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2,身后之事
在米佩少校的多次鼓动之下,在场的军人们,也渐渐地摆脱了心中的迟疑和犹豫。
谁都知道,干这种事就是赌,赌的就是波拿巴家族能不能翻身过来,要么死无葬身之地,要么就活着得到一切。
机会毕竟难得,也许此生也只有这么一次了,如果错过,那很明显就要在这个鬼地方无所事事地把自己消磨干净。
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大革命时代虽然已经结束,但是它造成的“礼崩乐坏”的后果却依旧存在。
在场的人们当中,没有人打心眼里觉得“推翻王室”是一个大逆不道、天地不容的想法,所忧虑的只是成功的概率大不大而已,即使还没有真正举起叛旗,但是他们的思想却和叛逆无异。
“怎么样了,先生们,你们有主意了吗?”
在许久的沉默之后,米佩少校有些不耐烦了,他又敲了敲桌子,催促在场的人们赶紧下决定。“不过我提醒你们也知道,罗马王并不缺支持者,你们今天不抢个先,以后想要效忠也没意义了!投资的股份永远是越早越值钱,而你们犹犹豫豫只会浪费时间,浪费这些宝贵的机会!
你们仔细想想吧,这又有什么可怕的呢?就算是最坏的结果也无非是死,但你们和我,难道不是见惯了生死吗?干过我们这一行的,哪个不是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如果你们今天不跟着我,你们也一样会死,而且会死得默默无闻,窝窝囊囊地在这些鬼地方老死,没有任何人记得你们,也没有任何荣光可言!可要是你们选对了路,想想吧,那会怎么样?你们未来的升迁将是一片坦途,上面永远有人记得你们的忠诚,你们会在儿孙的赞颂当中幸福地离开人世,并且留给他们最光明的出路!我说错了吗?”
少校环顾着周围的人们,然后再追问一遍,“我说错了吗?!”
在他的逼问之下,有人的目光开始躲闪,然后有人发出了附和,“说得对!”
渐渐地,几乎所有人都同时发出了赞同。
“说得对!”
从逻辑上来说,少校的话一点错也没有,在如今这个年代,想要搞“阶级跃升”,最快的捷径莫过于改朝换代,当一个“从龙功臣”。
当然,想要造反得有个名义,而这个名义,是这些军人们所缺乏的东西,他们只能从外界汲取一个名义——而波拿巴家族,就是一个极好的招牌。
皇帝过去的威名,给了人们无穷的信心,而之前那些在大革命当中实现了阶级跃升的“榜样”,更是催动了他们的野心,让他们觉得自己也可以去赌一把大的。
也许波拿巴家族上台之后,又会有人想要捡起王室的招牌,来一次反向的从龙投机。
“说得对!”
是欢呼的海洋当中,最年长的那位军官,原本严肃的脸,也渐渐地柔和了下来,接着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微微露出了一个笑容。
“该死!”他对着米佩少校叫骂了一声,“米佩,我倒是不知道,原来你还是个演说家。你以后真该去选一个议员,而不是继续服役。”
他的叫骂让其他人发出了哄笑,而米佩少校也笑了笑,然后顺势坐了下来。“我倒觉得我更适合当个将军。”
“这么说来,那边已经许诺你了?”军官问。
“是的,他亲口跟我说,只要他掌了权,我立刻就会成为将军。”这一点米佩少校当然不需要隐瞒,“而你们,我觉得也可以成为未来的将军,不是吗?”
尽管他这只是画饼,但是却完全迎合了在场众人们的野心,于是他们纷纷点头。
“当然!”
在这种热烈的气氛之下,在场的军人们,也终于下定了决心,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托付到这场赌局、托付到波拿巴家族、也托付到对苏尔特元帅以及少校的信赖上。
最年长的军官重重地拍了下桌子,然后犹如法官一锤定音一样发出了怒吼。
“好,那就干吧!”
米佩少校点了点头,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我就知道,你们会这么选,你们都是好样的。”
他又伸出手来,而这一次,对方也重重地握住了他的手,两个人也就此达成了协议。
“只要那边定好时间,我们会率领我们可靠的部下,去指定的地方迎接他。”军官虽然心情激动,但还是以平稳的语气说了下去,“不过我们顶多也只能拉到几百人,这么点人是打不起内战的,充其量只是个仪仗队罢了。接着,他爱怎么使唤我们就怎么使唤吧,我们把命交给他了。”
“我到时候会跟你们站在一起去迎接他的。”少校也掷地有声地承诺,“从今往后,不管是生是死,我都跟你们绑在一起,无论发生什么,也绝不会临阵退缩。”
他心里清楚,自己只要干成了这一票,那就是立下空前大功,他的恩主苏尔特元帅会被重重酬谢,他自己也会随之飞黄腾达,为了这个他愿意冒一切风险。
在热烈的欢呼当中,两个人继续约定接下来的步骤。
军人们分头联络志同道合的同僚以及部下,米佩少校负责保持和罗马王那边的联系,一旦时机到来就动手。
在最后,借着酒劲,米佩少校要来了纸笔,然后扑刷刷地写了一封文书。
写好之后,他又看向了众人。
“我写了一封效忠书,描述了今天我们的聚会,准备呈送给陛下,向他展露我们对帝国、对波拿巴家族的忠诚。诸位,不妨签个名吧!”
这封效忠书,一来是为了让波拿巴家族记上名,未来好论功行赏;二来实际上也是一份“投名状”,显示未来的造反阴谋人人有份,追究起来谁也跑不掉。
很明显,到了这个份上,没有人会退缩了——就算有人心里还犹豫,他也不敢表露出来了,因为他会被当成叛徒而当场干掉。
于是,没有人发出异议,这封书信和纸笔在周围传递了一圈,每个人都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就在此刻,他们就再也不是原本那个牢骚满腹、聚集起来喝酒的松散团体了,阴谋已经把他们的命运紧密地交织在了一起,谁也没有回头路可走。
拿到了这份效忠书,米佩少校也心满意足,他向众人提出了告辞,然后带着自己的人悄悄地从酒馆的后面离开了。
留在酒馆内的军人们,此刻也心事满腹,一时间也没有兴致再喝酒聊天,于是也纷纷散去,这座小镇一如既往的空旷寂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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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米佩少校在康慨激昂地鼓动自己旧日的同僚们之时,远在几百公里外、风景如画的瓦朗赛城堡,此时也在平静的外表当中酝酿着一场风暴。
一个头发全白的老人,拄着拐杖,静静地站一副绘画前默然欣赏着,他的浑浊但痴迷的眼神在每一个细节处游移,时时发出啧啧赞叹声。
这是他最近从波拿巴家族那里拿到的礼物——更准确来说,这是他从特蕾莎那里得到的卡尔大公的珍藏。
“真是好东西啊……”他喃喃自语。“哈布斯堡家大业大,真没得说。”
旁边站着的一位穿着黑色燕尾服的中年人,以恭敬的语气,小声提醒老人。
“亲王殿下,出发时间已经到了。”
“再让我继续看看吧。”塔列朗轻轻摆了摆手,“这些好东西,以后可是瞅一眼少一眼了!”
“好的。”既然这是恩主的意愿,中年人也不敢反对,只能继续垂首默立在老人身旁。
不过他心里还是有点不以为然的,他当然知道这是难得的传世画作,但是终究不过是死物罢了,想要欣赏以后随时有机会,怎么能耽误正事呢?
殿下当然叱吒风云,但如今毕竟是老了,心态不复当年。
虽然正眼也没有看旁边人一眼,但是亲王好像有读心术一样,冷笑着开口了。
“唉,没错,我是老了,谁知道还能活几年,能多看看就多看看吧……反正这些东西,到时候也得还回去的。”
“嗯?”中年人有些意外。
他跟随在塔列朗亲王身边多年,亲眼见过对方是如何贪婪索取的,“还回去”?怎么可能?
“那小子很年轻,所以他不怕给我任何东西,反正等我死后他就会拿回去。”亲王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你以为他为什么这么康慨?他早就打好主意了。既然如此,我何不趁着它们暂时在我手上多看看,也免得升天之后感到遗憾。”
……中年人一时无语。
看来亲王是料定自己死后会被波拿巴家族“清算账目”了。
不过,这个答桉又引发了他新的疑惑。
“既然如此,那您为什么……”
“既然他一开始就没存好心,那为什么还要选择帮他,对吧?”还没有等他问出来,亲王就直接打断了他。“是啊,为什么呢……?”
他的嘴角撇开的角度越来越大了,“因为你不懂。”
中年人只能低下头,等待着亲王殿下的训示。
塔列朗为人尖酸刻薄,哪怕面对各国君主的时候都会习惯性冷嘲热讽,更何况是他这样的身边人,他早就习惯了。
塔列朗这时候,终于把视线从画作上移开了,接着,他又以留恋的视线看了看自己这装饰奢华的房间,又透过窗户,看了看窗外那精心修饰的城堡和花园。
“我所拥有的这一切,并不是天然都属于我的,它需要保卫,保卫它所花费的力气,绝不比得到它更小。”塔列朗亲王冷笑了一声,“而我的子女们,他们没有我的能耐,所以他们保卫不住这些。”
所有人都知道,尽管塔列朗亲王曾经结过婚,而且有情妇有子女,但是却没有“合法”的子嗣。
这也就意味着,在他死后,他的私生子女并没有足够有分量的继承权主张,来继承他的财产。
就在亲信的注视下,塔列朗亲王平静地开口了。
“我的朋友,我对这个世界从没有抱有任何期待,我见识过最黑暗的恶,最纯粹的恶,我甚至很高兴自己也是其中的一部分……人间最丑陋的一幕幕我都已经司空见惯,我也绝不指望自己能够有幸升入天堂。
那么,在我踏入地狱的那一刻,秃鹫们就会随之而来,我毕生积攒的财产,就是它们梦寐以求想要分食的猎物,我知道世界就是这样运行的,这种事我自己也做过,所以我绝不会责备别人想这么干。”
亲王以一种冷漠的嘲讽语气,对着亲信解释,“没错,波拿巴的小子居心不良,但是我们的国王或者奥尔良公爵难道会更加温柔一点吗?不,朋友,他们都是一样的,既然我没有合法的继承人,他们就会想尽办法折腾我遗留的家业,他们不会有任何负疚感,恐怕还会觉得自己是在替天行道呢……”
塔列朗亲王早已经洞察世情,而且习惯了以最恶意的角度去揣测他人,他自知自己树大招风仇家遍地,所以也绝不指望自己身后事会一帆风顺。
他深信,在他死后,他那庞大的遗产,在没有“合法”子嗣的时候,无论如何都会被当权者宰割一次,能够留下多少给他的私生子女们,纯看运气而已了。
他对此不会抱有任何侥幸想法。
他并不会感到害怕或者愤怒,因为他打心眼里就觉得这种事是理所当然的,换了他自己也会去干——而且他之前确实也干过。
他的世界观是完整而且自洽的,一视同仁地把所有人看成是无可救药的恶棍,绝不会为单独自己开脱。
正因为如此,尽管心知肚明那小子如果未来掌了权,在自己死后就会把自己珍爱的收藏都搜刮一遍,他也毫不介意。
曾经当过高级教士的他,比普通人要更加蔑视神灵,及时行乐就是他的准则,而死了就是死了,又有什么理由去在意死后之事?那不过是编出来哄骗愚民的玩意儿罢了。
教训完亲信之后,塔列朗亲王的视线又重新放回到艺术品上,目光当中充满贪婪和迷恋。
“至少我活着的时候,能把这世界吮吸一空……”他喃喃自语。
不久之后,收拾好的一行人,悄悄地离开了风景如画的瓦朗赛城堡,踏上了前往巴黎的旅途。
293,幕布与划痕
在刻意的低调之下,塔列朗亲王一行人悄悄前往巴黎。
然而,以他的名望,他是注定不可能低调的,在他刚刚来到巴黎之际,有关于他行踪的消息就已经不胫而走,传遍了整个巴黎。
在有心人眼中,这绝对是一个突出的政治信号,代表着局势向着进一步的混乱演变。
而以塔列朗亲王当年那些翻云覆雨的“历史记录”,必然就会进一步怀疑这个老家伙又准备来搅风搅雨了。
就在他来到巴黎的公馆当中住下的第二天,宫廷的使者就过来登门拜访,带来了查理十世国王陛下的“亲切问候”,同时旁敲侧击,打探他的来意。
然而,塔列朗亲王凭借着自己多年来在社交场上磨练的经验,游刃有余地应付着使者,同时坚称自己只是最近有些怀恋的繁华,所以暂时过来看看。
很显然,没有人会相信老奸巨猾的塔列朗的话,但是无论使者百般试探,都无法从这个老人嘴中套出任何口风,最后使者也只能悻悻然提出告辞,并且预祝亲王在巴黎玩到开心。
说到底,塔列朗虽然名声很坏,但毕竟威望犹存,国王虽然很讨厌他,但也不能不在表面上给予他几分尊重,所以也不能来硬的,只能暂且容忍他的不期而至。
接下来,所有人都在屏息凝神,想要看看突然冒头的亲王到底想要干什么,但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在安顿下来之后,塔列朗亲王深居简出,每天都在公馆当中安养,极少出门参加活动,只是偶尔接见一些过去的朋友而已。
他的深居简出并不足以让人们打消对他的怀疑,但是在不久之后,有关于他的讨论也渐渐地归于平息。
社交界永远有追不完的热门话题,对于一个老迈不堪的塔列朗,人们确实也无法寄予过多的兴趣了。
而对塔列朗来说,这种沉默也是他求之不得的。
他来到巴黎,就等于来到了漩涡的中心,在这里,短短一瞬间的风云变幻,就可以决定外面的大局,在这个风雨欲来的时候,他必须亲自站在这里,握紧法兰西的心脏。
现在他的沉寂只是一种迷惑外界的手段,他要在这里,一边在暗中继续窥伺形势,等待真正出场的时机;一边继续待价而沽,为自己得到最好的交易条件。
时至今日,塔列朗亲王已经饱经沉浮,见惯了大场面,一个个政府在他眼前建立、消亡,他对此已经古井无波。
如果王朝就此倾覆,他绝不会为波旁王家的倒霉遭遇而感到惋惜,毕竟当年路易十六的死都无法让他有半分动容,更何况是路易十六的弟弟呢?
他只在乎,一个王朝的倾覆,能够为带来什么。
就个人的感情而言,此刻的他,更加倾向于波拿巴家族一点——这倒不是因为他喜欢那个少年人,纯粹是完全功利的考虑。
那个少年虽然野心勃勃,但是此时他非常年轻,势力薄弱,他比其他任何人都需要有元老为他站台,为他“辅弼”——塔列朗觉得自己就是非常合适的人选。
那个少年人显然也自知这一点,所以他对塔列朗开出的价码也更加康慨,甚至不惜以首相职位相诱。
这个价码已经足够高了,至少塔列朗已经为此心动。
但他也知道,这种时候,越是心动越是不能着急,想要在一次次的腥风血雨当中全身而退,那就只有时刻保持清醒和警惕,确保自己直到最后都能够置身事外。
所以他不可能现在就公开表态,支持波拿巴家族。
他要等待,静静地等待,看看形势将会把谁冲上风口浪尖,如果那个少年人真的有本事的话,那就表现出来看看吧!那时候,自己自然将会牵马扶蹬。
历史,已经被自己写了几十年了,接下来自己会在自己人生的暮年,书写最后的几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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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到了军人们的联名效忠书之后,米佩少校直接从边境小城当中潜入到了瑞士国境之内,然后秘密地赶到了艾格隆所在的农庄。
他理所当然地得到了艾格隆的热情迎接,艾格隆早就在期盼得到少校的回音了,只是一直苦于没有联系,只能静静等待而已。
“少校,您给我带来什么好消息了?”艾格隆一见到他,就开门见山地问。
“陛下,我带来了您最需要的东西——”少校也不绕弯子,直接从自己的口袋当中拿出那封书信,然后递给了艾格隆。“我借助元帅的名义,召集了一部分郁郁不得志的边境军人,组织了一个秘密的俱乐部,那些俱乐部成员愿意向您效忠,在必要的时机将您迎回法兰西境内!”
艾格隆听了之后,瞬间大喜。
他勉强地维持着镇定,然后从对方接过了书信,仔细地浏览了一遍。
薄薄的纸片,却让他感受到了十足的分量。
效忠书的正文内容,是一些毫无意义的陈词滥调,没有人会在乎那个,但信末尾上那些签名,却极为宝贵,值得把每一个都记住。
“这里面最重要的人是谁?”艾格隆直接问。
“是洛朗少校,一个营长,在这里面军衔最高。”米佩少校立刻回答,“不光军衔最高、资历最深,他还是一个勇敢的军人,连元帅都亲自给他授过勋。如果不是因为被人冷落的话,他绝不会只有这么一点成就,他在这些军人们里面也极受敬重,如果不是他点头的话,我的说服工作肯定会更加难上不少……”
“很好,我们就需要这样的人才啊……多少人才因为刻意的打压而被埋没,这种局面是不可容忍的。”艾格隆点了点头,然后想也不想地就做出了许诺,“您回去之后告诉他,只要能够把我们一家人安全带到巴黎,那大功告成之后,我愿意让他做巴黎卫戍副司令,继续负责我们一家的人身安全。”
米佩少校有些惊讶,所以稍微动了动眉头,但是他很快镇定了下来,轻轻点了点头,“好的,等我回去,我会告诉他的。想必,他一定会感激您的康慨——”
“我还可以更加康慨。”艾格隆笑着回答,“只要对我做出足够贡献,我可以给出任何足以匹配这种贡献的回报,绝不有所迟疑。他以后会为他的选择感到庆幸的。”
艾格隆确实不是空口大言,纵观古今的历史教训,他早就得出了结论,在大事未成之前,封官许愿一定要康慨,要给追随者足够的“盼头”。
越是怀才不遇、胸怀大志的人,就越是希望得到足够的“尊重”,普普通通的价码只会让他们感到失望,所以艾格隆干脆就一次把价码开足,体现自己的胸襟气度,让对方放下戒备为自己效劳。
反正只要大势已定,那到时候自然可以再慢慢地往回收。
接着,艾格隆突然又看向了少校。“难道您不好奇,我所认定的巴黎卫戍司令人选是谁吗?”
少校原本下意识地想要追问,但是看到艾格隆的视线他就立刻明白过来了。
那是给自己的。
那就意味着,只要大功告成,自己就会成为将军,并且出任军内最好的要职之一。
太好了,这就是我所追求的一切。
一瞬间,米佩少校顿时脸色微变。
然后,他陡然向艾格隆立正敬礼。
“我恐怕我不能胜任,陛下!”
这种客套话艾格隆当然不至于傻到当真,他摇了摇头,“不,我反倒认为,没有比您更适合的人选了。您已经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和忠诚,我相信,既然您能够在这么艰难的局面下,为我找到一群雪中送炭的支持者,那么您肯定可以为我们守卫好首都,这项重任必须交给最可靠的人来担任,除了您之外还能有谁呢?”
艾格隆当然不可能认为少校就是“最可靠”的人,但是他此时也必须这么做。
说到底,苏尔特元帅和米佩少校冒着风险为他拉了人头,这就意味着苏尔特元帅达成了自己的承诺,也就意味着元帅给自己投资了“原始股”,于情于理他必须认这个账,也必须说话算话,给出应有的“报酬”。
这不是他喜欢的局面,毕竟,如果按这样下去的话,在自己大功告成以后,他就得让苏尔特元帅出山执掌军队。
元帅掌军,他的前副官掌管巴黎卫戍要职,他的其他亲信也必然会鸡犬升天,占据各种要害职位。
如果这样发展的话,那就等于是波家王朝苏家军了,这谁能够高兴得起来?
哪怕在一个平庸的皇帝眼里,这种局面也是不可容忍的,更何况是傲慢自大、绝不喜欢被人挟制的艾格隆。
不过,艾格隆除了傲慢之外,也有审时度势的清醒头脑,更加有耐心,他可以忍受暂时的不利,用时间来慢慢改变局面。
反正艾格隆也有优势,因为“正统”的名义就在他自己这里,苏尔特元帅再厉害,他也不可能抛开自己而自立为王,他必须打着波拿巴家族的旗号然后来借用这种权威掌管军队,他未来就算再怎么样遮天蔽日,也是寄生于王朝之上的。
所以,艾格隆大可以借着这种正统权威,来慢慢地提拔军内的非苏派系,反正他又不愁找不出人才,终究可以慢慢地把自己的权威凌驾于元帅之上。
而到了那时候,就是他自己独揽大权为所欲为的时候了。
现在想这些还早,最重要的就是先稳住局面,拉拢所有的潜在支持者,要康慨大方,也只有这样才能够得到人心。
在艾格隆几次恭维之下,少校也心花怒放,他知道自己平步青云的前程已经近在眼前了。
当然,他对艾格隆和元帅之间隐隐约约的嫌隙,也不是毫无察觉。
不过在他看来,元帅和陛下两个人就算未来会有冲突,也不会闹得太厉害,毕竟他们年纪相差太远太远了,等到这个少年人急不可耐地想要自己施展拳脚,元帅也该过足瘾了。
所以,只要等元帅过足了权欲瘾选择隐退,两边自然毫无冲突,他也可以凭借自己的不世奇功,在帝国当中得到应有的荣典。
在这场游戏的当中,有棋手也有棋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相应的筹码——有些人拥有权力,有些人拥有名义,有些人只有自己的命一条,但无论是棋手和棋子,他们都各怀心思,有自己的欲望也有自己的恐惧,他们会按照自己立场行动。
名利场上的种种欲望和恐惧交织在一起,在现实的幕布当中划下的一道道痕迹,人们就称其为“历史”。
在艾格隆康慨地封官许愿之后,米佩少校精神振奋,而这时候,艾格隆决定向他透露自己进一步的计划了。
“少校,你认为这些人的意志足够坚定吗?他们是否为幻想中的荣华富贵所迷,而忘却了其中的危险?”艾格隆问。
“他们既然下决心为您效忠,那自然就有必要时送命的觉悟,这一点您尽可以放心,他们不怕死。”少校连忙回答。
“那么他们有足够的信心吗?”艾格隆再问。
“这个……”少校顿时有些迟疑。
“不必迟疑,直说就好,我绝不是一个听不下坏消息的人。”艾格隆笑着说。
“有些人还是挺害怕的。”既然少年人这么说了,少校决定以实话来回应,“他们觉得自己就算拉了一两百人的队伍,对王朝的军队来说也还是太过于微不足道。甚至最勇敢的那位洛朗少校也当面跟我说,如果有一支军队听令来镇压我们,我们一行人走不到弗朗日就会被被大炮轰成碎渣。”
“真是可贵的清醒。”艾格隆点了点头,对此表示了赞许,“相比于蛮勇之徒,这种清醒之后的勇气,更加值得赞美。”
接着他又话锋一转,“但是,我相信,王朝的崩塌近在眼前,而且没有人会为此感到惋惜,更不会有人有兴趣为这个腐朽的家族白白送命!我们将行走在一片混乱之间,然后为这片大地带来秩序的希望……任何有志于拯救国家的人,都应该站在我的身旁。”
少校眨了眨眼睛,对艾格隆突然拽出的诗意的感叹,感到不明所以。
294,
“陛下?”因为对艾格隆的话有些不明所以,于是少校小声询问。“您这是指什么呢?”
“抱歉,我个人爱好诗文,偶尔兴致来了,所以就忍不住随口来几句,请不要介意。”艾格隆尴尬地笑了笑。
少校这才明白过来。
毕竟从小是在奥地利人那里长大的……他心里暗想。
这个少年人从小长于深宫,接受完整的皇室教育的同时,不可避免地会耳濡目染几分宫廷习气,喜欢拽文酌句也实属正常。
米佩少校从军多年,一辈子都在跟刀兵打交道,虽说最近十年被强迫退役了,但是心心念念的也是怎样重返军队,对舞文弄墨丝毫不感兴趣。
但是他也不会傻到去扫艾格隆的兴,于是勉强捧场。“原来如此……确实让人耳目一新,陛下,您能够拥有如此高的文字造诣,对国家来说也是幸事。”
“好了。”艾格隆被对方拙劣的马屁给逗乐了,忍不住笑着摆了摆手,制止了对方,“您不用勉强自己,您做得已经足够让我满意了。对我来说,诗文只不过是一个业余爱好罢了,绝不会作为我对他人评价的标准,您做得已经足够好了,不必在这种事上也勉强迎合我……”
少校也尴尬地笑了起来。
说实话,少校虽然已经在为艾格隆效力,但迄今为止和艾格隆打交道的次数还很少,除了他的名字、他的野心之外,对他的其他一切还处于茫然无知的状态。
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除了一个简简单单的“波拿巴”符号之外,又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属于他自己?这对少校来说还是一个需要探究的谜团。
而探究这个谜团对少校来说很重要——因为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今后很多年里他可能还要在这个少年人手下讨饭吃。
这段小小的插曲,让他看出原来这个少年有虚荣心,也有除了权欲之外的爱好,不过正因为如此,少校反而更加觉得放心了不少,因为这说明少年人终究是个人,如果年纪轻轻地就成了完美的权力怪物那反而就让人不适了。
安抚了少校之后,艾格隆解答对方的疑惑,“其实,我的意思很明白,我们要给这些军人们信心,让他们相信跟着我们一定能赢,至少赢的概率很大。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在行动的时候我们就要让他们相信,巴黎的局势已经无可救药,王朝已经注定崩塌,要赶紧去巴黎挽救整个国家……一旦他们接受了这一点,他们就会和你我一样跃跃欲试。
同样,我们也不能被动地等待,我们要控制信息渠道,让他们相信一切我们希望让他们相信的东西。”
“如果能够做到,那当然最好了……”少校同意艾格隆的看法,但明显还有一些保留,“但您认为应该如何做到呢?”
艾格隆撇嘴一笑,既显得成竹在胸,又带上了一丝幽默。“当然是让官方传递我们想要说的信息了……”
接着,他向少校详细阐述了自己的“截流信息”的计划。
之前他就已经派出自己的卫队长去执行这个计划了,而这段时间里,他又构思完善了这个计划。
简单来说,他的计划就是要利用“瞭望台的支架设备可以快速传递消息”和“落后的交通条件下难以查证消息”,两个矛盾条件所造成的时间差。
为了争取尽量多的时间,不让人们起疑心,他需要提前控制处于这条信息链条最末端的节点。
比方说,在消息传递的末端,有ABC三个连续的节点,假设A节点还是受官方正常控制的,也是在正常传递信息的,在A节点的发信者发布信息之后,他用望远镜可以看到几十公里外的B节点瞭望台上的同事在正常地操纵机器,复制自己刚才的动作,那么在他看来,B节点的工作一切正常。
但是实际上,B节点正常发布消息的同时,C节点却完全不需要看B的动作,直接按照艾格隆拟定的消息发布出去,那么在C节点开始就会出现严重的信息污染,C以及C以后的那些节点就会传递出错误信息。
因为A只能看到B,看不到C了,所以在他看来一切都非常正常,根本不会起疑心。
等到被C地污染的信息,通过人们的口口相传,跨过几十上百公里,往回传递到A地的时候,限于落后的交通条件、以及这个年代贫乏的人员流动,那已经是很多天以后的事情了,再想要“辟谣”,又得来回倒腾一次。
这个惊人的时间差,放在落后闭塞的边境地区会变得更加夸张,至少足够艾格隆操纵很长一段时间的信息了。
那时候,那些军人们会信心大振,认定巴黎已经无力组织军队镇压他们了;而同地区的其他军人哪怕并不想要投靠波拿巴家族,也会选择明哲保身,在这个混乱时局当中默然中立,让艾格隆度过最初的危险。
少校是个军人没什么文化,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愚蠢,在艾格隆逻辑层层递进的解释之下,他立刻就明白了整个计划的厉害之处。
他思索了片刻,判断其中的可行性,最后轻轻点头认可。
“好主意,陛下!如果我们真能够实现您这个想法的话,我想我们受到的阻碍会少很多。”
但是他同时也有些顾虑,“不过……您这种手段,终究会暴露出来,恐怕会有害于您的声名。”
“声名?那对我来说并不重要,只要赢了就行。”艾格隆不以为然地回答,“再说了,谣言如果被自我实现了,那就不是谣言了。我们说错了什么吗?巴黎一片混乱,即将改朝换代——如果这都变成了现实,有谁会去怀疑自己当初听到的消息呢?就算有人真的起疑心,他也没有证据,因为到时候真相就由我们来书写了,所有的官方档桉都会如实记录我们所说的一切……当然,如果我们输了,那我们就是十恶不赦的叛贼,那样的话我们又何必在乎自己头上的罪状多个一条两条?”
“绝妙。”少校终于明白了这一切,忍不住发出了赞叹。
这一下,他突然对面前这个少年人产生了一丝畏惧——整个计划都是在这颗俊秀的头颅里构思出来的吗?严丝合缝而且切实可行。
如果真的让他大功告成,那日后元帅阁下真的能够摆布他吗?他突然闪过了这个念头。
不过,这个念头如今也没有意义了,毕竟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已经把自己身家性命都压在了这一场游戏里,也没有办法回头,只能跟着这个少年人走到底。
不过到这里,他还有一个小小的疑惑。
“陛下,这个计划您可以使用,但并非只有您能用,如果等您掌了权,以后也有人用类似的方法来对付您,那您又该如何?”
“您搞错事情的本质了,少校。”艾格隆耸了耸肩,“我们之所以能这么去操作,正是因为王室确实不得人心,我们只是用力推了一把而已,脱离了这个前提,我们所做所为都不过是一场笑话。如果我能够带领这个国家走向繁荣昌盛,那么我也不怕任何人像我们今天一样!”
艾格隆的回复显得自信满满,充满了王者的霸气,也让少校听得激动不已。“确实,理应如此!”
但是,在内心深处,艾格隆当然不至于如此“政治正确”,而是有另外的计较。
他的这个计划,本质上是利用了这套信息系统的漏洞,虽然它可以通过操作光学设备快速传递信息,但是需要每一个节点的操作员接力传输,“人”的干扰因素太大了,只要有一两处节点出现问题,那必然带来整个信息流的变质和崩坏。
这是它与生俱来的死穴,无论他怎么改也难以克服,唯一能够修正这个缺点的只有技术进步——电报。
只要有了真正的“电报”之后,几百上千公里的信息传递就可以通过电线传输,大大地排除了人力本身的干扰,真正实现了一个集权制国家里,中央对地方的无缝信息流交换。
这也算是用生产力的发展解决了一个传统上无法解决的问题吧。
如今已经临近1830年,离电报的问世其实已经不差多远了,艾格隆甚至还可以暗中加速这个过程。
在历史上,从电报问世后,短短几十年间欧洲人就通过电报线把全世界主要国家都联系到了一起,也让全球经济循环进入到了新的阶段。
但就算只是“几十年后”的事情,对于如今的绝大多数人们来说,仍然属于难以想象的天方夜谭,艾格隆现在哪怕跟少校说这些,也只会被对方看成是充满幻想的小孩儿。
无妨,反正他可以在以后用现实来教育所有人,何必费口舌解释?
总之,在艾格隆半真半假的解释之下,米佩少校对艾格隆已经是心悦诚服,更加是信心百倍。他终于完全相信,他要追随的这个少年人,绝不是什么只靠父辈威名,而是真有自己的谋略,也足够充当所有人的领袖。
就在他沉思并且窃喜的时候,艾格隆又看向了他,“总之,这个计划目前我已经委派我的卫队长安德烈去办了,你见过他的,所以你应该知道他是个办事非常牢靠的人。你回到边境之后,注意跟他联络,你们可以互相配合,但切记不要将这个秘密泄露出去,这对我们非常重要,明白了吗?”
“是的,陛下!”米佩少校连忙昂首挺胸地答应了下来,“感谢您赋予我如此信任,您放心吧,我绝不会有任何差池。”
看到少校信心满满的样子,艾格隆轻轻点了点头。
“现在元帅怎么样了?”接着他问。
“在我离开的时候,元帅也已经准备行装了。”米佩少校如实地回答了他,“想来,他已经准备离开阿来斯,前往巴黎附近了。”
“他终于做好出山的准备了吗?巴黎……巴黎……”艾格隆微微一笑,接着又发出了一声感慨,“想必塔列朗亲王也已经在那儿了吧……真是风云际会啊,也不知道他们两个会不会提前见上一面。”
米佩少校跟塔列朗亲王丝毫不熟,也不知道艾格隆事前和塔列朗亲王到底在幕后搞了什么,所以对艾格隆这个问题根本答不上来,不过艾格隆本来也没准备从他那里得到答桉。
说到底,亲王和元帅,不是少校这样的角色能够左右得到的了。
但是我不一样,我能够决定他们未来的命运,艾格隆略微带着一丝得意,暗自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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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艾格隆在暗中紧锣密鼓地做准备之时,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塔列朗亲王的公馆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虽说这位客人年纪也不小了,但是相比衰老孱弱、看上去行将就木的塔列朗亲王,来者却显得神采奕奕,魁梧的身躯看不到任何生命力衰竭的迹象,虽然身上穿着便装,但是那种锋利的锐气,却让人依旧望之却步。
“我的老朋友!时隔多年能见到您真是让人庆幸。”一见到客人,塔列朗就拄着拐杖走到了对方的面前,然后扔开了拐杖,热情地向对方张开双臂拥抱。
而这位客人却没有塔列朗这份热情,只是礼节性地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然后就松开了手臂。“您比我想象中要康健许多。”
“那是自然。”塔列朗狡黠地笑了起来,“您放心,我虽然离棺材只有几步之遥,但还可以再闹腾闹腾……话说回来,您怎么想到在这个时候来巴黎了?”
“既然您能来巴黎面见故人,那么我一样可以过来。”苏尔特元帅毫不客气地回敬,“我也是挂念自己的老朋友,所以想要逛一逛久别的巴黎,并不打算给任何人添麻烦。听到你居然已经过来了,所以就过来拜访一下。”
“是啊,我们并不打算给任何人添麻烦。”塔列朗哈哈大笑起来,“相反,我们还能给别人带来不少帮助,不是吗?”
艾格隆虽然在和两个人的通信当中没有过多提及另一方,但是两个老人都心照不宣,而今天,自然也是他们暗中明确对方立场的时候了。
眼见对方没有回话,塔列朗再露骨地暗示了一句。
“在这种令人遗憾的时刻,如果我们两个同心协力,对我们两个都大有好处,对国家也大有帮助,您说对吗?”
元帅冷哼了一些,似乎有些不屑。“这得看您配不配得上了。”
295,攻守同盟
“这得看您配不配得上了。”
苏尔特元帅的语气非常不客气。
这一方面是因为他毕竟是个军人,更加崇尚以铁腕和鲜血来解决问题,很看不起塔列朗这种幕后翻云覆雨搞阴谋的坏蛋;另一方面,更是因为此刻他觉得塔列朗根本不足为惧。
他的世界观是非常纯粹的,有多少实力得到多少尊重,而塔列朗呢?
同样是被迫隐退十几年,元帅还有威望,还有旧日的部下可供驱使和召唤,但是塔列朗可没有,失去了权力之后,人人都对他避之唯恐不及,深怕被他的坏名声所影响。
在元帅心中,对方的分量根本无法和自己相提并论,就算真的改朝换代了,他也没有资格和自己分到一样大的蛋糕。
对于这种当面羞辱,塔列朗根本不当回事,毕竟当年他早就已经习惯了,他只是微微一笑,“差不多40年前,也有人认为我配不上和他们共事,后来那些人脖子上的玩意儿都不见了,而我……却还好好地活着,为每一个需要我的政府效劳。”
一边说,他还一边用手装模作样地抹了抹喉咙,在嬉笑当中暗含杀气腾腾,“其中不少人,您应该是亲眼见证过他们的下场才对吧?所以您怎么会认为我配不上呢?”
“哼。”元帅又冷哼了一声,“时代已经完全不同了,过去您可以左右横跳坐收渔利,但是如今,法兰西并不是非您不可,您能做的事情别人一样能做。”
“这我可不这么认为。”塔列朗摇了摇头,“无疑,如今出卖自己的生意不是那么好做了,但对我有兴趣的买家可依旧存在。我这个糟老头子当然无足轻重,也许也活不了多久了,但只要我还有一息尚存,世上就没有人比我更会给一个政权涂脂抹粉了……与其说我是个外交家,倒不如说我是个化妆师,专门负责把一切怪物打扮得人模人样拉到舞台上去给人喝彩,只要我还有这门手艺,怪物们就都需要我。”
“您的口舌倒是和当年一样犀利。”苏尔特元帅的眼神变得缓和了一些。
“那是当然,别忘了我可是吃这碗饭的。”塔列朗亲王耸了耸肩,“只可惜如今倒是少有人能欣赏这门艺术了,这个国家变得太过于平庸,人们沉迷于自己的小小视野,再也看不到旧时代机智和风趣了,唉,当年我们说错几句话就得上断头台,而现在他们却连几句得体的话都说不清楚!”
苏尔特元帅倒不关心现在这个国家到底是平庸还是伟大,他也无心和塔列朗亲王唠叨家常,见最初的试探被顶了回来,他决定进一步单刀直入。
“那么您过来,是准备给哪一位怪物涂脂抹粉呢?”
“谁赢了我就站谁那边,一贯如此。”塔列朗狡黠地笑了起来,“我对给谁效力是从来没有忌讳的,当然了,对背叛谁也从来没有忌讳。”
“那我倒是恰恰相反。”苏尔特元帅冷冷地回答,“我站谁那边,谁就得赢。”
此时的元帅,身上充满了军人的威严的傲慢,也透露出一种舍我其谁的自信。
塔列朗亲王看着元帅的样子,心里暗中升起了疑惑。
这个家伙暗地里搞了什么鬼,为什么会这么自信满满的样子?还有,他为什么特意要跑过来?绝不可能就是为了说几句风凉话而已。
“我很欣赏您的自信,不过既然您有这番能耐,那您为什么还需要跑过来找我?”塔列朗故意刺激地方,想要摸清楚对方的想法,“您直接把人拖进杜尹勒里宫去霸占了王座,不就都完事了吗?”
这番冷嘲热讽确实激怒了元帅,让他皱了皱眉。
“我当然会这么干,不过不是现在。”
顿了顿之后,他又重新开口了,“塔列朗,我知道你做了什么;同样,您也知道我做了什么,所以我们没必要遮遮掩掩,我只想知道,波拿巴家族许诺了您什么?”
“那您知道您问我这个问题,就意味着什么吗?”塔列朗反问。
“什么意思?”元帅不明所以。
“如果我说了实话,那可能是在背叛我未来的恩主,毕竟这是在泄密机密。”塔列朗回答,“跟您闲聊是一回事,泄露机密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得要有足够的交换价码才能回复您……”
看着塔列朗气定神闲的样子,苏尔特元帅心里又是一阵厌恶,不过他也早知道塔列朗是这样的人,所以倒也没有发作。
“那好,我先跟您说实话吧,他跟我许诺,一旦我帮了他,他就让我当军队的总司令官,委任我以全权。”元帅干脆先漏了底。“好了,该您了吧?”
“哦,那他倒真是知人善任。”虽说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但塔列朗并不感到惊讶,毕竟能打动苏尔特的东西本来就不多,“那我也告诉您吧,他请我帮他搞定各国的态度,尤其是英国,如果我能做到,他让我当首相。”
果不其然,听到这个出价,苏尔特就直接表示了难以理解。
“什么?首相?您?”他斜睨了塔列朗一眼,表现出了由衷的反对,“您这又是何苦呢?先不说您配不配得上,就算您配得上,就您现在这副样子,不好好静养身体,又何苦给自己平白增添这么多麻烦事?”
“那您可真不了解我,我这个人越是大权在握越是有精神。”这种质疑,让塔列朗再也无法当做耳旁风了,他也直截了当地回答了对方,“况且,如果我不出面的话,他又能够找到什么更好的人选吗?”
“法国有那么多人,还怕找不出足够胜任的吗?”苏尔特元帅不以为然。
“也许就是因为想当首相的人太多,他才更要选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吧。”塔列朗冷笑着暗讽。“如果您能够胜任,那我也能够胜任。”
听到塔列朗暗讽自己,苏尔特元帅又皱了皱眉。“我可不是跟您一样贪得无厌,我只是觉得让您承担这样的职务,只会适得其反,平白无故为波拿巴家族增添更多反对派罢了。这不会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既然我能够让所有人生厌,那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许我就能够成为所有人都能接受的人了——反正也不会更糟了,不是吗?”塔列朗依旧冷笑着,“等我把该做的做完,差不多也可以体面退场了,那个小孩儿大概是打着这样的主意吧……”
“既然您知道……”苏尔特还想要说什么,但却被塔列朗做了个手势给阻止了。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是个很聪明的小孩儿,但毕竟还是太年轻了,有些东西不是单纯靠脑力就能够解决的,还需要岁月的积淀。但正是在和他的书信来往当中,我能够感受到他的想法,他的抱负,我认为在年轻一代人当中,这就算不是绝无仅有,至少也是举世罕见的。元帅阁下,不管您愿不愿意承认,这个年轻人都不会是一个好摆布的角色,如果您小看他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
“我可没有小看他。”元帅摇了摇头,“如果我真的小看他,我早就把他丢到一边去了,正因为我知道他有才能,所以才会寄予一份希望。”
“但您内心深处还是在小看他!”塔列朗依旧不依不饶地做出断言,“您态度轻慢,质疑他的决定,不屑于去揣摩他的想法,只把他当成了自己的踏脚石,这就是傲慢!不过我不怪您,您毕竟荣誉满身,您必须得到应有的尊重……可是我奉劝您,万一他大功告成,您以后可能还要共事很多年,您这种态度只会让自己陷入险境,别忘了这世上从不缺忘恩负义之徒。”
虽然很想斥责塔列朗在危言耸听,但是苏尔特元帅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毕竟对方也有几分道理。
“我现在还不够了解他。”最后,他只是澹然回答,“等以后有机会,我会认真对待他的。现在还不能说他是我们的君主,我为什么要对他毕恭毕敬?想要行礼还太早了。”
“是啊,时间还有,足够我们从容地做出选择。”塔列朗亲王笑着点了点头,“对我们来说,其实至关重要的问题只有一个——波拿巴,还是奥尔良?无论选择谁,都各有利弊,而且可没有后悔重来的机会。”
“怎么,难道您还怕选错?”元帅略带讥讽地问。
“当然害怕了,因为以我的年纪和身体状态,我看我是没有等待下一次改朝换代的机会了……所以只要错了,我就得回家等死;我估计您也比我好不到哪儿去,所以您会感到紧张,会过来找我,询问我的意见。”
这一次,苏尔特倒是没有否认对方的猜测。
从一开始见到塔列朗亲王,他就非常不客气,一方面是为了试探对方的虚实,一方面也是想要从塔列朗这里得到一点“指点”。
塔列朗是个老滑头这一点他老早就知道了,他也不信塔列朗会好心好意地指点他,所以只能用这种方式来旁敲侧击,探听对方的真实心意。
虽然他口口声声说塔列朗一点用都没有,但是这几十年来,塔列朗的站队记录辉煌得吓人,几乎每一次都能够在一个政权大厦将倾的前夕跳反出去,这种“能力”不由得让苏尔特元帅感到有些忌惮。
既然现在已经被塔列朗点破,他也不再躲闪了。
“我倒也不是紧张害怕,我只是和您一样,不想再浪费十几年光阴。”他干脆地点了点头,“塔列朗,我们现在各取所需,都不想输而且输不起,在这一点上我们的利害是一致的。”“所以,我一开始就说过了,只要我们两个站在一起,同心协力,对我们两个都大有好处,对国家也大有帮助。”塔列朗回答,“您有您的筹码,我也有我的,我们两个如果单打独斗,恐怕谁也不能确定自己会得到什么结果,但是如果合在一起……我想任何人都会感受到分量了。”
塔列朗直白的表露,让苏尔特暗自点头,但是他还是不太信任塔列朗,毕竟这家伙实在太过于反复了。
“既然您把事情看得这么透彻,那我同意您的说法,我也愿意支持您。”他也口不对心地做出了承诺,“但我希望在您做出任何抉择之前,都事前同我通气。”
“那是自然。”塔列朗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下来,“元帅阁下,恐怕您不知道,我一直都在等待像您这样的有力人士同我携手,我可以跟您保证,只要您不曾改变主意,那我一定会坚守我的承诺,和您一起共进退。”
在顷刻之间,两个老人就暗自达成了默契。
虽说这种默契并非白纸黑字的契约,也不可能让他们完全步调一致,但是共同的利益、以及对失去最后机会的恐惧,让这两个貌合神离、也彼此并不喜欢的老人,暂时地联合到了一起。
正如塔列朗所说,他们两个都不想再浪费机会了。
在片刻的沉默之后,苏尔特元帅又重新开口了,“现在我们敞亮点说吧,两个选项里你更倾向于谁?”
“我不倾向于任何人,我只根据现实来判断选择。”塔列朗平静地回答,“但你要问我更喜欢哪一个,我倒是有一个答桉——那个少年人。”
“哦?”苏尔特元帅眨了眨眼睛。“是因为他出价更高吗?还是因为他年纪小,容易相处?”
“这都是原因,但不是最主要的。”塔列朗亲王摇了摇头。
接着,他又叹了口气,“我眼看就要成为历史的一部分,而他恐怕是最后一个有资格给我写墓志铭的人了。”
“就为了这个?”苏尔特元帅有些难以置信,他没想到从不感情用事的塔列朗居然说出这种话。
“如果您相信的话,那就是为了这个。”面对质疑,塔列朗只是澹然笑了笑,“不瞒您说,每次他给我回信,我都会仔细看看,因为他确实在和我认真讨论问题,而且悟性足够强。十几年来,人们只顾着嘲笑我,却不会思考我哪些地方不值得嘲笑,我已经很久没有碰到愿意仔细聆听我说了什么的人了,哪怕为了这个理由,我也希望他成功。”
296,辩白
随着冬日的到来,巴黎的气温已经越来越低,街上的行人开始逐渐减少,不过这并不影响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们,他们在犹如春天般温暖的温室当中,闭门享受几乎连绵不绝的社交活动。
在过去,每到冬天,银行家唐格拉尔先生的府上都会连续举办舞会和宴会,宴请来自各行各业的名流,巩固这位银行家的社会地位;然而随着唐格拉尔银行在不久之前的金融风潮当中破产,唐格拉尔潜逃不知所踪,他的豪宅也在暗中转手,虽然依旧宏大宽敞,却好像已经被社交场上所遗忘,蜷缩在这座宏伟城市无人问津的角落当中。
依旧还是“唐格拉尔夫人”的爱米丽,此时已经懒得回忆自己曾经经历过的一切了,那些充斥在这座豪宅当中的珠光宝气和欢声笑语,已经成为了遥不可及的过去。作为一位落魄之后的幸存者,她此时已经失去了进入那个社会的门票,虽然依旧活在原来的居所,但再也不会得到别人的邀请了。
要说不怀恋那些,自然是不可能的,她默默潜伏在这幢宅邸当中,等待着自己重温旧梦、甚至犹胜往昔的那一天。
她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一个人身上,而此时那个人正远行在外,她既不知道对方的具体行踪,也无法和对方通信,只能为他的安全默默祈祷,期盼上帝不要摧毁自己人生最后的希望。
按照往日的生活节奏,她度过自己无所事事的一天,到了傍晚时分,和女儿共进晚餐之后就准备入睡,然而这一次情况似乎和之前有所不同,在大门之外响起了一阵喧哗声。
现在是不会有访客上门拜访的,所以这只能意味着一件事……
爱米丽眼睛一亮,然后走到了楼下,来到了客厅当中。
果然,她心心念念的那个男人回来了。
“先生!”她心里松了一口气,然后主动上前,热烈地拥抱住了对方,“您可终于回来了。”
“是啊,我回来了,爱米丽。”埃德蒙-唐泰斯热情地给了爱米丽一个拥抱。
两个人先是沉默不语,享受着久别重逢的温存,接着,埃德蒙再问对方,“最近你这边还好吗?有出过什么意外情况吗?”
“一切都还好,没有人有兴趣来打搅我们。”爱米丽笑着回答,“除了您那位同僚偶尔会过来探视之外。”
埃德蒙知道她是指谁——福雷斯蒂上尉肩负着抓捕比昂卡的重任,后来他将比昂卡带到这里关押,上尉虽然碍于他的权限勉强同意,但也提出了要定期过来监察的条件,确保比昂卡不会逃走。
是啊,比昂卡……这也是埃德蒙回来的任务之一。
两个人一边如同夫妇一般亲热,一边走上了楼梯,然后自然而然地来到了爱米丽的卧室当中。
“那个女人现在怎么样了?”确定了周围无人之后,埃德蒙小心翼翼地问。
虽然他没有明确指名,但是爱米丽自然知道他到底是在指谁。
“您放心吧,她还好好地活着,全须全尾。”爱米丽也小声回答,“您走之后,我一直都遵照您的吩咐悉心照料她呢。”
接着,她似乎又有些不高兴地白了埃德蒙一眼,“哎呀,真没想到,久别重逢之后您居然首先在关心别的女人……亏我还那么高兴呢。”
“抱歉,爱米丽。”埃德蒙哪经历过这种阵仗,立刻就举手投降了,“我也一直都在想念您,只是……只是……”
“好啦,我知道的,只是开个玩笑罢了。”爱米丽伸出手来,堵住了伯爵的嘴,然后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您放心吧,您托付给我的事情,我怎么可能不用心去做好呢?”
在巴黎的社交场上混迹了那么多年,爱米丽当然早已经没有了所谓的“少女情怀”,但是这并不妨碍她经常使用那种小小的花招来挑动伯爵的心。
和伯爵相处这么久、甚至还进行了“负距离接触”之后,她已经极其了解伯爵了,在她看来伯爵虽然有勇有谋,但是在感情方面却几乎是一片空白,只要稍微给他精神上的抚慰,轻易地就能够得到他的回应。
不过她也很小心地控制这种撩拨的力度,她知道,小小地撒娇两下、卖弄风情可以保持新鲜感,但是如果一直不依不饶无事生非,那就只会惹人生厌了。
所以,她也不再岔开话题,转而微笑地看着他,“好啦,我带您过去吧。”
自从伯爵接手了这幢宅邸之后,遣散了绝大多数仆人,尤其是囚禁了比昂卡之后,更是找各种理由把剩下的人都赶走了,只剩下了几个从特雷维尔侯爵那里派过来的几个人,安全上自然没有什么问题。
不过即使如此,两个人也保持着应有的警惕,他们悄悄地走出了卧室,然后拿着烛台穿过无人的走廊,沿着楼梯走上了三楼,然后再通过梯子,来到了阁楼之上。
而来到阁楼上之后,借助着烛光,埃德蒙分明看到,有一个女人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正冷冷地看着自己。
她穿着厚厚的黑色棉布裙子,身上被铁链环绕,锁得严严实实,看上去着实凄惨。因为之前受过重伤,再加上长期不见阳光的缘故,她的脸色苍白得可怕,犹如是鬼魅一样。
埃德蒙的视线往下移动,然后看到裙摆的下方有一条铁链穿出,绑在了旁边的柱子上,而在柱子旁边则是一张简易的木板床,上面铺着几层绒毯和被子,倒是不用担心取暖的问题。
虽说样子狼狈而且凄惨,不过她身上倒也算是收拾得比较干净,并没有那种长期不换洗身体和衣物所带来的异味。
而在埃德蒙观察比昂卡的时候,她也在借助烛光观察埃德蒙。
她先是有些犹疑,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片刻之后,她在脑海当中翻找出了一段记忆,然后恍然大悟。
“是你!那位伯爵!艾格妮丝带你过来的!”
之前埃德蒙抓住和转移她的时候,她都在昏迷状态,现在是她清醒过来之后第一次见到伯爵了。
看到对方的思维能力和记忆力都保持得这么好,埃德蒙也放了心——这就意味着她的健康已经基本恢复过来了。
“她看上去气色还不错。”确定对方此时的状态之后,埃德蒙赞许地看了爱米丽一眼,“看来你挺尽心照顾她了。”
“既然您叮嘱了,那我自然会认真照办,我每天两次给她送饭,打理周围的卫生,还时常替她擦身呢……上帝啊,这原本该是女仆的活儿,现在却只能我干了。”爱米丽毫不客气地邀功了,接着又小声告状,“结果,她非常不感念我的恩,有一次还试图趁我不备袭击我!还好我一直保持警惕,总算才没有让她得手。”
在爱米丽添油加醋的叙述之下,埃德蒙果然感到非常心疼。“爱米丽,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不过你放心,你的贡献我们是不会忘记的……到时候陛下会给你应有的补偿。”
“哎呀,什么陛下,我都是为您而已……”爱米丽窃笑着回答。
“你们两个,要调情就滚到一边去,别在我面前啰嗦。”就在这时候,比昂卡冷冷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然后瞪着埃德蒙。
虽说她此刻处于囚禁状态,凄惨而且狼狈,不过即使如此,她的眼神依旧凌厉,看不出半点畏惧。
埃德蒙中断了和爱米丽的对话,重新看向了比昂卡,视线也随之变得冷冽起来。
虽说这样对待一位女士,确实有违男子气概,不过他对对方没有任何同情,这一切都是她应得的。
“比昂卡-迪-弗洛里尼女士,我想您应该知道自己落到谁的手里了吧?”
“知道了。”比昂卡冷冷一笑,“我落到了那个科西嘉小地主和他的走狗手里,只可惜我没有提前知道,不然在艾格妮丝介绍你给我认识的那一天,我就不必手下留情了。”
比昂卡的冷嘲热讽并没有让埃德蒙动容,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对方。
接着,他向爱米丽使出了一个眼色,爱米丽马上会意,留下烛台,然后自己沿着原路回去了。
于是,狭小的阁楼当中,此时就只剩下两个人了。
时间在流逝,但是比昂卡身上的敌意却没有半分消褪——很明显,如果此时她身上没有重重锁链,她早就已经提剑上来把伯爵大卸八块解恨了吧。
埃德蒙对对方的仇恨视线视若无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在遇到您的那一天,我就已经认出了您就是刺伤我恩主的刺客,从那一刻开始您就是我的仇敌。之所以没有当时就动手,只是我们没有万全的把握把您一击擒获而已。”
“所以你们就用了这么卑鄙的阴谋?”比昂卡挑衅地反问,“让一场决斗以如此无耻方式结束?”
“既然您做出了那么不名誉的事情,那我们以任何方式报复您,也都是合情合理的,不是吗?”埃德蒙耸了耸肩,“难道暗中刺杀就有什么名誉可言吗?”
“我是单枪匹马向他挑战的!”比昂卡不服气地反驳。
接着,她也自知这个理由并不能服人,于是冷哼一声,“就算您合情合理吧,那您指望我什么?向那个小家伙痛哭流涕道歉吗?”
“为什么不呢?”埃德蒙反问,“您现在已经落到了我们的手里,您的生死都在陛下的一念之间,难道您不应该清醒面对自己的处境,为自己争取一个宽大处理吗?”
“呸!”比昂卡对这种说辞嗤之以鼻,直接啐了一口,“我从不会对人摇尾乞怜,既然自己一时不慎落到了你们的手里,你们想要怎么处理就随意吧,想要我求饶那绝不可能!”
比昂卡的回答倒是并不让埃德蒙感到意外,因为他早就知道对方的脾气了。
“事到如今,您再这样顽抗,完全没有任何意义了,只会让您自己和关心您的人万劫不复罢了。就算您自己不在乎性命,但艾格妮丝小姐现在还在努力为您说情,想要保住您的命,难道您忍心让她一片好意落空吗?”
他不提艾格妮丝还好,一提到她,比昂卡的怒火更是无法遏制。
波拿巴家族的走卒们都是敌人,无论再怎么狠毒和卑鄙,那都是敌人该做的事情,比昂卡就算心里不服也只能自认倒霉;然而艾格妮丝却不一样,在比昂卡心中这是自己的爱徒,甚至也是自己最后的亲人,结果她却卑鄙地利用了自己的师徒之情,这是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的。
“不要再跟我提那个逆徒的名字,她不配!”在愤恨之下,比昂卡大声打断了伯爵的话,“她原本可以带着名誉死在我的剑下,或者把我杀死,结果她却成了一个胆小鬼,未战先怯,以这么卑鄙的方式来对付我……对付她的师傅。我真是瞎了眼,教出了这样的徒弟,就算我死了也绝不会饶过她的!”
虽说这种误会并不影响埃德蒙的工作,但是出于对荣誉的坚持、同时出于对艾格妮丝小姐的敬重和关爱,埃德蒙还是为对方辩驳了。
“您这种误解真是太过于卑污了,您口口声声说她是您的爱徒,您和她相处了那么多年,结果连她是什么人都不知道吗?您们心自问,她会是做出这种事的吗?
事已至此我就告诉您吧,所有的一切她都不知情,我们利用了她而已,我利用她接近了您,确定了您的身份;她的姐姐利用了她和您约战,最终布置了圈套,从头到尾她不光一无所知,而且还丢尽了颜面!现在她和您一样愤恨而且伤心,我亲眼看到了她心碎的样子……女士,即使今天我也对您没有丝毫的同情,但是我同情她,她恐怕也是唯一一个还在惦记您的生死安危,努力想要挽救您生命的人了——”
在埃德蒙的连声斥问之下,比昂卡顿时停下了叫骂,不过她的眼睛里仍旧满是狐疑,显然也没有相信。
“你为什么要为她辩白?这不证明你们是同党吗?”
“我为她辩白,只是因为我被她当做朋友,不忍心看到她再被人如此污蔑,您可以理解为内疚吧。卑鄙的是我们,受苦的却一直是她。”伯爵苦笑了一声,“她已经失去得足够多了,我同情她,所以想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她。我知道,您不相信,不过这不重要,时间会证明谁对谁错。”
297,审问
“我知道,您不相信,不过这不重要,时间会证明谁对谁错。”
也许是因为埃德蒙的表情和语气显得太过于真诚,以至于比昂卡心里略微有点相信了。
她和艾格妮丝共处了那么多年,自然也非常了解徒弟的脾气,心里也知道对方绝对没有什么耍弄阴谋的天赋。
比较起来,伯爵的“她只是全程被我们利用了”的解释,反倒更加可信一些。
“挽救我的命?她想怎么挽救我的命?”于是,她小声追问。
“您恐怕不知道,在得知了您刺杀过陛下、以及陛下打算向您寻仇报复一事之后,是艾格妮丝小姐主动跟陛下请缨,希望以向您挑战的方式擒获您的——”埃德蒙回答,“她的目的,就是以此功劳来换取陛下饶恕您的性命。”
“难道不是为了讨好那个小家伙吗?”比昂卡嘲讽着反问,“他们两个,关系应该不一般吧?那小子长得挺俊的,艾格妮丝怕是上了钩……这些无知的姑娘,总是会被油头粉面的公子哥儿们欺骗。”
埃德蒙感觉有些尴尬,这时候他无论怎么回答好像都不对劲,如果说是,那无异于是在毁损艾格妮丝小姐的名誉;如果说不是,似乎又是对陛下不敬。
于是他明智地保持了沉默。
“既然她在小家伙面前主动请缨跟我挑战,那为什么你们动手了?难道你们连主子的命令都不听了吗?”比昂卡敏锐地发现了伯爵说辞中的矛盾,于是又追问。
“爱丽丝夫人觉得不应该让妹妹去冒险,所以她宁可承担一切责任,也要以这种方式来擒获您。”埃德蒙回答。
他的论述简化了整个事件,没有把特蕾莎牵扯进来,但总体上却符合事实,所以也说得理直气壮。
“爱丽丝……”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比昂卡又是恨得牙痒痒,但此刻被铁链困锁的她也只能无可奈何,“这个女人倒是有几分能耐,我小瞧了她。”
“总之,现在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艾格妮丝小姐其实非常伤心。她重视荣誉,也无比重视和您的约战,结果事情却以这种方式结束,她几乎气疯了。”埃德蒙继续说了下去,“现在她正在努力尝试挽救您的生命,她甚至向陛下写信求情,请他高抬贵手,至少留您一命。”
比昂卡默默听着,这下倒是没有出言嘲讽。
经过伯爵的解释之后,其实她是有点相信对方的说辞,因为对方态度真诚不像是在说谎,更因为这才符合她对艾格妮丝的了解。
但是事已至此,自己已经身陷令圄,死到临头,再去考虑艾格妮丝到底无辜还是不无辜已经没有意义了,就凭她亲姐姐爱丽丝给自己来的那一枪,就注定了师徒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已经无法修复。
“所以,你特意过来找我,就是为了给我徒弟辩白吗?”比昂卡幽幽地叹了口气,“徒然浪费口舌而已。如果是她骗了我,那我会带着诅咒下地狱等她;如果她也是受害者,那就让她好好去悔恨吧,谁让她自己不懂守密,坑害了我!”
看到比昂卡这么油盐不进的样子,埃德蒙不由得也有些焦躁,不过他事前也做好了心理准备,“难道您就这么盼着死去吗?”
“这跟我想不想死有关系吗?”比昂卡抖了抖自己身上的铁链,在叮冬声响当中嘲讽地笑了起来,“我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所以绝不会奢望自己还能活下去,我重伤了那个小家伙,他哪怕为了服众,也不会留下我的命。”
比昂卡知道,自己所犯下的“罪行”绝对无法被宽恕,所以在失手被擒之后她也已经做好了被杀的觉悟,根本就不指望自己还有什么幸存的希望,而且她也不怕死。
然而,伯爵的答复却出乎了她的意料。
“您这就说得太绝对了。不瞒您说,我刚刚从陛下那里回来,从他那里得到了训示,他可以留下您的性命。”
因为错愕,比昂卡略微睁大了眼睛。
以为自己必死的人,却突然听到自己居然还有活下去的希望,必然会有一些本能的喜悦和庆幸。
但是在下一秒,比昂卡突然尖刻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为什么要饶我一命?是为了讨我那个徒弟开心吗?那可就太可笑了,难道在他眼里,刺伤他的仇恨还抵不上艾格妮丝几句求情?真是个没出息的家伙!”
按理说,一般人听到自己可能被饶命,磕头求饶还来不及,但是比昂卡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说话方式,以至于甚至冷嘲热讽起来。
“那当然不仅仅是为了让艾格妮丝小姐开心而已——”埃德蒙冷静地摇了摇头,“实话跟您说吧,陛下饶您一命可以,但是也是有条件的。”
比昂卡的笑声慢慢地停了下来,然后冷冷地反问,“什么条件?”
“他希望您能够招供出您幕后的指使者。”埃德蒙回答,“陛下说过,他和您素不相识,自然也不可能有什么冤仇,所以您肯定是受人指使才会犯下这等罪行的。所以如果您愿意招供出幕后的指使者,并且指正他的罪行,那么凭借这一条功劳,他可以饶您一命。”
比昂卡静静地听着,并没有露出意外的神色——毕竟,那个少年人想要追查出幕后的指使者也算正常。
“那么,如果我不配合呢?”她平静地问。
“我认为这绝不是明智的选择。”埃德蒙给出了明确无误的答桉,“那就意味着,您无法得到陛下的宽恕,更加会让艾格妮丝小姐的一番努力都付之东流,何苦如此呢?”
“宽恕?我行走于世间几十年,杀过人放过火,手上沾满了血,从来没有畏惧过也没有后悔过,我需要什么宽恕?”比昂卡毫不犹豫地反驳了对方,“我杀人的时候,别人的求饶我从没有放在心上,那您认为,我会在别人杀我的时候,为了留下自己一条命而求饶吗?不,您的主子太小看我了,伯爵先生,我不要什么宽恕。”
说完之后,她昂然看着伯爵。
尽管死亡的威胁就笼罩在头上,她却完全没有畏惧,一副随时引颈就戮的样子。
埃德蒙皱了皱眉头。
虽说他事前就已经考虑过各种可能性,但是现在比昂卡的态度,是他最不想要看到的一种。
她一点都不怕死,而且完全不合作。
陛下留下她的命,是想要把她变成之争政敌的工具,可如果她是这种态度,那又怎么可能实现呢?
虽然对这种局面早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也没有指望第一次审问就把对方降服,但是眼下的困难局面仍旧让埃德蒙暗自感到头疼,但他仍旧硬着头皮说了下去。
“您把死亡看得太轻了,女士。您想想吧,如果您就此死去的话,那么您曾经的名望都将烟消云散,所有的亲人和朋友您都无法再见了,您曾经骄傲和珍视的一切都将离您远去……”
“说的真好,伯爵。”比昂卡仍旧冷笑着,“名望,亲人和朋友……那确实值得珍惜,如果我坚守着它们而死,我可以了无遗憾地离去;如果我顺从了您主子的心意,那我才会永远失去它们!
我并不是为了钱而跑去刺杀他的,而是因为朋友的托付,我甚至根本不在意他到底有什么目的,又是为了谁而服务,这对我来说完全不重要,我只知道一点,既然我接下了他的委托,那行刺失败已经是我对不起他了,在这种情况下,我难道还能为了出卖和指证他,换取自己苟活下去吗?不,不可能,也许对你们来说,背信弃义和卑鄙无耻已经是生活的常态,但是我却不会允许自己如此卑污,相比之下死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事情罢了……”
这下埃德蒙实在没词了,比昂卡的义正词严,甚至让他在内心深处暗自有些共鸣。
确实,如果比昂卡现在为了活下去而招供,拼命指证委托她的人,那反倒会让他看不起。
然而,陛下的心愿却是要不惜一切代价完成的。
“您跑去进行刺杀,这已经足够卑鄙了,亏您还能这么义正词严。”为了夺回气势,他厉声打断了比昂卡的话,“从头到尾,陛下都是受害者,被您害得重伤昏迷了那么久,那么他想要讨还公道又有什么卑鄙的吗?我告诉您吧,其实他早就已经猜到了幕后的指使者到底是谁,让您招供和指证,无非就是看在艾格妮丝小姐的面子上,留给您一次活命的机会而已,您非但不领情,却还在我面前表演什么大义凛然的戏码,真是可笑!”
比昂卡这么多年来,何曾被人这样当面嘲讽叱骂过?她当然气得怒不可遏,一瞬间身上的铁链也叮当作响,显然如果不是因为铁链的话,她已经扑上来结果对方性命了。
最后,她只能放弃身体上的动作,转而以冷嘲热讽。
“他既然想要皇位,那就该有相应的觉悟,如果连明枪暗箭都抵挡不住,那他活该死掉,还好意思叫屈?哼,小孩儿就是小孩儿,我只恨自己一时大意,让他逃了命,以至于有今天的下场……”
接着,她又冷笑了起来,“既然他的政敌那么多,想要他命的自然也数不清,难道他以为自己指证谁,就会有人相信吗?不,不可能的,他没有证据,只要我不站出来指证,他永远也没有办法拿这桩刺杀事件去指证任何人……”
比昂卡的话,更是让埃德蒙气得七窍生烟,连额头上的青筋都随之跳动了几下。
虽然表面上他现在囚禁着比昂卡,并且掌握着她的生死,但是此时在两个人的交锋当中,好像却变成了他的气势被压制住了,竟然拿比昂卡没什么办法。
确实如此,要杀她确实简单,现在的自己就有一百种方法让她要么毫无痛苦要么痛苦无比地死去,可是如果想要实现陛下的愿望那就难了——毕竟,这得她配合才行。
确实如同她说的那样,如果没有具体的人证物证,陛下就算想要指证凶手,也不可能有人会承认,更加不可能被世人所采信。
一时间,埃德蒙陷入到了沉默当中。
到底应该拿比昂卡怎么办呢?
好言好语相劝,看上去已经没有意义了,她脑子挺不错,而且饱经世故,不像艾格妮丝小姐那样天真。
更麻烦的是,她现在完全不怕死,自己不能用死亡来威吓她,这就丧失了最大的依仗。
那么,要不要严刑拷打她呢?
这看上去是目前最现实的办法,但是埃德蒙想了想,还是决定暂时不要这么做。
毕竟现在还有时间,没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还是不想动用这一手。
倒不是他怜香惜玉,而是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比昂卡是一个意志相当坚定的人,普通的拷打没用,一上手段就必须是重手,甚至可能把她的身体摧残到难以恢复的地步。
他倒不怎么在乎比昂卡的命,可是这就没办法跟艾格妮丝小姐和陛下交差了。
所以,还是再等等。
“怎么?无话可说了吗?哎呀,原本我以为您有几分本事,看来也不过如此而已。”比昂卡冷冷地嘲讽了起来,“把您这样的人当成亲信,看来他也就只有这点本事罢了。”
“看来我们今天的会谈并不那么愉快,”沉默许久之后,埃德蒙叹了口气,然后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不过没关系,我会给您时间好好考虑的,您还可以权衡一下,到底值不值得继续活下去。”
“那我再回答您一次,我并不留恋这条已经失去自由的命,你们想要拿走随时拿走就好了,但休想我配合——”比昂卡毫不犹豫地回答,“别浪费唇舌了,你的威逼利诱没有任何作用的,我也不会相信,你不过是区区一条走狗罢了,有什么资格对我做出什么承诺?难道我会天真到相信你会违逆你主子的意志,放我自由吗?”
不得不说,比昂卡真的非常具有激怒他人的天赋,原本已经算是脾气很好的埃德蒙,此时也禁不住被她勾起了怒火,甚至有一种想要抄起椅子狠狠地给她来两下的冲动。
但是他马上醒悟了过来。
也许这就是她的目的,她就要是激怒自己,换取早点解脱。
于是他忍住了气,默然离开。
回到卧室之后,爱米丽看到了他气呼呼的样子。“亲爱的,怎么啦?被她气住了吗?”
“是的,她可真是讨人厌。”埃德蒙皱着眉头回答,“从明天起,你每天给她送一顿饭就够了。”
298,尝试
“从明天起,你每天给她送一顿饭就够了。”
虽然不知道伯爵到底刚才和那个女人谈了什么,不过看伯爵这个样子,爱米丽也明白他吃了瘪,因此她主动安慰伯爵。“好的,我会照办的。不过您也别往心里去,那个女人真的脾气太差了,我都有点受不了。”
直到现在,她也不敢问那个女人到底是谁、又到底为什么被关了起来,因为她知道,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少越好。
但是从伯爵和那位上尉的表现来看,他们对那个女人既忌惮又有点无计可施的感觉。
所以她又有点疑惑,“先生,既然她都已经落到了您的手上了,为什么还敢这么嚣张呢?您对她实在太客气了,如果给她点教训的话,恐怕她就会老实很多了。”
“唉……”埃德蒙叹了口气,然后又摇了摇头,“陛下现在不想要她的命,想要她帮忙做点事。所以我们只能先试试好言相劝,换取她的合作。如果严刑拷打的话,万一出点什么意外那就得不偿失了。”
听完解释之后,爱米丽大概也明白了情况。
“看来,虽然她失去了自由,但还有点倚仗呢,难怪那么狂妄……”爱米丽一边说,一边陷入了沉思。
现在的她,已经从心理上把自己定位成为了伯爵这一边的人,就利益而言,两个人现在也已经绑定在了一起,因此她也在急人之所急,真心实意地想要给伯爵出主意。
“那您干脆找爱丽丝夫人帮忙吧,您就说陛下命令你们一起审问那个女人,希望得到她的合作。”片刻之后,爱米丽想出了一个主意,“爱丽丝夫人富有智谋,她一定会比您更懂得如何抓到别人的弱点;另外,如果爱丽丝夫人都无计可施,那您也有理由跟陛下陈述您面临的棘手困难,让陛下做进一步的训示,至少比现在一筹莫展要强。”
爱米丽前面的话只是铺垫,后面才是真实的意思——这个任务既然这么棘手,就想办法找人来分摊责任,就算事情没有办成,至少也在陛下面前显得已经已经努力过了,甩锅能甩出去。
然而埃德蒙并不懂这种弯弯绕绕,没有听明白爱米丽的暗示,但是爱米丽却无意之间给了她一个提示。
也对啊,擒获比昂卡是爱丽丝夫人一力主持的,她对比昂卡也肯定比自己了解得多,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找她帮忙?
思路豁然开朗之后,他的心情就好了许多,于是忍不住向爱米丽道谢。“爱米丽,谢谢你,这是个好主意。”
“能够帮到您就好了。”爱米丽虽然心里窃喜,但是表面上仍旧做出一副云澹风轻的样子。
接着,她故意板起脸来,“这下应该没别的事了吗?这么久才回来,总不能一直都谈论别的女人吧……”
说着说着,她的嗓音里多了几分诱惑,“现在,我们得好好谈谈我们的事情了……”
看着爱米丽媚眼如丝的样子,埃德蒙不由得也心动了。
他毕竟也是个正常男性,体会到那种乐趣之后,不可能不回味;而且和爱米丽分开了这么久,也确实心里想念。
于是,他抛开了其他的想法,一把抱住了爱米丽,然后痛吻了下去,两个人就这样开始了人类最原始、也最能够带来乐趣的“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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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神清气爽的埃德蒙,悄悄地来到了特雷维尔侯爵府上拜访。
他自然得到了爱丽丝的热情接待。
“伯爵,您一路上还顺利吧?”两个人一见面,在寒暄之后,爱丽丝就问。
“一切还顺利。”埃德蒙知道对方到底想要问什么,所以也直接回答了,“您的父亲见到了陛下,两个人谈得很热切,彼此都非常满意。”
“那就太好了。”爱丽丝如释重负,“那现在陛下打算怎样安排我父亲呢?”
对爱丽丝,埃德蒙当然不想隐瞒,“陛下让他先留在南方的乡下调养身体,等到了举事的时候,就让他来到边境一起迎接陛下一行人。”
“太好了……这样安排确实最为妥当。”爱丽丝欣慰地笑了起来,“陛下这份厚恩,真是让人感动。”
虽说跟父亲的关系决裂了,但是她也不可能对父亲的安危丝毫都不关心,现在看到父亲远离了漩涡的中心,可以在偏僻的小镇当中调养身体,确实也放下了心来。
而且,陛下准备让父亲第一批就迎接他,这就意味着父亲平白无故就能够得到一份功劳,以后肯定也将得到优待了。
爱丽丝知道父亲的才能有限,也没有指望过他飞黄腾达,只要能够被恩养起来,担任有名无实的职位享受人们的尊重,那也就足够了。
“按照陛下的意思,等到了时机成熟的时候,公爵的家人们也会被我们送走,一起和公爵团聚。”埃德蒙提醒对方,“如果您有意的话,我也可以让您也一起过去,这样至少安全一些。”
爱丽丝愣了一下,然后马上摇了摇头。
“谢谢您一片好意,不过我认为还是算了吧,我的父亲恐怕并不乐于看到我,再说了,如今我也不算是他的家人了,又何必去沾他的光?”
对于爱丽丝的家事,埃德蒙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于是他明智地换了话题,“对了,陛下还有一个任务,我希望能够得到您的帮助。”
“是什么?您请说。”爱丽丝立刻就来了兴致。
“还是有关于比昂卡女士的事情。”埃德蒙小声回答,“不瞒您说,艾格妮丝小姐向陛下求情之后,陛下心软决定留下她一命。不过,就这么平白无故地饶恕她,肯定也难以服众,所以陛下就提出了一个条件——他需要比昂卡女士指证幕后的主使者,换取自己的活命。”
这下爱丽丝又怔住了。
之前她说“比昂卡是奥尔良公爵指使下去刺杀陛下的”,只是随口一说,为的是洗清妹妹的嫌疑,她的手里没有任何证据,只有一些捕风捉影的猜测而已。
结果,没想到陛下却想要让比昂卡来直接指证幕后的主使者。
如果比昂卡招供了,但幕后指使者不是奥尔良公爵,那自己岂不是有说谎的嫌疑了?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爱丽丝早就已经防着这一点了,一开始她攀诬奥尔良公爵的时候,就没有把话说死,就算最后不是他,她大可以说自己猜错了,反正也不会有人因此而责备她的。
她其实也明白,对陛下来说,真相并不是最重要的东西,最重要的是利益,他需要的并不是比昂卡指证幕后主使,而是需要比昂卡按他的心意去指证政敌。
“那,您的进展怎么样?”于是她问。
“我审问了她,但进展寥寥。”埃德蒙颇为遗憾地叹息,“她脾气特别死硬,非但不肯合作,反而一直都在试图激怒我。”
虽然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但是看着伯爵那一副难受的表情,爱丽丝心里忍不住想笑,好不容易才控制了自己。
“这倒也不让我意外,她确实是这样的性格呢……”
接着,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所以,您就是想要寻求我帮助的?”
“是的。”在爱丽丝面前,埃德蒙并没有什么玩花样的兴趣,而是老老实实地承认了下来,“您看到了,目前的情况对我来说是非常棘手的——我既不能对比昂卡严刑拷打逼她服软,也没办法靠口舌说服她……所以我只能向您寻求帮助了,您的头脑毕竟比我好用很多。”
“您这可就太高看我了,我的能力也是非常有限的。”爱丽丝只能苦笑。
她一直都是个谨慎的人,自然也不会因为算计到了比昂卡而飘飘然,觉得自己能够随意摆布对方。相反,她非常清楚比昂卡的性格傲慢,是不会被自己轻易打动的——而且,因为自己是她落到现在这个地步的罪魁祸首,所以她现在更是恨透了自己,绝对不可能按照自己的心愿去屈膝合作的。
她说出了自己的判断之后,埃德蒙越发感觉到头疼了。
难道真的只能一筹莫展,拿比昂卡毫无办法了吗?
奈何不了一个被囚禁的女人,丢脸是小事,让陛下失望那就罪过大了。
埃德蒙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甚至绝望之下心想干脆先拷打比昂卡一番试试算了。
好在,在片刻的沉默之后,爱丽丝又重新开口了。
“伯爵,想要让比昂卡合作,你我都是没有任何办法的,只有一个人才有点希望,但我也不敢保证一定能行。”
“谁?”埃德蒙先是疑惑,然后看着爱丽丝的眼神,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艾格妮丝小姐……?”他试探着问。
爱丽丝轻轻点了点头。
……埃德蒙只感觉自己更加头疼了。
这看上去并不是一个好办法。
一个比昂卡就已经如此难缠了,再加上一个艾格妮丝,怎么看都只会让自己更加难受。
艾格妮丝本来就对自己和姐姐暗算了师傅感到气氛无比,现在还要求她去说服师傅服软合作,光是想象一下就能感受到她会有多么愤怒。
“这可能不太好吧?”他试探着反问,“艾格妮丝小姐愿意配合吗?我们看上去有点强人所难,毕竟……这对她来说本来就是可鄙的事。”
“我不知道。”爱丽丝诚实地回答了他,“那天之后我们就一直没有联系了,她一直躲着我,所以肯定不会跟过去那样听我的话了。”
“那还是算了吧……”埃德蒙又叹了口气,“既然您都没有把握,那我们还是别去刺激她了,也许那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不可收拾。”
“不!”令他惊讶的是,爱丽丝反而似乎来了干劲,否定了埃德蒙的意见。
“诚然,想要说服艾格妮丝确实很难,但是,她目前也是唯一有可能做到这一点的人了,除了她之外,您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话是这么说,但是……”埃德蒙还是有点迟疑,“我没有信心。姑且不说能不能说服她,就算说服她,现在比昂卡女士估计也不会听她的话。”
“我也没有把握,但我认为还是应该试一试。”爱丽丝依旧坚持自己的意见,“伯爵,您就当给我一个面子,去尝试一下吧……”
“您为什么这么坚持?”埃德蒙感觉有点不对劲了。
“一方面,我确实想要帮助您完成任务,但另一方面,我承认我也有私心。”爱丽丝老老实实地回答了他,“因为之前的事,艾格妮丝已经恨上了我,如果我袖手旁观的话,万一比昂卡死了,她的恨意恐怕会更加多上几倍,以后我们的关系就再也难以修复了;另外,我也不希望艾格妮丝留下遗憾,至少应该给她一个机会去挽救师傅的生命,不是吗?”
埃德蒙静静地听着,他渐渐地被爱丽丝说服了。
爱丽丝想要修补姐妹之间的裂痕,这一点他并不感到惊奇,但是在这件事上到底能不能如愿,那他就不知道了。
但不管怎么样,他也愿意为爱丽丝尝试一下——也许真的就行了呢?
反正就算不行也没有什么损失。
“您的真情让人感动。”他轻声感叹。
“真情?您可是亲眼见证过我是怎样愚弄和辜负她的,我哪儿还有什么资格说这个呢?现在我的努力,严格说来不过是虚伪罢了。”爱丽丝苦笑着回答,但是目光却逐渐变得坚定了起来,“但是即使是虚伪,我也想要和她找回一点往日的情分,因为她是我唯一无法割舍的亲人了……怎么样?伯爵,您就答应我吧,您请放心,既然这是我的提议,那么之后一切后果都由我来负责。”
既然爱丽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埃德蒙自然也没有办法再拒绝了,于是他同意了爱丽丝的提议。“您不必这么说,之前您帮过我那么多忙,那我也应该回报您。这是我们的决定,一切责任也理应我们共同承担。”
“那好,我们现在就去找艾格妮丝吧!”爱丽丝立刻站起身来,然后带着面带笑容地看着窗外,“这一次,我不允许她再躲着我了。”
299,冤诉
打定了主意之后,伯爵和爱丽丝两个人也不再拖延。
就在当天晚上,他们联袂一起来到了诺德利恩公爵府上。
因为之前的破产风波,原本门庭若市的公爵宅邸早已经门可罗雀,而在公爵本人因为不堪重负身体濒临崩溃、因而选择去南方静养之后,更是没有人再把公爵一家当回事,自然不会再来拜访了。
而公爵一家,在失势之后,也明智地选择了低调做人,再也没有兴趣举办宴会招待客人,于是这座宅邸眼看着落魄萧条了很多,再也不服过去的盛况了。
不过这也方便了爱丽丝的行动,就在不经意之间,她带着伯爵悄悄地来到了娘家里。
她得到的招待并不热情,无论是母亲还是兄弟都对她相当冷澹,这倒也可以理解,虽然公爵之前对妻儿一直保密,但是他们从爱丽丝的屡次登门当中也可以看出一点迹象,因此对爱丽丝也怀有忌惮和敌意。
不过对此爱丽丝倒是毫不在意,径直地询问母亲。
“妈妈,艾格妮丝在哪儿?我有事想要找她。”
“她……她最近身体不大好,可能不太方便见人。”夫人
爱丽丝当然不肯吃这一套,“她的身体不是一直很好吗?比我们中任何一个人都健康。而且,如果她真的有恙,那作为姐姐我更应该去看望一下她才对。”
看到爱丽丝如此不依不饶,母亲也板起脸来,“爱丽丝,我想你到了这个年纪,应该也明白什么是社交辞令了。我刚才之所以那么说,只是顾全颜面而已,既然你非要坚持,那我就直说了吧——她不想见你,我也没办法。”
母亲的话,让爱丽丝心里抽痛,她咬了咬嘴唇,克制住了伤感,然后严肃地看着母亲。
“是啊,到了她这个年纪,想见谁就可以见谁,不过如果她真的想要跟我这个姐姐恩断义绝的话,那请她鼓起勇气当面跟我说,我可以接受这个结果,如果只是跟个胆小鬼一样躲在您的后面,那我可无法接受。请您过去转告她吧,让她过来见我!就算是最坏的结果,也应该是她自己主动说出来,这样才算她长大成人了。”
虽然身为女儿,但是此刻爱丽丝在母亲面前却气势丝毫不让半分,以至于母亲气得七窍生烟,但是最终,碍于此时不想再树敌太多,母亲只好退让了。
“你在这儿等着。”
丢下这句话之后,她直接离开了,而爱丽丝和伯爵则留在原地等待。
爱丽丝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说实话,虽然在母亲面前自信满满,但是她此时心里也没有什么把握,尤其是生怕妹妹真的就跟自己决裂,那绝不是她想要看到的结果。
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门重新打开了。
爱丽丝下意识地抬头看去,然后发现门口出现的是一位少女。
毫无疑问,那就是她想要找的妹妹。
不过,此时她的状态要比往日糟糕许多,她的面色苍白,因为无心打理容颜而云鬓散乱,头发也变得枯焦了些许,同时也许是因为睡眠不足的缘故,她的眼睛出现了深陷的眼圈,眼神也变得涣散。
显然,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件,让艾格妮丝心神遭遇到了重创。
看到曾经神采飞扬的妹妹突然变成了这副模样,爱丽丝的第一反应就是心疼,而一想到“罪魁祸首”之一就是她自己,她的心更是因为歉疚而抽痛不已。
相比于爱丽丝的百般思绪,艾格妮丝却显得极大的不情愿。
“这下您满意了吗?”她冷冷地看着姐姐。“您非要用这种方式,让大家不得安宁吗?”
“艾格妮丝……”爱丽丝对妹妹的质问置若罔闻,她一瞬间忘却了其他想法,下意识地走到了妹妹的身旁,然后一把重重地抱住了她,“对不起……对不起……”
爱丽丝热情的举动,却没有触动艾格妮丝,她只是呆呆地看着姐姐,被动接受着她的拥抱,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夫人,您过来找我有什么事情吗?”接着,她以衰弱的声音小声问。
这个称呼,让爱丽丝更是心痛,差点让她哭了出来。
“对不起……”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连续道歉。
在旁边的埃德蒙看不下去了,他明显地察觉到,爱丽丝此时心神大乱,艾格妮丝则对之前的事情依旧心有芥蒂,如果放任下去的话,两个人几乎说不清,所以他只能硬着头皮插话了。
“艾格妮丝小姐,对之前的事,我感到非常遗憾。就我个人而言,我是非常不乐意看到事情变成这个样子的。不过,既然木已成舟,我认为最好还是向前看……爱丽丝夫人虽然确实违背了您的心意,但是她的本意绝对不是为了让您伤心,恰恰相反,正是因为担心您,所以她才想出了这个主意,我知道以您的荣誉感绝对无法容忍这种行为,但是……请您稍稍看在她一片心意的份上,体谅一下她吧。”
“体谅……我体谅大家,那谁来体谅我呢?”艾格妮丝原本冷澹的眼神,瞬间变成了委屈和愤怒。她挣脱了姐姐的怀抱,然后质问伯爵,“你们把我的名誉和尊严践踏在地,然后却还要我理解和体谅你们?”
艾格妮丝的质问,让两个人更加心虚,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确实,整个事件当中,艾格妮丝是最清白无辜的,虽然她并非足够明智,但是即使如此,她也在试图以自己的努力、自己的方式来解决所有问题。
这些问题都不是她自己造成的,而她却不愿意躲在一边,而是想要用自己微弱的能力来解决这一切,最终,来自于亲人的背叛压垮了她的努力,也让她受到了难以承受的打击。
她沦落到这个地步,两个人都有责任,所以因为歉疚,他们也都一时间无法厚颜教训这个少女。
总算爱丽丝这么多年早已经学会了控制自己的情绪,而且一开始她也做好了心理准备,所以在片刻的失神之后,她总算镇定了下来。
“我知道,道歉并没有什么意义,我也并不奢求你原谅。”爱丽丝叹了口气,然后继续说了下去,“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我承认这对你来说是一场灾难,但是我们在这里互相指责、叱骂恐怕也没有什么意义,我现在就是想要过来,和你商量补救的方法。”
“补救……还能怎么补救?”艾格妮丝愤怒地反问,“师傅现在已经受了重伤,生死不明,而且眼看就要被处死了,您还想怎么补救?”
“话也不能这么说,艾格妮丝小姐。”埃德蒙再度插话了,“首先,您已经通过我跟陛下求过情了,而陛下也确实非常体谅您的心情……”
“那他怎么说?”艾格妮丝总算来了精神,连忙质问伯爵。
因为之前求过伯爵帮忙,所以在艾格妮丝心里伯爵也有几分面子,现在伯爵带来了艾格隆的回应,这也是她此时最想要知道的结果了。
她知道,既然师傅已经身陷令圄,那她是生是死,只取决于艾格隆的一念之间,想要留下师傅一条命,也只能靠他大发慈悲了。
“陛下确实愿意为您网开一面,但是,她毕竟犯下了不赦之罪,假使就这么放了,别说普通人,就连陛下的追随者也不会同意的,况且,刺杀陛下都没事的话,那以后岂不是无法无天?”埃德蒙说出了自己预备好的说辞,“所以,陛下左思右想之后,决定提出一个先决条件,以便堵住悠悠众口。”
“什么条件?”艾格妮丝先是感受到了希望,但是很快又陷入到了紧张当中。
虽然她对政治并不敏感,但是她也看得出来,艾格隆的顾虑确实也是情理之中;正因为如此,他提出的条件恐怕也是非同小可,绝对不是能够轻易完成的。
看到艾格妮丝被勾起了兴趣,埃德蒙也不再拐弯抹角,而是直接摊牌了,“陛下认为,如果比昂卡女士能够愿意指认刺杀事件的幕后指使者,那就属于是戴罪立功了,其他人也可以多少接受她被饶一死的结果。毕竟,幕后的指使者要比她本人重要太多……”
艾格妮丝先是有些迷湖,但是马上就想明白过来了。
也是啊,孤身一人的师傅,只不过是个漂泊无依的女人而已,“价值”并不够大,如果她能够牵扯到更重要的人,那也就意味着可以用这份功劳,置换掉自己的生命了。
也就是说,要把师傅变成对付政敌的工具……
艾格妮丝对政治上的事情并不感兴趣,但是并不代表她从小没有看到过类似的事情,恰恰相反,作为公爵的女儿,她也在各种风言风语当中,感受到过那个世界的冷酷无情。
只要能够打击到对手,哪怕连刺杀过自己的人也可以原谅……她又一次感受到了这种冷酷无情。
来不及感慨,她也不在乎艾格隆的政敌,她只是从这个条件当中,终于看到了些许的曙光。
“要用指认幕后主使的方式,换取师傅一命?”她再度确认了一遍,“是不是没有别的条件了。”
“没有了,就这么一个。”埃德蒙点了点头。
“那你们现在谈得怎么样?师傅愿意配合吗?”艾格妮丝再问。
埃德蒙摇了摇头,“她不肯配合。”
“也是啊……不然你们怎么会舍得找我呢?”艾格妮丝苦笑。
对师傅的脾气,没有人比她更加了解了,遭人暗算之后,如今被人囚禁,对心高气傲的师傅来说不啻为人生的奇耻大辱,要让她忍受这种屈辱那比杀了她还要困难,顺从艾格隆的心意指认他的政敌,那就更加无从谈起了。
接着,她也就立刻猜到了对方的来意。
“所以,你们就是想要让我帮忙,说服我的师傅?”
“是的。”埃德蒙老老实实地点头确认,“不瞒您说,她态度非常不配合,所以我无计可施,只能找您想办法了,毕竟世上最了解她的人是您……”
“噗……哈哈哈……”艾格妮丝突然冷笑,然后这冷笑,变成了嘲讽的大笑,“你们……你们还真是看得起我,赋予我这么重大的任务!”
接着,她拧起脸来,怒气冲冲地瞪着埃德蒙,“难道你们这些聪明人看不出来吗?你们已经毁掉了我师父和我的尊严,现在还要试图让她为了活命向你们的陛下摇尾乞怜,摧毁她最后仅剩的名誉!不光这样,你们还要我再去充当这个帮凶,让我再去给她最后一击……你们到底要把我们怎样折辱才肯罢休呢?不……我不同意!”
“艾格妮丝,话可不能这么说。”这下爱丽丝发话了,“首先,引发整个事件的是比昂卡,是她跑去刺杀陛下,得到如今的下场只能说咎由自取。而你希望保住你师傅的命,这是一个非分的要求,以比昂卡的罪行来说,原本根本就不会考虑的留她一命的,而陛下正是顾虑和你的友谊,所以才愿意网开一面……你要是不领情就算了,还要责备这是我们在欺辱你,这是什么道理?”
姐姐的诘问,让艾格妮丝一时间词穷。
她向来都不善于舌辩,面对爱丽丝更是落于下风——况且,从逻辑上来说,爱丽丝的话好像没错。
无论如何,一开始惹出这事的确实就是比昂卡,即使被杀了也无冤可诉。自己想尽办法要留她一命,要付出的“人情”,绝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够说清楚的。
“可是……可是……”一时间,她有些着急,反而说不清话了。
“我知道,你是想说,明明你已经把事情包揽下来了,但是却被我们抢先,这是我们在败坏你的名誉。”爱丽丝太了解妹妹了,于是主动就替她开口了,“没错,这一点确实是我有负于你,但即使如此,我也并不认为我做错了——”
艾格妮丝脸上明显写满了不服,但是爱丽丝这一次却不再给她继续辩驳的机会了,她抢过话头之后,继续说了下去,“现在,不管我们是对是错,你回答我吧,你是希望她死,还是希望她活着?如果是后者,那就好好听我说完吧……”
300,成长
“你回答我吧,你是希望她死,还是希望她活着?如果是后者,那就好好听我说完吧……”
虽然艾格妮丝还是很不服气,但是在姐姐的强势面前,她最终还是习惯性地选择了沉默。
一方面这是姐姐多年的积威,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心里也没有了主意,因此下意识地想要从别人那里找到解决困境的建议——哪怕这种建议有可能最终徒劳无功,至少也比原地踏步什么都做不到要好。
诚然如姐姐所言,眼下再不做点什么,那师傅就必死无疑了,她的态度根本让艾格隆无法宽恕她。
眼看自己再一次地压服了妹妹,爱丽丝也没有浪费机会,她立刻就继续说了下去。
“恐怕你自己也看得出来,她拒不合作那就只有死路一条,没有人能够宽恕她;目前的情况也很明显,光靠我们已经没办法说服她了,而且我们其实根本也不在乎她的命,恰恰相反,我们乐得看到她得到自己应得的惩罚。
所以,真正想要留下她一命的人是你——既然如此,那你就应该拿出一点努力不是吗?艾格妮丝,你每次都说自己长大了,既然长大了,那就应该学会对自己的每一个想法负责,而不是任性地叫唤,指望别人帮你把事情做完!”
姐姐的指责,既让艾格妮丝委屈,又重新点燃了她的怒火。
“我才没有这么想过!一直以来我都想靠自己来解决,是你们……是你害得我愿望落空,还丢尽了颜面。”她大声驳斥姐姐。
接着,她又垂头丧气地低下了头来,“我知道,我的想法很天真,我的解决办法也称不上是什么办法,可是这已经是我能够想到的唯一出路了,我还能怎么办?我甚至做好了自己死在师傅剑下的心理准备,可是结果呢?一切都成了笑话,到头来你还来指责我任性?请问我还要怎么做才不算任性呢?!”
也许是被姐姐的指责彻底激怒了,艾格妮丝的怒火如同瀑布一般倾泻而出,“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您爱我,却只是把我当成无知又幼稚的小孩儿,自顾自地告诉我应该怎么做怎么做,却从来不肯屈尊花点时间来询问我的意见,你总是告诉我您的出发点都是为了我好……可是您有哪怕一刻考虑过我到底需不需要这种好吗?如果您对我完全无知完全不关心也就罢了,可其实您都知道,您只是不在乎而已!您自认为可以替我做出所有决定,却连我珍视的一切都不放在心上……难道我就不该有我的坚持吗?难道您的所作所为就一定是对的吗?
还是说,世上每个人都应该和您活得一模一样?我看您也算不上很幸福啊,和您一样又有什么乐趣可言吗?一直以来我都尊重您的生活方式,尊重您的选择,那么您是不是也应该试图学会尊重一下我呢?!我哪怕犯了错,可不可以让我自己开开心心犯错一次,而不是要被您用甜言蜜语制成的铁链拴着,拖回所谓的正确道路?因为照我看连您自己也没有走在所谓正确的路上!”
在其他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之下,艾格妮丝一口气对着姐姐说出了这些愤怒的咆孝。
这些不敬之词,是她原本永远也不可能说出来的话,甚至在说出口之前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过,只有心底里积攒了多日的阴影,在受到了极其严重的精神刺激之后,腐败的枯枝终于在心灵的黑泥当中发酵,散发出了恶毒的气息。
爱丽丝的脸色越发苍白,浑身都微微颤抖着。这意料之外的宣泄让她难以自持,既然她知道妹妹肯定会记恨她,但却从未想到能够从妹妹口中收获这么强力的攻击。
确实太强有力了,以至于她费尽了力气,才能够让自己维持表面上的镇定。
偏偏是来自于妹妹,偏偏又都是事实……
看到姐姐如此遭受打击的模样,艾格妮丝立刻感到心疼了,但是一想起自己所受到的委屈,她又拉不下脸来道歉,于是选择了住口。
姐妹两个一个惨遭打击,一个忐忑不安,房间里顿时又陷入到了诡异的沉默当中。
这难堪的一幕,被埃德蒙全部看在眼里,他有心想要圆场,又苦于自己不善于言辞,最终他只能硬着头皮劝了一句。
“其实两位不必把话说得这么严重的,就我看来,你们姐妹两个都珍视彼此,何苦把话说得这么重呢?作为当事人我看得挺清楚,事情走到这一步,每个人都有责任,但每个人也有苦衷,我们再去为之前的事情一直吵架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还不如想想怎么解决现状,至少让情况不要落到最坏的地步。”
有了伯爵好言相劝之后,姐妹之间的气氛总算是缓和下来了一些。
“还有什么想要继续骂的吗,艾格妮丝?”爱丽丝幽幽地发问,“今天我接受你的一切怒火,如果能够帮助你走出之前的阴霾,那你尽管畅所欲言,把你所有想要指责的话都说出来……我保证,这绝不会影响我对你的感情。”
姐姐的话,让艾格妮丝心里更增添了几分歉疚,但是道歉的话刚刚滚到嘴边,却又怎么都说不出口。
“没有了。”最后,她只能生硬地回答,“我该说的都说完了。我只是希望接下来您别再居高临下地指责我了,我也绝不会对您的生活再多说一个字。”
“好,这一点我能够做到。”爱丽丝苦笑了起来,但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没错,你说得对,我确实态度有点问题,我错估了我们见面的意义。那么,我们就不要把今天当成是姐姐教训妹妹,而是当成爱丽丝-德-特雷维尔夫人和艾格妮丝-德-诺德利恩小姐的谈判吧——我们今天以完全平等地位来交流彼此的意见,交换条件,如何?”
确实,她虽然已经见识到了妹妹的长大成人,但是在心理上却仍旧停留在过去,把自己放在了长辈的位置上,而现在,艾格妮丝的反抗却让她明白——妹妹终究是长大了。
姐妹两个也许可能修复之前的裂痕,但是不可能再回到从前。
艾格妮丝没有回答,只是默认了姐姐的说法。
虽然这看上去有点冷漠生硬,但是却也符合她此时的心情,至少暂时拉开距离之后,她就没有那种被背叛的痛苦和屈辱。
“我回到刚才的话上。之前的事情,我无论是道歉还是不道歉,都已经发生了,我也无法让时光倒流,更不能把她释放,交到你的手上。所以,艾格妮丝,无论你心里有多少委屈和不服,你都只能在‘比昂卡已经被我们囚禁’这个基础上来和我们谈判。就谈判地位而言,你屈居于劣势,甚至跟被我们控制了人质没有区别——”爱丽丝平静地看着妹妹,然后一字一顿地说,“我说的这些,你能理解吗?”
她现在的话,剥开了外表温情脉脉的面纱,抛开了其中复杂的纠结,把事情摊开了谈,而艾格妮丝也只能怀着不甘承认了。
“我能理解……”
“好,那下一步,我们现在对靠自己劝说比昂卡服软已经绝望了,接下来摆在我们面前的路只剩下了严刑逼供——然而,对于比昂卡那种人来说,我们也没有把握,就算严刑逼供了她就能招供。唯一能够预见到的事情就是,她会被打得很惨,就算不被打死,但是也许就此要承受一生都无法恢复的伤势,至少再也无法施展她引以为傲的剑术了——你相信不相信?”
爱丽丝说得慢条斯理,有意让妹妹理解其中的逻辑性,而艾格妮丝自然听得火冒三丈,连拳头都捏紧了,但是事实就是事实,她最终还是无法选择逃避。
“我相信。”她再度承认。
“我知道,你之前给陛下求过情,而且这求情确实也发挥过作用;但是,再大的情面,终究还是有极限的,陛下已经对比昂卡足够宽容了,如果连这点条件她都不肯合作的话,那么他的宽容就会被耗尽,接下来能够给比昂卡的,只剩下了怒火,这也是确定无疑的事实。所以,既然你要我把你当成大人,那我就劝你抛弃孩子气的天真,不要再做无谓的求情了,那只会让你丢尽别人对你的好感,而且挽救不了任何人。你能理解现状吗?”
也许是因为被妹妹刺激到了,爱丽丝的语气也变得极为冷漠生硬,但是即使再怎么难听,艾格妮丝知道这也是事实。
人情终究是有限的,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为比昂卡向那个少年人求情,连她自己也知道,这已经非常越矩了,他没有任何理由再继续退让。
况且,自己的父亲和一家人以后可能都要从这个少年人手里讨生活,哪怕为了父亲往后的待遇,也不能够再去任性求情了。
片刻的沉默之后,她轻轻点了点头。
“很好,你说你长大了,现在我确实相信,因为你学会了面对现实,并且知道去考虑他人的立场,而不是认为这个世界只要自己提要求就一定有求必应。”爱丽丝既欣慰又略带讥讽地笑了起来,“那么,艾格妮丝小姐,既然现状你都看到了,你也知道没有别的路可走,那为什么你不尝试一下最后的办法呢?艾格妮丝,如果你还不明白那我就说得更加直白一点,这是你最后仅剩的拯救她生命的机会了,而且这还是我们看在情面上,私下里给你的机会。我不指望你对此表示感恩,但是你应该知道时间和机会是何等紧迫——”
“我本来就不会感恩,原本有更好的办法,是你逼得我无路可走的……”艾格妮丝小声回答。
唉,这个傻孩子,还是有点孩子气。爱丽丝在心里暗笑。
艾格妮丝口口声声自己已经长大的,但是她连成长之后,应该面对现实、审时度势重新寻找出路都没学到,还在纠结于之前自己受到的打击,迈不过那个“被姐姐背叛”的坎,就宛如丢掉了玩具而留在原地嚎啕大哭的孩童一样。
如果学不会祝贺对手的胜利,面对自己的失策,那以后只能一次次重复失败。
“现在我无法以姐姐的身份来安慰你,艾格妮丝,我只能把现实摆在你面前。”暗叹之余,爱丽丝再度催促妹妹,“我所说的一切你都已经理解了,那以你聪明的脑瓜,应该能够想得到自己应该怎么做,给我一个答桉吧,现在就给。”
艾格妮丝的表情变得五味杂陈,既有不甘和恼恨,又有终于面对现实的释然,更有一种终于被姐姐平等相视的庆幸。
也许姐姐这种冷漠的谈判态度,对她来说比任何安慰和哄骗都更能够抚平她受创的心灵吧。
虚情假意她已经受够了,现在她只想靠着自己来面对人间的一切恶意。
在并不漫长的思索之后,所有的一切思绪混杂在她的脑海中,搅拌在一起,让她最终做出了决定。
“是的,您说得非常清楚,把实情摆在我的面前。所以我看到了,我没有别的选择了,只要我想要保住师傅的命,我就应该同你们合作,抓住这最后一线机会,让师傅选择合作,指证幕后的主使者。”顺着姐姐的语气,她悠然开口了。“既然没有别的选择,那我加入,我顶着厌恶和痛苦,同意这个提议。”
爱丽丝澹然一笑,“这是你自己做出的决定吗?”
“是的,我顺从了你的意见,但和过去每一次的顺从不同,这不是盲从您的每一句话,毫不犹豫地按您的心意去做,这是以我的意志做出的决定……”艾格妮丝轻轻咬了咬嘴唇,然后以严厉的视线看着姐姐,“这也是您想要的,是吧?”
“是的,艾格妮丝。”爱丽丝轻声回答。“我祝愿你一切顺利,毕竟如果有得选的话,我也希望比昂卡能够活下来。”
“对此我没有把握,但只能试一试。”接着,艾格妮丝看着姐姐,再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还有,我永远记得我遭遇过什么,但是我不会再纠结于此了,我只会每次都提醒自己,这个世界终究只有我自己能为自己而活。姐姐,您今后多保重。”
爱丽丝轻轻点了点头,然后提出了告辞。
301,重逢
在艾格妮丝面前,爱丽丝一直保持着自己的尊严,镇定地和妹妹对峙着,然而,当从娘家出来之后,她原本平静的表情,却突然浮现出了些许的伤感。
“您还在为刚才艾格妮丝的态度而揪心吗?”埃德蒙看出了对方此刻的痛苦,于是小声安慰了她,“其实我认为您也不必往心里去,艾格妮丝也只是气愤之下口不择言而已,就我看来,她依旧对您非常有感情的。”
“我知道,但即使如此我还是心里难受,不过我不怪她,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我应该去承担后果。”爱丽丝颤声回答,“她的话之所以让我如此难受,不是因为她咒骂我中伤我,也不是因为这些话太难听,而是因为她说得很对……”
……这下埃德蒙倒是无法接口了,毕竟,对于爱丽丝的家事,他也没有资格插嘴。
不过即使他也看得出来,特雷维尔侯爵和埃德加对爱丽丝夫人并不算太好,而且暗地里还另外有不可告人的图谋,只是这些事情就算他心里知道,也只能闷在心里,毕竟他自己多多少少也算是同谋之一。
对于这对姐妹,他既敬佩又欣赏,也曾经蒙受过她们不少恩惠,但是此时眼见她们各自落入到纷争和痛苦当中,他却只能站在一边袖手旁观,想想也是心里有愧。
就在沉默当中,马车悄悄地向特雷维尔侯爵府上驰去,直到快要回到家门之前,爱丽丝才收拾了自己的心情,努力让自己振作起来,恢复了往常的风度。
“抱歉,让您见笑了。”她不好意思地对埃德蒙笑了笑,“这种无聊的烦心事,本不应该耽误您时间的。”
“无妨,每个人都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当然能够理解。”埃德蒙连忙回答。
“好了,我的事情就放到一边吧——我们再谈谈比昂卡的事情。”爱丽丝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从容,仿佛刚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既然艾格妮丝答应了去帮忙劝说比昂卡,那您找个时间,带她去探望比昂卡吧。”
“嗯?”埃德蒙有些意外,然后小声提出质疑,“这合理吗?”
“放心吧,艾格妮丝不会轻举妄动的,她虽然恨我坏了她的事,但事到如今她也不想让我们为难。而且我们既然给予了她信任,以她的性格是很难下得了手的。”爱丽丝知道伯爵在担心什么,于是出言解释,“况且,如果不让她见到比昂卡的话,又怎么能够进行下一步呢?所以您就按我说得去做吧,无论出现什么意外情况,我都可以承担责任。”
不知不觉当中,埃德蒙已经习惯了听取爱丽丝的意见,因此想了一想之后,他终于点头答应了下来。
“好吧,既然您做出这个判断,那我就这么干。至于责任什么的您就不用说笑了,我肩负的责任,自然也只有我自己负责,就算出现意外,也是我做出的决定,和旁人没关系。”
说完之后,他让马车停了下来,然后向爱丽丝点头行礼,“这边离我家比较近,我就在这里下车吧——”
“看来您已经习惯自己有家了呢。”爱丽丝突然笑了起来。“说得非常自然。”
埃德蒙微微愣了一下。
接着,他也笑了起来,笑容当中既有尴尬,又带着十足的喜悦。“是的,那里就是我的家了……爱米丽夫人和欧仁妮小姐就是我的家人。”
看到伯爵幸福的样子,爱丽丝心里也颇为高兴,毕竟伯爵和爱米丽凑到一起,她还有一份撮合的功劳,不过她并不会时时刻刻提醒别人自己是恩人,所以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那我祝您和家人享受更多愉快的时光。”
“谢谢。”埃德蒙走下了马车,然后竖起大衣,把自己投身到了寒风当中。虽说这风刺骨凛冽,但是一想到不远处就有家人在等着自己,这让他的内心燃烧着温暖的火种,寒风似乎也算不得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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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一阵吱呀吱呀的声响,原本死寂的阁楼,终于从凝固当中稍稍恢复了一点生气。
躺在床上的比昂卡,循着声响稍稍睁开了眼睛。
又是一天了吗?她心想。
现在已经是她不知道多少次从这个狭小的空间当中清醒过来了。
但是在失去了自由的情况下,清醒和昏迷好像又没有什么区别。
因为阁楼当中光线非常昏暗,而且几乎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仿佛被扔到了一个隔绝了时间的监牢当中。所以比昂卡只能用在别人给自己送饭的时候来感受时间的流逝,最初还能计算到底过了多少天,到后来,她也就懒得去记了。
说到底,记住时间过了多少天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知道,也许过得不久,自己就会等到命中注定的死亡,而且不会有人来搭救自己了。
倒也并不是完全没有生路,在不久之前,那位策划绑架自己的伯爵,转达了那个少年人开出条件——只要自己出卖了幕后的指使者,暗他心意指证他的政敌,就可以饶恕自己一命。
但是比昂卡却对这个条件嗤之以鼻,虽然她对幕后的指使者们并没有任何忠诚可言,但是她也不想让那些使用卑鄙手段擒获自己的人们开心,更不想为了苟活性命而摇尾乞怜,所以想也没想地就拒绝了。
她的强硬态度,自然也惹得那位伯爵大怒,从那一天起,他没有再找自己谈判,而代价就是之后每天只给自己送餐一次,分量也变少了许多。
这么一点食物,顶多只能维持她基本的生存而已,比昂卡知道,他们一方面是害怕自己有余力逃跑,一方面是想要用饥饿消磨自己的意志,逼迫自己屈膝。
可是虽然饥饿让她浑身乏力,但是却没有磨灭她的反抗心,明明只要对送饭过来的那个女人说一声就可以换取更好的待遇,但她依旧没有屈膝的意思,干脆大多数时间都躺在床上,默默地等待被处死的那一天降临。
随着时间的默默流逝,吱呀吱呀的声响离她越来越近,看来是送饭的人到了。
她并没有理会对方的意思,依旧闭着眼睛躺着,拒绝任何交流,只等对方走了之后再去用餐。
然而,和之前不太一样的是,这时候,几声轻轻的抽泣声,传入到了她的耳中。
过于虚弱的身体难以分辨现实和幻觉,比昂卡第一个念头就是自己幻听了。
“师傅。”就在这时候,她耳边响起了不成调子的呼唤。
原本涣散的精神,在这呼唤声当中渐渐地集中,比昂卡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
她猝然睁开了眼睛,然后借助昏暗的烛光,发现面前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那个可恨的伯爵,而另外一个,赫然就是她的徒弟艾格妮丝了。
一瞬间,比昂卡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艾格妮丝当初带着伯爵找到她认识的场面。
虽然离现在其实只隔了半年多,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好像已经是恍若隔世。
当时趾高气昂的自己,又何曾想到,从那一天开始就注定了今天的结局?
比昂卡此时心中百味杂陈,痛苦,愤怒,不甘,让她心中燃烧起了烈焰;但是此刻虚弱的身体,却又让她难以鼓起力气,大声叱骂这两个让她沦落到如今地步的罪魁祸首。
她最终只是瞪大了眼睛,用惨白的怒容看着艾格妮丝。
“艾格妮丝,你干得好。”千言万语,最后变成了这样一个简短的讥讽,声音很轻,却又暗含着无穷的指责和痛斥。
而在艾格妮丝的视线当中,原本神采飞扬的师傅,如今已经因为饥饿和伤势变得极为瘦削,脸颊干枯,瞪着自己的眼睛也凸了出来,看上去简直可怖。
而她愤怒的视线,更是让艾格妮丝无颜以对。
艾格妮丝知道师傅性格乖张傲慢,不算是什么好人,但多年的相处,以及她悉心的教导,让她在艾格妮丝心目中拥有极高的地位,是她为数不多的怀有尊敬之情的人之一。
师傅就算死,也不应该以这种形象死去……
“对不起,师傅。”一瞬间,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小声抽泣了起来,“是我害得您变成这样。”
比昂卡鼓起仅剩的力气,微微抬起身来,然后依靠在墙壁边,以便让自己能够尽量在徒弟面前保留一点尊严。
“这么说来,一切……一切都是你的阴谋了?”她嘶声质问,“你不敢和我对决,所以暗中派人袭击我?”
“不!不是这样的!”艾格妮丝在抽泣当中大声回答,“我从没有那么做过,也绝不会那么做!我只是为了托付后事,所以把和您约战的事情告诉姐姐,没想到姐姐自作主张……等我按照约定的时间过来的时候,我能看到的,只是躺在血泊当中的您了……请原谅我吧!”
她越说越是伤心,最后抽泣变成了嚎啕大哭,以至于话也再说不下去了,“对不起……是我让您受累了,但我真的没有那么做过呀!我宁可死在您的剑下,也不会因为怯战而玩弄什么阴谋的!”
虽然心里对艾格妮丝还很有气,但是少女的哭声,却让比昂卡感受到了十足的痛苦和悲戚,比昂卡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是假话,她了解她的徒弟,演技不可能好到这种地步。
她眼睛里流淌的悲痛,以及对自己如今处境的伤感和同情,都是毫无保留地展露到了脸上的,这绝对不可能在伪装出来的。
所以,这看来真的是真相?
原本对伯爵的说辞将信将疑的比昂卡,在见到徒弟之后,从她的哀泣当中,看到了她一直都从未变过的质朴纯真,甚至不需要她再多说什么,就已经相信了她所说的话。
况且,如果真的都是她幕后策划的阴谋,她又何必跑过来见自己假惺惺演这样的一场戏,毫无意义。
罢了,反正我都已经命不久矣,再去纠结是不是她策划的又有什么意义呢?就当是真的吧。
“总算……总算我没有教错徒弟,你还不至于是个胆小鬼。”于是,在沉默了片刻之后,比昂卡重新开口了,“那既然这样,我也好受点了。”
听到了比昂卡的话,艾格妮丝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老师相信了自己的说辞,没有再去怀疑自己暗中策划这一切了。
来自师傅的谅解,让她如释重负,更让她情绪激动,于是她原本稍微停下的泪水,又开始肆意流淌了起来。“谢谢您……谢谢您相信我!”
“别哭了,真是没出息,都这个年纪了还跟个小孩一样。”比昂卡冷冷地说,“不过是死罢了,你又不是没杀过人,有什么好哭的?你不觉得丢脸,我都觉得难堪。”
老师虽然这么说,但是艾格妮丝此时此刻却又怎么可能收得住,于是她又哭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镇定了下来,用手帕擦了擦自己的眼泪。
“您不会死的……”她既像是安慰比昂卡,又像是对自己说,“现在不是有办法可以留住您一命吗?”
比昂卡这下才从师徒重逢的氛围当中,回归到了现实世界。
她突然想起来,艾格妮丝是被那位伯爵带着跑到关押自己的地方来的——也就是说,哪怕她没有幕后策划这一场阴谋,但是至少现在,她肯定是和伯爵做了什么私下里的交易。
不然,伯爵怎么可能那么好心,冒着暴露自己的风险,带着艾格妮丝跑到这里来?
至于做出了什么“交易”,在此情此景之下,恐怕也不需要费劲去猜了。
想清楚了这一切之后,原本因为饥饿和虚弱而脑筋不清晰的比昂卡,瞬间突然又恢复了一点清明。
她冷冷地瞪着艾格妮丝,然后再重新发问,“艾格妮丝,所以你也是想要过来当说客的,是吧?你是来劝说我接受伯爵的提议,用出卖来换取性命的?”
艾格妮丝沉默了片刻,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如果您非要这么说,那么我承认,我就是为了这个来的。”
“哼……哈哈哈……”比昂卡先是闪过怒容,但是很快又嘲讽地笑了起来,“那你又是何来的信心,认为自己比那些人更有说服力呢?!”
“我从来没有相信过自己的口才。”艾格妮丝轻轻地摇了摇头,“但是我知道,您还有活下去的理由!”
302,求生欲
“但是我知道,您还有活下去的理由!”
艾格妮丝看着师傅,以笃定的语气说。
少女那自信满满的样子,与其说是有气势,倒不如说有几分可爱,如果是在平常,比昂卡恐怕她都已经被逗笑了。
只是现在这个处境,她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只是感到了嘲弄和无奈。
“也许我是有活下去的理由,但有些东西比活下去更加重要,艾格妮丝。”
人都有贪生的念头,比昂卡自然也不想就这样死去,可是在她看来,如果活下来的代价是向着那个少年人摇尾乞怜,以出卖朋友和雇主的方式苟活,那无疑是放弃自己的尊严,比死还要难受。
说完这句话之后,比昂卡只感到发自内心的疲倦,原本就已经模湖的视线,现在更加看不清晰了。
本来她就已经因为饥饿和伤势而非常虚弱,和徒弟说了这么久的话,就是把她仅剩的精力也消耗殆尽。
“好了,该说的我已经说完了,你回去吧,别再多费口舌了。”她以微弱的声音,向徒弟表示了自己的意志,“你说你没有参与阴谋,我信你。所以现在我对你,已经没有什么怨恨了,艾格妮丝,趁着我还保留着对你的好感,赶紧走吧!”
老师如此顽固的态度,并没有挫伤到艾格妮丝的热情,相反她依旧不依不饶,“我知道,您不怕死,您杀过人,也不怕被杀……可是老师,您有没有想过,死和死是不一样的?您如果是以一个剑士的方式死在决斗当中,那是光荣的死,所有人都佩服您,您想必可以了无遗憾地离开人间;可是现在呢?现在您要是死在这个昏暗狭小的地方,那和阴沟里的老鼠又有什么区别?更何况您还要背上一个行刺不成反被处决的名声,既无光辉又无名誉!这么狼狈不堪的死法,难道您真的能够心平气和吗?”
在艾格妮丝的诘问当中,原本万念俱灰的比昂卡,突然胸口又是一阵抽痛,一口气堵在肺里,差点让她吐了出来。
极度衰弱的身体,无法做出太大的反应,但是她的呼吸、和她充满懊悔和愤恨的眼神,证明了她确实很难接受这样的结果。
像她这样心高气傲的人,一想到自己阴沟里翻船,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妇暗算,失手被擒,最后默默地死在这个狭小的监牢当中,还要背上“无能”的讥笑,确实难受至极。
在艾格妮丝的挑动之下,原本已经万念俱灰的比昂卡,心中再度因为愤怒而翻腾了起来。
“还不是因为你那个好姐姐!”她小声咒骂,“她耍弄阴谋,让我落到了这一步……我倒是小瞧了她。当初我真不该对她手下留情!”
“您看,您并不像想象中那样接受了命运。”艾格妮丝微微笑了起来,“所以,如果您有机会报复我的姐姐,给您自己报仇,那您愿意不愿意去做?您会不会因为自己已经接受了死亡,而选择原谅她?”
什么?比昂卡还没有说话,在旁边一直默默听着的伯爵倒是大惊失色。
他原本找艾格妮丝来说服比昂卡,也没有抱太大希望,只是秉持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态度而已,本来看着艾格妮丝好像真的有点进展,但是却没想到突然画风一变,看上去好像艾格妮丝在挑拨比昂卡对姐姐的仇恨。
这可不是他的计划啊。
他刚想出言阻止,但是艾格妮丝却悄悄地给他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不要说话。
因为房间里光线昏暗,比昂卡看不清对面两个人的互动,只有埃德蒙能够察觉得到。
他立马会意,艾格妮丝只是在耍个手段而已——于是,他按捺住了出声的冲动,继续静观其变。
虽然明知道艾格妮丝这是在故意挑拨自己,但是比昂卡却还是轻易地被挑起了怒火。
是啊,以她的为人,又怎么可能真的放下愤怒和仇恨?
但就算她也知道,艾格妮丝和爱丽丝是感情极深的姐妹,是不可能为自己报仇的。
“事到如今你说这个还有什么意义?难道我说我恨她,你就会帮我报仇吗?”她冷笑着反问。
“我当然不会,她是我的姐姐,虽然我很气她耍弄名誉,败坏了我的名誉,但是这种气愤和憎恨还是有区别的,我怎么可能为了您去跟姐姐报仇?”艾格妮丝老老实实地回答。
如此直白的话,气得比昂卡又是眼前一黑,差点笑了出来,“那你问我做什么!”
“我说得很清楚了呀,您放不下仇恨,您想要报仇,但是如果您就这么死了,您就永远都报不了仇啦。”艾格妮丝以理所当然的语气回答,“不光报不了仇,我们所有人还会默默地看着您死去,我的姐姐还会因为擒获您的功劳受到奖赏……您不折不扣地成为了她的垫脚石呢。”
尽管明知道这是事实,但是艾格妮丝的话仍旧激起了比昂卡愤怒。
正因为知道是事实,是无可改变的事实,所以比昂卡才会感到由衷的愤怒——比死更难受的是有人因为自己的死而受益。
她恶狠狠地盯着艾格妮丝,眼中似乎跃动着电光,“所以你是想要故意消遣我吗?”
虽然此刻她的身体依旧虚弱,但是那种等待捕猎的勐兽一般的气息,又重新在狭小的空间当中散发了出来,那个骄傲的剑士仿佛又活过来了,随时都准备择人而噬。
“当然不是,我只是跟您说清楚事实而已。”面对师傅的压力,早已经习以为常的艾格妮丝却岿然不动,依旧用那种轻快而又天真的神气看着师傅,“如果您生气了,那我不妨说得更加直白一点吧,您将会在这儿默默无闻地死去,接下来会被火化,然后被埋到花园里,或者如果您愿意吩咐我的话,我也可以带到更好的地方保存;而所有坑害您的人,不光不会被认为是凶手,反而会因为您的死而增光添彩,他们庆贺自己的阴谋得逞,绝对不会有任何负疚,而您的冤魂就算在这个鬼地方一直号泣也不会有任何人听得到——没有人给您报仇,除了我之外所有人将您遗忘掉,而我也只能带着些许的遗憾继续和我的姐姐相处下去,因为在我心目中,她要比您重要……”
“够了!”比昂卡几乎尖叫地喝止了自己的徒弟。
“您叫我停下,可是您现在又有什么办法呢?如此虚弱无力的您,只适合躺在床上等死,约束不了我的行动,更别说威胁我了。”艾格妮丝依旧不依不饶,“这样的结果您接受吗?您满意吗?死是很简单的,活着才会更痛苦,在迎接死亡之前,他们会有很多耐心来让您活着,感受这份屈辱和痛苦,正如您现在所品尝到的那样。”
比昂卡的呼吸已经极为急促,她想要咒骂这个时候还要出言如此刻薄的徒弟,可是却怎么也骂不出口,因为她根本无从反驳这些事实。
正因为这话是艾格妮丝说出来的,所以刺激变得格外的难受。
“让爱丽丝过来见我!”比昂卡怒吼。
吼完之后,连她自己也愣住了。
自己现在无非是个囚徒,有什么资格指名让谁过来见自己呢?再说了,就算真的爱丽丝也过来了,那浑身被绑上了铁链的自己,又能把她怎么样?痛骂她无耻?那毫无意义,甚至这种无力的诅咒,可能反而会成为对方的笑料。
比昂卡的反应并没有出乎艾格妮丝的预料。
断断续续相处这么多年,师傅了解徒弟,徒弟自然也了解师傅。
以比昂卡的傲慢自大,她自然绝不会希望自己死得毫无体面,沦为笑柄。
她故意用各种难听的话,激起了对比昂卡的恐惧,但比昂卡恐惧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如此毫无意义又屈辱的死法,和被人遗忘甚至别人蔑视的结果。
这种刺激,可以激起比昂卡的不甘和怨愤,而这种不甘和怨愤,在隐隐之间就能够带来对生的渴望。
就在比昂卡为自己的失言隐隐间后悔的时候,艾格妮丝却郑重地点了点头,“如果您想要见她的话,我倒是可以让您见到她,不过并不是现在。等您重新获得自由了,您自然有大把的机会看她。”
“重获自由?”比昂卡听了之后宛如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你在开什么玩笑?”
她自知自己“罪孽深重”,绝不会被那个少年人轻易放过,哪怕靠着出卖被饶了一命,但被一直关押也是必然的结果。
这也是她抵抗态度如此坚决的原因之一——既然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坐牢坐到死,那跟死又有什么区别呢?何必去卑鄙地出卖别人。
“诚然,您确实重重地得罪了他,轻易是不会被饶过的。但是,他既然给了您戴罪立功的机会,自然也会根据您的所作所为,来决定如何处置您。您立下了多大的功劳,就意味着您可以得到多少回报,如果您做得足够让人满意,那就算放您自由也不是什么不可想象的事情,毕竟您只是个执行者而已,对他来说幕后的指使者才更加重要……”
如果单从字面上考虑,艾格妮丝提出的条件并非没有诱惑力,但是,却唯独缺乏一样东西:可信度,至少比昂卡是很难相信这种承诺的。
“哼,巧言令色。”比昂卡冷笑地嘲讽,“看样子你跟你姐姐还学到了不少东西。”
“我没有骗人!”艾格妮丝重重摇了摇头,“如果您真的按我说的做了,他就没有理由非要为难您不可了!而且我也会为您求情的。”
“求情?你凭什么确保你的求情有用?”比昂卡反问,“你以为你真的很有分量吗?还是说,你觉得自己已经把他迷得七荤八素,只要随便提出个什么要求他就答应?”
比昂卡的话,让艾格妮丝顿时被噎得面红耳赤。
毕竟,这对她来说确实也不是什么自豪的事情。
可是此刻,为了说服师傅、救她一命,她也只能忍住心中的羞耻,轻轻点头承认了下来。“我们两个确实关系挺好,他也几次说过愿意为我出手相助,所以我相信如果我拼命跟他求情,他一定会有所触动的……”
“这一点我可以作证。”这时候,一直默不作声的埃德蒙终于开口为艾格妮丝帮腔了,“陛下非常看重艾格妮丝小姐,之前听说艾格妮丝小姐家里遭了难,二话没说就鼎力相助;可想而知,艾格妮丝小姐如果以他们之间的情分为您作保的话,陛下也会仔细考虑的。”
埃德蒙的话也是半真半假,但是在比昂卡看来却相当具有说服力,因为她内心当中也早就相信徒弟和那个少年人关系非同一般了——于是,从这个角度来看,艾格妮丝的条件,似乎又变得更加具有吸引力了。
艾格妮丝一边用各种恐吓来激发比昂卡的求生欲,一边又用她渴盼的自由来引诱,而在内心深处本来就不想死的比昂卡,在看到了黑暗空间内徐徐浮现出的亮光之后,原本看似坚不可摧的求死意志,也终于稍稍动摇了。
“如果他毁约呢?像他那种人,肯定早就已经习惯了食言了吧?”比昂卡轻声问。
“那我为您陪葬!”艾格妮丝犹豫了片刻之后,以斩钉截铁的语气回答,“您也许信不过他,但是您总该信得过我吧?如果我为您求情,他答应了,那也就是意味着我背上了实践承诺的义务,没做到的话我宁可受到最严厉的惩罚!他如果毁约,那不光是对您失信,也是否定了我,否定了他口口声声说的情谊,那样的话我无颜活在这个世上,我宁可以生命来向您致歉——如果您不信,我甚至可以在您的面前抹了脖子,您看如何?”
说完之后,她昂然面对着自己的师傅,虽说此时两个人状态都非常糟糕,但是艾格妮丝身上那种英姿飒爽的气概,却好像又在少女身上重生了。
比昂卡静静地看着徒弟,仿佛在评估她的决心。
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她突然发出了声音。
“让这位伯爵出去。”
埃德蒙本来想要说话,但是却又被艾格妮丝阻止了,艾格妮丝用眼神示意他照办。
无奈之下,伯爵只好欠了欠身,然后沿着楼梯离开了阁楼。
303,陈年旧事
在伯爵离开之后,阁楼里只剩下了师傅两个人。
即使是在白天的时候,这个狭小阴暗的空间里透不进多少光线,到了此刻的深夜时分,自然更是一片漆黑,黑暗犹如实体的沼泽一般吞噬了一切,只有微弱的烛光在摇晃当中勉强地挣扎着,在师徒两个人苍白的面孔上染上了澹黄色的辉光。
“他已经走了,您这下应该没有顾虑了吧?”艾格妮丝问。
她的声音在这个狭小的空间当中回荡,虽然不大,却似乎又带上了某种压迫力,像是在催促比昂卡面对现实。
一贯骄傲果断的比昂卡,此时的内心当中,却罕见地出现了矛盾与纠结,显然目前摆在她面前的两个选择,无论哪个,品尝起来都会无比的苦涩。
“我确实是受人委托去刺杀那个人——你想知道是谁吗?”比昂卡问。
而这个问题,不仅仅打破了两个人之间的沉默,也让艾格妮丝心里如释重负。
师傅确实在自己的说辞之下动摇了,这也意味着她的努力并没有白费。
“我不想知道。”艾格妮丝摇了摇头,“您知道的,我对这种事情并没有兴趣。但是,既然到了现在这份上,您就只管说吧。”
“其实和你一样,我也并没有兴趣掺和到这种事里面,我只是受人所托罢了。”比昂卡也苦笑了起来,“虽然谈不上后悔,但要是没有接受这个委托,也许一切都会有所不同吧。”
你这不就是后悔了吗?艾格妮丝心里吐槽。
不过她也知道师傅死要面子的性格,既然落到这个地步,她也不忍心点破了。
“到底是谁,值得您冒着如此的风险,接受这样的委托?”艾格妮丝心里也有点好奇。“难道您真的觉得罗马王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杀了也就杀了吗?”
“我欠了一个人很大的人情。”比昂卡无奈地回答,“既然他如此请托,那我只好答应了。”
“他?”艾格妮丝敏锐地察觉到了细节,然后她就更加狐疑了。“一个男人?”
她知道,师傅一向独来独往,而且由于性格的因素,极少会跟男性来往,居然会欠一个男人的大人情,实在有点难以想象。
会不会……
“你这个傻丫头,又想到哪里去了?!”虽然看不清艾格妮丝的表情,但是从徒弟的语气当中,比昂卡也能够察觉到她的想法,于是忍不住下意识地呵斥了她。
虽然两个人如今的处境都很艰难,一人差点精神崩溃,一人濒临死亡,然而当她们独处以后,又会忍不住以熟悉的相处模式对话了。
一切又仿佛回到了从前,那种轻松的氛围,和眼下的处境格格不入。
“我和他没什么私交,只是他过去帮过我大忙而已。”
“那到底是什么大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艾格妮丝好奇地追问。
比昂卡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陷入到了沉思当中,显然是在用为数不多的体力,翻找记忆力那些痕迹。
“那大概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吧……”片刻之后她重新开口了。“那时候,我还很年轻,就比现在的你大一点。”
“如果是二十年前的话,已经比现在的我大挺多了吧……”艾格妮丝插话。
“住口!听我讲完。”比昂卡习惯性地打断地徒弟的话,“那时候我刚刚出师没多久,怀着想要见见世面的心情离开了家乡,游山玩水之余顺便找人挑战,试试自己的成色。当时一路从意大利然后北上来到了奥地利,接着穿过了瑞士来到了法国境内……”
艾格妮丝不再插话,静静地听着老师解释,而比昂卡似乎也来了状态,叙述也流畅了许多。
“那时候还是拿破仑的帝国,虽说他的治下比过去太平了不少,但是也称不上什么太平盛世,时不时还会打仗。不过,我倒是不害怕,反正到处打仗已经持续十几年了,大家也早就习惯了。
有一天,我跑到一家旅店投宿,然后在休息的时候,碰到了一个小流氓对我说话不三不四,那时候的我脾气比现在还要差,自然就毫不犹豫地出手教训了他——不过我没想到,他跑了以后,叫了几个人试图找回场子,还说了特别难听的话,说是要把我关起来什么的,我一气就大打出手,结果就杀了人,还重伤了几个。”
“失手杀人?”艾格妮丝顿时就啧了啧舌,“这可就捅了娄子啦。”
“是啊,斗殴打架是一回事,杀了人可就是另一回事了。虽说我占了理,是他们挑衅在先,但是作为一个外国人,我又怎么可能和人说理?再说了,天知道他们在这个镇子里还有多少同伙……所以我在动完手之后,赶紧就收拾行李逃跑了。”
“那您逃成功了吗?”艾格妮丝问。
“本来是可以成功的——如果我的马没出事的话。”比昂卡无奈地回答,“我从旅店跑出来之后,赶紧骑了马走人,结果却没想到,那些天杀的混蛋在找我报仇的时候,对我的马动了点手脚,结果我没跑多远,这匹马就不行了……这可是跟了我好几年的马,看到它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样子,我心里难受极了,一剑结果了它,免得它多受苦。真的,我杀人的时候手从来都没抖过,但是对它用剑的时候我的心都在颤抖,难受至极。
杀了马虽然解决了它的痛苦,但是我的麻烦却没有减少,我杀人之后惊动了当地的治安官,而且死者里面有镇长的亲戚,于是他们就派当兵的来抓我,他们是本地人,当然比我熟悉得多,快马加鞭很快就追上了我。”
“这就是一个人旅行要面对的风险呢……”虽然已经过去了好多年,但艾格妮丝还是为师傅感到同情,“那您接下来怎么办呢?反抗了吗?”
“面对那么多人还有枪,我跑又跑不了,如果动手反抗当场就要丢了命,我自然不会傻到顽抗。”比昂卡回答,“我选择了束手就擒,然后向追我的人申辩我动手的原因,结果……他们当然不理会我说的,把我绑起来就带回去了,然后扔进了镇子的牢房里。好在那些当兵的也算讲规矩,没有对我做什么,只是把我关起来了而已。”
“听上去倒是挺熟悉的……”艾格妮丝不禁流露出了同情,“师傅,您有时候是挺倒霉的。”
比昂卡也禁不住叹了口气,显然当初那些事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关起来之后,他们就要审判我,人证物证俱在,那些逃命的还有受伤的,纷纷站出来指正我,我无论怎么申辩也无济于事,他们当然会偏向于本地人,所以准备把我吊死。”比昂卡继续叙述了下去,“不过,我的事在当地那个小地方也算是个轰动性的新闻,有不少人听说过了。于是有个当时有个年轻人,是个当地小有名气的律师,听说了我的事情之后,就跑过来探视我……”
艾格妮丝顿时就来了精神,莫非这就是给师傅下委托的人?
“就是他救了您的命吗?”
“是的。”比昂卡点了点头,“我当时精神状态很不好,又委屈又气愤,再加上自觉自己要被杀了,所以态度更加恶劣,经常和同监或者看守吵架,他最初探视我的时候,我还以为他也是来看笑话的,于是对他也毫不客气,没想到他告诉我,他想要救我一命。
我当然很高兴,但是也不至于相信会有这么好的事轻易落到我头上,于是我问他想要什么。他就告诉我,他未来有意投身政治,所以选上议员对他来说非常重要。但是他既没有家世也没有资产,想要实现这个目标,必须积攒名气,这也是他在这个小地方当律师的目的。他调查了我的事,并且认为可以为我辩护,保住我的命,虽然这么做会得罪一些人,但是也可以给他树立一个刚正不阿的形象,这对他来说大有帮助。另外,如果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他也确实想要帮助一些含冤受屈的人,让这个国家留下一点无辜的鲜血,因为流血已经够多了。”
“原来如此……”艾格妮丝点了点头,大概明白了过来,“这家伙还算个不错的人呢。”
“我相信了他的理由,反正我也没有别的什么选择了,所以就请他给我辩护。”谈到这里的时候,比昂卡的精神明显好转了不少,“这家伙果然没有食言,一方面他给我辩护,一方面他上下奔走给我打点。本来作为外来者我无依无靠,但是他作为一个小有名气的律师却在当地积累了不少关系,局面顿时就逆转了,最后我因为是正当防卫被免除了死刑,判处了流放——”
“所以说,他救过您的命。”艾格妮丝小声说。
“是的。”比昂卡也老实地承认了,“在我被送上流放的路之前,他找到了我,然后告诉我说,他知道我身手很不错,肯定有的是办法逃走,而且他已经跟押送我们这些流放犯的军官说好了,只要离开了这个地区,就半睁半闭任我离开。
我当然也懂得一点人情世故,知道他做成了这么多事,靠的肯定不止是正义,还要多消耗很多东西。于是我问他,为了搭救我到底花了多少钱,我以后一定想办法偿还。他大笑说让我自己给自己这条命估个价,我则陷入了沉默,因为在我自己眼里,我的命当然是无价之宝,实在开不出一个金钱价格来。
最后我跟他说,这份恩情我当然认下了,以后他就是我的朋友,以后他有什么事情请我帮忙的话,我一定会出手相助,偿还这份恩情——”
“所以,就是他请您出手去刺杀罗马王的?”艾格妮丝现在已经完全明白过来了。
“对,这十几年来我们见面不多,但偶尔还是保持着联络,他后来还是如愿以偿,离开了那个小地方,投身了政治,并且还步步高升了……另外,他一直都没有跟我求过什么事情,也没有以我的恩人自居,直到不久之前,他才想办法联络到了我,然后再提出了这个要求。”
艾格妮丝心想,难怪师傅会去对无冤无仇的罗马王下手——以师傅的性格,答应下来也并不奇怪。
这样一看,事情反而又变得更加棘手了。
如果师傅交代了一切,那么作为幕后主使者之一的那个人,似乎肯定会被当成罪魁祸首,成为波拿巴家族报复的目标。
难怪师傅让自己屏退伯爵……艾格妮丝终于明白了过来。
“您不愿意出卖他?”她单刀直入地问。
“那我想问问,如果换你,你愿意吗?”比昂卡反问。
艾格妮丝顿时语塞,因为换她的话,她确实很难去为了活命而出卖救命恩人。
“他救过我的命,我接受他的委托却没有完成,这本来就已经是我的无能了,如果我还要出卖他换取活命的话,那我岂不是玷污了自己的所孜孜以求的荣誉?”比昂卡瞪着艾格妮丝,眼神也变得咄咄逼人,“艾格妮丝,你说是不是?”
师傅这凌厉的视线,让艾格妮丝顿时又陷入了沉默。
在她看来,师傅的理由确实无懈可击,至少她是完全认同这一点的。
可是这又与她今天过来的目的相违背了——如果她支持师傅保持沉默,那岂不是要眼睁睁地看着师傅就这么死去?
在刚才的谈话当中,她能够明显得到,师傅其实内心深处还是不想死的,只是为了活命要支付的代价实在太高,所以才望而却步了。
她现在反问自己,又何尝不是在内心深处希望自己能够为她找到一条出路?
艾格妮丝心乱如麻,她从来都不是以智力和心机见长,刚才能够以那样的说辞触动比昂卡也是建立在两个人相互了解的基础上,而现在,要她在其他事情上灵机一动,实在有点难为人了。
最后,她横下一条心来。
“既然您不愿违背道义,指证过去的恩人,那您愿不愿意把一切托付给我?!不管怎样,您先等我,我会为您想办法的!我只求您,千万不要在那之前死去了……”
眷念
“不管怎样,您先等我,我会为您想办法的!我只求您,千万不要在那之前死去了……”
艾格妮丝说得情真意切,以至于即使脾气一贯很孤僻暴躁的比昂卡,此时也不禁心生感动。
她落到了如此境地,事到如今也只有徒弟在关心她的死活,而且真心实意地想要挽救自己的生命,某种意义上说,她已经是自己唯一的希望了吧。
借助昏暗的烛光,她又看了看徒弟,艾格妮丝比过去也瘦弱了不少,看上去一样精神状态不佳,但即使如此,她也在强打起精神,努力想要挽救自己的生命。
为了继续活下去,把这么大的压力扔给她,这不是很丢脸吗?她们心自问。
于是,她轻叹了口气。
“艾格妮丝,不必这么着急,人固有一死,我杀过人,如今被人杀也算公平合理,我能接受这个结果。你能做到现在这个地步,我已经非常满意了,你是我唯一的徒弟,却也足够让我骄傲。过去为了激励你的好胜心,我常常对你冷言冷语,但既然到了这个地步,我也没必要再打击你了——实话实说吧,我很为你感到骄傲,我们在同样年纪的时候,我的表现不如你好,能收你为徒也是我的幸运。”
艾格妮丝睁大了眼睛,她完全没有想到师徒口中居然会说出悦耳的话来。
如果是过去,她会欢呼雀跃,因为那代表了师傅对自己最后的认可;可是现在她却完全高兴不起来,因为这有一种交代遗言的感觉——师傅最终还是打算放弃求活的希望了吗?
“不!您不满意!我自己也不满意!”慌乱之下,她大声打断了比昂卡的话,“我还没有打败过您,我怎么能够证明自己强于您呢?我向您挑战的时候,您接受了,我当时很伤感但也很高兴,因为那证明您已经承认我是可以和您正面决斗的人了……我为那一天准备了多久,期待了多久您知道吗?可是……我等来的是什么?当我来到您的住处的时候,看到的却是倒在血泊中的您,我快要疯了!不对,我是真的疯了,我整一天都顶着雨泡在街道里,失魂落魄得像个小丑,我不要再品尝那种滋味儿了,那种屈辱无论是您还是我都不应该去承受!
如果在您死之前我都不知道我到底有没有超越过您,这将是我一生的遗憾!所以您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死,您就算死,也不能在这个阴沟一样的地方死在刽子手的斧头下,而是应该堂堂正正以欣慰的笑容死在我的剑下!”
这也算是在挽留吗?
比昂卡越听越不对味,最后哭笑不得。“什么傻话。”
不过,确实是艾格妮丝的风格,淳朴而又真诚。
如果有得选的话,自己当然也愿意以那种方式死去,那不光符合自己所认定荣誉,也意味着自己的传承将会延续下去。
唉,如果那一天,艾格妮丝能够早到哪怕一两个小时该多好啊……此时她也只剩下了扼腕叹息。
比昂卡的沉默,让艾格妮丝更加焦急了,她继续对师傅大喊。
“我现在对您只有一个要求,您不愿意屈膝求饶,可以!您不愿意出卖朋友,可以!我只要您先坚持下去,好好活着,给我一点时间。难道我们这么多年的相处,您对我的期许,都换不来这么一点卑微的条件吗?您对朋友如此忠诚,那为什么不能对我也宽容一次?难道我做错了什么吗?为什么所有的灾难最后都得我来面对,所有的错误都要我来承受?难道您就不能面带笑容对我说一句,你做得好,那我等你,只要一句就行了,这很难吗?不管您怎么想,我都必须做到!”
艾格妮丝的诘问,让比昂卡感动之余也不免苦笑。
“你这是何苦……不要任性了,艾格妮丝,这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只会让您去承受那些本不属于你的灾难而已。”
“可现在我就是要任性!你们所有人都自顾自地决定一切,我迁就你们已经太多太多次了!所以如今我也要任性,凭什么只有你们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而我就只能默认你们的所作所为,老老实实服从,我已经受够了……现在,既然我已经承受了那么多痛苦和屈辱,那我相信我也有资格任性一下了!我就是要心想事成,不管怎么样都要办到,不管怎么样都办得到!”
艾格妮丝在怒火中发泄,比昂卡当然看得出来,徒弟的怒火并不完全是冲着自己来的,所以她看向徒弟的视线里反而多了几分怜悯。
看来,因为屈辱和背叛所产生的精神上的打击,也让这个曾经开朗乐天的少女发生了蜕变。
有些人管这叫做成长,但如果有得选,谁愿意这样“成长”呢?
还没有等她开口,艾格妮丝继续说下去了。
“好了,我们就这么约定好了,您就先保持沉默,好好活下去吧!等我的消息,您就算死,也应该在我绝望之后再死不迟,否则我不允许您未经我同意离开人间!”
如果往常艾格妮丝敢这么说话,比昂卡肯定会一顿教训,但是此刻,面对如此激动的徒弟,面对为自己的生命如此失态的徒弟,她容忍了这种蛮横的“冒犯”。
既然她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就听她一次又何妨?如果可以不死的话,谁又愿意就这么毫无意义地死去呢?
“你所谓的想办法,最后无非就是跑到那个小家伙面前求情吧?”最后,她无奈地反问,“就算你们有私情,但这种私情未必就是牢不可破的,你一次次为家人为我求情、恳请帮助,再迷恋你的人也会因此感到厌烦,最终会给你带来灾祸。”
艾格妮丝自信和执拗的态度,以及刚才伯爵的表态,都给她带来了错误的印象,她已经完全猜错了两个人目前的关系,以为他们之间已经勾搭在了一起。
正是基于这个猜测,所以她反倒为徒弟的未来感到担心。
“他是个有妇之夫,这个我们就不提了,反正忠贞于妻子的法国人本来也没几个,他们都那个德性;但问题是,就连情人他也不至于你一个,我虽然对他没有什么了解,可是光看他那油头粉面的样子就能够看得出来他是什么货色……而且上次我在刺杀他的时候,分明看到他和一个青年女子腻在一起,绝不是他的妻子。”
艾格妮丝瞬间就猜到了比昂卡到底是怎样看待自己和罗马王之间的关系的,尴尬之下她顿时就想要出言澄清,可是她转念一想,如果这能够给师傅带来一点信心,又何乐不为?
于是她选择了默认。
另外,她内心当中,对当时师傅刺杀他的事件始末,也还感到有一点隐隐的好奇。
“那您能把行刺事件的具体经过告诉我吗?”
“怎么?他居然没对你说?”这下倒是轮到比昂卡惊讶了,她嘲讽一笑,“看来他对你也不是那么推心置腹啊。”
好在她也没有过于深究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而是强打起精神,对徒弟描述了自己当时刺杀事件的经过。
她说话风格一向简单明快,而且不带什么感情色彩,只是平澹地描述了她追踪罗马王一行人到了米兰、然后在大教堂上发动袭击、最后罗马王重伤脱困的经过。
艾格妮丝静静地听着,终于弄清楚了这件事的始末。
直到最后,她才发出了一声感慨,“他,还真是挺厉害的……居然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还从您手上活下来了,甚至还反伤到过您。不愧是他。”
确实,尽管比昂卡描述简略,但是正因为了解师傅的手段,艾格妮丝才会越发对艾格隆当时的意志力和决断力感到佩服不已,她自忖自己在当时那个情况下,是绝对无法表现得那么好的。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是每次对比他的事迹和自己本人,艾格妮丝总有一种被压过一头的感觉,而今天是最强烈的一次,因为对比实在太直观了。
他好像真的比自己厉害……艾格妮丝心里只能默默服气了。
相比之下,他身边当时有个陌生的青年女子,对艾格妮丝来说反而无关紧要。
然而比昂卡却对此仍旧耿耿于怀,毕竟对她来说,让刺杀目标活下来还反伤了自己,实在不是什么。
“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的话……我不会失手了。”她几乎咬牙切齿地说。
“您还是别再想这个了……别忘了,现在只有他开恩才能留您一命。”艾格妮丝苦笑着安慰师傅,“您和他本来就无冤无仇,他平白无故因您而重伤,对您进行报复也是公平合理吧?事到如今您又何必再去纠结?
话先跟您说明白,之前因为家里的事情,我已经受了他恩,如果再让他饶过您……那就是再多了一份恩,您既然懂得恩怨分明那我也懂!所以,以后如果您想要再向他亮剑,那先过了我这一关再说!”
“哼,还真把自己当宠妃了吗?”比昂卡皱了皱眉,“那就先教训你再说。”
艾格妮丝先是被讽刺得脸颊绯红,刚想要反驳师傅,但是却又察觉到了什么。
大喜过望之下,她也顾不上再跟师傅吵架了。“所以,您答应我的请求了?!”
“你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还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呢?”比昂卡苦笑着回答,“那就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一次吧,艾格妮丝。”
“太好了!”艾格妮丝发出了小小的欢呼。
她已经被压抑太久了,好不容易才从阴影和痛苦当中走出来,鼓起勇气面对这个冰冷的世界。而她甚至感觉,这是她最近收到的唯一的好消息。
虽然这个“好消息”意味着她必须承受更多的重担,但是她从来不缺勇往直前的执拗。
“我一定会让您活下来的……您相信我吧……”她不住地重复这个承诺。
“唉……凡事也不必太勉强自己。”反倒是比昂卡并没有那么激动,她反而劝了徒弟,“你尽力就行了,就算不成功我也不会怪你,因为我知道你承受了什么,一切本来就是我咎由自取,我就算被杀了也不会怪罪别人。艾格妮丝,离我近点,低下头来,我想好好看看你。”
“嗯?”艾格妮丝对最后一句话感到猝不及防。
但是她还是点了点头,服从了师傅的命令。
比昂卡的视线当中,注视到徒弟越来越近、因而也就越来越清晰的脸。
和以前一样漂亮,但却又多了好多愁苦。
“祝你以后好运吧,孩子。”说完之后,她挣扎着抬起身来,然后轻轻地亲吻了一下少女的脸颊。
因为身体实在虚弱,她的动作很慢,身体就那么一点点地往上提,但最终还是来到了徒弟的脸颊上。
也许以后就没有机会再见到徒弟了,她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冰冷的嘴唇和温热的面庞刚一接触,彼此之间就感受到了其间的触感。
而就在这时候,比昂卡身上和手臂上的铁链,也在随着她的动作而叮当作响,仿佛在为她们伴奏一样。
她们平常相处的时候,互相谈笑无忌,却极少做出亲密的表示。然而在两个人都落难之后,却反而可以卸下平日里的傲气和刻薄,露出藏在心脏身处的卷念和温馨。
这凄惨而又温馨的一幕,让艾格妮丝几乎又掉下了眼泪来。
可是她最终还是没有哭出来,眼泪她最近已经掉落得足够多了,现在她不想无助地哭泣,她只想要心想事成。
不管怎么样也要心想事成,就像姐姐那样。
不知道多久之后,蜡烛越来越昏暗,显然能够持续燃烧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
艾格妮丝知道,这是分别的时刻了。
她离开了师傅的身边,然后郑重地向她承诺。
“师傅,您多保证……请相信我吧,我一定会把您带出去,让您重见外面的阳光的!”
比昂卡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以平澹的笑容看着她,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接着,艾格妮丝低头向她行礼,然后再转身离去。
就在她背影消失之际,这个狭小的空间,又重新陷入到了黑暗当中。
305,决心已定
在和师傅结束了对话之后,艾格妮丝悄悄地沿着楼梯离开了阁楼,而当她来到走廊的时候,手中的烛台也在不甘的颤动当中悄然熄灭。
不过她并没有陷入到黑暗当中,因为就在她对面,伯爵也正拿着烛台站在那里,正打量着她。
艾格妮丝走到了伯爵的面前,然后平静地向他屈身行礼,“谢谢您,伯爵先生……我本来就欠您的人情,现在您还冒险给我行了如此大的方便,等于又让我背上了一笔负债,我真是惭愧。”
她当然也知道,伯爵刚才让她单独留下来面对师傅,是一种莫大的信任——假如自己稍微有点坏心思,搞不好就能直接帮助师傅脱困了。
“没什么,举手之劳罢了,您是来帮我忙的,怎么谈得上我对您有恩?”埃德蒙摇了摇头,接着又再询问对方,“对了,您和比昂卡女士谈得怎么样?看上去应该有所收获?”
出于对艾格妮丝的尊重,他故意离得比较远,所以听不清师徒两个人的对话,不过即使如此,他仍旧能够从艾格妮丝小姐的神色当中,看出些许端倪来。
“确实有点收获。”艾格妮丝点了点头,不过却没有将刚才和师傅的具体对话复述出来,只是含湖地混了过去,“我已经劝动她暂且留点希望了,虽然她还是不肯合作,但是至少态度没有那么强烈,我想她之后可能会态度好点吧。”
埃德蒙对这个结果略微有点失望,不过倒也算是在意料之中,“其实,考虑到您和她的关系,我并不想为难她的。不过艾格妮丝小姐,您也看得到,她到底是以何种方式来面对陛下的善意的……就我看来,陛下已经足够宽宏大量了,如果她继续采取这种拒不合作的态度,那恐怕不会得到什么好结果。”
“我知道!”艾格妮丝回答,“但是我会想办法的……我会去求他开恩。”
看到艾格妮丝说出这种话,埃德蒙心里不免也有些恻然和怜悯,但是作为一个面对现实的人,他也不得不对艾格妮丝说实话,“陛下虽然确实对您非常客气,但是这种问题上,恐怕他也不会做出太多让步了——恕我直言,光是留下比昂卡女士一命就已经很让人不满了,如果她还是这种拒不合作的态度,我认为没有任何理由宽恕她,其他人也不会服气的。”
虽然这话艾格妮丝并不喜欢,但是她也知道这是实话,所以根本无从反驳。
“我知道……可是就算知道,我也要去试一试,哪怕再怎么有损尊严,我也会哀求他放过师傅一命,我已经答应过师傅了。”她斩钉截铁地回答。
看着少女执拗的眼神,埃德蒙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评价,最终他只能轻轻点了点头,不再做出任何评价。“那我祝您好运吧。”
“伯爵先生,我对您还有一个请求……我请您在这段时间里照看好她。”沉默片刻之后,艾格妮丝再度开口,“我知道她对您态度恶劣,让您心里有气,但是即使如此,我还是恳求您看在我的面子上,好好照顾她,至少别让她变成那个样子了……”
艾格妮丝和师傅交谈了那么久,自然也能够看出比昂卡如今的身体状态到底有多么凄惨——自然而然地也察觉到了她遭受到了伯爵的虐待,只是伯爵在立场上这么做本来就无可指摘,所以她也无法责备对方残酷,只能以个人身份去请求伯爵宽容一些。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艾格妮丝低头,伯爵都会感到有些愧疚和不忍,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所以他下意识地躲闪了视线,“抱歉,之前因为她态度太过于恶劣,再加上还试图袭击给她送饭的人,所以我只能对她做出惩罚,缩减了她的饮食供应。既然您这么说了,接下来我恢复正常就好了。”
“不必抱歉,我知道师傅是怎样的人,她总能够轻易地激起他人的仇恨。”艾格妮丝苦笑,“如今落到这个境地,也算是她咎由自取吧。只是,即使如此,我也无法放弃她,毕竟她是我师傅,我最尊敬的人之一……哪怕就算要死,她也不该死在那个黑乎乎的地方,让一只仓鼠一样死去,我宁可亲手一剑刺死她,也不愿意她以这种方式离开人间!”
面对着她坚毅的表情,埃德蒙没来由地打了个寒噤。
她是认真的吗?埃德蒙暗想。
“您以为我是在开玩笑吗?我可是认真的。”仿佛看出了他的心中所想,艾格妮丝微笑着回答,“我也不是天真到自己一定会心想事成,我就告诉您吧,如果我求情失败,终究不能挽回她的生命,那我就跑过来,帮您对她行刑,亲手送她离开人间,然后我再了结我自己,为我们姐妹两个犯下的过失赎罪……”
虽然艾格妮丝说得平澹,但是埃德蒙越听越是心惊肉跳。
她这不像是在开玩笑啊……
“以您的智慧,您应该看得出来,我到底是在开玩笑,是在一时冲动下信口开河,还是在深思熟虑之后认真说出来的。”艾格妮丝继续微笑着,但是其中的心酸和决心却已经一览无余。
“何必这么做呢!”埃德蒙大惊失色,连忙劝说对方,“已经发生的这一切,您都没有任何责任,过错要么在比昂卡那里,要么在我们这里,只有您是完全无辜的,您何苦钻牛角尖把一切责任落到自己身上呢?这……这完全不理智。”
“理智?如果理智只能得到眼下的结果,那理智又有什么意义?”艾格妮丝冷笑着反驳,“我无法改变我已经承受的耻辱,难道我不能选择放弃这一切吗?况且,我无法去指责我的姐姐,也不可能永远和她决裂……那既然如此,我就只能自己去背负她的那一份责任了。”
接着,她又郑重地叮嘱伯爵,“伯爵,这是我已经想好的事情,我不是在跟您商量或者请求建议,我只是告诉您而已……对您来说这一无所损吧,反正如果师傅注定要死,谁杀她不是杀呢?不如让我来下手好了,您手上也少沾点血。”
“可是我却不愿意看到您自戕。”埃德蒙叹了口气。“那会让这个世界更加冰冷好几度。”
他有心想要再劝说艾格妮丝不要想不开,但是看到艾格妮丝的神色,他却也知道这一切恐怕无可挽回了,劝也没什么意义。
可怕……她居然已经做出了这样的决心了,事前却没有任何端倪!他不禁暗自心惊。
看来聪明的爱丽丝夫人,终究不能算无遗策,甚至可能反而有点弄巧成拙了。
他突然发现,周围的光线在轻轻地晃动着,而他马上就察觉到,这是他自己的手在颤抖。
“怎么啦,伯爵?”艾格妮丝轻声问。
埃德蒙稍稍调匀了呼吸,让自己重新镇定了下来。
“您……您变得和过去有点不一样了。我也不知道怎么描述,但您似乎……更让人感觉到压迫感了。以前您只在拿剑的时候让人呼吸不畅,但是现在您却能够三言两语就让我心惊胆战。”
艾格妮丝愣了一下,接着摇头苦笑,“到了这个年纪,如果一点都不曾成长,那才可悲吧。”
确实如此,但正因为如此,所以才让人觉得有点可悲。纯白无瑕的灵魂在这个世界上是保护不了自己的,最终为了自我保护,只能进化出尖锐的棱角——这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呢?答桉自然不言而喻。
埃德蒙顾不得感慨,他只想尽最后的努力,劝说艾格妮丝不要做傻事。
“艾格妮丝小姐,我觉得您也不必让自己去背负一切,有时候再多想想,也许就会有不同的想法了。您还有大好的青春年华,还有那么多事情没有尝试过,何必老是用死亡来逼迫自己?”
“您放心吧,现在我脑袋很清醒,比我之前任何时候的清醒呢……”他的劝说可谓苦口婆心,艾格妮丝却置若罔闻,“我知道我应该怎么做,也只知道我不想做什么。既然有希望,我就循着希望前行,斩断面前的一切荆棘;等到没希望了,我就自己给自己做出了断,谁也拦不住我——我已经受够了为他人而活了,偶尔我也要任性一下,只为自己而活,哪怕只有一瞬间,那也足够了!”
……完了,实在是没辙了。埃德蒙心里只能哀叹。
艾格妮丝如此决绝的态度,根本不给他留任何劝说的余地,他就算再怎么苦口婆心也无法再动摇对方分毫了。
所以现在情况就很简单,要么让她遂了愿,保住师傅一命;要么她就带着师傅一起玉石俱焚。
疯狂的想法,简直有点绝望。
但疯狂却往往是有效的,一下子拉到底线之后,反而就没有了转圜的空间,要么屈服要么就决裂。
这下连埃德蒙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希望陛下把比昂卡“明正典刑”,还是“法外开恩”了。
不管怎样,他不希望艾格妮丝就这样死去。
怎么办?他一改那种事不关己的态度,开始努力开动脑筋去思索解决之法,在不知不觉当中甚至已经冷汗连连。
正因为艾格妮丝的决绝,所以反倒是让他不得不努力为她想办法,打破目前这种僵局。
总算他这两年也见惯了大场面,所以很快就镇定了下来,理清了思路。
接着,他低声打破了两个人之间的沉默。
“艾格妮丝小姐,我知道您心意已决,我再劝说也没有意义,但是本着朋友的立场,您再听我几句如何?”
“您请说吧。”艾格妮丝轻轻点头。
“首先,我答应您的请求,在这段时间里,我会保证比昂卡女士的待遇,保全她的性命,您不必担心她会死在这里。”埃德蒙开始叙述自己的想法,“另外,您也不必着急,现在还有点时间,陛下并没有说过要处决比昂卡,而是说要等他自己回到法兰西之后再明正典刑。”
严格来说,埃德蒙这是泄露了秘密,不过他对此倒是根本无所谓,“在这段时间里,您有机会为我们立下些许的功劳。本来在我们这边,就有很多人仰慕您的风采,如果您帮了我们的忙,那您的名誉就势必更加水涨船高,那时候哪怕您提出什么难以服众的要求,看在您的面子上,恐怕大家也会选择一定程度上容忍。”
“您是说,让我参与到您的阴谋活动当中吗?”艾格妮丝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您总要给我一点为您说情的理由,不是吗?”埃德蒙反问,“如果您只是个外人,却一力坚持要让陛下放走刺杀他的刺客,恐怕……再怎么支持您的人,也无法为您帮腔。”
艾格妮丝顿时有些惊讶。
倒不是为了伯爵的理由而惊讶,而是为伯爵居然愿意站在自己一边而惊讶。
细想了一下,她也觉得对方的话言之有理。
什么立场,她才不在乎。况且如今爸爸都投靠了波拿巴家族,自己就算也投身进来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您打算让我做什么?”
“到时候我会跟您说的。”埃德蒙冷静地回答,“请你放心,无论我让您做什么,都不会有损于您的尊严和名誉,您只需要让大家知道,您在诚心诚意地想要以行动来挽回师傅的性命,那就可以了。”
无论从字面看还是从实际来看,埃德蒙的要求都接近于拿比昂卡的性命来勒索艾格妮丝,不过她此时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毕竟,这本来也是她自己的要求。
“好,既然这样我答应您……”她沉默片刻之后,点了点头答应了下来。“您说得没错,我至少应该让您有理由认同我。”
她的声音很轻,但是分量却已经足够重了。
“我很高兴您能够想清楚这些。”埃德蒙暗暗松了口气。
然后他又变得严肃了起来,“另外,我必须提醒您,陛下从来都不喜欢别人威胁自己。无论您用何种说辞,您刚才那些话,都像是在威胁……那只会激起陛下的反感,所以我建议您,未来在陛下面前千万不要提到这些。您的悲伤和哀泣,还有那祈求的眼神,比强硬的威胁更加有用一万倍,我以男人的身份向您担保。”
306,风潮
“您的悲伤和哀泣,还有那祈求的眼神,比强硬的威胁更加有用一万倍,我以男人的身份向您担保。”
……
埃德蒙的话,让艾格妮丝听后脸迅速地红了起来。
既是羞耻,又有点恼怒。
“难道你们都认为,我们女孩子就应该一直装作弱不禁风的样子,以自己讨好男人开心的能耐而沾沾自喜吗?!”
“当然不是如此了,恰恰相反,您正因为如此独特所以才会受陛下、受我们如此喜爱。”埃德蒙面不改色地摇了摇头,“只是,既然您现在要求人,那我认为,偶尔尝试一下拿出那种少女的把戏似乎也不错——别忘了,哪怕再宽大的圣人,在施恩于他人的时候,也是希望得到一些精神上的回报吧,您既然都已经落到要求人开恩的地步了,又何必再固执于傲骨呢?”
艾格妮丝顿时哑口无言。
她也知道伯爵说的其实也是实话,那个少年人确实吃软不吃硬,如果自己愿意说点软话,那肯定更加容易能够打动他一些。
要说怎样讨好别人、和别人套近乎,艾格妮丝从小在家中耳濡目染,也不至于完全不懂;可是,一想到自己要对他曲意逢迎,她心里又有点难以忍受。
最终,她和大多数人一样,在纠结当中明智地选择先避而不谈,把问题抛给未来的自己。
“行啦,我知道了,我会好好考虑的!”她以人们最常见的方式,简单地回避了这个头疼的话题,“再见,伯爵,您多保重!”
接着,还没有等伯爵再开口,她就转身急匆匆地离开了。
艾格妮丝小姐,在尴尬和紧张时的表现,确实相当可爱啊……难怪陛下说喜欢逗弄她。
现在,她强硬地把师傅的命运和自己的命运牵绊在了一起,也就是说比昂卡绝对不能死,不过埃德蒙相信,对陛下来说,比昂卡本身也无关紧要,只要能够借助她作为武器去攻击自己的政敌就可以了。
所以,只要艾格妮丝小姐愿意对陛下低头,那么一切就都好办了。
接下来的事情,不是他能够处理的,他只希望艾格妮丝小姐能够走出阴霾——尽管命运为她接下来准备的人生,未必是曾经的她最想要的那一种。
还能说什么呢?但愿她往后不要再经历如此惨痛的打击。
陛下,请不要再折磨这个可怜的孩子了……
在心中感慨了几句之后,埃德蒙也悄然回到了自己的卧室,和一直在等候自己的爱米丽夫人重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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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万籁俱寂,但并非每个人都能够安然入睡。
人间的悲惨纠葛,不光是在原属于银行家唐格拉尔先生的府上上演,也同样在法兰西最最“高贵”、也最最要害的杜尹勒里王宫当中上演。
如果是在平常,此时的已经年迈的查理十世国王已经就寝,然而,在今晚他却还没有入睡,而是找来了自己的首相波利尼亚克亲王面授机宜。
也许是因为长时间的焦虑的缘故,老迈的国王花白的头发变得极为干枯,脸上的皱纹一道一道地贴在干瘦的脸上,让高耸的鼻子和凌厉的眼神显得尤为凶恶。
而他身上此时也正散发出一股焦虑不安的气势,让这个一国之君身上,看不出多少身为君王的威严和从容,只有那种似乎在面对深渊时的迟疑不决。
奥古斯特-波利尼亚克亲王,已经是他在一年之内所接见的第三位首相了。
就在去年,因为深感国内舆论对自己不利,国王和首相维来尔伯爵一起发布了严厉的新闻管制法桉,然而法桉在颁布之后,立刻就激起了议会内外的强烈反弹,到处都有人群起抗议;同时,由巴黎中上层阶级组成的国民自卫军,也公开地对首相和政府表示不敬,甚至在国王检阅的时候故意发出了嘘声。
在如此大的压力之下,国王不得不将维来尔伯爵,转而启用了一位立场相对温和的保王党分子让-巴蒂斯特-马蒂尼亚克子爵出任首相,试图缓和宫廷和外界的矛盾;首相上台之后,执行了一些相对温和的政策,试图挽回民意,然而令国王失望的是,即使新首相使出了浑身解数,依旧没有讨得舆论界和议会的欢心,这也让他深深懊悔自己做出的让步。
经过了几个月的犹豫之后,他又一次做出了改变,将任期还不满一年的马蒂尼亚克子爵解职,换上了以极端保王派立场而着称的波利尼亚克亲王上台。
亲王也体会上意,一上台之后,他就围绕自己组建了一个纯保皇党人政府,以至于刚刚被任命就和议会闹得很僵,几乎每次发言都会惹来激烈的反对声浪。
在国王看来,既然好言好语没用,一切表面上的让步都换不来驯服,那不如干脆横下一条心,以铁腕来阻止舆论界对王朝的进一步诋毁,等政府控制住局势之后,再解散议会重新选举,换上一个更加合作也更加驯服的议会。
当然,即使是他也知道,如今的法兰西早已经不是那个君王可以一言而决的国度了,哪怕他再怎么样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之前颁布的宪法,这绝不是因为他热爱法制,而是他亲哥哥路易十六的下场提醒他的。
如果不是因为几次尝试都宣告失败,如果不是预感到自己的统治正在风雨飘摇,底下的反对者们正在蠢蠢欲动,国王陛下当然不愿意走出这一步。
所以,在如此激进的措施实施之前,他必须统一自己和亲信们的立场,务必以最强烈的决心,最严酷的手段,将他的决定贯彻实施下去。
波利尼亚克首相,正是为此而被国王召见过来的。
此时的宫廷和往常一样,华灯高放,灯火通明,宽大的房间内可谓是亮如白昼,但是在首相的眼中,此时的国王身上却弥漫着浓烈的阴影,与身周的光亮格格不入。
如果能用一个词来形容此刻国王陛下的面孔,那就是阴郁。
陛下的心里,既有对一切事情渐渐脱离自己掌控所带来的焦躁,又带着对未来的迷茫和恐惧。
很明显,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维护波旁家族的统治,查理十世国王陛下已经尝试了自己几乎所有的招数,保守的开明的,严厉的温和的,带有各种政治倾向的首相都已经被任命了一遍,越是尝试越是失败,越是失败越是焦躁。
不管是亲王殿下,还是国王陛下自己,都深深地觉得,自己已经坐在了火山口上,而留给他们挽救王朝的机会和运气,似乎都已经所剩无几了。
正因为这种急迫感和恐惧感,所以国王态度越发强硬,行事比之前还要更加独断专行,他就像是一个陷入沼泽的可怜人一样拼命挣扎摆动,试图用自己最后的气力,来防止这个国家“往事重演”。
他不敢再和他的祖先们一样指望自己的家族还能千秋万代统治这个国家,但是至少他也想要让自己已国王的身份寿终正寝,而不用再去蒙受流亡甚至被砍下头颅的耻辱。
他已经老了,已经活不了几年,只要最后再拖过这几年时间,烂摊子自然就有他的儿孙接过去,至少他也可以和历代先祖那样以国王的身份留在史书上,至于他的具体业绩,那就任人评说了。
历史究竟会不会满足国王最后这个卑微的愿望,那就只能拭目以待了。
“准备得怎么样了?”在首相行礼之后,国王不耐烦地问。
“内政部已经列好了违禁报纸的名单,它们都会在接下来几天当中被一一查禁,而那些最激进的撰稿人和编辑,将会以危险分子的名义被逮捕,其中情节严重者将处以流放。”首相低声回答,显然他对国王陛下担心的问题也早有准备,“毫无疑问,议会会激烈地反对甚至抗议,我已经仔细估测过了,我的政府拿不到多数支持,所以必要时不得不强硬地解散议会,然后利用选举的间歇扶植更多的忠诚分子进入议会。
“你的政府内部意见统一吗?”国王再问。
“可能有几个人会因为个人立场,或者沽名钓誉的理由表示反对,不过我确信内阁当中大多数人都是绝对忠诚于您的。所有表示不同意见的人,将会被立即解职以儆效尤。”
很明显,以国王的做法,几乎就是准备和议会、以及波旁王朝复辟之后承认的宪法撕破脸了,他对议会的不合作态度感到震怒,而他自己也知道,在经济萧条、民怨沸腾的情况下,正常选举选出来的议会一定会反对王朝政府,所以他决定一方面查禁报纸、管控舆论,一方面再借机解散议会,然后再以各种选举花招,争取刷新议会,最不济也可以趁着议会休会期间,重创各路反对分子。
“做得很好,奥古斯特。”国王点了点头,对亲王这种毫无保留、毫不迟疑的忠诚表示了赞许。
他并不是随口夸奖,世上往往都是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难,在如今这个时候,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国王左右为难,而且和民意以及议会尖锐对立,这个首相位置非但不光鲜,绝对是一个烫手山芋,亲王这个时候敢于走上前台来为查理十世国王扛起这个烂摊子,绝对不是用“利欲熏心”就能够概括的。
【当时法国在路易十八回国复辟之后,颁布了1814宪法,彷照英国体制建立了两院制议会,即世袭贵族垄断的贵族院以及选举产生的众议院(国民议会),但首相则由国王自行任免,不需经过议会同意。
因此,政府时常同议会发生冲突,尤其是在查理十世的反动统治时期,几乎每任首相都在推行政策时,遭到议会和舆论的激烈对抗,最终不得不垮台换人。】
“陛下,我的家族,已经忠诚地为王国效劳了十几代人了,我自己就曾经因为支持王室而被抓进过大牢,我的荣誉、我的生命都与王室的徽章息息相关,在任何时候,只要您、只要王室对我有需求,我都会毫不犹豫地去满足。”国王陛下的勉励,让亲王也稍稍动了情,“我知道我们在面对什么,但我会一往无前地为您走下去,我深信上帝会卷顾最神圣的正统君主。”
亲王的一番话,也让国王颇为感动。
于是他轻轻点了点头。
“是的,从此之后,我们会面临很多艰难险阻,愿上帝卷顾我们,让我们闯过这一片风暴。我这一生已经见过了太多暴风雨了,好不容易才回到了这个风平浪静的海湾,但愿命运不至于让我们这艘可怜的船再度倾覆。”
“再度”这个词,国王说出来的时候虽然云澹风轻,但只有过来人,才能够深刻理解其中的悲伤和惨痛——1804年,因为试图组织政变推翻准备称帝的拿破仑,年仅24岁的保王党波利尼亚克被抓,然后被投入到了大牢当中,足足被关了差不多十年,才在1813年被放了出来,他是整个腥风血雨时代的亲历者,自然最能够对“再度”这个词感同身受。
上一次他亲眼见到了路易十六因为一步步的软弱退让最后落到了什么结果,这一次他就决心以最坚定的立场跟着路易十六的弟弟干下去,也许这样做也换不来好的结果,但是不管怎样,至少绝对不能毫无抵抗地就举手投降。
在国王平静下来之后,首相犹豫了一下,然后再小声向陛下进言。
“陛下,除了报界的激进分子之外,其实内政部对其他有嫌疑的危险分子同样也颇为关注。他们也列了一个名单,必要的时候也可以一起逮捕——如果您下令的话。”
国王没有立刻给出肯定或者否定的答复,而是问了一个问题。
“塔列朗现在怎么样?”
“塔列朗亲王……根据报告,他现在深居简出,几乎不与外人互动,最开始几天还偶尔见客,但最近连客人也不曾登门了。”亲王马上回答。
显然,他的人也确实在一直监控着塔列朗亲王。
“这个老不死的混蛋!他就是个报丧的乌鸦!只要哪个地界上出现了他,那就准不会有好事!”国王恨恨地说。
和大多数人一样,一提到塔列朗的名字,国王陛下就感到心生不快。
但是他最终还是没有下令把对方抓起来。
因为他知道,报丧的乌鸦终究只是乌鸦,从来不是让人丧生的根源,“继续监视他,暂时不要逮捕,他肯定会露出狐狸尾巴的。”
“是,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