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合约与真心
在晦暗的灯光下,艾格隆和苏菲都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经理,等待着他发表意见。
对苏菲来说,这横竖是个走过场而已,无论经理意见到底如何,她都完全不在乎,反正她既然决定了帮助艾格隆把剧本上映就一定要做到,谁也拦不住;而对艾格隆来说,他却有些紧张——毕竟作为一个作者,纵使只是把剧本当幌子,他也不可能完全对他人的评价毫不在意。
过了好一会儿之后,经理重新抬起了头来,看着对面的两人。
“怎么样?”艾格隆问。
“先生,这确实是一个有趣的故事。”经理以和刚才完全不同的严肃态度回答,“至少,我认为它能够试着去上映一下,不过……为了配合演出需要而进行必要的修改。”
“我不想修改。”艾格隆想也不想地就拒绝了他,“这是我的作品,里面的情节、人物和台词都是我雕琢出来的,我要的就是那种原汁原味的感觉,修改了的话那就感觉不是自己的了。”
这当然只是借口而已,对艾格隆来说,把剧搬上舞台本来就是为了发出信号,要是被改编得面目全非,那他辛苦忙活这么多还有什么意义?
“先生,我当然理解您对自己作品的骄傲,您放心吧,我们如果上映的话不会改动太多的,只是让它更适合在舞台上演出而已,比如有些场景需要更换环境之类的。”经理连忙摆了摆手,“事实上您当然拥有主导权,决定哪些东西不可修改。”
听到对方这么说,艾格隆总算是放下了心来。
“那么您觉得它能够是个能卖座的故事吗?”苏菲连忙问。
“这个我可不敢跟您保证,小姐。”经理苦笑着摇了摇头,“老实跟您说吧,虽然我已经在这一行干了快三十年,但我还真不懂哪一部剧一定会卖座,如果我懂,我早就赚大钱退休了。我们的观众就像是最不可靠的欢场女子,总是多情又善变,即使是最有名的剧作家也会有倒大霉被喝倒彩的时候——”
接着,他又挺直了腰杆,然后向着少年人点了点头,“不过,虽然我不能保证,它至少是一个有趣的故事,上映它以后即使不太成功,也不会砸我们的招牌,至少不至于得到太多嘘声,我想这就足够了。”
“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呢?”还没有等艾格隆说话,苏菲倒是不高兴了,“还没有开始就泼给我弟弟泼冷水吗?”
“没关系的。”艾格隆摇了摇头,“先生这么说,我反而很高兴,至少我有资格被他评价了。”
艾格隆知道,经理这番话这才是行家的说辞,人家在这个行业这么多年,什么事情没见过,他能够这么说,本身就意味着自己的作品可以被正经评论了。
相反,他要是一副大喜过望相见恨晚的样子,那才是纯粹在迎合讨好苏菲,变相地侮辱自己。
“好吧,既然这样,那也就是说,您觉得可以上映了?”看到艾格隆如此表现,苏菲的表情也变得和缓了下来。
“如果您乐意承担所有费用的话,我是没什么意见了。”经理点了点头,“另外,小姐,我也不会一味占你们的便宜,如果在舞台上映之后反响真的不错的话,你们可以从票房当中抽成,这样大家两全其美,您看如何?”
苏菲看了看艾格隆,然后少年点了点头。
“好吧,那就这样吧。”苏菲马上答应了下来。
她忙活这么多只是为了艾格隆开心点而已,能不能挣钱她还真的无所谓(甚至也从来没有指望过),不过有这种意外之喜她自然也不会白白放过。
“那好吧,我等下会找个人来写好合约,我们就照此办理吧。”看到事情如此顺利,经理显得非常高兴,“只要合约成立,我们马上就可以安排排练,尽快上演。”
“越快越好,我们可不喜欢等待。”苏菲小声催促,然后又补充了一句,“对了,剧本的创作者需要署我们姐弟两个人的名字。”
“没问题,既然您负责费用,那么一切都由您说了算。”经理一口答应了下来。
接着,他暂时躬身告退。
没过多久,他又回到了包厢里面,这次手里拿着两份契约书,内容就是他们刚刚商量好的事情,苏菲和艾格隆草草地浏览了一下内容,然后顺手签下了两个人的假名。
等他们签完名以后,经理拿着一份契约书和艾格隆的剧本再度退出了包厢,而这也宣告了艾格隆心愿得偿。
或者说,他的计划取得了又一个阶段性的成功。
即使已经非常善于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此时少年仍旧难以掩饰自己心中的兴奋,他站在包厢的边缘,目光闪烁,心里则在期盼他的堂兄们早点察觉到自己的信号。
“看你高兴的,跟个孩子似的。”苏菲公主笑着调侃了一下,然后站在了他的旁边,“还早着呢,没必要这么激动。”
她当然不会理解为什么少年人会如此高兴了。
“殿下,谢谢您!”艾格隆猛地回过头来,诚挚地看着苏菲,“要是没有见到您的话,我真的想象不到自己的生活该是多么黯淡!谢谢您,赋予了我的生活以色彩。”
看着少年人如此热切的视线,苏菲的脸瞬间就红了,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
“我不是说过了吗,在这里不要叫我殿下!”她低垂下了视线。“只不过是一点小忙而已,不用这么夸张的客气啊。”
她猜错了少年人此刻的激动和兴奋来自于何方,但是这并不妨碍她为他感到高兴。
“抱歉……一下子因为太高兴所以忘了。”艾格隆终于反应了过来,然后马上改了口,“索菲娅姐姐,您一定是上帝派过来拯救我的天使,如果不是,那我也要上帝承认是。”
“你要是时时刻刻都像现在这么乖该多好。”被他如此恭维,苏菲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那我就没有白费力气了。”
说到这里时,两个人四目相对,都有一种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感觉。
于是,他们有默契地重新转开了视线,看向了并不遥远的舞台。
演员们正在卖力地演出,观众们都出神地看着,没有人在意他们头顶上的小小角落发生的事情。
苏菲公主双手托腮,手肘放在栏杆上,默默地看着舞台上的演出。
“真高兴这里谁也不关心我说了什么,以及我是什么仪态。”好一会儿之后,她小声说,“艾格隆,我们确实身处在一个很容易让人厌烦的世界里。人人都知道身边的一切虚伪而且痛苦,但人人又离不开这些虚伪和痛苦,找不到自己的需要,也感觉不到自己被人需要,人跟人就算近在咫尺,心也总是相隔万里……我们创造了一个被珠宝妆点的荒漠,然后把它取名叫做宫廷!”
艾格隆没有回答,而是回过头来看了看苏菲公主。
按辈分来说,她是自己的舅母,但是……她也只比自己大了六岁,现在才二十一岁出头啊。一个女人在这个年纪总会充满了青春瑰丽的幻想,而她却嫁到了奥地利来,成为了一个毫无情趣可言的平庸之徒的妻子。
没错,她赋予了自己生活以颜色,但是换过来讲,自己岂不是也让她的生活多了些许颜色?
所以她才会不顾外界的看法,亲密地接近身份特殊的罗马王,用这种方法来给日渐干枯的心灵以慰藉吧。
无论是原本的历史上,还是这个已经走向分支的历史上,她都是如此做的。
好在,这一次自己也能够给她以慰藉,没有让她失望。所以她会费这么大力气来让自己开心——实际上也为她自己寻了开心。
只是未来……
他马上掐断了念头,不愿意再去想下去了。
“其实,我还要感谢你。”公主殿下突然没头没脑地说。
“啊?感谢我什么?”艾格隆有些疑惑。
苏菲公主环顾四周,看了看光线昏暗的包厢。
“这个小小的包厢,甚至还没有我的试衣间大,可是在这里我却感到少了太多拘束……艾格隆,这就是我们的世界,属于索菲娅-梅明根和弗朗茨-梅明根的世界,哪怕只有这么点大也够了。我很高兴,我真的很高兴……”
接着,她又苦笑了起来,“真是可笑,我们在真实生活当中宁可向他人虚假以对,然而到了虚假的地方却渴望找到真实……我的弟弟,告诉我,你是真实存在的吗?此刻正站在我身边吗?”
艾格隆一时无言以对。
自己对她有她对自己这样真诚吗?
肯定没有。
但是要说完全没有任何感情,那也绝对是假话,实际上他对公主殿下充满了歉疚感,甚至还在为将来注定的分别而感到痛苦。
可是有些事是不得不去做的。
算了,不想了,至少在这一刻,不做罗马王也不做莱希施泰特公爵,做弗朗茨梅明根吧。
在这里,他们就是梅明根姐弟,再不用受那种繁文缛节的束缚。
谁也不会打搅他们。
他伸出了手,握住了公主殿下的手。
“是的,我,就站在您的面前。”
公主殿下颤抖了一下,然后想要抽回手来,但是他握得很紧,所以她一下子抽不回手,最后于是只好放弃了。
他握得很紧。
“你这个小混蛋。”苏菲微微蹙眉,然后小声地咒骂了一句,“哪有弟弟会这样对待姐姐的?”
不止姐弟,夫妇也是可以一个姓氏的啊。既然可以假扮姐弟,那为什么不能假扮夫妇?
艾格隆突然心想。
这个大逆不道的想法蹿上了他的心头,一瞬间让他犹如触电一样僵直了。
47,仙蒂瑞拉
假扮夫妇?
当这个念头窜上心头的时候,艾格隆突然失去了言语。
这是一个疯狂的想法,让他恐惧不安。
他还没有为此做过任何打算,不可能仅凭一时的冲动就做出如此危险的举动。
更关键的问题是,苏菲公主又会怎么想呢?如果她不乐意甚至讨厌这个想法,那么恐怕就意味着之前自己拉近两个人关系的努力,一下子前功尽弃了。
所以,必须谨慎。
可是虽然一边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能乱来,一边他却又在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而激动不已。
他眨了眨眼睛,看了看苏菲公主,对方此刻正无奈地任由自己捏住她的手,看着舞台上的表演。
看着她恼怒中又带着点羞意的侧脸,艾格隆忍不住怦然心动。
她真的会不愿意吗?他问自己。
不管怎么样他也想要试一试,哪怕冒着风险。
如果想要什么却因为胆怯而不敢有任何行动的话,那么一切都不可能得到。
当然,不是现在这一刻,他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她也没有……
“你怎么了?又发呆了?”看到他的奇怪表现,苏菲公主忍不住偏过头来,关切地问。
“殿下,您太美了,让我一时忘记了言语。”艾格隆脱口而出,“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换取这一刻停留下来。”
“别发疯了!”苏菲公主马上脸红了,怒斥了他一句,然而却也没有做出任何,只是转开了头,似乎不敢再看他的双眼。
不知不觉当中,她对他虽然一如既往的亲切,但是好像不再是原本那种长辈对晚辈的强势包容,反而多了许多少女般的娇羞。
是啊,她也在享受自己曾经失去过的青春年华吧。
“如果仰慕您就是发疯的话,那么就请让我失去全部理智吧。”艾格隆小声回答。
接着,他不由分说地用手拨开了殿下的手指,然后直接伸进手指尖的缝隙里,两个人十指交叉,就这么握住了。
“艾格隆!你今天可真是太荒唐了!”苏菲公主又瞪了他一眼,“再这样我就生气了啊!”
好,那就到此为止吧。
“殿下,请不要抛弃我……”艾格隆突然开口了,“我确实是个坏孩子,让您不高兴,给您添麻烦,未来也许还会做出更加让您生气的事情,但即使那样……我也想要厚颜无耻地请求您,不要抛弃我,不要忘却我们之间的情分……可以吗?因为,我真的不想失去您。”
这些话并不是他预先想好的台词,更没有经过脑中的排演,这是他罕有的真情流露。
他祈求的正是那颗体贴关怀着他的心。
那颗心注定要被他狠狠伤一次,但即使如此他也想要祈求原谅,因为他难以忍受失去它的代价。
“喂……你怎么吓成这样了?”看到他如此紧张的样子,苏菲公主还以为自己的语气太重了吓到了少年,于是连忙换了语气,“我只是叫你别过分啊,你这么害怕做什么?唉……好吧,你想握住就握住吧。真是让人没办法。”
顿了顿之后,她又笑了笑,安抚了少年人,“放心吧,我是不会抛弃我贴心可爱的艾格隆的……”
“是吗?那太好了。”艾格隆镇定了下来。“我放心了。”
“好了,别闹了,我还要看戏呢。”苏菲公主带着亲切的微笑,用另外一只手抚弄了一下他的头发,默认了他失礼而又唐突的举动,“唉,要是没有我你该怎么办啊……”
说完之后,她重新转过头去看向舞台。
虽然说起来像是无奈,但是她此刻的表情羞涩而又兴奋,白皙的脸上透着一层微红色的辉光,不经意间暴露了她此刻真正的心情。
艾格隆一直握着她的手,感受着她掌心的温暖触感。
毫无疑问,他得到了殿下难以言喻的恩宠,即使是这么越矩的举动,也被她温柔包容了下来。
但是,他又怎么可能就为这么一点收获而满足呢?
苏菲殿下越是对自己温柔可亲,少年人越是渴求更多,多年的监禁生涯让他的心灵已经变得无比干枯,碰到终于有一个愿意对自己施加善意和温柔的人时,他的心灵就如同海绵一样,渴望吞噬更多,不知道到何处才能够得到满足。
时间在不知不觉当中流逝,渐渐地,舞台上的戏剧来到了尾声,然后谢幕。
观众们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显然对这部剧颇为好评。
“真可惜,这么快就完了啊……这剧还挺好看的。”公主殿下叹了口气,似乎在舍不得戏剧就此告终。
她调整好了心情,终于已经恢复了平常的气度,如果忽视了两个人牵着的手的话。
“是啊,挺好看的。”艾格隆随口附和。
其实他根本就没有在意过舞台上的演出,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心情去关注什么舞台。
又是一阵沉默。
“所以,你该松开手了,艾格隆。”苏菲公主用眼神示意了少年,“时间快到了,我们总不能就这样走出去吧?”
“好的,殿下。”艾格隆点了点头。
虽然心有不甘,但是他体谅公主殿下的为难之处,所以顺从地松开了手。
终于得到了解脱的苏菲公主,轻轻地舒了口气,然后向艾格隆示意。“好了,我们走吧,是时候回家了。”
“那里不是家,只是我住的地方而已。”但是艾格隆却没有立刻迈动脚步,而是冷淡而又颓丧地回答,“在那里,索菲娅-梅明根小姐又要变回苏菲公主殿下了……仙蒂瑞拉穿上水晶鞋变成了公主,而我的这位公主,却只能偶尔穿上水晶鞋来变成仙蒂瑞拉。”
“别说傻话了,在哪儿都是一样的我。”苏菲公主摇了摇头,“即使在那里,我也一样在照顾你啊。”
“可是,王子只要仙蒂瑞拉,不要公主。”艾格隆执拗地回答。
苏菲公主听懂了意思,她略微无奈地笑了笑。
“可是,不用担心,仙蒂瑞拉这次不想做个无知的傻姑娘,她师从魔女,迟早会手握权力的魔杖,那时候她又可以做公主又可以做仙蒂瑞拉,王子殿下想要什么,仙蒂瑞拉轻轻挥动魔杖就可以奉送给他……艾格隆,故事以这样作为结局不是很美妙吗?”
是啊,以此为结局的话,一切都似乎如此美妙,仿佛在仙境中。
可是,就是这个“迟早”,该死的迟早,决定了一切!
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涌上了艾格隆的心头。
这股怒火当然不是针对他的仙蒂瑞拉,而是历史对罗马王、对自己的戏弄和无奈。
要知道,垂垂老矣的弗朗茨皇帝又活了快十年,而他死后,那个病恹恹、看上去随时都会死的智障太子费迪南又当了十几年皇帝,整整22年后,仙蒂瑞拉才强行逼着皇帝退位,然后勒令丈夫不许继位,把哈布斯堡家族的皇位给了儿子,最终她真正成为皇太后,掌握了这个帝国权力的魔杖。
历史上罗马王与苏菲公主也曾经极其亲密,也许他就是带着对仙蒂瑞拉一起得到童话般结局的期待,在不甘和痛苦当中溘然长逝。
童话终究只是童话,现实总能够击碎它。
哪怕能够躲过疾病和意外,活到几十年后,他也不可能付出等待22年再迎来童话的代价。搞不好早就被逼疯了。
所以,看上去再怎么美好,他也无法做出这个选择。
所以……与其等待魔女慢慢悠悠地将魔杖授予仙蒂瑞拉,倒不如他奋起一搏,从魔女手中抢过魔杖,按照自己的心意来使用它,一味靠苟且忍耐是无法得到任何东西的,看上去再美好的童话也只是海市蜃楼而已。
是的,这才是唯一应该走的路。
命运只能掌握在自己手中,如果被别人夺走,那就想办法抢回来。为此付出任何代价都是值得的。
只有夺回对自己命运的支配权,那时候他才能够堂堂正正地找回等待着自己的仙蒂瑞拉。
在奔涌的狂想当中,少年心中原本隐隐作痛的负罪感,让位给了激情,他再一次在心头燃起了熊熊烈火。
“艾格隆,你又怎么了?”看着少年还在发呆,苏菲公主忍不住催促了他,“快走吧,再晚的话,时间真的不够了。”
“索菲娅姐姐。”少年人突然抬起头来,“我记得您刚刚说了什么。”
“我说了什么?”苏菲公主眨了眨眼睛,不明白他到底怎么了。
“您说过,这个狭小的世界,就是我们的世界,属于索菲娅-梅明根和弗朗茨-梅明根的世界——所以,在您没有踏出这里一步之前,您还是索菲娅-梅明根。”艾格隆静静地看着公主殿下,表情严肃认真。
“确实是这样。”苏菲公主点了点头。“怎么了……!”
她说着话的时候,分明发现少年人向着她迈动了脚步,她本能地感受到了危险。
“我要拥抱索菲娅-梅明根,拥抱仙蒂瑞拉。”艾格隆淡然回答。“哪怕只有这里也好。”
语气虽然平淡,但是却又带着无比的坚决。
苏菲在他的意志力面前,一下子慌乱了起来。
接着她骇然发现,少年人迈动了脚步。
“喂!”她发出了小小的惊呼。
可是论身手她又怎么可能敌得过从小精研剑术的少年呢?
就在她小小的惊呼声当中,一把揽在了怀中。
“你做什么?!”她惶急地问。
“就抱一会儿就好。仙女赋予的魔力要过十二点才消失不是吗?至少现在还有效果。”艾格隆回答,“您放心吧,我永远也不会对您做出粗暴的事情的,我只是想要抱一抱您。”
“你……你真是……”公主殿下又羞又恼,但是片刻之后,她轻轻叹了口气,“哎……只能一小会儿,真的没时间了。”
48,麻烦
“哎……只能一小会儿。真的没时间了。”
苏菲公主的包容,让艾格隆心里愈发感动。
虽然殿下不仅帮了自己这么多忙,还一次次地向他妥协,包容着他任性的要求,这种真情实意是何等珍贵。
他遵守了诺言,拥抱了一小会儿以后,就松开了怀抱。
“好吧,仙蒂瑞拉可以变回去公主了。”接着,他遗憾地耸了耸肩,“我期待仙女下一次挥动魔杖,再给我带来一次梦境。”
“不会太久的,王子殿下。”也许是为了安慰少年,公主殿下以非常温和的语气回答,“仙女存在的价值,不就是满足人们的愿望吗?”
她脸上露出了优雅的笑容,刚刚的怒气似乎已经烟消云散,又或者说——她肯定根本就没有生气过吧。
两个人走出了包厢,在卫兵的引领下,混在人群当中走出了剧院,然后走到了远处的街道,重新踏上了马车,开启了回宫的路。
月光透过车窗,将路上建筑的阴影贴到了马车的内壁,坐在马车上的艾格隆,借助着幽冷的光线,用心记忆着外面的街道。
“我困了,到了那里之后叫醒我吧。”就在这时,苏菲公主打了个哈欠,然后对艾格隆下令,“坐好,不要动。”
接着,她垂下了脖颈,靠在了少年人的肩膀上,很快就睡了过去。
随着她的动作,她的头发也随之倾泻而下,在少年的胸前轻轻晃动,也抚动了少年人的心弦。
艾格隆遵照她的命令纹丝不动地坐着,他记得上次是他主动请求她这么做的。
而这一次不等他再说,公主殿下就非常自然地再一次这么做了。
他收回了视线,看了下她恬静的睡颜。
也许一切并没有那么困难。他心想。
马车向远郊的宫殿疾驰而去,将少年人从梦境中带回到了现实。
回到美泉宫以后,带着略微的失望,他和苏菲公主告别,回到了自己的居所,草草洗漱一番之后,浑浑噩噩地沉入到了睡眠当中。
当早晨醒过来时候,他的监护人迪特里希施泰因伯爵已经在找他了。。
“早上好,先生。”艾格隆顾不得早起的疲倦,马上接见了对方。
“早上好,殿下。”伯爵一丝不苟地行了礼,然后开门见山,“我有一个消息要转告给您。”
看着伯爵严肃的表情,艾格隆不由得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不过,他维持住了镇定,然后点了点头。
“请说吧。”
“您在卡尔大公生日宴会上的表现,惹起了很多人的好奇和疑虑,这两天一直都有人跟我打探消息,既有奥地利人,也有外国人。”伯爵小声回答。“当然,最紧张的还是法国人,大使馆的人拼命都想要弄明白,宫廷到底打算怎么安排您。”
“波旁王家没有理由害怕我吧?”艾格隆冷淡地回答,“毕竟我手里没有一兵一卒。”
“您父亲从厄尔巴岛上登陆法国的时候,手里同样也没有多少人,但结果呢?”伯爵冷静地指出,“光是这个姓氏重新闪耀在欧洲舞台上,就足够他们做噩梦了。”
“那我应该感谢他们,承蒙他们看得起我。”艾格隆冷笑了起来。
“如果法国现在繁荣昌盛,他们原本倒是不必这么担心的,不过现在的国王不得人心,法国人对他们的国王怨声载道。所以他们才会越发紧张。”伯爵小声解释,“只有无力的人才会恐惧。”
“那么,我应该做什么呢?”艾格隆反问。
“您不必做多余的事情,外国人的反应,都有首相阁下来处理,您只需要按照之前的嘱托行事就行了。”伯爵摇了摇头,“不过,以我个人的意见来看,不管接下来如何,您最好不要显得太高调,免得刺激到他们脆弱的神经,反而影响到您个人的前途。”
艾格隆眨了眨眼睛,疑惑地看着伯爵。
按理说,他虽然身份敏感特殊,但不可能具有这么大的能量,为什么伯爵还要这么郑重其事地嘱咐自己呢?
“我会的,先生。”他带着疑惑点了点头,“放心吧,对我来说保持低调并不是什么难事,我已经连续这么做十几年了。不过,我希望您跟我解释下,您到底在紧张什么?”
“处在您现在的处境,您最好不要参与到法国人的内部事务当中,更不要轻易地为他们所利用。”伯爵的声音放得更低了,“您对他们的关注越少越好,您现在是奥地利人,您的未来前程也在奥地利,不管是波旁还是奥尔良,对您来说都只是远在天边的家伙罢了,实在不值得您去冒风险。”
“我,参与法国内部事务?”艾格隆顿时有些惊愕。“我哪有这个本事——”
刚刚说到这里的时候,他想起来了。
就在不久之前,梅特涅的副手根茨,带着一个人来宫廷当中求见自己,那个人自称是奥尔良公爵的谋士高登先生。
两个人谈了一小段时间,高登提议如果未来奥尔良家族某天夺取大位,就给自己一大笔钱,换取自己承认奥尔良家族的统治并自愿放弃皇位觊觎,艾格隆斩钉截铁地拒绝了这个要求,最后两个人不欢而散。
他以为这只是自己生活当中的一次偶然的意外而已,没想到余波荡漾到现在都没有平息。
“是高登的事情吗?”艾格隆总算反应了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了?”
伯爵犹豫了一下,然后奇怪地打量了艾格隆一眼。
“那您能告诉我,您和高登到底谈论了什么吗?”
这下轮到艾格隆犹豫了。
他思索了片刻,最后还是决定和盘托出,反正高登已经和自己谈崩了,也没有什么保密的理由。
于是,他一五一十,将自己和高登先生当时的谈判,转告给了伯爵。
伯爵一直静静地听着,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奇怪起来。“殿下,就这些而已吗?没有什么秘密协议?”
“秘密协议?怎么可能……”艾格隆哑然失笑,然后骤然明白了过来。
“这么说来,外界都在认为我和奥尔良家族联合起来要搞阴谋?”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法国大使馆如此紧张不安了。
他们刺探到了高登的行踪,然后以为自己和高登达成了什么秘密协议,共同商讨一个针对波旁王家的巨大阴谋(其实如果两个人谈妥了的话,可能还真是如此)。
再加上奥地利宫廷突然有意让自己和特蕾莎公主联姻,明显是一副要捧上前台的样子,更加加剧了法国政府的疑虑。
处在权力巅峰的人,多少都会有些疑神疑鬼,再加上现在法国政局不稳,所以再怎么荒唐的流言,法国国王恐怕也会相信几分吧。
所以,应该怎么办?
辟谣是没有用的,这种事上奥尔良家族当然不会多说什么来为自己辩解清白。
而就连自己身边呆了这么多年的伯爵也有点将信将疑,可见其他人更加不会相信自己的清白。
所以干脆就不解释吧。
“先生,不管您信不信,总之我和奥尔良家族所有的接触也就只有那一次,而且到那一次为止了。”艾格隆镇定而又冷淡地回答,“我不指望他们相信我,我也不屑于向波旁王家解释什么。另外,当时那位高登先生访问我的时候,我事前毫不知情,我当时和您一样惊奇,所以更加谈不上和他有什么秘密协议了——对此,梅特涅阁下应该比我更加清楚才对。”
“可是梅特涅阁下没有对法国政府作出任何解释,而是完全以无可奉告的态度糊弄他们。所以,阁下是在耍弄阴谋,把您当成了幌子。”伯爵终于也明白了过来。“也许奥尔良家族也故意在散播您支持他们的消息……所以法国国内才会那么快知道。”
虽然伯爵说的话并没有任何根据,但是艾格隆很轻易地就相信了他的推论——因为他的推论非常符合现实和常理。
“是的,肯定是这样,他们把我当成了招牌使用,可是我也没有办法告诉外界我真正的意志。”艾格隆皱了皱眉头,努力掩盖住了自己的恼怒。
“殿下,放宽心一些吧。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再去纠结它已经毫无意义了,您再怎么生气也解决不了问题。”伯爵小声安慰了艾格隆,“反正,不管他们在耍弄什么阴谋,终归只是他们的事情而已,只要您不去掺和,那么最终一切也都会跟您没有关系,您大可以过自己的幸福生活。”
呵,我之所以策划了那么多东西,之所以准备付出那么多代价,为的就是不让“一切都跟我没有关系”!少年人在心中说。
“往好的方面想,他们既然能够耍弄阴谋,那就说明法国人还把我当回事,至少有一大群法国人还当我是回事。”艾格隆面无表情地看着伯爵,“所以我还有利用的价值,不至于无人问津,不是吗?”
“您要是这么想,也可以。”伯爵苦笑了起来,“总之殿下,根据我得到的消息,巴黎的王朝政府已经严令法国大使,一定要弄清楚您到底在打算做什么,如果您乐意的话,我想我可以将您的真实心意转告给他们——为您免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艾格隆顿时惊讶了,他抬起头来惊愕地看着伯爵。
“您为什么要这么做?这肯定不是梅特涅的心意吧?”
“我不是梅特涅的走卒,而是您的监护人。”伯爵摇了摇头。“在不违背奥地利利益的情况下,我可以按照后一个身份行事,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这恐怕也是我向您告别之前的最后帮助了。”
49,谆谆教诲
“这恐怕也是我向您告别之前的最后帮助了。”
伯爵的话,让艾格隆又是惊讶,又是有些感动。
毕竟虽然嘴上说得轻松,但他真要去做这种事的话,绝对是需要冒风险的。
两个人多年相处,毕竟还是积累了不少感情。
“谢谢您,先生,您的心意我领了。不过,不用了。”艾格隆轻轻摇了摇头,“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无论我对外界解释什么,波旁王家都不会相信我的,在他们眼里我就是戴罪出生,除了我死掉,否则我做什么他们都不会高兴——既然这样,我为什么要去让他们安心呢?”
“也许事实确实是这样,殿下。”伯爵点了点头,但是很快话锋一转,“然而,殿下,在政治上,一个人的表态往往不是说给对手听的,而是说给另外一些人听的。您跟法国国王公开保证自己无意联合奥尔良家族去对付他,不管他相信不相信,都会意味着他可以拿您的保证去堵住别人的嘴,而奥尔良家族无法再拿您的招牌去拉拢您的支持者,这也就足够了。”
他又小声补充了一句,“以您现在的处境,难以和外界沟通,更不可能干涉法国内政,处于绝对的弱势,所以您就应该退守底线,不要让别人消耗您的仅剩的威望,等待转机,这才是正确的做法。”
伯爵的话,艾格隆认真地听了下去,慢慢也觉得相当有道理。
现在自己一无所有,仅剩下的只有父亲留下的名字和威望而已,不管怎么样,他都不应该让别人折损自己最后的资产。
所以,为此暂时向波旁王族退让,也不是不行。
当然,退让也是有底线的——那就是绝不保证未来不觊觎法国君主大位。
至于怎么样在不放弃皇位觊觎的同时,又表态(暂时)不干涉法国内政,那就需要一定的表达技巧了。
总之,不能让奥尔良家族在不付出任何代价的情况下,凭空占了便宜。
虽然因为自己的穿越,历史线已经有所改变,但是波旁家族衰颓腐朽,无非“冢中枯骨”的历史事实必然不会改变,他根本就不必害怕;而奥尔良家族才是真正的拦路虎。
这个家族拥有一切野心家所必须具有的优点。
他们雄心勃勃,身为王室旁支,几代人都孜孜不倦地谋求推翻主支夺取王位;
他们厚颜无耻,为了达成目的,上一代公爵不惜自叛阶级,投身革命党,改名菲利普平等,这一代公爵也曾经积极革命,还得到过丹东的赏识,然后他在风向不对的时候又毫不犹豫地背叛革命,逃亡出了法国,躲过了大革命的血雨腥风;
他们还能隐忍,不喜好奢侈,对自己身边的人则慷慨大方,不吝啬于重赏,所以笼络了不少人心。
他们身边也有一群智囊谋士,为他们出谋划策、四处奔走,拉拢各方势力,那天所见到的高登先生正是其中之一。
他不得不承认,目前的形势下,这个家族对他处于绝对优势地位,虽然他凭借着傲气强硬地拒绝了他们的拉拢,但是现实就是如此。
所以,不管怎么样,他都不能让奥尔良家族继续利用自己了,哪怕暂时和波旁王族退让妥协,也不能让奥尔良开心。
奥尔良和波旁都是未来的敌人,但是敌人也分主次。
一想清楚其中的利害,艾格隆就下定了决心。
尊严当然很重要,但不能一味死守尊严,为了更重要的目的,是可以暂时抛开的。
“好吧,您说得很对,先生。”艾格隆恭顺地低下了头来,“我确实需要远离法兰西的旋涡,就让奥尔良家族和波旁家族自己斗去吧,这一切不关我的事,我愿意向法国国王保证。必要的话,我可以写一封书面保证。”
看到艾格隆如此上道,伯爵欣慰地笑了出来。
“您能够虚心听取我的意见,那真是太好了,那么我会为您转达的。”
艾格隆没有再说话,而是打量了一下自己的监护人。
他身边确实太缺乏这种人了。
夏奈尔虽然对自己忠心耿耿,但是她没有任何经验,对欧洲大陆各国的事务也没有任何概念,她不可能成为那种能为自己出主意,建议应该如何行动的人。
所以,他缺乏伯爵这样又忠心又能为自己出谋划策的谋臣智囊。
哪怕他逃出去了,身边缺乏这种人才注定还是致命的短板。
不想办法解决的话,那就算逃出去了,想要重建大业也是镜花水月而已。
只可惜,伯爵虽然愿意为自己出谋划策,但是他终究是个奥地利人,出于多年的感情,他很乐意维护自己,但是他的底线也很明确,那就是奥地利优先,如果违背这个原则的话那他不可能再为自己效劳了。
终究还是必须分道扬镳的……他心里叹了口气。
伯爵看出了艾格隆略微有些沮丧,但是他误会了,以为艾格隆是在为向波旁王室退让而感到沮丧,于是开口安慰他。
“殿下,您不必为此感到遗憾,远离那个已经抛弃了您家族的法兰西,并不会再让您损失什么了,您也不需要再去想念那顶失去的皇冠,它已经烟消云散了。您现在在奥地利这边,虽然暂时局促,但也不是毫无出路,假如您努力一下,未来成为卡尔大公的女婿,那么接下来几十年您可以作为皇室重要成员,在这个帝国发挥您的影响力,施展您的才华,想来这不至于辱没您的身份。哪怕最差的情况,您也可以过上悠然富足的隐居生活,这已经是很多人可望而不可即的了。”
虽然伯爵的话,完全不符合艾格隆本人的心意,但是他只是,这恐怕也是目前对自己有好意的身边人眼里,自己能走的最优路线吧。
他的剑术教师福雷斯蒂上尉也苦口婆心地劝谏过他类似的话,显然这也是身边人们的共识了。
他们不希望自己再去接触那些惊涛骇浪了,宁可自己以皇室成员安稳地度过默默无闻的一声。
也许很多人乐意接受,然而,他没法接受这条路,这不是一时的意气用事,而是经过了仔细考虑与权衡。哪怕伯爵如此苦口婆心,也不能改变他的主意。
他接受不了这种结果。
再说了,计划已经苦心孤诣进行到了这一步,他也不可能再退缩了。
“您说得没错,先生,我想我确实应该这么做。”艾格隆回答。“法兰西随风而逝也没什么可惜的,在奥地利我也能找到自己的人生,又有什么需要惋惜的呢?”
他把这句话说得情真意切,足以蒙蔽过伯爵了。
“特蕾莎殿下很可爱,而且脾气也很不错,值得您去畅想未来的人生了。”伯爵笑容有些古怪,像是有些调侃,又像是认真的劝谏,“如果您乐意的话,我可以想办法再为您创造机会。”
“这个……不用您去烦心了,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处理吧。”艾格隆摇了摇头,“特蕾莎应该也不会喜欢别人低三下四不断往身边凑近的样子。”
“好吧,既然您这么说的话,那我也不去多事了。”伯爵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年轻人的事情,终究让年轻人自己负责才好,我们这种老辈人管束太多恐怕反而会起相反的作用。当然,我还是希望您更加用心一些,这无关什么尊严。”
说完之后,他重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垂首向少年人告别。“那我就完成我现在的任务吧,殿下,您写好书信之后随时可以交给我,我一定替您转达给法国大使馆。”
“您为了帮助我而去做那么分内之外的事情,真是让我感到非常感动,谢谢您,先生。”艾格隆也站了起来,躬身向他道别,“也许过得不久之后,您将会迎来人生新的篇章,不过即使如此,我也会记得您曾经给予我的帮助,我预祝您未来一切顺利。”
“即使未来离开了这座宫廷,我也会时刻关注您的,殿下。”伯爵笑着回答,“您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和您相处的时间比您父母加起来还要长,大言不惭地说,我在您身上倾注了很多心血,我比任何人都希望您能够成为一个优秀的人,这样才能证明我接近十年的人生没有白费——从目前来看,我对您的成长非常满意,殿下,希望您日后也能如此。”
“我也希望如此。”艾格隆笑着回答。
两个人就此告别,伯爵则行色匆匆地离开了,看样子他是想办法和法国驻奥地利大使馆的人联系了吧。
而他也不能闲着只让伯爵干活。
他走回到了自己的书桌前,拿出了信纸,开始构思自己写给法国国王查理十世的信件的措辞。
“殿下,您在写剧本吗?”夏奈尔关心地走了过来,“如果是的话,让我来写吧,您休息就好。”
“某种意义上我确实在写剧本,不过这个剧本的观众不是奥地利人,而是法兰西人。”艾格隆回答,“所以,这只能我亲笔来写,夏奈尔。”
夏奈尔有些不明所以,不过既然艾格隆如此回答,她也就不再多说了。
“那我给您去泡一杯咖啡吧,殿下。”
“去年,我的姨妈波丽娜过世了。”艾格隆突然说。
“嗯?”这个答非所问的回答,让夏奈尔有些莫名其妙。
接着,她有些悲伤地看着艾格隆,“殿下……请节哀。”
“节哀……?”艾格隆笑了笑,“我没有哀痛,谁会为自己毫无印象的人悲痛呢?”
他早已经习惯波拿巴家族的成员离世了。
拿破仑死于1821年,拿破仑的姐姐、他的姑母埃丽萨死于1820年,拿破仑的妹妹、他的姨母波丽娜,死于1825年,也就是去年,对于“亲人逝世”,他早已经习惯了,未来肯定还会有更多。
更何况,那本来就是不是他真正的亲人。
他的亲情并非来自于血缘,而是来自于身边的羁绊。
他会厚待的,也只是这种“亲人”而已。
“夏奈尔,为我泡咖啡吧。”
50,献诗
“尊敬的法兰西国王查理十世陛下:
最近惊闻因为我个人的一些私事,使您心生烦扰,这实在让我倍感歉疚。
为了让您可以安心治国,也为了洗净突如其来的污名,请容许我跟您解释事情的简略经过。
在上个月,一位名叫高登的先生前来美泉宫拜访我,并且自称是奥尔良公爵阁下的顾问,他跟我提出了一系列提议,其中最主要的就是请我声明支持奥尔良家族来反对您,换取一系列优厚待遇——恐怕这也就是您正在担心的事情。
但是,和您所担心的不同,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的提议,原因当然并不全是因为对波旁家族的尊敬,而是不愿意让我的支持者们(假如还存在的话),再去为一件与他们完全无关的事业冒险,换取我自己的荣华富贵。
就我看来,我父亲在1815年的冒险已经足够失策,我不能也不愿意重蹈覆辙,我更不愿意同奥尔良家族同流合污,让这个劣迹斑斑的家族得逞。
法兰西既然已经不再属于波拿巴家族,那么也许将它归还给您一家是更好的结果,我衷心祝愿您能够健康长寿,并且以您的统治,来抚平这个国家三十年的创伤。
卡佩家族曾经统治了法兰西接近十个世纪,您的先祖们创建了辉煌的功业。虽然最近几十年当中您一家曾经蒙受劫难,但是现在风暴已经过去,我恳请您以君王应有的慈悲胸怀,将仁爱和福泽施加到您的每个子民身上,赐予他们和平与繁荣。
我想,只要您做到了这一点,那么您根本不用担心曾经的历史留下的阴影,更加不必在意我这个已经远在千里之外的普通人。
在此我跟您庄严保证,法兰西的政局与我无关,我现在只想着过好自己在奥地利的生活,无意干涉法国的秩序,我不会支持任何挑战您统治的法国人。
并非您的朋友但仍对您心怀敬意的——”
在清晨的阳光下,坐在窗台前的艾格隆一气呵成地写完了自己准备寄给法国国王的信件。
在最后的落款时,他原本准备写上“弗朗索瓦-夏尔-波拿巴”这个名字,但是最后想了想为了不刺激已经接近70岁的老国王的敏感神经,还是把落款改成了“莱希施泰特公爵弗朗茨。”
他对自己思考了很久之后想好的保证书非常满意。
信中的措辞是非常明显的退让妥协,语气也非常谦恭,足以满足老国王的虚荣心。
但是实际上他什么也没有保证,什么也没有放弃,只是模棱两可地保证自己“现在”不愿意干涉法国政治,也不支持奥尔良家族的任何行动而已。
日后只要自己跑出去了,那么自己随时可以变卦,随便找个“虽然我无意于权力,但是深知法国人民的疾苦,为了法国人的福祉和民族的未来,我乐意克服心中的恐惧,勇敢地承担起应有的责任”之类的说辞就可以推翻这封保证书了。
查理十世国王拿着这封信,顶多也就能堵住奥尔良支持者们的嘴罢了,不能伤到他分毫。
带着略微的得意,他小心翼翼地将信装入到了信封当中,然后用红漆封好,收藏到了自己的书桌当中。
正当他准备让夏奈尔再给自己泡一杯咖啡的时候,一位宫廷侍从的拜访打乱了他的节奏。
“陛下用过午膳之后,将会出发去郊外巡游,他希望您能够一起同行,殿下。”侍从满面笑容,恭敬地向他行了礼,“您可以现在就做准备了。”
艾格隆虽然略微有些惊讶,但还是马上点头应承了下来。
“好的,我知道了,感谢陛下赐予我如此荣幸。”
侍从官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继续面带笑容,压低了声音再补充了一句话。
“预计特蕾莎公主殿下也会随侍,殿下,预祝您有一次愉快的旅途。”
接着,他才转身离去。
艾格隆能够明显的感受到,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宫廷的侍从和官员们,对自己的态度明显热乎了许多。
这肯定不是因为他越长越帅,而是因为卡尔大公和特蕾莎的缘故吧。
宫廷充满了礼节和笑容,但是同样也充满了冷漠和势利,之前在这些人的眼里自己不过是个寄居宫廷、空有头衔的人下人而已,所以只是保持着表面的礼貌;但是现在,他们眼看皇帝陛下好像有意撮合自己和卡尔大公的女儿联姻,所以态度立刻就起了变化。
也就是说,现在他们眼里,自己有在未来成为人上人的希望,需要讨好巴结一下了。
他一开始就想要借助卡尔大公威名来为自己创造有利条件,但是没想到这还没什么眉目,人们就起了这么大的变化。
他终于彻底理解了自己的老师们那几次孜孜不倦的教诲,他们确实没有看错。
虽然他和老师们的目的不同,他们想要自己更舒服地长留奥地利而自己只想着溜走,但是至少目前,和特蕾莎打好关系都是有利可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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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过了午饭之后,一辆辆马车在卫兵的护送之下,,皇帝陛下以浩大的排场暂时告别了自己的美泉宫,向着维也纳远郊的旷野和村庄进发。
如今正是初秋时分,是一年当中气温最为舒适的时候,也是出游狩猎的好时节。
为了体验田野和乡间之乐,皇帝陛下每年都会在这个时节频繁巡游,艾格隆过去也曾经跟随过好几次,只不过,这一次他不再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透明了,而是好像隐隐间成为了一个焦点人物。
自然,还有一个人和他一样——如同侍从官提前泄密的那样,卡尔大公的长女特蕾莎公主,也第一次受邀参加巡游活动。
宫廷里向来都是流言蜚语之地,到了现在恐怕已经没有人不知道这桩已经在实质推进的联姻计划了,所以随驾侍从和贵妇们都在窃窃私语,注视着莱希施泰特公爵殿下的好运,也注视着这桩计划的最新进展。
不过,艾格隆对此却毫不在意,他从来都不惧人言。
在傍晚时分,宫廷的车队,在一个旷野当中的小村庄停了下来。
这个村庄位于密林当中,房屋稀疏,中心只有一座庄园别墅,足以让在宫廷当中呆得憋闷的陛下,体验到原汁原味的乡村生活。
在侍从们的引领下,随驾的艾格隆和皇帝陛下等人来到了别墅的客厅,这么多人拥挤其中,客厅略微显得有些局促,不过皇帝陛下直接坐到了壁炉旁边的椅子上,看上去心情很好的样子。
“总算可以逃离那些让人烦心的事情了。”他扫视了房间里的人们一样,“女士们先生们,在这里你们大可以当做在参加乡绅的聚会,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唯独有一条——不许谈论任何政治话题,你们能做到吗?”
皇帝陛下的意志当然会得到最大的贯彻,客厅内的人们纷纷应了下来。
“很好。”皇帝陛下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突然又换了更加温和的语气,“弗朗茨,特蕾莎,过来一下。”
艾格隆老实地从人群当中走了出来,而特蕾莎公主当然也亦步亦趋地走到了他的身旁。
艾格隆打量了一下特蕾莎,今天的她已经不再是宴会那天珠光宝气、耀眼夺目的样子,又恢复了两个人第一次见面时的简单打扮,只是穿着一条浅黄色的裙子而已。
特蕾莎发现艾格隆看向自己的视线,先是略微有些害羞,但还是恭敬地向他微微屈膝。
皇帝陛下仔细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两个孩子,然后忍不住发出了感叹。
“哦,多俊俏可爱的两个孩子啊……简直可以称得上我们家族的骄傲了不是吗?”
皇帝陛下的话当然没有人胆敢反对,人们纷纷点头附和,让特蕾莎羞得更是低垂下了视线不敢看人。
笑了一会儿之后,皇帝陛下收敛了表情,然后看向了少年人。
“弗朗茨?”
“有何吩咐,陛下?”艾格隆连忙问。
“你一直说希望自己能够在笔上有所成就,对此我虽然认可,但总是心里有些将信将疑,毕竟这种事有愿望不够,还得有些天赋才行——所以,今天我想测试一下你是否拥有这种天赋。”
艾格隆顿时吃了一惊。
“您……您希望怎么测试呢?”
“要不在这儿赋诗一首吧。”皇帝陛下微微笑了一下,额头上的皱纹随之摆动,“纪念一下今天的乡村之旅,顺便让特蕾莎评鉴一下,你看如何?”
艾格隆更加吃惊了,他没想到自己的外祖父居然会提出这个突兀的要求,他事前可是毫无准备。
之前宫廷侍从没有通知过自己,看来是皇帝陛下自己玩嗨了所以临时提的要求吧。
可是,事到如今,他还真不好拒绝了。
“我……我可以尝试一下,陛下。但是请您理解,我事前没有准备,只能即兴创作,如果水平低劣的话,请您不要呵责我。”
“没关系。”皇帝陛下笑着摇了摇头。
艾格隆沉默了一会儿,草草地思索了一会儿。
接着,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缓缓开口了,念出了自己即兴拟就的十四行诗。
“夕阳为村庄染上荣幸的金色
雀鸠也为君王驾临伴奏应和
地上的主宰将自己与俗世相隔
只求一时忘却凡尘的欢乐
即使如此他也心怀忐忑
无法将皇座上的羁绊抛舍
那是臣民的爱戴与帝国的重责
他曾抵御过可怕的狂热
也曾在惊涛骇浪中蒙受坎坷
如今又怎能重蹈覆辙?
他手执利剑,心怀悯恻
他要诛除邪恶
他会施以恩德
愿上帝赐福!献身于国者,他的心永怀澄澈!”
51,交换
在众人的注视当中,少年人不疾不徐地念出了自己即兴创作的诗歌。
等他念完之后,他不再发一言,静静地等待着皇帝陛下的评判,而一时间房间里也鸦雀无声,人人都在等待着陛下开口。
然而皇帝陛下却没有做出任何表示,只是怔怔地看着前方。
少年人的诗当然算不上了不起的杰作,但是不期然间却勾起了老皇帝无限的感触。
是啊,哪怕今天偷偷来到乡间,自己也不可能摆脱来自皇座的羁绊和烦恼吧。
自己的皇冠,既是荣耀也是沉重的负担,这份负担将会伴随自己一生,直到回归上帝怀抱的那一天为止——正如自己父亲那一生一样。
他是在风雨飘摇的1792年登上皇位的,从登基那一天开始,等待着他的就都是坏消息。
那时候法兰西的烈火已经熊熊燃烧不可收拾,这股可怕的狂热,让国王和他远嫁法国的姑母很快成为了断头台上的亡魂。
很快这股风暴冲出了国境,席卷整个欧洲,以至于让他的帝国都摇摇欲坠。
在法兰西的狂热烈火的炙烤下,他丧师失土、割地赔款,不止一次蒙受了首都沦陷的耻辱,不得不丢弃了祖祖辈辈流传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头衔,转而成为奥地利帝国皇帝,甚至为了谋求一时苟安甚至不得不将女儿嫁给了那个无法无天的强盗。
哈布斯堡家族的皇帝又有哪一个像他这样,蒙受了如此多的劫难呢?
还好,噩梦终于结束了,烈火最终熄灭,他和他的帝国终于迎来了难得的喘息。
可是时势却难以逆转,帝国的国势衰颓,哪怕耗尽自己的心力,最后也只能勉强维持这个摇摇欲坠的帝国而已。
手执利剑,心怀悯恻,诛除邪恶,施以恩德,为君者当然应该如此行事,可是却哪里是那么容易做到的?
自己已经衰老了,不知道还能够继续留在人间多久,等到自己故去之后,接替自己的人真的能做好这份工作吗?
扪心自问,他没有太大的信心。
一想到这里,皇帝陛下原本轻松悠闲的心情,全部被心烦意乱取代了。
他用复杂的视线,又看了面前的少年一眼。
确实是个俊秀的孩子,然而更关键的是,他眼睛里充满了自信,思路敏捷、气度不凡但又不失应有的圆滑。
总而言之,讨人喜欢。
真可惜,是外孙不是亲孙,而且还是那个人的儿子……
“不错的诗。”他长叹了口气,然后又看向了站在少年旁边的少女,“特蕾莎,你觉得怎么样?”
“是不错的诗,考虑到这是即兴创作的,那更加难能可贵了。”特蕾莎给出了好评,“殿下确实有天赋。”
皇帝陛下点了点头,然后又看向艾格隆,露出了微笑,“看来你通过测试了,年轻人。我和特蕾莎都很满意。”
“这是我的荣幸。”艾格隆连忙回答。
既然皇帝陛下已经下了论断了,那在场的其他人们当然也非常知趣,他们鼓掌或者欢笑,称赞莱希施泰特公爵的创作,一时间客厅里充满了欢快的气氛。
“好了,晚餐时间到了。”皇帝陛下挥了挥手,示意随从赶紧布置,“我们一起共进晚餐吧。”
因为这里是乡间别墅,所以陈设用度都不可能和宫廷相比,大家只是坐在一张长桌子边一起用餐。
为了迎合陛下的兴致,今晚的餐点都是乡间的野味,饮料则是蜂蜜酿的酒,随着晚餐开始,大厅里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也许是刻意安排的缘故,艾格隆和特蕾莎坐在了一起。
“晚上好,特蕾莎。”艾格隆笑眯眯地朝对方打了个招呼。
“晚上好,殿下……”特蕾莎轻轻点了点头,似乎有些害羞。
两个人一时无言,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恰好艾格隆现在已经饥肠辘辘,所以他决定先满足胃口再说。
他将切成了块的炸鹌鹑,和着鹌鹑卵一起吃了下去,然后用刀叉消灭了一大块野猪腿。
而特蕾莎则看上去吃相要斯文许多,她只是将鹌鹑切成了细细的小块,然后拌着莴苣,慢慢地吃了下去。
过了好一会儿之后,他终于听到了旁边传来的细声细气的招呼。
“殿下……您今天心情看来很不错,胃口也很好。”
“偶尔能出来逛一逛,呼吸一下乡间的新鲜空气,当然会心情很好了。”艾格隆停下了用餐的手,用餐巾抹了抹嘴,然后转过头来看着特蕾莎,“更何况还有您坐在旁边不是吗?”
在明亮的烛光下,少年人的动作流畅自然,旁若无人而且充满了自信,特蕾莎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视线,然后小声回答。
“其实我也挺高兴的,但是我要跟您指出一点……”
“什么?”艾格隆有些好奇地问。
“只有皇帝陛下才会以为带着一大群卫兵和随从、来到一个被清空了的村庄,就叫体验乡村生活啦。”特蕾莎把声音放得更低了,“这里充其量只是徒有乡间的影子,实际只是把宫廷稍微改头换面而已。”
“您说得也有道理。”艾格隆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但是只要陛下开心了,那就足够了不是吗?”
“话说这么说,但我也觉得怪可惜的。”特蕾莎叹了口气,“我跟了这一路之后,觉得当了皇帝之后真是太无聊了,永远也摆脱不了卫兵,就连散心都这么麻烦呢。”
“虽然麻烦,可是换来的确实至高无上的权力,这也算有得有失吧。”艾格隆回答。“至少大多数人会乐在其中的。”
“至高无上的权力固然诱人,可是对于那些没办法拥有它的人来说,却不是那么美妙了,我想……您迄今为止只受到了其中的害处,却没有办法体会它的美妙吧。”特蕾莎探询地打量着他,“您没有享受到皇权,却依然只能体验这种虚假的快乐。”
“您说的没错。”艾格隆只能无奈地耸了耸肩,“我虽然曾经离皇座很近,但那时候才三岁,当然不懂什么叫做皇权。然后我就来到奥地利了。”
特蕾莎歉疚地眨了眨眼睛。“这也正是我感觉我们家族对不起您的地方。相比我们从您身上剥夺的,我们给予您的东西实在太少了。”
“算了吧,事到如今再说这个又有什么意义呢?”艾格隆摇了摇头,避免自己的愤恨情绪流露出来,“我们还是好好享受当下吧,至少今晚我很快乐。”
“在大多数事情上,除了空洞的同情之外我什么都给不了您,但是至少在这件事上,我还是可以帮忙为我们家族还一份情的。”特蕾莎微笑了起来,“殿下,如果您有兴趣的话,我过阵子可以让父亲邀请您去我们家的庄园做客散心,体验真正安稳和平静的乡间生活。我可以跟您保证,比您现在经历的这些要舒适多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邀请,让艾格隆顿时眼睛一亮,这可是接触外界的大好机会啊!
他借着举杯喝下一口蜂蜜酒的机会,掩饰住了自己的兴奋,然后笑着向特蕾莎点了点头,“谢谢您,特蕾莎,我对此很有兴趣。”
“既然这样的话,我就跟父亲说一声吧……”特蕾莎也点了点头。“只要有他出面,相信应该很容易就可以得到许可的。”
“特蕾莎,您是个好女孩儿。”艾格隆忍不住再度道谢,“我说过,您不欠我什么,我和其他人的恩怨也跟您没有任何牵扯,您不必为了过去的事情而感到亏欠我什么。我也没有那么怨气冲天,我是能面对现实的。”
“您说得确实没错,但这并不妨碍我帮您做点什么,不是吗?”特蕾莎仰起头来,愉快地笑了笑,“况且,我还有别的理由这么做呢。”
还没有等艾格隆追问,她又看了看周围,然后皱了皱眉头,“您……您有兴趣出去逛一会儿吗?这里真是太吵了,我不喜欢太热闹。”
“没问题,我也不喜欢。”艾格隆一口答应了下来。
接着,两个人各自站起来离席,在座的其他人包括皇帝陛下先是有些惊讶,但很快都会心一笑,谁也没有出言阻止。
就这样,艾格隆和特蕾莎走出了宅邸,漫步在庄园内的小径当中,此时月亮正高悬在半空当中,清冷的月光洒落在大地上,勾勒出了并排在一起的两个影子。
初秋的晚风已经有些凉意,不过艾格隆却感到心情舒畅。
“现在可以跟我说了吧,殿下。”走了一段路之后,他开口问特蕾莎。
“您的监护人告诉了我父亲,您最近靠写剧本打发时间。”特蕾莎也偏过头来看着少年人,“原本我也只是当您打发消遣而已,不过今天看到您即兴创作的时候,我觉得您确有才华,也许您耐心写出来的故事也会挺有意思……所以,殿下,您能够允许我用邀请您散心的机会来交换目睹您的创作吗?”
艾格隆有些惊愕,然后又有些哭笑不得。
他的监护人迪特里希施泰因伯爵,看来是真的认准了这桩联姻,所以想尽办法拼命要向大公父女推销自己。
也真是难为他了。
“只不过是无聊的消遣而已,没什么的。”他笑了笑,不过还是点了点头,“但如果您希望看到的话,那么您会看到的,我保证。”
“那太好了。”特蕾莎欢喜地笑了起来。
月光下,她的笑容白皙得透出了荧光。
“殿下,看到您在困境当中也如此奋发向上,努力用功,我也感到很钦佩呢。”她看着艾格隆,然后有感而发,“相比之下,我们家族的年轻人、还有围绕着我们家族阿谀奉承的那些年轻人,到底都在做些什么呀……唉,真是让人失望。”
52,心迹
“唉……真是让人失望。”
在艾格隆的注视下,特蕾莎发出了失望的叹息。
就少年人看来,特蕾莎没有说谎,而是真心在为自己感到敬佩。
他有些不安,甚至有些羞惭。
“您过奖了,这哪里算得上努力用功啊?只不过是在不得已之下给自己找点消遣而已,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他摇了摇头。
“我们活在人间的意义并不仅仅只有执掌生杀大权而已,在我看来,为他人奉献精神上的愉悦,也是值得骄傲的成就。”特蕾莎认真地回答,“您就算成不了拿破仑,也可以去成为歌德,在我看来,这并不辱没您的身份,而且同样可以让您被历史所铭记。”
话是这么说,但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宁可做拿破仑也不做歌德。艾格隆在心里回答。
“您不要忘了,即使歌德也汲汲于权力,他在魏玛公国当了好几十年的官了。”
“唔……确实如此。”特蕾莎顿时有些理屈词穷,最后只能勉强回答,“可是,我敢确定,未来一百年两百年后,世人铭记歌德的也是他的作品,而不是他的枢密顾问头衔,以及他与同僚的那些无聊政治斗争。”
看着特蕾莎被噎住但又不甘心的样子,艾格隆忍不住笑了出来。
“看上去您很喜欢这些东西?”他转开了话题。
“是的,我很喜欢。”特蕾莎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这是我娱乐消遣的方式,更是我找到自己存在的工具。”
“嗯,为什么这么说?”艾格隆有些奇怪。
特蕾莎犹豫了一下,眨了眨眼睛,似乎在盘算自己该不该说出来,不过最后她还是下了决心。
“您还记得那天我们舞会上的对话吗?我一开始跟您说的那些。”
“我记得。”艾格隆点了点头,“您说您很害怕被众人所注视,因为您觉得您所拥有的东西都只是偶然得到的,您害怕自己承担不起。”
“是啊,谢谢您还记得。”特蕾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然后,她放低了声音,“我认为,我的公主头衔,只是我偶然碰巧得到的,虽然贵重但并不能体现出我个人的价值和意义,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若干年后我就只能以家谱上不起眼的几行字来结束我的一生了,而且我的名字也是重复了那位女王的名字,并没有任何个人的痕迹。到了那时候,除了那些研究纹章的学者之外,怕是连我的后人们都未必记得我……您看,我就记不得我曾曾祖母是谁了……”
“我想,没几个人会记得吧。”艾格隆温和地回答。“我也不知道自己曾曾祖母的名字。”
“时间就是如此无情,哪怕身为皇族,如果没有特异杰出的地方,用不了多久也会被人所遗忘,消失在时间的洪流当中。”特蕾莎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可是我不太甘心,我想要留下些许痕迹,可是我又才华有限,自知自己不足以单凭自己的能力做到这一点。”
艾格隆没有回答,而是等待着特蕾莎后面的话。
“父亲说我从小就爱瞎想,我承认他说得对,可是我也止不住自己……”特蕾莎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很喜欢你们法国逝去的路易十五时代,那时候人们追求风雅,夫人们举办各种沙龙,款待那些文人雅士,赞助他们的事业,帮助他们施展才华,也就是在她们的帮助下,才会有启蒙运动,虽然这个运动最终摧毁了法兰西,但是换个方面来向,这些夫人们不也借此青史留名了吗?”
艾格隆想想,倒也觉得有道理。
那时候的法国社会风气有些奇怪(当然现在也没好在哪里),贵族老爷和夫人们只是形式上结婚而已,实际上各玩各的,而且互相尊重各自的私生活,而夫人们经常就会找才华横溢的文人雅士来妆点自己的生活。
比如大名鼎鼎的伏尔泰和卢梭,都有自己的保护人(或者说情妇),伏尔泰跟夏特莱侯爵共处了16年,卢梭则跟一大堆贵妇有染,有些还闹翻了,恩怨持续了好多年。
一想到这里,艾格隆的眼神也变得有些奇怪了。
“您别想多了,我羡慕的,不是那些……那些不道德的事情。”特蕾莎顿时就脸红了,“而是她们通过自己的恩惠,最终借助那些巨人,在历史留下痕迹了不是吗?至少您现在知道她们,对吧?如果她们只是和其他人一样默默无闻地生活,那么您又何曾得知她们的存在呢?”
艾格隆大概明白了特蕾莎的想法了。
“我的意思是,想要留下痕迹,这是一条可以仿效的捷径……”特蕾莎小声说,“虽然我现在手中空空,但是未来我应该会有一笔资产,我可以用这些资产帮助才华横溢的人,最终让自己借光,被后人铭记住还存在另外一个特蕾莎-冯-哈布斯堡,这样也算是为社会做出一些贡献了不是吗?不枉了我出生所拥有的幸运。”
艾格隆没有再出言辩驳,因为特蕾莎的想法,实在是太正能量了,确实没什么可以吐槽的地方。
“您确实是一个心地很好的人,至少满怀谦恭和热忱。”他只能这么称赞。“我祝您的计划成功。”
“想法很好,但要成功可没有那么容易。”特蕾莎公主抬起头来,看着头顶上的月亮,然后长叹了一口气,“唉,我们德意志人实在太没有想象力了,循规蹈矩已经成为习惯,冷漠平庸也被当成了稳重,只有法兰西才有激情和风雅存在。我们和法兰西历史上交战了几百年,互有胜负,但是在文化上我们早就一败涂地了……大家表面上瞧不起法国人,暗地里却什么都学他们,哪怕美泉宫不也是仿效路易十四的凡尔赛?”
还没有等艾格隆回话,她又收回了视线,看向了面前的少年人,“有时候我真怀疑自己生错了地方!奥地利什么都好,就是太平庸了。”
后面这些话分明有些“恨国”的嫌疑,这时候艾格隆才想到,特蕾莎也到了进入叛逆期、看一切都看不惯的年龄。
人都有觉得自己身边什么都不好的时期吧,等到稍微再大几岁,也许她的想法就会大有不同了。
“我相信维也纳未来绝对不会是这样的,它会成为艺术与文化的宝库。”艾格隆安慰了公主。
他倒也不是空口乱说而已,在原本的历史上,19世纪后期的维也纳确实进入了一个黄金时代,文学家和艺术家井喷,塑造了这个国家的新时代,比如茨威格、克劳斯等人。
“希望如此,但愿我能看到那一天……不过即使有那一天,我也早已经被世人所遗忘了吧。”特蕾莎公主苦笑着回答。“说到这里我倒是要感谢您了,您遭受了不幸,来到了我们这个沉闷的国家,但是万幸您还没有被这份沉闷所同化,还保留着令人赞赏的才华和志气,看到您的表现之后,我想,我还是有机会尝试一下的——”
“尝试什么?”艾格隆心里隐隐有些明白了,但还是忍不住问。
“尝试帮助您施展自己的才华啊。”特蕾莎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帮助您,这就像是买奖券一样,要是您没有那份能耐,我也没什么损失,但要是万一您高人一等,那我就可以借此沾光——至少,也能够安慰自己没有白白浪费时光了。”
这可真是……艾格隆一下子居然无话可说了。
“怎么样?这样的交换很合理吧?”就在这时,特蕾莎继续说了下去,“我可以尽力为您提供一些便利,让您可以尽量心无旁骛,而您就尽力去奉献出一些足以让我感到不那么平庸的东西来。”
艾格隆没有立刻回答。
毫无疑问,这是难得的善意,但是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回应。
他只是把所谓的创作当成幌子而已,没想到却有人当真了,着实让人哭笑不得。
不过,这种善意倒是可以接受的,或者说可以利用的。
对他来说,重要的不是特蕾莎怎样,而是她背后的卡尔大公的威名。
“既然您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那我还有什么可拒绝的呢?”一想到这里,他也就不再犹豫了,而是点头答应了下来,“我只希望我不至于让您失望。”
“那太好了。”特蕾莎露出了喜悦的笑容,“以您目前的表现来看,我相信您是不会让我失望的,您很聪明,而且很善于思考呢。和我见到的其他同龄人完全不同!”
两个人一边说,一边沿着小径走到了一片小树林旁边。
秋风在树林当中回荡,让树枝微微招展,发出了细密的响声,清冽的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留下了片片斑点。
随着风在摇动树枝,地上的光斑也变幻不定,犹如是在地上移动光虫一样。
特蕾莎看了看面前的景色,然后蓦然回过头来。
“殿下,我想我们现在已经是朋友了吧?”
“如果您认为是,那么我很乐意。”艾格隆马上回答。
“那好,我就当是了。”公主殿下微微一笑,“既然是朋友了,那我觉得老是用尊称真是太麻烦了,我们还是互相称你吧?或者叫名字也行。”
艾格隆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好的,特蕾莎。”
53,归宿?
“好的,特蕾莎。”
艾格隆虽然对她的要求有些意外,但是他的语气却相当轻松随意。
和公主殿下聊天的时候,确实能够感受到一种如沐春风的快乐。
虽然和她见面的次数不多,但是他能够感受得到她性格谦逊自省,心地良善,又不过分天真,能够面对现实却也有所追求,实在是一个有趣的人。
哪怕不怀有任何功利性的目的,和她交朋友应该也会是一种愉快的体验吧。
“谢谢你这么配合——”公主殿下突然笑得有些狡黠。“那我——该叫你弗朗茨,还是叫艾格隆呢?”
艾格隆这时候想起来了,特蕾莎那天晚上从苏菲公主口中听到了这个昵称。进而想到了两个人之间当时并不愉快的对话。
“这个嘛……随你的便吧,你喜欢哪个称呼都行。”艾格隆勉强地笑了起来。“其实我建议你叫弗朗茨,因为这是皇帝陛下发布敕令赐予我的名字。”
“那我还是叫艾格隆吧。”特蕾莎回答。“相比于被强行赋予的名字,叫你艾格隆应该会让你心里好受一点。”
艾格隆不明白特蕾莎的心里到底是什么想法,不过既然她都已经这么说了,那么他也没必要去反对——而且,他确实不喜欢弗朗茨这个名字,除非用在弗朗茨-梅明根的场合下。
“那好,我们就这样说定了。”公主殿下笑着点了点头,然后直接向他微微屈膝,“艾格隆,你的朋友特蕾莎向你致敬~”
“哈哈哈哈。”艾格隆先是有些惊愕,他没想到特蕾莎居然也有这么风趣的时候,回过神来忍不住小声地笑了出来。“我也向美丽可爱的特蕾莎致敬。”
两个人一起笑了起来,突然感觉气氛变得融洽了很多。
对特蕾莎来说这可能没什么奇怪的,但是对艾格隆来说,这是完全新奇的体验,这一次的人生当中他幽居美泉宫已经十几年,虽然身边对他怀有善意的人也不少,但是相互间关系更多的是“长辈”或者“教导者”的定位,同龄人的朋友他反而一个都没有。
换言之,他很久很久都没有体会到“朋友”的感觉了。
这种感觉确实很不错。
只可惜,他注定没有多少余裕去享受友情的快乐。
正当他沉默不语的时候,公主殿下抬起头来,看了看远处的树林和田野,突然忍不住发出了感叹。
“上帝真是会开玩笑,法兰西和德意志仅仅隔了一条莱茵河而已,结果文化习俗和处事方式完全不一样,要是能平衡起来就好了。我们德意志人多一点欢快,法国人也少一点轻佻,两边结合的时候,一切不就是很完美吗?”
“世界上永远没有那么平衡的东西,人总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外一个极端。”艾格隆回答,“风雅和轻佻往往只有一线之隔,你很难要求一个人既要风雅,又要在风雅的同时有最大的自制力不去轻佻,这是很难做到的。”
“你说得也有道理,不过我想,总归还是有办法的。”特蕾莎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毕竟,人都是可以被从小培养的不是吗——唔……上帝啊!”
她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瞬间发出了感叹,然后脸先是微红,然后瞬间变得苍白。
“您怎么了?”艾格隆好奇地打量着她变幻莫测的神情,简直就像是在看一出滑稽戏一样。
“没什么……”特蕾莎摇了摇头,然后深吸了一口气,接着收敛了表情,让自己变得和平常一样严肃了起来。“殿下,我们是该回去了吧,我想陛下他们一定会有点担心了!”
“嗯,时间确实已经不早了。”艾格隆点了点头,“那我们回去吧。”
“和您聊天确实挺有趣的,真可惜今天只能到此为止啦。”特蕾莎苦笑了一下,“对了,我有一个请求——我跟您说的,都是我之前没有跟其他人说过、或者极少告诉给别人的想法,我想请您……请你为我保密,能够做到吗,艾格隆?”
艾格隆并不对特蕾莎的要求感到意外。
毕竟,刚才特蕾莎可是当着自己的面批评自己国家平庸无趣的,这种话大街上有人说可能没什么关系,但是以她的身份,流传出来还真的有失体面。
“放心吧,我会为你保密的,就像那天舞会上你曾经为我的言论保密过一样。”他宽厚地笑了笑。
“嗯,所以说我们共享了秘密了。”特蕾莎重重点了点头。“这应该是朋友之间最好的礼物吧。”
就这样,两个人结束了对话,一起沿着刚才散步出来的路往回走。
当他们回到宅邸内的时候,这里还是和刚才一样热闹。
人们聚起来壁炉边聊天,围绕着皇帝陛下和皇后陛下坐了一圈,有人讲述着自己在欧洲各地游历的见闻,他们都在认真听着。
这个讲述者的经历丰富,讲述技巧更是不错,所以他把旅途讲得趣味横生,时不时惹起哄堂笑声。
当看到少年和少女走回到客厅里的时候,皇帝陛下做了一个手势,暂时地制止了讲述,接着,他又向他们两个人挥了挥手。
“孩子们,过来吧,坐到这边来。”
然后,他又向旁边的人挥了挥手。“你们先出去一下吧,我有些话想要跟这两个孩子说一下。”
在座的人们,纷纷遵照陛下的旨意纷纷退出了客厅,以便不耽误陛下训谕两位殿下。
而他们两个人当然也顺从地走到了皇帝陛下的旁边。
“请坐吧——”皇帝陛下指了一下空出的作为,“今晚不必那么恭敬。”
少年和少女先是致礼,然后坐到了空出的座位上。
“现在,这里只剩下我们一个家族的成员了。”皇帝陛下往后斜靠在了椅背上,然后露出了温和的笑容,询问他们两个人,“你们两个小家伙,刚才聊得还开心吧?”
“聊得很尽兴。”艾格隆简短地回答。
特蕾莎则显得有些腼腆,犹豫了片刻才开口,“我和殿下交流了很多话题,他的才智让我感到敬佩。”
“好,很好。”皇帝陛下笑着点了点头。
接着,他又看向了特蕾莎,“特蕾莎,你肯定知道我这次出来,特意带上你和弗朗茨的原因,平心而论,我是希望这桩婚事能够成真的。按理说来,这种指婚只需要我一句话就行了,但是特蕾莎,你父亲为国效劳了这么多年,立下了莫大功勋,又是我的弟弟,所以他跟我争取了一项权利,那就是只有当你自己点头的时候,联姻才能正式生效,在这一点上来说……我想你应该算是我们家族最有主动权的公主了。”
皇帝陛下当着众人的面说出的这番话,让特蕾莎一时间羞得满面通红,连话都说不出口,就连艾格隆也感到极为尴尬。
毕竟,他只是为了计划才主动配合的,可没想过这么快就坐实联姻啊。
也许是感受到了气氛的尴尬,皇帝陛下笑了笑,“别紧张,今晚我们只是来消遣的,就算真要决定什么,也不是在这里,我只是想要跟你们说一下我的心中所想而已——你们就当是听一下长辈的唠叨吧。”
然后,他又长出了一口气,“我马上就六十岁了,而我可怜的父皇只活了四十五岁,所以天知道我还能够再继续服务帝国多少年,我也只能把每一年都当做是最后一年。弗朗茨刚才的诗说得对,为君王者就算消遣,也不可能摆脱皇位的羁绊,这是他们的宿命。我用我毕生的精力为帝国效劳,虽然我不敢说成绩有多好,但是至少我已经付出了满腔热忱——如今我别无所求,只是想要为帝国铺路而已,为一个万一我离开后的帝国做打算……”
少年和少女面面相觑,虽然都知道陛下这些话不妥,但是谁也不敢出声打断。
好在陛下的感叹并没有持续多久,他很快又看向了特蕾莎,然后再度开口,“特蕾莎,我希望你不要为这次的风波而心生怨恨,毕竟生在我们这个家族,既然享受了那么多荣华富贵,那么必须要付出一些东西的,当年我的姑母和我的女儿都被送去了法国,没有人询问过她们的意见,比较起来你现在所受到的压力已经是最轻的了。”
然后,他又抬起手来,指了一下少年人,“弗朗茨是我看着长大的,说句老实话,我对他一直以来的表现相当满意,他是那种可以让长辈感到骄傲的孩子,而且你自己也已经见识过了……所以我希望你认真考虑一下。”
特蕾莎低下头来一句话也不敢说,而皇帝陛下这时候又看向了少年人。
“弗朗茨,虽说君王必须以国事为重,但是我毕竟还是有一些个人的感情存在。老实说一开始见到你的时候,我老是忍不住迁怒于你;可是你的父亲已经化为一杯黄土,迟早我也会如此,所以再多的怨恨又有什么意义呢?”皇帝陛下苦笑了一下,“虽然我不知道你的脑子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是,我认为,我已经尽力善待你了,我想如果你和特蕾莎真的结合,那么对你来说也是最好的结果……至少,应该也足够让你满足了吧?”
艾格隆也没有答话,他表面上装作是因为害羞。
“我并不是为难你们,我只是希望用这一桩婚事来让一家人真正变成一家人。”皇帝陛下突然变得严肃了起来,“弗朗茨,以你的才智,如果你得到了我给你的这些,然后全心全意为我们国家效劳的话,那将是你和奥地利共同的光辉前程,不是吗?奥地利才是你现在最好的归宿,我相信你是能够认清这一点的。”
54,期望
“奥地利才是你现在最好的归宿,我相信你是能够认清这一点的。”
说完之后,皇帝陛下静静地看着少年人,观察着他的反应。
艾格隆当然知道,他是不可能当面反驳自己外祖父的话的;可是,如果立刻表现出感激涕零的态度,似乎也显得非常可疑,所以,他只是茫然地呆坐着,没有做出任何回复。
眼见艾格隆如此表现,特蕾莎心里有些紧张,生怕皇帝陛下生气,于是连忙开口打圆场。
“陛下,您说的是人所共见的事实,殿下也曾经亲口说过,您和奥地利对他有恩。”她刻意只截取了艾格隆的半截话,以便让皇帝陛下开心一下,“只不过,我觉得……如果一直让他接触不到外界的话,随便哪个人都会感到难受的吧?所以我想,随着殿下慢慢长大,最好让他多出去看看,这样可以让他对我们奥地利的感情变得更深……”
“你说的当然是人之常情。”皇帝陛下点了点头,“之前弗朗茨年纪还小,不宜跟外界接触过多,而且我担心跟他父亲有仇的人找他寻仇,更加不想让他在外界走动;不过现在,他已经快要成年了,外界对拿破仑的憎恨也已经消退,确实可以考虑你的提议了。”
皇帝陛下也不是空口许诺而已,毕竟,随着艾格隆日益接近成年,“如何处置拿破仑的儿子”也确实成为了一个令人棘手的问题。
奥地利当然需要把他捏在手里作为工具,但同时,也不可能把他当成囚徒,一个满心憎恨和愤怒的囚徒是不可能完全顺从于奥地利利益的,而且会引来拿破仑支持者们的极度反感,最后根本无法利用他们。
——更何况他名义上还是皇族成员,享有自己的头衔,该有的待遇,哪怕装模作样也要给出来。
但同时,如果让他拥有了一定的权力和影响力,又该如何确保他的忠诚呢?
从十年来的观察来看,自己的这个外孙才华横溢而且个性刚强,如果能够得以利用的话确实有利于这个国家,但如果他心怀怨愤的话,也许又能够造成巨大的破坏。
两难的抉择让皇帝和他的首相为此烦恼过好几次。
最终梅特涅首相还是建议,用联姻的传统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哪怕莱希施泰特公爵本人忠诚度可疑,他的孩子最终还是会融入奥地利皇室的大家庭,实现他们的目的。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这个计划的进展倒还是相当顺利,特蕾莎没有明显的抵触态度,而他的外孙对此似乎也没什么不满。
“那……如果我邀请殿下去我们家的庄园造访,您同意吗?”眼见皇帝陛下松口,特蕾莎装作突发奇想,提出了请求,“这里的人太多了,而且好像对我们的事情充满了好奇心,我只觉得一直都被一大群人盯着,根本没办法开心起来……”
她知道,刚刚说出那番话之后,皇帝陛下哪怕心里不高兴也不可能改口拒绝。所以灵机一动,直接冒险自己开口请求。
在她忐忑不安的注视下,皇帝陛下略作考虑,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当然可以,我希望你们玩得开心,孩子们。”
接着,他转过头来看着艾格隆。“弗朗茨,你还不感谢一下特蕾莎?”
“谢谢你,特蕾莎。”艾格隆回过神来,连忙向她表示了感谢,“我很荣幸可以拜访卡尔大公一家。”
“我想我的母亲应该也会很高兴接待您吧,不过她也许会为怎么让餐点符合您的口味而伤神。”特蕾莎笑着回答,“不得不说,殿下,您就是每个母亲都想让孩子长成的样子……”
这个适时的恭维话,让在场的三个人同时笑了出来,
“特蕾莎,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我想你长大以后一定会是一个好妻子的。”皇帝陛下笑了一会儿之后,
“陛下,我听不太懂您在说什么……”特蕾莎眨了眨眼睛,一脸迷茫地回答。“我只是请朋友串串门而已,哪怕在皇室当中,这样做也不应该成为禁忌吧。”
“好吧,你说得都很对。”皇帝陛下摊了摊手,不再跟特蕾莎争论,他重新看向了少年人。“年轻人,你看到了,这就是我和特蕾莎给予你的善意,同样也是奥地利给予你的善意……你如果成为一个奥地利人的话,这些善意会让你成就非凡。”
“我看到了,而且我很感激。”艾格隆已经想好了怎么应对,他用恭敬而又不乏感动的视线看着对面两个人,然后热诚地做出了承诺,“如果有一天我有机会为奥地利效劳的话,我会欣然以赴的,陛下。时光会改变很多东西,但您永远是我的外祖父,我愿意虔诚地向上帝祈祷,祝福您健康长寿。”
“很好,也许这就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也许是被他的反应所打动,皇帝陛下轻轻点了点头,“希望最终我们都不留遗憾。”
接着,他疲惫地眨了眨眼睛,然后挥了挥手。“好了,时间已经很晚,我需要休息了,你们也回去早点休息吧。”
“再见,陛下。”少年和少女同时站了起来,恭敬地向皇帝陛下告别。
然后,他们两个一起走出了房间,守候在房门之外的侍从也立刻走了进去。
暂时无人注意的两个人,互相对视了一眼。
“艾格隆,陛下还是挺好说话的嘛。”特蕾莎笑了起来。“我还准备据理力争几下,没想到他这么爽快就答应了……”
“特蕾莎,真的谢谢你,这么为我帮忙。”艾格隆再度表示了感谢,“有机会的话我会回报你的。”
顿了顿之后,他又开口了,“真没想到你这么会说话,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我还以为你不善于和人交流。”
“羞怯和木讷是两回事,殿下。”特蕾莎小声回答。“我只是不想和那些平庸之辈浪费时间而已,对你的话,当然应该用不同的方式对待。”
“那,你也值得。”艾格隆笑着回答,“老实说,你笑起来的时候挺可爱的,如果肯多笑的话,我想绝对不会有人再对你有什么不满了。”
特蕾莎一下子似乎说不出话来,直到片刻之后,她突然严肃地叹了口气。
“可是,世界上值得笑容以对的事情,并不是那么多呀。”
正当两个人愉快聊天的时候,一位女官匆匆地走到了两个人的旁边。
“殿下,请问您有空吗?”她向艾格隆行礼后小声说,“皇后陛下想要耽误您一下时间。”
艾格隆有些意外,他沉默了片刻之后,看向了特蕾莎。
被打断了谈兴的特蕾莎微微皱了皱眉头,但很快就把自己的不满掩饰了下去。
“没事,时间已经不早了,我们聊到现在也够了。”接着,她向艾格隆挥手告别,“晚安,殿下。”
“晚安,特蕾莎。”艾格隆也跟她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跟着女官走出了客厅。
他们沿着楼梯,来到了二楼的阳台上。
而卡洛琳皇后陛下,正一个人站在阳台上,远眺着月光下的乡村风景。
虽说是帝国的皇后,但是她如今也不过34岁而已,她是皇帝陛下的第四任妻子,同时也是苏菲公主的亲姐姐。
她是1816年从巴伐利亚嫁到奥地利的,正好比艾格隆晚来了两年。
她平常话不多,但是脾气非常不错,对自己也相当友好,在自己小时候算是照顾有加。
“陛下,晚上好。”艾格隆向她的背影恭敬行礼。“请问您召见我,有什么事情呢?”
皇后陛下回过头来,打量了少年一眼,“弗朗茨,跟特蕾莎相处的时候,感觉怎么样?”
这个问题让艾格隆有些出乎意料。
“照实说就行了。”皇后陛下笑了笑。
“相处挺愉快的。”艾格隆回答。
“是嘛,看她那么高兴,应该是这样吧。”皇后陛下点了点头。
接着,她回头看着远处幽暗的森林,然后轻声开口了,“这一次,我们没有带苏菲过来。而且是我特意不让苏菲随行的,弗朗茨。”
艾格隆一下子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皇后陛下温和地说了下去,“她是我的妹妹,我当然要照顾她,所以正因为如此,我不能够把她带过来,因为我怕她看到刚才的一幕幕会直接气得发疯——你应该知道为什么的吗?”
这个诘问,让艾格隆更加无法开口了。
“她喜欢你,而且喜欢到了不惧人言的地步,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既然她希望这样,那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皇后陛下重新转回头来,然后轻轻向他眨了眨眼睛,“她有时候为了你想要寻求什么便利,也会暗中请我帮忙的,只要我做得到,我都帮了。”
……艾格隆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
原来如此。
正当他想说什么的时候,皇后陛下做了个手势,示意他继续听着。
“很遗憾,皇帝陛下想要推动这门婚事,陛下的意志是不容许违背的,我虽然有过努力,但一切无非只是徒劳。这不是特蕾莎的错,换其他人也会是这样的结果,只能说上帝的旨意让你们的处境注定无法使梦境永存,这诚然是一大遗憾……”皇后陛下一字一顿地说了下去,“但是苏菲不会那么容易接受现实,她会非常痛苦,甚至憎恨,她的性格就是这样,我只希望一切终将会归于平静。”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所以,我觉得……如果你们想要留下什么回忆的话,那最好尽快吧……趁美好的一切还在逗留。”
“陛下?”艾格隆顿时变了脸色,他简直搞不清自己听到了什么。“您……您的意思是……?”
“我有说过什么吗?”皇后陛下的表情重新变得冷漠而严肃,“好了,时间不早了,你回去吧。晚安。”
55,拖延
“好了,时间不早了,你回去吧。晚安。”
皇后陛下没有给艾格隆任何再追问的机会,直接挥手让他离开。
尽管心里还有太多的东西想问,但是此时此刻,艾格隆也只能压抑住内心中的惊讶,低头向皇后陛下行礼告别。
退出阳台之后,他在女官的引领下,重新走回到了刚才的客厅里面,而这时候皇帝陛下也已经离开去休息了,所以客厅里面已经人影寥寥。
站在重新安静下来的客厅,艾格隆一时心里有些恍惚。
他还在为刚才皇后陛下说的那些话而感到震惊。
尤其是那一句“所以,我觉得……如果你们想要留下什么回忆的话,那最好尽快吧……趁美好的一切还在逗留。”
皇后陛下到底是在暗示什么?
有一个事实倒是非常明显——那就是,皇后陛下一直都包容甚至默许着苏菲和自己的来往,因为感到特蕾莎和自己的联姻计划已经无可避免,所以她劝告自己趁着还没有正式订婚的时间里,和苏菲留下美好的回忆。
所谓的美好回忆,到底是指什么,又到底指到了哪一步?
从字面上来说,这似乎暗示了一些很危险的东西……但是他也不敢确定,更加不可能再去追问清楚是什么意思了。
不过,扪心自问,他实在没有想到,事情居然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几乎和自己原本的想法面目全非。
他原本只是想要假装配合联姻计划,然后再借助卡尔大公之威名来实现自己的逃亡计划而已,结果走到现在,却好像已经变成了他难以推脱掉的义务。
可以想象得到,如果此事真的就此敲定,那苏菲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他绝对不愿意让事情走到这一步。
苏菲或者特蕾莎,对他来说这不是一个选择题。
平心而论特蕾莎确实很可爱、而且两个人聊天的时候非常愉快,但他们仅仅见过几次面而已,怎么可能又有多深的感情羁绊呢?
而苏菲就完全不一样了,他们两个已经相处了两年,几乎每一天都是如此愉快,她对他无微不至又温情脉脉,而他对她不仅仅是感激,而且充满了敬爱和仰慕。
迄今为止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唯一有过负疚感的人,也就是她而已了。
况且,在来之前他就已经答应过了苏菲,不会如此草草地就决定自己的终身大事。
他已经注定要伤害她了,所以更加不想在这种节外生枝的问题上更加多伤害一次。
事到如今,他如果直言拒绝的话恐怕后果难料,皇帝陛下昨晚已经摆明了自己的立场,如果他再改口的话天知道接下来会受到怎样的处置。
……但是,至少要想办法拖慢这桩联姻的计划,至少在自己逃离之前不要让它真正成为现实。
一想到这里,他终于打定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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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太阳的冉冉升起,农庄又来到了新的早晨,围绕着皇帝陛下身边的人们又开始忙碌了起来。
而皇帝陛下本人倒是在悠闲地享受自己的休假,他一大早就起床散步,直到接近中午时分才回来。
艾格隆也老早就起床了,多年来他已经形成了早起的习惯,虽然他的老师没有跟随过来,但是他还是从卫兵那里拿了一把剑,在农庄的小树林旁边挥剑练习。
因为知道历史上罗马王的教训,所以他非常注意身体锻炼,以免落得大业未成英年早逝的下场。
在平常,没有人会来打搅公爵的练习,不过今天倒是略微有些不同——在艾格隆认真练剑的时候,一个穿着裙子的少女,悄然走到了他的旁边。
少女并没有出声打断他的练习,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少年的练习。
好一会儿之后,艾格隆终于从专注沉浸的状态当中清醒了过来,接着他的注意力开始分散到了周围,然后愕然发现了站在旁边的特蕾莎。
“早上好,艾格隆。”特蕾莎笑意盈盈地向他打了个招呼。
“早上好,特蕾莎。”艾格隆也点头打了个招呼,接着将剑还给了卫兵。
“殿下的剑术一定很不错吧?”特蕾莎笑着问,“虽然我不太懂剑术,不过看你的动作如此流畅好看,应该挺厉害。”
“这只是一套固定动作罢了,纯粹锻炼身体用的。”艾格隆耸了耸肩,“如果我和老师对战的话,不会是这么顺畅。”
“原来如此……”特蕾莎点了点头,“听我父亲说,你的老师对你的剑术非常骄傲,他认为同龄人里面你罕有匹敌,即使成年人里能胜过你的也极少。”
“希望他不是故意说好话哄我们开心吧。”艾格隆虽然努力表现得宠辱不惊,但是仍旧掩饰不住心里的一点骄傲和自豪。
“……真的很高兴能跟你成为朋友,艾格隆。”特蕾莎的笑容里,也带着一点掩饰不住的骄傲,“殿下,我深信,如果你能够得到机会,那一定会成就斐然。你父亲的在天之灵,也一定会现在的你感到骄傲的……”
“我哪有资格和他相提并论。”艾格隆黯然摇了摇头。“现在不过是个被人任意摆布的玩偶罢了,好在还有些人对我很不错,所以我的生活还不是那么糟。”
“别灰心,会有机会的。”特蕾莎凑近了一些,然后小声地安慰了他,“陛下不是已经说过了吗,非常希望你未来为帝国效力。我们家老一辈人迟早会凋零,而那时候你在家族中的地位肯定会扶摇直上的……我也会尽心尽力地帮助你。”
特蕾莎的话,入情入理,但是立刻就让艾格隆想起了苏菲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
唉,谁会把命运寄托在虚无缥缈的“迟早”上面呢?
看到艾格隆突然丧气的样子,特蕾莎有点懊恼自己说错了话,一下子又不知道该怎么拉回气氛。
两个人一时沉默无语,同时向别墅走了回去。
“艾格隆,你应该很缺乏同龄人的朋友吧。”特蕾莎又改换了话题。“我可以让父亲找几个同龄人让你认识下,也许这样就能解闷一些吧。”
“在你之前,我确实没有,不过我不确定我是不是缺乏。”艾格隆平静地回答,“没有朋友对我来说并不是很大的遗憾,再说了,在奥地利也未必有几个人愿意跟我做朋友。”
“你太要强了,殿下。”特蕾莎摇了摇头,然后叹了口气,“好吧,其实我也差不多,又有什么资格来说你呢……我也没什么朋友。”
接着,她好像是自言自语,“所以,正因为意气相投的朋友对我们来说弥足珍贵,我们才更应该珍惜,不是吗?如果一辈子只能自己闭着眼睛自言自语,那跟梦游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是什么奇怪的比喻?艾格隆有些捉摸不透。
他跟同龄人见面次数太少,迄今为止也只有特蕾莎一个朋友,所以也说不清是不是自己不懂。
既然想不懂那也就没有必要多想了。
另外,到了现在,也正好要趁机说出来了。
艾格隆停下了脚步,然后表情严肃地看向了特蕾莎。
“特蕾莎,其实……我正好想要跟你说一件事。”
“什么事?请说吧。”特蕾莎有些意外。
……话到口中的时候,艾格隆又有些尴尬。他定了定神之后才重新开口。
“特蕾莎,我冒昧问你一个问题……你对……你对婚事怎么看呢?”即使是一贯不在意别人想法的艾格隆,也知道当着女孩子面问这种问题确实有点冒昧,但是他也只能硬着头皮问了。
果然如同他所预料的那样,特蕾莎顿时睁大了眼睛,然后红霞密布,接着强行别开了头看向旁边的方向。
“……抱歉,我可能问了不该问的问题。”艾格隆连忙道歉,“如果为难的话,不用说也没关系。”
“没事,没事……你本来就应该知道,事实上你关心这件事倒是让我……让我意外。”特蕾莎的呼吸有点乱,所以吐字也有些急促,“我……我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像我这样的家族成员,在婚姻大事上都应该听长辈的不是吗?如果父母都点头的话,我们又有什么办法不同意呢?所以,到时候让母亲来定夺吧……”
不知道为什么,艾格隆突然想起了她昨晚说过的话。
“也就是说,你还在犹豫是吗?”他抛开了杂念,然后小心地开口了,“特蕾莎,老实说,我也不确定自己现在的状态,是不是能够给人幸福。所以我不敢去承诺任何东西,更加不想去拖累别人。我觉得我需要好好评估一下自己的未来,然后再去做出不伤害别人的决定。”
随着他一句一句,特蕾莎的脸色变得苍白了起来。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配不上吗?”片刻后,她问。
“不,我是担心我配不上你,所以我觉得……应该慎重考虑下。”艾格隆回答。
“艾格隆,我……我也可以冒昧地问你一个问题吗?”特蕾莎突然开口了。
“没问题,请问吧。”艾格隆点了点头。
“你之所以会这么想,是……是因为殿下的缘故吗?”特蕾莎看着艾格隆,然后小声问,“也许我确实多想了,不过我感觉……我感觉你的话和那天晚上她的话几乎如出一辙,简直就像是她教你这么说的一样。”
“不……不是,是我自己的想法。”艾格隆摇了摇头。
“是这样吗。”特蕾莎面部表情地看着艾格隆。
接着,她轻轻点了点头,“好吧,如果这是你的愿望,那没关系,我可以接受的。也许我们确实需要慎重考虑,这样做出决定对大家都好。”
艾格隆心里松了一口气。
“但是……我也不是好欺负的。殿下。”
特蕾莎突然又说了一句话,然后抛开了他,转身径直走了。
56,犯上
艾格隆一动不动,默然看着特蕾莎离开。
在说出这番话之前,他曾经预想过特蕾莎的各种反应,从若无其事到勃然大怒都有想过,甚至也做好了从此以后和特蕾莎再无瓜葛的心理准备,然而此刻她的反应却大大出乎于他的预料。
她明显是生气了,但是这股怒火好像又不是针对自己,而是认定有人在指使自己。
他只能暗自感叹,这个年纪的少女果然太过于难懂,尤其是特蕾莎这样心思细腻的。
不过,不管怎么样,至少她答应了自己的要求,这就够了。
带着一点自我安慰,他也重新迈动脚步,向着别墅内走了过去。
当他回到客厅的时候,皇帝陛下也已经结束了早晨的散步和打猎,回到了这里。
皇帝陛下收获的猎物,自然有侍从来处理,他换下了猎装,然后走到了壁炉旁边坐下来休息。
看得出来,,皇帝陛下的心情相当不错,他和皇后陛下聊了一会儿天之后,向艾格隆招了招手。
“弗朗茨,能陪我们打发一下时间吗?”
“当然可以。”艾格隆当然马上同意了。
“那我们来玩一会儿纸牌吧——”皇帝陛下看着皇后然后提议。
“好的,陛下。”卡洛琳皇后也立刻答应了。
于是,皇帝陛下挥了挥手,侍从立刻拿了一副纸牌过来,放到了茶几上。
皇帝陛下又看向了坐在角落里一直闷不做声的特蕾莎,“特蕾莎,你能来陪我们玩玩惠斯特吗?”
起源于英国的惠斯特牌戏,此时早已经风靡了欧洲大陆,无论是宫廷贵族还是乡村绅士,都喜欢来几圈惠斯特打发时间。特意出来体验悠闲乡村生活的皇帝陛下,当然也会享受一下这种乐趣。
同时,惠斯特纸牌是四人对战,而且两两配对,以分组形式进行对战,两位陛下自然是一组,而他刻意让艾格隆和特蕾莎陪同游戏,用意自然也不言自明。
特蕾莎先是有些惊讶,然后略微犹豫了一下,看了艾格隆一眼。
“我……我不会太擅长于这个。”
“没事,我们都不擅长于这个,只是用来打发一下时间而已。”皇帝陛下笑着回答,“再说了,你和弗朗茨都很聪明,再加上年轻人思维敏捷,你们配对的话一定可以让我们大开眼界。”
他的话一语双关,顿时让特蕾莎有些羞涩,然后皇帝陛下又看向了艾格隆,“弗朗茨,照顾女士可是男子汉的责任,你一定会尽全力照顾特蕾莎的吧?”
皇帝陛下都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艾格隆也没办法再避让了,只能点了点头,“我会尽力帮助特蕾莎的,不过我想输赢并不重要。”
“是的,输赢并不重要,开心就好。”皇帝陛下挥了挥手,四个人就此坐到了桌子的旁边,开始了午餐前的牌戏。
惠斯特是桥牌的前身,基础规则也差不多,重点就是两个人之间的配合和思考。
艾格隆观察了一下,就知道特蕾莎的水平确实相当一般,出牌并不是按照最优方式——当然,皇帝和皇后陛下也是同样如此,所以为了不让大家扫兴,他也故意随手出牌,让这场帝国最核心的皇族成员之间的纸牌对战打成了一团浆糊,反而有些跌宕起伏的乐趣。
皇帝陛下主要是打发时间,他对输赢确实并不是特别在意,他一边玩牌,一边跟其他三个人聊天。
聊了一会儿之后,话题在不经意之间又落到了艾格隆的身上。
“弗朗茨,我去休息以后,你和特蕾莎昨晚还聊过吗?”皇帝陛下问。
“没有。因为时间太晚而且我们都有点累,所以我们很快告别,各自去休息了。”艾格隆一边出牌一边回答。
“年轻人哪有那么容易累的?”皇帝陛下摇了摇头,似乎有些不太满意。“等下如果有空的话,你们一起去外面逛逛吧,趁着我们在这边还有时间,早点确定下来——年轻的时光你们最好珍惜一点,等到了我们这个年纪,想要追忆也来不及了……”
“陛下,在这一点上,请容许我对此抱有不同意见。”这时候,特蕾莎突然插话了。
“嗯?”皇帝陛下有些疑惑,“什么意见?”
“您昨晚说的那些话,我都听在耳中。我很高兴您那么器重弗朗茨殿下,但是在另外一个方面却让我不太高兴得起来……我无疑希望自己未来能够有一个令人骄傲的夫婿,但是如果自己只是被当成了栓人的缰绳、或者锁链,那就有点过于伤自尊了,对我和他的友情来说也是一种摧残。”特蕾莎平静地看着皇帝陛下,从容地说了下去,“所以我想,最好由我们自己先互相了解对方,然后再来决定我们的未来吧,您就别再横加干涉了,不然恐怕反而会起到相反的效果……”
这突如其来的一番话,让皇帝陛下顿时变了脸色,他已经当了三十多年皇帝了,在帝国境内何曾受到过反驳。
“你以为他母亲是见过拿破仑之后才自己决定的吗?”片刻之后,他皱着眉头说,“实际上有几面之缘已经非常幸运了,特蕾莎。”
“我很敬佩路易莎大公的牺牲,但正因为如此我才更害怕重蹈覆辙。”特蕾莎虽然有些紧张,但并没有别陛下的反应所吓倒,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既然我父亲为我争取到了权利,那为什么我不能用呢?当然,如果您非要拿出超越法律的意志命令我,那也可以,不过那样的话,您就不得不承认您之前说过的话都只是在糊弄我而已……”
如此犯上的话一说出口,在场的人们顿时惊骇得说不出话来,一时间整个客厅落针可闻,人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为什么特蕾莎公主胆敢跟皇帝陛下如此硬顶。
只是艾格隆大概明白为什么——特蕾莎这是不想让自己来承担破坏陛下愿望的责任吧。
他只是没有想到,之前那么生气的特蕾莎,这时候不仅没有为难自己,反而主动把责任都揽到了她的头上。
心地真的太好了。
但是胆子也太大了。
如果皇帝陛下真的暴怒的话,她该如何是好?艾格隆心里有些担心。
“陛下,我觉得特蕾莎的话也有些道理。”正因为担心,所以他也主动开口了,“我想,顺其自然可能比强行命令要好一些,至少卡尔大公肯定更加愿意女儿是带着笑容而不是愁容满面出嫁的。”
在他故意搬出了卡尔大公之后,皇帝陛下总算稍稍控制住了自己的怒气。
“真是任性的小姑娘!”皇帝陛下眉头紧皱,然后将纸牌全部扣到了桌子上,接着站了起来,“今天先到这里吧。”
说完之后,他直接大踏步走上了楼,皇后陛下也跟着一起走了,而旁边的人们大气也不敢出,纷纷散场,客厅里很快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特蕾莎仍旧默默地坐在座位上,并没有显示出害怕的神色。
接着,她默默地收拢了桌上的纸牌,然后将它们叠在了一起。
“特蕾莎。”艾格隆小声对她说,“谢谢你,但你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的。”
特蕾莎这时候才稍微抬起头来,端详着面前的少年,“殿下,如果我不这么做的话,那才是一点指望都没了。你无需感谢我,倒是应该害怕我。”
“什么?”艾格隆大为惊讶,“害怕你?”
“是呀,当然了。”特蕾莎微微笑了起来,“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艾格隆。就在刚才,只要你稍微努力一下就可以让我点头……以后恐怕没那么容易了,如果以后你想要跟我求婚,一定要跪下来求我我才点头。”
艾格隆的表情变得很奇怪,一副想笑又笑不出来的样子。
我跪下跟你求婚?怎么可能。
光是想象这种画面,就让他觉得很荒谬。
不过他也并不生气,特蕾莎这明显是被自己伤到自尊心了,所以赌气罢了。
少女的自尊心还真是强烈。
“不相信我吗?”特蕾莎似乎看出了他的心中所想,她仍旧微笑着,“我会做到的。我只希望你到时候不要后悔今天的冒失。”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的话,我不会后悔,”艾格隆忍不住也笑了出来,“不过我觉得,这是不会发生的。”
特蕾莎瞪了他一眼,似乎在说走着瞧。
“我们家对你邀请依旧不变。”她略微有些挑战地看着少年,“殿下,还好意思来吗?”
“我当然还是同样乐意拜访。”艾格隆点了点头。
“好的,殿下,期待着你。”特蕾莎微微屈膝,然后走出了客厅。
也许是经过了今天风波的缘故,皇帝陛下明显失去了游兴,精神变得疲惫了许多。
皇后陛下则在第二天,又抽出了点空,召见了艾格隆一次。
“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皇后陛下有些疑惑和庆幸,“不过,这倒是在意外的时候给你免除了一点困难。”
“我也没想到会这样。”艾格隆回答。
“她真是个脾气古怪的人,天晓得她在想什么。”皇后陛下咬了咬嘴唇,“我还从没看到有人那样跟陛下硬顶。”
“不,她不是个古怪的人。”艾格隆反驳了皇后陛下的说话,“她是个好人。”
“……”皇后陛下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接着,她转开了话题,“不过,皇帝陛下的意志还是不会更改的,你们还是好自为之吧。再见,先生。”
在这个夜晚结束之后,哈布斯堡皇族的乡间之旅,也就此结束了。
57,告别与期许
随着清晨的到来,原本幽静的乡间别墅多了些许喧闹,侍从们到处收拾东西,为御驾重返美泉宫而做准备。
用过了早餐以后,皇帝陛下率先登上了马车,于是浩浩荡荡一行人,将踏上回宫的路。
皇帝陛下的表情严肃,看得出来心情并不是很好,大家大概也知道为什么——就在昨天,特蕾莎公主一通莫名其妙的发作,败坏了陛下的兴致,也违反了他的计划。
碍于颜面,陛下不会拿特蕾莎出气,这个时候如果有人触霉头的话肯定会被迁怒遭殃,所以人人都低眉顺眼极少说话,一行人当中有一种异样的沉闷感,并没有多少乡间旅行的欢快。
艾格隆并没有在意这些,他趁着临行之前,跑去给特蕾莎送别——特蕾莎不会跟着一起前往美泉宫,而是直接返回自己的家。
当他找到特蕾莎的时候,她正在和自己的侍女一起,把她的行李搬上马车。
“特蕾莎,早上好。”艾格隆走了过去,然后礼貌地跟她打了个招呼。
特蕾莎转过头来,然后面无表情地跟他点了点头,“早上好,艾格隆。”
“你没叫人来帮你吗?”艾格隆有些疑惑,然后顺手帮她提起了脚边的箱子。
“是我拒绝了,我可不想因为我而让谁倒霉。”特蕾莎平静地回答,“宫廷真是个趋炎附势的好地方。前天还是人人对我毕恭毕敬,转眼间人人都对我避之唯恐不及,变脸如此之快,倒是让人有些惊叹……”
“没关系,再过一阵子,等风波过去了,又会重新变回原样的。”艾格隆有些抱歉地安慰了她,“另外,真的谢谢你,为我承担了原本跟你无关的压力。”
“你要说的就这些吗?”特蕾莎不耐烦地问。
一边说,她的手一边把垂下的长发绕着食指绞了一圈,然后又松开了,显得心烦意乱的样子。
“……”艾格隆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思考到底应该怎么说。
片刻之后,他点了点头,“期待与你的再会,我希望那时候我能够让你开心而归,而不是像今天这样。”
“这还差不多。”特蕾莎严肃的表情总算放松了一些,“艾格隆,再见。”
“再见。”艾格隆一边说,一边帮她把行李箱放到了马车上。
在他的注视下,特蕾莎走上了马车,然后坐到了坐垫上。
她的目光越过车窗,平静地看向了下方的少年。
马车缓缓启动,艾格隆站在原地目送对方离开。
“记住我跟你说过的话!”片刻后,她突然大声喊了出来,“我会做到的!”
艾格隆只是笑了笑,然后挥了挥手跟她告别,眼见着马车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树林的阴影当中。
而现在也是自己离开的时候了。
他回到了皇帝陛下的车驾旁边,然后登上了一辆马车,跟随着浩浩荡荡的队伍一起踏上了归途。
当他回到美泉宫的时候,已经是接近黄昏时分了,艾格隆因为车马劳顿有些疲劳,所以直接就回到了自己的卧室休息。
然而,事与愿违,还没有等他躺下,他的监护人迪特里希施泰因伯爵就马上觐见了他。
艾格隆大概也能猜到对方的来意,所以也没有耽误时间,立刻就召见了他。
“殿下,我听说特蕾莎公主突然临时变卦了?”一见面,伯爵就开门见山。“还当面顶撞,惹怒了陛下?”
“您的消息还真是灵通,我们才刚刚回来您就知道了。”艾格隆微笑着回答。
“殿下,这可是您自己的事情啊,您不应该更加紧张一些吗?”伯爵对艾格隆的态度有些奇怪,“为什么这样?殿下之前对您的印象不是挺不错的吗?”
何止不错,我要是当时求婚的话,现在恐怕都已经直接宣布订婚了!艾格隆在心里吐槽。
但是,他不可能把其中的是非曲折都说给对方听,所以只能含糊其辞。“女孩子的心总是善变的,又有什么办法呢?”
伯爵看了看少年人,因为担心他气馁沮丧,于是也放缓了语气开始安慰他。“殿下,您也别灰心,这件事既然是陛下的主意,那么不管怎么样他都会促成的,特蕾莎殿下也只是说需要继续考虑,她就算一时犯糊涂,但最终还是会认清现实——说到底,她就算再去其他地方找,又怎么能找到更合适的人选呢!您只需要静静等待就好了,一切很快就会重回正轨的。”
说到这里的时候,原本一贯非常严肃的伯爵倒显得有些感情外露,倒像是个因为孩子被人轻视而愤愤不平的家长一样。
发泄了片刻之后,他终于重新恢复了严肃,“好了,我再告诉您一个消息——您之前写的那封信,我前两天已经送到了法国大使手上了,我想他应该会快马加鞭直接送到巴黎去的。”
就在离开美泉宫之前,艾格隆写了一封和解信给法国国王查理十世,在信中保证自己绝不在此刻支持任何挑战他权威的法国人,毫无疑问这封信一定会让老国王心情舒适不少。
“大使有什么意见吗?”艾格隆不动声色地问。
“大使先生对您的高风亮节、宽宏大量,以及对法兰西的热忱,都非常满意,他也为几十年的仇怨以这种方式告一段落而感到欣慰。不管他这些话是糊弄人的外交辞令还是真心的,总而言之,您的书信起到了让您置身事外的作用,殿下。”伯爵回答。
接着,他突然话锋一转,“另外,那位大使先生还特意提出了一个要求,他想要求见您。”
“求见我?”艾格隆有些疑惑,“莫非他得到了我的书面保证还不满意,还想要当面听我保证吗?”
“他倒不至于这么无礼。”伯爵摇了摇头,“实际上,殿下,这反而是他的个人要求,他像是对您有些好奇,所以想要亲眼见识一下您的风采。”
“呵,真是让人荣幸。”艾格隆嘲讽地笑了起来,“好奇?他是把我博物馆里的蜡像了吗?抱歉,我没有空接见一个波旁家族的臣仆。”
伯爵没有立刻表态,而是犹豫了一下。
“怎么,您有不同的意见吗?”艾格隆有些奇怪地问。
“殿下,我个人觉得,如果您能够抽空见他一面的话,恐怕对您也不无好处。”伯爵小声回答,“您虽然与法兰西已经注定无缘,但是您毕竟还是在奥地利有自己的前途,我期待您能够成为帝国未来的支柱,发挥您的才能;而这就需要您建立一个关系网络,至少不能让欧洲的大人物们忘记您的存在,为此而放松一下原则和骄傲,是有益的。”
顿了顿之后,他把声音放得更加低了,“十年前,就是在维也纳,列强们召开会议,主宰了欧洲命运,而我恰好也曾经是亲历者之一;就是在这里,我亲眼见到了那些大人们是怎样讹诈,撒谎,欺骗,装模作样、出尔反尔、勾心斗角,就是那么一点点人,在酒后的昏昏欲睡当中就决定了上亿欧洲人未来的命运,划定了一条又一条国界。
毫无疑问,梅特涅,塔列朗,斯图尔特他们个个都是天纵其才,但更重要的是他们恰好处在了权力网络的核心,被他们各自的君主赋予了如此重任。而我希望您也能够有这样的本领,这种本领绝不是天生就有的,也不可能通过老师几句话就能够得到真传,相反必须要经过锤炼,用学习到的洞察力找到自己的位置。而您,就缺乏这样的机会,所以我认为您应该去试试,让自己在棋盘上有一席之地。。”
伯爵的语气相当恳切,艾格隆一言不发地听完了。
他能够感受到,自己的监护人对自己的期许,他希望自己未来能够成为撼动欧洲的大人物,而不是默默无闻地隐居——尽管是以奥地利帝国皇族和重臣的身份实现这一切。
想尽办法和卡尔大公联姻,利用这个身份积累金钱和威望,最后静待时机挤进核心决策圈,这就是他为自己构想的路线图吧。
也不能说不美好,但是这确实不是他愿意去等待和争取的。
不过,即使两个人的未来期望南辕北辙,至少目前的路还是一致的,伯爵的劝告确实有道理,有机会施展自己影响力的时候,为什么不呢?
哪怕再怎么厌恶波旁,至少这也是第一次有在台上的政治人物把自己当回事。
再说了,自己都已经拉下脸来写保证书了,那就算再被人当成展览品参观一次又有什么呢?
从这一点来说,确实也是很不错的开始了。
一想到这里,艾格隆就改变了主意。
“我倒是无所谓什么尊严,可是我在这里并不是想要见谁就见谁的。”他冷静地回答。
“只要您点头,那么法国大使会想办法去跟梅特涅阁下去提出要求的,接下来就是他的事情了。”伯爵点了点头,似乎对艾格隆如此虚心纳谏而感到非常满意,“殿下,虽然我知道您早就学会了怎么待人接物,但是我还是要提醒您一下,您应该对他尽量温和亲切一点,这对您有好处。”
“这一点您倒是不用担心,”艾格隆微笑了起来,“说出来您可能不信,现在的我,是最铁杆的波旁王室支持者。”
你们可千万别在我动手之前倒下了啊。
58,指令
送走了自己的监护人之后,艾格隆终于得空休息,等他再度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了,足足睡了超过十个小时。
因为休息足够,所以他起床之后神清气爽,一扫之前的疲惫。
他按照平常的节奏度过了白天,等到黄昏降临之后,夏奈尔给他带来了来自于苏菲公主的邀请,同时还嘱托他换上普通市民的衣服。
艾格隆一听就明白了怎么回事,所以当然没有怠慢,他很快又重新打理好了自己,然后前去觐见公主殿下。
几天不见,苏菲公主显得稍微有些神情憔悴,艾格隆注意到了。
“殿下,晚上好。”他先是问了好,然后又担心地再问了一句,“您好像精神不大好?”
“没什么,艾格隆,欢迎回来。”苏菲公主摇了摇头,然后微微笑了一下,“今晚我带你过去维也纳吧,是时候去看看他们的进展了。”
“哪怕迟一两天也没关系的,要不您再休息一下?”艾格隆提议。
“不!就今天。”苏菲公主断然拒绝了他的提议,“这事关梅明根姐弟两个人的名誉,我们可不能懈怠。”
“好吧。”既然殿下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艾格隆当然也没办法再多说什么了,“谢谢您。”
两个人于是一起登上了已经准备好的马车,再度踏上了前往剧院的旅途。
一路上,艾格隆能够明显感受得到苏菲神思不属,好像有很多心事,不过她却不肯透露出来,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对于他跟随陛下在乡间旅行那几天的经历,苏菲公主没有询问半个字,也许是刻意在回避她不愿意面对的事实吧。
对于殿下为什么不高兴,艾格隆心里隐隐约约也有答案,正因为猜到了所以他也不敢再追问,于是两个人刻意都避而不谈。
马车穿行在城市的街道当中、终于在夜色的掩护下,到达了红宝石剧院远处的街口。
他们两个走出了马车,然后在护卫者的尾随之下,向着剧院走去。
因为已经是秋天了,所以夜晚的风有些凉,艾格隆刻意站在了迎着风的一面,然后殷勤地伸出手来。
苏菲自然而然揽住了他的手,两个人就这样旁若无人地走进了剧院。
作为出手阔绰的贵宾客户,两个人现在当然享受了与众不同的待遇,一进来就有专人迎接他们,带着他们走到了他们订下的包厢里。
接着,剧院的经理很快也如约而来。
“晚上好,先生。”苏菲冷淡地跟他打了个招呼,“我想问下,剧本的事情到底怎么样了?”
“梅明根小姐!您终于来了,我都担心你们把这事儿给忘了。”一见面,他就无奈地抱怨了一句,“你们一走,倒是乐得轻松,可我们却麻烦了。”
“我们也有我们的事情要做。”苏菲回答,“您就告诉我现在的进展怎样就好了。”
“您这就已经过于为难我们了,小姐。”经理皱了皱眉头,然后诉苦,“您家少爷坚持要保持自己的原汁原味,不容许我们改编,所以我们碰到问题的时候,也不敢自己乱来,但是……想要问问的时候又找不到你们!这样的话,进度肯定快不了,您能不能想个解决办法?”
这个问题,倒是让苏菲和艾格隆都有些出乎意料。
但是仔细一想,确实这也是难以避免的问题。
怎么办?两个人面面相觑。
经理的意思很明显是要两个人留下一个通信地址,方便有问题的时候随时沟通,可是这对两人来说却是无法做到的,总不能留下皇宫的住址吧。
“我理解两位想要对住所保密的愿望,有钱人都有各自的怪癖,看在钱的份上大家都能忍耐……”经理继续诉苦,“可是您能不能想个办法,让我们能够随时知道两位的意向?”
“好吧,我过阵子会给您留一个地址的,到时候您把信件寄送到那个地方就行了。”苏菲想了想,然后回答。
“好的,这样我就没意见了,小姐。”经理松了口气,
“好了,这个问题我们暂且不谈,剧本的进度怎么样了?”苏菲公主转开了话题,“你们总不可能什么都没做吧?”
“那当然不至于。”经理连忙摇了摇头,“实际上我已经在安排人排演了。但是您也知道,我们的舞台有限,而且人手也有限,我们的主要精力只能放在现有的剧目里面……”
经理的言下之意,就是他只能安排那些不知名的小演员来应付这项差事了。
“你们也想得太美了吧?”苏菲一听就来了火气,“你们上演任何新剧都会承受风险,而这一次我承担所有费用,等于风险全在我这里,您什么时候碰到过这样的好事?结果您就用这种方式来敷衍我们吗?”
“小姐,您别生气。”经理连忙解释,“您也看得出来,我们这里并非是最一流的剧院,所以我们也只能谨慎经营,演出那些已经被其他地方证明受到追捧的剧目……这样风险最小。现在我们几个台柱子演员,都是有各自的演出任务,而且观众也轻易不会接受换人……您虽然可以帮我们抵消成本,但是却也没办法保证收益,我们实在没办法让他们去为了一个不知道收益的剧目去冒险。”
苏菲还想再说什么,但是被艾格隆阻止了。
“我倒是不介意是不是成名演员,只需要他们认真刻苦去演出就好。”他温和地看着经理,“事实上您肯帮助我去上映,就已经让我非常满足了,先生。”
看到少年人这么好说话,经理也宽心了下来,“少爷,感谢您的宽宏大量。您放心吧,这些小演员反而非常刻苦,毕竟留给他们的机会实在太少,而且我也会为您看着的。”
“什么时候排练呢?”艾格隆直接问。
“我们一般会放在中午排练。”经理回答。“如果您有空的话,可以过来看看,我相信您亲临指导的话,肯定效果会好不少,至少会更加贴近于您的心意。”
两个人又对视了一眼。
他们这几次出门都是晚上,艾格隆不确定苏菲愿不愿意在白天带自己过来。
苏菲轻轻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可以接受这个条件。
“那就这样吧。”艾格隆马上答应了下来,“再见,先生。”
“你真是太好说话了,艾格隆。”等到他离开之后,苏菲忍不住向艾格隆抱怨。“你这种人做生意,一定会亏得什么都不剩的。”
艾格隆只是笑了笑。
剧本对他来说本身就只是个道具,他本来就不在意到底由谁出演。
“只要能实现梦想,何必在意那么多细枝末节呢?白白影响心情而已。”他潇洒地耸了耸肩。
“也对,你当然不用在意这些……”苏菲装作生气的皱了皱眉,然后伸手捏了捏他的脸,“反正你花的是我的钱,有什么好心疼的!”
一说完,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好吧,只要你开心就好啦。”
随着她的笑声,似乎两个人刚才的阴霾也随之消散了。
“有没有为特蕾莎感到遗憾?听说她临时变卦,对陛下说要再考虑。”过了片刻之后,她突然问。
艾格隆并不对苏菲如此消息灵通而感到奇怪——别的不说,毕竟皇后陛下可是她的亲姐姐。
“倒不是遗憾,而是感到非常意外,甚至有些感动……”艾格隆摇了摇头,“因为,她是替我承担了麻烦。”
“什么意思?”苏菲大惑不解。
艾格隆把自己那天的经历告诉给了苏菲听。
苏菲静静听完了,然后再问。
“也就是说,是你主动跟她说以后再考虑的是吗?”
“是这样。”艾格隆点了点头,“结果没想到,她却主动去承担了责任……从这一点来说,我倒是要非常感激她了。”
“好了,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那再考虑那么多也没意义了。”苏菲摇了摇头,示意结束话题,“我们既然是以梅明根姐弟的名义来到这里,那就别管那边的事情了。”
不是你自己问出来的吗……艾格隆忍不住在心里吐槽。
不过他也看得出来,眼下公主殿下非常高兴,就连眼角中都洋溢着笑意。
显然,艾格隆说出来的这个消息,极大地改变了她的心情。
“哎呀,我倒是忘了一件事要办了。”公主殿下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打开门走出了包厢,然后在走廊上招了招手,示意守在那边的福雷斯蒂上尉过来。
上尉疑惑不解地走进了包厢。“殿下,您有什么吩咐吗?”
“上尉,我希望您最近有空的话,来城里帮我办一件事。”苏菲公主平静地说。
“什么事情呢?”上尉再问。
“您到这个剧院附近的旅馆包下一个套间,先开一年吧。费用我来承担,您到时候跟我报个数就行了。”
上尉顿时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两位殿下,那一刻的表情变得极为震惊和古怪。
“殿下……殿下……”他的语气有些干涩,似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您……您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要求呢?”
“我们需要留一个通信地址。”苏菲公主神态自若地回答,“艾格隆想要在这里上演他的剧本,而这就让他必须有一个地方可以随时和剧院通信。我们留下皇宫的地址当然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想也只能这样了——您包下套间之后,定期去那里看看,把剧院寄出的信件给我们带回来宫里就行了。同样,艾格隆有什么信件要寄给他们的话,也由您在那个地址寄出,您看可以吗?”
“呃……原来……原来是这样。”福雷斯蒂上尉惊魂稍定,总算控制了自己的仪态。
接着,他看向了艾格隆。
“殿下……您……您看如何?”
“就这么办吧,上尉。”艾格隆点了点头,“我希望您可以帮我们这个忙……就当是为我圆梦吧。”
59,进谏与祈求
“我希望您可以帮我们这个忙……就当是为我圆梦吧。”
艾格隆刻意让自己的语气诚恳而又带着一点祈求。
认识了这么多年,他知道自己老师的性格,上尉是一个性格强硬的军人,自己对他也没有生杀大权,耍威风恐吓他只能适得其反,所以只能说软话,用多年相处的师徒感情来打动他。
果然,听到了他的话以后,上尉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阴晴不定,明显是动摇了。
艾格隆知道,这种事不能给他太多考虑权衡的时间,只能趁他动摇的时候继续加码,等到他出口答应了以后,以他的性格就不可能再去反悔了。
“我知道,上尉,这对您来说是有点麻烦,可是我也请您看在这是我现在唯一的娱乐的份上,替我帮个忙吧。”他继续请求对方,“如果您袖手旁观的话,事情就会变得非常棘手……我真的不愿意看到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娱乐,以这种方式结束,这太让人不甘心了。”
在他一句句的攻势下,福雷斯蒂上尉终于犹豫着点了点头,“好的,殿下,我遵从您的命令。”
“很好,上尉,我会记得您对他的帮助的。”苏菲笑着点了点头,“我说过了,费用都由我来负责,而且,您接下来花费的时间也绝对不是无报酬的,请放心吧。”
“我并不是为了报酬而这么做的。”上尉苦笑了一下,然后突然提出了一个要求。“公主殿下,能让我和公爵单独说一下吗?”
还没有等苏菲表态,艾格隆直接就答应了下来。
“当然可以。”
于是,两个人走出了包厢,来到了走廊当中。
因为此刻舞台上正在表演戏剧,楼上包厢的人们都在认真观剧,所以眼下走廊里非常空旷。
“上尉,您有什么要指点我的吗?”艾格隆问。
福雷斯蒂上尉四处看了下,确认没有人注意他们之后,他转过头来看向少年。
“殿下,您为什么有捷径不走,非要给自己找麻烦呢?”
“您是指什么?”艾格隆反问。
“以您的才智,您不可能不懂。”上尉摇了摇头,“殿下,我们是您身边的人,多年来一直都照顾着您,也几次三番在为您的前途考虑,所以我们给出的建议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绝对贴合您的现实需求——您现在青春年少,我可以理解您的感情冲动,但是我认为不应该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我想我大概明白您的意思了。”艾格隆耸了耸肩。“但是,您过虑了,我只是真的需要一个通信地址,所以才不得不采取这种权宜的办法而已。”
“一旦到了这个地步,本意如何就已经不重要了。”上尉苦笑着摇了摇头,“那是殿下花钱买下的地方,如果某天,您和殿下真的想要过去看看,难道我还能拦住不成?”
……艾格隆略微有些尴尬。
“您的想象力太丰富了。”
“我很遗憾,殿下,到了我这个年纪的正常人,想象力一般都会很丰富。”上尉回答。
“那您的意思是,您希望拒绝?”艾格隆反问。
“不,殿下,我可以帮助您,既然我已经开口了,那我会去做的。而且我承认您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确实需要这样的帮助。”上尉又摇了摇头,然后叹了口气,“更何况,你们都是皇室成员,要做什么想做什么都不是我应该去质疑的,我的任务只是保护您和殿下不受外界打搅和袭扰,其他的我也没有资格去管。”
艾格隆听出来了,上尉的话里面好像暗示着什么。
还没有等他再问,上尉突然严肃地看向了他,“不过……作为交换条件,我也请您牢记我之前跟您说过的话——在您的世界里,婚姻和感情是两回事,奥地利的安娜嫁给了路易十三并不妨碍她和白金汉公爵过度亲密;同样,感情和利益也是两回事,白金汉公爵和路易十三的王后有私情并不妨碍英法开战——简单来说就是一句话,您应该考虑利益优先,无论婚姻或者感情都不能够影响您的理智。您可以享受这样那样的乐趣,但特蕾莎殿下对您有利得多,您绝不能感情用事忘记这一点。”
艾格隆总算是听明白了。
自己的老师并不是在劝谏自己别跨越雷池;而是在劝谏自己就算真的跨越雷池,也要优先考虑自己的利益,继续走他们为自己规划的道路。
这还真是……他一瞬间有些无话可说了。
不过,这也说明他坚持要求让上尉来负责保卫工作有多么明智。
虽然伯爵和上尉都是皇室指派给自己的监护者和老师,但是多年相处之后,自己和他们不仅仅是上下级的关系,某种意义上已经成为了一个松散的利益共同体,无论是出于感激的动机还是出于未来利益的动机,他们都迫切希望自己能够飞黄腾达——虽然仅仅是在奥地利飞黄腾达。
就像是正常皇子们身边的侍从团队一样。
所以,只要自己能够满足他们的心愿,听取他们的劝谏,按照他们意见行事,他们会对很多事情视而不见。
比如上尉口中的……“享受这样那样的乐趣”。
毕竟,这年头谁还在乎贵族们的风流韵事呢?哪个不是歪风邪气。
一想到这里,艾格隆的嘴角边忍不住出现了奇妙的弧度。
所以只要表面上听从他们的意见,那么自己就可以利用他们。
“殿下,您在笑什么呢?”上尉的声音,打碎了少年人的思绪。
“唔,我在感激您对我的好意,上尉。”艾格隆继续笑着,然后朝对方点了点头,“您放心吧,我的内心一直都保有理智,我知道孰轻孰重……我会继续谋求联姻的。”
上尉并没有看出艾格隆的谎言,相反听了之后他心头也顿时放松了下来,也笑了起来,“那么殿下,我也没有什么话可以说了,您和她都是帝国最高等级的贵族,我无权干涉你们的私事。”
说完之后,他又行了个礼,然后目送少年回去。
艾格隆走回到了包厢里面,而苏菲公主早就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他又废话什么了?”
“他只是担心我们惹出麻烦,所以叮嘱我小心罢了。”艾格隆小声回答。
“又不是叫他杀人放火,他这么胆小怕事做什么?”苏菲公主不以为然,“他跟了你这么久了,结果这么一点小事都使唤不动,你还真够倒霉的。”
不,他已经足够给面子了……殿下。艾格隆在心里小声回答。
“毕竟我又不是真正的皇子,他能够做到这一步,已经让我很感激了。”艾格隆叹了口气,有点颓丧地回答,“您刚刚说我太好说话,其实是我对任何事都不敢抱有过高期待而已……能够得到现在的宽裕,能够这样和您共处一室,已经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奇迹了,我又怎么可以去奢求更多呢?”
一看到艾格隆忧愁起来了,苏菲公主顿时就慌了。
“喂,你不要丧气啊!”她连忙握住了少年的手,安慰地抬了起来,“难得出来玩,就别去想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了,既然上尉已经答应了你,那就别管他了。我们继续看戏吧……”
“谢谢您,殿下。”艾格隆不经意间顺手握紧了公主殿下的手。“您在我最低谷的时候,没有轻视我,一直照顾着我、安慰我,想尽办法哄我开心,这份恩情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类似的话,他也说过不知道多少次,一方面确实是他心中所想——另一方面,他知道,她最喜欢听这种话,多少都不会腻。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都颤抖起来,“我不会再奢求其他了,我只希望接下来您能够一直陪伴着我——直到剧本以我们的名义上映的那天。”
“别再说了,再说我都快哭了,真是……何必这样?”少年的话,让公主殿下也感动不已,“我当然会继续陪伴着你了,我们不是约定好了吗?要让你写的剧本都成为我们梅明根姐弟的最好纪念,我可不会食言的,倒是怕你食言呢……”
接着,她又笑了起来,指了一下楼下的舞台,“另外,我看你倒是很适合去那儿演出,这么容易煽情的天赋被白白浪费的话,太可惜了。”
“如果您希望的话,我可以试试。”艾格隆回答。
“……还是算了吧。”苏菲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让你在大庭广众下露面还是太危险了,虽然这不是什么头等剧院,但是万一来了一两个见过你的人,那可就麻烦了。”
艾格隆心里略微有点失望,不过他很快就把这点失望抛在了脑后。
对他来说,计划已经在稳步推进当中,无需心急也无需去想更多了。
现在享受一下此刻的快乐倒也很好。
他仍旧握住了苏菲殿下的手,而苏菲也浑然未觉,继续转头看着舞台上的戏剧,她好像已经习惯了两个人以这种方式独处。
很好,但是还不够……对少年人那充满了渴望的干涸心灵来说,这完全还不够。
“索菲娅,我想再拥抱一下你。”他脱口而出。
公主殿下惊讶地转过视线。
两个人对视着,少年人没有畏缩,而是继续看着她。
“索菲娅。”
他又这么喊了一声,然后等待着她的回答。“可以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舞台上的剧目结束了,帷幕缓缓落下。
在台下观众雷鸣般的掌声当中,少年听到了一声细若游丝的回答。
“好吧……”
60,让步与仇敌
“好吧……”
公主殿下的话,虽然声音很轻,但是仍旧给了艾格隆足够的鼓励,他猛地一把将她抱进怀中,然后微微闭上眼睛,享受此刻的美好触感。
台下雷鸣般的掌声犹如是在为他们献礼,庆祝他们的温馨时刻。
这不是他第一次拥抱苏菲,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事实上他故意再次提出这样的要求,就是为了让她习惯这一切。
他知道,自己在苏菲脑海里始终有个小男孩的影子,但是只要他一直这样强势地要求和拥抱,她终究会习惯他站在更加强势的一边,用正常的眼光来审视彼此。
艾格隆睁开了眼睛,看了看公主殿下的侧脸,虽然她努力绷紧了自己的脸,但是微微眯着的眼睛,和眼睛里荡漾着的喜悦,完全暴露了她此刻心中的真正所想。
她并不是出于溺爱而无奈地迎合少年人任性的要求,而是真心在享受属于两个人的时间。
两个人拥抱了好一会儿之后,艾格隆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了双臂。
苏菲脸色微红,她低垂着视线,整理了一下自己弄乱的裙子,那种紧张里又带着些许娇羞的神情,让他再度怦然心动。
是的,虽然她已经给出了太多太多让步,但是这还不够,他不满足,也不可能满足。
况且,她难道就满足了吗?
“好了,时间已经不早了,艾格隆,我们该回去啦。”苏菲别开了脸,躲开了少年侵略性的视线,努力让自己的神态恢复正常。“下次我早点带你过来吧,我们看看排练,不然的话我可真没办法放心。”
对艾格隆来说这可是大有好处,所以他忙不迭地答应了下来。“那就劳烦您了。”
于是,两个人和往常一样,一起走出了包厢,在福雷斯蒂上尉的带领下走出了剧院,回到了马车上。
随着马车在夜幕当中缓缓启动,他们再度踏上了回去的路。
不过,和往常不一样的是,一上车之后,坐在苏菲身边的艾格隆主动靠近了一点,然后伸出手来握住了公主殿下的手。
原本沉思当中的苏菲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想要抽回自己的手,但是却没有能够成功,焦急之下忍不住呵斥了一下少年的大胆举动。
“我们已经不在包厢里了,艾格隆,要注意一下行止啊!”
“所以您只有在演出索菲娅-梅明根的时候才愿意亲近我吗?”艾格隆毫不示弱,看着苏菲公主然后反问,“您只有在兴之所至的时候才乐意玩玩游戏?”
“不……我当然不是那个意思。”惶急之下苏菲公主连忙否认,“我只是说,你不要太冲动了,给自己找麻烦。”
“我不怕麻烦。”艾格隆执拗地回答,“再说了,现在这里也没人能够阻止我们。您放心吧,等回到那个鬼地方,我会扮演好我应有的角色的,不会给您添麻烦。”
“哎……”听了他的话以后,苏菲公主长叹了口气,然后也有点兴味索然地看了看窗外,“迟早没人能管得了我们的……”
小声说完这句话之后,她也就默认了少年人冒犯的举动,两个人相互执手走完了剩下的路程,直到下马车的时候才分开。
“晚安,艾格隆。”下车之后,苏菲公主依依不舍地跟少年人挥了挥手,然后才离开。
所以,她不是很开心吗?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少年人心想。
他已经试探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所以他相信,终究达成自己的目的的那一天,终究为期不远。
带着一股自得的心情,他悠然回到了自己的寝室,而这时候,夏奈尔跑过来跟他打了个招呼。
“殿下……”
“夏奈尔,有什么事情吗?”艾格隆连忙问。
“迪特里希施泰因伯爵今天送过来了一封信,请您过目一下。”夏奈尔小声回答。
“给我拿来吧。”艾格隆点了点头。
很快,他从夏奈尔手中拿过来了信封,然后顺手拆开了,从里面取出了信纸。
信纸的用料非常讲究,抬头还有着花纹徽记,似乎还曾经浸泡过香水,因此有一股淡淡的香味。
“尊敬的莱希施泰特公爵殿下:
在冒昧请求觐见您之后,我十分荣幸得到了您的允许,非常感谢您如此宽宏大量,不计前嫌,给予我如此荣耀的机会。
虽然作为流亡贵族的一员,我曾经在您父皇的朝代当中蒙受过些许劫难,但是如今那些恩怨都已经成为往事,我对您父皇、以及您都满怀尊重,并且非常高兴地看到您虽然身处奥地利但仍旧如此热爱法兰西,愿意为她而牺牲您个人的利益。
通过自己的关系,我已经得到了奥地利政府的批准,将会于后天前来拜访您,期待与您的见面。
我不止一次地听说您已经成长为一个优秀而又深明事理的王子殿下,从您目前的所作所为来看,此言并非空谈,相信我一定不虚此行,见识到您身上更多值得人们钦佩的特质。
法兰西驻奥地利特命全权大使加布里埃尔-德-泰勒温伯爵敬上。”
艾格隆很快就浏览了一遍信件,发现这是法国驻奥地利大使亲笔写的信。
信件上的语气非常谦恭,犹如是真正在面对一位皇子一样。
艾格隆有些不解,为什么这位大使要对自己这么客气,不过,有人对自己礼貌恭敬当然是好事。
一想到这里,艾格隆心情愉快地将信重新放回到了信封里面,然后又递还给了夏奈尔。
接着,他又开口吩咐。
“夏奈尔,过两天法国大使泰勒温伯爵将会过来拜访我……你帮我准备一下吧。我可不能在他面前丢脸。”
出乎艾格隆预料的是,一听到这个姓氏,夏奈尔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手颤抖了一下,差点把信都掉到了地上。
“泰勒温伯爵?”
“怎么了?”艾格隆看到她的反应,感觉有些奇怪。
片刻之后,他好像想到了什么。“你听说过这个人?他名字叫加布里埃尔。”
“上帝啊……”夏奈尔倒吸了一口凉气。“就是他!”
艾格隆静静地看着夏奈尔,等待着她的解释——但其实他已经猜到了。
在他的注视下,夏奈尔渐渐地恢复了平静,“殿下……当初为了清洗帝国的支持者,复辟王朝派出了一大批特别检察官到各地巡查,来负责清理我们那个省份的检察官就叫这个名字……我姑妈临死前都念叨过这个名字!”
艾格隆完全明白了。
“也就是说,就是他主持了、或者默许了对你家的屠杀?”他知道这个问题有点残酷,所以特意放低了声音。
夏奈尔沉重地点了点头,“我恐怕……我恐怕是的。”
1815年,也就是十一年前,这位流亡贵族被复辟朝廷委以重任,前去南方某省清理叛乱分子;十一年后,他已经被委任为法国驻奥地利大使,从这个角度来说,倒也算是青云直上了。
艾格隆又打量了一下夏奈尔,他发现她现在低着头,双眉紧锁,呼吸急促,眼睛里闪动着凶光,几乎从身体每一寸皮肤当中满溢而出的仇恨。
确实,这是家族灭门的仇恨啊。
“虽然我们不排除重名的微小可能性,但是,基本可以确定这位大使就是您的仇敌了?”沉默了许久之后,艾格隆问。
“殿下,如果确认了以后,您会……您会帮我报仇吗?”夏奈尔抬起头来看着他,然后充满希冀地反问。
艾格隆叹了口气。
“如果是现在的话,我不会。我非但不会对他仇恨,我反而会客客气气,礼节备至,不让他感觉到任何仇恨,因为只有这样才对我有利,对我们有利。”他平静地回答,“但是我可以答应你,如果我们真的有反攻倒算的那一天,你的仇敌跑到哪儿去都活不了——这是我对追随者最基本的道义。夏奈尔,我知道要求你在这一件事上体谅我有点为难,但是,请体谅我。”
夏奈尔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痛苦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我知道应该这样……殿下,您说得没错。”
“谢谢你的体谅。”艾格隆松了口气,“好吧,既然这样我也不强求你露面了,到时候我自己接待他就好了,你回避一下吧。”
“不,殿下……我请求您让我在场吧!”夏奈尔一听就着急了,连忙向艾格隆请求,“我……我一直以来只知道这个名字,所以哪怕满腔仇恨也不知道该对谁发泄……现在终于有了机会,我想要记住他的脸,把他铭刻在自己心底里,请您恩准吧!”
艾格隆犹豫了一下。
夏奈尔的忠诚当然无可置疑,不过如果她在自己接待大使的时候过于激动、泄露出仇恨的话,那可是很麻烦,对她自己也非常不利。
可是,现在如果他强行拒绝的话,夏奈尔即使顺从的话,也一定会悲痛欲绝吧。
所以,应不应该相信她呢?
“殿下,我会尽我全力克制我自己的。”夏奈尔似乎猜出了艾格隆的纠结,于是苦笑着回答,“我不会给您添麻烦。”
好吧,夏奈尔,那就相信你一次,你值得我给一次机会。艾格隆下定了决心。
“你到时候不要说话,静静地站在一边就行了,没有我的吩咐不要做多余的事情。”他看着女仆,平静地吩咐了对方,“夏奈尔,我不会跟你说什么漂亮的大话蒙骗你,我只想告诉你,你既然把希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那就必须服从我的命令,哪怕再怎么为难也要做到,剩下的我会处理的,明白了吗?”
“是,殿下。”夏奈尔马上答应了下来。
但是,她哭了出来,然后不顾仪态地用袖子抹了抹眼泪,“但是,请让我现在哭一场好吗?到时候我就不会哭了。”
艾格隆体谅她的心情,于是站了起来,温柔地将自己的手帕递给了对方,“没关系,今天你可以哭个够。”
“呜哇……”夏奈尔拿过了手帕,然后哭嚎了出来。
“别担心,一切都将会过去的。”艾格隆一边安慰她,一边抚摸了一下她的金发。“今天的忍耐,都绝对不是无价值的,我跟你保证。”
在他的安慰之下,少女的抽泣终于渐渐平复了下来,然后将头靠到了他的肩膀上,微微闭上了眼睛,喃喃自语。
“是的,殿下。只要有您在,一切就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