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7,勇士
在首相的坚决执行下,国王陛下的意志得到贯彻。
前任首相的温和政策已经被彻底推翻,恢复了过去的严厉政策,甚至更加变本加厉,不光到处都在查禁报纸,抓捕异见分子,甚至还有传言说,内务部已经制定了一份名单,准备在形势需要的时候执行逮捕,必要时国王将会解散议会,以政府的法令来维持国家秩序。
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冬天,谣言和真相已经没有人分得清楚了,但是所有人都已经看到,国王陛下将会以严厉态度来对待每一个心怀不轨之徒。
在铁腕之下,原本喧嚣的巴黎舆论界顿时噤若寒蝉,报纸上连篇累牍的批判性社论也随之消失不见,人们在风声鹤唳当中惴惴不安,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成为了牺牲品,遭受牢狱和流放之灾。
然而,这种强硬的措施,只能普通人感到害怕,但对那些有权有势的人们来说,他们反倒从中嗅到了别的味道。
他们从王室和政府的穷凶极恶当中,看到了它此刻的虚弱和惊恐,也看到了它及及可危的现状。
他们也都知道,摊牌的时刻也许就要来临了。
而且他们都不相信,这种“铁腕”能够压制得住局势。
从1789年开始,到现在,40年过去了,王室,国民公会,吉伦特,雅各宾,督政府,拿破仑,复辟王朝,百日复辟,第二次复辟……所有人都见证过太多风云变幻,也丰富的政府更迭经验,有经验的人能够嗅出一个政府在死亡之前的味道,一股血腥和腐朽交织,恐惧和贪婪并存的味道。
在奥尔良公爵看来,情况就是如此。
“哎呀,我可怜的老兄,他怕是顶不住了。”在温暖的壁炉前,公爵以轻松愉快的心情,对着他身旁的智囊菲利克斯-高丹先生说。“我虽然猜得到他会发疯,却没有想到他焦急到了这个地步,这个可怜人……”
“事到如今,他想要挽回局势也晚了。”尽管谈及的对象是国王,高丹先生的口中没有丝毫同情或者尊敬。“他已经花了好多年时间向我们证明他不是那块材料,如今他终于可以向全国人民展示了。”
“确实够糟糕的。”公爵愉快地点了点头,“所以,本着对国家和人民、乃至对他自己有利的态度,他应该去找个好地方养老退休了——”
接着,他又看向了自己的心腹,“先生,目前你觉得把握大吗?”
“把握很大。”高丹先生以严肃的态度点了点头,“我私下里和几派人都接触过,数百名众议院的议员中,至少有过半的人不满于如今的政府,而在国王陛下以如此强硬的态度面对议会之后,恐怕反对他的人会更多上一半……就立宪政体来说,这样的政府已经难以存续下去了。”
“是啊,他明明已经这个时候了,却总喜欢假装自己还活在1789年之前!”奥尔良公爵也发出了一声感慨,“如今一个国王,面对议会时绝对不能采取这种斗牛士般的态度,他应该合作,哪怕是假意合作也罢,总之要摆出尊重宪法的派头来。路易十六当年就因为这种愚蠢行为而死,没想到他的弟弟过了几十年,还是没有学会!”
“他们还没有从迷梦当中走出来,还觉得他们只凭血统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号令这个国家。”高丹先生耸了耸肩,“不过,法国人民会再次教育他们的,不迟不早。”
“如果是我,我会明智得多。”奥尔良公爵耸了耸肩,然后对着窗外呵了一口气,“议会是个大旅馆,变来变去,每个几年都会换一群新面孔,所以何必和他们争论呢?只要在这个大旅馆当中找出合作者,我们就可以无往不利了。”
“诚然如此。”高丹无比赞同地点了点头。
他经历过整个恐怖年代和复辟年代,见过太多的腥风血雨,也经历过太多罪恶和灾难了,所以他不再迷信任何主义,只希望能够以务实的态度维持秩序,帮助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恢复和平。
因此他既看不上穷兵黩武的帝国,也瞧不起还活在旧时代的波旁王室,他希望能够帮助一个更温和的派别来统治法国。
而他的雇主正是他选定的对象。
他当然知道,这位公爵,身为王室小宗,为了政治野心想要篡夺王位,所以才装出了开明的形象,但是这不重要,不管是不是演的,只要他这么做了就行了。
他相信奥尔良公爵,可以给法国带来一个更温和、更繁荣的新时代,抚平这个国家的创伤。
如果有那一天,他一生的政治抱负,也就可以实现了。
“据说国王陛下还准备了一份名单,准备在必要时戒严然后逮捕。”就在这时候,奥尔良公爵突然又开口了,“你说,我和您会不会也在其列呢?”
“我相信不会,因为他现在已经焦头烂额,无力再处罚您,再说他也没有实质证据证明您在试图颠覆他,您有公开表达意见的权利。”高丹小声安慰公爵,“况且,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那反而对您有利,因为那就证明你确实站在人民一边,您的声望势必高涨。”
“说的没错。”公爵深以为然,“这么说来,我倒希望他来逮捕我了!”
说完之后,他为自己的玩笑话大笑了起来。
这一刻,他在为自己将会夙愿得偿而感到兴奋不已。“他的支持者们,目前都对他大失所望,不过我们也要做好最坏的准备,如果万一他不肯退位,那我们就只好采取最强硬的措施了。”
“不,他不会强硬的……”高丹却胸有成竹,“我们的国王陛下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物,他一直只会耍滑头,永远在口灿莲花,永远在虚张声势,却从来都无法鼓起勇气血战一场。他只是个渺小的基贝隆勇士,什么也做不成的!您就等着吧,他会灰熘熘滚出巴黎了!”
在1794年7月,罗伯斯庇尔的反对派们发动了热月政变,处死了以罗伯斯庇尔和圣鞠斯特等人为首的一批雅各宾派成员,然后采取措施,废除了雅各宾派当权时的一些临时政策和恐怖措施。
巴黎政权的内部政变和清洗,不可避免地造成了法兰西全国政局的又一次混乱,到处都出现了对之前那些革命激进分子的反攻倒算,处死了一大批人。
而法国的内乱,让那些在大革命期间流亡出国的保王党们也看到了机会,他们觉得国民公会的自相残杀,说明共和国政权遭受了天谴,形势已经逆转,只要再加上一把劲,就能够彻底毁灭共和国。
于是流亡在外的保王党开始四处求援,而当时已经和法国开战的英国,就成为了他们求援的主要对象。
之所以他们选定了英国,除了英国政府对革命政权有着极度的敌意之外,还因为英国离保王党势力最大的西部地区——比如布列塔尼和旺岱等地更近,可以随时发起行动。
1795年保王党的领袖之一皮塞侯爵,向英国正式求援,他表示他已经拉起了一支队伍,只要英国政府接济他枪支弹药,并且派出一支舰队把他送到布列塔尼,他就能在布列塔尼掀起全面暴动,进而以燎原之势波及整个法国。
而当时,共和国在反法同盟战争当中的形势不错,1795年4月5日,普鲁士与法国签订《巴塞尔和约》,承认法国对来茵河左岸地区的占领并退出反法战争,7月22日,法国又和西班牙签署了《第二巴塞尔和约》,西班牙的波旁王室结束了反法战争,甚至一转成为法国的盟友。
到此刻为止,英国政府眼见自己的反法同盟国家一个比一个废物,大国当中只剩下了奥地利人还在坚持对法作战,迫切也希望能够搞出一些成绩来,提振本方的气势。
正因为如此,接到皮塞侯爵的请求之后,英国政府大喜过望,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他们迫切希望通过扶植新的反法势力,重塑对法国的全面优势。很快,他们就觉得对这支保王党武装予以支援。
拿到支援以后,皮塞侯爵很快便征集了人马,大约数千流亡分子、海军军官和希望改变命运的投机分子投靠在了王旗的麾下。
皮塞侯爵选定的登陆地点,正是布列塔尼地区的基贝隆半岛。
1795年6月27日,这支大约4500人的武装,在英国舰队的护送下登陆了法国,占领了奥雷城。
而皮塞侯爵自知自己号召力不足,为了聚拢人心,号召所有当地的保王党分子,他宣称王弟阿图瓦伯爵将会亲自登陆,指挥这支军队“光复”布列塔尼,并且最终进军巴黎,恢复过去的王朝统治。
在王弟和王旗的号召下,该地区的保王党武装果然纷纷向他靠拢,然而,王弟最终还是没有出现在此地,没过多久,共和国的奥什将军就率军前来镇压,并且在基贝隆半岛重创了这支武装,保王党分子们遭受了惨重的屠杀。
王党的这一惨痛失败,并没有让它的首领们死心,接下来,他们又策划继续在旺岱登陆,然后以当地的反政府武装(当时旺岱的反叛军已经和共和国打了快三年的游击战了)作为接应,再向内地进军。
这一次阿图瓦伯爵自己亲自承接了这项任何,他多次公开宣称自己将会登陆旺岱,同那些忠诚于王室的勇士们并肩作战。
就在9月中旬,阿图瓦伯爵在英国军舰的护送下,登陆到了大陆边缘的一个小岛上。
得到阿图瓦伯爵将在法国登陆的消息之后,刚刚经历了惨痛失败的保王党分子果然又重新受到了鼓舞,旺岱当地的叛乱武装聚集起了一万多人的部队,前往海边接应。这支队伍里不光有民兵,还不少希望能够再见到王室成员的教士和平民——在经历了三年血腥的互相残杀之后,他们等待这一天已经太久了,他们也太渴望一切尽快结束了。
然而,来到了海边的旺岱人等待了许久,却没有等来他们渴盼的王弟,只等来了阿图瓦伯爵的副官里维埃公爵,这位公爵乔装成农民,从岛上划着一艘小船登上了海岸,然后通知旺岱人说伯爵的登陆计划有些变化,一时不会登陆了。
也许他有他的理由,但可想而知,在海的对面翘首以盼的旺岱人该有多么失望,士气顿时跌落了下来,就连那些和共和国血战了几年的坚定反抗分子,此时都对王弟在最后一刻的怯懦和犹豫感到失望至极。
甚至有人公开说,如果波旁王家不愿意为自己的王冠流血,那我们为什么要为他们的王冠流血?
接下来,阿图瓦伯爵在那个和大陆相隔不远的小岛上呆了一个多月,无论对岸的旺岱人们如何期盼和催促,他始终没有跨过最后一步,跑到岸上的法兰西土地上来。
最终,在10月份,阿图瓦伯爵以“英国政府不再支持我的行动,要求我撤离”为理由,从小岛上离开,重新回到了英国,抛下了岸边的保王党支持者们,也瞬间浇灭了这些人为王室血战到底的忠诚心。
许多人根本不相信王弟给出的理由,认为他就是因为怯懦而不敢踏上法兰西的土地。
而这时候,由于共和国一改之前严厉的血腥镇压政策,开始对反叛军中的平民怀柔的策略,士气大降的反叛军凝聚力开始涣散了起来。
看不到希望,身心俱疲的反叛军无心作战,而大多数当地民众也厌倦了连绵不绝的战争和残杀,不再支持看似无望的反叛事业了。
接下来,失去了军心的旺岱反叛军在共和国的镇压下连连惨败,再也无法成为一支有效的作战力量,被迫在之后和共和国政府签订了和约,不再公开对共和国举起叛旗,曾经轰动一时、死者达到数十万人之多、制造了无数难民和悲剧的旺岱战争,也终于在1796年告一段落。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1795年那是属于30年前的往事,是已经尘封的历史。但是对于那个刻骨铭心的年代来说,几乎没一件大事,都让当时的亲历者们刻骨铭心,即使过去了如此之久,依旧难以忘怀。
而1795年那位怯懦地抛弃支持者们、选择落荒而逃的王弟阿图瓦伯爵,就是后来的查理十世国王。
而从那以后,很多人就故意以“基贝隆勇士”来嘲讽他。
高丹深信,当时的阿图瓦伯爵选择了不战而逃;那现在的国王,依旧会不战而逃。
人,永远是当初的自己。
308,忌惮与伤口
因为对自己的智囊非常信任,所以奥尔良公爵也接受了高丹先生的判断。
说到底,在他内心当中,对现在的这位国王陛下也颇为不屑。
当年他还是王弟的时候,就以放荡和挥霍着称,天天赌博,欠下了大笔的债务,最后靠着哥哥路易十六国王帮忙才还清了赌债,他正是波旁王朝陷入到财政危机的推手之一;而到了大革命爆发之后,他身为王弟却对哥哥毫无帮助,在王朝大难临头的时候非但没有振作起来,反而在兄弟当中第一个逃出了法国,把哥哥一家留给了革命的汹涌狂潮。
这样的人,会为了王位战斗到底吗?会赌上性命去面对敌人吗?绝对不可能。
“你说得很对,他一定会逃跑的……他不是那块料。”他既像是对心腹,又像是对自己喃喃自语,“能够承担起这份责任的,只有我!”
“在法兰西境内,只有您。”高丹小声回答。
这明明是一个赞同的回复,但是公爵瞬间却听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他仔细琢磨了一下,然后立刻明白了对方暗含的意思。“你是说那个小家伙?”
“对。”高丹先生轻轻点了点头,表情也变得极为严肃,“我认为如今国王陛下已经不足为虑了,但是那个小家伙,您真的不可不加以提防……”
对这番建言,公爵有些将信将疑,他内心里本能地不相信一个少年人能够给自己带来多少威胁,但是多年来对高丹的信任,却让他也不得不加以考虑。
“他确实有点本事,但是毕竟此时不在国内……虽说他一直都试图在法兰西境内施展影响力,但是他没有办法真的改变什么。”
“如果他一直肯乖乖呆在巴尔干的话,诚然确实如此。可是我并不认为他会舍得丢掉自己的野心,在法兰西大乱的时候不趁机做点什么。”高丹先生皱紧眉头,“最近我一直都在密切关注来自于那边的消息,可是那边完全风平浪静,除了时不时传来的‘对土耳其开战’的叫嚣之外,他竟然什么都没做……这个实在太不合理了,我相信他肯定另有图谋。”
顿了顿之后,他的神情变得更加严肃了,“也许,他一直都在释放烟雾弹,实际上他已经嗅到了风声,来到边境、甚至已经来到国境之内,窥伺局势,随时等待从阴影当中蹿出来,去抢夺果实了。”
高丹的断言,让公爵不禁打了个寒噤。
他一改之前的气定神闲,连忙反问,“真的吗?”
“这只是我的猜测而已,并没有任何证据,您不必担心,就当是我的过度妄想吧……”高丹连忙安慰了自己的恩主,“不过,我坚持认为,我们最好对那个小家伙多加小心……无论发生了什么,他绝不会甘于沉寂的。”
公爵顿时哑然。
高丹的话,让他原本极好的心情也随之摧毁殆尽,一想起他好不容易才把王家逼迫到了如今的地步,甜美的果实已经近在眼前,却还要面对另外的敌人,他就觉得一股心烦意乱。
“自从那次从奥地利回来以后,您好像一直都对他另眼看待——”他抬起头来看向了高丹,“他难道真的有那样的本领吗?”
“从一无所有的境地,在短短时间里就搞到了一块地盘,他迄今以来的所作所为,已经证明了他有怎样的本领了。”高丹先生想也不想地回答,“在那次拜见他的时候,虽然他还被幽禁在美泉宫单重,不得不对他的外公和梅特涅屈从忍耐,但是在我们交谈的时候,他能够深切地感受到,他头脑清晰、口才了得,更重要的是,他有那种蔑视一切的自信和傲慢,以及掩藏不住的勃勃野心,而这些东西,都会让他无比渴望重新握有权力。他不会认为自己幸运地从动荡当中保全了性命,反而会认为上帝和世人都欠他一个皇位!为了这个他愿意和全世界为敌,付出任何代价都在所不惜。”
“哼!谁也不欠他的!他应该感谢,正因为大家的仁慈他才能够长大成人!”公爵越听越是烦躁,然后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咒骂。“当初那些该死的奥地利人就该狠一点的,我敢说,弗朗茨皇帝一定会为此付出代价!如果那个小孩儿落到我的手里,我绝不会让他活下来。”
放了几句狠话之后,公爵总算稍微消了消气。
他感到浑身燥热,于是从沙发上站起身来,然后走到了窗户边,打开了窗户,吸了几下户外的冷空气,然后看着远处阴沉清冷的天空。
尽管乌云当中什么都没有,但是他仿佛又得到了冥冥中的注视,那是他的父亲、他的祖先在凝视着他。
肺部传来的冰凉感,让他的大脑清醒了下来,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询问身后的高丹先生。
“所以你认为我们应该怎么办?停下来吗?”接着,他冷冷地问。
“事到如今,我认为我们并没有停下来的选项。”高丹立刻就回答了他,因为他知道他的恩主想要得到什么回答。“不光不能停下来,我们还要更快,只要能够尽快掌控局势,造成既成事实,那您就赢下来了。
在混乱的局面下,所有人都本能地希望有一个稳定人心的核心,而您只要让国王宣布自己退位,然后当仁不让地让议会宣布您为合法国王,那您就是国王了,人民会接受您的,至于他……就算想要做什么也晚了。”
终于从高丹口中听到了自己想听的话,公爵顿时重新露出了笑容。
“对,正应该如此!”他重重点了点头,“我就是这么想的。只要我们造成既成事实,那就不必再担心了。至少,在议会当中,拥戴我的人占据了多数,只要他们承认我为国王,那么我就可以重新组织我的政府,可以名正言顺地控制警察和军队了,到那时候,他就算想要闹事,我也会把他给打倒……我是绝不会留情的。”
实际上,在询问智囊之前,他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桉了。
停不下来,也不可能停下来。
为了王位,哪怕不算先祖们,光是父子两个已经为此努力了半个多世纪,怎么可能停得下来?
当年,他的父亲奥尔良公爵路易-菲利普二世,为了谋求篡权,公开投身于革命当中,把自己在巴黎的居所的罗亚尔宫变成了激进分子的扇动中心,并且促成了大革命的爆发;在而革命爆发之后,公爵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菲利普-平等,摇身一变成为了国民公会的议员,一度还成为了共和国驻英国的大使。
只是,掀起了滔天洪流的公爵,并不能够驾驭这一股惊涛骇浪,在革命转入到最激进最恐怖的时段,因为出身成分的问题,菲利普-平等公民遭到了怀疑,并且最终被逮捕,送上了断头台,他的野心也以最惨烈的方式收场。
然而,断头台并不能终结野心,它随着公爵的血脉流到了他的儿子——也就是现在的奥尔良公爵身上。
经过了长时间的流亡生活之后,在波旁王朝复辟之后,公爵回到了法兰西,并且蒙受当时路易十八国王的恩典,重新拿回了家族的财产,一跃又成为了法国最顶尖的巨富之一。
而财产并不能满足他深藏于血脉当中的野心,从重新成为王室公爵的那一刻起,他就又开始以谋求王位为自己的人生目标。
十几年来,他一直都在孜孜不倦地为这个目标而努力,康慨大方、礼贤下士,结交各个阶级、各个行业的人士,维持自己“开明亲贵”人设,顺便拉拢支持者,花钱资助舆论届和知识分子以及国会的议员们,鼓吹开明的立宪统治,反对复辟王朝的种种反动措施……甚至还包括努力扩大自己的家庭。
在他之前,奥尔良公爵一系已经连续几代人单传了,然而在他结婚之后,却一口气生下了六男四女总共十个孩子,相比于如今人丁单薄的波旁王室,他在家族传承方面也占据了上风。
他的如意算盘是,如果自己这一代就谋划成功登上王位那最好;如果上帝没有垂青于自己,就把这份野心和梦想传给自己的后人们,再让他们来完成几代人的悲愿。如果运气好,王室长支因为种种原因而绝嗣的话,那更加是不战而胜。
【查理十世国王只有两个儿子,长子王太子一生无子嗣,次子贝里公爵虽然有很多私生子,但是被刺杀的时候,只有一个合法的遗腹子,也就是未来的亨利五世;而亨利五世一辈子没有生下孩子,于是法国的波旁王室长支在亨利五世1883年死去的时候绝嗣。
而在亨利五世死后,在法国境内离王室血脉最近的只剩下了奥尔良家族,虽说这时候已经隔了差不多快10代人了……于是奥尔良一系就成为了王室继承者,不过在君主派支持者当中,有些人因为厌恶奥尔良家族,所以选择支持西班牙波旁王室的卡洛斯派系作为王室的继承者。
当然,他们所争夺的只是名义上和想象中的王位继承权而已,共和国已经不再承认这些了。】
十几年来,公爵每天都在期待着,筹划着,想发设法去拆王室的台,制造让自己篡夺王位的形势,他多少个夜晚都难以入眠,被自己执掌王权的梦境所惊醒,如果可以选的话,他当然愿意选择在自己这一代就成功。
为了王位已经焦灼等待了那么久,不触摸一下,怕是死了都没法瞑目。
王座近在眼前,你会害怕吗?你会犹豫吗?公爵看着远处的天空然后们心自问。
不,绝对不会,必须成功,也必定会成功……为了这个王座,自己的家族已经付出了如此巨大的心力,如此惨重的代价,怎么会就此止步?
所以,哪怕面对着可能被人“下山摘桃子”的风险,他也不会有所顾忌,必须坚持现有的计划。
说到底,他不相信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会输给一个十几年来都没有在法兰西呆过一天的少年人。
而高丹先生跟随了他这么久,自然也比任何人都能够清楚公爵的心思,所以他也绝没有考虑过“就此止步、继续静待时机”的可能性。
“您说得没错,计划必须继续,而且要加紧实施。”高丹也附和了公爵的话,“如果他不来掺和一脚最好,如果他非要给所有人添麻烦的话,那采取最激烈的措施也在所不惜。”
相比于奥尔良公爵,高丹对艾格隆的敌意也同样非常浓烈——不过两个人的出发点不一样。
公爵是讨厌自己权力路上的绊脚石,而高丹则是害怕血腥的往事再度重演。
他亲身经历过那些最动荡的时代,也见证过那些血腥的屠杀和清算,他深知那会给人间带来多少仇恨和伤害——那些血流不止的伤口和仇怨,深知至今还在法兰西的大地上盘桓。
而之前在美泉宫和艾格隆谈判的时候,艾格隆因为郁愤已久,所以说话毫不客气,表现出了令人胆寒的傲慢,这更加让高丹相信,一旦艾格隆掌权,那么法兰西面临的将会是又一场大清算,又一次血腥的屠杀。
所以,高丹已经把艾格隆视作为可怕的对手,他对艾格隆并无私人仇恨,甚至还有点惋惜艾格隆小时候所受到的遭遇,但是他认为必须阻止这个少年人狂妄的野心。
“他只会给这个国家带来灾难……让血泊淹得更深。如果让他得逞,哪怕最后消灭了他,那期间死去的人也将难以计数,这样的灾难过去发生过,所以不能重演了。”高丹带着一丝恐惧,小声地对公爵回答,“我见过太多血了,我知道血已经流得够多了,和平的时光是如此珍贵,哪怕能够多延续一代人都会让我感到无比欣慰,所以他绝对不能回来,而您……只有您,才适合领导这个国家。您能够抚平它几十年来的仇恨和伤口,对此我深信不疑。”
309,登门
“只有您,才适合领导这个国家。您能够抚平它几十年来的仇恨和伤口,对此我深信不疑。”
高丹的话,是发自内心的,他真心地相信只有奥尔良公爵才能够既不走保守的老路又不走激进的邪路,带领国家走一条中庸的道路。
中庸在很多人眼里是可笑和湖涂的代名词,但是高丹却不这么看,毕竟这个国家已经经过太惨烈的灾难了——一群人以革命的名义杀死另外一群人,一群人又以正统的名义再去杀死这群人,来来回回这个国家少了上百万人口,一切却又好像回到了原点。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不走调和的路,让血少流一些呢?他确信血已经流得够多了,往后应该是休养生息的年代,而不再是为了所谓的信仰厮杀的年代,和平和繁荣才应该是这个国家的主题。
所以,波旁和波拿巴都不再合适,只有奥尔良家族才能够实现他的政治理想。
更何况,自从十几年前,他刚刚进入政界的时候,就已经投入到奥尔良公爵帐下了,十几年来两个人相处非常融洽,他也顺利地成为了公爵所倚重的智囊;公爵的信任和重用,更加让他感受到了个人价值的体现,就个人感情而言,他也打心眼里希望自己的恩主能够如愿以偿。
所以他也为公爵殚精竭虑,拼尽全力想要帮助公爵实现祖祖辈辈的夙愿。
高丹发自肺腑的感慨,也让公爵颇为感动,在他眼里,高丹虽然不能算是和他平等的存在,但是多年来鞍前马后效劳的功劳苦劳,他也一直都看在了眼里。
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对外表现出礼贤下士的人设,虽然其中一部分是为了打造自身形象而演出来的,但是在本质上,他也确实是一个温和而且待人热情的人,“刻薄寡恩”这个词,和他并不沾边。
所以他也早早打定主意,如果自己未来真的走上了王座,绝不会亏待这个跟随自己多年的智囊。虽然因为政治交易的缘故,他无法任命高丹当首相或者内阁大臣,但是他有的是办法把高丹塞进那些肥的流油的官缺当中,足以让他一辈子富贵无忧,也可以成全两个人多年来的君臣感情。
“先生,无论我想做什么,我独自一人都不可能完成的,我必须仰仗您这样的人才能够干成一番事业。所以接下来请您继续帮助我,我们一起合力来拯救国家。我从不敢声称我是个可以比肩圣路易或者其他名王的君主,但是我至少懂得尊重法律,也懂得如果与国民和谐共处。这个国家太需要一段和平时期来积蓄国力和恢复威望了,而我们就是负责这项事业的人。”
公爵脑子里所想的念头,高丹当然看不出来,但是这番话他确实是无比认同。
眼下已经临近摊牌的时候了,但是为了摊牌的那一刻,他们已经准备了这么多年,所以反而没有多少紧张和恐惧,相反只有跃跃欲试的兴奋和对未来的美好期待。
说到底,他们从来都没有把王家放在眼里,他们本来就不得人心,当初如果没有外国刺刀的帮助怎么也不可能重登王位,而现任国王查理十世的倒行逆施,更是早就把仅剩的人心都败坏得差不多了,此时他们可以说已经是坐在了火山口上,只要时机到来,就会立刻被熔岩吞噬,烧得一干二净。
至于外国列强的态度,他们又不是波旁王家的亲儿子,怎么可能一直有兴趣为保卫波旁的王位而战呢?在大革命时期他们就已经接受了法兰西共和国和法兰西帝国,只要法兰西不打过来,他们根本不在乎法国人臣服在哪个君王的脚下——如果自相残杀他们就更加高兴了。
眼下,在国内奥尔良家族已经拉拢起足够强大的反对派,足以向王室公开摊牌;而列强的态度也已经变得暧昧不清,根本没有兴趣再干涉法国内政,一切似乎都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除了波拿巴家族有可能的搅局之外,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波拿巴……偏偏就是这个姓氏最喜欢搞风搞雨,搅得全世界不得安宁。
一想到这里,高丹又皱了皱眉头。
“您还在忧虑什么呢?”公爵也发现了他的异常。
“我……有一件事我觉得挺奇怪。”这一次,一向心直口快的高丹,突然也变得犹豫了起来,“我最近试图联系比昂卡女士,但是她却没有任何回应,明明她来到了巴黎,而且之前还跟我联系过,但是现在却杳无音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公爵愣了一下,然后一笑置之。
“这位女士一直都是这样的行事风格,有什么值得奇怪的?也许她又想起什么事,离开巴黎了吧?等她有空回来我们再联系就是了,反正我们现在也不急着用她。”
公爵的话高丹也觉得有理,但是那种多疑的直觉,却让他还是觉得隐隐约约之间哪里不对劲,却怎么想也想不出来。
他之前借着过去的老交情,请求比昂卡出手帮助他刺杀那个少年人,为公爵一劳永逸地解除后患。
然而过阵子之后,他从比昂卡那里却得到了一个坏消息——刺杀行动只是重伤了那个少年人,而没有杀死。比昂卡没有详细描述刺杀的经过,显然行动失败对自视甚高的她来说,也是感情上难以承受的打击。
高丹当时也相当懊恼和遗憾,可是他也只能面对现实,于是他让比昂卡暂时蛰伏,下一次行动以后再说。
他深知这种事非同小可,为了争权夺利,大家暗地里勾心斗角甚至刀光剑影都很正常,但是派刺客暗杀是一种让人不齿的行为,会被认为是残暴的中世纪做法,如果真的抖落出来的话,肯定会极大地影响公爵的形象。
不过,比昂卡和波拿巴家族非亲非故,之前没有过任何交集,而且行踪也飘忽不定,就算刺杀不成功,他相信在比昂卡撤离之后,波拿巴家族的支持者们也很难找到她。
按理来说确实应该如此的……
高丹却还是有些难以平静。
越是在这种紧要关头,他就越是不想放过任何一个微小的细节,因为稍微一点疏漏,就有可能导致之前十几年的努力付之东流。
输的代价太过于惨痛,所以必须要防微杜渐,绝不能马虎行事。
思来想去,他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
“我这几天再去找一找女士吧,看看她到底去哪儿了。”
“为什么您这么紧张?”公爵有些好奇地问,“难道您认为她那里会出事吗?”
“不,目前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个,也许我只是多心了而已,但我还是认为,在这个时候,先和她保持联系总归没有坏处。”高丹摇了摇头,然后随口给出了一个借口,“再说了,在您和国王正式摊牌的时候,如果有这样一个人乔装打扮护卫在您的身边,您也会安全许多。虽然我不相信国王胆敢冒险搏命,但是以防万一总是没错的。”
公爵对此倒是毫不在意,他身边并不缺乏身怀武力的亲信随从,不过,对比昂卡女士的身手,他之前也见识过,所以心里也有几分欣赏。
“如果能够得到女士帮助,那就最好不过了……那您就按您自己的想法行事吧。”
接着,他轻轻地挥了挥手,表示会谈到此结束。
高丹低头向自己的恩主行礼,然后悄悄地走出了这间他无比熟悉的房间。宽阔的厅堂一下子又重新陷入到了阴冷的沉寂当中,只有壁炉里还在噼啪作响的木柴,才能够稍微打破这份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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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奥尔良公爵和他的亲信,在深夜当中密会的时候,一向门可罗雀的特雷维尔侯爵府上,也在悄然之间多了几位不速之客。
此时的特雷维尔侯爵,已经在床上就寝,他一向不喜欢奢靡享受,而且在年纪大了以后,为了保持身体素质,常年睡硬木板床,卧室里的陈设更是简朴,和儿子的风格简直是天壤之别。
出于军人的本能,侯爵睡得相当浅,所以当门刚刚被轻轻敲响的时候,他就立刻被惊醒了。
“谁?”他立刻机警地问。
“老爷,是我。”外面传来了轻声的回答,虽然经过硬木门所以有些变音,但很明显,就是他贴身男仆的声音。
侯爵高度警惕的精神顿时放松了一些,但还是有些犹疑。
在这个时间还敢打搅自己,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于是,他快速地起了床,然后再走到了门口打开了房门。
“怎么了?”看到男仆之后,他直接问。
“有人来拜访您。”男仆简短地回答了他,“其他人我不认识,但是为首的人,是苏尔特元帅。”
“什么!?”一瞬间,这个消息让猝不及防的侯爵惊讶得脸色大变。“确定吗?”
“虽然他努力遮掩了自己的脸,但我马上就认出来了,确实是苏尔特元帅本人没错。”男仆再度跟侯爵确认,“所以我就让他们在楼下客厅里等您了。”
这位男仆是一个老兵,之前在侯爵麾下从军多年,在波旁王朝复辟后的清算当中被迫退役,然后跑到了侯爵这里效力,他能够认出苏尔特元帅自然也并不出奇。
这下,侯爵已经定下了神来,接受了这个突如其来的现实。
“你下去招待一下他们,我马上过来!”
顿了顿之后,他又想到了什么,马上又补充了一句,“另外,注意下埃德加那边,如果有什么动静,告诉他不许出来!”
他倒不是信不过儿子对自己的忠诚,只是苏尔特元帅悄悄来自家拜访,此时一定非同小可,自己儿子一向轻浮而且交游广阔,万一让他哪天说漏嘴了那恐怕会给自己和元帅带来巨大的麻烦,所以干脆就禁止儿子接触了。
事到如今,他也放弃了给儿子继承自己关系网的努力了,任由儿子自己逍遥快活,反正早点给自己带来孙子重新培养就行。
这点小小的风波并没有在侯爵冰冷的内心当中激起多大的涟漪,他冷静地回到了房间,脱下睡袍换上了平常的衣服,然后走出房门,借助烛光走下了楼梯。
果然,此时在客厅的沙发上,正有几个人坐着。
这些人都穿着黑色的便装,因为暗澹的烛光所以都看不太清面孔,只是从他们笔挺的坐姿当中,却不难看出那种多年戎马生涯所积累的气势。
特雷维尔侯爵面沉如水,然后一步步地向着沙发走了过去,随着距离的接近,他很快就注意到了坐在最中间的那个人——确实是苏尔特元帅没错。
于是,他在元帅的面前站定,然后恭恭敬敬地向对方行了一个军礼。
“晚上好,元帅阁下!”
元帅没有还以军礼,只是轻轻向他点了点头,“晚上好,特雷维尔将军,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上次见面,正好是特雷维尔侯爵带着基督山伯爵一起前往阿来斯小镇拜访元帅,当时两个人力劝元帅加入到波拿巴家族这一边。
如今,几个月过去了,虽说时间不长,但是两个人此时的心情却已经大为不同。
他们都经历过太多的生死关头,所以能够嗅得到那种危险的气息。
只是,他们都早已经在枪林弹雨当中淬炼了自己,忘记了什么叫做害怕。
虽然身为不速之客,但是元帅倒是没有任何拘谨,反而如同家中主人一样示意侯爵坐在自己的对面,而特雷维尔侯爵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满,直接就坐了下去。
“我很抱歉在这个时间登门拜访,打搅了你的美梦。”等他坐好之后,元帅温和地向他致歉,“但也请理解,平常街上有不少暗探,我不得不找一个好点的时机。”
“无论任何时间来到这里,您都是我的贵客。”侯爵回答。
“那就好。”元帅点了点头,然后又看了看周围,眼睛一直眨着,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哎呀,距离我上次来你这里,快有20年了吧?倒是没什么变化啊……除了更老旧了点。正如我们自己一样。”
“虽然老旧,但却无可替代。”特雷维尔侯爵慨然回答。“它存在于此,不是为了记录往昔的辉煌,而是为新一代人提供最可靠的庇护所。”
310,忠臣
“它存在于此,不是为了记录往昔的辉煌,而是为新一代人提供最可靠的庇护所。”
特雷维尔侯爵这话说得让元帅微微有些动容。
“是啊,新一代人……”他发出了感慨,“到了我们这个年纪,也确实该为新一代人考虑了。”
接着,他话锋一转,“我听说你有了个孙女儿?”
“是的,承蒙您关心,我去年有了一个孙女儿,名字叫做夏露。”特雷维尔侯爵略带一点骄傲地回答,“虽然可能有点自夸的嫌疑,但我认为,她是我这一生当中见过的最漂亮的婴孩,我敢说她长大以后一定可以成为了不得的大美人!”
元帅有点不太相信这种显摆,不过他也知道侯爵的性格,绝不是那种喜欢夸口的妄人,既然他都说到这个程度,那他的孙女儿至少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那真是要祝贺你了!”他轻轻地拍了拍手,以示祝贺,“可惜我现在来的不是时候,没法亲眼看看你引以为骄傲的孙女儿。”
“没关系,以后您一定有的是机会的。”特雷维尔侯爵毫不客气地回答,“她将会受到众人的仰慕,而我会想尽办法让她成为社交界的明星。”
元帅微微一笑。
“这么说来,还真是巧啊,我们虽然出身家庭和从军经历大不相同,但是最后都殊途同归了。我只有独子,我的独子又生下了孙女儿,你也一样。”
“这大概就是冥冥中的命运吧!”特雷维尔侯爵也忍俊不禁,“我相信,今后我们的命运可能还会有更多的重合之处。”
他是在暗示苏尔特元帅尽快和他一样重新站在波拿巴家族这一边,元帅当中也能够听得明白,不过元帅却故意没有点破,而是又看了看周围。
他的目光四处逡巡,打量着大厅里的所有细节,似乎也在从这些衰朽暗澹的陈设和物件当中,找出当年记忆当中的那些碎屑。
“记得我来你家里参加宴会的时候,那是多么喧闹的场面啊!你的夫人也非常优雅,富有魅力,每一个来你这里的人都会感觉宾至如归。”
听到元帅提起自己早逝的妻子,侯爵虽然早已经习惯了她不在世的事实,却不免也有些暗然。
“她确实是一个好媳妇,但运气实在太差,跟着父母流亡那么多年,嫁给我后也默默地陪我吃了那么多年苦,好不容易苦尽甘来,却早早抛下了我和埃德加……唉,命运有时候就喜欢作弄人。我有时候都快忘记她存在了,但是每次躺下入睡,一想起她却会忍不住流眼泪。”
“何等令人惊讶的痴情!”元帅又点头赞许,“说句老实话,我有点吃惊。在收到你妻子的死讯时,我们都为你而感到遗憾和悲伤,但我们觉得你应该会很快从悲痛中走出来,寻找新的人生伴侣,这无口厚非,甚至对你来说也是有必要的,我们却没想到接下来二十年你都没有再婚——如果你真的如此忠贞于妻子也就罢了,可是明明又不是,我们都知道你有过一些风流韵事,你好像并非是如此想不开的人。”
说完之后,元帅又饶有兴致地看着特雷维尔侯爵,等待着他的解释。
按理说来,元帅当面问起这种私人感情问题,实在有失礼数,特雷维尔侯爵也有权拒绝回答。
只是此时,特雷维尔侯爵一来摸不清对方的底;二来也有心为陛下拉拢这位元帅,所以也没有发作,而是认真地回复了对方。
“那些事……只不过是逢场作戏,甚至只是例行公事罢了,结婚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再说了,那时候帝国已经覆灭,我想尽办法才得以保全了自己,一段新的婚姻只会影响我接下来的事业——在1815年之后,我已经下定了决心,把自己全部的精力和智力,都奉献再帝国再一次复辟当中,除非皇帝或者他的继承人走上皇座,否则我绝对不会再考虑个人的问题!”
在烛光下,特雷维尔侯爵昂着头康慨陈词,脸上的光辉仿佛是被抹上了一层金色的圣油膏,其态度之热烈,不光元帅为之所撼动,甚至就连元帅身后的几个人,也为之折服。
元帅沉默了片刻之后,又轻轻拍了拍手,然后再度赞美了一句,“令人钦佩的忠诚……”
接着,他摇动了一下手指,突然做了一个手势。
他身后的人连忙站起身来,接着对将军和元帅行了个军礼,然后纷纷退出了客厅在门外等候。
这下和元帅独处的将军,更加感受到了来自于元帅的那股压迫力。
此时,元帅静静地盯着他,目光如同鹰隼一样令人惊悚。
“维克托-德-特雷维尔将军,我当初没有看透你,现在我还是没有看透你。你到底是谁?”
这个质问,令特雷维尔侯爵有些疑惑,甚至忍不住笑了出来。“我是谁难道您还不知道吗?我们都认识这么多年了,甚至还曾经并肩战斗过……”
“对,我确实认识一个维克托-德-特雷维尔的人,但也许他只是另外一个人故意展现给我的样子而已。”元帅毫不客气地回答,“那么,维克托,你到底是什么人呢?你是一个忠诚无畏的勇士,一个智勇双全的将军,一个痴情的鳏夫,一个失志不渝的波拿巴分子……这些都是你被世人赞誉和钦佩的地方,这也东西也堆积出了你的名望,我也对此表示钦佩。可是,这个人真的就是你的全部吗?除了这些之外,是否还有很多别的东西,共同组成了我面前的这位可敬的将军?”
“您是什么意思?”这下特雷维尔侯爵的笑容挂不住了,“您在怀疑我什么?”
“我怀疑你很多东西,或者说,我不相信你给我展现出来的东西。”元帅斩钉截铁地回答,“如果你真的就像你表现出得这样忠诚和无畏,那你就根本不可能安安稳稳地活到现在。1815年的清算是何等无情,你我都是知道的,内尹元帅被枪决,我这个元帅被流放,还有一大堆元帅被迫隐居直到郁郁而终……可是你,你坚持了自己的立场,却不仅没有被清算,还留在了巴黎,住在你这所精美的宅邸里,享受着你当年积累的财产,这是为什么?!”
特雷维尔侯爵面色大变,一瞬间他的目光也从谦和变得狠厉了起来,仿佛换了一个人。
“嗯,对,这才像样。”元帅丝毫不慌张,反而轻轻点了点头,“维克托,这才是你应有的模样。”
特雷维尔将军微微眯着眼睛,看着面前的元帅,一直保持着沉默,似乎在思考应该怎样应对这位不速之客。
“你当然可以一直保持沉默,甚至可以拿出主人的权利,马上把我赶走,而且我会马上就走,并且对自己的不告而来、以及为刚才那些话,向你诚挚地道歉,但是……”苏尔特元帅不紧不慢地说,“一旦你这么做了,那么从今晚开始,以后绝对不要再奢望我会和你共事,或者进行任何合作了,因为我不可能信任一个对我完全隐藏自己的人,没有一个军人会对这样的人露出后背。”
接着,他傲慢地昂起头来,“那么,选择吧,维克托,你是继续和我当朋友,告诉我一点东西;还是就此让我滚蛋,永不踏足你的家门?!”
就在元帅威胁的同时,特雷维尔侯爵终于缓缓地开口了。
“我的亲哥哥特雷维尔公爵,你知道的,他一直追随流亡的朝廷,没有响应拿破仑皇帝的号召回国,所以在王家复辟之后,他和王家一起回国,然后受到了信任和重用,他保住了我。”
眼见对方终于吐露了一点实话,元帅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但仅仅得到这么一点收获,还是不够的。
“这个答桉,并不让我感到意外,我们早就有这种猜测了。”他诚实地做出了评价,“也就是说,你和你哥哥并不像表面上闹得那么僵,实际上一直都在暗中往来,甚至是两面下注,对吗?”
“如果您非要这么说,那我承认是的。”特雷维尔侯爵不甘心地点了点头,“但我要说,其实我也没有那么奸猾,就内心而言,我很钦佩皇帝,也非常乐意为波拿巴家族效劳……皇帝给了我很多东西,我懂得感恩。”
“好了,我不是来审问你的警察,这种场面话就留给以后再说吧。”元帅不耐烦地甩了甩手,打断了侯爵的自我辩解,“现在我们可以确认的是,你并非自己表现得那样失志不渝,1815年你是靠着你哥哥的暗中庇护才逃脱清算的,甚至有可能之后你也受到了他的庇护,所以你一直没出事。那么,你现在到底站在哪一边?”
特雷维尔侯爵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元帅早就猜到了自己和哥哥是私下勾结的,进而怀疑自己其实早就投靠王家了,因而对自己戒心这么重。
“我当然继续站在波拿巴家族这一边。”他连忙再为自己辩解。“您可以不相信我的忠诚,但哪怕从利益方面来着想,我和我的哥哥一起站在王家这边,又有什么好处呢?王家不可能再多给我们什么恩典了,相反如果我和我哥哥都被绑死在这艘船上,万一它倾覆了,那我们都会给它陪葬,到时候谁又来庇护我们兄弟?所以我们还是各干各的,现在他庇护了我,说不定以后哪天,就是我庇护他一家了……”
“这番话我倒是信了。”元帅点了点头,“维克托,你在我面前早就应该这么真诚的。”
特雷维尔侯爵无言以对,只能无奈地笑着。
说实话,他这一晚上说的真话,可能比他之前十年说的还要多。
元帅的威名,给他带来的压力太大了,而且猝不及防之下被元帅逼问到了死角,躲无可躲的情况下只能选择说实话,结果被元帅占尽上风。
这种被人压了一头的感觉,让特雷维尔侯爵感觉非常不爽。
但现在他拿元帅并没有什么办法。
而且在可预见的将来,暂时也没有什么办法——如果波拿巴家族没得势,他自然也无权无势奈何不了对方;哪怕波拿巴家族复辟了,他随之鸡犬升天,但是元帅还是会被重用,他暂时还是没办法。
所以只能忍耐。
不过没关系,他已经蛰伏了这么多年,不怕再多蛰伏,他相信只要自己再花点时间,终究可以笑到最后。
毕竟,陛下会更加信任自己,而不是权势和野心都如此膨胀的苏尔特元帅,自己才是最适合替他接管军队的人选。
正当特雷维尔侯爵还在心里盘算自己的小算盘时,元帅突然又开口了。
“那么现在,维克托,我们有谈判的基础了——”
“您是指什么?”侯爵反问。
“我们需要好好谈谈,看看接下来怎么办。”元帅生硬地回答了他,“既然你并非死忠于波拿巴家族,那么想必你更在乎的是个人前程,所以,既然如此,何必时时刻刻都扮演你的忠臣角色呢?你的真实面目我不会说给任何人听的,而你也不妨私下里再找找别的门路——”
特雷维尔侯爵似懂非懂,于是继续狐疑地看着对方,等待元帅给出他的答桉。
“不瞒你说,我之前已经拉拢了塔列朗,他说自己非常乐意和我共进退。当然,我没有一秒钟信任过那只臭虫,但目前来看,我们如果靠拢在一起,对彼此恐怕也甚为有利。我一个,塔列朗一个,都是旧时代的遗老,我们虽然性格完全不同,但我们见过世面,也知道彼此想要什么,而你,维克托,你也算一个,但你的筹码不够——可是,如果加上你的哥哥,那就够了。”
“您想要见我哥哥?”侯爵终于明白了过来。
“对,你肯定有自己的联系渠道,把他叫过来,我们几个人一起合计一下。”元帅信心满满地握住了拳头,“他在中枢里,可以给我们最新的消息,而我们有头脑有威望,那为什么不试试呢?”
说完之后,他略带嘲讽地看着侯爵,“还是说,你的哥哥其实是个大忠臣?”
侯爵很不喜欢元帅的嘲讽,但是他却对元帅的提议有些意动。
思考片刻之后,他决定至少可以试一试。
只要和他们两个暂时合作,不管情势怎么发展,对他来说好像都有利。
“我的哥哥,对王家也没有那么忠诚。”最后,他回答。
311,过去与现实
“我的哥哥,对王家也没有那么忠诚。”
听到这含蓄的回答,元帅禁不住哈哈大笑。
他伸出手来,拍了拍特雷维尔侯爵的肩膀。
“维克托,虽然你为帝国效忠,虽然你和那些平民军人一起出生入死,但归根结底,你还是个贵族。有些东西,真是与生俱来的啊……”
特雷维尔侯爵搞不清楚元帅到底是讥讽还是夸奖自己,不过事到如今这也不重要了。
既然他和元帅搭上了线,那不妨再看看元帅到底有什么盘算。
“那您需要我们兄弟两个怎么做?”于是他直接问。
“什么都不做,等着我。”元帅毫不迟疑地回答,“三天后,还是现在这个时刻,有一辆马车会经过你家的门口,它会停三十秒钟——注意,只停三十秒钟,然后你们兄弟两个一起上来,多一个少一个都不行,不然它只会漫无目的地在巴黎的街道上闲逛到天亮。”
特雷维尔侯爵立刻就有了意见。
“这太冒险了。我的哥哥不能和我多来往,万一出了纰漏怎么办?而且,我们兄弟两个都上了马车,谁来保证我们的安全?”
“我保证。”元帅回答,“维克托,我保证你和你的哥哥菲利普的安全不会有任何问题。无论你们最后选择了什么,你们都可以毫发无损地回到家里。如果我决定对你们兄弟不利,我不会玩这样的花招!”
虽然他只是口头上的保证,但是特雷维尔侯爵接受了这个承诺。
同样的话,在不同的人口中说出来,分量是不一样的,元帅不会拿自己毕生的信誉在这种事上白白挥霍。
“那好。”既然如此,他也就不再纠结了,而是直接点了点头,答应了下来。“三天之后再见。”
看到侯爵如此干脆果断,元帅也满意地笑了起来。
“我就知道,你是个能干大事的人,维克托,到时候再见吧!”
接着,在最后,他又小声补充了一句,“我深信,上帝会保佑那些有胆识的人。”
说完之后,他转身走出了客厅,而等在门外的手下们也立刻又重新簇拥在他的身边,接着护送他一起悄悄地走出了宅邸。
特雷维尔侯爵默默无言地站在窗口边,眼看着这一行不速之客消失在黑暗当中。
接下来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他不知道,但是他知道,此时此刻一个机会正摆在他的面前,足以让他的命运为之改变。
他从来不是一个不敢赌的人,迄今为止他已经赌过几次命了,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不再来一次?
他又回过头来,看了看楼上那些紧闭的卧室——而在那些卧室当中,此时他的子孙们正沉睡着。
他们是自己继续活下去的意义,也是这个家族未来的希望。
不管时势怎样改变,特雷维尔家族都将会屹立于最高的舞台上,不管使用怎样的手段,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都必须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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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之后
这是一个深冬的寒夜,天空当中飘着零碎的雪花,不过落到地上还不足以积起雪花,只是让路上多了些许的污泥和积水。
如此冰冷的夜晚当然不会有人有兴趣留在户外,所以街上空空荡荡,偶尔有几辆马车通过也是行色匆匆,绝不做任何停留。
就在这深不见底的黑幕之下,特雷维尔侯爵府上的后门悄悄地打开了,接着,一盏孤灯从后面悬起,然后两个高大的身影悄悄地从后门当中走了出来。
他们并没有在寒风当中矗立多久,一辆马车就从湿滑的路面上悄悄地窜了过来。
马车在后门停了下来,没有任何人出声,这两个身影就凑到了马车的旁边,然后打开车厢的门,钻了进去。
接着,马车又重新启动,穿过风雪继续疾驰。
寒风的呼啸吞噬了原本就不大的声响,短短几十秒当中,一切就归于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坐在马车上的特雷维尔侯爵一直沉默不语,而他的旁边,正坐着他的哥哥,特雷维尔公爵菲利普-德-特雷维尔阁下。
公爵面孔和弟弟有些相似,都是方形脸,威严的粗眉,不过看上去更老一些,两鬓已经完全斑白。
相比弟弟,为人更加沉默寡言,相比于偶尔会暴躁发怒的弟弟,他这一生当中,更加奉行谨言慎行的原则,喜怒轻易不形于色。
他的这种风格,让他在复辟王朝的宫廷当中有着“顽石”一般的风评,这种风评让他缺少朋友,不过也被认为是可靠的表现。无论是已故的路易十八国王,还是现在的查理十世国王,都认为公爵沉稳干练,是那些普遍喜欢骄奢淫逸的贵族们当中,不可多得的人才。
正因为如此,公爵在这十几年当中受到了器重,宫廷的职位、贵族院议员这些恩典自然是手到擒来,甚至还在几届内阁当中担任过大臣,可以说是真正的王国显贵之一。
不过,即使位高权重,公爵仍旧生活简朴,甚至连勋章都极少佩戴,而且平常深居简出,轻易不参加社交活动,他的这种生活方式,更让别人对他多了几分敬重。
这样的人,如果被人目击到出现在这个风雪夜里的马车当中,一定会惹人怀疑的吧?
还好,此时此刻并没有什么好奇的眼睛在打量他们兄弟两个。
因为车外有风雪,所以车窗紧闭,看不到外面的情形,所以在马车启动之后,特雷维尔侯爵一直在试图默记马车的路线,不过也许正因为害怕有人这么做,所以车夫故意将马车在这片街区绕了几次,最后侯爵只好放弃了这个想法。
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接着,车厢被人从外面拉开了。
许久之后终于重新见到了亮光,特雷维尔兄弟两个都有些不适应,花了点时间才看清了周围。
此时他们正置身于一小块空地当中,看上去是个菜园子,不过地上有点积雪,看不出来到底种了什么。
还没有等他们发问,有个人向他们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跟着自己一起走。
兄弟两个自然遵命,他们一起跟着这个人走进了旁边的一个小酒馆,接着在一个角落里,这个引路人打开了盖在地上的地毯,然后掀开了一块木板,露出了下面的地窖。
他做了个请进的手势,而到这个时候,自然也没有迟疑的必要了,兄弟两个都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经过了狭窄的过道之后,他们终于来到了地窖下的内部空间当中。
这个空间相当大,几乎可以用“别有洞天”来形容,四角上挂着烛台,上面点亮的蜡烛把里面照得透亮,这里家具齐全,别处显然还有逃生的通道和通风口,而周围还有几个小隔间。
就在空间的正中央,摆放着一张巨大的餐桌,此时餐桌上正端坐着两个人。
而这两个人,兄弟两个都认识——赫然正是塔列朗亲王和达尔马提亚公爵苏尔特元帅阁下。
塔列朗亲王率先举起了杯子,对兄弟两个致意热烈的欢迎。
“欢迎光临,两位德-特雷维尔先生,我们等你们已经很久了。”
接着,他又指了指餐桌旁边的椅子,“请坐。”
亲王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雅柔和,但是兄弟两个紧绷的神经却没有就此舒缓下来。
塔列朗亲王一副东道主的派头,看样子这个地方是他的地头,可是从他们所见而言,这个设施绝不是一朝一夕就能修成的,塔列朗亲王明明才来到巴黎不久,他难道就能做出这样的准备吗?
特雷维尔兄弟两个先是顺从地落座了,然后哥哥特雷维尔公爵冷然发问。
“亲王殿下,多日不见,看到您如此健康,我很欣慰。请问这里是哪儿?”
“这里准确来说是个避难所。”也许是因为心情甚好的缘故,塔列朗亲王完全没有隐瞒他的想法,回复了他的问题,“如你们所见,这里实际上已经建成很久了——事实上,它是在恐怖时期建成的。
那时候时局变幻莫测,今天得势的人明天就可能上断头台,于是有些掌权的聪明人就开始考虑后路了,他们一边逮人送上断头台,一边私下里为自己准备避难所,准备在形势不对劲的时候就逃过来避避风头……也多亏了他们,我们在巴黎多了一个有趣的社交场所,专供那些脑袋最灵光的人使用。”
塔列朗亲王一边微笑着,一边回忆往事,“后来,这里落到了富歇手里,你知道的,当时他负责警务部门,得罪了不少仇家。他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一个秘密聚会场所,每次想要搞些什么阴谋就跑到这儿来和自己的朋友们商量……”
“富歇死了,所以这里就归你了?”公爵终于明白了。
“对!就是如此。”塔列朗笑着点了点头。“真可惜,富歇就这么死了!如果他还活着,如今他该多么兴奋激动啊,又到了他可以大干一场的时候了!你不知道,在1815年,他就在这里上蹿下跳,亲自手写了自己接下来的清算名单……多少有趣的戏码在这里上演啊!”
说到这里,亲王饶有兴致地拿起了酒杯,然后向在座的其他三个人提议,“来,让我们为已故的奥特朗托公爵干一杯吧,缅怀他那跌宕起伏的一生!”
然而,亲王热切的提议却没有任何人响应。
在座的人都知道,富歇是个什么东西。
他朝三暮四,背叛了几乎每一个恩主,他心狠手辣,作为国民公会的特派员一手制造了里昂大屠杀,他寡廉鲜耻,几乎比塔列朗更甚。
塔列朗所说的1815年,大家也知道是什么事——拿破仑从厄尔巴岛登陆法国,再造了百日王朝,然而在滑铁卢战败之后,他的王朝瞬间坍塌。
也正是在战败的消息传到巴黎之后,富歇和塔列朗等人在巴黎发动了政变,接管了巴黎的权力,然后“恭迎”路易十八国王再回到忠诚的巴黎,第二次复辟波旁王朝。
1815年7月28日,富歇组织了欢迎路易十八的仪式,为了能当上王朝的大臣在国王面前深深鞠躬,单膝跪下,吻手致敬,何等忠诚!
然而国王和他的宫廷却怕了富歇式的忠诚,是周围人的强烈建议下,路易十八将富歇驱逐出了国境,最后这位所有人都厌恶的大人物,在1820年死在了流亡地德累斯顿,没有任何一个人为此感到悲痛。
塔列朗亲王的提议,得到了一阵尴尬的沉默作为回应,而亲王却丝毫不以为忤,笑容满面地喝下了酒。
“1790年你在这里翻云覆雨,1800年,你在这里翻云覆雨,1815年,你在这里翻云覆雨。”一直没作声的苏尔特元帅,终于冷冷地开口了,“现在1830年了,你还在这里翻云覆雨!你可真是个难缠鬼,我真不知道,法兰西什么时候能够摆脱这股倒霉的塔列朗瘟疫。”
“我的朋友,别着急,等我玩腻了,我会甩手离开的,大概快了吧。”塔列朗亲王大笑着回答,接着,他颇为自得地说,“我搞了无数的计策,但我最终发现,政治的第一要义就是活得长,无论多么艰难的险境,只要你比自己的政敌活得长,你就能够赢。至于怎么活下来,那就要看自己的本事了,所以我劝诸位多多养生吧!你们不像我,还有后代需要照应呢。”
依旧没有人附和他的话,显然在场的人们对塔列朗亲王的印象都不好。
不过塔列朗对此无所谓,他早已经习惯和那些讨厌自己的人们共事了。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知道,个人感情毫无意义,自己存在的价值只在于自己能够给别人带来什么。
如果自己可以带来权势和财富,那哪怕身为杀父仇人,也有人愿意跪地逢迎——这种事他可见到不止一例。
所以,他不紧不慢地又喝了一口酒润了润喉咙,接着再看向面前三个人。
“我感觉,以我们在座几个人的配置,都能搞一个救国委员会了,至少不会比我之前搞的那些草台班子更差——你们有兴趣吗?”
虽说他的提议极具诱惑力,但是特雷维尔兄弟两个立刻摇头,而苏尔特元帅不耐烦地拍了拍桌子,打断了他的话。
“面对现实吧,塔列朗!别开玩笑了。”
313,私利
“面对现实吧,塔列朗!别开玩笑了。”
苏尔特元帅不耐烦的呵斥,让特雷维尔兄弟两个心里也暗爽。
他们都已经久经世事,见惯了大风大浪,因此都积累出了敏锐的嗅觉,所以塔列朗亲王所谓“救国委员会”的提议哪怕再怎么诱人,也无法打动他们。
因为他们都知道,如今不是那个人人都有机会当乱世草头王的时候了。
大革命已经是遥远的过去,几十年之后,人民也已经厌倦了全民运动,他们不想再去厮杀了,更已经厌倦的群众领袖的鼓动,因为他们是亲眼见过斐扬派、吉伦特和雅各宾们是怎样倾轧的。
既然他们已经失去了热情,那自然也没有办法去鼓动他们为了素不相识的人去冒险赴死了。
当年巴拉斯这种小人也能够靠着时运窜上去,最后成为督政府的五位执政之一,现在怎么可能?
而且,在座的几个人在政界过着各自的党派里算是有威望,但是在人民心中是什么形象?尤其是塔列朗,一想到他在人民心中的形象,就没有人会对所谓的“救国委员会”抱有希望。
至于特雷维尔公爵也同样如此,十几年来他一直都是王家的忠实臣仆,他要怎么样才能摇身一变成为新的显贵?想想都不现实。所以苏尔特元帅才会那么怒不可遏。
如今的野心家必须要有个招牌,找到一个具有号召力的招牌,然后躲在那个招牌之下为自己谋私利。
这也是放在他们面前,最现实的的道路。
看着三人阴郁凝重的表情,塔列朗耸了耸肩。
“好吧,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你们不必当真。我也知道,我们是没有办法靠自己去掌控局势的,非要有个打头阵的招牌才好……想必,各位对此都早有盘算了吧?”
说完之后,他又看了看神色各异的三人。
“我知道,各位既有自己的盘算,也有顾忌,毕竟你们需要扮演自己的角色,你们必须讲原则,你们都是好先生!唯独只有我,最被人鄙视和耻笑,也最不需要讲究什么原则,所以我就干脆当那个挑明的人吧——先生们,如今你们都已经看得到了,国王陛下已经风雨飘摇,就我看来他的王位已经时日无多,而我们是时候去为国家寻找一个新的支柱了……”
说到这里,他又嗤笑了一声,“当然,咱们是好好先生,但亏本的生意可不想做,拯救国家固然是义不容辞,但是非要给自己找个好去处不可,不然的话那又何必去冒险呢?是吧?”
塔列朗的话,既冷嘲热讽又插科打诨,让其他三个人也不禁暗暗点头。
虽然他这个人朝三暮四属实讨厌,但是一旦和他这个人来往,却总能够不可思议地忘却他有多么令人讨厌的事实。
“对我来说,我个人的前途,其实也没有那么重要。”特雷维尔侯爵接过了话头,“我和我的弟弟,不仅仅是血脉相连,我们在个人情感上也是完全相同的。我们一起逃命过,也一起相依为命,最终走到了今天……对我来说,只要能够让我们这个家族长盛不衰下去,到底是我还是我的弟弟爬到高位上,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真是令人感动的手足情。”塔列朗眨了眨眼睛,然后认可公爵的说法,“一直以来我都怀疑你们兄弟两个是在唱双黄,如今终于可算证实了。不过这也不算出人意料,毕竟想要和命运搏斗总得玩点花招,我一个人玩花招,你们兄弟两个分着玩儿,都算是各凭本事,能活到现在就是胜利——来,我们一起为胜利干杯吧,这次你们应该不会拒绝吧?!”
说完之后,他再次拿起了酒杯,示意了一下。
这一下,特雷维尔兄弟两个终于不再抵触了,他们彼此对视了一眼,然后都拿起酒杯,一口气喝了下去。
又喝了一杯酒之后,塔列朗精神大振,声音也不自觉地高亢了起来。
“塔列朗想要高位,苏尔特想要高位,特雷维尔兄弟也想要高位,这没问题嘛,这世界本来就应该是能者居上,我们有本事,所以我们要更多,这不是天经地义吗?可是,如果我们彼此冲突,那就有可能造成不可预测的后果,甚至可能让我们的努力都竹篮打水一场空——而反过来,只要我们几个抱团,无论支持谁,都可以发挥重大的作用。发挥重大的作用,本身就意味着要领受不菲的报酬,如果我们单打独斗,我们可能会被抛弃,因为所有君王都是喜欢忘恩负义的,他们天生就不喜欢欠别人的情!如果我们联合的话,那就不怕他们食言了,我们能把人捧上王位,也可以把人推下去。”
这一次,他的话倒是引起了其他三个人的赞同。
“这倒没错。”苏尔特元帅点了点头,“我们要立功,但也要别人记得论功行赏才行。”
“但是,有资格对我们论功行赏的人并不多。”塔列朗清了清嗓子,然后又继续说了下去,“或者挑明说吧,只有两个人,奥尔良公爵和罗马王陛下——先生们,你们认为哪个更合适?”
虽然他说得云澹风轻,但是所有人都清楚,这才是最核心、最重要的问题。
“从龙之功”固然重要,但是同样也是拿着自己的身家性命冒险,万一出了什么问题,不可能一笑了之。
特雷维尔侯爵知道,上次他之所以没有被清算是因为有哥哥暗中保护,但这一次如果自己又站错了队,就再也不会有之前的好运气了——因为随着王室的倒台,自己的哥哥也可能自身难保。
但即使如此,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说出了自己的心中的答桉。“对我来说,答桉从来没有两个,只有罗马王才适合坐上王位。”
“您果然是忠诚的特雷维尔将军,如此炽热的忠诚,世上可不多见。”塔列朗并没有感到疑惑或者意外,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特雷维尔侯爵无视了对方话中暗藏的讥讽,而是继续康慨陈词,“我知道,你们可能会觉得我这是演忠臣演习惯了,所以不由自主地继续代入忠臣角色。但我一向是个务实的人,我能够冷静客观地面对现实,评估现实,所以我的结论并非出自于我的感情,而是我深思熟虑之后的判断。
我恐怕是在座诸位当中,唯一一个近距离接触过他的人,没错他现在确实年轻稚嫩,但是他却有着一种……一种很难让我形容的气质,他的思想超过了他的年纪,甚至偶尔能够流露出超越时代的想法,目光也能够着眼于全局,绝对不是常人能比的。这样的人,能够成就大业,而且他也懂得自己根基薄弱,也非常乐意去和他人分享权力,这种态度,想必也对各位非常有利。”
说到这里,他又加重了语气,“而且,更重要的是,他还这么年轻!正因为年轻,所以他可以学习可以等待;如果我们选择了奥尔良公爵,那会怎么样呢?他会容忍我们吗?他是什么样的人?更重要的是,他有那么多支持者,我们真的能确保他继续需要我们吗?”
特雷维尔侯爵这番康慨陈词,固然是说出了心里话,但是他还有一部分更加个人的算计没有说出口。
在波拿巴和奥尔良之间,特雷维尔家族的“议价权”是不一样的。
在波拿巴家族的面前,侯爵自己是个大忠臣,也立下了汗马功劳,论功行赏的时候绝对少不了;但是在奥尔良家族的面前,又是什么景象呢?
哥哥一个是个死硬的保王党,弟弟一直是个死硬的波拿巴分子,无论哪一种“人设”都不可能讨他的欢心,而且失势的特雷维尔兄弟,也没有多少利用价值,就算论功行赏,也捞不到什么好处。
既然注定是这样的结果,那又何必突然改换门庭,平白无故毁掉自己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名望呢?两兄弟商量之后,最后决定继续当“忠臣”。
而特雷维尔侯爵的诘问,也让塔列朗亲王和苏尔特元帅都陷入了沉思。
片刻之后,塔列朗亲王看向了特雷维尔公爵。
“虽然我知道答桉,但还是清允许我多问一声,阁下,您和您的弟弟想法一致吗?”
“我当然一样。”特雷维尔公爵立刻回答。“我说过了,我和我的弟弟命运相连,我会支持他的决定,哪怕压上身家性命也在所不惜。”
答桉简短,但铿锵有力,足以展示出他的决心。
塔列朗和苏尔特对视了一眼。
刚才特雷维尔侯爵说的这些话,他们自然都已经想到过,在多少个日夜里,他们都在仔细思索、权衡利弊,当然不会想不到这些。
但是,在特雷维尔兄弟坚定表态站在波拿巴家族一边之后,无疑也给那个少年人添上了一颗重重的砝码,更让这些理由变得越发“真实”。
而这,也并不出乎于他们两个人的意料。
特雷维尔侯爵,正如他自己所说,是唯一一个和罗马王接触过的人,这意味着他已经在那个少年人那里建立了个人印象,一旦那个少年人掌权,显然他的利益能够最大化——所以,从利己的动机来说,他的“最优解”就是鼓动这几个人一起去支持艾格隆,然后再以这份功劳去跟艾格隆论功行赏。
过去的忠诚、现在的功劳,加在一起,想必他到时候能够平步青云吧。
对于这种小算盘,其他人心里都有数,谁也不会去指责,毕竟他们自己也各有各的盘算。
“我很赞赏你这份忠诚,维克托。”这下,苏尔特元帅开口了,“说实话,就我个人而言,我也对那个小家伙印象不错——我们没有见过面,但是我们通过信,我能够了解到他的态度和抱负。如果命运真的将他推上了王座,那对我来说,未尝也不是一件好事……既然如此,我先告诉你们一件事吧,我已经让我的副官去东部边境活动了,他在那边联络了不少人,如果时机成熟的话,他们就会悄然举事,然后一起在边境迎回罗马王。”
这个消息,让特雷维尔兄弟两个震惊不已。
艾格隆在做出了返国的计划之后,并没有通知特雷维尔侯爵——这倒并不是怀疑他的忠诚,而是他现在远在巴黎,告诉他也于事无补,反而可能在途中走漏消息,所以现在侯爵还是第一次听到。
这个消息,侯爵第一反应是窃喜,高兴自己又多了几分胜算。
而他马上又回过了神来——所以刚才苏尔特元帅是在试探自己?他原来就心有成算了?
还没来得及多想,元帅又继续说了下去,“我和他达成了协议,我可以继续观望形势,直到他回到巴黎为止——而相应的,我要帮助他回到巴黎。所以,对我来说,他站在我面前的日子并不远了。维克托,你想得没错,我确实对他有几分戒心,越有本事的人越是桀骜不驯,你我都是如此,所以我从来没有指望他会真正尊重我,或者发自内心地感激我。当然,奥尔良公爵也是一样的,没有区别。”
“所以,您的意思是……?”侯爵小声追问。
“我们站在一起,确保事态发展对我们有利。”这一次,苏尔特元帅也依旧面色如常,“一旦发生了乱事,我们就把局面搅浑,帮他拖延时间,搅到他过来为止,接下来看看他怎样对待我们。如果他真的适合和我们共事,我们就一起扶他上去,排除掉其他不合适的人选——如果他不合适,那我劝你最好也不要死抱着一棵树不放,适当地把眼界放开一点。”
这下侯爵终于明白了元帅和塔列朗亲王一起拉拢自己兄弟的真意。
在两个候选中,他们在权衡利弊之后,确实稍微倾向于艾格隆,但是却还想要待价而沽到最后一刻,从中攫取个人私利。
而他们抱团取暖,最终也是为了索要更高的“议价权”,甚至自己兄弟也是其中一部分。
那么,自己应不应该跟呢?
“我们会面临风险的。”他提醒元帅。
“如果有风险,那我们必须排除这种风险。”苏尔特元帅平静地回答,“我从军几十年的经历告诉我,胜利永远属于那些最有胆魄的人。没错,勇士可能会死,但胆小鬼一向死得更快。”
313,君子协定
“没错,勇士可能会死,但胆小鬼一向死得更快。”
元帅的话,让特雷维尔侯爵仿佛如梦初醒。
他从来都不缺乏冒险精神,更不害怕为了自己的野心而去冒险。
因为冒险而输掉,可能会一无所有,但缩在家里同样可能一无所有,甚至可能更加糟糕。
他迅速地又在心中默默盘算,估算目前的形势,以及目前他所看到的事实:
王家面对现在及及可危的局势,已经一筹莫展,日渐有穷途末路的景象;
奥尔良家族和波拿巴家族同样都在私下里拉帮结派,准备在王室垮台之后接管最高权力;
在这场竞逐当中,自己拥戴的陛下,因为处在境外而居于劣势,但是他已经和苏尔特元帅暗中勾结,想要借元帅的帮助返回国内,于是这相应也拉平了劣势——前提是一切顺利的话。
而苏尔特元帅之所以暗中和波拿巴家族勾结,并不是出于忠诚,而是出于自己的野心,在被投闲置散多年之后,他渴望能够重返权力中心;
所以,在和波拿巴家族勾结的同时,他还在力度某种程度上保持距离,以便让自己获得最大程度的行动自由,也就是争取自身利益的最大化。
按照以上逻辑,元帅的行动目的也就清晰可见了。
他找上塔列朗、以及找上自己兄弟两个,一方面是提前拉帮结派,为自己谋求更高的议价权;而另一方面,他希望扩张自己的势力,以便未来让自己未来的恩主离不开自己。
元帅倒也没有狂妄到想要把恩主当成傀儡,但是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尽量让自己在接下来的动荡当中取得一个优势地位,进而分走蛋糕,至少不让别人抢走自己的蛋糕。
一想到这里,特雷维尔侯爵又有些感慨。
自从认识以来,苏尔特元帅在他心目中都是一个骁勇果敢、狠辣犀利的军事统帅形象;却没想到在这种关键时刻,元帅搞起政治手腕来居然也是如此得心应手。
一边私下里助人回国,一边刻意不公开表态待价而沽,另外一边也没忘了给自己拉帮结派巩固势力,可想而知,元帅为了此刻已经费尽了多少心思。
和这样的元帅敌对,代价绝对是目前的他无法承受的。
再说了,无论从任何方面考虑,此刻元帅的提议对他也是有利的。
接下来的混乱局面,每个人都有可能朝不保夕,自己如果有苏尔特元帅和塔列朗亲王作为靠山,想必浑水摸鱼的机会也会更大。
至于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反正无论是侯爵自己还是元帅亲王等人,背叛“朋友”都是不会有任何犹豫的,一切行动都只根据形势的判断,绝不会掺杂个人的私情。
权衡已定之后,他又偏头看向了自己的哥哥,递了一个眼色,而特雷维尔公爵则坚定的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坚定支持弟弟的任何决定。
既然如此,那特雷维尔侯爵也就不再犹豫了。
“既然您如此盛情邀请,又给了我们兄弟这样的尊重,我们要是拒绝这份盛情的话,那就未免太过于不识趣了。”他终于松口,答应了苏尔特元帅的拉拢,“元帅阁下,接下来我们兄弟两个将会尽全力配合您……”
“你们做出了明智的选择……”苏尔特元帅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我说过,这对我们所有人都有好处。”
“我还没有说完——为了不让您批判我食言而肥,请允许我提前跟您说清楚去。”特雷维尔侯爵打断了元帅的话,“我现在确实和您合作,但是,这种合作的前提是并不能影响我对波拿巴家族的效忠。我听从您的安排直到我再度见到我的陛下为止。而在那之后,如果他和您握手言欢,那自然最好;但如果他和您为敌,那就请不要责备我翻脸无情!我这一生已经不剩下多少年头可活了,我也厌倦了在不同的地方反复横跳,从今往后我的余生将只为他效劳——”
特雷维尔侯爵的话说得康慨激昂,而对面两个人则大为惊愕。
塔列朗眨了眨眼,担忧地看了一眼苏尔特元帅,而元帅则面沉如水,似乎也在思考应该如何应对。
他是真没想到,特雷维尔侯爵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会如此坚定地表示跟着波拿巴家族走。
他真的是如此忠诚吗?肯定不至于,别人不知道特雷维尔兄弟的底细,他却早就看穿了。
但是,一个人只要把一个角色演得足够久,那就不是演了。
既然他在这种时刻坚定不移地站在波拿巴家族一边,那他就是忠臣。
而这个时候,自己应该怎么对待这位忠臣呢?
直接翻脸?那不可能的,一来自己之前就给过承诺,不能食言;二来他们兄弟两个既然敢来,那就肯定有后手准备,自己不能贸然行动。
所以,事情突然就变得棘手了。
特雷维尔侯爵这番忠诚表态,在实质意义上变成了对他们两个人的逼宫。
很显然,如果未来自己两人并没有站在波拿巴家族一边,那今天他们的表现就是首鼠两端,自然会遭到那个少年人的忌恨了。
元帅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逼到这种两难境地,一时间有些难以应对。
好在塔列朗亲王毕竟是老奸巨猾,看出现在的尴尬气氛之后,他适时地打了圆场。
“您这话可说得太严重了,特雷维尔将军,何必呢?”他笑眯眯地插话了,“我理解您对波拿巴家族的感情,相信那个小家伙知道以后,也会甚为感动的。而且,既然我们把您请过来,当然也不会不尊重您的意见,您希望继续站在他那边,可以!我们也并不拒绝和他站在一边,只是不想这么快就让自己没退路而已——说到底,我们现在的所作所为都只是预防措施,谁也不想再承受一次失败的代价。”
说到这里,他又冷笑了一声,“您别担心,即使在最坏的情况下,我们也不会对您怎么样的,说不定哪天我们两个人还得靠您保命呢。”
特雷维尔侯爵倒是相信这番说辞。
塔列朗虽说经常背信弃义,但是他绝不是一个喜欢乱杀人的人。
这并不是说塔列朗道德高尚,而是他这个人从来不喜欢把路走绝,不想让自己沾上死仇,以免效忠的主子垮台的时候无法脱身。
迄今为止他这一套都做得非常成功,多少次政府的更迭,多少次血腥的清洗,但就是没有什么当权者想起要送他上路,反而都捏着鼻子容忍了他。
在塔列朗打圆场之后,地下房间里的气氛重新缓和了下来。
塔列朗环顾四周,然后兴致勃勃地再度开口了。
“做和事老是我们外交官的专长,我一贯信封的法则就是求同存异。那么,我们就以外交谈判的态度来面对现实,协调彼此的立场吧——”
他顿了顿之后,继续说了下去。
“在推翻王室这一点上,我们是立场一致的,而且这也是不可避免的。特雷维尔公爵,也许你您有点不舍,但想必您也看得出来,如今的形势已经容不得他们再继续统治下去了。”
特雷维尔公爵没有说话,依旧是默认的态度。
“因此,在这个阶段,我建议我们都以最大的诚意来进行合作,互相帮助,因为不管怎么说,王室的崩塌都宛如一股泥石流,会冲垮一切毫无准备或者毫无根基的人,我们唯有抱团才有可能幸存。”塔列朗亲王继续侃侃而谈,“接下来才是我们的分歧,在王室被推翻之后,我们将迎来一个怎样的新政权?这一点上我们可能会有不同的意见,但我相信,我们仍旧具有合作的基础。”
接着,他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盘算,“苏尔特元帅,是您把他迎回来的,那么从原则来看,你对他背负着一些道义上的责任——如果他成功了那最好,大家一起给他当臣下;但如果他失败了,你要负责保证他的安全,让他安然离开法国,而不是死于监禁或者枪弹,这一点您能够保证吗?”
苏尔特元帅皱了皱眉头,看上去想要说什么,但是最终却还是点了点头,“这一点我可以保证,如果奥尔良家族得势,他们也得用我,我可以保他一命,礼送他出境——”
得到了苏尔特元帅的保证之后,塔列朗亲王又看向了特雷维尔侯爵,“将军,您看,元帅已经做出了保证,这足以说明他的诚意了。那么您,您能否跟我保证,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不试图以武力来和我们对抗、并且劝阻那个小朋友的类似想法吗?”
仿佛是怕特雷维尔侯爵闹不清楚意思,他又追加了解释,“我们索要这个保证,不是害怕和您以及波拿巴家族兵戎相见,而是希望大家都能够有一个体面的结果,也让大家最后还有路可走……我们体谅您的忠诚,但也请您体谅我们,以及这个国家。”
特雷维尔侯爵陷入到了犹豫当中。
以他的性格,既然到时候大家摊牌了,那哪怕拼个鱼死网破也要斗争到底,但是他毕竟不是孤身一人,他也有家人和子孙,他不可能只凭一腔热血去做决定——不然的话他也不可能还好好地活到现在了。
塔列朗的意思很明白,先合作,再看情况决定是否继续合作,如果决裂,就大家保留一些底线,彼此日后好相见,这种结果虽然不能满足他的胃口,但好像也是他在目前情况下能够得到的最优解。
“好,我可以答应您。”特雷维尔侯爵点了点头,总算勉强认可了这个提议,“不过我也要说明白,我和陛下都不是胆小鬼,我们也绝不会轻易放弃,事到临头的时候,我们才会是笑到最后的一方,您和元帅最终会做出正确决定的。”
“但愿如此吧,我们会为自己找到效忠对象的。”塔列朗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然后又发出了一声叹息,“当年我想尽办法在维也纳和会上保全法国,今天我也一样在为此殚精竭虑。诸位,我想不管我们有何种心思,在希望保全国家这一点上,我们是共通的,对吧?血已经流得更多了,我们难道不应该让它少流点吗?我相信,诸位虽然各怀野心,但并非那种只想着毁灭一切的狂徒。”
他问了这个问题,然后环顾了左右,最后得到了沉默的认可。
“嗯,很好,看来大家想得一样。”塔列朗点了点头,“我们不能打内战,也绝不能去打,不然的话,血流成河对我们没有意义,只会让我们所有人都万劫不复。”
在达成了共识之后,接下来就好办很多了。
特雷维尔公爵充当宫廷里的内线,特雷维尔侯爵联络波拿巴家族,而亲王和元帅则利用自己的资源去推动和左右形势——这就是他们短暂的君子协定。
将波拿巴家族的继承者迎回国,就是他们推动局势的最大砝码,此时此刻,这两个踌躇满志的老人却还没有意料到,自己对形势的掌控能力,并不会像他们自己预料得那么多。
有谁能够预料到1789年会发生那么奇怪又惊天动地的大事呢?又有谁能够预料到十年后一个科西嘉小地主的后代会成为这个大国的新主人呢?在历史的转折关头,形势往往变幻莫测,人人都在绞尽脑汁随机应变,往往就是在一个个有心人的互相推动之下,最终形成了一个不可预测的混沌系统,最终通向了出人意料的结果。
不管怎样,当他们握手言欢的时候,就宛如乾坤一掷,从此之后,历史又在不经意间发生了新的分岔,而最终的受益者,目前还是晦暗不明。
因为主导了又一场阴谋,此刻的塔列朗亲王踌躇满志。
经过了十几年的沉寂之后,他又找回了当年和自己的同党们在密室当中筹划一次次政变的快感,这种快感,比任何声色犬马的娱乐都要令人沉醉。
这才他想要过的日子,和平的安逸只是磨损他寿命的毒药而已。
接着,他拿起了酒杯,大声向剩下三人告别。
“今晚的我们并不完全融洽,但感谢上帝,我们还是有了妥协和默契。我相信,只要我们互相协作,不管时势如何变动,我们的后人都将为此受益匪浅。先生们,属于我们的时光都已经不多了,祝我们往后各自好运吧!”
314,家人
结束了和塔列朗以及苏尔特的会谈之后,特雷维尔兄弟两个离开了这个地下室,然后登上了来时的马车,然后沿着来时的路,又悄悄地回到了侯爵的宅邸门口。
在马车停下来之后,兄弟两个走下了车厢,接着马车又重新启动,消失在了黑暗的夜幕当中。
此时已经接近凌晨时分了,但因为持续不断的风雪,所以天空看不到一丝亮光,特雷维尔兄弟两个人悄悄地踱步到了后门,然后轻轻按照约定好的节奏敲响后门。
一直守候在这里的仆人立刻打开了房门,然后将兄弟两个放了进来。
回到客厅之后,特雷维尔兄弟不约而同地靠近到壁炉旁边,干柴燃烧时所散发出的热量,也终于驱赶走了他们身上的寒意,让他们舒服了不少。
虽说兄弟两个都年纪大了,但早年的颠沛流离锻炼了他们的身体,所以他们的身板还算结实,在烤了一会儿之后,他们很快就恢复了平常的状态。
为了避嫌,在1815年波旁王朝复辟、特雷维尔公爵跟着王室一起返回巴黎之后,兄弟两个刻意不公开来往,所以十几年来他们见面的次数其实并不多,但即使如此,他们之间的兄弟情谊也并没有折损半分,相反因为时光的流逝,反倒越发诚挚。
不过,此刻他们并没有心情诉说这份兄弟情谊,因为天很快就要亮了,而公爵在天亮之前就必须回家,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不能冒险。
“你对他们两个的诚意,判断如何?”公爵先问弟弟。
“虽然没有证据,但我觉得他们两个是认真的。”侯爵回复兄长,“这十几年来,他们被王家搁置到了一边,势力大受打击,此刻他们需要拉拢我们,壮他们的声势。我敢说,他们不止找了我们,肯定也找了其他不少人。”
公爵微微颔首,认可了弟弟的判断。“我也这么想,他们是有诚意的,而且他们需要我们。那我们就有机会了……”
在最近,兄弟两个人私下也进行过沟通,他们也判断王家大势已去,随时都可能垮台,因此他们也在暗中做准备。
略作思索之后,特雷维尔公爵理清了思绪,然后跟弟弟说明了自己的想法。
“维克托,现在情况很明显,国王陛下掌权不了太久了,但至少现在,他是合法君主,因此他有他的价值,而我的价值就是把国王陛下卖个好价钱……”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如果让旁人听到,肯定会惊骇万分,但是在兄弟之间却极为平常,毕竟在他们心中,什么君主都不过是他们实现目标的工具罢了。
“你跟定波拿巴家族的那个小子了,那我就帮国王拖时间,拖到他入场为止,给他增加几分胜算。”
“没错。”特雷维尔侯爵点了点头,“您拖时间,然后苏尔特和塔列朗也敲边鼓,只要撑到他赶上了时间,我们就等于立下大功了,他是绝对不会忘记这份功劳的。”
“就算他赶上了时间,那也不能确定他必胜。”公爵冷静地指出了现实问题,“奥尔良家族的势力庞大,他们还有得斗。”
“那又如何?难道我还会害怕斗争吗?”弟弟不屑地反问,“我对他有必胜的信心。”
公爵眨了眨眼睛,说实话他不理解弟弟对那个少年人到底为了这么大的信心,但是既然这是弟弟的决定,那他自然也会奉陪到底。
“你说得我都想亲眼看一看他了……估计这个愿望不久之后就能实现。”他苦笑了一下,然后耸了耸肩,“既然这是你的判断,我相信我,你要全押注,那我就帮你,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说到这里,公爵又抬头看了看天花板,此时因为壁炉的柴火,墙壁上有他们的影子在晃动,犹如是幽灵一样。
“我们家,以后可能又要靠你来挑大梁了。”出神地看了片刻之后,公爵长叹了口气,“历史真像一个轮回。”
公爵的感慨事出有因,1805年,特雷维尔侯爵响应了拿破仑皇帝优待旧贵族的号召返回到了法国,接下来的十年当中,他靠着自己的勇敢在帝国平步青云,并且借机重建家业。
然而1815年之后,侯爵随着波拿巴家族的落幕而失势,这时候公爵则跟随王家一起回到了巴黎,成为了复辟王朝宫廷的宠臣,转而支撑家业,顺便保护了弟弟。
现在,又是十几年过去了,风水轮流转,眼看又要轮到弟弟来执掌家业了。
对此公爵倒是看得开,反正他这一生也见惯了时势的变幻莫测,并不会感到伤感,况且有弟弟来支撑家门,他也很放心。
但是,作为一个久经沉浮的人,他也不得不把问题考虑得更加周全一些。
“维克托,我们必须考虑到最坏的情况。对你我来说,无论是波旁家族在台上,还是波拿巴家族在台上,我们都可以接受,我们之间总有一个人可以飞黄腾达守护家门。但如果上帝不幸跟我们开了个玩笑,笑到最后的是奥尔良家族,那情况就最为恶劣了。因为那意味着无论是你还是我,都会一起失势……我们的家业也必然会为之受损,甚至可能就此家门沦落。”
侯爵知道哥哥的话属实,于是他咬了咬牙。“您放心吧,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我就算拼了命也得让波拿巴家族登上皇位!”
“不要凡事都讲拼命,你能拼几次命?而且,如果你丢了命,而我又失势了,那接下来谁来保护我们的子孙们?”公爵微微皱了皱眉头。
接着,他又说出了自己的考虑,“接下来我将会做万全的准备,我会把我们的家业尽可能地置换成现金和珠宝,然后存在可靠的地方。如果我们万事顺遂,那最好;如果真的奥尔良家族上了台,那我们各奔东西,你就拿走一半来养活你的家人吧。”
“这怎么可以……”侯爵提出异议。
“别多说了,这是我的决定!”公爵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弟弟的话,“你有一家子人,他们已经过了十几年穷日子了,现在戏已经快要演完,你要为难自己也就罢了,何苦再为难他们呢?别忘了你的孙女儿……”
一听到哥哥提到夏露,侯爵顿时语塞。
确实,作为军人,侯爵自己从不怕吃苦,但作为长辈,又有谁舍得让孙女儿明珠蒙尘。
眼见说服了弟弟,公爵继续解释自己的打算。
“演戏就要演足,我扮演一辈子忠臣了,也应该继续演下去。王室倒台之后,我不能立刻跳船,如果我预计没错的话,国王可能会被流放,那时候我就追随他们,一起自愿流放出去。假如这时候你在法国得势了,那接下来一切就仰仗你了,我相信你可以做得很好。”
公爵之所以决定到时候一起跟着王室流亡,一方面是要坚持自己的“忠臣”人设,一方面也是预防,万一有什么突然的奇迹转折——比如列强突然抽风决定用武力联盟,再度靠刺刀把王室送回法国实现第三次复辟,那自己又可以重新得势,继续护佑家门。
所以他的盘算是先跟着王室流亡几年看看风向,如果形势稳定了下来,而且特雷维尔侯爵在法国得势了,那就让他再把哥哥一家人悄悄弄回国,那时候也没有人再会责备公爵了。
整个盘算,既精明又妥帖,思虑周详,可见是他深思熟虑之后得出的结论。
既然哥哥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特雷维尔侯爵自然也无从反驳,他只能带着感激和感动,热泪盈眶地看着自己的兄长。
“我明白了……到时候您一定要多保重,我会把你们找回来的。”
“不必伤感,维克托,迄今为止我们已经分别过很多次了,再长的分别也无损于我们的亲情。”公爵心里也有点伤感,但他还是振作精神,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弟弟,“我们个人的荣辱沉浮无关紧要,只要我们的家族还一直长盛不衰,那就够了。”
哥哥的话,自然也让侯爵极为认同。
一直以来,他都在为了家族的命运而努力,之前靠着哥哥遮风挡雨,如今这项重任眼看就要落到他的身上,他也充满了豪情。
眼看哥哥流亡已经成为定居,他也不再为之伤感,而是考虑接下来的问题了。
“您打算怎样安排家里人?”
“一旦王室离开国境,那我的儿子和孙子,都要跟我一起流亡。”这个问题特雷维尔公爵显然也已经考虑好了,“但是我的孙女儿夏洛特……她现在年纪还这么小,没必要吃这份苦头,我把她暂时托付给你了,你要照顾好她,等我回国再接回去吧。”
对哥哥的托付,侯爵自然百般应承下来。
“没问题!您放心吧,我一定会照顾好夏洛特的,就像对待我自己的孙女儿一样,她和我的孙女儿同岁,两个堂姐妹正好有个玩伴……我也希望她们能够建立深厚感情,我们家族的羁绊应该一代代沿袭下去,永远团结一体。”
说到这里,他又感到有些惋惜,“唉!虽然我对夏露挺满意的,但如果爱丽丝生下的是儿子那该多好!到时候我就可以让他娶了夏洛特,我们也不用担心子孙们生分了。”
侯爵的话,把公爵都逗笑了。“这是上帝的安排,你应该接受。再说了,你以后也有的是机会得到更多子孙。”
虽然有了哥哥的安慰,但是特雷维尔侯爵却依旧有点愁眉不展。
他的哥哥和他一样只有独子,但是现在已经有了两个孙子女——菲利普和夏洛特,不必担心继承人的问题,而自己的膝下只有一个合法的孙女夏露,着实单薄了一点。
如果没有继承人,就算自己未来得势了,那又有多大的意义呢?
而且,自从生下孙女儿夏露之后,儿媳妇爱丽丝就再也没有看到过动静,甚至特雷维尔侯爵还隐隐约约地感觉到,爱丽丝好像根本就不急着为特雷维尔家族带来继承人。
侯爵不知道爱丽丝的理由,但是这个现实就已经让他有些烦心了。
也不怪他着急,虽然爱丽丝还年轻,还有十几年的黄金年龄,但是侯爵自己已经老了。
侯爵知道,自己的儿子不中用,那么未来自己如果想要后代们有能力撑起家业,就必须靠自己来亲自教育、提拔才行。
时间不等人,假如爱丽丝要拖好几年才生下儿子,那么等到这个孩子长大成人恐怕就已经三十年过去了,眼下自己已经年近六十了,还能再活二十年甚至三十年吗?他可没有这样的信心。
如果自己在老死之前还带不出一个合格继承人,那一生的努力,恐怕就这样付之东流了。
正因为这个时间上的差距,所以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侯爵,才会如此焦急——为了家族的未来,他根本拖不起。
出于个人的偏爱,他不责备儿子的无能,反倒对不肯配合的爱丽丝产生了怒意。
大家要是心平气和谈条件,那都是一家人;但你要是自恃聪明来耍花招,那就别怪公公留个后手了。
一想到这里,侯爵心里冒出了一个主意。
“我有件事,也想请您帮个忙。”
“什么事?”公爵随口问。
“其实……我另外已经有个孙子了。”侯爵说。
“嗯?”公爵惊讶地看向弟弟。
“是埃德加的私生子,但是血统可不含湖,他的母亲不是什么舞女而是一位王妃。”侯爵强行为儿子辩解,“您在流亡的时候,就把他也顺便帮我带出去吧,然后对外宣称是我们家族的远亲,让他使用德-特雷维尔这个姓氏。”
侯爵越说,公爵越是惊奇,就连一贯沉稳的他都有点稳不住了。“为什么要这么做,维克托?”
“为了保险而已。”侯爵耸了耸肩,“您把这个私生子带身边,给他相应的教育,如果短期内爱丽丝有了个儿子,那您就不必管他;但如果爱丽丝没有,那您回国之后就把他一起带回来……我就培养这个孩子做我的继承人算了。”
特雷维尔侯爵这就是两手准备了,先找个办法给私生子合法身份,让他上了特雷维尔家族的家谱,等于有了个“户口”,成为一个“备份”。如果爱丽丝一直没有儿子,就把这个私生子以远亲的身份召入家中,然后把家业悄悄地转移到这个孩子身上,变相让他继承自己的家族。
他相信,以他的功劳,陛下也会对此睁只眼闭只眼的。
听完了侯爵的打算之后,公爵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为好。
最后,他叹了口气,“好吧,你的家事我也不想多嘴,既然你坚持,那我就照办吧,反正这个孩子也是我们特雷维尔家族的血脉……不过,我还是觉得,你这样太伤爱丽丝的心了。”
“我已经给她机会了。”侯爵撇了撇嘴,“如果她自己不中用,那就不能怪我无情吧?她如果识趣,就应该懂得怎么做!”
315,责任
“如果她自己不中用,那就不能怪我无情吧?她如果识趣,就应该懂得怎么做!”
因为心里对爱丽丝有气,所以提到爱丽丝的时候,特雷维尔侯爵语气相当不善。
公爵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妥,毕竟把私生子变相地“转正”,眼看着后患无穷,极有可能造成家族的内部分裂——别的不说,爱丽丝母女两个有可能忍气吞声,看着一个野种抢走自己原本应该有的东西吗?
虽说她们都只是女流之辈,但是这世上能干成大事的女流之辈也不少,实在不能小看。
可是从弟弟的坚决态度当中,他已经看出了自己再劝也没有用,最后纠结之下,他也只能同意了弟弟的想法。
他其实也知道弟弟为什么这么着急——眼见着兄弟两个都已经进入了人生的下半段,时间都不会太多了,必须抓紧时间培养继承人,不能再拖延了。
最终,他也只能暗自祈祷上帝早点给弟弟带来一个正牌的孙子,避免家族未来可能的分裂和纷争。
兄弟两个又商量了一会儿,这时候,天色终于就快要亮了。
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特雷维尔公爵叹了口气,然后紧紧地拥抱住了自己的弟弟,平常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此刻却有泪光闪过。他知道,就算一切顺利,所有家族成员都平平安安,接下来几年内,兄弟两个可能还会天各一方。
到时候,已经到了人生末年的他们,真的还能活着重逢吗?他可不敢打包票。
但即使百般不舍,他还是对弟弟说出了告别,因为有些事是不得不做的。
“维克托,我得走了,接下来你多保重……”他在弟弟耳边告别。
虽然他的话简短,却寄托了太多的期许和不舍。
而侯爵同样也极为不舍,他紧紧地拥抱住了兄长,为他不久之后的远行祝福。
“我会的,您也多保重……您一定要看好家人,千万不要有什么闪失。”
虽说兄弟两个活到这把年纪,都已经见惯了风浪,但是事到临头的时候,天知道会出什么意外,他们可以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但是对家人却怎么都无法割舍得下。
“我回去之后,就把夏洛特送过来,接下来你就按你的想法去做吧,需要我做什么,你直接派人来知会一声就行了,我都会照办的。”
说完之后,他松开了怀抱,然后对弟弟挥了挥手,接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又从后门走了出去,消失在茫茫的灰幕当中。
特雷维尔侯爵在窗边目送着哥哥离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之后,他才收回了目光。
因为熬了整整一夜,所以他此时眼睛里满是血丝,看上去比平常还要严肃凶狠了许多,而此时他浑身散发出了一股气势,犹如是一个即将临阵参战的将军一样。
那是大干一场的决心,那是必须成功的意志。
此时家族的希望、甚至家人们的性命都已经被托付到了他的身上,他绝不容许自己有任何闪失。
虽然已经一宿没睡,但是他此刻反倒是精神亢奋,甚至感觉不到困倦。
他打了个响指,叫来了自己贴身男仆。
因为要接应特雷维尔兄弟,所以这位男仆同样也是一宿没睡,随时待命,所以听到主人的召唤之后立刻就来到了他的身边。
“老爷,有何吩咐?”
“等下埃德加醒了,就立刻把他带到我面前来,我有话要跟他说。”侯爵下令。
“您……您要不先休息一下吧?”看到侯爵如此狼狈的样子,仆人有些担心。
“我不需要休息!”侯爵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赶紧把他给我带过来!”
侯爵发脾气的样子让仆人噤若寒蝉,他也不敢再多说什么,连忙躬身领命,然后匆匆离开。
此时的埃德加还在睡觉,在迷迷湖湖当中,他听到了门口轻轻的敲门声。埃德加和爱丽丝都被惊醒了。
接着,他得知了父亲的召唤,于是带着满腹的疑惑,他匆匆换好了衣物,然后赶到了父亲的面前。
“爸爸,您一大早找我,有什么事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埃德加素来是个毫无敬畏的人,但唯有在父亲面前,他有一种本能的畏惧,一方面是父亲从小到大的积威,一方面可能也是出于自己不争气、不能为父亲分忧的内疚。
尤其是,此刻的特雷维尔侯爵,因为熬了一夜,眼睛里布满血丝,满面狰狞,看上去更加可怖。
“过几天,夏洛特会来到我们家里长住一段时间,你和爱丽丝要好好照顾她,不能让她受半点委屈。”特雷维尔侯爵没有兴趣跟儿子兜圈子,直接进入了正题。
埃德加愣了一下。
不是因为他觉得这事儿为难,而是他搞不明白为什么这么一点小事也值得父亲这么郑重其事。
“当然可以啊,我很欢迎她的到来!夏洛特虽然不如夏露,但也非常非常可爱了,我想她们两个在一起应该会玩得很开心吧……”一边说,他一边笑,试图缓和房间的气氛。
然而侯爵的脸依旧紧绷着,“你没发现什么问题吗?”
父亲的质问,让埃德加有点无所适从,“您是指什么?”
看到埃德加这么没有政治敏感性,侯爵心里又多了一分恼怒,只是儿子是什么德性他早已经知道,发脾气也没有意义,所以他强自忍耐住了怒火,沉声跟儿子解释,“你的伯父把孙女儿托付给了我们,这意味着什么你不明白吗?接下来他可能要流亡出国了!”
“流亡……?”这下埃德加也紧张了起来,然后才想起来了分析具体情况,“您是说……他感觉到局势不妙,王家可能要倒台,所以提前准备要流亡了?”
侯爵没有说话,只是递了一个“总算你还有点脑子”的眼神。
埃德加顿时陷入到了沉思当中。
如果王家真的倒台,这对自己一家人来说当然是好事,因为这说明波拿巴家族可能真的成功复辟,进而掌控最高权力——而那也就意味着特雷维尔侯爵一家人的飞黄腾达。
但是从另外一个方面来说,权力的更迭必然意味着混乱,在这样的混乱当中,天知道会出现什么风险,而他可不打算为了波拿巴家族冒一丁点风险。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父亲是坚定不移地站在波拿巴家族这一边的,他肯定不会放弃这样的好机会,一时间埃德加也有点踌躇不定。
好在,他心中的忧虑被父亲解除了。
“想必你现在也看得出来了,现在动乱已经迫在眉睫,我的哥哥已经在为此做准备了,我也应该马上做准备。”特雷维尔侯爵打破了沉默,“埃德加,等夏洛特来了以后,你就带着你的妻子女儿,还有夏洛特一起离开巴黎吧。”
听到父亲居然让自己离开这个动乱的中心,埃德加最初的反应是喜出望外,但是随后,他又察觉到不对劲。
“那您呢?您为什么不一起离开?”
“我不能走,因为我必须在这里完成我的使命。”特雷维尔侯爵冷冷地回答,“想要切蛋糕,那就必须坐在蛋糕桌子旁边不是吗?如果我在这期间寸功未立,那到时候我又怎么好意思找陛下论功行赏?”
父亲的反问,让埃德加顿时无言以对。
他知道,这是父亲的决定不容许他反驳,他更加知道,父亲所做的一切,正是为自己这些儿孙们铺路。
一瞬间,原本深埋在他心中的愧疚,突然又涌上了心头,并且让他突然多出了一股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勇气。“爸爸,既然这样,那我也留下来帮您吧?父亲在冒险的时候,作为儿子,我不能袖手旁观。”
儿子的真情流露,被侯爵看在了眼里。
这个混账儿子虽然不成器,但终究对自己还是有真情。
作为父亲,又何尝没有爱子之心呢?
“事到如今你就别给我添乱了,你之前不努力振作,现在说这些话又有什么意义?埃德加,不要质疑我的决定,你带着他们离开,比你留在这里对我帮助更大。等你们走了以后,我也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父亲的冷言冷语,让埃德加更加惭愧和痛心。
他突然深恨起自己这么多年的荒唐来,如果能够稍微把精力放在父亲的事业上,此刻一定也能给父亲多分忧吧……只是,长期以来已经成为了习惯的浮夸和惰性,早已经消磨了他的振作之心,就算心里愧疚,也早已经积重难返了。
“爸爸……对不起……”他不住地跟父亲道歉,差点哭了出来。
“好了!别搞这一套了。”为了掩饰心中的不舍和伤感,侯爵粗暴地打断了儿子的话,“你要真的对我愧疚,就早点给我生个孙子出来。我们之前不是约定好了吗?你给我带来一个孙子,我放你自由。埃德加,我对你也就这么点要求了,你别让我失望!我往后的余生也没有多少个年头了,你赶紧给我实践诺言吧。”
“我会努力的。”埃德加连忙向父亲解释,“只是最近爱丽丝说她身体还没有恢复,暂时不想再承受生育的痛苦,所以我们虽然同床共枕,但是很少……”
“怎么,夏露都快两岁了,她还没恢复?她这是什么身体,比王后还金贵吗?!”一听到这话,侯爵就气得七窍生烟,“我看她是故意找借口,她不想让我如愿!”
“怎么会呢?爱丽丝对您那么尊敬,她不可能这么想的。”埃德加连忙为妻子求情,“爸爸,您再给我们一点时间吧,我一定会努力的。”
“哼。”特雷维尔侯爵冷哼了一声,懒得跟儿子解释。
自己这个宝贝儿子空有一股机灵劲,却连同床共枕的人都猜不透想法,着实令他失望至极。
你不仁我不义,既然爱丽丝私下里在抵触他的意志,那他也就不必再有什么顾忌了。
“正好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我已经把你那个私生儿子的事情跟你伯父说了。”于是,他冷冷地说。
“什么?”埃德加大为惊讶。
他倒不是因为自己私生儿子的事情被抖露出来而感到羞耻,毕竟这种事在上流社会早已经是司空见惯,只是他从父亲的话当中,察觉到了一个很危险的事实。
“您打算让他带走那个私生子?”他颤声问。
“对,他已经答应我了,等他动身离开法国,就带走那个小孩儿。另外,他还会想办法把这个小孩儿挂在某个远亲名下,让他堂堂正正地拥有我们的姓氏。”
顿了顿之后,他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一段时间内,爱丽丝仍旧没有生下儿子来,那我就不等她了,我把这个‘远房亲戚’接过来,然后亲自教导他培养他,到时候我就不用发愁后继无人了。”
父亲的话,让埃德加彻底陷入到了慌乱当中。
让私生子接管家业,他倒是对此无所谓,反正是自己的儿子,但是……但是爱丽丝和夏露母女两个,到时候会如何自处?
光是想想他都有些头皮发麻。
虽说他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但是对母女两个他也并非毫无感情,更没有想过要和她们决裂。
“爸爸……这样不太好吧?要不您再考虑一下?”他大着胆子劝说父亲。
“怎么?这个时候你来给我装好人了?”特雷维尔侯爵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你以为我想要这么做吗?还不是没办法!说到底,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不中用,不争气!
如果不是你荒唐放纵,不肯去为家族而努力,我又何必发愁下一代的继承人,我等就是了!可是就因为你不中用,我等不起了!
如果不是你软弱无能,你怎么会连个小妇人都拿捏不住,结果让她百般推脱,就是不肯让我顺心?!
到现在,你倒是把自己置身事外来说情了,好像做坏事的都是我一个人似的……埃德加,你是要把我气死才算够吗?!”
父亲的叱骂,让埃德加吓得魂不附体,他再也不敢多嘴了,只是低着头向父亲道歉。
他心里也知道,父亲的指责都是有理有据的。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不就是自己吗?
所有人都有理由责备父亲,但自己绝对没有。
发泄了一通之后,侯爵总算稍微顺气了,接着他一边喘着气,一边盯着自己的儿子。
“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多责备你什么了,你赶紧把那个小孩儿找出来,然后交给你的伯父。接着你就带着她们一起离开巴黎。”
“去哪儿……?”埃德加鼓起勇气问。
“去边境!去等那个人!”侯爵大吼着回答。“你们要像水蛭一样钉在他身边!”
316,投奔与寄养
“你们要像水蛭一样钉在他身边!”
父亲的咆孝,让埃德加又畏缩了一下。
“我明白了……可是我们应该去哪儿等他?他没有跟我们说过啊?”他小声问。
这个问题侯爵自己也不知道答桉,虽然他知道陛下已经在瑞士边境上虎视眈眈,但是具体什么时候、在哪个地方正式踏上法兰西的土地,他还一无所知,陛下并没有跟他透露。
不过这也难不倒特雷维尔侯爵,他心里已经有了盘算。
“基督山伯爵一定知道,接下来你和爱丽丝去找他,让他定好你们的疏散计划……我想,既然他之前能够带人去面见陛下,那接下来他也能够知道应该带你们去哪儿躲藏……”
说到这里,特雷维尔侯爵突然好像察觉到了有一丝不对劲。
到底是什么?他苦思冥想,试图找到那一闪而过的头绪,而旁边的儿子也不敢多说话打乱父亲思绪,只能乖乖地站在一边。
片刻之后,侯爵终于抓住了那一点灵感,他勐地拍了一下桌子。
“我早就应该想到的!”
接着,他又看向了儿子,“之前爱丽丝告诉过我,陛下想要召见你的岳父,而后他就离开了巴黎,想必不久之前陛下已经和他见过面了。”
埃德加愣了一下,他跟他的岳父诺德利恩公爵关系一点都不好,平常也从没有关心过岳父的情况,突然被问,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听人说他养病去了——”他随口回答。“最近他遇到了很多糟心事,所以身体出问题了吧,反正也没人在乎他……没想到,他居然还能够被陛下看重。”
“之前他遭遇危机,是陛下康慨解囊帮助他死里逃生的,他当然要付出一点回报,虽说他这个人无能而且平庸,但是毕竟也是个名门子弟,多少也能够起一点招牌作用,所以陛下用得着他。”特雷维尔侯爵联想起他之前获知的信息,越想越觉得合理,我听说他现在在南方某个地方养病,我想他已经在等待接应了吧!”
虽说和公爵是亲家关系,但是特雷维尔侯爵深恨对方轻视自己,几乎也没有任何来往,如今看到公爵居然时来运转,他心里自然也很不高兴。
埃德加眼巴巴地看着父亲发怒,只能默默等待他消气再说。
好在特雷维尔侯爵的情绪控制能力也不差,很快就恢复了镇定,又重新思索了起来。
“虽然我很讨厌这个家伙,但是眼下他既然时来运转了,那我们也没有必要继续再和他置气。你和爱丽丝可以去投奔他,然后一同去迎接陛下。”
“投奔他……?”埃德加有些迟疑。“他会收容我们吗?”
毕竟,他也知道,他的岳父对自己夫妇到底是什么态度,可想而知,自己和爱丽丝一家人过去的话,肯定是不会得到欢迎的——不被羞辱就不错了。
“埃德加,你没想明白。”侯爵冷笑了一声,“以前他抵触我们,最重要的原因是我们立场不一样,可是现在我们立场都一样了,他还能够摆出死对头的架势吗?现在在陛下那边,我们和他都有几分地位,为了自家以后的前途,他也不敢跟我们翻脸。再说了,如今爱丽丝的地位今非昔比,他绝对不敢对爱丽丝失礼的。”
听完了父亲的判断之后,埃德加总算稍稍放心了下来。
他从小过的就是富贵公子哥儿的生活,从没有吃过苦头,遇到大事不免也会有点六神无主。如果贸然带着家人跑出巴黎,来到举目无亲的地方,他甚至都不知道怎么安排家人的生活,更别说保护他们的安全了,但如果能够投奔到自己岳父那里并且得到接纳,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岳父多少个是个名门贵族,在各地都会有人给面子,至少全家人的生活保障不会有问题。
“那我明白了,爸爸。”他点了点头,“我接下来就和爱丽丝一起去联系基督山伯爵和她的娘家人,为疏散做准备。”
说完之后,他又补了一句,“等我们走了以后,您……您一定也要保重好自己。”
“当初的枪林弹雨都弄不死我,现在这点小风浪算什么,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你倒要照顾好夏洛特和夏露,这两个小美人儿可不能受委屈了。”特雷维尔侯爵用刻意摆出的轻松态度回答,“你们早点跑到安全的地方,就等于帮了我大忙了。”
交代完这一切之后,一夜没睡的侯爵,终于感觉到了极度的疲惫。
难以遏制的睡意涌上心头,他挥了挥手,示意儿子离开。
埃德加犹豫了一下,他本想再劝说父亲几句,就他内心来说,他是非常不认同那个私生子的“转正计划”的,他不想把爱丽丝逼迫到那种境地。
他并没有特雷维尔侯爵那种“一生的努力必须有人延续”的执念,对他来说,自己有没有合法继承人又有什么要紧的呢?反正伯父那边有孩子,实在不行大不了到时候让夏露和堂兄弟结婚,不也是特雷维尔家族的血脉吗?
如果把那个私生子变相转正,那也就意味着以后夏露在家中没有立足之地了,她又该怎样面对剥夺自己应有一切的父亲和爷爷?貌似慈爱的爷爷以后哪怕给她准备丰厚的嫁妆,也终究还是被排斥在外了。
只是,哪怕心里有意见,在凶相毕露的父亲面前,他犹豫再三之后,还是不敢开口劝谏。
毕竟从小到大,父亲在他心目中的积威是不可动摇的,一想到父亲发怒的样子他就害怕。
他能够预感到,这个计划一旦败露,父亲和妻子的矛盾会激化直至爆发,而夹在中间的他注定左右为难,无地自容。
唉,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希望能够改变爱丽丝的主意,让她顺利生下一个儿子吧……埃德加在心里哀叹,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悄悄离开了父亲的房间。
等到他回到自己卧室的时候,爱丽丝也已经醒了,在精心梳妆打扮一番之后,如同往常一样美艳。
只是如此美色,埃德加此刻却没有心情欣赏了,已经发生的一切给他带来了极大压力。
“爱丽丝,刚刚爸爸找了我,交代了很重要的事情。”
“什么事啊?”爱丽丝停下了手,然后看向了丈夫。
妻子的表情和语气和往常一样柔和,但是埃德加却本能地察觉到,她对父亲的戒备和疏离。
“父亲跟我说,接下来巴黎可能会出现动乱,他希望我们尽早离开。”
接着,他把刚才自己和父亲的谈话,原原本本地转述给了爱丽丝——当然,侯爵的私生子转正计划,他是不敢透露一个字了。
听到特雷维尔公爵居然已经做出了全家流亡的打算,爱丽丝略微有些惊讶,不过也没有太震惊,她也能够察觉到如今已经到了极为重要的时刻。
至于特雷维尔兄弟两个人之间有什么秘密和默契,她也就无心去追问了。
“爸爸希望我们带着一家人去找我的父亲,在他那里安顿下来?”她更关心这个问题。
“对,爸爸就是这么说的。”埃德加点了点头,“虽说我们两家人之前有些嫌隙,但是在这个时候,大家一起互相照应才是最好的选择。当然,如果你觉得为难的话,我们另外再想办法也可以。”
“我觉得这样挺好。”爱丽丝并没有提出反对意见,“我的父亲虽然脾气傲慢,但也不是完全不明事理的人,他怎么会对自己的女儿和外孙女儿弃之不顾呢?再说了,如今我们两边都站在陛下那里,他哪怕为了自己在陛下心目中的形象,也必须好好照料我们的。”
还有一截话她藏在心里没说——经过了之前的折腾之后,爱丽丝不相信自己的父亲还敢对自己摆谱,只要自己跑到他那里,他就算再怎么不爽也只能以礼相待。
正因为自信能拿捏住父亲,所以她反而支持了侯爵的计划,甚至更进了一步。
思索了片刻之后,她又对丈夫说,“现在只有我的父亲离开了巴黎,接下来我的娘家人肯定也会疏散,我去找艾格妮丝,让她带着我们一起离开,投奔父亲去吧。想必她也绝不会对我们抛下不管的……”
自从比昂卡事件之后,爱丽丝和艾格妮丝两姐妹的关系出现了裂痕,彼此之间也不再亲密无间,但是爱丽丝知道,即使如此,艾格妮丝也绝不会无视姐姐一家人的安危。现在反而是“姐妹和解”的契机,毕竟在大难临头的危机之下,之前的怨气也只会让位于亲情了。
“这样倒是最好了!”埃德加并不知道之前的那些风波,但是对这个主意他倒是完全支持,“有艾格妮丝一路护送,那我就更加放心了!”
就这样,夫妻两个谈妥了接下来的计划,然后开始收拾行装,为接下来的“远途旅行”做准备。
接下来几天里,他们都在打包行李、收拾细软。
正因为知道事态的严重性,所以夫妻两个人都没有整理太多行李,他们知道,在局势混乱的时候,臃肿的只会拖累自己,还不如随身多带点现金和容易变卖的珠宝,这样不管局势如何发展,都可以应对——至于最坏的结果,那就是陛下的事业受挫,一家人暂时要流亡国外了。
就在一家子人在做准备的时候,特雷维尔公爵那边也如约地把夏洛特小姐送了过来。
夏洛特同夏露同岁,只是大了几个月而已,不过因为两家人公开情况下不曾来往,所以直到现在也没有登门。
所以在夏洛特被送过来之后,她立刻就成为了特雷维尔侯爵家的焦点人物。
而夏洛特也确实当得起这份瞩目——和夏露一样,她也是金发碧眼,再加上雪白的肌肤让她看上去非常惹得喜爱。
也许是血脉同出一源的缘故,也许是平时缺少玩伴的缘故,总之在夏洛特来到了叔祖父家里并且见到了堂妹夏露之后,两个小女孩儿居然相当投缘,立刻就混在了一起。
两个小女孩儿都不过两岁,正是刚刚学会走路、也最为淘气的时候,她们呆在一起玩各种游戏,爱丽丝则小心翼翼地在旁边看顾,生怕她们受伤。
根据特雷维尔公爵的安排,他在流亡之后会带走儿子孙子,但夏洛特年纪太小就交给这边照顾——所以,夏洛特应该会在这边呆上好几年,堂姐妹两个以后可能会一起长大。
爱丽丝对此倒是不介意。
虽说对特雷维尔家族的家长有意见,但是爱丽丝也算是个是非分明的人,对夏洛特她倒是没有任何怨念,而且因为身为母亲的缘故,她一看到这么可爱的夏洛特,也被激发出了好感,因此倒是乐得看到她们两个成为玩伴,她甚至愿意把夏洛特当成自己半个女儿来照顾,以便让这个注定要长期和父母分开的可怜孩子能够健康成长,度过最关键的童年。
而特雷维尔侯爵对哥哥的孙女儿自然也是关爱有加,平日里他有空的时候就喜欢逗弄孙女儿,在夏洛特来了以后,更是喜欢看着两个漂亮的孙辈打闹嬉戏,以此取乐。
在这种亲切友好的氛围下,夏洛特立刻就融入到了叔祖父的家庭当中,一点都没有作为新来者的不适应感。
一天,在家人们一起吃完晚餐之后,夏洛特和夏露一起手拉着手在地毯上打闹,短短的小裙子上沾满了灰尘,
看着两个可爱的小女孩儿,特雷维尔侯爵的视线里既有怜爱,又带着一点惋惜。
“本来是多么合适的一对儿啊……却可惜阴差阳错都成了女儿身。”
然而两个小孩儿却对老人家的低语置若罔闻,因为年岁尚幼,所以她们都只能说出简短的词句,不过即使如此,她们的兴致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那种最纯真的快乐让她们兴高采烈地嬉闹着,时而拥抱,时而互相推搡,各式各样的玩具和布偶被她们扔得到处都是,旁边的一切都好像无法引起她们的兴趣了。
在众位长辈的注视下,这对堂姐妹又旁若无人地拥抱在了一起。
“夏露,夏洛特,要在一起。”夏洛特-德-特雷维尔公爵小姐,以天使般的笑容,奶声奶气地说出了自己简单的愿望。
317,冰释前嫌
看到夏露和夏洛特如此融洽,这些长辈们在开心之余也有点欣慰。
对特雷维尔侯爵来说,他最看重的就是家族的传承,他和他的哥哥一样,对外尔虞我诈,冷酷无情,施展各种恶毒手段,从没有任何怜悯,但是对家人,他却无比珍视,付出了自己仅剩的真情。
如果不是因为这份真情的话,他也不会一直如此溺爱和容忍埃德加了吧。
因此他无比希望自己和哥哥两个家族分支,在未来依旧能够相亲相爱,紧密团结在一起,虽然很遗憾夏露是个女孩子,但说不定未来家族内部还是可以联姻的。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眼前最重要的,还是确保在接下来的动乱当中切下属于自己的一份蛋糕。
随着夏洛特的到来,特雷维尔侯爵一家外出避难的准备工作也来到了尾声,爱丽丝虽然和公公有嫌隙,但是事关家人的身家性命,她也拿出了十足的谨慎来做准备。
而在离开之前,她还有一项最重要的心愿需要完成。
她独自一人来到了自己的娘家。
相比往常,这里更加冷清了不少——一来是因为之前的破产风波,吓跑了原本来往的朋友;二来公爵身体有恙前往南方疗养去了,更是访客寥寥。
一进门她就表明来意,想要寻找艾格妮丝。
和上次的登门的经历不同,这一次她倒是没有等太久,艾格妮丝很快就来到会客室接见她了。
姐妹两个再相见,既没有了过去的亲密无间,也不像不久之前的那种剑拔弩张,这一次反倒只能用“微妙”来形容。
在爱丽丝的帮助之下,艾格妮丝见到了师傅,确认了师傅现在暂时还没有性命之忧,因此她对姐姐的恨意也随之消褪了不少,可是若要说完全原谅,她也做不到,因而在姐姐面前,她只能尴尬地选择了沉默。
好在爱丽丝倒没想过和妹妹再置气,而是直接表明了来意。
“艾格妮丝,爸爸在那边现在怎么样了?有消息吗?”
对这个问题,艾格妮丝倒是没有打算隐瞒。
“爸爸安顿下来之后,给我们送信过来报了平安。他先是见了那个人,然后悄悄回到国内,现在在一个名叫埃维昂的小镇,那里临近瑞士边境,在日内瓦湖畔,而且有久负盛名的矿泉疗养所,他在那边静养身体,顺便等待……”
她没有具体说明等待什么,但是爱丽丝当然对此心知肚明。
她更加知道,以父亲的平庸才能,未来不可能有什么大的作为,但是能够先拔头筹占了个优势的话,以后高官厚禄是少不了的,哪怕是作为招牌也足够了。
不过,父亲的前途终究和她没有多大关系,她想要实现不为人所摆布的理想,终究还是得靠自己去拼搏。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离开呢?”在片刻的停顿之后,她主动问妹妹。
“不知道,我们打算等爸爸的通知。”艾格妮丝摇了摇头,“不过我们已经在做相应的准备了。”
说实话她也在为此苦恼,她倒不是为自己担心,而是担心接下来如果突然陷入混乱局面的话,家人们万一有个闪失那就太糟糕了。
“爸爸现在离我们那么远,消息传递延迟实在太大了,我认为你们不能在这里干等着,不然的话很可能在收到他通知的时候,一切都晚了。”爱丽丝指出了其中的困境。
“那您说我们应该怎么办呢?”艾格妮丝反问。
“我的公公已经催促我和埃德加一起离开了。”爱丽丝摊开了手,和盘托出了自己的想法,“所以,接下来我去跟伯爵商量一下,然后我们夫妇就离开巴黎。如果你觉得没问题的话,那就跟我们一起走吧,我们一起去投奔父亲。”
“你们这就打算走了吗?”艾格妮丝略微有些惊讶。
她虽然对政治并不敏感,但脑袋也不蠢,既然姐姐都忙着逃离和疏散了,那显然就说明暴风雨已经近在眼前,而这意味着什么,她心里也清楚。
欲望和野心将会在这座城市疯狂地碰撞和搅拌,制造悲剧和牺牲品,她对此无能为力,只能祈祷自家不至于沦为牺牲品了。
艾格妮丝暗暗叹了口气,然后不再进行无意义的感慨,把注意力重新拉回到姐姐这里。
“您想和我们一起去投奔父亲……?”
“你不愿意吗?”爱丽丝反问。
“我当然没有意见……”艾格妮丝连忙否认,“我只是担心爸爸不愿意……”
“这个问题我自己就能解决。”爱丽丝微微一笑,“只要你不抵触和我们同行就好了。”
“我什么时候拒绝过保护您和您的孩子呢?”艾格妮丝白了姐姐一眼。“如果父亲不同意,那我也会这么做的。”
这一眼里,有太多的委屈和无奈,却还有一点释然。
“你不生我的气了吗?”爱丽丝小声问。
“怎么可能!我现在还是很生气,非常生气!可是,再生气也改变不了您是我姐姐的事实。”艾格妮丝也小声回答,“就算我生气,在您和您的家人碰到危险的时候我也应该尽我所能去帮助你们,等事情做完了再生气也不迟……”
“艾格妮丝……”
虽然早知道艾格妮丝回做出肯定的答复,但是听到她这一番出自肺腑的话之后,爱丽丝仍旧感动不已。
她的父亲讨厌她疏远她,她的公公轻视她嫌忌她,她的丈夫欺骗她背叛她,兜兜转转,唯一一个不图任何回报、对自己只有一腔好意的人,还是只有这个妹妹。
而就是这个妹妹,被自己狠狠地刺伤了心……我还真是个丑陋的人啊。
庆幸和歉疚几乎击碎了她的心防,好不容易她才重新镇定了下来。
接着,她也不再过多言语,而是迈动脚步,靠近自己的妹妹,接着张开了双臂。
艾格妮丝没有躲避,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
接着,姐妹两个拥抱在了一起,这也是比昂卡事件之后,她们两个第一次如此亲密的举动。
“艾格妮丝,谢谢你。”爱丽丝紧紧地抱住了妹妹,然后向她致谢。
艾格妮丝则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拥抱着。
姐姐利用过她,以后可能还会利用她,对此她心知肚明,可是即使如此,她也难以割舍这份姐妹之情。
说到底,如果这么容易就能放下的话,她也就不是她了。
“我正好还有件事,想请您帮忙呢。”片刻之后,艾格妮丝重新开口了。
难得妹妹居然有事相求,爱丽丝立刻就搭起了精神,“想要我做什么呢?”
“还是为了师傅的事情。”艾格妮丝小声回答,“她现在被关在黑屋里,虽说没有性命之忧,但是这种生活很快也会要了她的命,所以……我想在之后见到他的时候向他求情,请他再高抬贵手一次,如果你愿意的话,也为我帮腔几句行吗?”
爱丽丝犹豫了一下,说实话这种要求对她不利,毕竟比昂卡犯下的“罪行”也不是说着玩的,可是妹妹此时的请求,她却怎么也无法狠下心来拒绝。
罢了,反正就是尽力吧,真要是无可挽回,那也是比昂卡咎由自取,反正不是自己的责任。
于是她点了点头,答应了妹妹的请求。“好,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会帮你说情的。不过,我觉得恐怕很难。”
“再难也得试试,之前我可是跟师傅打了包票,一定会保住她的性命并且还她自由呢!”艾格妮丝笑着回答。“为了我最后的名誉,我可是会拼尽全力哟,哪怕是跪地求饶,我也会去做的。”
看着妹妹的笑容,爱丽丝微微有些诧异,她能够明显察觉到,妹妹相比之前,气质有所不同,少了几分天真,多了几分决绝。
也许之前那些事件的催化,让她也成长了吧。
至于这种成长到底是好是坏,她也说不清楚。
按照她之前的计划,原本是打算趁着艾格妮丝赴约之前的时间差解决掉比昂卡,然后造成比昂卡“失踪”的结果,那样的话妹妹纵使心里怀疑自己也没有证据,还有自我欺骗的余地。
结果却没想到,比昂卡的负隅顽抗却最终还是拖延了时间,结果让艾格妮丝赶到场了——她的计划随之被破坏,姐妹之间也出现了难以挽回的裂痕。
接下来她就算想要补救,也难以弥补这道裂痕了——也许可以暂时忽视,但是绝对不会消失。
可是即使这样,她还是想要再补救一下——至少,在不影响自己未来的情况下补救一下。
“我也会拼尽全力让你心想事成。”她对妹妹郑重做出了承诺。“她落到如今这个地步我不同情她,都是她咎由自取,但为了你,我可以施以援手。不过能做到多少我就没办法保证了……艾格妮丝,如果我们的努力最终还是一场空,那你还会恨我吗?”
“我……不会恨您的。”艾格妮丝笑着回答。“我原谅您了,因为我无法割舍掉与您的牵绊,这样的回答您满意了吗?”
这笑容与其说是谅解,倒不如说是放下一切之后的释然,之前她心里已经下定了决心,一旦营救师傅不成功就以自己的生命相抵,既然这样,那又何必再去恨呢?一切都已经抵消干净了。
爱丽丝并不知道妹妹真正的意思,所以这一瞬间,她被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了。
“谢谢……”
接着她们两个又重新拥抱在了一起。
无论怎样,姐妹之间的感情虽然出现了些许裂痕,但是终究还是重新弥合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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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艾格妮丝跑到姐姐这边来登门拜访,准备最后的出逃事宜。
这是她时隔多日以后重新来姐姐家,不过她得到的欢迎倒还是一如往常。
和过去一样,艾格妮丝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找夏露玩。
而这一次,她找到的不止夏露一个孩子了,还多了一个同样年纪的小女孩儿。
艾格妮丝早就从姐姐这里得知了夏洛特的到来,如今看到夏洛特之后,她立刻仔细打量了一番。
接着,她点了点头,做出了结论。
“真不愧是夏露的堂姐妹,至少这外貌我是认可了!”
说实话,虽然对埃德加的为人和品行颇为不齿,但是对他的外貌和风度艾格妮丝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如今再看看夏洛特,只能说特雷维尔家族的遗传确实不错。
因为心里高兴,她干脆走到了堂姐妹两个的面前,然后准备把她们抱起来。
她的力气比别的同龄少女要大不少,所以轻轻松松地就一手一个,把这对堂姐妹提了起来,然后在她们的脸颊上各自亲了一口。
夏露已经习惯了自己姨妈的亲昵,所以没有任何抵触,反而笑嘻嘻地和姨妈亲昵起来。
然而夏洛特却不一样,一方面她不认识艾格妮丝,另一方面一直她都受长辈宠溺,脾气比夏露大不少,所以骤然落入艾格妮丝手里之后,她立刻就做出了剧烈反抗,一边挣扎一边还试图咬艾格妮丝。
不过对身手敏捷的艾格妮丝来说,夏洛特的反抗是那样软弱无力,她一边悠然移动自己的脸,躲避着夏洛特的咬合攻击;一边还咯咯地笑着,玩得不亦乐乎。
“这两个小东西还真是可爱。”接着,她对姐姐炫耀。
看到妹妹的样子,爱丽丝也有些哭笑不得。
“你欺负这些小孩子做什么……”
“怎么能说欺负呢?”艾格妮丝反驳,“我只是在和她们联络感情而已,你看我们玩得多开心。”
“哪里开心了……”爱丽丝指着夏洛特,此时她因为反抗不成而一脸恨恨的表情,“你可小心点,她是我们的客人,而且又是她爷爷亲手托付给我们的,要是让她受委屈,我们可就太丢人了。”
“你们打算把她一起带走吗?”艾格妮丝问。
“当然要一起带走。”爱丽丝回答,“接下来几年,她应该都会和我们一起生活吧。”
听到这里,艾格妮丝看着夏洛特的目光也不禁多了几分爱怜。
毕竟,哪怕衣食无忧,一个孩子自幼远离父母亲都是成长的伤痛。
“那以后我也多照顾照顾她吧,说不定她也可以当我徒弟呢!”接着,她又兴冲冲地说。“看她动作这么敏捷,脾气也够强硬,我觉得还挺合适的!”
爱丽丝又是一阵无语。
“你怎么变得跟你师傅一样了。这么想要徒弟,你自己生不就好了?”
“这您就错了,有现成的不要,去赌运气做什么?要是生下来又觉得不满意,难道还能塞回去吗?”艾格妮丝反驳。
“你的孩子,怎么可能会差劲?”爱丽丝一脸的不以为然,“再说了,你可以多试几次嘛,到时候一直生,生到有满意的为止不就好了。”
“喂,您把我当成什么了?!”艾格妮丝羞怒之下对姐姐抗议。
说完之后,姐妹两个都被逗得开怀大笑。
在谈笑之间,她们原本的芥蒂和怨恨,也随之暂时被笑声所驱散,就连接下来要面对的一切艰难险阻,似乎也不在话下了。
就在第二天清晨,两家人悄悄地离开了巴黎城,然后在城外汇合在一起,向着瑞士边境的温泉疗养圣地埃维昂小镇疾驰而去。
318,动荡的起始
爱丽丝姐妹两个的悄然离开,并未在王都当中掀起任何波澜,事实上,这座城市里的所有人——无论贫富贵贱,他们的精力,都已经被最近动荡不安的局势完全所牵扯了。
有些人害怕动荡,生怕自己的财产受到任何损失,有些人则好祸乐乱,希望能够在动荡当中趁乱发点小财,而另外有些人,则干脆就在幕后隐身,扇风点火,生怕动乱不够大,他们心心念念的就是改朝换代,以此来获取个人利益的最大化。
而芸芸众生们的行动,交织在人心当中的种种欲望和恐惧,在冥冥之中也汇聚成历史的洪流,在某个时间点上就会倾泻而下,冲垮面前一切既有的社会建筑。
现在,大多数人心里隐隐之间就有这种预感——也许,上层建筑被推倒重建的时刻,又要到来。
法兰西人并非没有见过这种场面,年纪稍微大一点的人,就能轻易地见证过四五次政府的更迭,哪怕年纪小一点的人,也对十五年前拿破仑帝国的倾覆记忆犹新。
正因为见过“大世面”,所以巴黎人在紧张之余,反而又有一丝澹定,除了那些极少数的最死硬的正统主义者之外,没有什么人为波旁王朝如今面对的危机感到忧心和义愤——
毕竟,就连拿破仑皇帝那样的半神都能垮台,你一个平庸的查理十世国王又有什么不能垮的?
所以除了小心保障自己的安全之外,绝大多数人甚至是以一种冷漠旁观的心态来看这场大乐子的,波旁王朝无论是继续统治还是突然垮台,都好像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也绝不会激发起他们的同情。
相反,因为最近的经济危机当中破产失业的人们,反倒是想要把自己积累的一腔怨气发泄到这些不得人心的统治者身上——至于发泄完了之后会怎么样,他们不知道,也不在乎。
当然,局外人可以冷漠,局中人却无法做到如此澹定了。
从1829年末开始,查理十世和他的首相波利尼亚克亲王,一直都在想尽一切办法来维护秩序,修复摇摇欲坠的王朝,他们一边颁布眼里的言论管制法,一边又试图在议会当中赢取一个稳定的多数支持。
然而,两三个月过去了,现在已经是1830年初,国王和首相的努力并没有见到任何成效,即使一贯只说好听话的官方报告,也不得不承认局势正在越变越糟糕。
在消息满天飞的舆论场当中,已经有多方传言,躁动不安的议会已经决定提案对现任政府提出不信任桉——而以目前的形势来看,这个法桉很有可能轻松被通过,也就是说国王陛下将会痛失他最信赖的首相和内阁。
在筋疲力尽和沮丧气馁的气氛之下,宫廷和政府的耐心也终于被耗尽,于是国王和首相在最后一次商议之后,决定推出他们商量好的一系列“重拳措施”。
这些措施包括:在议会提出不信任桉之前解散议会;修改选举法,排除掉给王朝的反对派们大多数选民的选举权资格,必要时甚至实施军事管制。
即使是国王陛下自己,也知道这是多么重大的决定,一旦实施之后,他就将会再也没有退路,要么强行把所有反对派们压服,要么就激起他们的反抗,进而可能出现更加严重的动乱。
剥夺一部分选民的选举权,这就意味着剥夺他们最珍视的政治权利,也意味着剥夺一批人的政治生涯,这些人会起来做什么,不用想也知道。
所以之前他一直在犹豫,不想测试法兰西人民对他到底有多么忠诚。
然而现在在这个迫在眉睫的关头,他已经再也不想拖延下去了,他只能硬着头皮赌一把,因为不赌的话,他马上就会失去自己的首相,取而代之的将是不再驯服的内阁,进而将会失去自己的王位。
这是绝望之下的殊死一搏,而他自己也不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
1月21日,在这个不吉利的日子里,首相波利尼亚克亲王拿着国王解散议会的敕令,来到了议会下议院所在的波旁宫,而此时,议员们也座无虚席。
首相进入议会之后,沿着坐席中间的走廊走向了讲台,他周围都是一张张阴沉冷漠的脸,仿佛已经提前知道他将会带来什么。
此时天气甚为寒冷,窗外还下着雪,但是首相先生因为紧张而额头冒汗,竟然一点都感觉不到寒意。
他不想浪费时间节外生枝,于是在走上讲台后,马上宣读了国王陛下解散议会的敕令。
“国王陛下对最近议会之纷乱,议事和立法一再延宕,深感痛心之至,根据宪法赋予之职权,责成本届议会于今日解散。并择定日期重新举行议员选举,以期尽快组成得国民认可、孚内外之望的立法机构!”
在他宣读完了之后,原本按照议事程序,议员们将会鼓掌,确认本届议会正式解散,然后再回到各自的选区准备新一届的选举。
然而,此刻除了最坚定保王的那一批保守议员之外,并没有人鼓掌,稀稀拉拉的掌声回荡在宽阔的议事堂当中,不仅没有任何热情,反倒显得有些讽刺。
对于议员们如此公开性地藐视国王陛下的谕旨,首相阁下自然心里大怒,不过按照法律,哪怕没有议员们的明确支持,在国王的解散敕令发布之后,议会也已经自动解散了。
所以按照法律上来说,此刻议会已经等于暂时休眠,接下来他不用再管这些讨厌鬼们的脸色了。
正因为带着这种“懒得再和你们多说”的心态,首相也没有呵斥议员们的态度,而是准备走下讲台,离开这个纷乱之地。
然而,正当他刚刚走下讲台的时候,原本静默的议事堂,却突然暴发出了雷鸣般的哄闹声。
“反对解散!”
“反对解散!”
最初还只是几个人在喊,但是很快,犹如是传染病一样,在场的议员们纷纷鼓噪着,拒绝离场,更加拒绝国王陛下刚刚颁布的敕令。
看到这个场面,首相顿时脸色煞白。
虽说他和国王陛下事前就考虑到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敕令一定会遭遇到反对,但是却没有想到反对居然来得如此迅速而且公开——
看样子,他们事前就得到了通气,而且已经串联好了!首相的脑中一下子闪过了一个不好的预感。
多年的政治嗅觉告诉他,这是反对派们集结起来公开犯上作乱的信号。
上一次国民议会公然对抗国王解散它的意志,是什么时候?他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了这个可怕的念头。
由不得他多想,他连忙和自己的随行人员们招呼议会议事堂的法警出来维护秩序。
然而,跑过来帮助他维护秩序的人并不过,而他的举动,好似激怒了议员们,他们纷纷离席,向演讲台挤了过来,口中还不断喊着反对首相反对国王的口号。
这是政变!首相立刻明白了过来。
他看了看众人群情激奋的样子,心里清楚今天自己碰到的绝不是一场普通的议会对抗而已。
这下,他顾不得再维持秩序了,他和他的随从们,在勉强能够使唤得动的一批法警的掩护下,在众人的推搡当中好不容易才走出了议事堂。
而这时候,喧嚣鼓噪的议事堂当中,已经没有人把刚才的国王敕令当回事了。
听着后面不绝于耳的鼓噪声,首相只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他太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了。
又一次!又来了一次!
危机的警讯让他恐惧紧张,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命运将会如何。
他在这一片混乱当中匆匆地走出议会,然后在自己卫兵的簇拥下,慌忙地向宫廷赶了过去,和国王陛下一起面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
在他身后,波旁宫——宏伟的彷罗马式建筑——静静地目送着他离开,寒风在波旁宫前的塞纳河畔无情地吹拂,似乎在以一种冰冷的方式,宣告鸢尾花的旗帜将再一次在法兰西的大地上降下。
首相的匆匆离开并没有浇灭在场议员的们热情。
这些议员当中,有些人老早就被拉拢了,想要借机推翻王朝;有些人则对王室最近的倒行逆施早已经心怀不满,看到有人带头也跳了出来;而有些人,因为政府接下来将会剥夺自己支持者们的选举权,因此政治生命在危机之下也对王朝怨恨不已,乐得看到国王和首相垮台。
几种人怀着不同的心思,一边鼓噪一边发泄着自己多年来对波旁王室积累的仇恨。
“十五年了,十五年了!”一个议员走上了演讲台,然后大声对周围的议员们动员着,“有这样长的时间,一个婴儿可以成长为少年,学会复杂的算数和语言;一个作家可以写出一篇皇皇巨着,而我们的国王陛下,他什么也没有学会,什么也没有忘记!
他以最蛮横最卑鄙的方式统治着这个国家,他从国库里勒索了十亿法郎去赔偿他的那些叛国的走狗们;他查禁报纸,流放那些最忠诚的爱国者;他还想要抢走我们选民最宝贵的选票!到底是谁,鼓励他觉得自己可以为所欲为?他对国家有何功劳,可以如此毫无顾忌地倒行逆施?
他没有!他只是个凭借运气登上王位的庸人而已,然而他却觉得自己可以和暴君一样统治我们这个无畏的民族!我们以莫大的宽容,忍受了他这么多年,请问他满足了吗?他就此止步了吗?不,他没有!他得寸进尺,对人民敲骨吸髓,他还要继续倒行逆施,用尽国库里所有的金钱,去满足他那无止境的贪欲!请问这样的国王,我们究竟要容忍到什么时候?究竟要有何等的胆怯和懦弱,才会让人继续甘于忍受他,匍匐在他的脚下!?”
“对!”
议员的鼓动,引发了全场雷鸣般的喝彩。
这篇早已经准备好的檄文,每一句话都在刻意扇动情绪,但是却又每一句话都说到了实处,令人难以反驳——也正因为如此,他得到了所有反对派议员们由衷的共鸣。
“宪法规定了国王有权统治这个国家,但同样也规定了国王必须遵守人民的法则。然而,自从他登基之后,他违背了一切承诺和信条,他现在还想要剥夺合法选民的选举权利,再一次背叛了人民!请问,在他已经证明了自己不会遵守宪法的情况下,我们还要继续容忍他吗?!”
议员大声问。
“不能!”
“拒绝!”
他几乎马上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热烈讨论。
“我们要废黜他!”旁边一位议员喊出了此时人们心中的想法。
有些人早已经在阴谋中串联,所以立刻附和了这个提议。
而有些人,虽然没有参与阴谋,但是在此刻的群情激奋之下,情绪感染、仇恨被激发起来的他们,同样也大声附和,支持这个危险可怕的提议。
在失控的议会政治当中,时常就会有这种突然的戏剧性转折——当年罗伯斯庇尔也是在这种气氛之下,被突然认定为国民的敌人的。
比起罗伯斯庇尔来,查理十世国王更加不算什么了。
这时候,群情激奋当中,有一位头发花白的议员,以严肃的神态走上了讲台。
“先生们,鉴于此刻国王陛下严重的违宪行为,以及他明确无误所表现出的镇压民众权利的蛮横倾向,我们已经认定他不适宜再掌管这个国家了。”
“拉法耶特侯爵!”几乎所有人都认识这个名声显赫的“革命先驱”、现如今的反对派议员。
从他的神态当中,此刻只能看到那种献身于国的庄严肃穆。
而这种庄严感,也似乎给此刻的他带来了无穷的说服力。
“但是,我们的自由不是靠议会当中的演讲来保卫的,而是靠着人民的武装和热情保卫的——人民必须武装起来保卫自己!”拉法耶特侯爵以高昂的声调,喊出了自己的动议,“我建议,议会立刻通过法令,让巴黎人民自己武装起来,组建国民自卫军,赶走暴君,守卫我们的国家。”
“同意!”
“打倒国王,保卫祖国!”
他的动议在这个时刻,自然得到了几乎全部议员的热烈支持。
“让拉法耶特侯爵来掌管国民自卫军!
就在这几分钟当中,曾经那一尊革命的守护神好像又回来了,而他又再度踌躇满志,他将为这个国家带来更加美好的未来,至少他深信如此。
319,叛乱
从议会当中激烈迸发的混乱,很快就蔓延到了巴黎整个城市当中,到处都有人在高呼打倒国王的口号,一边破坏秩序,一边扇动其他市民也参与进来,一起推翻不得人心的王朝。
这不是一次临时起意的暴动,而是精心策划的摊牌,摇摇欲坠的复辟王朝,在这个寒冷的冬日下,似乎要迎来他再一次的审判了。
就在这纷扰混乱的紧张气氛之下,首相波利尼亚克亲王,在自己几个随从的护送下,赶到了王宫。
此时他已经能够明显感觉得到,哪怕是杜尹勒里宫周围不远处的街区,似乎也已经不太平静了,甚至都能看到火光,而王宫的卫兵们此时也如临大敌,一脸紧张地看着周围。
在暴民冲过来的时候,他们会为我们拼死抵抗吗?在穿过岗哨进入王宫之前,首相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了这样一个问题。
而他也没有把握得出答桉。
当他匆匆赶往王宫的时候,立刻就得到了国王的召见,而这时候,平常故作威严的国王,脸色已经惨败,眼神当中透着掩饰不住的焦虑和紧张,就连他身边的智囊和廷臣们,也都是一片愁云惨澹。
今天要公布的政策,是他们在密室当中谋划已久的“重拳”,然而,踌躇满志的他们并没有想到,仅仅在重拳出击的当天,就已经激起了如此剧烈的抵抗。
这一场赌博,看上去迎来了最坏的结果。
但即使如此,在山穷水尽之前,没有人愿意服输。
国王勉强镇定了精神,然后再询问他的首相。
“你刚刚从议会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首相连忙将自己的经历复述了一遍。
“拒不执行解散敕令?!”国王顿时怒容满面,气得手都发抖了。“这是叛乱!”
“不,这是革命。”有人小声咕哝出了那句经典回答。
没有人知道这句话到底是谁说出口的,但是当听到之后,在场的人们却面面相觑,彼此的眼神当中都露出惊惧。
当初的腥风血雨,在场的人都是见证者,有些人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死里逃生,而现在如果“再来一次”的话,自己还有那份幸运,能够再次逃脱吗?
国王也被这个回答气得七窍生烟,他焦躁地站了起来,然后在座位之间走来走去,而他每经过一个人,那个人就会自动低下头来,不敢与之对视,以免成为王上发泄怒火的倒霉蛋。
而正因为其他人的沉默,国王心中的怒气越发上涌。
自己待这些人不薄,可以说是用高官厚禄喂饱了,结果到现在这个时刻,不光不能给自己出力,反倒都想着明哲保身,何其无用无耻!
就在这时候,从窗外隐隐间传来了一阵枪声,国王睁大了眼睛,然后视线下意识地看向了窗外。
他看到了远处隐隐约约的烟火,但距离似乎还比较远。
哪怕才能平庸的他,也知道这时候应该想点办法了,不然也许自己哥哥的结局就会在自己身上复刻一遍。
动乱开始之后,再去考虑其他的已经没有意义了,只有两条路可走,镇压或者安抚,或者双管齐下。
但无论是采取什么策略,必须首先要弄清楚自己的对手的信息。
“他们到底想要什么?”踱步许久之后,国王终于停下了脚步,然后询问首相。
“他们反对解散,希望能够表决对本届政府的不信任桉。”首相一脸颓然地回答,“如果他们的诉求仅仅只是这些,我个人绝不卷恋权位,随时可以为了国家的团结而离开。可是……”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我非常怀疑他们的诉求不仅仅是如此而已,在我离开议会之前,有不少人已经在高喊反对国王和王朝的口号了,尤其是那些平素和奥尔良公爵关系很亲近的议员,态度尤其坚决。”
“这个畜生!”一听到奥尔良公爵的名号,国王气得双目圆睁,而后拿起权杖,狠狠地敲了一下地毯。“我们兄弟对他何等优容,结果却换来了这样的回报!他的父亲是个叛贼,儿子也不例外!当初就应该让他死在国外别回来了!”
也不怪国王如此气急败坏,1815年奥尔良公爵回国之时,是路易十八国王宽恕了他们父子两个当年投机革命的罪行,不光恢复了他的宗亲地位,还把奥尔良家族的财产也陆续发还给了他。
然而这种宽宏大量非但没有感化奥尔良公爵一家,相反又给了他们重新施展自己野心的底气,结果十几年来他们在暗地里一直都在拉拢人心扩张势力,而王室因为要处理的事情太多,所以一直顾不上再去打压,结果悄然之间奥尔良家族已经有了尾大不掉之势。
眼下国王虽然有意打压,并且刻意想要借助解散议会的机会削弱奥尔良派系的势力,然而一切似乎已经太晚了,他们居然趁着这个机会,伙同其他对王国心怀不满的人直接向王朝摊牌了。
在违抗国王敕令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已经与叛贼无异了。
只是,气急败坏也解决不了问题,在政变和叛乱迫在眉睫的时候,只能依靠坚定的决心来与之对抗了。
就在这时候,一位宫廷侍从走了进来,然后紧张不安地看着国王陛下。
按理说来,在国王陛下和心腹们商议的时候,没有人会傻到过来打搅他们,而现在既然有人胆敢违反规定,那必然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所以国王也没有生气,而是挥了挥手,示意这位侍从赶紧回报。
“根据刚刚收到的消息,在首相阁下离开议会之后,议会已经通过决议,要求在巴黎重建国民自卫军,并且已经任命拉法耶特侯爵作为国民自卫军的总司令。”
这个消息,犹如一声惊雷,轰得在场的人们目瞪口呆。
“这是非法决议!已经解散的议会是无权通过任何决议的!”接着有人大声说。
但是这话却只引来了尴尬的沉默——毕竟,人家都已经公开亮明旗帜叛乱了,再谈论什么法律岂不可笑?
在大革命时代,国民自卫军是巴黎普通市民的民兵组织,以底层的无套裤汉为主,他们在攻打巴士底狱之后集结了起来,接管了巴黎城的防卫工作,也因为控制了首都而深度介入到了法兰西的政治动荡里。
在那些风雨飘摇的年头里,各派都以国民自卫军作为争夺的重点,然后以武力来清洗自己的对手——罗伯斯庇尔也正是因为失去了对国民自卫军的控制而最终被送上断头台的。
而到了大革命结束之后,因为吸取了之前的教训,之后的政府对国民自卫军进行了一些改组,把它变成了上层市民为主的民兵组织,让它变成了由贵族、商人和手工业者组成的准军事组织。
随着王朝统治日益不得人心,国民自卫军与王室的冲突和矛盾开始加剧,在1827年,查理十世国王检阅国民自卫军的时候,竟然有人公开喊出了反对王室的口号。
气愤之下,在当年,王朝政府强行解散了国民自卫军。
在今天,议会又把它复活了,其中的意义不言自明——议会要以武力来对抗王朝。
而拉法耶特这个姓氏,也让在场的人们回想起了太多东西。
要知道,在当年,久负盛名的拉法耶特侯爵就是国民自卫军的首领……
时隔40年,一切好像又都回来了。
一时间,那种“再来一次”的恐惧感,让在场的亲历者们,越发感到紧张和恐惧。
所有人都知道,到了这个时候,国王和议会,两个权力中心已经发生了无可躲避的碰撞,彼此都不会再有退路可言了。
而在这种激烈的对撞当中,天知道会发生了不可测的事态,甚至断头台重新在路易十五广场上树立起来也并不奇怪。
正因为恐惧,所以有人已经悄悄地打了退堂鼓,不想再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和及及可危的王朝绑定在一起了。
他们知道,这个时候很明显,话说得越少越好,责任越小,到时候被清算的概率就越小,要是在这个时候乱说乱动,别说自己了,怕是家人恐怕都难以保全。
难堪的沉默,让原本就很安静的房间变得越发的死寂。
国王此刻只觉得一筹莫展,对自己原本倚重的这群廷臣们,也越发灰心和失望。
你们一个个都是我国最有名望的贵族和贤达人士,深得我王兄和我的信任,一直都被我委以重任,难道在这个时候,竟然不敢站出来保卫你们的恩主吗?
国王的视线扫过在场诸人,有些人因为没有主意而不敢开口,有些人则是为了避免承担责任也选择了沉默,一时间竟然没有任何人回应。
就在这时候,有一个人的声音,终于打破了这份死寂。
“国王陛下,现在国家已经到了极度危险的时刻,我认为我们必须拿出最坚定的勇气来面对事态。”
他的音量不大,但是声音沉稳而且威严,即使在这个时候,也没有失去镇定和风度。
所有人的视线,一瞬间就集中在了说话的人身上。
赫然是平时不怎么显山露水的菲利普-德-特雷维尔公爵。
而这个声音,似乎终于给了六神无主的国王陛下一些精神上的支撑。
“特雷维尔公爵,你有什么意见?”国王连忙问。
“很明显,您面对的是一场处心积虑的叛乱,是由奥尔良公爵和他的同党们策划好的!他们想要的东西,不是您的妥协,而是您的王位!”特雷维尔公爵沉声回答,“所以,您对他们做出任何妥协让步也是没有意义的,您越是让步,他们越是步步紧逼,直到把您从这里赶走为止,既然如此,那您让步又有何意义?还不如和他们斗争到底。”
勇气,从来都是这位前阿图瓦伯爵所缺乏的东西,但是此时此刻,身在王位上的人,又何尝会想要轻易把王位让出?于是他再度询问公爵。
“如何斗争?”
“赶紧加强宫廷的防务,务必让所有人都知道,法兰西的正统国王还守卫在王朝的最中心,他没有抛弃王冠也没有抛弃国民!”特雷维尔公爵说出了自己心中谋划已久的话,“然后,趁着叛逆们还没有完全控制巴黎城,赶紧派遣信得过的人去周围征调军队,平定叛乱。”
军队……这个词,让国王和其他人顿时闻到了一股浓烈的气味。
如果走到这一步,就是摊牌了吧。
平心而论,谁也不想这么做,因为万一出现血光之灾,后果就难以设想了。
“军队,可靠吗?”国王颤颤巍巍地问。
这个问题谁也无法回答,因为在军队当中,反对当今王朝的思想也一直在流传,谁也无法断定,在议会叛乱甚至控制了首都的情况下,军队会做出什么反应。
如果国王调遣了军队,而军队不听从命令,就等于自己把自己最后的底牌也给断送了,那时候就再也无法唬住任何人了。
“我们必须尝试一下,难道我们能够不经任何抵抗就交出这里吗?”特雷维尔公爵坚定地回答,“陛下,想想圣路易,想想太阳王,想想您的哥哥!他们的在天之灵都在看着您。难道您能够如此轻易地抛弃王权?我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但无论如何,您在身边永远可以看到我的身影,我将用生命来保卫王室,还有我的儿子孙子!就算命运抛弃了您,我也会坚定追随您流亡。”
公爵的话,让国王顿时感动不已。
在其他人都明哲保身故作沉默的时候,终于有一个廷臣肯公开为自己付出一切了。
特雷维尔公爵一直以实干家的面目出现在宫廷当中,平常沉默寡言,只有在必要的时候才开口,因而也就不怎么参与宫廷的交际,也极少对王室阿谀奉承。
所以国王虽然一直在任用公爵,但无非是出于他的血统和能力而已,在内心当中对他并没有多少亲近感,没有把他当成心腹宠臣。
然而,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刻,那些原本天天围绕在他身边阿谀奉承的廷臣们,要么作鸟兽散,躲在家里骑墙观望;要么就噤若寒蝉不发一言,生怕背负责任。
而只有这位平常不受重视的公爵,却挺身而出,坚定地站在自己一边,甚至不惜以自家的身家性命来保卫王室,哪怕流亡也在所不惜。
这是何等忠诚!
他今天才发现,这位宠臣居然如此之顺眼,简直让他热泪盈眶了。
“你说得对,叛乱当前,我们怎能够无动于衷?”
他点了点头,然后又拍了拍公爵的肩膀。
“从今天开始,你来负责宫廷的防卫工作,务必要坚守岗位。”
“是,陛下!”公爵立刻应了下来。
1,重履故土
又是一个冬日的清晨。
连续多日的雨雪天气,让这一带的气候变得相当阴冷,而小镇背后那连绵的山峦,更是早已经被披上了银白色的新装,阿尔卑斯山脉在这个最适宜它的季节里,以冷漠无情而又恢弘的风光,傲然向世人宣示自己的存在。
在这个看似平凡的日子里,随着天色渐渐变亮,浓密的云层悄然散开,在它们织出的晦暗苍穹当中裂开了一道缝隙,金色的阳光趁机从这些缝隙倾泻而下,冬日的瑞士小镇,终于迎来了久违的阳光。
看上去,这是一个利于远行的日子。
寒风当中,一切都是如此静谧,各处的道路都行人寥寥,只有风在山谷和树林当中呼啸而过的声响在各处回荡。
而在山麓下,一个貌似不起眼的农庄里,此时却有着不同寻常的喧闹。
在这里悠然居住了好一段时间的人们,都已经打点好了行装,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
为首的自然是艾格隆,他此时穿着便装,还系着细细的领带,外面还披着黑色的大衣,俨然像是个刚刚接管了家业的小少爷;
而他的妻子特蕾莎,此时则穿着方便远行的白色冬裙,全身首饰只佩戴了奶白色的珍珠耳坠,不过这一点点珠宝更加衬托得她脖子的修长而且白皙。
她的打扮简单却不失奢华,气质雍容华贵,又不缺乏少女的柔媚,而在裙子的花边之下,胸前越发高耸的峰峦,则悄悄地透露出了这位少女在婚后的“成长”。
在精心打扮过一番之后,这对已经结婚一年多的夫妇,看上去就像是是一对才貌双全而且身家优握的少年夫妇,正准备外出旅行。
而在他们两个的身边,则是穿着一身女仆装束的夏奈尔,在夏奈尔怀中,都躺着一个一岁多的婴儿,此时这个婴儿被裹得严严实实几乎看不清面孔,仿佛生怕他在接下来的远行当中承受一点风雪的折磨。
除了四个人之外,其他人也都早已经准备好了,除了必要的留守人员之外,他们将会和艾格隆一起悄悄地潜入法兰西境内——而接下来就是一场豪赌了,要么赢得一切,要么失去一切。
虽说艾格隆面沉如水,看不出半点慌张,但在内心当中也不可能不有所忐忑,毕竟他即将投入到一场胜负未知的斗争当中,赌注除了他自己之外还有他的妻儿,他不可能不在乎自己和妻儿的安危。
但除了紧张忐忑之外,他的内心更多地却是充满了渴盼和激动。
终于到了这个时候了……在深宫当中幽禁多年的皇子,日日夜夜渴盼的那一天,终于到来了。
赌得越大,赢得越多,失败?他从来都不害怕,毕竟他早已经尝到过失去一切的滋味儿了,轰轰烈烈赌上一次,总比一辈子当个畏畏缩缩的囚徒要强。
况且,经过两年多以来的历练之后,他对自己已经有了足够的信心,他能够凭借自己的资本,在这个时代当中遨游,直到实现自己的一切愿望为止。
艾格隆环视左右,最后落到了自己身边最亲近的妻儿和女仆身上,从她们的脸上,艾格隆能够感受到她们对自己强烈的信心和热爱——正是因为这种信心和热爱,所以她们才会无怨无悔地追随自己,哪怕面对着何等危险,也从未考虑过退缩。
所以,被寄托了这份信任的我,又怎么可能失败?
必将胜利,也必须胜利。艾格隆心想。
随着时间的流逝,很快就要到他们出发的时刻了,而这时候,农庄迎来了它最后一个客人——前荷兰王后奥棠丝陛下。
她来到了农庄之后,被带到了艾格隆的跟前。
看着精心打扮后的堂侄,此时的王后陛下,颇有一种感慨万千的感觉。
既有对他今后前途的担心,又有着无比的期许,也只有包括她在内的有限几个人,才能够最深切地体会到这个少年人到底想要什么,又到底背负着什么。
她现在隐居多年,早已经失去了所有影响力,对堂侄的事业也无法给出任何帮助了,她所能够做的,只能是以最虔诚的心向上帝祈祷,祈求她保佑艾格隆心想事成。
看着面前帅气而又英姿勃发的少年人,王后陛下心中有千言万语但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最终,她伸出双臂抱紧了少年人,然后用哭腔对着他说。“我的儿……我祝你一路顺风。”
说完之后,她踮起脚亲吻了一下少年人的脸颊,以此来表示对他的祝福。
“谢谢,婶婶。”艾格隆也亲切地吻了一下她的脸颊,“我一定会成功的,您也要保重自己,等我也把您接回巴黎去!”
王后陛下笑着点了点头,要说不期待这个也是假的,只不过她更加在意的是少年人的安全。
“如果真的失败了,千万别做傻事。”为了避免有损艾格隆一行人的士气,她有意压低了声音,在艾格隆的耳边叮嘱,“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如果你因为一时意气而放弃自己的生命,那固然算英雄,可是留下的人怎么办?你的妻儿又由谁来照管?”
在远行之前说出这种话,肯定不吉利,但是艾格隆知道,正是因为王后陛下对自己一片好意,所以才会不顾所谓的“凶兆”而对自己告戒。
而这番告戒,在艾格隆听来却有百般感触。
因为在历史上,她的小儿子确实这么做了,他两次试图发动兵变结果被轻易粉碎,后来被抓去坐牢,然后越狱,最后流亡多年……每次,无论情势如何绝望他都没有擅自放弃生命,而是坚持到了最后一刻,最终抓住了历史赐予的机会。
确实,对一个政治人物来说,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死了就只是任人摆布的符号而已了,因此只要有机会,他就应该抓住每一个生存下去的机会,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
“我明白的,您放心吧。”艾格隆也小声对王后陛下回答。“我知道什么做对我最好,我不会为了一时意气,任性地抛弃所有支持我的人的,一直如此。”
“那就好,那就好……”王后陛下欣慰地点了点头,然后不自觉地流下了眼泪。“一路顺风,艾格隆。”
“再见,婶婶!”艾格隆然后又亲吻了一下她的脸颊,然后松开怀抱,弯腰行礼向自己的婶母告别。
此刻,就是离去之时了。
清晨的寒雾带着浓重的湿气混入到空气当中,然后顺着呼吸道钻入到了艾格隆的肺里面,这种清凉的刺痛感,不仅没有使他的心冷却下来,相反,他的血液还在不断升温,似乎能够沸腾起来了。
“出发!”他挥了挥手。
没有人欢呼,也没有人向他致敬,但是仿佛被按下了什么按钮一样,就在这一声令下之后,所有人都行动了起来。
艾格隆带着家人坐上了马车,然后在车窗外对着王后陛下挥手。
王后陛下则流着眼泪,站在原地同样向他挥手送别,马车就在这隆隆声响当中,慢慢悠悠地驶出了农庄之外,然后再消失在了旷野的迷雾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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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深夜当中,辽阔的日内瓦湖和往常一样静谧安宁。
由于最近的天气好转,所以天空能够看到大量的星辰,露出半张脸的月亮,更是将这个几百平方公里面积的大湖,照得清冷透亮。
不同于波涛汹涌的海洋,宁静的湖水犹如镜面般平整,只有偶尔呼啸而过的冬风才能够吹起点点涟漪,随后又消失不见。
日内瓦湖四周群山环抱,山峰之上终年积雪,雪水为湖泊提供了丰富的水源。此外还有罗讷河从东边注入湖中,正因为有活水的注入,再加上群山的遮蔽,所以这个湖尽管海拔很高,却可以终年不冻,每到冬季,清澈的湖水倒映着洁白的雪山,使它成为一处驰名世界的风景区。
它长度有70多公里,宽度却只有10公里左右,简直就像是横躺在阿尔卑斯山区当中的美人,而这片大湖,便是法兰西王国和瑞士共和国天然疆界,狭长湖水的北岸就是瑞士国境,而只要往南跨过湖面,人们就可以踏上法兰西的土地,因为只有10公里不到的宽度,所以两个国家的居民们几乎可以隔岸相对。
既然是边境线,自然会有人巡逻和把守,然而随着漫长的战争时期的结束,瑞士和法兰西已经迎来了长期的和平,瑞士更是在维也纳和会当中成为了与世无争的永久中立国,长期的和平自然会带来理所当然的懈怠,又有谁会相信危害和平的阴谋会在两个国家之间产生呢?
湖周边的居民区和远处的日内瓦城,却还都陷入在无尽的黑暗当中,两岸沉入安睡的人们,谁也不会想到,这片和平的土地,此刻正发生着什么注定让他们以后惊愕万分的事件。
借助着星光,几艘小小的游船正静静地从北岸向南岸划了过去。
因为操纵船的人刻意控制了力度,所以它们只是发出了极其轻微的声响,并不足以惊动岸边毫无警惕的人们,而在这个寂静的黑夜之下,看不到船的下方也看不出任何的水花痕迹。
狭长的日内瓦湖,此刻更像是那条卢比孔河,正迎来历史的关键时刻。
就在这静谧的夜空之下,这几艘小船慢慢地靠近了南岸,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虽说隔着船舱看不到里面的人,但是光从船身的加速和摇晃当中,就可以感受到船中那些人们的焦躁和迫不及待。
也许过了一个世纪,也许只过了一两个小时,在这个寒冷的冬夜,时间也许并没有多少意义,然而对有些人来说,每一分每一秒都弥足珍贵,容不得有半点疏失。
就在暗澹的星光之下,几艘船慢慢地靠到了对岸边。
早已经空出来的栈桥,此刻也等到了它们期待已久的客人。
接着,一群人悄悄地从船舱当中走了出来。
他们的面孔在暗澹的光线下晦暗不清,但是仅仅从他们肢体的动作当中就足以感受到他们此刻的兴奋。
是的,他们回到了他们朝思暮想的土地。
而这一切,又好像是那样平常,以至于这片土地只是用沉默来迎接了他们。
终于回来了……艾格隆深吸了一口气。
即使理论上日内瓦湖南北岸之间的空气和土壤不会有什么区别,但是此刻他却感觉鼻孔当中的空气是那样的香甜。
这不是他第一次踏上法兰西的土地——仅仅在去年,他还刻意地跑到过斯特拉斯堡周围,对着乡民们发表了鼓动人心的演说。
但是这一次,意义却绝不相同,因为但凡有一丝希望和机会,他都不会再离开这里了。
这里将是他的应许之地,就像命中注定属于他的那样。
我来了!
艾格隆只感觉浑身燥热,但是他不想发出令自己丢人的喊叫或者笑声,于是他轻轻地锤了一下自己的胸口,以便提示自己,现在到底意味着什么。
接着,回过神来的他,看了看湖边静谧的土地。
此刻已经是拂晓时分,天色开始变得蒙蒙亮,已经可以看到大地的轮廓了。
然而,四周还是那样的寂静,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
接应的人呢?艾格隆心里产生了疑惑。
按照预定的计划,自己这时候来到法兰西的土地上,而在这边等候自己的军人们也会适时地迎接上来,然后成为自己的卫兵。
难道计划有变?或者出了什么纰漏?
艾格隆不可避免地产生了这样的疑惑,他回想起当年,那个出逃失败的断头国王路易十六,他也正是在临近边界的时候和一队龙骑兵失之交臂,而最终被抓回了巴黎,迎来了悲惨的结局。
我会不会跟他一样沦为笑话?少年人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不!绝不!这个软弱的念头很快就被他一扫而空,他绝不相信自己会输。
于是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南边的土地,等待着命运对自己的判决。
好在这种煎熬没有持续多久,不一会儿之后,一群排着整齐队伍的士兵出现在了他的视野当中,随着天色转亮,他看清楚了为首的那个人,赫然便是为他奔走的米佩少校。
看来,计划还是顺利实施了。
成功了……
至少第一步成功了。
在煎熬的等待中所产生的忧虑和恐惧,此时转换成了无比的庆幸和兴奋,以及难以言喻的感激。
没错,他是苏尔特的人,但仅仅只凭今天这一份功劳,他就永远是自己的恩人,他将会得到他应得的一切。
2,进军与真实
看到米佩少校和他身后的那些士兵们之后,艾格隆原本忐忑的心情顿时放松了下来。
不过,他和特蕾莎都一言不发,而是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这一些人向自己靠近。
尽管内心可能是欢呼雀跃或者百味杂陈,但在这个紧要关头,在这个必须给人“信心”的关键时刻,表面上,他们必须维持那种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王者威仪”。
什么是王者威仪?简单来说就是心可以慌,脸不能怂,要显得一切成竹在胸,哪怕装也得装出来,只有这样才能会被追随者们寄托信心。
出身于皇室的他们,从小就在学习这种表演,而且最近见识过的大场面,也锻炼了他们的心理素质,因此也驾轻就熟。
就在他们的注视之下,这群人终于走到了离夫妇两个几步路的距离。
接着,在军官们的几声号令之下,士兵们自动地分列到了两边,只剩下几个人留在原地,恭恭敬敬地单膝跪地,向艾格隆夫妇行礼致敬。
“拜见两位陛下!”他们齐刷刷地喊。
而就在他们致敬的同时,两边的士兵们也同时举枪敬礼,然后高呼。“皇帝万岁!”
顷刻之间,这个十五年不曾在这片土地上出现的口号,终于又公然重现了。
就像是慢慢掀开新娘的面纱一样,艾格隆悄悄地在日内瓦湖南岸的一小块土地当中,重新让帝国复活了。
而这一点地方,还远远不能满足他的胃口,他梦寐以求的终点,还在几百公里之外的远方……
艾格隆此刻自然是兴奋激动,浮想联翩,但是正因为如此,他更是要维持那种胸有成竹的人设,不想在旁人面前露怯。
于是,他先给特蕾莎递了一个眼色,然后和特蕾莎一起,迈着沉稳的脚步走到了单膝跪地的那几个人面前,然后示意他们站起来。
他们立刻顺从地站了起来,接着,艾格隆伸手拍了拍米佩少校的肩膀。
“少校,你辛苦了,我永远都会铭记你之前付出的辛劳。”
“这都是我应该做的陛下。我自从从军以来,就一直在为帝国而效劳。所以为了帝国,为了波拿巴家族,我愿意赴汤蹈火,我也必须去这么做!”米佩少校康慨激昂地回答。
对于这种场面话,艾格隆肯定不以为然,但是它又是政治必须的润滑剂,不可或缺。
“正是因为有你们的忠诚,我们才能再度创造历史的奇迹。”艾格隆感动地点了点头。
接着,他的视线看向了和米佩少校并排着的一位军官。
这位军官看上去年纪比米佩少校大一截,两鬓的头发有些花白,而且神态更加严肃许多,从他刚硬的身板上,能够看出那种军人特有的威严。
“您就是洛朗少校吧?我之前听到米佩少校提到过您,而且是对您大加夸赞,所以印象颇为深刻。”艾格隆主动向对方询问。
这位军官愣了,显然是没想到艾格隆居然一开始就认出了他,不过很快他反应了过来,连忙低头承认。“是的,陛下,我就是洛朗少校。”
他身后的几位军官纷纷向他投来了艳羡的眼神——很明显,被第一个叫出名号,也意味着这位同僚已经“上达天听”,只要波拿巴家族复辟成功,以后肯定会飞黄腾达。
不过嫉妒归嫉妒,其他人也没话可说,因为他们和米佩少校一样,也都觉得洛朗少校确实是他们当中战功最显赫、也最有军人风范的一位,所以也只能接受现实,心里暗暗下定决心,接下来一定要好好表现,让自己也被这个少年人放入眼中。
他们的反应,艾格隆都冷静地收入眼底,而这也是他想要看到的效果——他现在势单力孤,必须抓住每一个可以拉拢的人,所以他要表现出礼贤下士求贤若渴的姿态,也只有这样,他才能够拉拢那些本身不倾向于波拿巴家族、但却又有着仕途野心的人们。
米佩少校和洛朗少校两个人,将会是重要的“标杆”,起到应有的示范作用。
正因为带着这种想法,所以艾格隆刻意对洛朗少校表现出了非常亲切和信任的态度。“少校,我从您的朋友那里听到过您的一些英雄事迹,因此我知道您是一位忠勇无畏的战士,接下来我们向巴黎一路进发,我和我的家人……”
一边说,艾格隆一边看了特蕾莎一眼,然后又看了看不远处躺在夏奈尔怀抱当中的弗朗索瓦,“我们的安危都拜托您了,我深信您绝不会让我们有丝毫闪失的。”
洛朗少校当然知道艾格隆这一句话所代表的意义——这既是一份责任,也必将成为一份功绩。
“我将以自己的生命来执行您的任务,陛下。”于是,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就向艾格隆表达了自己的决心,“任何心怀敌意的人,除非踏过我的尸体,否则绝不会触碰到您和您家人半步!”
“有您这一句话就足够了。”艾格隆微微颔首,以此来表示对对方的鼓励。“少校,我绝不会忘记您为我所做的一切。”
接着,他又面向着所有人,然后提高了自己的声量。
“让我们出发吧!为了巴黎,为了帝国!”
“帝国万岁!”随着艾格隆的鼓动,在场的几乎所有人们都欢声雷动。
是的,在这里浪费更多时间,没有任何意义,现在最重要的是前进,前进!一直走到巴黎,或者在半路上被大炮轰散。
鼓手敲出了行军的鼓点,士兵们在军官的命令下,重新聚拢在了一起,而艾格隆夫妇则乘上了早已经准备好的马车,在士兵们的簇拥之下,向着法兰西广袤的内陆前行。
此时的日内瓦湖,在日光下波光粼粼,它没有海洋的惊涛骇浪,只有令人沉醉的平静,湖水记载不了历史,却能够在这一片湖光山色当中,将时光的每一个瞬间都悄然收藏起来,而今天这一瞬间,势必也会成为这里最名载史册的时刻吧?
登上了马车之后,艾格隆终于稍稍松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样,他踏足在法兰西的第一幕没有演砸。
“特蕾莎,我刚才的表现怎么样?”他顺口问妻子。
特蕾莎捂嘴浅笑,然后深情地看着自己的丈夫。
“亲爱的,你帅极了,和我预想中一样帅,一如既往的帅。”
特蕾莎这么说,是因为她心里知道,丈夫此刻最需要的就是鼓励,所以她故意把话说得非常夸张;但是另一方面,出于滤镜心态,她眼中的丈夫,刚才的形象确实和这副描述里的大差不差。
按照计划,下一步,他们将会前往这些军人们的驻地——那个名叫阿讷马斯的边境小城。
接着,他们会以最快的速度,控制住这个小城,让波拿巴家族拥有一块真正的“国土”。
而后他可以在这里名正言顺地打出旗号,在剩余的驻军里面招募追随者,继续扩张自己的追随者行列、顺便也吸收一部分听到消息之后赶来助阵的波拿巴家族支持者。
在这里稍作歇息之后,他就会立刻带着追随者们,再踏上进军省府、最后进军巴黎的征途。
时不我待,行动必须迅速,因为艾格隆知道,此时留给自己的时间窗口并不多。
一方面,波旁王朝会想尽办法来阻止自己;另一方面,奥尔良家族更加值得警惕,因为他们十几年来一直都在处心积虑地谋求篡夺王权,现在他们就在巴黎,在混乱局面之下,更加有可能近水楼台先得月。
不过,即使心中焦急,艾格隆也没有表露出来,而是伸出手来,抱紧了妻子,“特蕾莎……谢谢你,如此不惧艰险地跟在我身边。”
“以夫妇的身份,说这些话不是很奇怪吗?”特蕾莎反问。“如果我不能和你同甘共苦,那我还配得上妻子这个身份吗?”
古老的东方可是有句谚语“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艾格隆心想。
世上可没有那么多理所当然,能够得到特蕾莎作为自己的妻子,确实是一种幸运了。
就在他遐想的时候,他们这一行人也顺利地靠近了阿讷马斯小城。
相比于凌晨时的浮舟偷渡,此时艾格隆一行人的动静自然要大了无数倍,因此轻易地就惊动了小城的居民们。
而这时候,护送在艾格隆身边的士兵们,也按照事前的计划,在洛朗少校的带领下,轻易地就控制了小城,顺便把驻军的其他士兵都给缴械了。
本来就没有人想到过居然在这个时候会有同僚对自己亮出刺刀,所以在有心算无心之下,剩余的驻军根本无法、也不敢组织抵抗,很快就缴械投降了,没有发生任何交火。
于是,在兵不血刃的情况下,艾格隆带着自己的追随者们,“收复”他在法兰西境内的第一座城镇。
顾不得旁人的欢呼,艾格隆来到了镇长的住所,然后理所当然地征用了这一幢住所——至于镇长全家,被凶神恶煞的士兵们,暂时收押在了军营当中加以“劝导”,什么时候愿意洗心革面投入到波拿巴家族的旗下,什么时候就可以恢复自由甚至加官进爵了。
至此,计划的第一步顺利完成了,因为局势的混乱,所以甚至比艾格隆事前设想的还要更加轻松不少。
不过,艾格隆并不会因此感到轻松,属于他的路还有很长,容不得现在就沾沾自喜。
在占据了镇长的家宅之后,艾格隆马上把米佩少校叫到了自己的跟前,而这一次,随同他一起觐见的,不再是洛朗少校,而是被艾格隆之前安排潜伏在附近的卫队长安德烈-达武。
两个人一前一后,悄悄地来到了艾格隆的跟前。
几个月不见,艾格隆自然对自己的卫队长颇为想念,于是在看到安德烈的第一时间,就给了他一个热烈的拥抱。
“安德烈,辛苦你了!”
“这是我应该做的,陛下!”回应给艾格隆的,只有卫队长爽朗的笑容。
对忠诚的安德烈来说,没有任何事比看到自己追随的陛下重履故土更加值得开心了——如果有的话,那就是亲眼看到陛下戴上皇冠,实现自己的夙愿。
君臣之间的真情流露并没有持续很久,很快,艾格隆就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和镇定。
“安德烈,告诉我,现在巴黎真实的情况到底怎样?”
在开始行动之前,艾格隆把安德烈派到边境地区,刻意命令他去用收买或者暴力手段,接管那些光学电报的操纵着们,安德烈也忠实地履行了艾格隆的命令,他软硬兼施,用各种手段秘密地控制了靠近这一片边境地区的瞭望塔,然后在行动开始之前,为所欲为地向当地人倾泻自己编好的消息,利用消息被揭穿之前的时间差,来为艾格隆制造他所需要的舆论。
这些消息都是极为耸动的,比如巴黎大乱,军队产生了分裂,一部分不愿意保驾,内战在即王室准备出逃……等等,这些消息,对边境地区造成了极大冲击,人心浮动之下,不少人开始产生了别样的心思——而这也让他们更加容易地倒向了波拿巴家族。
可以说,除了米佩少校明面上的串联之外,安德烈在暗地里的消息操纵,对艾格隆一开始如此顺利地实施计划,产生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只是,这种作用,永远不能公之于众,甚至艾格隆永远不会承认自己干了这些。
除此之外,艾格隆还需要了解真实情况。
搞政治,骗别人可以,不能把自己也骗了。所以艾格隆一方面不惮于以最大的努力散播假消息,巩固己方支持者们的信心,但另一方面,他又必须以最大的努力去持续获得“正确”的信息,因为只有在正确信息的引导下,他做出的决定才有可能准确。
安德烈也不含湖,立刻向艾格隆报告了自己所掌握的真正消息。
“巴黎那边传来的消息是,王家和议会尖锐对立,巴黎确实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动乱,议会甚至独立组织了国民自卫军接管巴黎,接下来随时可能宣布废黜国王。
当然,国王也没有打算束手就擒,他一直和议会对抗,同时还宣告外省,本届议会已经在法律上被解散,未经他的认可,议会一切决议均属无效……”
“太好了!就是要他撑着!国王现在所做的一切抵抗,都有利于我们。”得到真实消息之后,艾格隆喜出望外,忍不住轻轻鼓了鼓掌,“安德烈,至少现在,我们是保王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