样也会看清真相,进而轻视艾格隆。
所以艾格隆不可能一直以“预见性”当成自己的全部本钱,他必须自己不断学习和成长,变成一个单靠自身就能够驾驭他们的人。
当然,艾格隆还有另外的优势,那就是他现在非常年轻,才刚刚接近20岁的他就已经和这个国家最顶尖的这一群精英打交道了,这些精英们年纪都比他大几十年,自然也会比他早几十年退场,而接替这群人的人,无论是权术还是眼光,就不可能再是艾格隆的对手了,那时候他们都只能仰望这位看上去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皇帝陛下。
时间就是艾格隆的朋友,他会善用它。
“上帝确实会偏爱某些子民,会给他们超越常人的天赋,但天赋是需要兑现的,如果一个人没有兑现他的天赋,那么他和普通人也没有什么区别。”艾格隆从容地回答对方,“而我,因为众所周知的灾难,不幸失去我的皇冠,也失去了我的童年,于是从孩童时代开始,我就被迫放弃了玩乐,而是把精力用在求知和练剑上,因为我知道,在所有人都抛弃我的时候,只有知识和利剑能够帮我摆脱寄人篱下的处境,帮我夺回失去的一切!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我只能去不断地思考,在书斋当中去观察整个世界,积累我的知识体系,锻炼我敏锐的感知。在我的同龄人们都沉迷于享乐之时,我看遍了数不清的书籍,也一直都在关注新闻,所以我把握住了世界的脉搏,我知道我能走什么样的路,我更加知道我能够带领这个国家走向何方!”
“说的太好了!”博旺忍不住拍手赞叹,“陛下,我为您小时候所遭受的苦难而感到遗憾,但是我相信,您比其他人更强的地方,在于您超越了自己的苦难,把它变成了燃料,让您拥有了令人惊叹的才能,我为我们的祖国感到幸运,因为它终究还是等到了您!”
虽说后面的话有些浮夸,但是博旺有一部分还是真心话,他确实认为法兰西终于得到了一个它渴盼已久的领袖,他年轻有为、雄心勃勃,而且除了杀戮之外还懂得去建设,他能够给这个国家带来和平与繁荣——至少博旺确信如此。
而在这样一个人手里,自己又将能够创下何等辉煌的事业呢?他忍不住已经翘首以盼了。
57,双重要挟
当时间来到傍晚时分,艾格隆和博旺的会面,在两个人都满意的情况下结束了。
艾格隆只花了短短的两三个小时,就让博旺对他产生了一种“相见恨晚”的情绪,并且对他超出了年纪的视野和魄力大为叹服,也产生了今后要和他一起大干一番的豪情。
而对艾格隆来说,他安抚住了自己的榜一大哥,让博旺觉得他的投资物有所值,那么接下来,在艾格隆还需要钱的时候,想必博旺也肯定会继续慷慨解囊。
这一次的会面宾主尽欢,艾格隆本来还客气地挽留博旺,邀请他在枫丹白露住一段时间,但是博旺客气地拒绝了。
并不是他不想给艾格隆的面子,而是他不敢远离银行太久,毕竟那里才是他的命根子所在,把金库交给其他人镇守,哪怕是多年的心腹他也不敢放心,所以宁可自己坐镇在银行里面。
而且,虽然绝大多数人都会觉得受邀在宫廷做客是很值得夸耀的事,但博旺却不这么看,他清楚虚名对他毫无意义,如果太高调的话,只会把自己暴露在台前,接受所有人的审视,那样的话他一举一动就会受到更多关注,这完全不符合他的利益。
既然博旺不愿意久留,艾格隆也不勉强,客气地派人送走了自己的这位重要支持者。
而等到博旺走了以后,艾格隆又将自己的卫队长安德烈-达武叫了过来。
“安德烈,今天运过来的钱都已经清点好了吗?”
“已经清点好了,陛下。”安德烈对艾格隆的问题早有准备,立刻就回答了他,“这笔钱主要是金币,再加上一部分钞票,总计五百万法郎,分文不少。”
“很好。”艾格隆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从自己的书桌上拿过了一页纸递给了他,“你按照我列明的清单去使用它吧。”
这张纸上写的是艾格隆对这笔钱的分配方案,一部分分发给自己麾下的各支部队,充作接下来两个月的军饷(当然,最亲信和最精锐的部分拿到的钱更多);一部分则被清点了起来,预备用作接下来拉拢各种潜在支持者的资金。
在得到了塔列朗的通气之后,艾格隆开始让自己的手下们在巴黎周围地区搜索那些避难逃亡的议会议员,然后想尽办法“说服”他们同自己合作。
而想要打动这些人合作,光是靠口舌是不够的,还得给出更加实际的东西——毕竟,如今这个年代,比起波拿巴家族的威名来,恐怕还是金币的光辉更加能够打动人心一些。
在做出了这两方面的安排之后,这笔几百万的巨款,几乎在他手上还没有停留几个小时,就被他散出去了大半,原本可以让一个普通人过上好几辈子富足生活的钱,却不够他花几个小时,政治果然是个可怕的吞金巨兽!接下来他不止要花光这五百万,还要花几倍甚至几十倍的金钱,通往皇座的路必将是黄金铺成的。
不过艾格隆生性豁达,倒也不会为此心疼,只要这些钱能够让他实现自己的目标,那花出去就是值得的。
在分配完这笔赞助款之后,艾格隆放下了手中的事情,离开了自己的办公室,沿着王宫的走廊,来到了花园当中。
虽说因为之前荒废了十几年,花园有些萧条破败,不过经过短时间的整修之后,它已经恢复了些许旧观,此时正是初春,各处的绿茵开始萌发出嫩绿的新芽,将花园点缀得景色宜人。
此时正是傍晚时分,微寒的春风在宫室与花园当中回荡,清新的空气当中夹杂着勃勃生机,金黄色的阳光洒落在这些绿茵和喷泉上,让原本生动鲜明的景色又蒙上了一层似真似幻的光辉。
艾格隆一边漫步在这个属于自己的宽阔花园当中,一边注视着周围,片刻之后,他看到了在喷泉边有两个人正在散步,一个是少女,一个
是年长的女子。
她们两个偶尔还会交谈,不同的是,少女巧笑嫣然,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开口,像是在故意帮对方开心一样;而年长的女子却一脸冷漠,只是偶尔才回应几句。
不用说,这两个人自然就是比昂卡和艾格妮丝这对师徒了。
自从被带到了枫丹白露之后,原本吃尽了苦头的比昂卡突然苦尽甘来,待遇提高了不少——艾格隆直接把她交给了艾格妮丝看管,而艾格妮丝作为徒弟自然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改善师傅的待遇。
她没有再给师傅捆上枷锁,囚入地牢,而是把比昂卡安置到了自己所居住的套间里,并且还尽量保障她的各种待遇,若不是人们还记得她是“戴罪之身”的话,她简直就像是个访客一样了。
当然,比昂卡没有自由走动的权利,只能在每天傍晚由艾格妮丝带出来,在花园逛一逛,相当于“放风”,这也是比昂卡为数不多的能够呼吸户外空气的时间。
虽说这样的“监禁”漏洞颇多,但是比昂卡却十分老实,没有尝试逃跑。
毕竟比昂卡也知道,自己受到的种种优待,绝不是因为这个少年人对自己心怀善意,只是因为艾格妮丝为自己求了情、得到了少年人的开恩罢了,这等于是艾格妮丝用自己的名誉来担保她不会逃亡,换言之,如果自己胆敢逃跑的话,艾格妮丝也必将负起责任来,所以她也不想因为自己的行动,牵连到自己的徒弟。
而艾格隆此时来到花园当中,就是为了寻找她们两个的。
在他接近的时候,这对师徒都有着敏锐的感知力,所以很快就注意到了他,比昂卡选择了视而不见,而艾格妮丝则转过头来,向他满面笑容地挥了挥手,欢迎他的到来。
毫无疑问,艾格妮丝如此热情,其中是有不得已必须讨好艾格隆,而“强颜欢笑”的成分,不过对艾格隆来说,这到底是发自内心还是强颜欢笑根本不重要,或者甚至可以说,这种半推半就的感觉更有趣。
所以他也满面笑容地向艾格妮丝挥了挥手,接着走到了这对师徒的面前。
“艾格妮丝。”打量了两个人一番之后,艾格隆看向了少女,“看上去你的师傅恢复得不错。”
“这都是有赖于您的宽宏大量,陛下。”艾格妮丝连忙回答,“本来她已经濒临极限了,还好您大发了慈悲,现在她的身体恢复得很快。”
“但我好像没有看出她为此感激了我。”艾格隆冷笑了一声,然后看向了比昂卡。
而比昂卡看上去是彻底贯彻了非暴力不合作原则,只是看着远方一言不发,而她这种态度,让艾格妮丝有些紧张了,于是她连忙接过了话。“我师傅一向沉默寡言,不肯在别人面前示弱,不过她并非不懂事理。您在身为受害者,原本可以使用任何手段报复她,但您如此宽宏大量地对待了她,她怎么可能毫无触动呢?她只是……只是不好意思开口道谢而已。”
艾格妮丝这番话,听得比昂卡心里直冷笑,但她也不忍心当面驳徒弟的面子,所以依旧一言不发。
艾格隆当然也看得出实情,不过此刻他的心情甚好,所以也不打算跟比昂卡斗气,所以他顺着这个台阶就转移了话题,“是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太好了,那么她现在决定跟我合作,招供幕后的主使者了吗?”
“目前还是没有。”艾格妮丝的脸上掠过一丝羞惭,但还是只能硬着头皮回答,“请您再给我一点时间吧……”
“所以,我的宽宏大量到底换到了什么呢?艾格妮丝?”艾格隆装作无奈和恼怒地扫了她一眼,“虽说我确实愿意为你做出让步,但我的时间和耐心都不是无限,眼下我正在和我的敌人进行着搏斗,针对我的刺杀事件我必须刨根问底然后去报复,这些你应该都明
白的吧?”
艾格隆的视线,让艾格妮丝越发惭愧和委屈了,她自己心里也清楚,为了满足自己任性的要求,这个少年人做出了什么样的让步,然而自己在说服师傅一事上却毫无任何成果,只是一直在以“请再多给点”时间来敷衍拖延,往轻里说这是不知轻重,往重里说这已经是厚颜无耻了。
可是她又没有办法,毕竟现在这种情况下她也无计可施,只能硬着头皮拖延时间,指望有什么奇迹发生,或者指望艾格隆和师傅有一方能够突然改变主意——当然即使她自己也知道,这样的希望非常渺茫。
在艾格隆的逼问下,艾格妮丝轻轻地咬了咬嘴唇,然后低垂了视线,提起裙子屈膝向艾格隆行礼致歉,“陛下,我难以用语言来形容我此刻的愧疚,事情落到这一步,确实是我无能,我甚至不敢奢求您原谅我的过失。但是我请求您再给予我一点耐心,我相信只要再等一阵子,一定可以得到您满意的结果。”
说完之后,艾格妮丝继续屈膝,低着头不再再看艾格隆,脸色也因为被迫说谎而羞惭得发红,她原本高挑的身躯现在,现在只和艾格隆胸口平齐,尽显恭顺和歉意。
虽说艾格妮丝平常性格直率,行事豪爽不拘小节,但是她毕竟从小也接受了全套的教育,在想要讨好某一个人的时候,还是能够轻易做到的。
看着艾格妮丝如此郑重地向自己道歉和求情,艾格隆心情变得更好了。
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指望过艾格妮丝能够“感化”比昂卡,之所以一直容忍她这么敷衍自己,无非是让她在心中觉得“有愧于”自己,进而在愧疚心的驱使下对自己不断退让底线——而从目前的效果来看,这个计划是非常成功的。
虽然心里乐得很,但是艾格隆脸上只摆出了一副勉强接受的样子,绷着脸伸出手来,一把把艾格妮丝拉了起来。
“好了,不必如此郑重,艾格妮丝……既然你觉得还需要一点时间,那我就再给你一点时间吧。唉,如果可以选的话,我也不愿意让你为难。说到底,这一切的责任都在你师傅身上,我已经足够宽宏大量了。”
说完之后,他顺势把艾格妮丝的手揽在自己的手臂与躯干之间,而艾格妮丝也不敢挣扎反抗,两个人就自然而然地这样牵着手一起散步了。
看到艾格隆再度“让步”,艾格妮丝心里如释重负,也无暇去计较少年人的失礼行为,然而这一切落在了冷眼旁观的比昂卡眼中,却是又心痛又愤愤不平。
在她看来,艾格妮丝一直都是她引以为骄傲的徒弟,就算这个少年人未来可以成为皇帝,艾格妮丝也没必要卑躬屈膝到这个地步。
她也知道,自己在隐隐约约当中成为了这个少年人要挟徒弟的工具,所以心里越发恼恨。
当然,再怎么恼恨,她也不敢再动手,因为那会牵连到徒弟,所以她只能用语言来反击这个可恶的少年人。
于是,她终于主动对艾格隆开口了。
“罗马王,如果您对我余怒未消,那您尽可以冲我来,要杀死我我也毫无怨言,因为这是我应得的下场,何必对一个孩子撒气?难道欺负艾格妮丝就能够体现出您的威名了吗?”
对于比昂卡的质问,艾格隆不屑一顾,毕竟眼下她已经是拔了利爪的猫,哪怕张牙舞爪,也不能对自己造成什么杀伤力。
“任何人只要看到了这一切,都不可能说我在欺负她,相反我已经在尽我所能地帮助她了。”艾格隆冷笑着反驳,“如果你觉得艾格妮丝受了委屈,那么请先想清楚,她所有的痛苦和委屈都是你带来的!现在,她正在为保住你的性命而努力,想想她为此付出的努力和泪水,难道你不觉得惭愧吗?”
艾格隆的反问,让比昂卡顿时哑口无言。
因为她自己也知道,这一次少年人说的是实话。
“如果你稍微对她的处境有一丝怜悯的话……那你就应该展现出一点点的诚意。”艾格隆一边说,一边故意搂紧了艾格妮丝的手臂,“女士,我不要求你现在就供出你的主使者,或者这桩刺杀案的种种内情,但你至少应该写一份材料,写清楚你的出身来历,这样艾格妮丝也好有个交代,不是吗?”
58,报恩
“但你至少应该写一份材料,写清楚你的出身来历,这样艾格妮丝也好有个交代,不是吗?”
艾格隆的质问和诱导,很快就起到了效果,比昂卡一时间哑口无言,眼神也从坚定变得有些闪烁起来。
她心虚了。
毕竟,以她的视角来看,徒弟艾格妮丝为了提高她的待遇而冒了巨大风险,而且甚至可能给一家人都带来了拖累,而她却一直守口如瓶,让艾格妮丝无法交代,所以她是大大亏欠了徒弟的。
在这种情况下,艾格隆故意漏了一个口子,让她不必交代幕后指使者,只需要供述自己大致的生平信息,在这个条件下,她很轻易地就动心了——毕竟这至少可以安抚一下自己内疚的心。
反正在她看来,自己的生平经历并没有什么值得避讳的地方(除了和高丹先生的交情为了保密不能说之外),也不会给任何人带来困扰。
艾格隆故意当面刺激她,也是为了让她心态失衡,更加容易动摇。
终于,在犹豫了片刻之后,她下定了决心。
“好,我可以写,不过这不是为了换取我自己的苟活,而是为了我的徒弟——现在,把你的手放开吧!别再光天化日之下做出这种不成体统的样子了!”
然而,她的厉声呵斥,却并没有得到预想的效果,艾格隆非但没有松手,反而继续揽住艾格妮丝,然后嘲笑地反问了对方,“您是不是有了自己可以跟我谈条件的可笑错觉?请您弄清楚,我这是法外开恩,而不是在请您做什么!我和艾格妮丝想做什么也不需要您来指手画脚,您应该庆幸自己有这样一个出色的徒弟,然后想办法回报她对您的恩惠,而不是继续给她添乱了,明白吗?”
被艾格隆冷嘲热讽一通,比昂卡气得手指颤动了起来,可想而知如果她此时身边有一把剑的话肯定已经拔剑冲上来了——可惜,现实并不是幻想,她只能气愤地看着艾格隆,却什么都做不了。
没办法,现在两边的差距实在太大了,若是比试剑术,艾格隆和师徒两人都有的一拼,但是让她们和艾格隆进行口舌辩论,那简直是单方面的屠杀,无论什么歪理艾格隆都能信手拈来,驳得她们无话可说。
所以,在不知不觉当中,比昂卡也正好落入到了艾格隆的陷阱里面,为了弥补心中的愧疚而做出了“让步”。
比昂卡肯定不会觉得这样一份不涉及刺杀阴谋的自供书有什么问题,但是对艾格隆来说,有这样一份自供书,他就可以移花接木,编造出更加真实的刺杀阴谋,和维尔福检察官一起坐实这一桩案件、把矛头指向奥尔良公爵了。
他不需要完全坐实,只要做到有四五分真实,就足以煽动人心了,毕竟人们往往都喜欢猎奇,会相信那些看上去能够自圆其说的阴谋论,而“奥尔良公爵图谋刺杀罗马王”正是这样一种合情合理的阴谋论。
而且刺杀政敌在法兰西人民的历史记忆当中也不算新鲜,三亨利之战的三个主角(亨利三世、吉斯公爵亨利、亨利四世),统统都是在刺客的手下死于非命;保王党也曾经安置炸药,差点炸死了拿破仑皇帝。
有这样的先例在前,亨利四世的子孙奥尔良公爵图谋刺杀罗马王又有什么奇怪的?
比昂卡完全不懂政治的险恶,所以注定将会在不知不觉当中成为艾格隆的帮凶,成为他打击政敌的武器(当然,以上帝视角来看,艾格隆也没有冤枉他的对手)。
看到比昂卡气急败坏又无能为力的样子,艾格隆心里得意至极,好不容易才没有让自己大笑出声。
“陛下……”看到师傅气急败坏的样子艾格妮丝自然心疼,而且此时心中的羞耻和惭愧,也让她完全抬不起头来,“您还是注意一下影响吧……”
说完之后,她试图抽回自己的手,然而艾格隆才不打算给她这个机会,依旧强硬地拉着她的手,两个人也在僵持当中挨得更加近了。
“艾格妮丝,正好我也有话想要跟你说——你能否给我一点时间,让我们单独相处一会儿呢?”艾格隆微笑着询问艾格妮丝。
虽然艾格隆貌似是询问,但语气当中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口吻,而艾格妮丝在短暂的犹豫之后,最终还是默认了现实,轻轻地点了点头——毕竟,无论是师傅的性命,还是父兄的前途,她现在有求于艾格隆的地方实在太多了,在自己理亏的情况下,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对艾格隆硬气起来。
在艾格妮丝点头之后,艾格隆又以胜利者的轻蔑,看向了旁边气愤不已的比昂卡,“好了,我们现在有点事要谈,您先回去写文件吧,我希望等我们回来之后我就能收到它!当然,您也可以选择听而不闻、拒不配合,但是如果您心中稍存良心的话,就想想艾格妮丝为了帮助您而付出了何等努力,是否做出最低限度的回报,就看您自己了!”
说完之后,艾格隆也不再理会比昂卡,而是拉着艾格妮丝一起走了,留下比昂卡在原地气得七窍生烟。
艾格隆之所以表现得如此趾高气昂,主要是为了报复之间遇刺受伤之辱,当然他也刻意控制了度,免得真把比昂卡刺激坏了。
此刻,他反而是最害怕把比昂卡气死的人之一了。
一方面,比昂卡是一个重要的“人证”,他需要留下这个道具,和自己的同党们一起制造攻击自己政敌的口实;另一方面,她也是自己拿捏艾格妮丝最有力的武器——当然,反过来也是一样的。
只要把这对师徒都攥在手里,用她们互相拿捏另一个,那他就可以予取予求了。
只不过,虽说他是这么做的,但是需要用技巧,把要挟伪装在种种花言巧语当中,以免触碰到她们的底线,至少到目前为止,艾格隆做得得心应手——毕竟,以他这些年锻炼出来的驭人手段,拿捏这两个没有什么心机的女子实在太简单了。
带走艾格妮丝之后,艾格隆没有急着说话,而是带着艾格妮丝在花园当中散步走了一段路。
花园里人并不多,而且没有人胆敢来打搅艾格隆,纷纷远远避开,所以两个人一路上倒也没有碰到任何阻碍。
艾格妮丝却感到十分不自在,毕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和陛下表现得如此亲近,实在让她羞惭不已,而且一想到特蕾莎殿下,她更是紧张不安。
当初在瑞士的时候,艾格隆只是邀请艾格妮丝共舞一曲,特蕾莎都当面搅和了,现在在这里,到处都是特蕾莎的眼线,又怎么可能瞒得过她呢?艾格妮丝可不想又因为艾格隆而遭到什么无妄之灾。
所以在犹豫了许久之后,她大着胆子询问艾格隆,“陛下,您是打算跟我说什么事呢?”
“其实也不是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情,艾格妮丝,不用紧张。”艾格隆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再询问对方,“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所以你也不用顾忌什么,艾格妮丝,跟我说实话吧,你认为你的师傅有可能幡然悔悟,来跟我合作,指证那些背后的指使者吗?”
被艾格隆如此单刀直入地询问,艾格妮丝猝不及防之下,明显有些慌乱。
她自己当然清楚,师傅接受刺杀的委托,就是为了报高丹先生当年的救命恩情,她怎么可能出卖救命恩人?她不敢说实话,可是在艾格隆锐利的眼神下,她又不敢和刚才一样说谎话,她一下子涨红了脸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你真是不擅长说谎,艾格妮丝……不过这也正是你的优点。”看着艾格妮丝可爱的样子,艾格隆笑得更加开心了,“都这个时候了,难道你认为我没有足够的脑力看清楚真实情况吗?不要用拙劣的谎言来让两个人之间横生芥蒂了,这毫无意义。”
艾格隆的笑容非常有感染力,但是艾格妮丝却只觉得痛苦和无奈,因为她的谎言终究还是敷衍不过去了。
师傅所犯下的罪行是明摆着的,哪怕她自己也知道被杀了毫不愿望,但是即使如此,她还是想要拼尽全力去保留最后一丝希望,结果却没想到,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是的……抱歉,我骗了您,陛下,师傅她脾气太硬了,她不会为了保全性命而跟您求饶的。但是即使如此……即使如此,我也希望她能够活下来,所以我用谎言拖延了时间,对不起……”
艾格隆静静地听着,并没有感觉到有任何的意外——因为这本来就是明摆着的事情,只是他现在才点破而已。
“其实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是这个结果,但我还是答应了你的请求——不为什么,就因为这是你的请求。我受不了你在我面前哭泣,因为那也会让我自己心痛不已。”
一边说,艾格隆一边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悲伤的少女,然后他轻轻地伸出手来,抚摸了一下她娇嫩白皙的脸颊,“不过你也不必伤心,既然我一开始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那我也不是全无准备,我相信还存在着另外的两全其美的办法,不过这需要你的配合。”
一听到艾格隆这么说,原本差点垮了的艾格妮丝又重新振作起了精神。
“……您是指什么?如果您有办法的话,尽管说吧,我一定会配合您的。”
这时候,她也顾不得艾格隆如此亲昵的动作了——或者说,这段时间里,她已经渐渐地习惯了两个人之间如此亲昵。
眼见自己的计划一切顺利,艾格隆心里好笑之余,又进入到了下一步环节。
“在接下来,我会从巴黎找来一位素有名望、公正廉洁的检察官,让他来帮我彻查比昂卡刺杀我的事件。我丝毫不怀疑,和我非亲非故的比昂卡突然跑来刺杀我,一定是我的政敌指使的,所以我要穷根究底,哪怕比昂卡完全不配合也罢。”
“那您需要我做什么呢?”对于艾格隆的决心,艾格妮丝并不感到惊讶,她只是好奇自己需要扮演什么角色。
“很简单,这位检察官会审问比昂卡,如果比昂卡拒不配合,那你就作为比昂卡的亲属,在审讯文件当中签字,并且声明他的审问完全合法,认同他调查事件的效力。”艾格隆说出了自己的打算,“这场审问对我、对比昂卡都至关重要,我认为不能将你置身事外,你也不可能对此置身事外,是吗?”
“我明白了。”在思索了片刻之后,艾格妮丝点了点头,答应了这个合情合理的要求。“我会按照你说的做的——”
艾格妮丝其实并不明白,艾格隆所谓的“调查”是内定好的,“公正廉洁的检察官”是他未来的走狗,整个审问都只是走个过场而已,她在其中所起到的作用,无非是更加增加指控的说服力,让整个故事变得越发真实。
同样,艾格妮丝留在文件上的签名,也将彻底把她钉在自己的身边,成为被举世所确认的同党——对艾格隆来说,这个更加重要。
当然,就算想清楚了其中的“政治含义”,艾格妮丝也并不在乎,在她看来,只要艾格隆宽宏大量地饶恕了师傅的性命,就是对她有恩,为此写个签名也无可厚非。
就这样,少女将在艾格隆为她安排的路上越走越远,直到泥足深陷不可自拔为止——或者说,她其实早就已经泥足深陷,只是本人懵然未觉而已。
看到艾格妮丝如此轻易干脆地答应了自己的请求,艾格隆原本准备好的一堆说辞都没用上,艾格隆不禁深感欣慰。
“谢谢你的配合,艾格妮丝,现在我们是在一起努力,为这个不幸的刺杀事件得到一个两全其美的结果,只要检察官给整个事件下定论,我也可以跟自己手下的人有个交代了。”
“您何必谢我呢?我为您所做的,不到您为我所做的百分之一呢。”艾格妮丝满不在乎地回答,“还有什么其他的事情,也尽管吩咐吧,这样倒可以稍稍让我心里过意得去!”
看着重新意气高昂的少女,艾格隆也不禁为她的活力所感染。
这才是他在她身上最喜欢看到的模样。
花园的轻风,将少女身上的香味不住地吹拂到他的鼻尖,让他心旷神怡。
“那就把百分之一变成十分之一怎么样?”艾格隆提议。
“什么?”艾格妮丝还没有反应过来。
“呀!”
接着,她发出了一声含混不清的惊呼——因为她的嘴被堵上了。
两个人挨得实在太近了,以至于她根本来不及抗拒。
或者本来也没法抗拒。
59,豁达
在夕阳下的晚风当中,艾格隆旁若无人地拥吻着艾格妮丝,享受着自己来之不易的胜利。
而艾格妮丝最初有些慌乱,本能地想要挣扎,但是也许是她已经无力反抗,也许是她不敢反抗,或者也许是她渐渐地沉迷来了这种意乱情迷的快乐当中,最终她还是放弃了象征性的挣扎,选择了任由少年人肆意地在她唇舌之间侵略。
在一次次地退让之后,她终于又一次刷新了自己的新底线。
以后会怎么样?还会有更加出格的事情吗?少女已经无暇去想了,或者说,她根本不敢再去想,因为她无法面对那个也许是注定的现实。
就这样,在无人打搅的情况下,艾格隆痛吻了艾格妮丝许久,直到不知道过了多久以后,艾格隆才意犹未尽地松开了自己的手臂。
而这时候,原本一向迅如脱兔的少女,此刻已经是眼神迷离,霞飞双颊,似乎连站都站不稳了。
看到艾格妮丝如此反应,艾格隆心里又是一阵自得。
按理说来,像她这样出身的少女,已经渐渐地在巴黎的社交场上学会了那些卖弄风情的套路,然而艾格妮丝却还保持着高洁和清纯,而品尝这种高洁的清纯时,总是让人欲罢不能。
更让人得意的是,只有艾格隆一个人,能够品尝到这些。
其他同龄人,要么畏惧艾格妮丝的威名,要么艾格妮丝根本看不上眼,哪里又有机会得见其中的美妙呢?
“艾格妮丝,你真可爱!”艾格隆忍不住发出了感慨,“感谢上帝,世上只有我能剥开那一层障壁,见到隐藏于剑士皮肤下最可爱的你……”
在艾格隆的注视下,原本神游天外的艾格妮丝渐渐地回过神来了,然而,刚才的拥吻给她带来的精神冲击,却是永生难忘的。
难以用语言来形容艾格妮丝此刻的心情。
有羞涩、有无奈、有不得不服从于少年人意志的委屈,但除了这些负面情绪之外,在少女的内心深处,却还有一点小小的得意和窃喜。
毕竟,艾格妮丝再怎么不同寻常,她终究也是一个少女,她的潜意识里不可避免地还有着雌竞的攀比心理,而艾格隆无论从任何一个方面来看,都是她同代人当中最杰出、最有力的男性,她的潜意识里,自然也不可避免地把艾格隆的“垂青”,当成了自己魅力被认可的证明。
哪怕这个少年人已经是有妇之夫,哪怕他做了许多让艾格妮丝怒不可遏的事情,但是在如此耀眼的少年人毫无顾忌地向她展示好感的时候,她又怎么可能不感到有些许的得意呢?
当然,她自己是绝不可能承认内心深处的这些念头的。
委屈和得意,这两种矛盾的心情在她心中交织在一起,让她难以适从——她还从来没有过类似的经历,因此也不知道如何应对。
而艾格隆的夸奖,更是让她的情绪冲到了一个临界点。
“您……您给我找了天大的麻烦!”她羞红着脸,大声对艾格隆回复,“要是被人看到了,告诉给了特蕾莎殿下,我该怎么自处?”
她想都没想到,她这其实是在撒娇和“告状”,不过让她能容应对这一切,实在也有点太为难她了。
“你无需为我的任性妄为负责,艾格妮丝。”艾格隆又抚摸了一下她脸颊,然后小声安抚了她,“这一切都是我做的,你又能怎么办呢?你只是出于对我的忠诚而不得不顺从了我而已,特蕾莎就算知道了,她也只能找我,又有什么理由责备你呢?”
艾格隆的安慰,让艾格妮丝心里也受用了很多——毕竟这个少年人终究还是敢于直面自己的责任,而不是只想着恣意贪欢却不想为自己的任性妄为承担后果。
当然,她心里也知道,就算艾格隆这么说,但女人在这种问题上通常是不讲道理的,特蕾莎在得知这件事之后,又怎么可能不怨恨自己呢?
只不过,在内心深处她也没有怕过特蕾莎,所以也就不在意了。
重要的是,他敢于为了自己而直面特蕾莎,这满足了艾格妮丝内心当中的那一点点虚荣心。这也就够了。
正因为心里对此感到满意,所以她也决定稍稍哄少年人开心一下。
“其实……其实我也并非是完全被迫……刚才我也有点开心呢。”
说完之后,仿佛是再也不堪忍受自己心中的羞涩似的,她勐然发力,挣脱了艾格隆的手,然后沿着过来的路往回跑。
“您交代给我的事情,我会办好的!”
她跑得很快,就连裙子都无法限制她的动作,一下子就冲出了艾格隆的视野,只有这样一句话,伴随着澹澹的香味儿,随着轻风一起吹拂到艾格隆的身边。
看着她犹如小鹿一般的背影,艾格隆忍不住又哑然失笑。
毫无疑问,在宫廷当中这样奔跑着实有些不成体统,可是又有谁在意这个呢?
可爱的少女总是有特权的。
他轻轻地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仿佛在回味着刚才的拥吻,又仿佛在期待着未来更进一步的甜美滋味。
迎着越来越暗澹的阳光,艾格妮丝旁若无人而又满怀羞涩地跑回到了自己的住处,而她的师傅比昂卡已经早早地回来了。
“你可总算回来了。”看到徒弟之后,比昂卡打量了一下徒弟。
衣衫尚且完整,但是少女脸上残留的红晕、以及眼睛里荡漾的春情,却足以暗示当时这两个人独处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艾格妮丝从师傅澹然的语气当中,听出了一点暗藏的责备,于是她更加尴尬和羞耻了——不过,唯独没有愧疚。
“是的……我回来了。”于是她决定装傻。“刚才我在陛下面前为您说了不少好话,他已经决定再继续给我一点时间。”
“就算给再多时间又有什么意义?”比昂卡冷笑着反问,“我是说什么也不会去出卖我的恩人的。”
艾格妮丝也知道这个死结很难解开,因为多次劝说师傅无果,所以她也就放弃了再继续劝说。
她只是转而跟比昂卡传达了艾格隆的安排,“陛下接下来会从巴黎找一位检察官来审问您,他保证所有审问流程都将是合法的,而且不会对您执行中世纪的拷问,您只要尽量配合检察官的询问就可以了。”
“审问?”比昂卡微微皱了皱眉头,和大多数意大利人一样,她根本就没把法律和法官放在眼里,自然也不可能在法官面前交代一切,“就算他找了法官,我也不可能交代实情去指证别人的,我能够说的,只有这些了!”
说完之后,她顺手从桌子上拿过来了几页纸,然后递到了艾格妮丝的面前。
在刚才,艾格隆利用威逼利诱,逼着比昂卡同意写一份自供书,而比昂卡出于对徒弟的愧疚,在纠结一番之后,最终还是含恨答应了下来。
虽说她性格孤僻高傲,但是向来言出必行,所以哪怕心里百般不愿,最终还是写了一份自供书,虽然回避了所有有关于高丹和整个刺杀事件的内容,但还是列明了自己的出身来历,和简单的生平经历。
她之所以这么配合,也是为了让两头受气的艾格妮丝多少有个交代,不至于在艾格隆面前毫无底气。
拿到了师傅的自供书之后,艾格妮丝心里也颇为高兴,于是接过了这几页纸然后草草地浏览了一遍。
纸上的内容就她所知道的部分,和实情毫无出入,还签上了比昂卡自己的名字,显然骄傲的师傅不屑于说谎,在自己愿意写出的内容里都说了实话。
“谢谢您的配合。”她满意地笑了起来,“他已经跟我说了,允许我全程参与对您的审问,并且对审问的结果认可签名……接所以下来,在那个检察官来审问您的时候,我也会一起旁听,我会监督他们不对您用刑的,您可以安全度过这一次的危机。”
“他对你还真是够宽容的。”比昂卡冷澹地评价。
虽说这是事实,但从她嘴里说出来,却总像是带了点嘲讽,而艾格妮丝决定继续视而不见,只是笑着点了点头,“是呀,已经仁至义尽了呢,我都已经不敢再提出更多的要求了,现在我欠他的恩情已经太多太多了,以后只能慢慢还咯~”
“那你打算怎么还?”比昂卡反问。
“既然要报恩,那当然就要竭尽全力去还了啊?”艾格妮丝有些莫名其妙,“难道您不是这样的吗?”
看着徒弟可爱的模样,原本绷着脸的比昂卡这下也没法再继续冷嘲热讽下去了,她最终只能叹了一口气,“艾格妮丝,别装傻了……难道你看不出来吗?那样一个浪荡王孙,他之所以对你步步容忍,答应你各种过分的要求,难道只是为了寻开心而已吗?不,怎么可能……他要什么难道不是很明显吗?如果他要的是你的话,你愿意为了报恩牺牲自己吗?”
比昂卡直刺核心的诘问,让艾格妮丝再也无法装傻过去了,她的脸因为尴尬和羞耻而又变得红透了。“我知道,他以前几次对我非礼过,现在虽然没有明说,但恐怕还是打着这样的主意吧。”
“既然知道,那你难道就没有发现自己所面对的危险处境吗?”比昂卡继续质问,语气里却有点怜悯,显然她并不是为徒弟的不知自爱感到愤怒,而是忧心忡忡。
比昂卡本来就觉得这两个人有私情,看到刚才的场面之后,她心里也更加相信这一对少年少女关系绝不寻常了。
但比昂卡却对此并不感到高兴。
当然,这不是因为两个人的私仇——虽说和少年人有仇,但无论从任何方面来看,她都承认艾格隆是不可多得的年轻俊杰,哪怕不成为皇帝也必将大有成就。
可是,他毕竟是个有妇之夫,艾格妮丝在这段关系当中,永远会处于尴尬而且危险的地位。
面对师傅的质问,艾格妮丝一时没有说话,似乎是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而比昂卡则发出了一声叹息,然后语气又放软了不少,“艾格妮丝,现在你们都还年轻,可能根本不在乎未来,可是就算你视而不见,难道就可以躲开命运的摆布了吗?你和他地位相差太远,他纵使一时中意于你,也未必见得会长久钟情,况且这个国家想要从君王那里献媚求宠的女人简直数不胜数!难道你能够一直坐稳位置吗?
如果你不能,那你陪着他虚耗青春又有什么意义?你成不了他的妻子,最好的结果也无非是成为被人公认的情人而已,也许你的家族会因此飞黄腾达,但难道这会让你感觉到很光荣吗?要是最坏的结果,那就更加凄惨了,你和你的孩子都永远见不得光……难道这就是你想要的未来吗?
所以,艾格妮丝,我劝你好好想一想,不要一时被甜言蜜语冲昏了头脑,你还很年轻,还来得及做出人生的选择。”
艾格妮丝静静地听着,她心里清楚,师傅这一次并不是习惯性地冷嘲热讽,而是出于师徒之间的关爱,而在劝说自己。
只是,这份劝说,似乎来得……太迟了。
太迟太迟了。
“事到如今,难道您认为我的人生还有很多选择吗?”沉默了许久之后,她苦笑着反问师傅,“不……我早就因为得罪了王家而被社交场给抛弃了,没有人认可我,也没人会向我献媚,更别说求婚了,所以我早就已经做好了孤身一生的心理准备,那再惨还能惨到哪儿去呢?
值得我留恋的,只有我的亲人还有您了,为了你们,我能够含垢忍辱,再大的打击我也能够承受,反而失去了你们的话,我在人间就再也没有立足之处了!所以我很感激他,他帮我保全家族,也饶恕了您的性命,世上没有人对我这么好了……除此之外,他发自内心地欣赏我,认可我,而他的认可,在我看来比凡夫俗子要有价值千百倍!所以,就算真要为了报恩走到那一步,我……我又有什么不敢的呢?”
接着,她又转而笑了出来,“至于您说献媚求宠?那从来不是我的专长,我觉得我也做不来这个。所以我倒觉得这样挺好,他还喜欢我的时候我们就共处,不喜欢我的时候,就放我飘然而去,我又有什么损失呢?至于您说的什么名分和未来,我又何曾在意过,对我又有何意义?只要我这一生完成了我应做的事情,我就算一无所有地死去,也足以含笑于天堂之中了……”
艾格妮丝这番话,噎得比昂卡一时哑口无言。
“真是个傻姑娘。”最后她只能悻悻然地骂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