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2,摊牌
在爱米丽的引领下,爱丽丝又来到了会客室,见到了早已经等候在这里的埃德蒙-唐泰斯。
此时的伯爵已经整装一新,面孔虽然和往常一样严肃,却又有着掩饰不住的春风得意,再加上被精心梳理过的头发,更加显得精神抖擞。
看来,爱米丽夫人的顺从和逢迎,让他品尝到了男女之欢,更让这一刻孤寂的心得到了久违的温暖。
她一眼就看得出,埃德蒙已经沉浸在了这份幸福当中,真的把爱米丽和欧仁妮当成自己的家人了——
爱丽丝知道,爱米丽夫人并不算什么好女人,但是她也知道爱米丽足够聪明,知道权衡自己现在的处境,也知道讨好伯爵是让自己下半生安全着陆的唯一方法,所以她会扮演一个好情人,会给予埃德蒙一切他需要的情感支持。
这就够了。
毕竟,多少人一辈子连虚假的爱和温柔都没有办法得到。
只要能把幸福演下去,演一辈子,那也是不错的人生了吧……
“伯爵先生,早上好,您看上去气色很不错。”驱散了心中的杂念,爱丽丝温和地向埃德蒙行礼。
“夫人,早上好。”埃德蒙连忙也向她致意,“我……我感觉非常好,您确实让我看清了前路的方向。我和爱米丽都感谢您。”
在经过了那么多年的孤寂生活之后,他终于品尝到了家人之间的温暖,多年积累的渴望就此倾泻而出,铭记这些难忘的日子。
埃德蒙此时确实非常感激爱丽丝,没有她捅破那层窗户纸,天知道自己还要纠结多久,又还要把这甜蜜的幸福时光延后多久。
虽然这份好感,肯定取代不了他对陛下的忠诚,但是只要在不违背陛下忠诚的前提上,埃德蒙也非常乐意为这位女士效劳——这也正是爱丽丝的目的。
她原本不知道那么多内情,来到这座府邸之后,通过观察灵机一动,干脆点破窗户纸,促成了这两个人的“好事”,不光是帮助了朋友,也让自己收获了他们两个人的感激。
这些“感激”现在还不能给她带来多少实际上的利益,但是她相信,以后的某一天,“存款”会有被支取的那一天,而伯爵这样的人,肯定可以做到许多人做不到的事情。
“您不必说得这么客气,既然身为朋友,能帮助您的地方,我自然都会帮忙的。”爱丽丝笑容满面地回答了伯爵,“那今天您准备好了没有?”
“我准备好了!”埃德蒙下意识地挺起了胸膛,“我可以按照您的吩咐行事。”
于是,到了晚上,一辆马车悄悄地从这座府邸驶出,接着来到了不远处的街角。
车厢里坐着的,自然是爱丽丝和埃德蒙两个人了。
马车静静等待着,谁也没有说话。
在黑夜当中,有另外一辆马车接近了他们,然后就在旁边停了下来,埃德蒙定睛一看,发现这辆马车上面有着诺德利恩家族的纹章——显然,这就是接他们过去的。
爱丽丝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两个人一起走下了马车,再登上了这辆马车。
而在车厢门打开之后,埃德蒙愕然发现,车厢里已经有个人了。
借助马灯昏暗的光线,他定睛一看,发现赫然是艾格妮丝小姐。
片刻的惊愕之后,他立刻回过神来——这应该是姐妹两个人越好了的,艾格妮丝来保证自己和姐姐的安全。
“艾格妮丝小姐,晚上好。”进入车厢之后,他低声向对方问好。
而相比于精神抖擞的埃德蒙,艾格妮丝却有点心情复杂,只是勉强地埃德蒙笑了笑。“晚上好,伯爵先生。”
艾格妮丝此刻确实悲喜交加,一方面她为家里即将得到强力的帮助、借此摆脱危机感到高兴,另一方面,她却也在为姐姐和父亲之间不可避免的争吵和摊牌而感到悲伤。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那确实只能继续走下去了。
她用复杂的眼神看了看姐姐,却发现姐姐的脸上只有着澹然的微笑,既没有愧疚也没有退缩。
姐姐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她想不出答桉。
都怪特雷维尔父子两个把她给教坏了!最后,她只能恨恨地把责任推到了别人身上,毕竟,她根本不愿意去恨姐姐。
就在三个人的沉默当中,马车缓缓启动,而这一次它在路上没有做任何停留,径直地进入到了艾格妮丝的家中。
接着,他们三人在后门进入,然后沿着已经空无一人的走廊,进入到了二楼一个隐秘的房间之前。
沿着熟悉而又陌生的走廊,爱丽丝心里突然有一种久违的畅快感。
当初把我赶出门外权当我不存在,如今却不得不对我奉若上宾……我不是跪着求回来的,我是踹开门大大方方走进来的。
虽然称不上如同波旁复辟一样的“王者归来”剧情,但是此时她的内心里却还是有一点点扬眉吐气的感觉。
也许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被人如此对待了。
就在爱丽丝沉思间,艾格妮丝轻轻地敲了敲门。
“爸爸,客人都来了。”
“让他们都进来吧。”门中很快就传来了回应。
这声音还维持着镇定和威严,但是很明显地露出了一丝紧张。
——这倒也容易理解,毕竟,在家里接见波拿巴家族派出来的使者,实在有点让人心里压力巨大。
艾格妮丝打开了门,然后将姐姐和伯爵都带了进来。
此时,公爵正端坐在椅子上,看着他们两个。
而埃德蒙也借机观察了一下公爵。
相比于两年前见面的时候,公爵显然要苍老了不少,头发变得更加花白,原本就瘦削的身躯,现在更是显得精力不济。
而公爵也很快就认出了埃德蒙。
“基督山伯爵?”他脱口而出。
上一次,也是艾格妮丝带着伯爵来到自己加中的,并且使用了这个头衔介绍给父亲。
本来这种客人公爵接见过千百个,也无暇去记住,但是后来传来消息,来希施泰特公爵在希腊封了一群贵族,里面就有个基督山伯爵,这时候他才悚然而惊,并且铭记了伯爵的模样。
现在两个人又见面了,而公爵立刻就猜测,他就是来希施泰特公爵派来的特使。
“伯爵,我们又见面了。”于是,他脸上露出了干巴巴的客气微笑,然后涩声向对方问好,“很遗憾我以这种状态来面对您,只不过最近烦心事有点多,我有点顾不上维持仪态了。”
“我能理解您的心情,大人。”埃德蒙礼貌地欠了欠身,但仍维持了自己的尊严,“对已经发生的一切,我感到非常遗憾。”
“我们每个人都非常遗憾……”公爵苦笑着叹了口气,接着他直接进入了正题,“那么,您想必是作为使者过来找我的吧?给我带来了什么消息呢?”
“这一点您倒是弄错了,阁下。”埃德蒙不动声色地回答,然后又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爱丽丝,“您要问的应该是特雷维尔夫人,因为她才是陛下委以全权的人,我只是被她带过来见证的而已——”
“爱丽丝!?”公爵顿时呆住了,彷佛听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话。“怎么可能……她?!”
他怎么也想不通,来希施泰特公爵居然会把这样的重任交给自己的女儿,区区一个妇人。
说实话这一点埃德蒙之前也想不通,不过在见识到爱丽丝夫人谈笑间的作派之后,他倒是理解了。
而现在,需要“上上课”的,就轮到公爵本人了。
“父亲,伯爵先生没有说谎,我确实被陛下授予了全权。”在父亲的注视下,爱丽丝不慌不忙地接茬了。
接着,她又从自己的衣袖里拿出了那封亲笔信,恭恭敬敬地递给了自己的父亲,“请您过目一下。”
公爵呆呆地接过了信,然后浏览了一遍。
虽然白纸黑字确实证明了女儿没有说谎,但是他一时还是没有能够从这个冲击当中走出来。
最后,他忍不住苦笑了起来,“真没想到啊,我们的罗马王这么会开玩笑!”
正视了事实之后,他觉得罗马王是想要跟自己开一个恶劣的玩笑——毕竟,自己和女儿关系早已经破裂。
“您可不能把我当成一个玩笑,阁下。”爱丽丝依旧镇定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兹事体大,陛下要付出的代价不是一个小数目,他不会拿着这笔钱开玩笑,如果不是出于对我的信任、对我能力的认可,他肯定不会授权于我。所以,父亲……您不必担心我和您之前的恩怨会影响到我之后的行动,我会站在陛下的角度,认真地履行的职责,只有这样我才对得起他的信任。”
看着侃侃而谈的爱丽丝,公爵一时沉默无语。
父亲对女儿都有着绝对的心理优势——因为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公爵自然也不例外,他根本不相信女儿有能耐做这么大的事情,可是现在的女儿,身上却有一种他捉摸不透的东西,让他不敢轻易小觑。
他能够察觉得到,此刻,无论他是破口大骂还是开口求情,女儿都不会有所动摇。
再说了,他的尊严也不容许他这么干。
“爱丽丝……那你想要什么?”片刻之后,他干巴巴地问。
“这应该是我问您才对,您想要什么?想要多少?”爱丽丝微笑着反问。“父亲,想必您知道,我之前去了瑞士拜访陛下,如今才刚刚回来,我虽然知道您深陷财务危机,但不知道具体的情况……我希望您能够详细地列明一个清单,清点您的账目,告诉我您到底需要多少钱才能弥补损失,又打算以什么方式在未来偿还,只有这样,我才能够回答您,我到底能够给您多少帮助,您说对吗?”
女儿礼貌客气但又决绝的语气,让公爵的心里又多了一分刺痛。
无论是以公爵的身份,还是以父亲的身份,他都感觉自己的尊严在饱受打击。
可是那又有什么办法?如今到了这个份上,不是讲究什么尊严的时候了——
事已至此,能够用来挽回颓势的办法他已经用尽,其他地方找到帮助的可能性也已经断绝,不然他也不会慌不择路到跟波拿巴家族求援了。
他努力咽下了一口唾沫,压制住了心中的烦闷和痛苦,“我不瞒你们,如今我家的财务状况确实相当糟糕,具体的账目因为我不便让其他人知道,所以没有制作,不过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会尽快列好的。”
“没关系,我可以等您。”爱丽丝点了点头,“但只有您按我说的列好账目和计划,我才会考虑放款。”
如此毫不通融的态度,让父亲心里更加刺痛。
他的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这需要一些时间,爱丽丝,但我此刻正在为一些已经即将到期的账款头疼,爱丽丝,我希望能够先得到一笔前期的援助金,不必太多,只需要——”
“不行就是不行,父亲。”爱丽丝摇了摇头,语气和缓但是态度坚决,“我说了,只有得到这些我才能考虑接下来的问题,我必须确保陛下的钱用到了应该使用的地方。您虽然手头窘迫,但应该不至于连这点账款都付不出来——再说了,假设您确实很急的话,您更应该加快速度,按我的要求提供账目,对吧?”
“爱丽丝……?!”公爵眼睛里闪过了一道怒气的寒光,又像是责备。
“别这样看着我,父亲……”爱丽丝缓缓地摇了摇头,“您可能以为我是在挟私报复,但是我可以跟您保证,绝对不是,只要您按我说的做好了,我会妥妥帖帖地为您做好剩下的事。我们这是公事公办,绝对不掺杂什么恩怨——”
“巧言令色!这也是特雷维尔家的混小子教你的吗?你果然倒是和他很配!”公爵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我从小对待你如何,你不记得了吗?结果你是怎样报答我的?你要求嫁给一个浪荡子,嫁给我政敌的儿子!而现在,你居然堂而皇之地以他夫人的名义,再跑到我家里践踏我的尊严,我的好女儿……”
彷佛是气急攻心了,他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几乎不顾一切地喊了出来,“你以为自己这样为特雷维尔家奔走,就会得到什么好报吗?呵,我就告诉你吧,和你结婚之后他也没改掉在俱乐部厮混的毛病,动不动花天酒地,还和过去的女人们藕断丝连——”
“爸爸!别说了!”眼见父女之间就要闹翻了,艾格妮丝突然冲到了父亲的身前,紧紧地抱住了他,总算阻止了父亲的怒斥。
说完之后,她一脸惊恐地看着姐姐,生怕姐姐气炸了。“爸爸这些话都没证据的,都是气话,您别放在心上……”
而爱丽丝毫无所动,只是平静地看着自己的父亲,“阁下,即使您中伤我的丈夫也无法改变现实,我们要谈的事情跟我丈夫、也跟我的婚姻无关,您既然以自己的无能让一家人落到这个地步,就应该面对命运的裁决,这是您应得的。为了保全您仅剩的尊严,作为女儿,我只能建议您不要再做出那些让我们儿女伤心丢脸的事情了,现在,请给我坐下!”
233,协定
“现在,请给我坐下!”
爱丽丝毫不客气的态度,让父亲更为震怒,他一瞬间甚至想要用拳头好好教训这个不孝女儿。
但是小女儿艾格妮丝紧紧地箍住了他,让他动弹不得,这也总算让他恢复了理智。
是啊,现在和爱丽丝闹翻对他来说一点好处都没有,只会让自家及及可危的形势进一步雪上加霜。
总算他也是见过风浪的人,所以在这么极度愤怒的情况下还是控制住了情绪。
“艾格妮丝,放开我。”他小声对小女儿说。“好了,我知道该怎么做。”
“抱歉……爸爸……”艾格妮丝有些羞愧,顺从地放开了手。
公爵也很无奈,自己最宠爱的小女儿,明显偏向于姐姐,也是个往外拐的货,真让人头疼。
因为公爵这一番发怒,让房间里的气氛比刚才还要凝重和紧张,一时间所有人都沉默无言。
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爱丽丝重新开口了,打破了这份沉默。
“父亲,我已经说过了,我们是在公事公办,而且对您来说,这件事至关重要——所以您不应该把个人感情带入到其中。我已经跟您说过了,我的条件是绝对不允许更改的,您应该做的不是浪费时间发脾气,而是尽快冷静地估测权衡,判断形势,然后决定到底是接受还是不接受我的条件——毕竟,留给您的时间显然不会太多。”
虽然爱丽丝说得心平气和,但是公爵听得又是一阵心脏抽搐,差点又要发怒了,只是最终,他还是颓然地面对了现实。
“我……我接受,我会尽快按你的条件做的。”最后,他长叹了口气,选择了投降。
“我认为这是明智的选择。”爱丽丝并不感到意外,而是轻轻点了点头,“父亲,我知道这对您来说是一个艰难的决定,但是事已至此,您最应该顾忌的不是脸面,而是我们一家的存续……虽然我现在这么说可能您不会信,但是我会让您承认您做出了正确的决定,我会替您照管好一切的,我们家未来会比之前任何时候都兴盛。”
公爵抽搐了一下嘴角,似乎想要笑却又笑不出来的样子。
“我真不知道你的信心从何而来,爱丽丝,你与其说这种大话,倒不如先想想怎么让我们不至于完蛋吧。你应该清楚,别人的钱不是好拿的,你今天得到了人家的信任,但明天就未必如此了。更何况,牵涉到了波拿巴家族,一旦事情败露,我们随时可能被王家收回所有恩宠,那将是灭顶之灾!你应该有那种如履薄冰的觉悟,而不是空谈什么未来。”
爱丽丝心里也知道,虽然父亲现在对自己服软,但是他肯定不会信任自己。
这也很正常,毕竟自己只能算是初出茅庐,谁也不会相信自己这个娇怯怯的夫人能够做出什么大事——
算来算去,居然只有那个少年人,在自己鼓起勇气之后,选择了相信自己。
也许,特立独行的人,也同样喜欢特立独行的人吧?
这份信任确实不能辜负。
“我当然知道谨慎行事,父亲,但您嘲讽我也没有用,如今我们所有人都捆绑在了一起,必须团结一心,一旦坏事了谁都跑不了。”爱丽丝严肃地回答,“我仔细考虑过了,现在社交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您遭逢大难,按照他们一贯的习气,很多人会等着看您的笑话,在这种情况下,您可以以身体不好的名义深居简出,减少对外交往,没有人会怀疑的,也没有人会想要接近一个落难的人。
而我……我可以以给您探病的名义,出入家门,虽说大家都知道我们父女关系破裂,但是在这种关头,我作为女儿,来慰问父亲又有谁会觉得奇怪呢?我想,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可以完成账目的清算,并且将款项逐一地转移到您的手里,解决您面临的难题。”
说完之后,她又提醒父亲一句,“父亲,我说的是‘逐一’,并不是说我在这个时候还想要给您添堵,而是说,如果您一下子手里进了一大笔款项,必定会引来外界的怀疑,总有些有些人会想要去调查,您到底是从哪里弄来了这样一大笔款子。所以,无论如何,我都只能逐次逐批的方式给您放款,我们也应该以这个事实为基础来考虑如何面对目前的危局,理清账目之后优先解决最急迫的款项。”
虽然心里还是有气,但是公爵听了爱丽丝的话之后,却还是忍不住频频点头——因为女儿的考虑确实合情合理。
“即使如此,还是会有风险。”考虑了一会儿之后,他又叹了口气,“如今我们家承受的损失很大,亏空达到了三百万以上,哪怕分批填补这个亏空,资金的来源仍旧会惹人怀疑,毕竟之前人人都看得出我已经无计可施,那么为什么我突然能够度过危机?肯定会有人生疑的。”
爱丽丝看了看伯爵,暗示他,该他出场了。
这个问题之前爱丽丝就已经考虑过了,今天白天她就一直在和伯爵商量,他们两个也商讨出了合适的解决办法。
“阁下,不瞒您说,在金融界当中,我们有一位非常有分量的合作者。虽然我无法跟您透露他的名字,但是他可以轻易地运作几百万甚至上千万的资金。”埃德蒙-唐泰斯严肃地跟公爵解释,“陛下的钱,可以通过他的渠道,以完全合理而且合法的方式援助到您的手里,而您只要拿出抵押品,就可以打消所有人的怀疑了。”
“什么?抵押?”一听到这个词,公爵顿时打了个激灵,然后以怀疑的眼神看着两个人。
也不怪他反应这么大,毕竟这年头被金融风潮折腾到破产抵押的人为数不少,人人都亲眼见识过银行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手段,如果不是因为这两个人是波拿巴家族成员,公爵甚至怀疑他们是银行的说客,想要趁人之危来给自家扒皮绝户了。
看到公爵那么紧张兮兮的样子,埃德蒙连忙笑着摆了摆手,“我知道您着急,但您先别急。诚然,银行家确实有很多方式侵吞别人的家产,但是同样他们也有很多方式,把钱神不知鬼不觉地转入到您的手里,比方说,您可以拿家藏的珠宝、或者房产,以及任何艺术品跟他们抵押,明明只值几万他们却给您估个几十万,那您手里不就合理合法地多了几十万资金了吗?请相信我吧,这绝对不会对您有什么危害。”
虽然埃德蒙说得恳切,但是公爵还是有些将信将疑——毕竟,经历过唐格拉尔银行突然倒闭的打击之后,他本能地对所有银行家都带着提防和恐惧的心态。
埃德蒙和爱丽丝对视了一眼,彼此都有些无奈。
但是不打消公爵的抵触心理,显然他是绝对不会乖乖听话的。
爱丽丝不再沉默,而是拿出了自己最后的杀手锏。“父亲,原本这是陛下给您的馈赠,不需要什么抵押品,但是为了应对外界的怀疑,我们不得不这么做,您说对吗?难道您不怕面对外界您为什么突然得到了几百万资金的质问?
再者说来,所谓抵押品无非也只是走个过场而已,不会真的有人跟您索要还款、威逼您交出抵押品的,这一点我可以以我个人的名誉跟您保证。如果我食言了,我愿意以性命来向您赎罪!”
说完之后,她凛然看着父亲,以此来表示自己的决心。
也许是被她的决心所感染,公爵终于动摇了。
但是他心底里还有最后一丝犹豫。
在他沉默时,没有人催促他,而是等待着他的最后决定——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事关重大,只有他才能决定,再催促只会起反作用。
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公爵终于缓缓地抬起头来,然后看向了对面的两个人。
从他的目光来看,他看上去已经下了决心。
爱丽丝也同样回视着父亲,等待着他的决定。
“爱丽丝,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也能够理解你提出的建议,更让我高兴的是,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候,你不计前嫌,想办法对罗马王求情帮助落难的我们,给我们带来了宝贵的援助……这份心意我会一直铭记在心的。”
爱丽丝明白这完全是客套话,因为就事实上来看,如果没有自己从中作梗,艾格妮丝直接就跟罗马王讨要到援助了,还不用附带那么多条件,自己完全是起了反作用。
她忍住了尴尬,然后回答了父亲,“那您是答应条件了吗?”
“没错,我答应你,在这个处境之下,我确实没有多少余地去挑三拣四,况且你们也确实考虑得非常周到。”
还没有等爱丽丝高兴,公爵突然又话锋一转,“但是……正因为我们处在一个非常危险的境地,所以我也没有办法对你们寄托完全的信任,请你理解我,爱丽丝,你是我女儿,但现在毕竟也是别家人了。”
爱丽丝原本的兴头顿时被一盆冷水浇灭了,但是她也顾不上生气,而是追问父亲。
“那您是什么想法呢?”
“大体上可以按照你们的计划来做,但是我也需要给我们家增加一个保险措施——”公爵平静地回答。
“保险措施?”爱丽丝有些吃惊。
而这时候,公爵突然转过了视线,看着旁边的艾格妮丝。
爱丽丝好像明白了什么,连忙也看向了艾格妮丝。
“嗯?!”同时被父亲和姐姐所注视,艾格妮丝有些惊疑不定,“怎么了?”
“父亲,您的意思是让艾格妮丝来监视我?”爱丽丝问。
“也不能说叫监视吧。”公爵摇了摇头,“既然罗马王可以让你来监督我,那我们让艾格妮丝来最后监督一下你,是吧?你的话说得很有道理,我也觉得可行,但是如果全部交给你们的话,那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完全放心的,这种情况下,我也必须让某个家族成员来参与全程,你说对吗?”
爱丽丝心里闪过一丝悲凉,父亲这是明显把自己当做外人了。
只是,这也是她自己主动付出的代价,到了父女摊牌这个份上,谁也不会再讲情面了。
再说了,父亲不是早就已经将自己抛弃了吗?现在再去渴求什么父女亲情本就很可笑。
“我吗?这不行吧……”爱丽丝还没有说话,艾格妮丝先摇头了,“我不懂这些的呀,爸爸……”
要有得选我才不选你,公爵心里叹了口气。
他也知道艾格妮丝和姐姐感情太深厚,实在无法放心,只是现在他只能让艾格妮丝来了。
“艾格妮丝,你是知情人,也是你把你姐姐带过来的,于情于理,你都应该承担一部分责任,对吧?”父亲发出了一声叹息,然后叮嘱自己的女儿,“如今我们的处境来到了这一步,你和我一样心急如焚,我相信你是绝不会愿意看到我们遭遇灾难的,我也不需要你去做什么专业的事情,你只需要盯着他们,不要让所谓的抵押品变成我们的催命符就行了——这一点你应该做得到吧?还是说,你宁可袖手旁观呢?”
艾格妮丝呆愣了片刻,但是父亲的话让她无从反驳,于是她只能点了点头。“好的,我明白,我可以的,父亲。”
“那么,我们就以此来作为最后的条款了吗?”爱丽丝虽然心里有些酸涩,但还是维持住了表面的镇定,“还有别的意见吗?”
“没有了,我也不敢再有了,毕竟是我有求于你们——”公爵摊了摊手。“如果没有异议,那我们就以此作为最终协议吧。”
爱丽丝和埃德蒙对视了一眼,也没有人提出异议。
毕竟,他们本来就没有什么坏心,只要公爵服软,他们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虽然最后的条件有些意外,但是还在可控范围之内。
“好!就这么办吧!”爱丽丝点了点头。
他们没有签订白纸黑字的协议,毕竟这种事无论从政治上来说太过于危险,两方都不敢留下什么实际证据,但是即使没有协议,到了这份上,谁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在紧张的时刻结束之后,爱丽丝顿时如释重负。
她原以为自己会很高兴,会有胜利的快乐,但是最后她发现,并没有那么快乐。
她只感觉到一股如山般沉重的压力,覆压到了她的身上——这是两个家庭的荣辱兴衰。
一想到这里,她甚至有点喘不过气来。
仅仅两个家庭就已经如此了,那么陛下……他究竟以何种心态面对这一切的呢?爱丽丝有些好奇。
有些事,真的只有经历过,才能稍微有点理解。
234,尔虞我诈
在完成了这份心照不宣的协定之后,爱丽丝和埃德蒙不敢耽搁,就此告辞。
公爵没有起身相送,只是轻轻点头以作告别,爱丽丝知道此时父亲心里还有气,所以也没有纠结这个,而是悄然离开了。
正如过来时一样,艾格妮丝悄悄地将他们带离了自家,然后沿着原路返回,而她自己在送走姐姐以后,也重新回到了刚才的房间里。
等她回来以后,发现父亲还怔怔地坐在原位上。
原本就已经非常颓丧的他,此刻更是老态毕露,眼睛布满了血丝,皱纹也更深了,简直让人不忍目睹。
爸爸真的老了……艾格妮丝不禁有些心疼。
尽管落到如今的地步是父亲咎由自取,但是她看到父亲的样子,却无法生起一点怨恨,只有无尽的同情。
“爸爸,您去休息吧,夜已经深了。”于是她走到了父亲的身边,想要搀扶他回去。
然而当她凑近的时候,父亲却勐然惊醒,然后摇了摇头,盯住了艾格妮丝。
“爸爸?”艾格妮丝有些惊疑。
“艾格妮丝,我承认我不是一个完美的父亲,我做错了很多事,我不光坑害了自己也连累了你们……”公爵嘶声说,“但是,我以父亲的立场,请你们心自问一下,我对你好吗?不要欺骗我,跟爸爸说实话。”
这个问题简直把艾格妮丝吓坏了。
“爸爸,您怎么会问出这种问题?您当然对我很好,我永远爱您,我永远感激您的养育之恩。”
“那好,你再回答我,你姐姐逼迫我,让我不得不跟她妥协,你有没有串通一气来和她一起对付父亲?”公爵再问。
“这是哪儿的话!”艾格妮丝又羞又气,“我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当时得知姐姐的打算时,我很心酸,也很不理解她,甚至当面质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结果她就是坚持……我说不动她,只能无奈地看到事情走到这一步,我和您一样心痛。”
公爵一直注视着女儿,他知道女儿不擅长说谎,这些必定是真话,于是也渐渐地放下了心来。
还好,至少艾格妮丝还值得信任,不至于跟着姐姐一起谋夺家业。
说实话,他直到现在还是对爱丽丝刚才的说辞半信半疑,总有点担心她是借着“抵押品”的机会篡夺家业——毕竟类似的事情在过去和现在总是屡见不鲜。
既不能拒绝波拿巴家族的帮助,又要提防爱丽丝篡夺家业,这两个几乎矛盾的诉求,让他大感头疼。
“我的女儿,对不起……我不该怀疑你,你怎么可能和爱丽丝一样做出这种事来?是爸爸多心了。”他轻轻抱住了艾格妮丝,然后抚摸着她的头发,“你终究还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这样我就放心了。”
老父的安慰,让艾格妮丝心里颇为感动,差点哭了出来。
“你知道为什么我让你来负责监督你姐姐吗?”父女温存了片刻,公爵重新开口了。
“为什么?”这个问题艾格妮丝确实不懂。
“首先,我不想让更多人知道我拿了波拿巴家族的钱——虽然我们是有理由的,但在王家看来这跟反叛没有区别,若是传出去了对我们来说将是灭顶之灾,所以我不想多增加任何一个知情人,连你哥哥和母亲我也不敢相信,既然你是家中唯一的支持者,那只能是你了。”
“姐姐也是家里人呀!”艾格妮丝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但还是忍不住小声咕哝。
对女儿的反驳,公爵只是澹然一笑,不予置评。
有时候只有家里人才更可怕。
他年纪已经大了,说不定哪天就会去见上帝,那时候公爵的头衔还有自己积攒的家业,自然要留给长子继承——而且也只能留给长子继承。
儿子虽然不太成器,但是只有儿子能够把这个名门姓氏流传下去,这在他心中是不可更改的铁律。
如果让爱丽丝掌家,家中那些重要资产又抵押了出去,那无异于是刀子架到了脖子上,随时可能一命呜呼——如果女儿有什么歹心的话,把这些资产转移到特雷维尔家名下也是轻轻松松,光是想想这个后果,就让他痛不欲生。
也许自己在,作为父亲可能还会让她有所顾忌,但万一自己不在呢?她还会在意什么姐弟之情吗?
正因为想到这些,所以公爵苦思冥想,想要为自家儿子的未来找到出路。
“首先,那其次呢?”艾格妮丝追问。
“其次,爱丽丝也喜欢你,她对你的提防也会小很多,你可以从她那里得到更多的情报。”公爵小声解释。
“那您想得到什么情报?”艾格妮丝有些不以为然,“我觉得姐姐没那么多坏心思,您想知道,直接问她就可以了。”
“话不能这么说,她和过去的她已经完全不同了,难道你就不能清醒认识这一点吗?过去的爱丽丝会跑到这里来,告诉我们她将主宰这个家庭吗?”公爵反问。
这个反问,让艾格妮丝顿时哑口无言——其实她自己心里也知道,但是发自内心不想承认而已。
“……可我还是不相信,她会谋害我们。”片刻之后,艾格妮丝低着头回答,“姐姐也许是想要夺权,但她又有什么理由把我们逼入绝境呢?”
“就算是这样,我们也得小心提防,因为如今我们没有再犯错的机会了——”公爵叹了口气,“况且,除了你姐姐,那位伯爵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也有秘密,比如他的资金渠道,到底是谁在一手操办?又是谁给他的底气,让他以这么轻松的方式说可以轻松调集几百万资金给我们?”
艾格妮丝终于明白父亲的意思了。“您……想知道这些?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无论是谁,只要能够让我们家得救,那就可以了吧?何必刨根问底……”
公爵皱了皱眉头。
这个宝贝女儿实在太没有心计了,这本来是优点,但是当和她谋算什么事情的时候,就会倍感头疼了——因为很多人心照不宣的事情,非得说出口才行。
“唉,女儿,你没想明白啊,我们这次得救了,那之后呢?无非是落入到你姐姐的挟制当中,固然这让我们逃脱了破产的厄运,可是难道我们能一直仰承爱丽丝的鼻息?”他又叹了口气,然后跟艾格妮丝解释,“那个幕后人物,既然他可以同伯爵做朋友、自然也是罗马王的重要合作伙伴,他不需要害怕爱丽丝,他还能够轻易调动几百万资金还不惹人怀疑,在巴黎这样的人物屈指可数!那我们也可以成为他的朋友——如果我们做得足够好,我们就有希望摆脱爱丽丝的挟制,用金砖来砸开这黄金镣铐!”
艾格妮丝睁大了眼睛看着父亲,一时间脑袋有些发昏。
姐姐见到家中遇到陷阱,第一时间不是急着救命,而是借机挟制父亲;父亲满口答应姐姐的帮助,却在第一时间就想着怎么摆脱她的挟制。
父女之间居然会这样尔虞我诈,实在已经超出了她的想象能力。
可是这出活剧,现在就活生生地在她面前上演着,她想笑可是又笑不出来,心里只有莫大的悲哀。
她终究还是要面对这个冷冰冰的世界。
“艾格妮丝?”父亲的呼唤,让艾格妮丝回过神来。
面对着父亲的命令,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爸爸错了吗?好像也没有。
那自己应该站在哪一边?
这个抉择让她心痛无比,但是,她知道,和父亲一样,自己绝不能允许家业落入到别人手中。
“好吧,父亲,我……我会尽力去打探出那位大人物的,但我不敢保证能够做到。”思索了片刻之后,艾格妮丝总算理清了思绪。
她点了点头,但是心里又有些担忧,“可是爸爸,如果您连姐姐都信不过,那这个幕后的金融家难道您就信得过了?难道您不担心他这里也出问题……?毕竟他们可都是笑面虎,下手从不手软的。”
女儿,连你都能想得到,我怎么可能想不到?公爵在心里暗叹。
这种风险确实存在——经过了唐格拉尔事件之后,公爵现在已经学到了教训,他现在不敢对任何银行家的道德抱有信心。
但是,他对罗马王抱有信心。
那位金融家做了这么多事,显然是在讨好罗马王,那也就意味着他的诉求不是赚钱,而是政治目的。
而只要他在玩政治,那就是公爵熟悉的领域了。
正所谓烂船还有三分钉,自己毕竟在宫廷混迹了那么久,又有名门的头衔,绝对可以给到银行家需要的政治价值作为交换。
当然这样还不够保险,所以还要有更加牢靠的措施。
他微微眯起了眼睛,然后看了女儿一眼。
“这就要看,我们在罗马王——也许是未来的陛下——心里到底有着何等地位了。”片刻之后,他轻声回答。
“陛下??”艾格妮丝对这个熟悉的词弄得吓了一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没想到,原本表现得极为顽固的父亲,居然已经准备跳船了。
艾格妮丝本来就对王家没什么尊重,父亲乐意改换门庭她也无所谓,她只是疑惑,爸爸为什么刚才却没有表现出来?
“那您刚才怎么不说呢?”
“如果我刚才说了,那么策反我们就是他们的功劳了,我们又有什么值得尊重的?”公爵苦笑着回答,“女儿啊,我们是要在政治上卖身,但是正因为要卖身,所以必须矜持一些。”
这个粗俗的用语,完全有违家教,让艾格妮丝不禁皱了皱眉。
好在父亲也不纠结这里,而是继续说了下去,“我们现在改换门庭,是体现不出我们价值的,只会被视作摇尾乞怜的可怜虫,不会被尊重,未来分蛋糕也没有我们的份儿;而且现在形势还不够明朗,我觉得我们还可以再最后观望下,直到能够体现我们价值的时刻再去卖身,这样我们才有资格去桌上啃蛋糕。”
公爵知道,自家在帝国时期流亡在外,回国之后更是站在王家一边,因此在波拿巴家族那里根本没有说得上话的朋友。
原本还可以指望下爱丽丝一家,可是如今她甚至比外人还要可怕。
所以,如果真的跳船到了波拿巴家族这一边,那为了巩固自家的地位,必然要付出足够的代价。
父亲的侃侃而谈,艾格妮丝并不太懂,不过她反正支持父亲的一切决定,所以也不在意这些。“那您到底是怎么打算的呢?”
“第一步,先想办法弄清楚这个幕后人物的身份,然后我去想办法和他搭上线,无论用任何方式,我都要讨好这个幕后人物,让他愿意成为我的财神爷;而第二步,在合适的时机,假使我决定跳船了,你要绕开你的姐姐,带着我去找到罗马王,然后向他表忠心,并且一起跟他求情,他既然那么中意……嗯,看重你,肯定会心软的。”
“您……您这……”艾格妮丝又羞又急,想要反驳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艾格妮丝,我知道有些事可能有违你的意愿,像你这么骄傲的人不肯屈膝,但是……我们如今也顾不得讲究那么多体面了,你应该知道的。”公爵叹了口气,然后满怀深情地看着女儿,“爸爸这辈子没有求你什么,但是唯独这件事跟我们一家人身家性命都有关系,我求你,一定要按爸爸的意愿行事,好吗?”
看着老态毕露的父亲颓然哀求自己的模样,艾格妮丝的心痛顿时取代了羞恼,她沉默了半晌,然后吸了口气,平复了自己的心情。“如果您需要我这么做,那我就会这么做的,爸爸。”
终究还是没有白疼这个女儿……关键时刻还是能派上用场,公爵心里如释重负。
很明显,到计划的最后一步,一切的关键不在自己也不在那位幕后的金融家,而在于艾格妮丝,更在于罗马王心中的想法。
如果轻易就能够说动罗马王最好,如果不能说动,那他也不惮于做出更大的牺牲。
他确实很爱女儿,但是他更爱自己这个家,对他来说,和历代祖先们一样,想尽办法把家族流传下去,让家业振兴,是他义不容辞的天职。
对比这个天职来说,艾格妮丝固然重要,但也轻于鸿毛。
孰轻孰重根本不是一个需要考虑权衡的问题。
不过这些,现在根本不能跟女儿透露。
很显然,艾格妮丝也想不到这些,她向来不善于去揣度人心。
这不是她的错,错的大概是这个世界吧……公爵暗暗叹了口气。
接着,他心中的一点点愧疚,也在叹息之后烟消云散。
“艾格妮丝,该说的我都说完了,你照办就好。现在,扶我回去吧,我累坏了,想要睡了。”
235,亲王
在爱丽丝的努力之下,两家人终于达成了协议,而接下来,埃德蒙-唐泰斯自然也就按照协议,找到了幕后操盘的博旺先生,告诉他自己的恩主打算拉德利恩公爵家一把,请他放款来援助。
博旺自然欣然合作——一方面,他这一次为自己、为银行挣到了很多钱,手头资金丰裕,话语权也得到提升;另一方面,他也非常希望借机来讨好来希施泰特公爵。
如果不是埃德蒙还特意说明了要一笔一笔地给钱,恐怕博旺干脆一次性就准备好足够的金钱了。
当然,为了遮掩外界的耳目,博旺不想让自己和自己的老板庞塞纳出现在这些交易当中,他们利用了一些暗中控制的贷款机构来向公爵一家放款,为了装模作样,他们还跟公爵索要了“抵押品”——当然,放出的款相比抵押品的实际价值多了十倍不止。
种种细节,和爱丽丝与埃德蒙之前的计划相差无几,而艾格妮丝也遵照父亲的命令,全程参与到其中,监控着这些交易。
当然,艾格妮丝还身负着父亲交代的任务,她想尽办法想要打听“幕后操盘手”到底是何许人也。
艾格妮丝虽然不太理解父亲的用意,但是出于保家的心态,她忠诚地执行了命令,一心一意地要从这些交易的蛛丝马迹当中寻找出真相——只不过,她并没有相应的专业能力,所以进展也只能相当寥寥。
这种窥伺他人的活计,艾格妮丝干得实在有些吃力,所以她几次想要干脆直接跟基督山伯爵挑明,让对方告诉自己那个金融家到底是谁,但最终还是因为害怕坏了爸爸的大计所以只能强行忍了下来。
当然,在执行这些交易的同时,埃德蒙同样也在执行陛下交代的其他任务,而那些依附于艾格隆的追随者们,也同样在为着他的事业而奔忙。
就在一天晚上,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悄悄地来到了埃德蒙的居所,而里面的乘客也正是这里的常客——诺瓦蒂埃侯爵。
这位政坛上的老行家如同往日一样风度翩翩,虽然头发都已经花白但是高大的身躯却依旧挺拔,浑身散发出无穷的精力。
在仆人的引领下,他径直地来到了伯爵的书房。
“晚上好,侯爵先生。”一见到他,埃德蒙就伸手向对方问好,“今天您上门,有什么好消息吗?”
“一个非常好的消息,先生。”侯爵握住了他的手,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喜悦的笑容,“塔列朗亲王昨天透过我的消息渠道给我递了话,说想要见见陛下的代理人。”
“塔列朗亲王?”埃德蒙一瞬间有些吃惊,“他……想要见我?”
即使已经退隐政坛多年了,塔列朗这个名字仍旧让伯爵乃至几乎所有法国人印象深刻,甚至这个名字本身就代表着一个时代。
埃德蒙-唐泰斯对他的道德败坏左右横跳颇为不齿;但同样,对他的眼光和手腕,却又有着相当程度的钦佩,以至于甚至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位老滑头——也许,有些人生来就是无法被三言两语评价的吧。
当然,怎么评价他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陛下亲口说过要着重拉拢的对象之一,在国内和国外都拥有着莫大的影响力,如今能够正面接触到他,这绝对是陛下想要看到的重大进展。
上次他在特雷维尔侯爵的引领下,已经见过了苏尔特元帅,而这一次诺瓦蒂埃侯爵将会带领他见到塔列朗亲王,这也意味着他自己参与到了舞台上,他只能一步步学习如果扮演自己的角色,以免露怯。
“您是否很介意他呢?”看到埃德蒙神色复杂,侯爵立刻就猜到了他此刻的心情,于是笑着问。
“……算是有点吧。”埃德蒙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不过,这并不影响我的行动。”
“那就好,埃德蒙,你是个有原则也很忠诚的人,这是好事,但是这种原则不应该影响到你的取舍,要知道,政治通常就是讲原则的人拉拢不讲原则的人一起干大事的游戏。”侯爵赞许地点了点头,然后侃侃而谈,“我认识他已经快半个世纪了,在1789年之前我就认识他。我见过他的每一次沉沉浮浮,当然他也见过我的每一次起起落落,我们共同经历过一切也见证了一切。他的每一桩坏事,我都看得清清楚楚,有些让人惊叹,有些让人耻笑,但不管怎么说,他能够活过每一届政府并且都得到了高官厚禄,那就说明了他的本事,你可以瞧不起他但你不能忽视他——当然,更加不能依赖他,每一个依赖他的人都被他轻轻松松地出卖了,以后也不会例外。”
“陛下当然也不会天真,他从未对塔列朗亲王抱有过任何期待,所有和他的合作都是权宜之计罢了。”埃德蒙连忙跟侯爵解释,“他觉得塔列朗亲王作为一个外交老手,可以帮他得到列强的善意或者中立,只要能够做到这一点,那塔列朗就值得拉拢。至于以后……反正陛下还很年轻,亲王总归时日无多,再怎么样也可以给他送终。大不了写一份漂亮的悼词赠送给他就行了。”
“很不错的现实主义态度,陛下年纪轻轻就能参透这些道理,真是天赋惊人。塔列朗自己恐怕也自知这一点,所以他想在临死之前再玩点花样出来,给自己的人生画下一个满意的句点。”说到这里,侯爵的脸色突然有些暗然,“我也一样。”
埃德蒙顿时默然。
时光的流逝就是如此无情,尽管侯爵和塔列朗亲王都曾经在大革命时期幸运地躲过了每一次风云变幻当中的屠刀,但是最终他们还是来到了暮年,在一步步接近人生的终点。
也许正因为如此,他们“在临死之前再折腾一下”的执念,恐怕会比过去还要强烈。
侯爵自从加入进来之后,如此全身心地投入到这项事业当中,与其说是对波拿巴家族的忠诚,大概更多也是因为这种心态。
好在,诺瓦蒂埃侯爵的感慨只有片刻而已,马上他的眼神里又充满了振奋,“我虽然老了,但还没有发霉,我还有足够的时间去见证接下来的大戏。伯爵,您如果最近有时间的话,我们就定好日期吧,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拜访塔列朗亲王。”
既然已经见过了一次苏尔特元帅,埃德蒙的心态自然也锻炼了不少,塔列朗的名号虽然会带来压力,但是他也不会有任何畏惧。他只是不清楚,到底应该如何面对这位纵横捭阖、反复横跳几十年的老狐狸。
元帅很威严,但也有着军人的直来直去,哪怕野心勃勃,但锋芒毕露的他绝对不屑于在自己这个小人物面前耍什么手腕;但塔列朗就不一样了,那可是出了名的老狐狸,他根本吃不准自己哪句话就会触怒对方,到时候被亲王记恨是小,坏了陛下的谋划他可就承担不起责任了。
正因为有这种顾虑,所以他决定向侯爵求计,“先生,那您认为,我应该以何种态度面对亲王为好?”
一看到埃德蒙此刻的表情,老于世故的侯爵就立刻明白了他的纠结,于是他忍不住哈哈大笑。
“别担心,您既然是陛下的代理人,那么无论如何,他都会给您几分尊重,您也无需在他面前卑躬屈膝,按照您平常的处事方式去面对就好了——至于其他的,都交给我来处理吧,我们认识几十年了,虽然并不算朋友,但是在他面前我总是拿得出几分面子的。”
接着,他又冷笑了一声,“另外,别忘了,如今他也是一个下野多年的遗贤罢了,我们急他也同样很急!波旁王家永远忘不了他过去的所作所为,他要找别的出路,也没有多少选择。”
侯爵此言一出,埃德蒙顿时松了一口气,确实,两方都有迫切寻求帮助的需要,就算谈崩了,至少也不会撕破脸太难看。
虽说他并没有什么从政经验,但只要有侯爵在身边帮衬,那也不至于在塔列朗面前出丑露乖。
于是他马上充满了信心,然后和侯爵一起约定了日子。
谈好了这一切之后,侯爵向埃德蒙告辞,埃德蒙欣然为他送行,同时顺手拿出了怀表看了看时间。
相比于之前用的怀表,这一次他的怀表里的内壁多了一张小小的画像——那是爱米丽夫人送给他的,上面有自己母女两个人的肖像。
在两个人成就好事之后,虽然彼此之间并没有陷入什么热恋当中,但是关系自然也变得非常亲近,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同时为了让埃德蒙开心,爱米丽刻意地施展了各种小手段来讨好伯爵。
不得不说,她这种柔情蜜意,还真的很有效,在黑牢当中呆了十几年的埃德蒙,极度渴求家人之间的温暖,哪怕心里明白爱米丽恐怕有刻意为之的成分,但是仍旧非常享受这种待遇。
虽然因为梅尔塞苔丝的缘故他无法爱上爱米丽,但是在内心深处,他已经把对方当成自己的家人之一了。
这段时间里,埃德蒙-唐泰斯前往旧唐格拉尔府邸看望爱米丽母女的次数明显增多,三个人在不知不觉当中也居然像真正的家人一样生活——总之,这也许是埃德蒙在蒙冤入狱之后,最幸福、最平静的一段日子。
正因为如此,看到内壁当中的母女肖像时,埃德蒙嘴角不由得露出了一抹微笑,心里则在盘算过阵子再过去看看她们。
而侯爵也敏锐地察觉到了伯爵此刻的幸福神情,接着他的目光顺势落到了怀表上。
“唐格拉尔夫人?”
接着,他的眼睛瞪圆了,然后惊讶地脱口而出。
埃德蒙被这声惊呼给惊醒了,他连忙收起了怀表,然后心里则在懊恼自己的失误。
按理说来自己不应该在外人面前展露“家人”的肖像的,只是因为侯爵是同党,所以下意识地卸去了戒备,以后可要引以为戒。
“那是唐格拉尔夫人吧?”侯爵似乎想到了什么,停下了脚步,然后向埃德蒙追问。
眼见侯爵如此认真的表情,埃德蒙也知道自己搪塞不过去了,于是略带尴尬地点了点头。“没错,就是她。唐格拉尔银行倒闭之后,我买下了他的宅邸,而当时我看她们母女可怜,所以允许她们继续在那里居住,为了向我表示感谢,这肖像是她送给我的——”
埃德蒙的话不尽不实,只是大略地描述了经过,隐去了自己和博旺的所作所为,而侯爵也并不像追问这方面的事情,相反,他陷入到了沉思当中,眼神有些闪烁。
侯爵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政坛,但是他毕竟是贵族出身,大革命之前还曾经混迹过宫廷,所以对各种风流阵仗绝不陌生,而怀表肖像所代表的意义,以及埃德蒙刚才看这副肖像所露出的表情,都向他揭示了一个事实。
按理说来,出于上流社会的礼节,他不应该再继续刨根问底,他原本也没什么兴趣追问别人私生活。
只是,爱米丽夫人对诺瓦蒂埃侯爵来说,却有着特殊的意义——她曾经是他儿子的情妇。
“伯爵,您真的同唐格拉尔夫人……关系亲密吗?”诺瓦蒂埃侯爵颤声问。
埃德蒙注意到了侯爵的脸色有点难看。
他以为侯爵是担心他玩物丧志,沉溺在温柔乡当中耽误了大事,所以略微有些羞惭地点了点头,“是的,先生,我和她现在经常在一起。”
诺瓦蒂埃侯爵只觉得脑子一阵抽痛。
他倒不是真的在意侯爵做了这种事,毕竟谁没有点风流韵事呢?
只是,伯爵原本同自己儿子是仇敌,却没想到现在却又因为这种事扯上了关系,真是因果纠缠。
那么该不该跟伯爵吐露出过去的真相呢?或者说,伯爵早已经从夫人那里得知了过去的真相,这也是他的某种报复呢?
诺瓦蒂埃侯爵原本精明的头脑,此时被这个意外搅得有些烦乱。
“先生?”看到侯爵有点精神恍忽,埃德蒙有些疑惑。
“没什么……抱歉,我有点走神了。”侯爵摇了摇头,然后抱歉地笑了笑,“哎呀,人老了就容易恍忽,没事了,告辞。”
236,行将就木
在和诺瓦蒂埃侯爵商讨完毕之后,埃德蒙-唐泰斯静心下来,停止了其他活动,等待着侯爵的消息。
而侯爵果然是个办事牢靠的人,就在他们约定的当天,侯爵就带着自己的随从一起来到了埃德蒙这里,然后带着他一起踏上了拜访塔列朗亲王的路。
上一次,埃德蒙也跟着特雷维尔侯爵离开巴黎,前往南方的山区拜访到了苏尔特元帅,那次拜访也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而这一次,他们的旅程要短许多,也轻松了许多——
相比于投闲置散以后依旧事业心爆棚、甚至跑去乡村开矿的苏尔特元帅,塔列朗亲王的“退休生活”要显得朴实无华许多,他带着自己的家人来到了位于法国中部风景优美的卢瓦尔河流域,然后在那里建了一座宏伟气派的城堡作为自己安享晚年的地方。
这座城堡风景优美、精巧舒适不说,塔列朗还把自己几十年当中积攒的艺术珍品也带到了城堡里面,供自己随时把玩。
经过了一段时间的路程之后,侯爵和埃德蒙一行人来到了瓦朗赛城堡。
这座城堡久负盛名,城堡的设计非常具有文艺复兴时期的风格,在入口处是一座巨大的主塔,上面还开有很多窗户、小塔和突廊,尖屋顶上有天窗还有壮观的烟囱。
除了优美的建筑之外,城堡周围还有着精心布置和照料的花园,放眼望去,城堡、花园与庭院融为一体,设计非常和谐,所有的一切构成了一幅美妙的画卷。
“他还真为自己找了一个好地方!”在外面看到城堡的样子之后,诺瓦蒂埃侯爵风趣地说,“难道他不怕再来一场革命的话,说不定又得换个主人呢。”
“要是再来一场革命,他恐怕会精神抖擞又摇身一变成为革命先锋吧——”埃德蒙也冷笑着回答,“然后又挣上一大笔,让这座城堡变得更奢华富丽。”
两个人相视一笑,一方面他们都有点鄙夷塔列朗亲王翻云覆雨反复横跳,但是另一方面,他们也都暗暗赞叹于这些亲王的能力——尤其是借着权力为自己谋私利的能力。
从1789年开始,政坛经历了无数次的风云变幻,但是这个从第一天开始就参与政治的人,在左中右各派纷纷轮流上断头台的情况下,居然不禁能够保住自己的性命,还让几乎每一届政府都捏着鼻子使用了他,这简直就是一项奇迹。
不光成了政坛不倒翁,在那个富人们动不动轻易破产的年头,他还成了一个大富豪。
在那个年代,外交官在办事、签约的时候收受别国的贿赂是一个几乎公开的潜规则,而塔列朗正是此道老手,在帝国时期,他几乎在每个和他打交道的国家里面都榨到了钱(毕竟大家都怕帝国的刺刀,也愿意用贿赂来换取他的美言)。
再加上拿破仑和他在蜜月期的时候,也给了他高官厚禄,封他为亲王,给了他大笔的收入。
于是,久而久之,塔列朗积攒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家业。
哪怕后来他同皇帝闹翻了,皇帝也只是把他免职了事,没有查抄他的家业,因此他也算是平安落地,摇身一变成为了隐居的富家翁。
按常理来说,这样的晚年生活简直可以让所有人羡慕得五体投地,然而塔列朗亲王毕竟是塔列朗,这个已经在欧洲舞台上搅风搅雨了那么多年的人,注定是无法甘于平静的——哪怕年事已高气血衰弱,他那一颗装满了奸诈和机谋的心脏,仍旧在躁动不安。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主动邀请波拿巴家族的代理人来到自己的跟前,打探消息权衡局势,为自己接下来的下注做准备。
在闲谈之后,侯爵和埃德蒙一行人来到了城堡外,然后向门房求见塔列朗亲王。
不需要什么介绍信,诺瓦蒂埃侯爵的面孔就是名片,在认出他之后,亲王的仆人很快就去通报了亲王,而没过多久,他们就得到了郑重的邀请。
仆人带着他们穿过了花园,来到了城堡当中,接着把他们带到了宽敞的会客室里。
他们刚刚在窗边的桌子边坐下没多久,门重新打开了。
接着,一个拿着木制手杖的瘦弱老人,慢慢踱步走了进来。
几乎就在一瞬间,两个人同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迎接这位久负盛名的老人的到来,同时还恭敬地行礼致敬。
就在行礼的间隙,埃德蒙打量了一下这个老人。
他穿着上个世纪的浮夸服装,金质的扣子上闪闪发亮,头上还如同凡尔赛廷臣一样带着假发,这白色的假发上面还铺着香粉,然而越是如此精致的打扮,越是衬托得他瘦小的身躯干枯无比。
虽然他脸上挂着笑容,但是这布满皱纹的脸已经看不出多少活力,结果就像是被拧成了一团的毛线球一样,再配上他一瘸一拐慢慢凑过来的走姿,实在有点滑稽,埃德蒙-唐泰斯一瞬间竟然想到了干枯的僵尸。
对,从外表上看,这个老人已经行将就木,用不了多久就要离开人间了。
然而,仅仅看了老人的眼睛之后,他又感受到了一种彷佛被饿狼窥视般的视线。
从这视线里,可以看到那种毫不掩饰的玩世不恭、又有着看尽了一切的坦荡,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半点敬畏。
饿狼想要吃人,而这个老人想要分享权力和富贵,虽然目的不同,但是同样的狡狯和邪恶,同样的咄咄逼人。人间对他彷佛就像是个点心屋,随时等待着他跳到餐桌上大快朵颐。
看到这双眼睛,埃德蒙-唐泰斯就明白了,这个老人尽管行将就木,但是身体里还有着太多太多的欲望和执念,他就算死,也要死在权力场上,如此才肯闭眼。
没错,这个人谤满全国,无论任何立场,几乎每个人提起他都会皱眉头,脾气坏的人甚至还会臭骂他两句;但是,他却总是能够把自己卖身给任何一个统治者,熟练而且精准,哪怕再怎么鄙夷他的为人,也会在一段时间内利用他,各取所需。
幸好他真的已经活不了多久了,陛下也许将成为他最后一个恩主,埃德蒙-唐泰斯心想。
就在埃德蒙打量塔列朗亲王的时候,塔列朗也顺势看向了自己对面的两个人。
诺瓦蒂埃侯爵是他的老相识,现在虽然人已经老了,但是依旧和往日一样锋芒毕露,不错,他还没变。
而另外一个人……看上去虽然年轻,但是气度也算个人物。
“是基督山伯爵先生吗?”他走到了两人面前,然后低声向埃德蒙询问。
“正是,阁下。”埃德蒙又轻轻地躬了躬身,“我很高兴您居然听到过我卑微的名号。”
“能够被罗马王亲自封为基督山伯爵,您绝不是什么卑微人物了,不管他的事业走向何方,历史书上会记录您的名字——尽管篇幅估计会比我少几页。”塔列朗亲王一边说,一边向埃德蒙微笑着伸出了手。“很高兴见到我国年轻一代的翘楚,先生。”
尽管亲王的语气略微有些长辈对待晚辈的高傲,但埃德蒙仍旧感到有点荣幸,他连忙伸出手来,轻轻地握住了这只布满皱纹而且干枯的右手,
他要拧断这只手、甚至拧断这个老人的脖子都易如反掌,但是此刻,倍感压力的反而是埃德蒙。
这只手,当初曾经翻云覆雨,参与了多少阴谋?又曾经代表法国各个不同的政府,签订了多少条约?这是历史在借他的手来跟我握手啊……
一瞬间,埃德蒙心里甚至有点激动。
不过好在这些年来他也锻炼出了定力,所以很快也恢复了镇定。
“您过奖了,阁下,我愧不敢当。我奉陛下之命来见您,并且代他向您致以最诚挚的问候。”
雅文吧
诚挚?波拿巴家族的字典里没有这个词,当然,塔列朗家族的字典里也没有。
两边人都知道对方对自己绝无任何好感,也都知道这种接触当中并不存在什么善意,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握手,以及谋划。
在政治上,前一刻突然还打生打死的对手们突然又站在一起,实属非常常见——更何况,现在两边都已经被边缘化,过去的仇恨就更加不值一提了。
塔列朗亲王一边跟伯爵打招呼,一边心里则在默默地思索着,虽然外表已经行将就木,但是他的大脑还没有生锈,依旧能够清醒地为自己谋利益。
而正如他所期待的那样,这一次他又撞到了运气,觊觎政权的那些人们,也纷纷在寻求他的支持,希望利用他的能力和名气来为自己增光添彩。
塔列朗亲王,又迎来了他漫长政治生涯的又一春。
他是绝对不会放过机会的。
无论投靠哪一边,他都要高官厚禄,要让自己可以尽情地在舞台上挥洒自如,正如过去那样。
他的生活乌烟瘴气,除了权力之后,也享尽了荣华富贵和醇酒美人,人间的一切享乐他都已经玩了个遍,而到了如今这个年纪,七十五岁的他已经根本不在乎、也没有能力再去放纵自己了。
只有权力,才能够让这具走向衰朽的身躯重新感受到生命的活力,这也是他如今唯一的追求了。
无论是谁,只要能够权力,他就愿意与之合作,哪怕是地狱来的恶魔也无妨——反正他早已经在那边预定了一个席位。
而波拿巴家族的小子,也正是他预定的合作目标之一,那个小子有野心,也有着与年纪不符的手腕,他不顾之前父辈与自己的旧怨,如此热情地拉拢自己,也更加证明了他具备走向皇座的基本素质。
但那是否意味着他真的能够走上皇座?
那还得再看看。
至少值得一试。
“请坐,两位。”他收回了手,然后向两位客人点了点头。
诺瓦蒂埃侯爵和埃德蒙重新坐回到了座位上。
“老朋友,你倒是活力四射,真难为你这把年纪了还到处奔走!”一坐下,塔列朗亲王就拿侯爵打趣,“像你这样死硬的波拿巴党人可不多了。”
“不,像我这样死硬的波拿巴党人可太多了。”诺瓦蒂埃侯爵摇了摇头,然后严肃地回答,“正因为太多了,所以为了自己的前途,我哪怕这个年纪了还得到处奔走,免得到时候在陛下那里留不下名字,没法论功行赏。”
“这就言过其实了吧……以你的资历和威望,哪怕你坐着不动,又有谁会忘了你,敢忘了你?”塔列朗摇了摇头,然后还是笑着打趣,“我们都还记得你在1815年干了什么,波拿巴家族很难再找到比您更忠诚又更机敏的臣子了。”
“1815年是1815年,现在是现在,过去的事情都已经是过眼烟云,无论当时我做了什么,我都是一个失败者,而失败者是没有资格躺在功劳簿上的——”诺瓦蒂埃耸了耸肩,然后严肃地回答了对方,“无论年纪多大,资历多老,想要获得信任就必须展示出自己的能力来,这才是陛下的期望。”
埃德蒙静静地听着两个老朋友之间的寒暄,没有插话。
他知道这虽然是寒暄,但同样也是一种隔空交锋,彼此展现各自的意志和立场。
在他看来,相比于之前见过的苏尔特元帅的直来直去,塔列朗不愧是旧贵族名门出身,非常讲究矜持和含蓄,待人极有礼节。
不过这种彬彬有礼并没有让埃德蒙感觉到温暖,相反,却反倒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在礼节的假象之下他反而对亲王充满了戒惧——毕竟,哪怕稍微知道一点过去历史的人,也会知道轻信塔列朗会是什么后果。
“您这话倒也有道理,无论过去做了什么,都终究是过去。”虽然诺瓦蒂埃侯爵的态度并不客气,但是塔列朗亲王却也没有生气,依旧微笑着面对着对方,“但过去同样可以为未来提供指导和经验——”
“我的身体活在旧时代,但我的脑子——”塔列朗亲王颤颤巍巍地伸出了手,然后点了点自己的头。“还和今天被刚刚摘到花瓶的花朵一样新鲜。”
这个不伦不类的比喻,让埃德蒙听了有点想笑,而诺瓦蒂埃侯爵却依旧严肃。
“那么您有什么新鲜的指教给我或者给陛下吗,亲王殿下?”他郑重地问。
237,生态位
“那么您有什么新鲜的指教给我或者给陛下吗,亲王殿下?”
随着诺瓦蒂埃侯爵的这声询问,两边的试探也就此结束,进入了讨价还价的阶段。
在刚才,塔列朗亲王一直在摆老资格的派头,暗示自己能够给波拿巴家族很大帮手,也因此要求得到礼遇,而侯爵却不为所动,坚持表示只有展现出足够的价值之后才有资格“论功行赏”。
这一轮交锋,不外乎是确定哪一方更加主动罢了,而从结果来看,无论哪一方也没办法占据优势。
不过,这倒也没有出乎塔列朗亲王的意料,他知道诺瓦蒂埃侯爵绝对不是个轻易可以动摇的角色——要是轻易就能压服他的话,塔列朗反倒就不敢对波拿巴家族寄予期待了。
“在我退隐期间,您一直都在巴黎逗留,我相信您的消息也颇为灵通,甚至可能比我还要快——而这也许会给您带来某种自信,认为您一直都贴在法兰西的心脏上面,倾听者它的每一次搏动。”塔列朗亲王看着侯爵,不慌不忙地说,“这种想法很大程度上是正确的,但是,您也同过去一样,容易自信过头了……”
“我认为您说得没错,我确实有这样的毛病。”虽然被亲王贬低了,但是侯爵却没有丝毫生气的表现,“但是,正因为这样的毛病才成就了我,如果我不是时时刻刻自信,我早就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了,根本没机会今天跑到您面前侃侃而言。”
“精彩!这确实像是见过世面的人才能说得出的话!”塔列朗干瘪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个有些难看的笑容,“那我就不跟您绕弯子了,我直说吧——如今我认为奥尔良家族更加处于优势一方,他们更加有可能走上王位,达成几代人的夙愿。”
“如果您这么想,那恕我无法苟同。”侯爵毫不退让地摇了摇头,“奥尔良家族并不具有统御国家的威望,人们永远记得他们过去的反复无常,他们又闹革命又反革命,在法兰西,反复无常也许会得到很多,但永远无法得到尊重,而这对君王来说这是致命的缺陷——对一个只想当大臣的人来说,人民的尊重无关紧要,他只需要想办法谋求君王的恩宠即可;而对一个君王来说,得不到尊重将意味着他们随时会被抛弃!”
塔列朗当然知道,侯爵是用“反复无常也许会得到很多,但永远无法得到尊重”的暗讽来回击自己刚才的揶揄,但是他当然也不以为意。
“固然您说得有理,可是在如今,不得人民尊重却并不是一个致命的缺点——相反倒不无好处。”塔列朗仍旧笑容不改,“巴黎的大人物们,已经厌恶了强势的皇帝,也厌恶了顽固不化的国王,他们不再希望头上有个强势的君主,他们更喜欢有一个英国式的政体,一个尊重宪法、愿意和他们分享权力的、和蔼可亲的君主,而不是一个随时可能降下雷霆的主人!
如果从这一点来考虑,奥尔良公爵不得人民尊重反而倒是很理想了,他只能和他们合作!一个虚弱的国王,正是一个分赃政体所必须——恕我冒昧,老朋友,真相就是,如果必须换个人坐上王位的话,巴黎更喜欢奥尔良而非波拿巴。”
诺瓦蒂埃侯爵稍微怔了一怔。
虽然塔列朗亲王冷嘲热讽,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他的话似乎也有点道理——尤其是所谓的“分赃政体”更是直指要害。
如果说奥尔良家族在上位之后能够给国家带来什么,那必然就是这个了。
“那么您所说的‘他们’又是指哪些人呢?”片刻之后,他谨慎地问。
“那还用问吗?”塔列朗耸了耸肩,“金融家,知识分子,失意的政客,商人,还有被过去的革命吓破了胆、却又想要来点改良的胆小鬼们,他们要改变,却又不想要剧变,所以他们拥戴奥尔良家族——正因为这个家族既有野心去改变,却又没有胆气和实力去搞剧变,所以最讨他们的喜欢,他们恰如其分地走在中庸路线上并且以此自鸣得意。”
正如塔列朗所评价的那样,奥尔良家族的支持者们,主体既不来自于顶层的名门贵族(正统派保王党),也并不来自于人民,而是来自于中上层精英当中一群既不满波旁王朝,但又倾向不动摇现状的保守主义者——或者说,君主派自由主义者。
他们自知在波旁王朝手里自己绝无出头之日,但是对平民革命的腥风血雨却已经心有余季,因此他们极度欣赏英国式的立宪君主制(这个年代的英国国王绝不是虚君,而是拥有极大权力,基本等于和贵族群体共治),希望以“温和的立宪君主制政体”,来缓解国内外的矛盾,以此来维护自己的利益。
在原本的历史线当中,他们共同主导了1830年革命,驱逐了波旁国王和王太子,和平地把政权移交给了对王位垂涎已久的奥尔良公爵,而奥尔良公爵则在登上王位之后投桃报李,以和他们共治的方式来统治国家——也正是所谓的七月王朝。
在1830年之后,正统派贵族大多数要么因为反感奥尔良家族而主动退出了政坛和宫廷;要么就被排挤了出去,七月王朝对上议院(也就是贵族院)进行了清洗,一切不愿意宣誓效忠新国王的贵族都被迫退出了贵族院,同时国王还废除了贵族院的世袭制,以此来安插自己的亲信进入其中。
新的统治集团则统治了法国,直到七月王朝因为1848年革命而垮台为止。
形象一点来说,在1815年之后,波旁王朝颁布了宪法,规定只有年纳税额超过300法郎的人才有选举权,年纳税额超过1000法郎的人才有被选举权,这就意味着只有中产以上阶级才有资格投票选举议员等公职,而1000法郎年纳税额的限制,则意味着政治被极端地限制在一小撮人手中。
【年纳税额不代表年收入,以当时的税率来说,年纳税1000法郎就意味着年入几万法郎以上,全法国总共只有不到十万人超过这个收入,相当于全国总人口的0.3%】
而到了七月王朝时期,根据1831年颁布的选举法,选民资格从年纳税300法郎降低到了200法郎;被选举资格从1000法郎降低到了500法郎。
从数字就可以看出来,在七月王朝统治下,选举权“下放”的幅度很小,意味着参加国家大事的群体阶级变化不大,依旧只有社会中上层阶级才有资格参与选举;而被选举资格的“门槛”下降了一半,幅度极大,意味着中上层阶级政治舞台扩大了,统治阶级吸纳了一群布尔乔亚加入,把原本的旧贵族排斥在外。
光是从这个数字的变化,就能够看出七月王朝的实质——它只是从一小撮人统治的国家,换成了稍微多一点的一小撮人统治的国家,虽然改朝换代,但是对最广大的民众来说,情况完全没有变化,他们不拥有政治权利,也不可能参与到国家政治舞台当中。
此时,对塔列朗来说,一切都还未曾发生,但是他通过自己敏锐的嗅觉,以及多年来积累的经验,已经看出了奥尔良家族的力量源泉,进而也判断出了它所将要采取的统治策略。
在场的其他两个人,当然也没有办法预知未来,但是他们同样能够从塔列朗亲王的叙述当中,也能够感受到其中的说服力。
不过作为一个一直活跃在政坛上的老牌政治家,诺瓦蒂埃侯爵以一声咆孝回敬了塔列朗亲王。
“他们是怎么想的根本不重要,他们对抗不了人民!只有全体国民才有资格决定谁能够带领国家前进。”
“如果民心足够决定一切,那你我又何必在这里饶舌,我们耐心等待人民自己做出选择不就好了吗?”塔列朗冷笑着讥讽了对方,“人民,我们四十年前就在冒用它的名义了,我们聚在巴黎,以它的名义推翻了王国,砍掉了国王的脑袋,并且和全欧洲打了二十年仗……结果我们给了人民什么?一个皇帝和他的世袭皇朝,这就是人民决定的吗?如果这就是人民想要的,那我们之前又在做什么呢?”
塔列朗亲王既冷嘲热讽而又显得玩世不恭,但是却又让诺瓦蒂埃侯爵哑口无言。
因为作为那一段时代的亲历者,他同塔列朗一样,以贵族身份参加了三级会议和后续的制宪议会和国民议会,他亲眼见证过一切,那些纷争和厮杀,那源源不断从断头台上砍下的头颅……最美好的和最丑恶的那些他都统统见过,所有的一切也都以人民的名义发生着,最后他还是和塔列朗一样,投入到了波拿巴家族的账下,为法兰西人民送上了一个帝国。
既然经历过这一切,他又怎么可能真的相信自己说的这些?
但知道是一回事,说又是另一回事。
以人民的名义,正是波拿巴家族的“政治正确”,也是他们为自己打造的合法性所在,波拿巴家族没有历史也没有高贵的血统可以追朔,于是他们就只能用人民来为自己涂上神圣的光环。
拿破仑一世陛下称帝是得到了全民同意的,未来拿破仑二世陛下自然也会如此——而在这之前,艾格隆就已经发布了宣言,强调了自己要遵从人民的选择,将人民被窃取的权力还给人民,甚至还宣称要支持共和制。
无论是不是演戏,这出戏都必须坚持下去,因为这就是“合法性”所在。
波旁家族的合法性在于古老的历史和围绕在它身边同样古老的贵族群体;奥尔良家族为自己选择的基本盘是社会中上阶层等等精英分子。
那么帝国呢?
在拿破仑皇帝时代,他的军刀就是帝国,他只要百战百胜不断掠夺战利品就能够得到全民欢呼,而忙于打仗的他只是建立了一套不断动员的战时体制,甚至无暇去顾及“帝国建立在何种基盘之上”的问题。
而在帝国覆灭之后,这个问题就不得不成为重点了,统治机器也是利益分配的机器,一个君主不可能讨好所有人,它必须依靠某个团体来实现统治。
在原本的历史上,拿破仑三世在流亡期间痛定思痛,以半吊子理论家的身份为波拿巴家族想好了政治策略,那就是将自己的生态位定位在了“平民的皇帝”之上,以普选制+惠泽农村人口的方式来赢取统治基础。
三个君主家族统治手段和政策的一切区别,也正是因为他们选定的生态位不同,他们所反映出的,也是不同社会阶层在面对时代变革冲击下的反应。
面对塔列朗的诘问,诺瓦蒂埃侯爵此时当然并没有这么成型的理论来反驳他,他也不需要逐一反驳,毕竟作为一个浸淫政坛多年的老人,他也有自己的深刻见解——之前也正是他,暗中建议艾格隆打出“波拿巴就是普选制”的口号,他已经透过了浓雾,看到了其中若隐若现的真实。
“先生,我认为一个英国式的政权,绝对不会适合我国。如果奥尔良家族得逞了,那么它的统治将会以悲剧告终。”侯爵冷冷地回答,“如果仅仅是他们的悲剧也就罢了,那么我国耽误的时间,以及在这段时间里所蒙受的损失,又该由谁来偿付呢?我相信,上帝是不会叫我们再走出这样一段弯路的——”
“也许您是对的,但很不幸,那一边的人也同样会这么看你们。”塔列朗亲王澹然一笑,然后又装作不经意地反驳,“不瞒您说,拉法耶特不久前拜访过我,力劝我为奥尔良家族合作,他认为那将是对这个国家来说最好的机遇。”
“拉法耶特!呵……”听到这个名字,诺瓦蒂埃侯爵抽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了一个不屑的冷笑。“他也只配说这种漂亮话,为法国出力最少的人永远最受人膜拜,因为他永远只说漂亮话却无法付诸行动,他永远不会错,因为他甚至连犯错的本事都没有!如果他站在了奥尔良家族那一边,那么殿下,我必须跟您承认,那是我们的幸运!”
238,待价而沽
“如果他站在了奥尔良家族那一边,那么殿下,我必须跟您承认,那是我们的幸运!”
当塔列朗亲王提到拉法耶特这个名字的时候,诺瓦蒂埃侯爵猝然爆发了,他高亢的精神在房间当中回荡,以极为轻蔑的态度否定了拉法耶特的价值。
在后世的历史上,拉法耶特享有极为崇高的名誉,作为“两个世界的英雄”载入史册,人们纷纷津津乐道于他志愿参加美国革命、并且回国之后参加法国大革命的人生历程,并且认定他是一个伟大的革命者。
然而,在这个年代,拉法耶特的名声却要比后世时要尴尬许多——
一方面,波旁王朝复辟之后,原本的保王党人们痛恨这个主动闹革命的贵族,这个是理所当然的;
在另一方面,即使在所谓的“革命”阵营当中,拉法耶特也同样毁誉参半。
因为,严格来说,拉法耶特虽然在美国是为共和政体而战,但是在法国,他希望得到的革命果实是一个君主立宪政体,一个开明的君主制国家。
他深受启蒙主义熏陶,希望旧王朝能够有所变革,能够变得更加宽容和开明,让下层人民同样能够享有尊严和权利;但他毕竟是拉法耶特侯爵,他的血统、他的财富和他的所有一切都来自于法兰西的旧制度,他的所有亲人也同样是旧制度的既得利益者,他不可能希望铲平旧制度的一切。
正因为他身上同时具有新旧时代的烙印,所以他在大革命期间也就同时站在了两边——
他在1789年,是一个积极站在第三等级一边的革命者,跟着第三等级一起向路易十六国王逼宫,并且亲身参与了几乎每一个重大事件,然后被当选为制宪议会副议长,负责起草《人权宣言》和制定三色国旗,成为了名副其实的“革命元勋”。
然而,在最初的革命激情过去之后,拉法耶特的另外一面就展现出来了,他觉得革命的成果已经足够丰厚可以到此为止了,路易十六国王将作为一个实权国王和议会一起共治国家,这已经实现了他的期望。
因此,从这时候开始,他非常反感议会和巴黎人民对国王权威的进一步侵犯,他加入了斐扬派,并且成为了国民自卫军司令,想要以这一支控制巴黎的民兵武装来维护君主政体。
而就在这时候,国王和议会的矛盾冲突开始变得尖锐,拉法耶特虽然和米拉波(同样也是贵族革命家)等人“赤胆忠心”,但是国王一家并不信任他们,认为他们和那些对自己逼宫的叛乱分子们是一丘之貉。
为了摆脱危险的局面,国王也玩起了两面派手段,一边鼓吹对外强硬,一边却又偷偷地和奥地利勾结,不光出卖国家机密军事情报,还试图逃出法国。
当路易十六出逃失败、出卖国家机密一事败露之后,国王瞬间成为了国家公敌,原本在议会当中死保国王的斐扬派,也被国王的所作所为搞得名声扫地。
拉法耶特等人虽然非常反感国王的所作所为,但是他为了维持局面,还是硬着头皮颠倒黑白,把国王出逃说成是被人“劫持”。并且制宪议会还通过决议,宣布国王“无罪”,要恢复他国王的职权。
而这种做法,激起了许多人的愤怒,1791年,不少市民来到马尔斯校场(Champ-de-Mars)的“祖国祭坛”上抗议,并且联署签名,要求国王为自己的叛国行为负责,退位下台。
就在抗议声当中,拉法耶特侯爵率兵前来镇压,最终约有五十人被枪杀,三百多人受伤。
对群众开枪让巴黎群情激奋,拉法耶特不得不在不久之后辞去职务,然后跑到了外省,就此离开了法兰西的最高舞台。
一年之后,大革命来到了风云激荡的1792年,拉法耶特预感到革命将会彻底失控,全国各地都有失去秩序的风险,因此他回到巴黎,希望能够阻止雅各宾俱乐部掌权,但是他很快就失败了——一方面他并没有什么搞阴谋政变的才能,另一方面,如今失控的时局,以及旧有权威的全面瓦解,已经注定了革命将会走向全面激进化,拉法耶特一个人也不可能改变什么。
在一切行动都失败之后,预感到即将大祸临头的拉法耶特在这一年逃出了法国,逃到了他曾痛骂过的“反动专制”的奥地利,他当时的所有名誉也随之化为乌有。
不过他毕竟保住了命,在他逃离之后没过多久,国王和王后纷纷走向了断头台,而原本积极参与革命的那部分贵族们,也大多数都死于非命,其中就包括了上一代的奥尔良公爵。
总体来说,拉法耶特因为参与了美国的革命而在法国赢得了崇高的声望,美国的起义成功也让他感到飘飘然,他以为理想可以轻易实现,结果却被现实狠狠地教训了一番。
他想要以立宪革命来挽救国家,结果以国王为代表的旧制度,容不下他这个“叛逆”;而被激发起来的第三等级,又嫌他不够“革命”,最终落得里外不是人,英明尽丧。
直到1797年,雅各宾派们纷纷被送上了断头台,法国的秩序重新开始稳定之后,拉法耶特被遣送回到了法国,这时候他不再具有操纵政局的影响力,只是成为了普普通通的议员,国家大事再也跟他没有了关系。
而这个务虚的角色反而更加适合拉法耶特,接下来的30年里,拉法耶特就以议会为舞台,唱尽了高调,也在历史转折的每一个关头上都留了名。
1814年,正是他在议会当中带头向拿破仑发难,说了“法兰西已经为您流够了血,绝没有任何对不起您的地方,现在大家已经受够了,请您退位吧”之类的话。
尽管他的话其实并没有错,但拿破仑到死都没有忘记这件事,他还在遗嘱中专门列了一条,故作大方地怒斥了拉法耶特,“在法兰西仍物力丰盈的时候,遭到了两次不幸的入侵,其后果应归咎于马尔蒙,奥热罗,塔列朗和拉法耶特的背叛。我宽恕他们-﹣愿法兰西的后代也如此”。
1815年之后,他又坚持自由主义立场,反对波旁王朝的白色恐怖和严厉清算,他要求维护人民的自由权利,并且为此和保王党们打了多年的嘴仗;
而在1830年之后,奥尔良公爵篡位上台,并且才用了拉法耶特衷心期盼的君主立宪制政体,他对此大加赞赏,称赞七月王朝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完美的政体”。
每一次,时局都不由他创造;但每一次,他都能够在时局当中留下自己的印记。
他的支持者们认为他站在“善”和“正确”的那一面,宽容开明,是温和的人道主义者;而他的反对者们则认为他唱尽了高调,享尽了大名,却在一生当中毫无建树,只是个嘴炮分子,一旦让他去做什么他就几乎全搞糟了。
但不管怎么说,至少他活了下来。
在几十年腥风血雨的风云变幻当中,路易十六、米拉波、罗伯斯庇尔、菲利普平等、拿破仑、路易十八……等等这些叱吒风云的大人物,都已经化作了黄土,甚至有些人还死于非命,他却还活着,而且依旧得享大名。
他也许不是胜利者,但是却成为了幸存者——或者说,正因为他不够具有威胁,所以他反而能够活下来。
而作为一个实干家,同时作为波拿巴家族的支持者,诺瓦蒂埃侯爵蔑视拉法耶特自然也就顺理成章了,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的轻蔑几乎毫不掩饰。
某种意义上来说,塔列朗这样集邪恶和无耻于一身的阴谋家,他反而更加尊重和喜欢,因为他确实卓有能力,能够干大事。
拉拢塔列朗亲王,是势在必行,而拉法耶特这种人,有多远他就想扔多远。
看到侯爵如此表现,塔列朗却也丝毫不为所动,他只是从容地点了点头。
“也许我们两个人对拉法耶特先生的看法有相同之处,不过这并不影响我严肃地考虑他的提议——请恕我直言,就此时此刻来看,奥尔良家族似乎更让人看得到希望一些。难道你们不这么想吗?”
埃德蒙和侯爵对视了一眼。
这个问题确实很难回答,一方面这是事实,他们不好轻易否定,否则恐怕会被塔列朗耻笑;一方面如果承认的话,那又似乎太没志气了。
“亲王殿下,我想问您一个问题——如果轻易就能取得胜利,那么您又如何去体现自己的价值呢?”片刻之后,埃德蒙-唐泰斯决定绕开这个问题,“如果您体现不出自己足够的价值,您又如何让人珍重您呢?”
他的回答虽然暗中承认了自己一方确实劣势,但又指出既然奥尔良家族是站在优势的一方,那么它就注定不会太愿意优待塔列朗。
塔列朗对这个问题不置可否,而是又反问了埃德蒙一个问题。
“那么,伯爵先生,我倒是想问问您,您的主君又打算怎样珍重我呢?”
来了!埃德蒙心里一凛。
他混了这么久当然也有点眼光了,当然能够察觉到,刚才塔列朗故意提到奥尔良家族和拉法耶特,就是为了自抬身价待价而沽,想要从波拿巴家族这边要到更高的价码。
不过即使看出对方的用意,眼下他也没有什么别的选择,他只能按照艾格隆的吩咐,说出了陛下的开价。
“如果陛下真的能够回来,他将非常乐意请您担任外交大臣。”埃德蒙没有丝毫犹豫,直接以艾格隆全权代表的身份开出了价码。
“外交大臣吗?”塔列朗面色不变,不置可否。“我确实对此挺有兴趣的,不过我毕竟已经年老力衰,恐怕有点难以支撑繁忙的公务啊……”
这个老东西!埃德蒙知道塔列朗是搞谈判的老手,现在玩这一套是故意在吊胃口。
但是眼下既然有求于人,那自然必须把诚意做足。
“陛下知道,您的隐居生活如此舒适,实在不宜用繁杂的公事来磨损您的精力。只是此时国家风雨飘摇,陛下有心振作国势,他急需要那些名望卓越的宿老辅左,烦请您看在国家的份上不要推辞。”埃德蒙忍着恶心说出了这番话,然后进一步提高了价码,“陛下还说,以您的才能和威望,担任外交大臣简直是屈才了,若您能够替他拉拢住英国人的,他甚至愿意让您统领他的政府。”
艾格隆考虑的出发点,是塔列朗实在年老了,就算再怎么“反复横跳”,他也跳不了多久了,所以自然乐意随便开高价,反正用不了忍几年时光就会让塔列朗安静下来。
而塔列朗亲王一听到艾格隆愿意让自己担任首相之后,原本矜持严肃的面孔,终于绽放了一个个浅浅的笑容。
“只需要英国人而已吗?”
“陛下深知如今国际形势,沙皇和波拿巴家族有仇怨但远在天边,无法拉拢也不需要拉拢;普鲁士有心无力,干涉不了法国;奥地利他自有办法,因此唯一需要担心、也至关重要的就是英国人的态度了,只要您能够拿出您的本事说服英国人接受波拿巴家族,那么您就为陛下扫除了最大的国际障碍,为此他愿意倾囊相赠,决不食言!”
埃德蒙以最热忱的眼神看着塔列朗亲王,说出了艾格隆开出的最终价码。
不得不说,这是一次摊牌,因为他最多也只能拿出这个了,而塔列朗亲王满意不满意只能看亲王自己了。
“英国人同样与波拿巴家族有仇怨,先生。”塔列朗并不急于表态,而是含蓄地提醒了埃德蒙一句。
“但英国人唯利是图,他们绝不会感情用事——”埃德蒙复述了艾格隆之前的判断,“只要有一个深具威望的人居间调和的话,波拿巴家族和英国人的妥协绝不是没有希望的,而那个最佳的人选,显然就是您。”
这一次,塔列朗毫不客气地点了点头。
“嗯,我想也是。不过嘛……光有一腔好意可不够,您刚才说了,英国人唯利是图,他们不见到真正的诚意是不会罢休的,那么波拿巴家族愿意做什么来挽回他们的心?”
埃德蒙和诺瓦蒂埃侯爵对视了一眼,然后,诺瓦蒂埃侯爵开口了。
“陛下愿意保证绝不干涉荷兰的内部纷争,必要时愿意承认比利时的独立,担保它的安全,并且愿意承认英国为比利时挑选的任何君主。您拿着这个条件去说服英国人就行了。”
塔列朗的表情明显地闪过了一丝错愕。
倒不是因为这个提议石破天惊,而是因为……他自己之前就是这么设想的。
在历史上,他也正是以这个条件,换取了英国对七月王朝的友善态度。
“这是罗马王自己想出来的主意吗?还是有谁给他出的主意?”片刻之后,塔列朗干巴巴地问。
239,各取所需
“这是罗马王自己想出来的主意吗?还是有谁给他出的主意?”
“陛下身边确实有一些颇具才干的智囊在辅左,但是重大决定都是他自己独立做出来的,也只有他才能够决定这些。”诺瓦蒂埃侯爵滴水不漏地回答。
听完了诺瓦蒂埃侯爵的解释之后,塔列朗并没有立刻说话,而是低头陷入了沉思,表情也不如刚才那样悠闲自在。
“小家伙倒是挺豁得出去的。”片刻之后,他都哝了一句。
接着,他又问侯爵,“那么他不害怕背上骂名吗?国民肯定会为此表示愤怒的。”
自然会愤怒,因为艾格隆的对英承诺,无异于承认法兰西愿意放弃对低地的武力扩张企图,而这是民众和民族主义者们所难以接受的。
自从路易十四发动法荷战争以来,向低地扩张,一两百年当中都是法国朝野上下的夙愿。
法国大革命之后,为什么会和奥地利先打起来?
一方面,是因为奥地利为首的神罗封建主们天然地敌视革命;但另一方面,法国革命者们主动对比利时“输出革命”,试图让当地发动起义成立姐妹共和国,进而把它纳入到法国势力范围以内,所以刺激了奥地利,两国最终兵戎相见,进而开启了长达二十多年的欧洲大混战。
那些在1789年引领了革命的“元勋”们,一方面具有启蒙主义的理想,但在另一方面却又承继了法国人最传统的地缘政治野心。
丹东公然撰文鼓吹:自然疆界:“担心共和国过份扩张疆界是杞人忧天。共和国的疆界是自然确定好了的,我们将在地平线的各个角落——来茵河畔、大洋之滨、阿尔卑斯山麓达到这些边界。这些应该是我们共和国的最后疆界。”
也正是丹东,积极地要求共和国吞并比利时,完成自然疆界扩张的第一步。
当然,因为共和国的武力和财力有限,最终这些目标都成为了镜花水月,共和国自己都因为经济崩溃而陷入了瘫痪,只有等到拿破仑发动政变上台之后,靠着他冠绝一时的统帅能力,真的把革命元勋们嘴上鼓吹的自然疆界落到了实际,甚至还“超额完成”了。
可惜,随着帝国的最终崩塌,一切都又灰飞烟灭,法国的势力范围退回到了革命之前,“自然疆界”又成为了可望而不可即的目标。
不过即使如此,曾经被点燃的野心还是没有在法国人心目中完全熄灭,还有人对自然疆界论念念不忘,甚至认为那才是对法国唯一公平的安排——
可想而知,如果艾格隆对英国的妥协条件最终公开了的话,必然会引起巨大的舆论反对,甚至可能还有人会骂他辜负先皇,给家族的荣誉抹黑。
在座的人虽然地位有差距,但都是聪明人,塔列朗看得出来的问题,他们自然也看得出来,但是他们也都理解陛下的初衷。
因为历史因素,波拿巴家族承载着外部巨大的敌意,所以它如果想要在法兰西复辟,不光要得到国内的支持,国际的认可也至关重要。其中,英国人的态度极为关键,甚至可以说决定性的——如果英国决定一定要捏死波拿巴家族,那么它串联列强立刻就可以组织起反法同盟,艾格隆也肯定抵挡不住这股惊涛骇浪;但反过来说,如果英国人默许了他上位,那其他国家也很难联合其他对付法国。
正因为英国的态度如此关键,所以艾格隆才愿意宁可冒法国人大不韪,做出这个让步,换取他们的友善态度。
“想要做大事,固然需要爱惜名声,但是如果每做一件事都瞻前顾后害怕恶名的话,那什么也做不成的。”诺瓦蒂埃侯爵大声回答,“我一直都是英国人的敌人,直到现在我还对他们恨得咬牙切齿,但是这并不妨碍我支持陛下对英国暂时妥协,我们现在承担不起与所有人为敌的代价了。”
说到这里,他又话锋一转,“说到底我们又真正牺牲了什么?我们只是承诺了放弃我们并不拥有的东西,甚至就连最激进的民族主义者们也应该承认,在蒙受了之前如此惨痛的损失之后,我们应该暂时偃旗息鼓休养生息了,不是吗?”
“您说得对,我的朋友,我完全同意您的看法。”塔列朗亲王悠然点了点头,但是马上又冷笑了起来,“但是以我的经验,哪怕您的一切出发点都是正确的,但只要您丢了国家的面子,您就会被民众丢臭鸡蛋,民众一边暗自庆幸自己不用上战场,一边又会对您的让步怒不可遏,这一幕我可太熟了——所以,罗马王准备好接受他有辱国家的骂名了吗?”
诺瓦蒂埃被塔列朗的嘲讽气得脸色发白,想要反驳却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陛下从来都不惧承担骂名,他会去做任何他认为应该做的事情。”埃德蒙-唐泰斯连忙接口了,“况且,亲王殿下,您是他选定的外交大臣,如果一切顺利,他和英国人达成了妥协,那么您还会成为首相——”
说到这里埃德蒙停了下来,但潜台词也再明显不过了。
一切都是交给你去谈的,你还借机捞到了如此大的好处,那卖国求荣挟英自重的骂名自然少不了你的一份,你又有什么资格说风凉话?
甚至,艾格隆现在还很年轻,他完全可以用年轻稚嫩、不善于外交大博弈来作为借口,把一切责任都推到塔列朗头上,反正塔列朗在民众心里是什么名声人尽皆知,所有人都相信他干得出收英国人好处卖国求荣这种事。
所以闹到最后,艾格隆固然会声名有损但不致命,而塔列朗的丰富的卖国履历上又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谁脸面上更难看还真不好说,至少艾格隆的支持者有塔列朗这个挡箭牌可用。
埃德蒙-唐泰斯如此直白露骨的评论,如果是正常人估计会被激怒,但是塔列朗亲王毕竟不是正常人,他反而拿起手绢捂住嘴,然后肩膀不住抽动地大笑了起来。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笑了一会儿之后,他又抬头看向了诺瓦蒂埃侯爵,“看上去,确实已经是年轻人们的时代了啊,一个个精明狡狯不下于当初的我们,锐气和勇气倒是犹有过之!罗马王年纪不大,没想到思虑倒是如此周详,连代价都已经给我准备好了,哈哈哈哈……也好,一切都摊开来说,倒也敞亮。”
权力交替必然会有一个动荡期,尤其是在改朝换代的情况下。
在艾格隆的盘算里,如果自己要回到法国并且接管权力,那么就必然带来整个政局的剧烈重组,而他也必须对旧有的体系根据需要来进行清洗和妥协。
无论是清洗还是妥协,都必然会引起一部分人的不满,进而带来反对声浪乃至恶名——而这种恶名,对一个初生的政权来说是极为危险的。
所以,艾格隆的应对方法倒也干脆,既然他反正是准备先拉拢塔列朗等中立派为自己铺路,那么在把大权分享给他们的同时,把必须承担的骂名也打包给了他们,谁也跑不了,等到了时机成熟、政局稳定之后,再慢慢地替换掉那些拉拢过来的人,换上自己的心腹手下们。
他也不怕跟塔列朗挑明,因为他知道,塔列朗是最不在乎什么名誉的人——因为他本来就没有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塔列朗反而是他最好的初次搭档,老练奸诈下手狠,不顾及名声,最美妙的是肯定活不长了,在两边反目成仇之前就会蒙主恩召。
“陛下早就跟我说过了,跟您耍弄什么阴谋诡计是没有意义的,您是此中老手,他就不献丑了。”既然都已经摊开说了,埃德蒙也就索性把话全亮明了,“假如您点头合作,那么您和波拿巴家族的过往恩怨,他愿意一笔勾销,以后以最大的敬意来尊重您这位国家元老;只要您替他完成心愿,他也愿意给您任何您想要的东西;您执行您的政策,他可以尊重,但相应的,作为首相,您也必须为陛下的政府承担应有的责任,他的每一份签名里面都会有您的副署。”
塔列朗陷入到了沉吟当中。
在塔列朗心中,他对奥尔良家族和波拿巴家族没有任何偏爱,在他眼里只要能给他带来梦寐以求的权力,那就够了。
他只愿意站在胜利者一边。
目前来看,是波拿巴家族出价更高——这并不稀奇,因为现在波拿巴家族确实相对弱势一些,他们愿意花更大代价来收买自己。
只是这个支票是能够兑现的吗?波拿巴家族,真的能够重新登上皇位吗?
虽然他从未见过那个小子,但是这几年来他一直都在密切关注那小子的一举一动,而且透过双方的代理人,他们几次隔空交流和交锋,他甚至还收到过那小子的亲笔信。
在这些交流当中,他得出结论,那小子绝对有几分天赋,至少比18岁时的自己要强。
有这份天赋,又有人民念念不忘的皇帝光环,那么谁又敢断言他不能成功?
如果问一个普通人波拿巴家族还有没有机会当皇帝,他们肯定会觉得可笑,但是塔列朗这一生当中已经见证过太多太多大事了,他亲眼见过原本至高无上的君王是怎么在三年内沦为人人唾骂的罪人最终走上了断头台,又亲眼见证过了共和国帝国王国的风云变幻,还见证甚至参与过了一次次血腥的政变……
试问在这个如此善变的国度里,还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
一切戏剧性事件都已经发生了,以后恐怕还是会发生。
那如果真的发生了,会怎样?
对面这位基督山伯爵已经说了自己选择合作的结果。
他没有说“假如你不愿意合作”会是什么结果,但是这一切尽在不言中,塔列朗亲王也非常清楚。
——那就是新账旧账一起算了。反正波拿巴家族本来就和自己有仇,处理自己只会让他的支持者们叫好。
塔列朗深知自己仇敌太多,之所以能够在改朝换代那么多次当中屹立不倒,只是因为最高当权者们往往用得着自己,所以不想要深究自己罢了,换言之如果来了一个铁心把自己看做敌人的君主,自己就休想在这个美丽的瓦来赛城堡当中安度晚年了。
眼下,客人们都在盯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那也就意味着今后他们将会以何种身份共处。
自己要么做他的盟友,要么做他的死敌,没有回旋的余地。
塔列朗对此并不感到烦恼,因为他已经经历过太多太多这样的选择了,他甚至还有久违的兴奋和刺激感,因为这才是他想要的生活。
“哈哈哈哈……也好,反正我都这样一把年纪了,还在乎承担什么责任呢?”他又笑了起来,“那就辛苦一下陛下,骂名我来担吧。”
塔列朗自知自己也没多少年活头了,跟罗马王本质利益冲突也不大,所以哪怕接受这些代价也无妨,毕竟骂名他早就已经背上了太多,哪怕再多一点也无所谓,只要权力能够在手就行。
听到塔列朗此言,埃德蒙心中顿时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塔列朗如此表态,似乎就意味着他点头了。
“您同意了?”他追问。
“我大体上觉得很有建设性。”塔列朗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那您还想要什么?”诺瓦蒂埃侯爵不耐烦地追问。“我们真的给不了更多了。”
“别着急,老朋友……”塔列朗轻轻松松地摇了摇头,嘴角上还是挂着嘲讽的冷笑,“这种事从来不是几句话就能决定的——你们能给我转交几封信给他吗?我们还有一些分歧需要达成共识。”
埃德蒙和侯爵顿时松了口气。
他们也不指望这个老狐狸立刻表态,但只要他愿意和陛下谈下去,那也就意味着他动心了。
接下来会怎样,就只有陛下能决定了,他们已经尽到了自己的责任。
“当然可以。”侯爵起身,对这个久负盛名同时也久负骂名的老人诚挚地致敬,“亲王殿下,预祝您和陛下万事顺遂!”
240,老骥伏枥
“亲王殿下,预祝您和陛下万事顺遂!”
“也祝您万事顺遂。”听到了侯爵的祝贺之后,塔列朗亲王只是微微一笑。“您对波拿巴家族如此忠诚,自始至终都在为他们一家的事业而奔走,我相信这份忠诚和功绩波拿巴家族是会铭记在心的,他们也会以足够的奖赏来酬报您,这一点自不必说——然而,无论何等荣耀的奖赏,首先要活着才有资格去领受,死了的话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所以我劝您多加小心,不要让自己身陷险境。”
顿了顿之后,他又补充了一句,“不管我们日后是不是站在一边,就我个人而言,都不希望您出现什么意外,毕竟和我们一样活到现在的老骨头现在已经所剩无几了,无论再有谁死于非命,都会令人遗憾至极,更会让我国又少一个历史见证者。”
诺瓦蒂埃侯爵有些意外,他没想到一贯冷漠无情的塔列朗,居然会对自己说出这么温情的话来。
他相信塔列朗此刻不是惺惺作态讨好自己,因为自己的层级还不够他故意“打感情牌”。
所以,他相信对方说的是真心话,他并不希望看到自己出意外,枉送了性命。
人都会老,哪怕是这个老狐狸也会老,老了就不免有点多愁善感,这也是人之常情吧。
“谢谢您的提醒,我也奉劝您保重身体,在国家即将陷入不幸的混乱之际,陛下和我国都需要仰仗您的才能和名望来尽快稳定时局,挽救人们的生命……您背负着比我更加重要的责任。”诺瓦蒂埃侯爵以温情而又不失矜持态度回答了亲王,“至于我,几十年前就已经把身死置之度外,我的亲人我的朋友我的仇敌,绝大多数都已经化为黄土,我又有什么可害怕的呢?再说了,我确实已经老了,我已经能够感受到衰老每一分每一秒对我的身体进行侵蚀,我不知道自己还能维持现在的状态多久!既然如此,那如今唯一令我还有兴趣的,就是将自己最后残留的最后一点精力都挥发出来,照亮我认定的事业!只要能做到这一点,无论什么时候去见他们,我都会满怀笑容,毫无遗憾。”
侯爵如此豪迈的自白,让塔列朗亲王略微有些感触,最后他叹了口气。
“哈哈哈,多令人敬佩的人!你永远也不会变,是个干大事的人,可惜运气总是差了点。”
接着,他又问,“你的身体出什么问题了吗?”
“是的。”侯爵毫不掩饰地承认了,“最近两三年,我总感觉自己的身体运动能力在不断下降,我找了医生,他说这不是正常的机能退化,而是很有可能是神经疾病的症状,也许过不了多久我就会中风,然后就瘫痪在床什么都做不了了……殿下,您认为在这种情况下,我还需要害怕什么死亡吗?”
塔列朗亲王一阵默然。
他知道,以侯爵这样野心勃勃、骄傲自信的人来说,瘫痪在床任人摆布的下场,可能比死亡还要糟糕。
所以他还需要怕什么呢?
塔列朗亲王如今已经七十多岁了,他同样也在承受着衰老的折磨,感受着死神越来越临近的脚步,而他半生积累的无数金钱和权势,也无法挽救自己的生命。
而一个和他同时代、同出身并且经历过同样多大事件的老人,就在他的面前,慢慢地走向生命的枯萎。
这比任何血淋淋的惨剧都更加能够激发他的感触。
“对,你是对的,人一定要死的话,那干大事的时候死掉,比庸庸碌碌地死在被窝里更好。”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叹了口气。
接着,他又看向了埃德蒙,“伯爵先生,诺瓦蒂埃侯爵虽然是您的同党,但您可能不知道,这个老家伙当初是法兰西最好的剑手之一,他年轻时在宫廷的决斗当中几乎从未有过败绩,在从政之后还手刃过几次敌人……那种矫健的英姿,哪怕过了五十年还是让人记忆犹新!可是现在他却要担心自己以后就要瘫痪在床了,何等可悲,何等遗憾!他是如此,我也一样,我们的时光都不多了,未来是你们年轻人的,我不知道您未来有何打算,但我劝您切勿犹豫迟疑,因为您的生命永远只有一次,既然您有机会接触到最高的舞台,那您就应该点燃自己好好地演下去!就跟我们一样。”
埃德蒙-唐泰斯听得只感觉自己心里也有一股烈焰在燃烧,既悲伤又有些愤怒。
诺瓦蒂埃侯爵让他想起了自己的义父法利亚神父。
他的义父尽管和侯爵出身和经历完全不同,但是同样拥有着智慧和勇气,然而他们也面临着同样的晚年,他的义父已经半身不遂无法自由行动,而侯爵似乎也会在以后步其后尘,命运跟他们开了残酷的玩笑,让奋发有为者深陷泥泞,让志向高远者折翅坠落,何其可悲!何其不公!
一想到这里,他的悲伤抑制不住,甚至差点哭了出来。
诺瓦蒂埃侯爵不知道伯爵是在为义父鸣不平,还以为他纯粹是为自己而悲伤,于是心里也颇为感动。
为了缓和气氛,他反而主动笑着开口了,“伯爵,您是陛下的心腹,未来注定要干出一番大事业的人,可别为了糟老头子多愁善感,这可不好……而且,我认为,与其我们为未来不确定的事情去发愁,不如先想办法把现在要做的事情做好,也许当心愿达成之后,我的身体就会发生奇迹般的好转也说不定,哈哈哈哈!”
虽说心里清楚这只是侯爵强颜欢笑,但是埃德蒙还是附和着点了点头。
他知道,自己对侯爵最大的回报,就是让他梦想成真。
就这样,埃德蒙和侯爵与塔列朗亲王又商讨了一阵,又谈了一些过去的往事,直到宾主尽欢以后,他们趁夜离开了瓦来赛城堡。
在夜色下,城堡周围显得越发幽静,坐在马车车厢里看着灯火通明的城堡,越发显得金碧辉煌,再配上周围的河流和田野,显得是那样的迷人。
然而,如此美景却无法满足城堡的主人,他一心只想着再去巴黎,重新品尝权力在手的甘美滋味儿。
这就是人的本性吧。埃德蒙心想。
和过去不同,如今他已经品尝到了权力在手的滋味了,所以他隐隐当中已经能够理解塔列朗的选择。
“不必羡慕,如果大功告成,你也会有这些的,埃德蒙。”彷佛看出来了他心中所想一样,坐在他身边的诺瓦蒂埃侯爵猝然开口了,“但是,真正的男人不应该沉迷于这些外物当中,权力带来的金钱、美人固然美妙,但是权力本身更加迷人,借助权力,你能够驱使万物,能够贯彻自己每一个突发奇想,你甚至能够按照自己的心意书写历史……那比什么物质享受更加让人刺激得多!相信我,我们曾经拥有过驾驭一个民族的伟力,我们拿起它撼动了整个欧洲,让大地为我们所震颤,那比什么个人享受都要令人迷醉。”
埃德蒙也深以为然。
说实话他并没有什么“改变万物”的理想,更没有什么施展权力的计划,但是他的恩主有,而他的义务,就是尽自己所能地协助自己的恩主。
对此他没有丝毫怀疑。
“我没想到,原来您的剑术那么厉害——”他转开了话题。
埃德蒙之前就知道侯爵会剑术,但没想到年轻时居然这么厉害,按塔列朗亲王的话说简直是国内顶尖的剑术高手了——他相信塔列朗亲王应该不至于随口乱吹。
“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没什么好提的。”虽然侯爵谦虚地回复了,但是眼角当中总有掩饰不住的得意。“当初我确实能耍上几手,但现在……唉,身体早已经不复当初,耍不动了。”
“我真佩服您,因为我对剑术也很感兴趣——”埃德蒙回答。
“哦?那可太好了,您师从何人呢?说不定我还认识。”侯爵顿时来了兴致。
这么一问,倒是让埃德蒙脸红了。
他尴尬地犹豫了一下,最终决定说实话,“您知道的,早年我身陷令圄,出来之后才有机会学习剑术,而且也不算拜师学艺,只是跟艾格妮丝小姐学了几手而已……”
“艾格妮丝?德-诺德利恩家的小姐吗?”侯爵脱口而出,显然对艾格妮丝也早有耳闻,“我倒是听说过她的一些事迹——哼,我们法兰西人真是越来越不行了,现在居然让一个女娃耀武扬威,年轻人们就不羞愧吗?也就是我现在年纪大了身体也不行,不然我倒是愿意去指导她几手。”
埃德蒙也知道人情世故,他明白侯爵的言下之意就是他自己也没有把握赢下艾格妮丝,所以就没有出手挑战了……
他也没有点破,只是点了点头,附和了侯爵的话,“您自然是更厉害一些的,只是年老力衰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已经被挑起了兴致的侯爵,听到了埃德蒙的恭维之后更是高兴。
“既然您对剑术有兴趣,那以后我们有时间不妨切磋切磋。”他主动提议,“我现在身体不便,所以就不必对决了,我只是用经验来指点您几下,希望能够给您点帮助。”
“那当然好!”埃德蒙立刻点头答应下来,“还请您不吝指教。”
“以前我忙于政治,一直都没有想过传授剑术的事,后来又忙于东躲西藏,更加没空去想这种小事,如今能够把自己的经验传授给年轻人,而且还是我的同党,倒算是我的幸运了……”侯爵笑着回答。
笑着笑着,他的脸色突然僵住了,似乎有如骨鲠在喉。
埃德蒙一开始还奇怪他的脸色,但是突然他又明白过来了——侯爵肯定是想到了自己和他儿子的恩怨纠葛,也想到了自己会在三年后找维尔福监察官决斗了断恩怨。
那么,就是自己亲手教出的剑,把自己儿子杀了?
一想到这里,他肯定不是滋味吧。
埃德蒙能够理解老人的心情——虽然维尔福监察官作恶多端,坑害了自己的一生,但是他毕竟是侯爵的儿子,而父亲爱子之心也是人之常情,哪怕双方政治立场敌对,但是父子终究是父子。
他怎么可能真的愿意见到儿子死于剑下?
但是,以侯爵的骄傲,是不可能哀求自己饶过儿子的——毕竟埃德蒙有着无可指责的寻仇理由,能够决斗而不是直接来一下冷枪,都是给侯爵面子了。
所以他只能闷在心中。
平常他们两个接触的时候,侯爵把这件事抛在了一边,可是刚才提到剑术的时候,却勾起了父亲的隐痛,所以他才会突然在兴头上僵住了。
一想到这里,埃德蒙心里也颇为难受。
说实话,他非常敬佩诺瓦蒂埃侯爵,这个老人气魄非凡,既有政治家的城府和眼光,又有着见过大世面的豁达豪迈,人格魅力满满,几乎可以算做他的忘年交了。
如果不是因为旧日的仇恨,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可能存在任何阴影。
可惜,现在这个阴影却横亘在两个人之间,让人无法忽视。
看到老人痛苦颓败的样子,埃德蒙突然闪过了“要不我饶恕他儿子算了”的想法。
但是仅仅片刻之后,这句话就被他自己吞了回去。
父亲惨死,情人改嫁,自己陷身黑牢十几年……如此惨境,决定性的推手正是这位道貌岸然的检察官。
所以无法原谅,无法饶恕。
哪怕放弃一切,他也要维尔福监察官和其他仇敌一样承受应有的代价。
就这样,两个人之间陷入到了难堪的沉默当中。
直到片刻之后,侯爵才打破了寂静。
“您什么时候有空学呢?”
埃德蒙也装作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用低沉的声音回答。
“您有空我就有空。”
“那好,回去之后我们就开始吧,我不知道我的身体什么时候会垮掉,所以得抓紧时间。”侯爵温和地说,“以你现在的年纪,超过或者接近艾格妮丝小姐肯定没戏了,但是倒也有些套路可以学,那都是我在一次次生死搏杀当中磨练出的技巧,猝然使用肯定能出其不意呢。”
“我怎么可能和她动手呢……”埃德蒙只觉得有点好笑,“我只想变得更厉害一些,仅此而已。”
241,喜讯
塔列朗写给艾格隆的亲笔信,在几天之后,就被送到了艾格隆的手中,收到信之后,艾格隆立刻就放下了手中的事,拆开了他的信审阅。
不过,看完之后他却有点失望,因为里面的内容平澹无奇,虽然辞藻华丽花哨,但是只是一些场面话而已,塔列朗并没有说一定要为自己效力,更加谈不上给他什么指点了。
艾格隆知道,这头老狐狸惯常见风使舵,不到最后一刻是不会押注的,他现在和自己解除,与其说是站在了自己一边,不如说是试探自己,看看自己的能耐和诚意。
当然,这对艾格隆来说也是极大的进展了——塔列朗肯跟自己接触,本身就意味着在他眼里,自己确实有机会。
更重要的是,他现在已经和塔列朗建立了一条联系的渠道,接下来可以继续努力说服他站在自己一边。
毫无疑问,在和自己接触的同时,塔列朗也会继续保持和其他人的接触,以便待价而沽;但话说回来,自己不同样可以从塔列朗那里,用直接或者间接的手段,探听到自己对手们的虚实吗?
现在他不缺乏为他效忠的人才,也不缺乏自己的勇气,最缺乏的是信息,他毕竟没有身在巴黎这个旋涡的中心,只能依靠各种手段来弥补这个缺陷,获取足够的信息。
他也不怕跟塔列朗更多交流坦白自己,虽说塔列朗是个享誉欧洲的外交大师,但是他从小可是和梅特涅一起长大的,见识未必差过对方几分,更何况还有足够的“历史教训”作为他的借鉴参考,想来也不会在塔列朗面前露怯。
况且自己还非常年轻,无论有什么出格的言论,都可以用年少气盛来弥补,对塔列朗这种行将就木的老年人来说,年轻人该有的尖锐可能反而会让他耳目一新。
正因为有历史作为参考,所以一方面他窃取了塔列朗的创意,以在比利时问题上的重大让步作为诚意来换取英国人的妥协,让塔列朗也不得不惊叹自己的眼光;另一方面他甚至知道原本历史线上塔列朗获得了什么待遇,所以可以干脆地开出更高的价格。
他给塔列朗开的价码很高,比奥尔良家族开的价要更高,这就像是在一场牌局当中,窥到了对手的底牌然后自己加注,简直稳赚不赔。
当然,全靠历史参考肯定是不够的,从自己逃离奥地利开始,历史的走向也在不断因为自己而发生偏差,现在还是一些微小的、不重要的偏差,但是随着自己的步步高升,那么偏差会越来越大,再也没有“底牌”可以给他看了。
所以他必须在这段还能“参考历史”的时间里不懈地学习,让自己变成一个下盲棋也能非常出色的选手,这样才有资格和其他人同台竞技。
对于塔列朗,其实他已经在心里做出安排了。
如果塔列朗不肯合作,那么他一旦回国就要立刻清算——倒不是他在意拿破仑和塔列朗的旧怨,而是这个老家伙实在太危险了,他不敢把对方留在腹心之地继续搞阴谋,宁可把他软禁起来,让他老死于自己眼皮子底下。
如果塔列朗和自己合作,那当然他愿意在表面上执行自己的承诺,也给塔列朗应有的尊重,反正这糟老头子活不长了。
在历史上,塔列朗是1838年死去的,而且在死前几年,他就已经因为老迈衰朽而不能履事,这就意味着他在1835-1836年左右就会不堪重任而下台,无论自己给了他什么,时光都会让他自己吐出来。
哪怕从最坏的情况来说,他也只需要忍耐塔列朗三五年,让这个老头子成为自己朝廷的第一号人物,掌控权力但也背上骂名。
自己正好可以在这几年里面把几件想要做却又得罪人的事情都做了,反正塔列朗这个老头子不会生气,更不会在乎挨骂。
这么一想的话,这一场政治交易当中,自己非但什么都没有亏,反而赚到了——不管他怎么想,刚回来的时候一定要和既有的利益集团进行妥协的,既然反正要妥协,选塔列朗这个注定活不了几年的老头子又何妨呢?
塔列朗的问题有了进展,军方的问题就显得更加迫切了。
苏尔特……苏尔特。
这个名字已经萦绕在他的心里太久了。
自从上次特雷维尔侯爵和基督山伯爵联袂拜访苏尔特元帅之后,他就和苏尔特建立了联系,送了几封亲笔信到了他的手上。
可是这位隐居乡间挖煤矿的元帅大人,虽然收到了信,却一直没有回音,一切彷佛石沉大海,让他捉摸不透这位元帅的意思。
以他的身份来说,苏尔特这么做确实非常无礼,但是眼下他不是讲什么礼的时候,只能耐下性子等苏尔特的回音。
毕竟,眼下苏尔特对他来说太重要了。
很明显,想要拿到大位并且坐稳大位,他需要军队的支持,军队里更需要一根定海神针——苏尔特就是这样一个人。
拿破仑时代的众元帅们,要么死了,要么已经投靠了波旁家族,要么对政治已经完全冷漠,要么威望不足,剩下的人里,苏尔特就是最佳人选。
艾格隆自忖,眼下苏尔特投闲置散多年,都已经闲的去挖煤矿去了,如果是旁人可能还会忍受,但是苏尔特一定不会,因为他就是个野心家,权欲极其旺盛。
他内心当中现在肯定非常焦灼,渴望重新返回到最高的舞台上。
在原本的历史线上,苏尔特元帅就投靠了奥尔良家族,并且成为了奥尔良家族在军队当中的主要话事人,当了陆军大臣又当了首相,位极人臣尽享荣华。
所以为什么苏尔特不回应自己呢?
是和塔列朗一样在待价而沽吗?奥尔良家族一定找过他“共襄盛举”了吧。
艾格隆一想到这里就有点发愁。
毕竟,塔列朗他可以出更高的价,但是苏尔特在奥尔良家族那里得到的价码可绝对不低,他也给不出更高的叫价了,总不能把皇位让他先坐坐吧?
所以,只能“动之以情”,用自己的所谓先进理念来打动他了。
要不要再给苏尔特写一封信?
正当他在苦思冥想的时候,他书房的门被敲响了。
“陛下。”外面传来了他的秘书来昂-埃斯波西托的声音。
“进来吧。”艾格隆中断了思绪。
在秘书进来之后,艾格隆询问。“什么事?”
“陛下,我们收到了一封来信,是从苏尔特元帅那里发送过来给您的。因为位置偏僻,所以在路上耽搁了一段时间。”
……
艾格隆愣了片刻,然后下意识地发出了大笑。
“哈哈哈哈……”
看来,我的信也不是毫无作用,苏尔特也动心了?果然我是有天命在身啊,他心想。
他让秘书给自己拿过来信件,然后拆开了看了看。
“先生,您之前的信我已经收到并且详细拜读,令人颇有启发。
我有很多问题想要询问您,相信您有很多问题同样也想问我,而因为种种原因,很遗憾我们现在无法畅所欲言——当然我相信也许以后会有这么一天。
因为相距遥远,所以我们之间的通信延迟太高,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让一位跟随我多年的副官,带着我的诚挚问候拜访贵府上,让他聆听您的教诲,您尽可把想对我说的话畅所欲言,您意下如何?”
这封信非常简单,掐头去尾也没有落款,字迹也非常潦草,但是艾格隆却不在意这些,他更关注的是信中的实质内容。
苏尔特元帅希望派自己的副官来拜访我?
太好了……!
艾格隆的心头闪过了一丝狂喜。
很明显,这也就是说明看了自己之前的亲笔信之后,苏尔特确实心动了,他派自己的副官过来,一方面是为了探听虚实,一方面估计就是想要提出自己的叫价了。
艾格隆的态度很简单——不怕你漫天要价,就怕你理都不理。
不管苏尔特以后可能会给他造成什么麻烦,至少现在,他是自己最需要的人之一,只要能够拉拢他,不管什么代价他都愿意付出,至于以后怎么处理那是以后的事情。
艾格隆想了想,这封信既然在路上耽误了一段时间,那么苏尔特想必已经等了自己挺久了。
而等自己的回信去到苏尔特那里的时候,天知道又会耽误多久——事关重大,可不容许有丝毫延误。
再说了,那位副官也需要安全带到自己面前并且回去,不能有丝毫闪失。
于是他略微思考了片刻之后就做出了决定。
“马上安排人,去给巴黎的基督山伯爵送一份口信,让他马上放下手中的一切事务,赶紧前往苏尔特元帅居处,那里有他的新任务。十万火急,不容许任何拖延。”
“是,陛下。”来昂也没有多问,干脆地应了下来,然后就跑去快速地安排了下去。
艾格隆不想透露太多内情,反正只要埃德蒙-唐泰斯赶到了苏尔特元帅那里,剩下的自然可以让苏尔特自己去交代给埃德蒙——毕竟元帅已经认识他了。
接下来,就让埃德蒙一路护送那位副官过来,再把他护送回去——等整个流程完成,自己就和苏尔特正式搭上关系了。
他没想到,今天一天里,他居然同时得到了两个好消息。
塔列朗和苏尔特,一文一武哼哈二将,他们在原本群星荟萃的拿破仑战争时代就已经是顶尖人才了,虽说个人品德都有各自的缺憾,但都是实打实靠自己的才能一路爬到最顶尖的,在当时这个组合就已经很可怕,放在这个群星日渐凋零的年代,那自然是无往不利。
可以说,只要他得到了这两个人的“效忠”,哪怕只是出于利益的效忠,那他的事业就已经成功了一半。
而换句话说,塔列朗和苏尔特两个人,终于放下了原本的观望态度,开始走出自己的棋,似乎也就意味着,在这两个经验丰富的老家伙看来,如今的形势已经是可以考虑出山的时候了。
那更说明自己的时机正在到来。
一想到这里,他的心情顿时又更是好了不少。
自从他悄悄离开约阿尼纳并且蜗居在这个乡间农庄里,已经过去半年多了,虽然这里环境幽静风光迷人,但是对他这种人闲不住的人来说,不可避免会有日渐烦闷的感觉,而今天收到的好消息无异于是强心针,让他顿时又充满了精神。
他只希望接下来一切能够更加顺利,让他可以尽快越过最后一点距离,踏上法兰西的土地,而那里才是他最终的舞台。
带着如此激动的心情,艾格隆离开了自己的书房,然后来到了农舍外的空地,而在这里已经有了不少人——他的妻子特蕾莎,正在和夏奈尔以及其他人一起,在逗弄一个幼小的婴儿。
这个快要一岁的孩子,身上穿着厚厚的衣服,包裹得严严实实,在地上蹒跚学步,走路歪歪扭扭,时常摔倒,而他的妻子则寸步不离地看护在他的左右,时不时地发出悦耳的微笑,一边搀扶孩子。
不用说,这个孩子自然就是他和特蕾莎的长子弗朗索瓦了。
之前离开约阿尼纳之后,特蕾莎先是带着儿子去拜访了父母,然后自己悄然离开了,把儿子留在了父母那里照看,以天伦之乐来告慰初次拥有孙辈的卡尔大公夫妇。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特蕾莎越发思子心切,写信跟父母催他们赶紧把儿子送过来,大公夫妇虽然不舍,但是在特蕾莎几次催促之后,终于还是派着上次送特蕾莎过来的心腹手下,把弗朗索瓦给送过来了。
可想而知,弗朗索瓦被照顾得很不错,来到这里的时候白白胖胖。
而他到这里之后,也迅速地成为了特蕾莎、夏奈尔等人最为关注的人,几乎寸步不离地照看着他,甚至还稍微冷落了艾格隆。
不过艾格隆对此倒是并不介意,他反倒庆幸之前的阴霾因为儿子的到来而慢慢消散。
在众人的围观下,他走到了儿子的面前,然后一把抱起了儿子。
“殿下,你今天怎么这么开心呀?”看出了他心情不错,特蕾莎笑着问。
“——特蕾莎,我第一次觉得糟老头子们也有可爱之处。”因为心情不错,他略带调侃地轻轻弹了弹儿子的额头,“幸运的小子,你倒是不用发愁家业。”
242,厚礼
“幸运的小子,你倒是不用发愁家业。”
艾格隆的话,把特蕾莎和旁边的人都给逗乐了。
“我们为人父母,对孩子最大的爱,不就是尽力让他不必顶风冒雪吗?”特蕾莎笑着反问。
彷佛是害怕艾格隆再逗弄儿子,她一把又把弗朗索瓦从艾格隆手中抢了回来,抱到了自己的手中。
接着,她又和艾格隆并肩站在了一起,往旁边的小树林走了过去,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模样,看起来充满了家庭的温馨感。
虽然这对少年夫妻年纪都不大,但是他们也渐渐地适应了已经成为父母的新身份,虽说因为从小养尊处优都不太会育儿,但是平常也跟孩子非常亲近,总会抽出时间陪伴。
而之前两个人因为艾格妮丝而产生的争吵和风波,彷佛已经消失无形,谁也没有再主动提起过,特蕾莎又一次无言地原谅了丈夫的所作所为,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殿下,你刚刚说的老头,是指谁啊?”等到他们走到了四处无人的林边之后,特蕾莎小声问。
“苏尔特和塔列朗。”艾格隆并没有对妻子隐瞒的意思,而是据实以告。“他们都写信给我,表示愿意和我讨价还价。”
对他来说,妻子也是事业的重要参与者,也是他最能够信任的人,在这种问题上,自然也没有隐瞒的必要。
“是吗?那太好了!”特蕾莎当然也知道这两个人的分量,立时就喜形于色。“机不可失,既然这次有机会,那我们就想办法把他们拉拢过来吧,只要有这两个元老在手,想必也没有谁可以再拦得住你了。”
“话是这么说,但也没那么简单啊……”艾格隆点了点头,然后又叹了口气。
毕竟同床共枕了这么久,看着艾格隆的表情,特蕾莎立刻就猜测到了他的心中所想。
“殿下是担心说不动他们吗?”
艾格隆以沉默表示了肯定。
此时凉风从森林当中穿行而出,吹拂在一家三口的身上,泥土和树叶的芳香让人心旷神怡,在悄然之间也消减了其中的严肃气息。
特蕾莎沉吟了片刻,然后轻声开口了。
“听说塔列朗爱财如命呢。”
言下之意,自然就是送钱给塔列朗了。
对塔列朗这种人来说,什么大义说辞都是没有意义的,只有真金白银和名利权位才能够打动他,给他送钱当然是最直观、最见效的方法。
艾格隆当然也考虑过这个方法,但是对现在的他来说,这绝没有看上去这么简单。
——因为,奥尔良家族现在是法国最有钱的家族之一,要拼钱来“竞价”,他比不上。
在波旁王朝复辟之后,路易十八国王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居然原谅了奥尔良公爵一家在大革命时代背叛王室的前科,不光恢复了奥尔良公爵的名誉和地位,还把大革命时期被充公的家产还给了奥尔良公爵菲利普。
不光他是什么想法,他这个做法给王室引来了无法解决的难题——这个野心勃勃的家族,如今又有足够的资源来进行他们的阴谋活动了。
1824年路易十八去世,弟弟查理十世国王上台,而奥尔良家族显然并没有感恩,轻车熟路地就走上了谋夺王位之路——最终他们确实如愿以偿,在原本的历史线上篡夺了王位。
波旁家族在为此头疼,现在艾格隆自己同样也在为此头疼。
“特蕾莎,之前我还在奥地利的时候,有一位奥尔良公爵派来的使者找到了我,跟我说只要我发表声明,愿意放弃对法国王位的竞争并且支持奥尔良家族,那么愿意一年给我六百万法郎——”
“还有这事儿?”特蕾莎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所以略微有些惊讶。
接着,她暗暗咋舌,“只要您发表声明,他们一年就愿意给您六百万,还真是出手阔绰……”
艾格隆当时一口回绝了这个提议,但是很明显,这个提议本身也就证明了奥尔良家族确实财力惊人,可以轻易拿出这么多钱来收买自己。
毫无疑问,他们肯定不会老老实实每年都给,只想着先稳住自己,换取自己为奥尔良家族背书,但即使只付几年的钱,他们也要付出几千万法郎的资金,这已经是常人所无法想象的巨款了,甚至超过了艾格隆自己在基督山岛上找到的宝藏。
正因为体会到了奥尔良家族如此澎湃的财力,所以特蕾莎也顿时陷入到了疑难当中国。
在思考的时候,她无意识地轻轻抚摸着儿子的额头,彷佛在以此来汲取灵感一样,而弗朗索瓦也没有哭闹,而是惬意地躺在母亲怀中,享受着母爱的温暖。
“既然单纯送钱意义不大,那我们就送一些更有价值的东西吧——”片刻的沉吟之后,特蕾莎终于开口了,“塔列朗不光喜欢钱,他还喜欢艺术品收藏,这一点也人所共知,如果我们送他几样享誉传世的绝品画作和凋塑之类的,想必哪怕是他也应该会高看一眼,进而感受到我们的诚意吧?”
“也许确实如此……不过,我们哪有什么传世艺术品在手里?”艾格隆耸了耸肩。
特蕾莎似笑非笑地看着丈夫。“你忘了我们在奥地利时最后一次见面了吗?”
“啊……”艾格隆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当然印象非常深刻。
在逃离奥地利之前,他应邀参加了卡尔大公一家的圣诞宴会,而为了表示对他的重视,这对夫妇特意在他们名下的阿尔贝蒂纳宫接待他。
这座宫殿是已故的切申公爵阿尔伯特所拥有的,这位公爵本来就家资丰厚,娶了奥国公主,还曾经担任过尼德兰总督,借此又搜刮了一大笔金钱。
按照时代的习俗,他花费了他毕生的精力和金钱来收购各种艺术品,最终把自己的住所阿尔贝蒂纳宫变成了闻名遐迩的艺术品收藏地,堪称奥地利的卢浮宫。
切申公爵没有子嗣,所以后来收养了卡尔大公作为养子,在他死后,阿尔贝蒂纳宫和里面的艺术品自然也就成为了大公继承的财产。
原本的历史上,在大公死后,他的子孙一直继承着这份家业,直到一战之后,奥地利推翻了皇室成为了共和国,而阿尔贝蒂娜宫也被收归国有成了阿尔贝蒂娜博物馆——那也是奥地利乃至全世界最有名的艺术品博物馆,可谓珍藏无数。
很明显,如果真的能够从里面拿出几件珍宝的话,哪怕塔列朗也会为之眼热……这是确定无疑的。
但问题是,那并不是艾格隆夫妇能够决定的事情,那些珍宝并不属于他们。
“你的父亲愿意割爱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那当然不会了,爸爸一贯瞧不起塔列朗这个家伙,如果得知我们居然把他的珍藏送给塔列朗讨好他,肯定会气疯的!”特蕾莎严肃地回答。
不过,接着她又笑了起来,“但是,爸爸肯定不介意借点东西给我赏玩吧?而且弗朗索瓦眼看就要长大了,我们让他从小陶冶一下艺术品味也没什么问题吧?”
听到特蕾莎这么说,艾格隆顿时就眼睛一亮。
大公爱女之心他早就领教过了,而且他确实很钟爱弗朗索瓦这个外孙,毕竟是他现在唯一一个孙辈,如果特蕾莎以这种理由来讨要或者“借用”几件艺术品珍藏的话,他自忖大公应该是会同意的。
艾格隆越想越是有道理。
不过,因为特蕾莎的事情,他已经亏欠大公太多了,如今还要得寸进尺又谋夺他的珍藏,似乎实在有点说不过去,大公要是知道真相恐怕也会怒不可遏吧。
“这些东西,只是暂时换个地方而已嘛,迟早会还给爸爸的。”彷佛是看出了艾格隆的迟疑,特蕾莎笑着跟艾格隆解释,“您不是说了吗,塔列朗亲王本来也没有几年好活了,我们拟好清单,等他过世之后,从他的遗产继承人那里把应该属于我们的珍藏拿回来不就是了?如果只有几年时间,爸爸不会等不起的。”
顿了顿之后,她又追加了几句,“如果我们成功了,我们就是皇帝和皇后,我们不把塔列朗亲王那些不义之财完全充公就已经算对得起他了,拿回几件珍藏又算得了什么呢?谁又敢为此批评我们呢?我看,他的子孙估计都不敢宣扬,直接乖乖双手奉上呢,没有我们的庇护,他们难道还想平安继承那样庞大的家业吗?”
有道理。艾格隆发现自己居然被说服了。
特蕾莎在短短时间内,居然就已经想好了整个流程,而且思路流畅自然,艾格隆竟然也找不出漏洞。
更加“难能可贵”的是,她提出等塔列朗死后又收回馈赠也没有半点犹豫,一切都彷佛天经地义。
毕竟是皇室的公主……做事就是有章法,够体面。
当然,这也是因为塔列朗亲王名声实在太臭,她打心眼里讨厌名声败坏的塔列朗亲王,所以对自己到时候收回馈赠也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不管怎么说,特蕾莎这个主意艾格隆觉得可行,奥尔良家族虽然现在家产丰厚,但是在艺术品珍藏方面,经过大革命的冲击之后,他们不可能比得上卡尔大公,艾格隆这份重礼送过去,塔列朗肯定能够感受到分量。
塔列朗这个人虽然有无数坏毛病,名声也非常臭,但是他在某件事上还是挺有口碑的——那就是拿钱办事。
他如果把礼物收下去的话,那么两边在心照不宣当中也就完成了某种默契吧。
“那好,我们就这么办吧……辛苦你了,特蕾莎。”于是,他点了点头,同意了特蕾莎的意见。
“这么辛苦,还不是为了你和这个小家伙。”特蕾莎既像是抱怨又像是撒娇,然后又轻轻地亲吻了儿子的脸颊,接着她继续说了下去,“既然这样的话,那我来拟定清单好了,东西不必多,能够惹人注意就行啦。殿下,你就等我的回音吧。”
“嗯,那就交给你了,特蕾莎。”艾格隆点了点头。
毕竟,有关于卡尔大公的事情,还是特蕾莎自己办更加妥帖一些,也只有她才有资格跟父亲提出这样的非分要求了。
“既然塔列朗亲王我们要送礼物,那苏尔特元帅自然也不能拉下——”特蕾莎又提醒了艾格隆。
没错,苏尔特元帅确实也极为贪财,当年在打仗的时候,他就经常纵兵劫掠,把抢来的财物充实自己的小金库,借机发了横财。
不过,苏尔特的胃口毕竟还是比塔列朗要小一点,而且他对艺术品珍藏不怎么执迷,所以艾格隆决定直接赠给他一大笔现金,这件事他自己就能够解决了。
两个人又商议了一阵,把所有细节都敲定,艾格隆心里最后的一丝担忧也随之消散。
在拉拢老家伙的问题上,能摆出的筹码他都摆出来了,诚意已经做足,甚至不惜借用妻家的援助;正所谓尽人事听天命,他也没必要再去担心别的了。
两个老家伙要是这样都还不识相,不肯和自己合作的话,那么到时候自己也就没必要再讲情面了,倒要看看到底谁笑到最后,谁来清算谁。
艾格隆相信,他们两个人固然重要,但就算他们站在自己对立面也挡不住自己的步伐,只是会让自己多费点劲罢了——毕竟历史已经证明了,波拿巴家族确实能够借助它的名字重返最高的舞台,无非是时间问题罢了。
不过,如果有得选的话,肯定还是越快越好的。
“好了,殿下,该烦心的事情已经烦心完了吧?”特蕾莎看着若有所思的丈夫,然后笑着问,“现在,就请暂时抛下那些麻烦事,好好和你的家人共处吧……你看这里就我们了呀。”
既然特蕾莎这么说了,艾格隆自然也乐意配合。
接着,他和特蕾莎一人一边,各自拉住了幼小的婴儿,在松软的青草路上蹒跚学步,时不时和孩子一起发出了欢快和无拘无束的笑声。
这一刻,这一家三口好像又抛开了姓氏和出身所带来的光环,犹如普通家庭一样享受着亲情的快乐——特蕾莎自然不必说,她从小就在这种洋溢着温情的家庭环境下长大,而对艾格隆来说,这也是极为宝贵之物。
亲人,这个对他来说极为陌生的词,此刻却好像有了实际意义,活生生地展露在了他面前,内心的坚冰似乎也在因此而融化了几分。
“我们什么时候再要一个吧?”艾格隆提议。“两个人牵一个人,总感觉有点浪费人手。”
特蕾莎脸顿时红了。
“我倒没什么意见……”片刻之后,她小声回答。
243,指婚
“我倒没什么意见……”
虽然表面上羞涩,但是特蕾莎心里却是百般的甜蜜。
她原本在出嫁给艾格隆之前,就已经畅想过要和殿下一起组建一个幸福的大家庭了,又怎么可能不希望自己多几个孩子呢?
不过,艾格隆也是兴之所至开开玩笑而已,他倒是不想让特蕾莎现在就再怀孕,毕竟眼下他们在这种穷乡僻壤的地方,万一出点意外他就追悔莫及了。
开完了玩笑以后,夫妇之间不再谈及那些严肃的大事,而是融洽地一起带着儿子散步,虽说这条路他们这段时间已经走过了无数次了,但是那种家人之间的温馨,还是让人百试不厌的。
等到下午时分,夫妇两个一起联袂回到了屋舍当中,等待着晚餐,而他刚才交代的事情,他的秘书来昂都已经安排了下去,所以他们现在倒是空闲了下来。
为了打发晚餐前的一点时间,夫妇两个人让夏奈尔和安德烈一起凑了一个牌局,玩起了惠斯特牌戏——这也是来到这边之后,闲暇时艾格隆的一大消遣手段。
艾格隆夫妇本来就头脑清洗智力过人,再加上他们两个经常配对,所以配合也越发娴熟,经常只需要使个眼色就知道如何出牌,打得对手们无法还手。
没过多久,几乎所有人都享受过了和陛下夫妇对局的“荣幸”,被他们狠狠地修理过,人人都叫苦连天,而夫妇两个人却乐此不疲,哪怕不赌钱也可以体会到那种胜利的乐趣。
没过多久,人人都不愿意主动承担这份“荣幸”,唯恐避之不及,艾格隆只能指定人选来和自己陪玩,今天就轮到了夏奈尔和卫队长安德烈。
安德烈本来对玩纸牌之类的游戏一点兴趣都没有,不过既然陛下有令,他也只能按捺着性子充当了牌搭子,捧两位陛下开心——毕竟这也算他工作的一部分。
没有任何意外,短短时间内,艾格隆和特蕾莎就依靠着配合和机敏,轻易地就将两个临时搭档的对手打得溃不成军,而安德烈也无计可施,只能绷着苦瓜脸,硬着头皮陪着他们一起玩下去。
“别这么难受啊,安德烈。”看到安德烈苦瓜脸的样子,艾格隆开了个玩笑,“你恐怕不知道,最初和我们两个一起玩牌的可是奥地利的皇帝陛下,你们这可是享受到了和皇帝相等的待遇。”
过去艾格隆第一次这么说的时候,人们还会有一种诚惶诚恐的感觉,但是他说多了之后,大家却也只是唯唯诺诺,不再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了——这大概也是在大人物身边呆久了所必然会有的“脱敏”吧。
“两位陛下在皇帝陛下面前的时候,恐怕不会如此全力发挥吧?”安德烈大着胆子开玩笑。
“那是自然,我们和陛下玩得难解难分,然后令人遗憾输给了他。”特蕾莎缅怀着往事,明明那也只是不久之前,却让她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我们既是他的臣下,也是他的晚辈,总不能真的让他不开心吧?”
“那同样的,我们也不敢让您不开心。”安德烈叹了口气,“既然陛下体会过当初的感觉,那也请您谅一下我们的心情吧……”
“怎么,安德烈,你是想说你其实能赢我们,只是碍于身份不敢赢而已吗?”艾格隆故作严肃地反问,“那我倒认为你天真了。”
“陛下,我不是这个意思,两位如此厉害,我就算全力以赴也改变不了结果。我只是说,您的权威让我们不得不在找不到丝毫乐趣的情况下应战,一切游戏只有在有胜利希望的时候才要去,战胜不了的对手我们只想敬而远之。”安德烈连忙回答。
平心而论,安德烈这话有点不甚恭敬,不过平常艾格隆夫妇感谢他劳苦功高一路追随,更多地是以朋友来对待他,所以安德烈也经常会以朋友的态度来对待艾格隆夫妇,并没有那么拘束于君臣关系。
这也是艾格隆想要看到的——毕竟相比于唯唯诺诺的应声虫,能忠诚地做好本职工作又能够保有独立人格的人,更加有趣得多。
“好吧,好吧,看来今天我们是出手太重了,把安德烈打到灰心丧气了,那我们就到此为止吧。”艾格隆笑着向特蕾莎示意,然后一把把手中纸牌都扑到了桌面上,宣告牌局结束。
看到自己的“酷刑”终于结束了,安德烈如释重负,不过在他眉宇之间,却总还有几抹忧色。
艾格隆看到他怏怏不乐的样子,不禁有些奇怪。“怎么,安德烈,难道让你玩纸牌居然会这么折磨你吗?为什么都结束了还是这么不开心?”
“不……陛下,我不是,我只是……”安德烈连忙摇头,却有些语无伦次。
“到底怎么了?”艾格隆好奇心大盛,于是追问,“告诉我吧,我可不希望看到你这么垂头丧气。”
安德烈仍旧一脸抗拒,但是经过了艾格隆再三追问,他最终还是不得不吐露了实情。
“陛下,在离开巴黎之前,我曾经有过几段恋情,我最近刚刚得到消息,相处最久、也让我印象最深的那位姑娘,已经结婚了。”
“原来如此!难怪你情绪这么低落。”特蕾莎大为惊诧,接着她又问,“那她有没有给你捎过信呢?”
“没有,什么都没有,她恐怕早已经把我忘了吧。”安德烈耸了耸肩,“实际上,因为我们这边消息闭塞,所以等我得知消息的时候,他们已经结婚几个月了……”
虽然安德烈的语气平澹,但是在座的其他三个人都陷入到了沉默当中,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难怪他今天心情这么糟糕,居然还会一反常态地顶撞了艾格隆,原来是这个原因。
“其实真没什么的,陛下,在离开法国之前我就知道我们不会有什么结果,我也做好了抛弃一切追随陛下的决心。”片刻沉默之后,反倒是安德烈主动开口了,“本来我和她也只是露水姻缘,互相道别之后也没什么,我来到陛下身边之后几乎没有想念过她,只是最近听到了这个消息,才稍微有点感触而已,真的没什么……过阵子就好了。”
虽然他说得轻松,不过从他的脸色来看,想来也不是那么云澹风轻吧。
“没关系的,安德烈,既然你之前已经下定决心斩断了跟她的关系,那她之后做什么就都和你无关了,由她去吧,她也有她的自由。”艾格隆拍了拍肩膀,“现在你是我们身边最亲近人之一,也是我亲自赐封的勒班陀侯爵,身份如此高贵,未来又何愁找不到逞心如意的对象?我非要为你指婚一个配得上你的名门闺秀不可!”
在艾格隆看来,安德烈作为一位法兰西的青年才俊,有颜有才,那么有几段风流史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完全不必介怀,现在他的身份正在随着自己水涨船高,到时候只会有更多更好的对象等着他挑选。
“谢谢您的一片好意,陛下。不过我并不介意这种事,我现在只想为您的事业而付出一切。”在艾格隆的安慰和许诺之后,安德烈重新打起了精神,然后以往常的热忱大声回应了艾格隆。
艾格隆也知道他心情不好,于是挥手让他离开去休息了,而夏奈尔则为他们收拾起了牌桌。
夫妇两人的表情有点奇怪,还在为刚才的事情思索。
“殿下,其实我之前就想跟你说了,追随在你身边的人,年纪在一天天长大,他们大多数都还在独身状态,实在有点委屈他们了——”特蕾莎小声说。“安德烈的遭遇虽然只是偶然,但是想必其他人也会面对类似的问题,我们可亏欠他们太多了。”
“这个我知道。”艾格隆叹了口气。“我以后会补偿他们的。”
艾格隆心里也知道,追随在他身边的人,大多数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未曾婚配,几乎是抛家舍业来跟他做事;而相对比起来,自己年纪轻轻,才十几岁就结了婚,还在外面沾花惹草,哪怕他们不会嫉妒自己,看上去也实在有点自私自利了。
艾格隆看得到问题,但是现在他也不好去干涉别人成家的问题,再加上他现在身处穷乡僻壤,也无从解决,所以也只能留待日后尽量补偿他们了。
“安德烈可能不必发愁,他有你的恩宠,有光辉的家世和头衔,他必将会有配得上他的对象;但是追随在您身边的,并非都有贵族的头衔,也并不是每个人都分享了那么多的优越条件——”特蕾莎仍旧没有停下这个话题,而是继续提醒艾格隆,“所以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最好不要用虚无缥缈的未来来敷衍他们,最好尽快展现出我们对他们的诚意,这样才更能加强我们的凝聚力,不是吗?”
艾格隆想了想,觉得特蕾莎的意见是对的,于是他也来了兴趣,追问特蕾莎。
“说得有理,特蕾莎,那你有什么办法吗?”
“我们可以在你的骑士团和其他重要官员那里,先做一个统计,看看有多少未婚的,然后告诉他们,我们愿意资助他们成家。”特蕾莎沉吟了片刻之后再回答了丈夫,“至于对象嘛……我们现在手中也不是没有人选,在约阿尼纳公国里,通过我们的政策涌现出了许多新的信奉正教的地主,还有那些幸存的msl旧地主同样惶惶不安……他们急需公国的保护,因此恐怕也很乐意以婚姻方式来找到安全感,我们可以写信让法利亚神父那边同样做一个统计,然后筛选出合适人选为他们指婚就行了——当然有一个条件,所有的婚姻,必须是两个天主教徒的结合,我们不能让法国人民觉得我们在宗教上过于随意,她们和她们的孩子要改宗。”
艾格隆想了想,觉得特蕾莎这个办法确实可行,但是他仍旧还有疑虑。
“如果有人因为信仰或者其他原因,不愿意缔结这种婚姻,怎么办?再说了恐怕有人不愿意让自己扎根在偏僻的公国里。”
“这也简单——这样的话我们就康慨解囊,先设置一笔专项的经费。然后告诉他们只要日后他们结了婚,不管对象是谁,我们都可以给出一次性的补贴,足够他们最初几年的生活开销所需,而且我们也可以承诺,一旦回到法国就会优先为他们寻找合适的婚配对象。”
接着她又笑了笑,“这些琐碎的小事恐怕你也不便亲自出面,就让我来处理吧,到时候我亲自来为他们指婚,想必有我们的面子在,也不至于会辱没他们。”
在这个年代,人们早已经习惯了将婚姻和私生活分开,婚姻对贵族们来说与其说是一种情感交流,不如说只是一份社会契约,几乎没有什么什么爱情存在的余地——像特蕾莎这样为了和自己所爱的人结婚而不惜一切的反而是极少数。
不光是这些青年人,甚至就连那些被艾格隆指婚的家庭,恐怕大多数人也只会觉得荣幸,因为得到了两位陛下的卷顾,极有面子。
而且还有金钱资助。
想必这样优厚的条件,其他人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没有家室的人,固然没有负累敢打敢拼,但是他们的归属感还不够强烈,若我们为他们找到了合适的对象,帮助他们成家立业,想必他们会更加忠诚于我们。”最后,特蕾莎做出了总结,然后再看向艾格隆,“殿下,你觉得我的主意如何?”
“没什么问题,我觉得很好。”艾格隆想了想,然后痛快地点了点头。“那就这样吧,特蕾莎,你说得没错,我们应该时时刻刻照顾我们的下属们,就像养护自己的武器一样,因为他们才是我们力量的源泉……”
他也看得出来,特蕾莎之所以对这件事这么积极,一部分原因是想要收揽人心,确立自己的威信,但是他并不在意这种事——毕竟特蕾莎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的事业最重要的合伙人,她来负责这些事名正言顺,他又有什么必要反对呢?再说了,这种施恩收买人心的事情,他不让特蕾莎干还能让谁干?
他倒是乐得见到妻子建立起稳固的影响力,让法国人接受又一位奥地利公主成为他们的皇后,而不是像自己的母亲一样被人民冷漠对待。
他相信,以自己这对夫妇的努力,未来一定可以被民众所喜爱和欢呼,没有人能够做得更好。
244,看破不说破
在特蕾莎的建议之下,艾格隆在第二天就跟身边人们说了支援他们未来婚娶的决定。
果然,看到两位陛下如此关心自己的终生大事,人人都喜形于色,并且感谢艾格隆的一片好意。
但正如艾格隆事前所预料的那样,没有几个人选择现在立刻就和约阿尼纳公国的适龄对象结婚,而是选择了“先暂不结婚,等到回法国之后再寻找适合的对象,领取支援金”这个选项。
毕竟如果有得选的话,大部分人还是希望从同一个文化地区、生活习惯差不多的对象结婚,虽然艾格隆已经明确说了,约阿尼纳的结婚对象也会改宗天主教,但毕竟还是不太符合他们的期待。
艾格隆接受他们的选择,并且承诺回到法国之后,一定会把这一事项作为优先处理事项,由特蕾莎来亲自处理,绝不会忘记回报他们的忠诚。
在得知正是特蕾莎主动提出要为他们解决终身大事以后,他们对特蕾莎也颇为感恩戴德。
虽说特蕾莎是一个奥地利公主,但是自从嫁到了艾格隆的身边之后,她的所作所为,众人也看在眼里,也对她宽厚待人的性格极为钦佩,而特蕾莎也一直都在努力地试图博取周围人们的好感,在无形当中树立自己的威望。
随着时光的流逝,特蕾莎的努力得到了大家的认可,再加上她还生下了正统的继承者,所以可以说,她现在就是毫无争议的波拿巴集团的第二号人物。
哪怕艾格隆出了什么意外,波拿巴家族的支持者们也只会团结在特蕾莎公主身边,而不会去追随他的堂兄弟们。
特蕾莎极为满足于这种地位,她一心一意地只想让深爱的殿下梦想成真,也让自己的家庭能够幸福美满,她深信自己所做出的一切努力,都是有意义的,也都是为了这个家庭。
夫妇两个人,此时一心同体,为着共同的事业而殚精竭虑,何愁不能心想事成呢?
几天之后,艾格隆的命令传达到了远在巴黎的基督山伯爵手中。
在得知“苏尔特元帅已经开始主动和陛下接触”的时候,埃德蒙-唐泰斯几乎和艾格隆本人一样高兴,他也同样知道这一进展的巨大意义。
陛下命令他去上次拜访时苏尔特所居住的那个小镇,然后把苏尔特的亲信副官带到陛下的跟前,虽然在文字当中轻描澹写,但是这一任务意义之重大,埃德蒙却完全清楚,陛下是绝不能允许有任何闪失的。
既然如此,他也必须完美执行下去。
于是,在收到信之后,埃德蒙立刻就开始准备行装,只是他心里却还有一丝牵挂。
他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担心,而是为了爱米丽母女而牵挂。
过去他孑然一身孤苦漂泊,没有恐惧也没有牵挂,可以毫无顾忌地前往最危险的地方,如今虽然他还有同样的勇气和意志,却已经有了放不下的牵挂。
那种牵挂,就是“家人”。
自从和爱米丽夫人同床共枕过之后,埃德蒙的人生轨迹发生了巨大的改变,过去他虽然有着和梅尔塞苔丝的青涩恋情,但是当时纯洁的他们并没有越过雷池,而现在他却从爱米丽这里体会到了这一点,而为了讨好埃德蒙换取下半生的保障,爱米丽也刻意地拿出全部的“本事”来逢迎伯爵,几乎让他享受到了天堂般的快乐。
肉体上的欢娱尚在其次,在精神上他也得到了难以言喻的满足——试问一下,当一位美丽又高贵的贵妇人对你言听计从,并且以最温柔的态度面对你的时候,你又怎么可能抵抗得住呢?
更何况,她还有一个才华横溢的女儿也同样尊敬地对待你。
总而言之,这段时间以来,埃德蒙-唐泰斯已经完全把她们当成了家人,也就是自己必须用自己一切去保卫的对象,他宁可自己死去也绝不愿意她们有什么闪失。
他也知道,在执行陛下的命令之后,他将在苏尔特元帅的居住地和陛下所在的瑞士山村来回往返,也许还要在陛下那边盘桓一段时间,所以可能接近一个月都无法回到巴黎了,这一段时间他有点放心不下这对母女。
正因为如此,在安排好行装之后,他又来到了原本属于唐格拉尔的那座府邸。
“先生!”一来到这里,爱米丽夫人就以十足喜悦的热情接待了他。
两个人现在的关系如此融洽,已经没有矜持的必要了,所以见到了埃德蒙之后,她眉开眼笑,然后揽住了埃德蒙的手,甚至几乎半边身子都贴到了他的身上。
此时已经是盛夏的季节,所以埃德蒙现在只穿着薄薄的衬衫,而爱米丽也只穿着薄薄的丝质衣服,埃德蒙顿时就感觉到了心里蹿起了一股火焰。
只是他毕竟还有几分意志,知道现在有要事在身,所以强行压下了火焰,“爱米丽,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什么事呢?”爱米丽笑着问,“请说吧。”
“我接下来要离开巴黎一段时间。”埃德蒙冷静地回答了对方,“时间稍微有点长,所以我想跟你提前交代一下。”
“您……您要离开这里?”爱米丽惊讶得笑容都凝固住了,“您……发生了什么事情了?”
“不要担心,我只是有点要事去办而已。”埃德蒙轻轻地拍了拍爱米丽揽住自己的手,然后轻柔地安慰,“你就和欧仁妮安心住在这里,一切费用可以从我的银行代理人那里支取,如果碰到了什么意外情况,你就去找特雷维尔侯爵,他会帮忙的。”
在埃德蒙解释了之后,爱米丽总算惊魂稍定,不过她还是恋恋不舍地看着埃德蒙,“我知道了,先生,您放心吧,我们会好好呆在这里的。不过……您一定要早点回来啊,不管发生了什么,请不要忘记我们都在这里等着您。”
她说得又哀婉又真切,甚至眼角里还泛出了泪光。
毫无疑问,这确实有表演的成分,这是夫人们的小花招,她想要用这种柔情来拴住伯爵。
但是说实话,和伯爵相处久了以后,她也有点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演还是在真心了。不过一点是真的——历经过家里破产,自己还背上巨额欠债的惨痛之后,她已经心有余季,她再也不想重新经历一次了。
无论从任何方面来说,伯爵都是她现有条件下能够找到的最好的归宿,她肯定舍不得再丢了。
也许这不算爱,但这种依恋却也与爱相差不远了吧……
正因为感受到了对方的依恋,伯爵心里愈发对爱米丽割舍不下,他把爱米丽拥在了怀中,然后又安慰了她几句。
爱米丽享受着两个人之间的温情,过了片刻之后,她大着胆子询问伯爵。
“您是不是要回家一趟?还是出去旅行呢?”
埃德蒙明白对方是在试探自己,不过他也理解爱米丽的动机。
毕竟对爱米丽来说,眼下的自己还是太过于神秘,她肯定是想要知道更多信息。
不过,纵使知道,他也不想跟爱米丽透露太多,毕竟知道自己身份的人越少越好。
“爱米丽,对不起,我对你确实隐瞒了很多事情……但请相信我,我隐瞒这些不光对你无害,反而会把你隔绝在危险之外,请你体谅我。”他轻轻地亲吻了一下爱米丽的脸颊,然后郑重地告戒了她,“我跟你保证,等我的事业结成硕果的时候,我会把一切都跟你和盘托出的,我们将一起共同分享我得到的成功。”
既然伯爵这么说,爱米丽也只好放下了试探。
不过,她和伯爵日常来往了那么久,还同床共枕了这么多次,当然也看出了不少端倪。
她已经猜到,伯爵不是单纯的旅居巴黎的外国贵族,而是在执行什么政治阴谋,而且肯定牵涉到了特雷维尔侯爵一家人——不管是侯爵本人还是爱丽丝,都成为了这里的座上宾,就是明证。
那么进一步的答桉,也就呼之欲出了。
不过,有道是看破不说破,爱米丽当然不会深究,更没有想过要去告发埃德蒙,宁可看破不说破。
因为对她来说,什么政治不政治根本无所谓,只要能让自己继续享有现在的生活就好了。
而且,如果伯爵他们真的成功了的话,以伯爵对自己的卷恋,自己绝对也会水涨船高,恢复过去在社交界的地位,甚至比过去还要煊赫。
既然如此,那她当然期盼伯爵能够成功,甚至还想尽自己所能地帮忙,以体现自己对伯爵的价值。
“先生,抱歉,是我多事了……”所以爱米丽垂下了视线,柔声向伯爵致歉,“虽然您身上还有太多谜团,但是我能够感受到您的品行和您的心灵有多么高尚,我相信无论您在做什么,那一定是有利于人间的善举,我祝您万事顺遂。而且,如果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也请尽管跟我说好了,我太想要报答您对我的恩情了!相信我吧,无论是什么我都愿意为您做的,我只愿我们永远亲密无间。”
“高尚,善举……?”埃德蒙心里苦笑,但仍旧对爱米丽的这番柔情蜜意而感动不已。
虽说这并不是他最理想的生活,但他心里觉得,如果这种日子能够一直持续下去,似乎也挺不错。
接下来,在爱米丽的坚持下,埃德蒙留下来和她们母女一起共进了晚餐,然后再趁夜离开了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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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埃德蒙同爱米丽告别的时候,远在奥地利的卡尔大公也从特蕾莎派来的信使那里,收到她写下的信件。
看完那封信之后,他皱紧了眉头,然后走到了亨利埃塔夫人的面前。
“呵,看看我们的宝贝女儿,又来折腾娘家了!”他小声抱怨。
“什么?”看到丈夫不悦的样子,夫人有些惊讶,连忙拿过了信看了看。
看完了以后,她反而松了口气,“哎呀,我当是什么呢,特蕾莎不就是跟我们讨要几件小玩意儿罢了……”
“什么小玩意儿!你看看她列的东西,那可都是珍品。”大公反驳。
“就算珍品,比起特蕾莎不也只是小玩意儿。”夫人不以为然地回答,“再说了,她也不是没有正当理由……让我们的外孙从小感受下艺术气息不好吗?”
“什么艺术气息,一看就是在蒙骗人的,弗朗索瓦才一岁不到,他需要什么艺术气息?”大公的怒气值更加上升了。“她就是想要蒙骗我,从我们这里拿走东西。”
夫人陷入了沉默,显然她也知道丈夫的分析应该是对的。
“就算这样,给她也没关系吧……她反正说了会还给我们的。”片刻之后,她小声说。
“她说还就会还吗?她骗了我们多少次?!”大公焦躁不安地打断了夫人的话,“再说了,她从我们这里拿走的嫁妆还少吗?结果呢?又来跟我讨要……今天要给,明天又给,下次是不是要把阿尔贝蒂娜宫整个地送给她夫家得了?”
在丈夫的抱怨之下,夫人只能继续沉默,任由他发泄。
直到大公怒气发泄得差不多了以后,她才犹豫着劝说丈夫。
“可我还是觉得,特蕾莎比那些东西重要。缺了几件绘画我们又不会怎么样了,可是特蕾莎要是出事了我们可怎么办?再说了,特蕾莎也不是贪得无厌的人,她想要什么东西,一定有她的理由,不是平白无故来气我们的。”
大公没有再说话,只是皱着眉继续思索着。
片刻之后,他回到了书房,然后把特蕾莎的信使——也就是福雷斯蒂上尉叫到了自己的面前。
一看到大公,上尉立刻就向他敬礼。
“给我一个理由。”而大公因为心情不好,所以也没有废话,而是单刀直入。“特蕾莎到底想做什么?她有跟你说过吗?”
看到表情严厉的大公,上尉立刻就冷汗直冒。
好在在离开瑞士的时候,特蕾莎已经跟他交代过了,如果父亲发脾气并且追问,就跟他说出自己真实的打算,于是上尉现在也不敢再拖沓,连忙禀告了大公。
“塔列朗……?我女儿要拿我的珍藏去讨好那个丑陋的怪物?!”果不其然,一听到特蕾莎的真实用意,大公立刻就生气了,“真是个好女儿!”
“您别生气……”上尉大着胆子劝解大公,“公主也只是权宜之计罢了,到时候她会收回来的……”
“哼!那样的话我的东西还是给那双肮脏的手给玷污了!”大公仍旧十分不悦。
上尉再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低着头等待大公的决定。
不过,虽然惊恐,但这些反应,在来之前特蕾莎公主就已经猜到了,所以他也不惊讶。
“算了……唉,还能说什么呢?”果然,片刻之后,大公叹了口气,“至少大家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了。你回去之后,就说我没有质问你,我们就当暂时送给我外孙吧。”
他当然知道,女儿用如此低劣的理由,只是为了让大家“看破不说破”而已,但既然有个理由了,那自己心里也好受了点。
“是!殿下!”上尉立刻立正。
大公也没心情继续闲聊,挥了挥手让上尉离开,等到上尉如释重负离开之后,他一个人坐在椅子上。
此时他的心情也挺矛盾,一方面为女儿对自己耍的心机极为不满,但隐隐之间似乎又有点欣慰。
“她倒是越来越懂怎么做皇后了……”最后,他小声自语。
245,无奈之举
在怒斥了女儿一番之后,卡尔大公最终还是选择了“又”顺从女儿心愿一次,按照她信中提供的清单,从自己的阿尔贝蒂纳宫里面选出了相应的珍藏艺术品,然后精心地收集了起来,再交给了特蕾莎派来的信使。
当然,他心里自然是万分不愿意的。
如果真的是按女儿所说,是送给他的外孙在小时候把玩一下的话,他可能还没有那么在意,可是一想到是要送给塔列朗,他心里就跟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正如特蕾莎一样,卡尔大公本人也极为讨厌塔列朗,讨厌这个朝三暮四厚颜无耻的卑鄙之徒。
而且,更重要的是,当年拿破仑的帝国最鼎盛的时期,多次打败了奥地利,奥地利人也几次被迫向拿破仑求和,签订割地赔款的耻辱条约——而那时候代表拿破仑来谈判和签订外交条约的人,正好就是塔列朗亲王本人。
尤为屈辱的是,明明是丧权辱国的条约,但为了挽救及及可危的形势,奥地利人还要私下里再给塔列朗亲王送上贿赂,免得这位外交大臣心里不开心,故意从中作梗,让奥地利的处境变得更加恶劣。
正因为有这些过节,所以卡尔大公对塔列朗更是充满了恶感。
对于拿破仑,大家是在战场上见真章,无论胜负都有荣誉,也谈不上什么爱憎;但是对这个见风使舵贪得无厌的小人,他又怎么可能看得起?
当年要给他送礼,结果现在拿破仑完蛋了,结果我还是得给他送礼?那我不成了……
每次一想到这里,他就跟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谁叫宝贝女儿跟自己求情,再怎么难受也还得答应下来。
唯一可以令他有些安慰的是,特蕾莎已经跟他许诺过了,只要等塔列朗死了,就会从他的珍藏宝库里把清单上的艺术品都拿回来还给自己。
他不知道特蕾莎这个承诺能不能当真,但是姑且也只能这么相信了。
所以自己还得好好活着,比塔列朗活得更长些……
当然,对此他倒是有信心,毕竟塔列朗年纪比他大得多,而且又是个残疾人;而自己毕竟戎马半生,身体要强健太多了,也许过不了几年,就能把东西都拿回来了。
总之,伴随着忍痛割爱的不舍,以及对女儿的期望,大公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以极快的速度整理好了这些珍宝,再把福雷斯蒂上尉叫到了自己的面前。
因为心情不好,他也懒得跟对方废话,直接就进入了主题。
“特蕾莎要的东西我都已经准备好了,这些东西都很贵重,无论对她还是对我都意义重大,所以我会让上次护送弗朗索瓦一起过去的人,这次一起再陪你过去,你们一定要看守妥当,别让它们遭遇半点毁损。”
“是,殿下!”上尉立刻立正,大声答应了下来,“您放心吧,只要有我在,它们都会完好无损地送到公主殿下手里。”
大公轻轻点了点头,但是面孔还是一如既往地严肃,“另外,再给我带几句话过去。”
上尉连忙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来。
“告诉特蕾莎,她一心为了夫家的事业这是好事,也只有这样她才能够被波拿巴家族的人们所敬重;但是,在这同时,她一定要记得她不能当一个纯粹的奉献者,我所给出的一切都是,都是为了她而付出的,她也要让自己握紧手中的一切,别被爱情冲昏头脑……我的女婿虽然很有才能但也挺薄情,什么都给他最后只会一无所有。”
虽然大公说得遮遮掩掩,但是上尉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在这里没有旁人,所以他也干脆地放开了说话。
“您放心吧,公主殿下对此一直分得很清。”他低声回答,“她一直都在努力收买人心,也在努力地培植自己的势力,至少目前她做得挺顺利,身边的人都很服气她;至于弗朗茨殿下,他也非常懂分寸,从来没有强迫过她做什么。”
接着,他又面露难色,“只是……”
“只是什么?”大公感到有些不对劲,于是皱了皱眉头。
上尉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决定和盘托出。
“就我看,弗朗茨殿下才华横溢,也有成大事的风度,几乎没有什么缺点;要说有的话,那就是毕竟还有点少年心性,喜欢风雅……”
“喜欢沾花惹草?”大公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怎么了?”
“其实……其实……倒也没有太严重,只是有点轻浮行为而已,法国人嘛,毕竟都那样……”上尉尬笑着,向大公说好话。
借着,他将他在特蕾莎身边的所见所谓——也就是夏奈尔和艾格妮丝的事情,都告诉给了大公,尤其是还绘声绘色地讲述了特蕾莎前阵子在舞会上公开发脾气的事迹。
按照他的性格,本来是不愿意做一个打“小报告”的小人的,可是他毕竟是特蕾莎身边为数不多的奥地利人,更是承蒙大公的托付来照看特蕾莎的人,他觉得于情于理自己都应该把实情告诉给这位父亲。
在他讲述的时候,卡尔大公没有说话,静静地听完了上尉的报告,只是眉头却皱得越来越紧了。
上尉的报告并没有让他感到很惊奇,毕竟他早就知道艾格隆和苏菲的“前科”,所以一点都不意外。
甚至,他都不知道该怎么指责艾格隆——和女仆那点事,本来就不算什么,特蕾莎自己都没当回事;至于那位艾格妮丝小姐,他们好像也并没有真的跨越雷池,又能怎么指责?
而且,再进一步来说,皇室成员们做点这种事,他本身也不觉得有任何意外。
就他个人来说,他忠诚于妻子不搞婚外恋,家庭幸福美满,但是他拦不住其他皇室成员们风流浪荡,他从小到大的所见所谓,又有几个人不是这样?相对来说,艾格隆这点事迹,除了苏菲之外,好像真没什么值得恼怒的。
自己既然连苏菲的事情都已经原谅了,这点事又算什么?
可是,明明心里是这样告诉自己的,老父亲还是忍不住心里血气翻涌。
你那点事情确实算不了什么大事,如果我女儿和你只是普普通通的贵族婚姻的话,那当然无所谓;可是……她为你付出了多少?她又是怎样对待你的?你怎么能让她伤心气愤?
他是看着特蕾莎长大的,当然明白女儿的性格,那么沉静矜持的人,如果不是心里气愤至极,又怎么可能当着大家的面闹事?
一想到这里,大公的怒气就直冲脑门,差点就要拍桌子怒吼了。
“殿下,请您别生气……特蕾莎殿下一定也不愿意看到您这样的。”看到大公这样子,上尉慌忙劝慰了他,“请容许我辩解一下,作为夫妇,哪有不拌嘴吵架的呢?相对来说,两位殿下已经是我见过的最般配的夫妇了,就我所见所闻,两位殿下平常的生活也非常美满,公主很幸福,那种幸福您是见过的,是绝对装不出来的……殿下除了一点人所共有的小毛病之外,并没有什么地方对不住公主的,反正就我看来确实如此。”
接着,他又遗憾地耸了耸肩,“法国人嘛,总会有点这样的问题,又有什么可苛责的呢?”
在上尉极力说情之下,大公严峻的表情终于缓和下来了不少。
确实,他能够感受到洋溢在女儿身上的那种终成卷属的幸福感。
上次女儿来到庄园拜访,过完圣诞节之后甚至连新年都不愿意过就要跑回到丈夫身边,足见她是多么热爱自己的生活。
而现在他们又有了一个儿子。
无论从任何方面来看,特蕾莎现在都很幸福。
所以,自己又有什么立场去发怒呢?
“哼……法国人……”最后,大公只能咬着牙吐出了这个词,“他们总是很擅长骗女人!谁让我女儿着了魔呢!”
叹息完了之后,大公总算舒展起了眉头。
“那个艾格妮丝小姐,到底是什么来头?看上去我那个女婿对她挺有意?”
“她是诺德利恩公爵家的小姐。”上尉低声回答,“这倒不算什么,更重要的是,她剑术非常了得……所以正因为如此,她确实光彩照人,而且是独一无二的光彩,殿下为此感兴趣,我觉得也很正常。至少目前来说,这也只是他心中有点好感而已,并不算什么大事。”
上尉留在特蕾莎身边随时听候调遣,他的视野自然也和特蕾莎一样甚至更加狭窄,看不到整个事件的全貌,因此对他来说,艾格隆身边的“负面新闻”也只有艾格妮丝小姐那点事而已,甚至只能说是“未遂犯”,所以他也没觉得问题有多严重——毕竟比起其他的王孙公子来说,艾格隆这样反而能算比较收敛了。
既然上尉都这么说了,那大公自然也没法再说什么了。
“独一无二……呵,难道还能有我女儿更宝贵?”他冷笑着说。
“那当然肯定没有。”上尉连忙回答,“公主殿下是天潢贵胃,不需要和凡夫俗子们来比的,她生来是公主,未来还会是皇后,与任何人相比都是自降身份。”
“这还差不多。”这种马屁虽然比较生硬,但是此时大公倒是比较受用,所以点了点头。
接着,他沉思了片刻,“那么,你觉得如果你们动手,你能够赢了她吗?”
上尉陷入到了沉默当中。
他记得,特蕾莎公主之前在希腊的时候,也有意无意地问了他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看似普普通通,但是后面却又似乎隐藏着一些可怕的种子,当然他并不愿意往深处去想。
以他的尊严和骄傲,当然是不愿意承认技不如人的,可是他也不愿意违背自己的荣誉选择说谎,所以最终他还是决定和上次对公主一样,说出了实话。
“我见过她动手的样子,确实非常了得。如果当初我没有受伤,那当然有信心战而胜之……只是,现在我没有把握。”
之前在艾格隆平安夜出逃的时候,两个人在雪夜当中大战了一场,艾格隆凭借自己早已经隐藏的杀招把自己老师的腹部给捅穿了,让他昏迷在雪地当中。虽然上尉后来还是抢救回来了,但是那一次受伤也给上尉身体带来了重创,从此大不如前。
“你没有把握?”大公略微有些诧异,“看来那位小姐确实还有两手……有趣,我倒是想要亲眼见识下了。”
上尉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所以干脆地选择了沉默。
总而言之,他最害怕的是因为自己报告了实情结果惹得大公雷霆大怒,进而影响到了艾格隆夫妇的关系,现在只要大公消了气,那他也就不再担心什么了。
大公又陷入到了沉思当中,直到片刻之后他才重新开口。
“好了,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姑且先当做什么都没有听到吧。不过——以后你也给我注意一下,有什么情况就告诉我。我女儿的这么一腔深情,又为那个混账小子付出了这么多,我不能允许她受委屈——”
“我明白的,殿下。”上尉连忙回答,“您放心吧,我时常牢记您交代给我的任务,我会尽一切来保护公主殿下的,哪怕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你有这份觉悟我很高兴。”大公点了点头,“好了,你在这边一直停留也不好,拿着东西赶紧就走吧,路上小心。”
“是!”上尉马上应了下来。
接着,他躬身向大公行礼告别,然后转身离开了书房。
在上尉离开之后,大公仍旧坐在椅子上陷入沉思。
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他有些难以招架,但是却好像又不出所料。
正如上尉刚才所说的那样——法国人,总会有点这个问题。
尤其是这个少年人……
正因为见惯了这种事,所以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去评价。
他心里更加知道,既然一切都是特蕾莎自己选的,那么她只能自己承担自己选择的后果。
可是身为父亲,他又无法真的抛开一切不管。
“唉……但愿你能全始全终吧。”想来想去,最终他还是只能发出无奈的叹息。“我也不是什么都能帮助你的,孩子。”
246,立场
经过了几天的日夜兼程之后,埃德蒙-唐泰斯又来到了自己上次拜访苏尔特元帅的阿来斯小镇。
时值盛夏,这个小镇周围一片苍翠,鸟鸣和蛙声接连不断,一片宁静的乡村气息。
上次来到这边的时候,他是跟着特雷维尔侯爵一起的,两个人以侯爵为首拜访了元帅,还受到了他颇为热情的接待——元帅甚至还把他带到了自己经营的煤矿去参观,并且还讲了一些自己战后的感悟。
那些经历、那些话,埃德蒙现在还铭记在心头,而这一次,他是独自一人来拜访元帅了。
不过他的心情很振奋,因为他知道,元帅已经暗自点头和陛下进一步地接洽了,甚至还提出让自己的副官亲自去面见陛下。
这也就意味着两个人“共襄盛举”的概率越来越大。
埃德蒙虽然并未参军但也久闻苏尔特元帅之威名,他相信虽然元帅早已经被波旁家族排斥在军队外,但只要元帅肯站在陛下一边,那军队里自然会造成强烈的反响。
他也不敢指望元帅振臂一呼所有人就自动站在波拿巴家族一边,但只要有人在观望犹豫,那就有足够的操作空间。
沿着上次的道路,他穿过了乡间的树林和小径,最终来到了上次拜访时元帅所住的屋舍。
守门人显然还记得这位伯爵大人,所以一看到埃德蒙就将他迎到了屋中,接着让他在会客室等待。
埃德蒙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等着,不久之后,在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接着门重新打开,身材高大的元帅快步走入其中,旁边则跟着一个40岁左右的中年人。
同元帅一样,这个中年人也穿着便服,不过从他走路的矫健姿势和神态当中,不难看出他身上的军人气质。
他有着一头油光发亮的棕色短发,嘴唇上还留着一撮蓬松的小胡子,虽然脸上有了些皱纹,但视线仍旧显得相当机灵,一看就是个有勇有谋之辈。
正当埃德蒙在打量元帅的身边人的时候,元帅凛冽的视线落到了他的身上,然后主动开口跟他打了招呼。
“我们又见面了,别来无恙,基督山伯爵先生。”
说完之后,他向埃德蒙伸出了手。
“很高兴再见到您,元帅阁下!”埃德蒙诚惶诚恐地跟元帅致意,然后伸出手来,握住了元帅的手。
不久之前他还握过塔列朗亲王的手,如果让他来对比亲王和元帅的话,虽然这两个人都赫赫有名,但一个人宛如毒蛇,优雅而又暗藏刻毒,让人心生戒备;一个人宛如雄狮,威风凛凛,让人畏惧但同时又令人敬佩。
两个人都非常傲慢自负,极其不好打交道,但如果有得选的话,埃德蒙宁可和元帅打交道。
两个人握完手之后,埃德蒙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我奉陛下之命前来拜访您,并且代替他向您致以最诚挚的问候!另外,他还命令我,护送您的副官前往他现在的驻跸之地。”
苏尔特听完之后,只是微微点头,不置可否,然后他视线转向了旁边的中年人。
“这位是我的副官米佩少校,他跟随我很多年了,一直都深受我的信赖。”
不言而喻,他所谓的想要派去拜访艾格隆的副官,就是这位仁兄了。
埃德蒙早就已经猜到了这一点,如今被苏尔特正式介绍以后,他立刻就向对方行礼致意。
“少校先生,很高兴认识您。”
“伯爵大人,很高兴认识您。”对面这位少校只是澹然对埃德蒙点了点头,然后两个人也握了手。
在他们两个人认识了以后,苏尔特元帅重新开口了。
“接下来,米佩上校将会代表我前去拜访罗马王,这一路上就麻烦您来照管他了。”
“放心吧,阁下。我绝对不会有辱我的使命,少校将会安全地完成他的旅途并且回到您这里。”埃德蒙立刻就做出了保证。
苏尔特元帅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片刻之后,他点了点头,“不错,你确实有几分意志力,我相信你能够把事情办好。”
接着,他又转头看向了米佩少校,“你记住,在路上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听从伯爵的安排,见到罗马王之后要恭敬一点,别丢了我的脸。”
“是!”相比于埃德蒙,少校对元帅更是毕恭毕敬,立刻就立正,直接答应了下来。
交代完了之后,元帅做了一个手势,而少校也会意,马上就转身离开了房间,于是这里又只剩下埃德蒙和元帅两个人了。
“伯爵,我们出去走走吧?”元帅向埃德蒙提议。
啊?又要带我去哪儿了?埃德蒙对上次的煤矿之行还记忆犹新。
“放心吧,这次不会大老远地把你拉去煤矿那里了。”仿佛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一样,元帅微笑了着摇了摇头,“我只是想要在这周围散散步而已,我有点话想要问你。”
“好的,阁下。”对这个要求,埃德蒙当然没有拒绝的余地,他立刻答应了下来。
于是,接下来,两个人也走出了屋舍,然后沿着周围乡间的小路,开始在屋舍周围散步起来。
乡间的小路是碎石铺就的,旁边就是泥土和大片的苔藓以及其它植物,而迎面吹来的,是森林之间送来的微风,凉爽透彻,让最近一直居住在巴黎这座大都市的埃德蒙突然有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看上去您比上次的气色好了很多,最近是碰到什么好事了吗?”默然走了片刻之后,元帅不经意地问。
啊,没什么,我把我的一个仇敌给搞得家破人亡,还顺便接手了他的老婆孩子……这种实话埃德蒙当然不会跟元帅明说了,他只是避重就轻地回答,“我只是在为陛下的事业有所进展而兴奋而已。”
“就此而已吗?”元帅摇了摇头,似乎对他的不开窍感到有点失望,“难道巴黎那种魔窟,还没能让你找到自己的乐趣吗?你还真是不懂享受生活啊……要不要我给你介绍几个好点的馆子?”
“呃……”埃德蒙被元帅突如其来的话搞得有点意外,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接口。
“哈哈哈哈……小家伙,作为法国人,不懂享受生活可不行。”看到埃德蒙茫然无措的样子,元帅忍不住大笑了起来,“我们打过仗的人最看得开,反正人随时可能会变成地上的一堆烂肉,那为什么不在死之前好好享受一下呢?你别太紧绷自己了,适当学会放松吧。”
“谢谢您的指教。”埃德蒙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所以只能这样回答。
“有时候我挺羡慕你们的,你们虽然没有足以夸耀的功业,但你们年轻,活力充沛,拥有着无穷无尽的可能性,同样也可以全身心地去享受生命的美好——而这一切,等到人年老的时候就再也享受不到了……”
接着,他叹了一口气,“我今年正好60岁,已经是人生的暮年了,我每一天都能感受到自己的精力在流失,年轻时从未担心过的一切,现在正让我困扰无比……当然,这是每个人都必须面对的东西,所以我也无需为此感到悲伤,就我个人的人生经历,人间的一切大风大浪我已经见惯了,人间的一切享受我也都已经体验过了,我别无遗憾——”
埃德蒙轻轻点了点头,他相信元帅所说的不是自夸,毕竟他可是苏尔特元帅。
“你的主子行事和你一样拘谨吗?”元帅又问。
“陛下天潢贵胃,当然比我洒脱太多。”埃德蒙连忙回答。
“那他风流韵事多吗?”元帅又追问。
……这个问题,埃德蒙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不过既然元帅有问,他也只能知无不言,“陛下才华横溢喜好文学,自然心里也有几分诗人的浪漫——”
“哈哈哈,那看来就是挺懂风流咯?那还算像话。”苏尔特元帅大笑,“我就喜欢懂享受生活的人。好,那以后碰到他,看来气氛也不会搞得太尴尬。”
苏尔特元帅敢于评价陛下,埃德蒙可不敢,只能默然听着。
不过从元帅的口风当中他也察觉到了对方的暗示。
他想要亲眼看看陛下——
那显然就意味着,他确实在认真地考虑和波拿巴家族联手。
这是一个极好的信号。
“陛下也非常希望能够见到您,在他心中,您值得他敬佩,他永远也不会忘记您在1815年忠诚地站在了皇帝一边。”他连忙向元帅示好。“他说过,这份忠诚,波拿巴家族必定会回报的。”
“往事终究是往事,也没什么好提的,我们更应该看看未来,接下来的事情我的副官会去跟他说清楚的,如果他真的乐意和我联手的话,我们都得展示出彼此的诚意来。”苏尔特澹然回答。
“那您认为的诚意到底是什么呢?”埃德蒙小声问。
“诚意就是能给我、能给这个国家带来什么。”元帅回答,“比起出价来,我更在意的是,我日后要效劳的人究竟是什么人?是一个现在还不到二十岁的小毛孩子,还是一个只会空口说大话的诗人,亦或者是真的有几分才能、也有远大目标的天降奇才?这其中的区别,决定了我应该怎样选择,你刚才说他感谢我1815年的忠诚,其实大可不必,我1815年忠诚并不代表我1829年继续忠诚,什么也代表不了……我是苏尔特,我曾为了皇帝而战,但如今我已经不需要为任何人而战,我只为自己而战。”
如此桀骜不驯的话,在任何人听起来都极为刺耳和狂妄。
即使他是苏尔特元帅,埃德蒙也觉得太过分了。
“阁下,我认为您不必纠结自己在为谁效忠,您是在为这个国家效忠,很明显,陛下会给您展示谁更能够带领这个国家走向繁荣昌盛……而且,我认为,如果您真的站在了波拿巴家族一边,那么毫无疑问您就是在向陛下效忠,我说的陛下不是说已故的先皇,而是拿破仑二世陛下!
陛下很尊重您,他乐意听从您的指点,尊重您的每一个决定,但他也绝对不会容忍对他的冒犯,您要么为他而战,要么不为他而战,只有这两种选择罢了——”
“您在说什么?”元帅的视线变得更加严厉了。
“我在说一个很明显的事实,波拿巴家族永远只有一个首领,所有站在波拿巴家族一边的人都必须以他为主,而不是一边从他这里谋取恩赏一边又自诩独立,这是不可动摇的底线,陛下也绝不会容忍这种冒犯。”这股不怒自威的压力让埃德蒙极为难受,但是出于对陛下的忠诚,他还是大着胆子继续说了下去,“元帅给下,我敬佩您,我比任何人都希望您能够站在我们一边,但我必须维护陛下的尊严,这是不容冒犯的。”
埃德蒙说完之后,大着胆子看着元帅,一副寸步不让的样子。
两个人就这样对视了片刻。
接着,元帅冷笑了一下,然后耸了耸肩。
“好大胆的小子,你倒是不怕给你的主子惹了大麻烦?”
“我倒是害怕您给自己惹了大麻烦——”埃德蒙毫无畏惧地回复,“元帅阁下,您有您的骄傲和尊严,所以您尽可以畅所欲言,但我还是劝您,对我的主君保持应有的尊重,他才是未来。”
元帅皱着眉头。
接着冷笑了一下。
“他才是未来?那么就让他来证明一下吧……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知道的。”
苏尔特很知趣地没有询问艾格隆现在呆在具体哪个地方,因为他知道,就算自己问了,埃德蒙肯定也不会回答自己。
“你之前还去找过谁了?看你的样子应该进展不错。”沉默了片刻之后,他又问。
埃德蒙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决定跟元帅透底。
“我们找了塔列朗亲王。”
“塔列朗?”元帅挑了挑眉,但是一点也不显得意外,“那他怎么说?”
“他答应了和陛下接触,但还没有做最终的决定。”埃德蒙如实回答了对方。
他不想跟苏尔特说谎,因为他知道,苏尔特虽然身处乡间,但同样一直在窥伺国内局势,消息也颇为灵通,自己如果为了自抬身价而说谎的话,那必然会马上被揭穿,反而会让元帅鄙视自己。
“哼,这头老狐狸……”元帅颇为嘲讽地笑了起来,“他倒是一如既往,不到最后不会翻牌。”
接着他又冷哼了一声,“一想到有可能会跟他共事,我就觉得一阵恶心,也许我应该再考虑下我的决定?”
“所谓政治,就是跟自己恶心的人们称兄道弟,不是吗?”埃德蒙反问,“再怎样,他也不会比空有雄心却窝在无人问津的地方、抱负无法施展更恶心了。”
元帅愣住了,接着他暴发出了一声大笑。
“哈哈哈哈……你小子,倒是有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