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私语
“真是厚颜无耻。”
玛丽亚的附和并没有让苏菲消气,相反她的心中越发愤愤不平。“我在这里受苦,他倒是逍遥快活!因为他我才落到了这个下场,被老皇帝当成了出气筒,连和家人通信的自由都被剥夺了……而他呢?他反手就同特蕾莎结了婚!当初我就该一刀把这个小混账了结掉,反正结果也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玛丽亚悠然自得地看着姐姐发怒,然后适时地再补出了一刀。
“嗯,你可能还不知道吧?特蕾莎怀孕了,现在已经先他一步回约阿尼纳了——”
这平平常常的一句话,让苏菲的眼睛顿时燃烧出了火焰,就连呼吸都停顿了下来。
说实话,这并不出乎预料,既然他们结婚了,那自然也会拥有孩子——可是,心里知道是一回事,面对现实是另外一回事。
很明显,特蕾莎即将生下的这个孩子,无论是男是女,都会成为备受世人祝福的合法子嗣,并且将会成为波拿巴家族延续下去的证明;而自己的孩子呢?那个可怜的女儿,她现在都未曾见到几次,天知道她未来的命运到底会怎么样……
明明就出身而言,她甚至比特蕾莎更加高贵——毕竟特蕾莎只是皇室旁支的公主——然而,两边孩子的对比,却让她无比揪心和痛愤。
这时候她反倒失去了发怒的兴趣,只是惨白着脸笑了起来。
“他们倒是做得好啊,我祝贺他们,希望他们的孩子能够健康茁壮成长起来吧。”
眼见姐姐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玛丽亚也知道不能再刺激她了,于是转而安慰起了姐姐,“唉,事已至此,确实也没什么可说的了,毕竟他确实得找个人结婚并且延续他那个可怜的家族——而且,他跟我保证过,日后若是能够飞黄腾达,一定不会忘记珂丽丝忒尔的。”
“你连这个都知道?”苏菲吓了一跳。
也不怪她这么惊讶,因为这件事确实非同小可,毕竟如果让外界知道的话,肯定会掀起惊涛骇浪。
玛丽亚似笑非笑地看着姐姐,“你觉得我是从哪儿知道的呢?”
苏菲在片刻的惊讶之后就恢复了镇定,她很快想到,妹妹既然连名字都知道了,那肯定是从那个小混账的口中得知的。
“王兄知道吗?”她惴惴不安地问。
“放心吧,我哪儿敢让他知道呢?这些事都闷在我的肚子里。”玛丽亚笑着回答,“真可惜我这次过来见不到珂丽丝忒尔的面,不过,以你们两个的容貌来看,想必她之后一定也会是个小美人吧。”
一说到女儿,苏菲的眼圈又红了,她现在的处境虽然艰难,但是毕竟老皇帝也有所顾忌,没有真的把她怎么样,甚至在表面上还维持了她的体面,她依旧是王子妃,享有应有的尊荣。
可是这个女儿……命运确实给她带来了太大的灾难。
“她肯定会很可爱的。”她只能如此回答。
“光是可爱还不够,我想,如果想要让她未来有光明前途的话,首先得要让她得到一定的待遇,至少享有应有的教育才行。”玛丽亚回答,“不然的话,哪怕未来她被接到了父亲身边,也会闹出一大堆粗俗无礼的笑话,要么谈吐无趣脑子空空,平白无故惹人嘲讽。”
“我又何尝不知道这些?”苏菲心烦意乱地说,“但又有什么办法呢?皇帝陛下现在心里恨死我了,他怎么会为了我去照顾好珂丽丝忒尔。”
“那个老东西确实讨人厌。”玛丽亚恨恨地皱了皱眉,“既然他不肯,那不如找找梅特涅?”
“他也很恨我,因为我从没有给过他好脸色——”苏菲苦笑了起来,“想要说服他可不容易。”
玛丽亚心里无奈地叹气。
从小和姐姐一起长大的她,当然知道姐姐是什么脾气,对于喜欢的人可以倾尽一切,对于不喜欢的人则会丝毫不假以辞色,她对梅特涅印象不佳,当然不会给什么好脸色。
连帝国的首相都不放在眼里,可想而知她嫁到这边来之后,平常到底是什么作派,难怪在她落败之后那么多人落井下石。
“以前的事情不重要,这个人冷血无情,反倒是好谈,毕竟只要能够在利益上说服他的话,他就会乐意去做任何事情,甚至可以把耶稣再钉死一次。”玛丽亚继续劝说,“只要让他相信改善珂丽丝忒尔的待遇对他有利,那么不管他对您有多少怨恨,他也会去做。”
接着,她又继续解释,“你恐怕不知道,当初在希腊战争期间,为了缓和和莱希施泰特公爵的关系,梅特涅还特意写信向他诚恳道歉——这事儿虽然他自己做得隐秘,但是早已经传开了,所以你想,连面对给他带来那么多麻烦的人,他都愿意在需要的时候放下身段,更何况是对一个刚刚出生才一年的孩子呢?”
苏菲心里也知道妹妹说得有道理,可是她也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做,于是她略带疑惑地看着玛丽亚,等待着她的下文。
“那你认为应该怎么办?”
“这事儿确实应该我来办。”玛丽亚浅笑了起来,“你跟他有恩怨,放不下身段,我可没有,所以我能够心平气和地跟他谈,况且在我临行之前,我让莱希施泰特公爵给他也写了一封信,委托他帮这个忙。”
“他会听吗?”苏菲还是有点怀疑。
“不管他听不听,总得试一试吧?”玛丽亚反驳,“而且我觉得,他们两个人关系并不会像旁人想象当中那么坏,梅特涅年纪轻轻就依靠皇帝宠信爬到了高位,然后纵横捭阖一世,他这样的人根本就瞧不起人类的那些道义准则,更不会把无能之辈放在眼里,而那个小家伙恰好也是个有种的,单枪匹马干出了这样一番事业,他怎么可能不高看一眼呢?没准他表面上痛骂怒斥,心里倒是觉得这个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孩子是个好传人……就那个小家伙给奥地利带来的麻烦和屈辱来说,哪里及得上当年拿破仑的十分之一?结果梅特涅不照样对拿破仑奉承讨好,百般逢迎。”
苏菲听了之后,先是觉得不可思议,但是仔细想想又似乎有些道理。
说到这里,玛丽亚话锋一转,“况且,我们都知道,梅特涅从来也不是个无欲无求的圣人,相反他集贪婪横暴于一身,他不仅自己享受声色犬马荣华富贵,他还想要自己的子孙们也同样如此。他从当年就在收受贿赂,现在他的手同样也不干净,说到底他还能指望什么呢?他要保卫住这个岌岌可危的帝国,并且为自家留下一笔丰厚的遗产,而这时候莱希施泰特公爵是愿意对他慷慨的——再说了,如果他因此而得到了我们家和公爵的好感,那么对他的子孙们来说也是莫大的好处不是吗?”
左思右想之下,苏菲觉得妹妹说得对,反正也不会有更多的损失了,就算试一试又怎样?
于情于理她都想要为这个受诅咒的私生女儿做点什么。
她心里更高兴的是,艾格隆也没有忘记这个女儿,他确实遵照自己的承诺,尽力在为珂丽丝忒尔谋取更光明的未来。
这份心意,已经是她最后的期待了。
妹妹带来的好消息,心情好转了不少,于是她饶有兴致地看向了妹妹。
“现在还有时间,给我说说你和他见面的情况吧——越详细越好,我太久没有收到有关于他的消息了——”
玛丽亚公主当然愿意满足姐姐的愿望了,姐妹两个一起坐了下来,她详细地说起了她和莱希施泰特公爵的几次会面。
当听到一见面时艾格隆居然是那种方式来分辨姐妹两人时,苏菲涨红了脸,又羞又怒,几乎破口大骂;而当她听到他刻意维护特蕾莎,坚持不愿意配合玛丽亚当众给特蕾莎难堪的时候,她又恨得咬牙切齿。
不过在最后,玛丽亚讲到了他们的告别,以及接下来在米兰再见面的约定,苏菲百感交集,最后只能叹了口气。
“我真是羡慕你,还能在外面跑,哪像我已经被关在这个华丽的囚笼里了,每天要面对那些死气沉沉的脸,听着那些早就听腻了的废话,偏偏还要装作很感兴趣!这受诅咒的生活大概就是我过去这么多年恣肆妄为的报应吧……我妹妹,我奉劝你一句话,轻易不要结婚,哪怕最后要去修道院当院长也无妨,因为嫁错人的结果太可怕了,就像是拿着时光的锉刀一点点在磨损自己的灵魂!当然,我也不是在悲叹我命运多舛,我所拥有的一切已经是足够让绝大多数人艳羡的了,我只不过是,只不过是……”
说到这里,她闭上了眼睛,泪珠缓缓地从眼睛里滚落下来,“我只不过是太想念他了。你来到这里你应该就明白了,为什么我要不顾一切地发疯?因为他才给了我乐趣,和他相处的时间,是我在这里唯一不感到无聊的时光……我知道我犯下了罪孽,大概这辈子完结之后就得下地狱接受惩罚了,不过这又怎么样呢?至少我拥有过我曾经渴盼过的东西了,哪怕灵魂到时候面对审判,我也可以昂首接受裁决。”
看到姐姐垂泪的样子,玛丽亚突然也心里一酸,差点流下了眼泪。
“我倒是羡慕你呢,至少你知道自己曾经拥有过什么——而我,得到了什么呢,一场泡沫罢了。”
如果是旁人,大概不知道玛丽亚到底是指什么,可是苏菲倒是心里非常清楚——在之前,她有意想要撮合妹妹和艾格隆,因此大力游说了妹妹,结果妹妹动了心之后,迎来的却是莱希施泰特公爵潜逃出境的噩耗——这岂不就是一场泡沫?
还没有开始便结束了。
“对不起,是我让你受累了——”苏菲叹了口气。
“你当然对不起我,如果没有你的那些迟疑和拖延,事情又怎么可能到这一步?”玛丽亚冷笑了起来,“我大概猜得到你在想什么,你是觉得那小子年轻,你想要多享受一段美好时光,所以故意要拖延一下是吧?结果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你自己形同坐牢,而我也变成了笑话——”
被妹妹如此无情地揭穿心思,苏菲羞愧地低下了头。
她没有试图狡辩——因为她根本就骗不过自己一母同胞的妹妹。
“对不起,你责备得没错。”她只能再次道歉,“我那时候确实贪心了一点,可是我也没想到事情会有那样的变故啊!谁知道路易莎突然会想起给自己儿子找靠山了,兴致勃勃地去撮合了他和特蕾莎的婚事……而该死的老皇帝居然大发慈悲又同意了!”
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姐妹两个都只能默然无语。
确实,因为苏菲的私心和路易莎制造的意外,把事情引导向了现在这个不可收拾的地步,现在再说什么又有何意义呢?
“没关系,其实也没有那么糟糕。”片刻之后,玛丽亚又重新开口了,“反正我现在还年轻,再看看也没事,实在不行就跟你说的那样,找个修道院当院长算了,反正历代以来皇室公主都有这么干的,我的王兄有那么多姐妹,也没有兴趣非要拿我再当联姻工具不可。”
“我只是说说罢了,我才不信你能够吃得了那个苦头。”苏菲一脸的怀疑。
不用说,她的质疑也直至了要害。
苏菲想了想,突然又想到了什么。
“你打算接下来再见他作什么?”
“了却一些过去积累的怨恨和遗憾罢了。”玛丽亚显然不想多说,只是敷衍着回答,“其实我对他确实挺中意的——要是没有之前发生的那一切该多好!”
沉默当中,苏菲的视线开始变得凌厉起来,不期然间突然柳眉倒竖起来。
“哈哈哈哈……”看到姐姐的样子,玛丽亚捂住嘴笑出了声来,“怎么,都已经这个地步了,你还要管他的事吗?你打算以什么立场管,舅妈?情人?还是债主?”
苏菲这时候才明白,自己又被妹妹捉弄了,她又气又恨,忍不住狠狠地瞪了妹妹一眼——而这也只会让玛丽亚更开心而已。
“别想那么多,其实我只想找找乐子罢了,都已经这个地步了我还能再做什么呢?我只想了却一下心里的遗憾罢了,然后就此再不见面,各过各的生活。”玛丽亚慵懒地舒了一口气,然后仰躺在了沙发上,半闭上了眼睛。“当然,如果接下来特蕾莎殿下因为难产而离世的话,一切也许就会好很多了,真希望上帝显灵。”
59,心潮澎湃
玛丽亚公主的诅咒,尽管有失她的身份,但苏菲心里却并不感到有多过分。
在她自己的心里,也曾经想过类似的问题——如果特蕾莎不幸离世的话,一切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这是,这种诅咒顶多也只是落败者的哀嚎罢了,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如果是那样的话,自然最好,可是……上帝估计不会赐予我们这样的好运气。”她叹了口气,然后又勉强振作起了精神,“唉,最近我可真是苦闷极了,你来得正好,总算让我可以有个倾诉的对象了……如果可以的话,你在这边多待一阵吧,我还有太多的话想要跟你说了。”
“我看挺难的,那个老东西估计看我也挺不顺眼,不会愿意让我长留的。”玛丽亚刻薄地回答,“真是的,他自己废物,还好意思责备别人不敬重他,哼……除了碰巧生在这个家族里,他和种地的老庄稼汉又有什么区别呢?拿别人家男人没办法,就知道找孤儿寡母出气,当年如此,现在还是一样,没出息!”
如此辛辣尖锐的评价,如果在这里被旁人听到了,玛丽亚估计就会立刻被宣布为不受欢迎然后被赶走,但是此时的苏菲听来却反而觉得心里痛快。
她早就想这么骂了。
“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就是碰巧成了这个帝国的主人,我也只能服从他的命令——”苏菲又叹了口气,“再说了,他毕竟也是艾格隆的外公,如果没有他的话,艾格隆也不会出生了不是吗?而且,他毕竟还给我留了几分体面……再说了,骂他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现在都已经是一团乱麻了,谁又能把他怎样?”
玛丽亚看了看周围,确定没有其他人能够听得到她的话之后,她又小心翼翼地凑到了姐姐的耳边。
“我的姐姐,不瞒你说吧,上次见面的时候,我给他出过主意——只要他想办法提前送老东西去见上帝,这就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
和上次的艾格隆一样,苏菲听得也是惊骇万分,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妹妹。
虽然她早就知道妹妹心里毫无顾忌无法无天,但还是没有预料到居然到了这个地步。
她捂住了自己的嘴,免得发出惊叫,然后瞪着她小声责备,“你在胡说些什么!你难道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他离开了,皇太子登基,而他根本没有能力治国,你的丈夫也没那个能耐,从那之后皇室就该你来说了算了。”玛丽亚镇定地回答,“这样难道不好吗?”
“你倒是说得轻巧!如果一个皇帝这么容易被杀死,那这个世界早就乱套了。况且,无论是艾格隆还是我,都承担不起消息稍微走漏之后的后果——”苏菲的理智尚存,所以立刻就驳斥了妹妹的说法,“试想一下,我到时候会是什么下场?”
“所以,你并不是不想他死,而是畏惧后果。”玛丽亚平静地看着姐姐,然后回答。“你刚才口口声声跟我说得好像对一切都认命了,仿佛只想着随波逐流,但是你的心底里并没有这么想——你还在仇恨,你疯狂地仇恨他们,仇恨那些让你失去挚爱又和女儿不得相见的人们……你永远也无法原谅他们,如果有机会,你甚至恨不得亲手了结他们的性命!我知道你是这么想的,因为如果换我在你现在的处境,我也会这么想。”
苏菲哑口无言。
对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并且从小一起长大的人,又能说出多少谎言呢?
“我的心思难道你猜不到吗?又何必多问呢?他让我落到了这样的下场,还几次三番想办法羞辱我,甚至还故意逼着我强颜欢笑去跟特蕾莎的母亲祝福……我恨,我当然恨,哪怕现在想起来我的血液都在沸腾。”片刻之后,她没好气地回答,“只是,恨归恨,我还有理智,我仅剩下的东西已经不多了,我不能再做傻事把这些也都失去。再说了……他年纪已经很大了,时间终归在我这边,只要耐心,上帝终究会仁慈地降下裁决的。”
说到这里,她又想到了什么,“对了,艾格隆没有听了你的疯话吧?”
她还真怕艾格隆听了妹妹的煽动,干出那种无可挽回的蠢事。
“没有,他的反应简直和你如出一辙,就连发怒的眼神都差不多。”玛丽亚微笑着回答,“唉呀,你们可真是相配。”
苏菲暗自庆幸,总算还没有让事情走向万劫不复的境地。
“下次别在这里说这种疯话了,天知道被旁人听到会发生什么!”她严厉地警告妹妹。
玛丽亚却只当做没听见。
她也看得出来,姐姐并没有忘记旧情,更加渴盼着和小情人重逢、旧情重燃的那一天,只是因为现在处境艰难,所以只能暂且潜伏爪牙忍耐而已。她现在是希望用时间来熬死弗朗茨皇帝,然后再得到伸张自己的机会。
很胆怯,但是也很稳妥。
可是在玛丽亚看来,这完全是把希望寄托在运气上面——谁知道这个老东西还能活多久呢?要是还必须再熬二十年的话,那就算等到扬眉吐气的那一天又有什么意义?
当然,她也知道现在再说这个只会更加惹怒苏菲,所以也没有再说下去了,而是转换了话题。
姐妹两个时隔几年重新见面,自然还有太多的话题可讲,她们一直聊故国的事,以及小时候的趣事,让苏菲听得不禁又燃起了思乡之情。
“有生之年如果还能回家看看那就好了。”她红着眼睛说。
“我相信,终究我们可以有心想事成的那一天。”玛丽亚回答,“所以,我的姐姐,你一定不要被悲伤淹没,你要好好地活下去,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毕竟,如果以后不能再讥讽你的话,我也会少了很多乐趣的。”
妹妹的话,让苏菲又是感动又是气恼,最后她用手帕擦了擦眼泪,然后和玛丽亚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放心吧,我会活下来的,既然你们都没有放弃我,我又怎么舍得告别这人间?我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美好时光没有享受呢,现在这些日子,更是让我又浪费了太多时光……是啊,若是有得偿所愿的那一天,我要加倍弥补回来!”
说完之后,她拿过了桌子上的那封信,然后放到了胸口,接着闭上了眼睛,仿佛以此来汲取精神上的力量。
“你写封回信吧。”玛丽亚提议,“多长都行,我给你带过去——”
“谢谢。”苏菲重新睁开了眼睛,然后用充满活力的视线看着妹妹。“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份恩情的。”
========================================
就在玛丽亚公主来到美泉宫的第二天,帝国首相梅特涅阁下也来到了这里,觐见这位公主殿下。
这当然不是他的本意,只是公主殿下特意表示希望和他见面,所以他也只好勉为其难,在百忙之中抽出点空了。
虽然除了她的姐姐之外,并没有任何一个人为她的到来而感到喜悦,但是她作为巴伐利亚的公主,也理应享受应有的礼遇。
礼节是不能根据人的好恶而改变的,对于这个由几百年的历史以及无数繁文缛节堆积起来的王朝来说,仪式就是它的生命。
很快,首相阁下来到了公主殿下所居住的套间。
和老皇帝一样,一看到这张和苏菲一模一样的脸,他的内心当中就生起了许多不悦,但是和皇帝不同的是,他用精巧的笑容和优雅的举止掩盖了这一点。
“很高兴见到您,公主殿下。虽然今天是第一次同您见面,但是对您我却感觉很熟悉,因为您同苏菲殿下一样美丽。”
“首相先生,见到您我也很高兴。”玛丽亚同样也是满面笑容,“您同我想象中那样优雅,我真为帝国有您这样的栋梁而感到由衷的庆幸。”
“您过奖了——”梅特涅轻轻摇了摇头,“我现在已经是个步入暮年的老家伙了,最近总是有精疲力尽的感觉,只是为了帝国而不得不勉强自己罢了。”
“您可千万要保重身体,我虽然是巴伐利亚人,但我依旧希望您在维也纳缔造的和平能够长期维持下去,让我们享受现在的生活。”公主继续恭维。
“唉,要是每个人都跟您一样想该多好……”梅特涅长叹了口气,“可就是有些惹是生非的家伙偏偏喜欢捣乱,让大家不得安生!”
梅特涅的话意有所指,而玛丽亚自然也知道他是在说什么。
“您放心吧,我们巴伐利亚人并没有给世上添乱的意愿……”她笑得眯起了眼睛,“我们之所以招待了莱希施泰特公爵,只是为了感谢他赠送给我们家族一顶王冠而已——平心而论,有这样大的恩惠,难道我们能无动于衷吗?那也太丢脸了。”
“道理是这样没错,但是最好小心一点,那个小家伙是个惹祸精,给我们所有人添了多少麻烦!我觉得你们抽身事外才是上策。”梅特涅半是感慨半是威胁地说。
“自然,我们懂得分寸,也知道应该怎样按照自己国家的利益行事。”玛丽亚不动声色的回答。“而且,他现在也离开了巴伐利亚,接下来他做任何事都跟我们没关系啦,我们国家也绝对不会参与到他的事业当中。”
然后,她从旁边拿过了一封信,再送到了梅特涅的面前,“说到这里,在我临行之前,公爵曾经委托我送一封信给您,我不知道您愿不愿意接受。”
“没关系,我们虽然关系破裂了,但总归也有几分情分在,不至于连通信都不行。”梅特涅笑了笑,然后接过了信。
他撕开了印泥打开了信件,快速地浏览完了,然后立刻将视线放到了玛丽亚身上。
玛丽亚只是保持着平静的微笑,仿佛对一切都不知情。
艾格隆在心中提到了珂丽丝忒尔的事情,并且以私人身份请求梅特涅帮忙,为她提供应有的教育,为此愿意给出相应的经费——梅特涅的私人腰包还能够得到另外一份。
玛丽亚知道内情,但无论是从奥地利的立场考虑,还是从她自己个人的立场考虑,她都必须装作自己不知道珂丽丝忒尔的存在,也必须装作和整个事件无关。
“好的,我知道了。”片刻之后,梅特涅将信随手塞到了口袋里,然后含糊地回答,“谢谢您的辛劳。”
接着,他突然又笑了起来。
“事实上,在不久之前,我刚刚收到消息——有关于莱希施泰特公爵行踪的消息。”梅特涅首相面带笑容地看着玛丽亚公主,“您有兴趣听听吗?”
“您请尽管说吧。”玛丽亚回答。
“他跑到法国境内去了。”梅特涅慢吞吞地回答。
“什么?!”玛丽亚大为惊讶,脱口而出,“不可能吧,这不是找死吗?”
在这个年代,欧洲大陆上并没有覆盖电报网络,也没有到处覆盖无孔不入的新闻媒体,所以玛丽亚在前往奥地利的路上根本就没有听过,直到现在她才知道这样一场风波。
难怪他一直对我讳莫如深,原来是玩这样的冒险!
梅特涅一直都在暗中观察玛丽亚的表情,从她的神态当中,他认为玛丽亚是真的完全不知情。
看来那个小家伙并没有对她寄托多少信任,他和巴伐利亚王室也没有进一步的勾结——不过这也很正常,并没有出乎他的预料。
巴伐利亚的国力,对比起法国来实在太孱弱了,路德维希国王再怎么利令智昏,也不至于敢于公开站在皇位觊觎者这一边,同波旁王朝对抗。
既然确定了这个事实,梅特涅也不再卖关子了,而是继续说了下去。
他大致地说到了那个少年人的所作所为,以及他在法兰西境内所发表的宣言的大致内容——这些东西都已经作为爆炸性新闻在各国传开了,根本算不上机密,所以梅特涅也没有添油加醋,只是陈述了事实。
虽然对梅特涅来说这好像只是个谈资,但是玛丽亚心里听得心潮澎湃。
只身冒险潜逃回国,还敢在公众面前露面,何等胆大妄为,又是何等肆意任性!自己刚刚还在嘲笑他胆小,现在看来是小看他了。
也对,如果不是这样的人,他又怎么会走到今天这步呢……了不起。
正当玛丽亚还在沉思的时候,梅特涅再度开口了。
“殿下,您之前跟他见过面聊过天,那么您知道他接下来会打算干什么吗?或者有什么猜测吗?”
“很遗憾,我完全不知道,他也没有跟我说——”玛丽亚摇了摇头,没有露出任何痕迹,“您想想看,他这种人又怎么会跟我交心呢?”
梅特涅心想也是,所以也没有再做纠缠。
接下来,两个人按照礼节说了一大堆无关痛痒的客套话,而彼此的心思都已经飘到九霄云外,等到了合适的时机立刻各自告辞了。
玛丽亚心里知道,自己在这里呆不久了,皇帝陛下恨不得马上下逐客令,让自己这个不受欢迎的客人赶紧离开。
但是她无所谓,她已经在期待着自己下一个目的地了。
60,米兰
好雨知时节。
就在这个春夏之交夜晚当中,雷声隆隆,惊天动地,随之而来的就是淅淅沥沥的雨滴。
细密的雨水拍打在树林上、泥土上、各处的建筑上,将这片大地变成了一个湿润的世界。
不同于暴虐严苛、希望带走人们身上最后一丝热量的冬雨,而现在的这场雨,则像是上天赠予人间的礼物,滋润地上的生灵,为他们驱走闷热,带来渴盼的清凉。
就在这个沉闷的雨夜当中,艾格隆带着自己的几个护卫们一起,悄悄地来到了米兰城郊外。
他现在穿着黑色的雨衣,整个人都融入到了黑夜当中,借助着仅有的星星点点的幽暗灯火,在无人的道路当中行走。
这场大雨并没有影响到他的心情,相反越是接近夜幕当中的米兰城,他的心情越是愉快。
他在不久之前,刚刚完成了一项壮举,他潜入到了法兰西境内,然后在民众的注视当中发表了宣言。
他靠着自己的冒险之举,轻轻松松地就让自己成为了万众瞩目的焦点,把欧洲舆论场再次搅得天翻地覆。
在离开法国途中,他一路躲躲藏藏,穿越了瑞士境内最终来到了米兰,所以在这一路上他没有什么机会接触外界信息,但是他可以预料到,自己肯定已经做到了这一点。
当然他更加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他,有多少人为他欢呼就有多少人想要他立刻去死,所以他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保护自己的安全。
米兰,并不会是一座欢迎他的城市。
在1815年之后,随着拿破仑帝国的崩塌,奥地利重新夺回了米兰为中心的伦巴底地区,并且在自己的意大利领地上建立了伦巴底-威尼西亚王国,以奥地利皇帝为国家元首。
虽说伦巴底和威尼西亚被并入了一个国家,但是实际上两个地区还是有着各自平行的一套政府,奥地利皇室则派出一位总督来监督这个王国的运行。
现在的总督,就是莱纳大公——他是先皇利奥波德二世的第十二个孩子,自然也是弗朗茨皇帝和卡尔大公的弟弟,自从1818年开始,他就一直呆在伦巴底-威尼西亚王国担任总督,代表奥地利皇帝统治这一片意大利地区。
作为总督的他,和自己的家人一般都呆在米兰。
就理论上来说,这位大公应该算是艾格隆的叔外祖父——当然,艾格隆可不敢去找这位大公去一叙亲情。
艾格隆知道波旁王室现在恨自己恨得要死,绝不能落到他们手中,可是落到哈布斯堡家族手里他的命运就会好多少吗?那恐怕也不见得,自己的外祖父可是一个小心眼记仇的人,自己给他带来了那么大的羞辱,他又怎么可能轻易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况且,当地的米兰人,和法兰西人也不一样。
法国人铭记皇帝带来的光荣,也记得他恢复国家秩序所带来的安全和稳定,但是这些伦巴底人就不一样了。
虽然他们曾经同法国人一样是拿破仑的臣民,但是对法国人他们并不特别抱有好感——这些可怜的伦巴底人,说到底是意大利人,在拿破仑崛起的过程当中,他们成为了首当其冲的被征服者,到处被蹂躏和劫掠,拿破仑依靠着这里的财富完成了自己的原始积累,法军在这片地区大肆烧杀抢掠,制造的种种灾难也铭刻在了当地的历史记忆当中。
而等到了拿破仑创建帝国之后,他们被归并到了以拿破仑为君主的意大利王国当中,但即使这样他们也没有得到什么好处,依旧要承受高额的税收和无休止的兵役,总体来说他们并不那么爱戴拿破仑——哪怕拿破仑理论上来说是个意大利人后裔。
随着帝国陷入到无休止的战争当中,越来越繁重的压榨让米兰人的反抗情绪越发浓烈,而帝国末期不断的军事失败,更加增添了当地人起来反抗帝国的勇气。
在1814年4月20日,米兰爆发了大规模动乱,而当时的意大利王国财政部长朱塞佩-利纳,甚至在被暴民抓住之后私刑处死。
可想而知,帝国在他们心中到底是个什么形象。
当然,唯一让艾格隆有点欣慰的是,伦巴底人也不太喜欢奥地利人。
平心而论,相比于拿破仑帝国的统治,奥地利人的统治现在要宽松许多——奥地利帝国并不像法兰西帝国一样横征暴敛,甚至还允许伦巴底人在一定程度上自治,而且米兰作为地区首府,在这个新的和平时期,经济发展也很快。
但问题就在于,在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帝国的冲击下,伦巴底人,尤其是那些上层精英分子开始觉醒起了民族意识。
他们认同自己为意大利人,并且已经厌倦了历史上持续不断的被入侵、被法国人或者德意志人轮流统治,他们不想沦为二等公民,被视作无足轻重的边疆地区,他们希望出现一个意大利人自己的国家——而拿破仑一度捏合出来的意大利王国,恰好又某种程度上符合他们的期待。
他们想要一个意大利人自己创建的意大利王国。
而如今的意大利在政治上又回到了法国大革命前那种四分五裂的状态,北方被哈布斯堡家族统治,南方被波旁家族的两西西里王国统治,中间则是一堆破烂小邦国。
面对这种残酷的现实,伦巴底人并不觉得靠自己就能够推翻奥地利人的统治,于是他们把希望寄托在了旁边的撒丁王国那里。
撒丁王国本来只是一个小邦,在拿破仑战争当中,在欧洲大陆上的皮埃蒙特等领土被拿破仑直接一路横扫,但是在法兰西帝国覆灭之后,它不仅恢复了旧有的领土,而从维也纳和会当中拿到了热那亚,实力得到了壮大。
梅特涅在维也纳会议上做出这项安排,其初衷正是为了在奥地利和法国之间,塑造一个有实力的缓冲国,作为对法国扩张的守门人,承受第一波打击。
这个算盘确实打得不错,但是他忘记了一个事实——奥地利自己同样也会成为撒丁王国的目标。
法兰西帝国覆灭之后,法国势力暂时退出了意大利舞台,接下来还控制意大利领土、尤其是最精华的北意大利领土的,就是奥地利人了,于是他们成为了新兴的民族主义者的眼中钉。
拿破仑带来的灾难,已经远离了这片土地,曾经的伤口也在慢慢愈合,渐渐地人们也会淡忘这些灾难,转而注意起了他带来的那些积极的部分(尽管也许并非他的本意)。
正因为民族主义的烈火开始燃烧,于是统治着这个王国的古老的萨伏伊家族,也成为了这些意大利人精英分子眼中统一的希望。他们要么公开表示、要么暗中希望由撒丁王国领头,以意大利人的枪炮来统一意大利,驱逐所有外来干涉势力,一扫千百年来的屈辱,让这个四分五裂的国家重归一统。
而古老的萨伏伊王室,此时为了自己权势的扩张,也在暗中迎合这样一股民族主义思潮,想要把这股力量借为己用——在这个年代的欧洲,封建领主扩张领土的本能,和民族主义者们解放祖国的光辉梦想,在某个历史阶段确实会奇妙地结合起来,这并不是唯一的例子,也不是规模最为宏大的例子,甚至就制造的灾难来说,也排不上号。
在原本的历史线上,梅特涅的算盘完全落空了,这位外交家毕竟还是一个18世纪的人,他以各个封建王国的办法来处理当代的问题,并且一度还确实处理得不错;但19世纪泛滥于欧洲各地的民族主义思潮对他来说是那样陌生,至于封建王室与民族主义思潮的苟合对他来说更是闻所未闻,更别说提前预防了。
不管他原先是如何想的,总之,萨伏伊王室就此成为了奥地利心怀叵测的敌人,它不断地煽动伦巴底地区对奥地利人的反抗情绪,并且在1848年趁着维也纳闹起了革命,武装进攻了伦巴底——只可惜被挫败了。
而在失败之后,萨伏伊王室依旧贼心不死,依旧执着地想要完成大业。为了卷土重来,它甚至转而投向了法国的怀抱——1848年之后,路易-波拿巴当选法国总统,并且在1852年成为法兰西第二帝国皇帝,而撒丁王国立刻就向他靠拢,寻求他的庇护,以此来作为对奥地利复仇的靠山。
为了讨好波拿巴家族,萨伏伊王室下了血本——维托里奥-埃马努埃莱二世国王,把自己的女儿克洛蒂尔德公主嫁给了拿破仑三世的堂弟。
拿破仑三世也投桃报李,他本来就想要狠狠地打击一下奥地利,报当年的一箭之仇,现在得到了一个小跟班,自然更加乐得如此。
在1859年,撒丁王国、法兰西帝国先后对奥地利宣战,并且最终靠着法军在马真塔战役的决定性胜利,让奥地利人不得不让出了伦巴底,撒丁王国几十年的夙愿终于成真,踏上了统一整个意大利的决定性一步。
奥地利人对意大利统治的终结,居然是由萨伏伊家族完成的,这实在让人始料未及——毕竟历史上哈布斯堡皇族和萨伏伊王族联姻了许多次,甚至共同并肩作战,对抗了拿破仑。
维也纳会议上对撒丁王国的精巧安排,却由于旧时代的野心和新时代的思潮,而走向了与当事人愿望完全相反的结果,这是何等的啼笑皆非……
当然,对此时的艾格隆来说,这些发生于“未来”的事情,也只能当成是参考了。
眼下伦巴底地区的贵族们,也还只是在心中嘀咕一下要摆脱奥地利人统治,或者顶多把自己的子弟派到撒丁王国去学习,建立人脉关系,还没有真正有胆量去公开谋求独立,奥地利人对这块土地的统治,看上去还是那样坚如磐石。
他尊重这一点,也不打算挑战奥地利官方对自己的耐心。
他来到这里,只是为了解决一些旧日的问题而已。
之前,在母亲那里,他得知了他之前瞎编的财宝掠夺队伍居然真的存在;而后来,在他的义兄欧仁那里,他得到了更进一步的信息。
欧仁亲王同样知道这些人的存在——毕竟,他曾经是意大利总督,代表皇帝统治这片地区,这些人的活动是瞒不了他的。
但是他没有深度介入这些事,因为他不想沾染上盗墓贼的恶名,只是在必要的时候为这些人找一些方便而已。
但是即使如此,他依旧掌握到了许多有关于他们的信息。
在欧仁亲王带着家人们逃离米兰的时候,因为形势已经变得非常混乱,所以他不敢去找这些人并且把财宝带走,因为那只会让他的逃离变得更加危险。
但是,在内心深处,他依旧认为这些财富是属于帝国的继承人的。
于是在他的生命中的最后时光当中,他在撰写回忆录的同时,从自己记忆当中挖掘出了自己还记得的相关信息,并且把它们都记录了下来,然后作为遗稿封存了起来。
如果艾格隆依旧身处奥地利人的控制下,未曾有机会拜访他的家人,那么这些遗稿就将一直长眠于匣子当中不见天日;如果艾格隆有一天摆脱牢笼来到他的家人面前,那么他就将完成自己最后一项心愿了——而且也许是他最后能够为义父的继承人帮上的忙了。
艾格隆确实做到了,他拿到了义兄最后的馈赠。
这些遗稿,现在就藏在艾格隆的怀中,即使是天上下着的大雨,也没有能够损害到它们半分。
在黑暗的夜幕当中,雨水倾泻而下,把这些小路冲刷得坑坑洼洼,然而艾格隆心中燃起的火焰却随着距离的接近而越烧越旺。
他抬起头,注视着远处城中的灯火,眼睛里燃烧出了贪婪的火光。
平心而论,他并没有把握自己真的能够得偿所愿;而且现在的他,也并不一定非要把所谓的珍宝搞到手不可。
但是,他不想失去任何命该属于他的东西,这是他一生当中唯一的偏执,他就是为此而奋战至今的,这一次同样也不例外。
“我要将它们吞噬殆尽,属于我的将永远属于我。”他小小的呓语,轻巧地消融在了雨中。
61,行迹与筹划
在雨夜当中,艾格隆带着自己的随从们来到了米兰城的郊外,他并没有贸然在这个时候试图进入到米兰城中,而是准备在周围找一个落脚点。
之前已经说过,米兰人对波拿巴家族并没有多少好感,而现在统治米兰的奥地利人同样也对艾格隆有所嫌隙,他不能冒险暴露身份。
好在,在之前离开巴伐利亚之前,他就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了。
他在送走特蕾莎的同时,还派出了自己的秘书莱昂-埃斯波西托悄悄南下前往米兰,为自己准备一个相对安全的落脚点。
莱昂是维托里奥-埃斯波西托红衣主教的“侄子”,他的家族在意大利颇有势力,艾格隆相信他能够完成自己的任务。
事实上莱昂也确实不负所托。
在来到米兰之前,艾格隆还特意派人先来到米兰,联系上了莱昂,确定了他现在一切顺利之后,他才趁夜潜入到这边,让自己来到这个目的地。
夜幕深沉,阴云和雨水让四周本就不多的行人完全绝迹,他们这一群人在向导的带领下来到了一座庄园外,然后静悄悄地走了进去。
当艾格隆来到宅院当中时,早有准备的莱昂-埃斯波西托走过来迎接了他。
“陛下,好久不见。”他的秘书满面笑容,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礼。“我终于又可以在您身边效劳了。这里是我为您买下的庄园,现在里面的仆人也都已经遣散了,只有我们的人留在这儿,您尽可以把这里当成您的落脚点。”
“好久不见,莱昂。”艾格隆换下了雨衣,然后再转头看向了对方。“你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诉我吗?”
“有是有,陛下。”莱昂点了点头,“您的壮举令整个欧洲倍感惊愕和震动,哪怕是我们这个地方,也有人在为您窃窃私语。当然,有些人称赞您,有些人在咒骂您……”
“这个不重要。”艾格隆摇了摇头,“我不在乎人们是称赞我还是咒骂我,我只唯恐所有人忘记我。既然他们现在都在念叨我的名字,那我就成功了。”
话虽如此,但是艾格隆其实很重视自己的形象,他真切地希望自己能够在这一次的冒险当中继续树立起自己英勇无畏的形象——不过,眼下法国那边的消息还没有传过来,他也不知道舆论到底是如何发酵的。
但是他猜想,一定有很多人在为自己欢呼雀跃。
“您现在一定很累吧?”莱昂看出了艾格隆身上的疲倦,“已经有人准备好水了,您可以先洗个热水澡。”
“很好。”艾格隆点了点头,然后转头又看向了跟着自己一起过来的人们,“你们也各自安顿下来吧,安德烈,等一会儿你和莱昂一起来我的房间,我有事情要跟你们交代。”
“是!”安德烈-达武和莱昂一起答应了下来。
接着,艾格隆跑到了,换下了已经被淋湿、而且沾满了泥尘的衣物,然后泡了一个热水澡。很快,他身上的疲惫被一扫而空,换上了新衣服之后,整个人都好像焕然一新。
他回到了主人的房间,而这时候,自己这两位心腹已经都等候在这里了。
一看到艾格隆,他们纷纷站起来行礼致敬,而艾格隆只是轻轻点头,示意他们重新坐下。
接着,艾格隆打量了一下他们的脸。
“莱昂,你是有什么问题想要问我吗?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艾格隆笑着问。
“陛下,我心里确实有些疑惑。”被艾格隆说出了心事,莱昂尴尬地点了点头,然后干脆不再犹豫了,“为什么您要特意来这边呢?这里对您来说虽然没有法兰西那么危险,但是毕竟也有潜在的风险,一旦奥地利人得知您的行踪,他们会怎么做,实在没有把握……”
艾格隆看了看安德烈-达武,发现虽然他一直没有说话,但是脸上也是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
在他们看来,既然在法兰西的冒险活动已经结束,艾格隆就应该尽快回到约阿尼纳和自己的妻子特蕾莎汇合,策划下一步的行动,顺便等待孩子的降生,不应该跑到哈布斯堡家族的控制地区里再一次冒险。
艾格隆知道,现在不应该再对他们守口如瓶了——他们都在自己的身边,是自己必须借助的力量,正因为如此,他不能让他们对自己的意图一无所知。
他要选择性地说出一部分真相。
“你问得很好。”艾格隆轻声回答,“我想,我也应该告诉你们了。”
两个人立刻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其实这个故事说来很长,我也没有兴致从头到尾来跟你们解释一遍。”艾格隆立刻开始向他们解释,“简单来说,我从我的义兄欧仁亲王那里,找到了他给我遗留下来的文件,他告诉我在离开意大利之前,帝国曾经在这里留下了一些宝物珍藏,他希望把那些东西都留给我,因为我是帝国的继承人。”
“珍宝?”安德烈和莱昂都颇为惊愕,于是面面相觑。
“是的,那些年当中帝国统治着这一片土地,自然也积累了不少财富。”艾格隆点了点头,“当时奥地利人打过来的时候兵锋很急,欧仁亲王离开这里的时候也颇为仓皇,他来不及去把这些珍宝都搜集起来带走,而是让它们继续流落在了这里。”
艾格隆故意隐去了这些珍宝的真正来源,一来是因为他不想在这些人心目中毁损帝国的形象;二来,他觉得根本就不需要在乎什么来源,只要是帝国的,那四舍五入就是他的,谁管什么原主呢。
他的解释,也稍稍解开了两个人心中的疑惑,至少他们得到了一个可以理解现状的理由。
“我明白了,陛下,如果有这样一笔财富的话,确实对我们来说是极大的帮助。我也感谢您对我的信任,肯把这些告知给我。”莱昂-埃斯波西托回过了神来,“那么,它们在哪儿呢?”
“不知道。”艾格隆摇了摇头。“我的义兄并没有直接和保管这些财产的人打交道,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处理那些财宝的,他当然不可能知道它们的下落了。”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当然,我也不是一头雾水,他给我提供了一些关键的信息。”
“您是指什么呢?”安德烈-达武问。
“他给我留下了几个人的大致信息,以及他所知道的其他所有一切,都封存在他的手稿里面。”艾格隆回答了对方,“这几个人是直接负责人,而且用伪装的身份掩护自己,长期在意大利行动,这些身份里有贵族也有富商。可以想象的是,既然在之前帝国垮台的时候他们并没有被奥地利人问罪,那就说明他们利用局势的混乱,把伪装的身份变成了真的,摇身一变又成为了奥地利皇帝的臣民——并且,他们利用那一笔财富,让自己变成了真正的上流人士。”
“他们是叛徒。”安德烈-达武恶狠狠地接过了话,眼睛里也闪过了狠厉的光线。“一定要严厉制裁他们!”
他忠于波拿巴家族,对他来说,那些财富都是波拿巴家族的财产,自然也只能归他效忠的主君使用,之前陛下没有恢复自由也就罢了,在陛下已经恢复自由的时候还没有将这些财富归还,那只能用“叛徒”来形容。
对叛徒,那自然不需要客气。
“你说得对,安德烈。”艾格隆点了点头,“但是我们首先要找出他们。我们先在米兰找到其中一两个人,然后顺藤摸瓜,把他们所有人尽可能都揪出来,让这些财富物归原主。”
“陛下!”莱昂好像想到了什么。“您刚刚说,他们之前有伪造的身份,而欧仁亲王已经离开这里十几年了。那么有没有可能他们在这十几年当中,又更换了其他伪造的身份呢?如果这样的话,那我们在这里也无异于大海捞针。”
“这个问题我也考虑过。”艾格隆点了点头。“但是我认为,他们一定还留下了蛛丝马迹。想要当个贵族不容易,哪怕在贵族遍地泛滥的意大利,想要重新伪造一套能够被上层社会接受的贵族谱系也是非常困难的,必然会有破绽。毕竟,现在时间才过去了短短十几年,还不够他们把自己突然得到的财富解释清楚。”
“这也有道理……但如果他们已经带着钱离开了意大利,那又该怎么办?”莱昂还是有些迟疑。“他们如果去了其他地方,那就没必要解释自己的财富到底从哪儿来了。”
艾格隆不得不承认,对方说得确实也是事实。
不过,他倒是认为,这些一定大部分还留在意大利,毕竟在得到了大笔财富之后,他们也不敢离开已经有了合法身份的熟悉地方,轻易去别的陌生环境——不然的话,搞不好人财两空,被觊觎他们财产的人巧取豪夺。
“没关系,不管他们还在不在意大利,只要我们知道他们的存在,我就可以追查下去,哪怕他们躲在天涯海角,我也会把他们一个个揪出来,让他们知道叛徒应有的下场!这不仅仅是金钱的问题了,而是威望的问题。你们都应该知道,在当年,有很多人靠着背弃帝国和波拿巴家族换取了荣华富贵,而我牢记着这些账目,并且准备一一予以清算,现在法国国境之内的那些人,我暂时还没有办法去清算,但是现在这些人,就让他们来首当其冲吧。”
“轰!”
就在他说下这句话的时候,窗外又传来了沉闷的雷声,雨水继续哗哗作响。
艾格隆暂时中断了自己的话,转头看向了窗外,看着划破夜幕的闪电。
“您说得对,陛下!”安德烈-达武心悦诚服地表示了赞同,“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见。”
而莱昂-埃斯波西托则还是稍微有些保留。
“陛下,不管怎么说,您留在这里还是有点危险,虽然现在我可以利用之前的布置以及我们家的关系暂时确保平安无事,但是时间长了,终究会有麻烦。我建议您最好确定一个时限,等到时限到了之后,不管您得到了什么成果,立即离开这里前往约阿尼纳——请您别忘了,我们现在已经有了立足之地,比起什么宝藏,您的安危才更加重要。现在您若是有什么闪失,哪怕有亿万财富,您的事业也会顷刻土崩瓦解的……没有人可以接替您,哪怕稍稍取代您的地位也不行。”
毕竟是大家族出身,莱昂-埃斯波托西对什么财宝有着超过普通人的免疫力,在他眼里,只要拥有权力,再多的财产也只是弹指间就能够聚集起来,完全没必要和大航海时代的冒险家们一样为了所谓的宝藏拼命。
艾格隆当然也知道这一点,他更知道,对方所说的句句属实。
特蕾莎是奥地利人,在他的部下里面就有人对她不服气;而他的堂兄弟们经过他的几次刻意打压,也已经被边缘化,没有什么威望可言,自然也不可能接替他;至于他的孩子,现在都还没出生呢……
所以,在他的势力范围内,他是无可取代的,所有人都只能对他毕恭毕敬,等待着他做决定——而这正是他刻意为之的结果,他要确保自己的权威不受任何牵制。
对这番肺腑之言,艾格隆也当然予以了正面认可。
“好吧,那我们以十天为期吧。十天以后,不管有什么收获,我们都离开这里,你觉得如何?”
莱昂沉默了片刻,最后点了点头。
“陛下,既然这样的话,那我没有什么话可说了,我会尽我所能,确保您在这段时间内平安无事……我为您的安全负全责,我以我的家族名誉担保。”
艾格隆忍不住笑了出来,然后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得了吧,莱昂,别为自己承担额外的责任,就连上帝也不敢说为我的安全负全责呢。既然这是我做出的决定,那我当然应该自己负责,你做好你分内的工作就行了。”
而这时候,安德烈-达武突然也有些尴尬了。
“陛下……”他眼神闪烁地看了一眼少年人,然后小心翼翼地问,“我记得您跟玛丽亚公主约好了在这里会面,如果十天之内她没来,要不要等她……?”
莱昂的脸色变得非常古怪,似乎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
他们两个都经历过上次艾格隆和玛丽亚初见的场面,私下里也嘀咕过陛下和她的关系,此时突然提出来,不禁都有些尴尬。
“不等!”艾格隆脸微微一红,然后没好气地回答。
62,绑架
“不等!”
看着少年人尴尬的样子,莱昂和安德烈都不禁相视一笑。
他们虽然不知道艾格隆与玛丽亚公主殿下的具体关系(更不知道他与苏菲的那段孽缘),但是有了上次的经历之后,他们心里都暗暗觉得这两个人关系非同寻常。
而在离开,他们约好在米兰再见面,更是佐证了两个人心里的想法。
当然,对陛下的私生活,他们都没有兴趣干涉,只要他保持清醒的头脑放在家族的事业上就行了,说白了这些王孙公子们又有几个不是这样呢?当年波旁王室在流亡的时候也没耽误他们招蜂引蝶嘛……
既然已经说到这份上了,他们也不再多说,纷纷领命而去,把艾格隆一个人留在了房间里面休息。
不过,虽然此时已经是深夜,但是艾格隆还没有多少困意,外面时不时传来的雷声更是让他难以入睡。
他索性走到了卧室里的书架旁边,借助着烛光找了一下摆放在上面的书本,然后随手从里面挑了一本讲述意大利战争的历史书籍翻阅了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正当他看得入神的时候,卧室的门突然轻轻地被敲响了。
“谁?”艾格隆放下了书,然后警觉地看向了门口。
“陛下,是我。”门外又传来了安德烈-达武的声音。“您现在方便吗?”
艾格隆心里略微有些疑惑。
按理说来这么深夜了,他不应该再来打搅自己了——除非出现了什么意外情况。可是从他的语气来说,又不像是突发了什么意外。
算了,不用想那么多,把他叫进来就知道了。
于是艾格隆走回到了门口开了门,让安德烈-达武一个人进来了。
“安德烈,你特意一个人又跑过来,是有什么话要说吗?”艾格隆不耐烦地问。
“陛下,我……”安德烈-达武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自从我来到这边之后,我突然有些坐立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人在暗中窥伺我们,或者说在搜寻我们,有一种危险在默默逼近的感觉。”
“噗哈哈哈……”艾格隆忍不住笑了出来,“安德烈,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愁善感了?你说哪一天没人想要杀我?如果因为这个就坐立不安的话,你早就应该每天都睡不着了。”
“您教训的是。”安德烈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所以我个人也觉得很荒唐。也许是最近我们一直都在逃亡,所以我心里积累了太多压力,开始疑心暗鬼了吧。”
接着,他话锋一转,“但不管怎么说,您的安危对我们来说是最最重要的,而我更加被您授予了保卫您安全的重任,所以哪怕可能是我多想了,我也必须提醒您,并且自己也打起精神来面对。”
然后他又笑了起来,“说来好笑,这种感觉上一次我也体验过。”
“嗯?在哪儿?”艾格隆反问。
“在面对艾格妮丝小姐的时候。”安德烈略微尴尬地回答,“我不知死活地向她挑战,在我们两个面对面站着,即将交手的时候,她看着我,而我的心里就生出了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那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恐惧感,这种感觉和今天很像。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才无法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跑过来提醒您。”
“怎么?你的意思是艾格妮丝要从法国跑过来杀了我吗?”艾格隆禁不住又是大笑了起来,“那正好,我正愁一路旅途无聊呢,她要是敢来,我就把她逮住留在这里陪我解闷!”
这个略带着点颜色的玩笑,把安德烈也逗乐了,“怎么可能!艾格妮丝小姐没有与您为敌的理由,她也不会对您这么做——我只是担心有类似的危险发生在您的身边而已。更何况,这次您是在一个对您有敌意的地方去寻仇寻宝,更加加重了我的忧虑。别忘了,之前您要么有一支军队在身边,要么是在对您不含敌意或者给予庇护的地方呆着,您的人身安全都有确切保障,而现在您只带着几个人,在奥地利人的领地上,谁也无法确保您的安全。”
艾格隆也收敛起了笑容。
也许安德烈的想法只是空穴来风,纯粹是因为最近积累的压力太大而开始胡思乱想;但是他这份忠心却值得褒奖。
于是,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好了,安德烈,我知道了,我会注意的。另外,这次如果我们真的有什么收获,我希望你再次负责保管和运送它们,决不允许其他人染指。”
之前在他们远征希腊的时候,安德烈-达武就曾经被他授予了看守他那些财宝的重任,这一次艾格隆也不打算有所例外,“莱昂虽然表现很不错,但是他终究来到我身边才半年,现在在我身边,我唯一能够完全寄托信任的人只有你一个。”
“请您放心吧。”安德烈-达武立刻点头答应了下来,“我将尽我一切来完成您的心愿!”
接着,他转身回去休息,艾格隆又重新关上了门。
经过了这一番交谈,他的睡意也已经涌上了头脑,开始感觉困倦了。
不过,他的心情并不如表面上那么轻松,虽然他现在看上去一切顺利,但是客观上同样也是在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会落到万劫不复的境地。
安德烈-达武有一种被危险包围的感觉,他自己又何尝没有?只是,他早已经习惯了这种感觉。
如果因为害怕就迟疑不前,他早就按照祖母的建议找个地方结婚隐居得了。
既然走上这条路,他就不应该再有任何恐惧,而且不管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他都敢于去直面,因为这就是他选择的道路。
他走回到了床边,然后安安稳稳地睡了下去。
=========================================
时间在不知不觉当中流逝,天气由雨到晴,完成了一个个昼夜循环,而米兰城内的市民们也在享受着和往常一样的悠闲生活,完全没有感受到几个不速之客的到来。
就和这个年代的绝大多数城市一样,城市之内最繁荣的地区总是缺不了花街柳巷,人们聚集在这里肆意地饮酒赌博、寻欢作乐,昼夜不分地做着那些亵渎天主的丑行。
在接近凌晨时分,这些肆意作乐的欢宴才逐渐宣告结束,一辆辆马车从这些花街柳巷当中疾驰离开,准备回到自己家中休息。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也混在这些马车之中。
马车上没有任何标识,马匹看上去也颇为平常,因为时间已经很晚了,所以车夫也没精打采,只是按着节奏不断驱动马匹前行。
而在小小的车厢当中,此时正坐着一个乘客——他大概四十几岁的年纪,不过也许是因为长期沉湎酒色的缘故,他看上去要比实际显老一些,头也已经接近秃顶,眼睛里也泛着些许的血丝。
此时,因为酒醉的缘故,他半昏半醒地眯着眼睛,嘴中哼着刚刚在寻欢作乐当中唱出的小调,浑身还散发着浓烈的酒气。
虽然貌不惊人,不过他手上戴着的宝石戒指则足以证明本人身家不菲——这也是他能够享受这种生活的底气所在。
十几年来,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白天饮宴享乐、晚上眠花宿柳的生活,这种生活也消磨了他的意志跟身体,在昏昏沉沉当中,恐怕他早已经忘记了自己来自何方、之前又干过什么。
而对他来说,这种生活也正是他想要的,那些过往的暗色回忆,他只想统统都打包起来埋藏在记忆当中的最深处,就这样过完花天酒地的一生。
米兰是一座被河流以及运河环绕的城市,这些运河始建于十世纪甚至更早,随着时间的流逝,运河的系统越来越复杂,人们为它设计了专门的水道,并且用一道道水闸来调节水位。在这个没有火车汽车的年代里,运河是维系这座古老城市生存的重要生命线,米兰人的衣食住行等生活用品都经由水路输入,就连修建米兰大教堂的那些大理石,也都是从运河上运来的。
而假设在这些运河上面的是一座座桥梁,此时马车正在通过其中一座桥梁。
在黑夜当中,桥下的水流显示不出人或者马的倒影,甚至看不出流动的迹象,简直就像是和梦魇一样浓稠的黏液。
四周一片寂静,不远处的民居都已经熄灭了灯火,只有马车上的灯在散发着微弱的光芒,照亮前路,也抵御着黑暗的侵蚀。
正当中年人还在昏昏沉沉地回味刚才的缠绵时,马车突然出现了一点点讨厌的震颤,让他稍微有些惊醒。
他下意识地叫骂了一声,但并没有当一回事,毕竟马车在夜间赶路,磕到石块或者砖头实在太正常了。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有些不对劲了,因为马车在微微减速。
“怎么了?你这个白痴!为什么停下来?!”中年人睁开眼睛,然后对车夫破口大骂。
“老爷,前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挡着。”前面传来了车夫委屈的回答。
中年人心里突然生出了一股不祥的预感,接着他将头伸出了窗外,然后试图借助微弱的灯光看清楚前面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模模糊糊地看到,有一大团黑色影子正横亘在马车的路线前方,似乎正等着他们撞过去——而且,由于能见度太低,此时两边的距离已经非常接近了。
有强盗要劫路吗?中年人脑海中闪过了一个想法。
然后,他又闪过了一个更加让人心惊肉跳的想法。
“转向!转向!”他焦急地对车夫大喊,“该死的,我们原路回去!”
虽然他死命在催促,但是,现在在桥上的马车想要转向又谈何容易,车夫虽然勉力控制马车,但是还是只能稍稍偏开路线,依旧向着那一团黑影靠近。
这时候两个人都已经可以看清了,在他们的面前横着一辆马车,而在马车旁边,有几个人正站在黑暗当中。
中年人看不清这些人的样貌,但是此情此景足以吓得他魂飞魄散。
他心一横拿起车厢当中藏着的手枪,然后趁着马车在减速的空档,直接打开车门往下跳了下去。
这些年花天酒地的生活,让他身材走样、动作也不再如同当年一样敏捷,但是此时此刻,危险激发出了他多年未有的状态,让他又稍稍找回了一点当年的模样。
他往下跳,正好落到了运河边的湿泥上,这些让他的手脚顿时感到一阵温凉。
他顾不得肮脏,连滚带爬地就想要沿着河边跑。
一边跑,他还往后面开了一枪——毫无疑问,这样开枪不可能打中任何人,但是他的目的本来就不是为了打中敌人,而是为了惊醒这座沉睡当中的城市。
在电光石火之间,他执行了所有这些动作,然而他的努力却很快又归于失败——就在枪响的同时,从桥下面窜出了一个早就等候在这里的黑影,然后拿起一根棍子就打在了他的脖子上。
如此重重一击,让他顿时头晕目眩,他勉强地维持着身上的平衡,接着想要再往前跑,可是这时候后面的人也已经追了上来,然后抓住了他的手臂,卸下了他的手枪,再给了他腹部打了狠狠的几拳,让他把今晚腹中积累的酒食几乎全部吐了出来,人也晕了过去。
接着,他们一人抓住一只手,强行地把他拖回到了那辆挡路的马车上。很快,他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就彻底消失在了阴沉的夜幕当中。
桥下古老的运河依旧在静静流淌,它已经见证了人间太多太多的悲喜剧,刚才的那一幕并不值得它铭记。
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中年人发现自己终于重新见到了光线——在迷迷糊糊当中,他发现好像被带到了一个房间里面,被扔到了地毯上。
借助着烛光,他发现他的面前站着几个人,为首的是一个穿着便装的少年人。
虽然这个少年人看上去斯文俊秀,并非凶神恶煞之徒,但是看到他之后,中年人却瞬间睁大了眼睛,视线里只剩下绝望。
“先生,您可让我们一番好找。”随着口唇的移动,少年人的脸上有阴影浮动着,他往前走,然后从容地站在了他的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不过,结果总归是令人满意的,我们还是见到面了。”
63,拷问
“不过,结果总归是令人满意的,我们还是见到面了。”
艾格隆说完之后,悠然俯视着对方。
他没有做自我介绍,因为事到如今他根本不需要介绍自己了——光是这样站在对方面前,对方就应该明白自己大限已到了。
没错,既然已经被抓到了这里,那么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这个可怜的家伙都肯定活不下去了,接下来只是选一种死法而已。
果然,在他问出问题之后,中年人表情有些抽搐,眼睛里也闪过绝望的神色,但是随即他立刻挣扎身体,装作完全听不懂的样子。
艾格隆皱了皱眉头,然后不耐烦地在对方的肚子上踢了一脚,
“都到了这份上了,就别再浪费大家的时间了。要不我跟您明说了吧,您并非意大利人,而是一个法国人,只是使用了化名在这片土地上落地生根了而已。而且您并不是一个人自由移民过来的,您是跟着皇帝的大军一起过来的,他赐予了您一项秘密的任务,而您……辜负了这项任务。所以,现在我是过来讨取我应有的东西,而您必须配合我,因为您没有了别的选择,塞缪尔-鲁索先生。”
艾格隆只知道这个化名,并不知道对方的真名,不过对他来说这无关紧要,反正都只是个代号而已。
因为艾格隆踢的一脚,这个中年人又发出了一声发出了一声惨叫,在地上不断抽搐着身体,不过很显然,他心理上的痛苦要远远超过身体上的痛苦。
他一边吸着气,一边抬起头来,用恐惧和仇恨的眼神看着少年人。
“你……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些话?”他嘶声反问,“什么叫你应有的东西?”
对于对方的质问,艾格隆稍稍有些不解,不过他现在反正有的是时间,而且心情也不错,所以也没有再给对方一脚,而是平静地回答了对方的问题。
“我是罗马王,世界上除了我之外,有谁更有资格得到那些财富的归属权?当年它们为拿破仑所有,现在自然也应该为我所有,没有比这更天经地义的事情了。”
“呸!天经地义?除了科西嘉的几亩破地之外,有什么东西是天经地义属于他的吗?”中年人骂了一声,他嘴角的口水也和着血沫一起流了出来,让他的样子显得更加狼狈,“他带着我们来到意大利,然后放纵我们到处抢掠,还有杀人,这是天经地义的吗?财宝古董,政权,国土,皇位,还有你的母亲,他有什么东西不是抢过来的?如果讲究什么天经地义,你根本就不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痛骂了几声之后,他稍微解了解气,然后继续颤声说了下去,“我们给他卖命,做下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帮他聚敛了那么多财富,他回报一些东西给我们,这才是真正的天经地义吧?他的帝国完蛋了,而我们难道还要为他殉葬吗?我们难道就不能去寻找新的生活吗?天经地义……哈哈哈哈,简直笑话!”
虽然他说得非常难听,但是艾格隆却一直都静静地听着,任由对方发泄。
比这些更难听的骂人话他都听了不知道多少,区区这么一点骂声根本就不足以震动到他——况且他又何必跟一个将死之人斗气呢?
另外,平心而论,他的话似乎也有点道理。
可是……艾格隆这次跑到这边来,并不是来讲道理的。
或者说,他的“道理”,和其他人的不太一样。
“看来您还没有确切地理解,我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等他说完之后,艾格隆平静地说,“您当初为我的父皇效力,而且是如此敏感的任务,难道您认为自己还有什么退路吗?您以富商的身份在这片土地上跑来跑去,是谁保护了您,并且给予了您伪装自己的资本?我实话说了吧,和那些财宝一样,您也是他的私人财产——您是绝对没有任何别的路可走的。哪怕帝国遭遇了挫败,皇帝也客死异乡,但是我还活着,您就必须继续为我效力,这才是您保住自己生命的唯一办法。”
听到了这番话之后,中年人惨然笑了起来,“谁在乎你啊?当年你不过是几岁的小孩儿而已,有什么值得我们效忠的?我倒是要怪那些奥地利人没把你看紧点,让你居然活着离开了!”
此言一出,艾格隆倒是没什么触动,但是安德烈-达武却听得勃然大怒,他一直都看着此人口出狂言,此时终于已经忍耐不住了。
“陛下,我看他还没搞清楚自己在哪儿,让我来提醒提醒他吧!”他目露凶光,俯视着地上的中年人,只等艾格隆一声令下就要让对方好好吃吃苦头。
艾格隆先抬起手来,示意安德烈-达武先等等。
“您以为激怒了我,就能让自己死得快一点了吗?如果是这么想的话,那您就大错特错了,因为您刚才说的这些不敬的话,我不会让您那么轻易地死去的。”
虽然他的语气平淡,但是中年人却顿时就面如死灰,仿佛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正如艾格隆所说的那样,他自从看到这个少年人之后,就知道自己没有活着离开的希望了,只想尽快、尽可能轻松地死去。
然而,这一份最后的希望,也已经破灭了。
一想到自己接下来将要经历什么,他突然有些不寒而栗。
如果他对折磨人的方法一无所知,可能那种恐惧还不会太厉害,可是当年他在为皇帝私下里“干活”的时候,不知道曾经拷问过多少人,见识过多少血肉模糊的惨状,他太明白“痛苦”到底是什么具体的模样了。
正因为明白,所以才会知道其中的恐怖,而他更加知道,现在的他绝对无法躲过这种恐怖,只能静静地等待痛苦的降临。
也许当年自己在干那些活的时候,就注定会有今天了吧……他在内心中绝望地想。
看到对方面无人色的样子,艾格隆终于感到了些许满意。
但这还不够。
“想来,这一年多当中,您应该也听说过我的名号,那您应该清楚,我不是一个残暴的人——今天,只要您跟我把一切都老实交代了,我倒是可以考虑从宽发落。于情于理,您都欠我太多东西了,所以现在您需要为自己赎罪。”
“什么赎命……哪怕我把我所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您,哪怕我把我的财产都奉献给您,我也没办法给自己赎命!”中年人露出了绝望的笑容,似乎已经放弃了最后的希望,只等着痛苦施加到自己身上了。
“当然了,当然了,您一定会死,我不屑于在这种问题上耍花招骗人。”少年人点了点头,然后又冷笑了起来,“但是您一定也知道,即使是死,也会分了很多死法的,有些死法痛苦至极……我相信您不愿意尝试一遍的。”
说到这里,艾格隆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说实话,我并不专长于拷问,身边也没有这样的专家,我们只能以比较原始的方式来一一尝试,不过不要紧,既然您已经在我们身边了,我们有的是时间请教您,还请您仔细品味之后再一一予以指点,毕竟您一定比我们经验更加丰富。”
接着,艾格隆微微眯起了眼睛,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然后他又挑了挑眉头,“比如,我们先从牙齿开始?我们可以把您的牙齿统统都拿下来,反正您也不需要考虑以后如何品味美食的问题了——如果这都不能让您服气,那我们再考虑其他的办法。”
虽然艾格隆的语气非常从容,但是中年人听得却心头狂跳。
他知道,这绝对不只是一个威胁,这是马上要成真的现实。
当年他还是一个年轻人的时候,他直面过许多危险,但即使是那时候他也称不上是一个勇士,而这些年当中,他更加与“勇敢”绝缘了。
刚才之所以胆敢叱骂这个少年,只是他在被袭击之后的愤怒暂时压倒了理智。
可是现在,愤怒又已经让位给了恐惧,他身体里在多年来的花天酒地当中所剩无几的勇气,此时如同被摔在地上的玻璃杯子一样碎成了一地。
他知道自己承受不了这样的痛苦。
“我……我如果对您有问必答,您……您能够赐我轻松一死吗?”他再也维持不住表面上的尊严了,近乎于哀求着询问少年人。“陛下,我有负于您和您的父亲,对于我的罪行,我愿意用一死来赎罪!”
看着他面如死灰的样子,艾格隆冷笑了起来。“如果十分钟之前您跟我这么说的话,我还可以考虑就此停下,不过现在,您必须为自己刚才说出的那些话负责……至少先付出一点点代价再说。”
说完之后,艾格隆对安德烈-达武做出了一个手势。
早已经跃跃欲试的安德烈-达武,现在终于得到了机会。
他并非是一个嗜杀的暴徒,但是对于帝国的叛徒、对于居然胆敢同时怒骂两代陛下的逆贼,他的心里是不会有任何怜悯的,只有希望马上惩罚他的怒火。
带着这一股怒火,他恶狠狠地瞪着中年人,然后一把把对方拖到了旁边,接着有人抓住了对方的手脚,并且强行掰开了他的嘴唇。
接着,安德烈-达武拿起了钢制的小钳子,而仅仅片刻之后,房间里就回荡起了一声凄厉的惨叫,然后就是痛苦的抽气声。
艾格隆静静地听着,没有任何动容。
他并不是一个喜欢暴虐的人,但是如果有必要,他也不介意使用暴力手段。
他之前面对过惨烈的战场,也看到过野战医院里血流成河的场面,已经有那么多人命因为他而死去,所以他早已经对鲜血和死亡完全冷漠了,这种痛苦的惨叫既不能让他欢喜也不会让他难受,这纯粹只是发生在他面前的普通事件罢了。
很快,又传来了第二声凄厉的惨叫,不过这叫声并没有刚才那么大,显然剧烈的痛苦已经让对方难以自制了。
这就是他想要给的教训。
“停下来吧。”这时候,艾格隆终于发布了命令,安德烈-达武也把中年人直接拖了回来,角落里留下了两颗貌不惊人的小玩意儿,然后又重归寂静。
艾格隆打量着委顿在自己脚下的中年人。
现在他要比刚才还更加狼狈许多,整张脸都惨白吓人,嘴里在大口吸气,似乎想要以此来缓解痛苦,而就在他呼气吐气当中,嘴中的血沫不住地往外冒出来,将他身边的地毯也随之染红了。
“刚才您并未奢望过我会对您怜悯,事实上我也没有承诺过会这么做。”沉默了片刻之后,艾格隆开口了,“我有很多朋友,也有很多敌人,他们对我的看法大不相同,但是唯一一点,我同时没有让他们失望,那就是我言出必行。我刚才已经说过了,只要您老实一点,我会让您死个痛快的,我看您好像也不是那种能够承认一切痛苦的英雄好汉,所以我劝您还是配合我吧,总比吃尽了苦头之后再投降更好一点。”
说完之后,艾格隆静静地看着对方,等待着他的回复。
他是不需要口头威胁的,因为他已经用行动证明了,如果还敢惹自己不高兴,对方会遭遇什么样的下场。
这种沉默的威胁,比任何威胁都要管用许多。
在他无声的催促之下,中年人抬着头看着少年人,嘴角一直都在流出血沫,他的眼睛里先是充满怨恨,但是最终又变回到了绝望。
“不管我说什么,您也不一定会信吧……”接着,他颤颤巍巍地回答。
因为剧烈的疼痛,他的声音已经变调了,好在艾格隆还能够听清。
“说不说,取决于您;信不信,取决于我,我自己会判断您那些话的真假的,您不必担心。”艾格隆不动声色地回答,“不过,我奉劝您,都到了这个份上了,就别再耍弄花招了,那只会让您蒙受更多的痛苦而已,毫无意义。也许有人蔑视我的血统,但一向没人小看我的智力。”
中年人继续大口吸气着,他突然扭曲地笑了起来。
“那么您问吧……呵……哈哈哈……”
64,始末
“那么您问吧……呵……哈哈哈……”
在并不宽敞的房间当中,这凄厉的笑声一直在回荡,让人听得有些毛骨悚然。
就连艾格隆,也不禁心里稍微有点发毛。
不过,他很快又恢复了镇定。
他没有立刻发问,而是先替对方问了一个问题。
“在问您之前,我想您一定非常好奇,为什么我会找到您吧?按理说来,我应该对这一切都茫然无知,哪怕我从奥地利跑出来,也应该注意不到你们的存在才对。”
塞缪尔-鲁索没有回答,只是面如死灰地看着少年人,不过他的心里自然也会充满了好奇。
在当年,拿破仑虽然靠着他们这些人到处掠夺财富来供养他的大军,但是他自己也知道这些事情一旦败露出来,就会影响到他的名声,让他的政治野心也随之断送,于是他对所有一切都采取了严格的保密措施,不让其他人插手此事,甚至自己在公开文件当中也绝对不会提到他们的存在。
也就是说,只要皇帝陛下不在了,那么就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们。
而在帝国毁灭之后,一切就更加方便了——帝国所有的行政机构都换了主人,帝国的继承人也被带到了奥地利,一切都高枕无忧,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约束他们了。
于是,他们就那么做了。
他们这么多年都没有受到任何牵连,反而可以拿着瓜分的财产到处逍遥快活,更加证明了他们的判断。
他原本以为这种富贵生活可以持续到他老死为止,却没有想到在十几年后,一切希望却就此戛然而止。
他知道自己绝对无法逃离死亡,但是他想要死得明白一些。
艾格隆看出了对方的想法,他也没有再卖关子,而是继续说了下去。
“你们确实藏得挺深,我几乎从未注意到你们的存在,更别说找你们讨要资财了——然而,你们却忘了,你们终究是依附于帝国而生存的,你们的所作所为,也依赖着帝国的庇护,你们不可能瞒过所有帝国的高层,尤其是在意大利的那位总督……”
“欧仁亲王!”中年人明白过来了,然后发出了痛苦的感叹,“他明明已经过世了!”
“是啊,他过世了,但是他并没有带走他所知道的秘密。”艾格隆冷笑了起来,“他在死前给我留下了自己写下的文书,记述了你们的存在,而那时候我就知道了,原来在这片土地上,还有人欠我一大笔账——很遗憾,先生,你们终究在最后一步倒下了,我永远也不会饶恕你们的。”
中年人微微闭上了眼睛,一瞬间让人觉得他好像已经死去了似的,只是嘴角上不断溢出的血丝,已经上下滚动不断吞咽的喉咙,证明他还要继续活着接受痛苦。
这就是艾格隆要造成的效果,他搬出欧仁亲王,就是为了最后打击对方仅剩的心理防线,让他在绝望地面对自己咎由自取的末日——顺便,也让他死个明白。。
艾格隆稍稍沉默了片刻,让对方有时间消化精神上的打击,然后再悠然开口询问了他第一个问题。
“你们的首领纳罗什男爵,现在在哪儿?又是以什么身份招摇过市?”
“在1815年被我们杀了。”塞缪尔-鲁索眼皮都不眨一下,有气无力地回答。
接着,仿佛已经是自暴自弃了似的,他干脆强忍着痛苦,一口气对着艾格隆说了下去。“自从1799年开始,我们一直在为皇帝干这份活儿,我们在意大利到处活动,搜索那些富有贵族们的祖产,有时候明抢有时候偷窃,甚至挖坟掘墓,无所不用其极。我们做得相当成功,从这个可怜的地方源源不断地攫取了大笔财产,但是我们的手里也沾满了血债……我告诉你吧,光是经我手送到巴黎去的传世名画就有好几十幅画,甚至还有达芬奇和拉斐尔的作品!我知道你没有兴趣去了解我们是怎样巧取豪夺的,但是罗马王,我们手上的血,就是你们父子两个人手上的血,你是躲不过去的……所有的血债都是因你们而起!”
也许是心情激动的缘故,他剧烈地咳嗽了起来,然后吐出来大量的血沫,于是他停顿了一下,以此来缓解嘴上的疼痛。
接着,他重新开口了,“我们就这样,默默不闻地干了十几年,渐渐地我累了,我想要退休,拿一笔钱走人,从此活在阳光下。而在我们当中并非也只有我一个人这么想,我们互相小心试探了,然后彼此得到了共识,于是我们去跟纳罗什那个家伙去提出申请——结果,他把我们大骂了一通!他告诉我们,既然我们已经干了这份工作,那就绝没有自由退出的那一天,除非上面有人下令我们可以走,否则我们必须留在他的手下干活,为帝国卖命。
于是,我们都明白了,我们绝对没有自由退出的机会……因为我们做了太多坏事,更是因为我们知道的太多了。皇帝陛下的盛名不能因为我们而有所污损,我们必须一直在帝国的控制之下——哪怕以后哪天能够退休,恐怕我们也会一辈子活在监视当中,甚至,有可能被直接灭口。这份恐惧让我们更加团结了,但我们谁也不敢再提出类似的请求,我们只是在默默等待,等待可以活着脱身的那一天……”
接着,他笑了,因为嘴角的抽搐,所以他的笑容变得有些扭曲,“很幸运,当然对你来说是很不幸,从1812年开始,皇帝的人生越过了巅峰开始走霉运了,一次次失败的打击让他的帝国摇摇欲坠,他开始顾不上管我们了,而我们也不再那么害怕帝国的刀锋了,于是我们开始寻找脱身的机会。终于在1814年,拿破仑退位了,被流放到了厄尔巴岛,帝国随之覆灭了!你可能不相信,我们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很多人都落泪了,因为这意味着我们一辈子的工作都化为了虚无,毫无意义!但是在落泪之余我们也在庆幸,因为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来阻止我们脱身……
于是这次我们又去找了纳罗什男爵,我们认为这一次他应该没有什么理由再反驳我们了吧?我们劝他既然我们已经失去了效忠的对象,那么干脆我们就自行其是算了,分了那些剩下的财物然后各自散伙,从此不再来往。为了让他放心,我们还一起发誓,绝不会向外人透露一星半点的秘密,我们是真心的,因为这对我们来说没有任何好处,我们只想要在下半生过上有钱人的生活。”
“结果他没有听从你们的意见?”艾格隆问。
“他没有听。”中年人嘶声回答,“他跟我们说一切都只是暂时的,皇帝陛下虽然被流放,但是他并没有失去雄心,也没有失去他在人民心中的威望,只要再稍过一点时间,他会东山再起!而在他重回法国的同时,他肯定迫切需要我们手里的资金,所以我们不能散伙。
我们听得火冒三丈——这些年来,我们兢兢业业地为帝国效劳,虽然从没有得到过任何表彰,但是我们立下的功勋足以媲美一位将军,结果都这个时候了我们还是不能解脱,还要继续等待他卷土重来的那一天,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那些元帅将军们拿着他给予的大笔赏赐和爵位,毫无愧疚地背叛了他,继续在波旁主子的面前享受高官厚禄;而我们呢?我们一直都上缴了我们得到的战利品,从来都不敢有任何懈怠和拖欠!这十几年来,我们已经为帝国贡献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收获,在最后关头,我们拿走剩下的百分之十散伙走人,难道有什么不合理的吗?我们比那些大人们要干净多了吧?”
仿佛还不解气一样,他又盯着艾格隆,然后再问了一声,“有什么不合理的吗!?”
“处在当时的环境下,如果你们老实跟我说明情况,我倒是不介意给你们发一笔遣散费。”艾格隆冷冷地回答,“可是,你们却未经许可就自行解散,还杀死了你们的上司……这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的叛逆之举,所以你们要承受今天的惩罚。”
“当时帝国都已经不存在了,请问我们叛逆了谁?”中年人嘶声反问,“皇帝已经退位,你在奥地利,而且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幼童,我们到底应该效忠谁?况且,就连士兵都可以退役,为什么我们却不能离开?难道我们非要为他去死不可吗?”
“为什么?”艾格隆仿佛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问题,“世界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你既然站到了那里,你就不再属于你自己了,你杀人放火的时候有没有为受害者们考虑过为什么吗?你口口声声自己是帮凶,那么你每次挥刀都是有人推着你的手挥下去的吗?不,那就是你自己做下的事情,别找什么借口了!
没有你们,拿破仑也不过是孑然一身,难道他能够单枪匹马去征服敌国吗?正是千千万万个你,把拿破仑推上了皇位,然后簇拥着他,以贪婪的目光向着一个个国家蜂拥而去,撕开一条条血路,然后把里面甘美的汁水都吮吸一空!如果他手上沾满了血,那你们同样也是如此——你们高呼着皇帝万岁,借助着他的庇护,肆意地在这片土地上杀人放火,结果到头来却觉得自己还有什么退路,可笑!是你们把他推到那个位置上去的,在你们这么做了之后,你们就得承担这一切后果。他收不了你们的账了,自然还有我来……在当年你们的灵魂早就归他了,你们永远也逃不了!”
接着,艾格隆懒得再和对方辩论,“所以,你们就是在这时候杀死纳罗什男爵的?”
也许是因为被艾格隆一通抢白的缘故,中年人原本亢奋起来的精神又瞬间消散了,他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
“不……即使这个时候,我们心里虽然极为不满,但是并没有敢于动手,因为他这么多年来在我们心中一直都极有威望。况且,我们谁也没有把握,其他人会怎么想,我们害怕自己如果乱动,就会成为众矢之的。所以,事情就这么拖了下来,我们暂时停止了行动,然后试图建立和厄尔巴岛的联系,看看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不久之后,有一天纳罗什男爵告诉我们,厄尔巴岛传来了消息,要我们把剩下的东西都带到那个岛上去,因为他要筹划一次大行动……嗯,当时我们虽然不知道具体底细,但是过得不久之后,我们大家就全明白了,他退位之后没有死心,又想要再赌一次,结果平白无故又枉费了几万人的性命……”
接着,他又冷笑了起来,“到了这时候,我们再也忍耐不住了,因为这时候我们谁都对帝国没有信心了,我们也知道再也无法指望从拿破仑手里得到什么,所以这是仅剩的财富就是我们余生最后的保障了,而纳罗什那个混账,却还要为他卖命,他自己想要卖命就算了,还想要我们搭上余生!这时候,就连最听他话的人也已经绝望了,于是终于不再犹豫了,我们决定行动。我们在他收集好财物准备运走的时候,一起动手把他和他的几个死忠手下给杀了,然后我们自己平分了这些财物,一切就是这么简单。”
接着,他又冷笑了起来,“几个月后,拿破仑果然跑回了法国,我们心惊胆战,生怕他成功了……结果,命运看起来就是这么妙,他完了,就这么再一次完了!在我看来这就是上帝的旨意,他给大地带来了满目疮痍,然后他退场了,他退场的时候,他没有让法兰西的疆域增长半分,全吐出去了!而我们却完成了我们的任务,我们为法兰西留下了宝贵的财富!哈哈哈哈,没有勋章没有奖励,但卢浮宫会永远铭记我们的功绩!哈哈哈哈……”
在癫狂的笑声中,艾格隆对此倒是没有什么争辩的兴趣,因为事实正是如此。
法兰西在大革命期间到底从意大利掠夺了多少财物和艺术珍品,根本无法确切地统计,不过卢浮宫和其他将领们兴建的豪华府邸,都装满了来自于这个地方的珍藏,这些珍品被带到法国之后,就再也没有物归原主的希望了。
顺带一说,拿破仑大军从西班牙掠夺的大量金钱和文物,一样都没有归还。
波旁家族虽然在复辟之后希望抹消帝国时代的一切痕迹,但是对帝国的这些战利品,他们一样乐得收下。
——当然了,公平地说,艾格隆如果有一天登上了皇位,他也没有兴趣归还。
65,猎犬
也许是因为已经完全绝望、只求速速一死的缘故,塞缪尔-鲁索非常配合艾格隆的提问,几乎算得上是知无不答。
但是艾格隆在内心深处,也并非完全毫无保留地相信他的话。
艾格隆不动声色地听着对方的供词,开动自己的脑筋仔细辨析每一句话的真假,然后继续说了下去,“你错了,皇帝留给法兰西的遗产,比你那几幅破画要有价值得多!他让整个民族走上了前所未有的高地,从此他会成为前往光荣之地的灯塔,每一个有雄心的法国人都会看到他所指引的道路,千百年后这些艺术品恐怕已经化为灰烬,但是他的名字却会永留世间。你们背起了他,拿走了本应属于他的东西,那么今天我就来代替他对你们施加惩罚,分毫不少。”
中年人低着头,显然对艾格隆说的话并不服气,但是又不敢正面反驳。
“你刚刚说你们把钱均分了,那是哪几个人分的?他们又都在哪儿?”艾格隆继续问。
“经过了一场激烈火并之后,我们总共还剩下六个人还活着,然后一起把战利品都分了,接着各奔东西。”中年人低声回答,“这些年来我们并没有见面——我想你应该能够理解吧?我们不想要再见到任何提醒我们过去记忆的痕迹,我们对彼此也没有了感情可言。”
“没有感情?不止吧——你应该愤恨才对。”艾格隆略带恶意地说,“想想看,你们同样出生入死,冒着巨大的风险,杀了自己昔日的上司和同伴,做尽了人间的一切恶行,只为了让自己可以苟且富贵……而结果呢?您就要死了,而且会带着耻辱的恶名下地狱;可他们,却还可以继续留在世上逍遥,享受你已经没有机会享受的荣华富贵!难道您觉得很舒服,很合理?”
在艾格隆的挑拨下,中年人眼睛里闪过了痛苦和愤怒的火光。
确实,大家做了一样的事情却得到了不同的结果,谁也没办法心平气和吧……
尤其是在这群没有感情羁绊、只有杀人放火和互相勾结作恶的“逆贼”之间。
接下来,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中年人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他知道,这个少年人未必说了真话,自己可能接下来还要受尽折磨再死,但是现在他也没有了办法,只能相信这个皇位觊觎者的“尊严”。
然而,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又听到了一句话。
“塞缪尔-鲁索,我们做一个交易如何?”
中年人睁开眼睛,疑惑不解地看着对方,想不通他想要做什么。
“我要让结果变得公平一点——”艾格隆冷冷地说,“先生,我不骗您,我一定会杀死您的,但是我可以不在此时杀死您,我留下您的性命,但作为交换条件,您来协助我,把那几个昔日同僚一个个找出来,再让我了结了他们的性命,我可以让您在最后一个死去。”
中年人一阵惊愕,但很快又是哭笑不得。
“真是让人惊喜的奖赏!”他小声嘲讽,“只是却不足以让我成为猎犬。”
“是吗?”艾格隆笑了笑,“看来我刚才给您的教训还不够,还没有让您学会对我表示应有的尊重。”
口中的痛苦让中年人立刻回忆起了自己遭遇的残酷待遇,于是猛然打了一个哆嗦,再也不敢嘲笑,只是他的眼神当中却满是不服。
“我们既然找到了您,自然也找得到您的家,以及您的家人。”艾格隆提醒了对方一句,“虽然就叛逆罪来说,他们并没有犯下这样的罪行,但是他们享用的钱财都是从我这里拿走的,换句话说,哪怕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他们也犯了盗窃罪——”
虽然他说得相当平静,但是中年人仍旧打了个寒噤,今天的一系列变故,以及刚才遭受的痛苦,都让他的思维已经变得紊乱了,他这时候才想到,原来不仅仅是自己,就连自己的家人也在对方的监控范围之内。
从这个少年人所表现出来的残酷来看,他是真的敢于对妇孺动手的。
“陛下……请饶恕他们吧!”已经丧失了一切斗志的他,终于对少年人彻底服软,叫出了那一声尊称,原本虚弱无力的声音里又带上了几分呜咽,“我什么都愿意做,我只求您饶恕他们……”
“这才是您应有的态度。”艾格隆满意地点了点头,“那好,我们就讲清楚条件吧——您暂时充当我的猎犬,帮助我把那些叛逆一一解决,回收原本应该属于我的东西。而我在完成这一切之后,我会以一种尽量没有痛苦的方式取走您的性命,让您为当初的罪行赎罪。在这期间,我绝不会为难您的家人,恰恰相反,如果您的表现让我满意的话,我还可以给他们留点钱,让他们可以正常地生活下去。怎么样?”
中年人左思右想,发现自己这下好像没有拒绝的理由了。
虽然被叫做“猎犬”很难听,但是就客观上来说,这已经是他在目前处境下能够得到的最好结果了。
他知道自己肯定逃脱不了死亡,唯独只关心家人而已,只要家人能够保全生命,他也就一无所求了。
况且正如少年人刚才所说的那样,现在他对那些昔日同僚们也充满了嫉恨——明明大家都活该下地狱,为什么我要面对死亡了,而他们却还可以继续在人间花天酒地?
这种嫉恨,也啃食着他最后的心理防线,让他愿意为最终将要杀死他的人效劳。
人性之善和人性之恶共同交织在了一起,最终让他任由艾格隆摆布。
中年人点了点头,然后有气无力地说,“我愿意为您效劳,陛下。您的命令,对我来说就是不可违逆的意志。”
“呵,早点这么说,您还可以省掉这么多痛苦了。”艾格隆冷笑着点了点头。
对于这个家伙,艾格隆心中并没有任何怜悯——当初他杀人放火、偷盗抢掠的时候,手底下肯定有无数的牺牲者,他那时候又何曾有过任何怜悯?他既然奉行弱肉强食那一套,那被自己弄到手里的时候,自己当然就可以任意摆布,正所谓一报还一报了。
接着,艾格隆继续询问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并且和欧仁亲王遗留下来的信息相映证。
到了这个时候,中年人似乎已经完全认命了,所以态度已经非常配合,让艾格隆少费了不少功夫。
借助着他的口供,花了一段时间之后,艾格隆理清了当时发生的事情的大致脉络——
在远征意大利期间,为了缓解军费紧张,筹集军需以及增加个人财富,当时还只是将军的拿破仑暗中在军队当中招募人手,组建了这个特别行动队,塞缪尔-鲁索就是在那个时候应征进入的。
从那时候开始,他们的足迹遍布整个北意大利,从皮埃蒙特、伦巴底到威尼斯,这片富庶地区到处都留下了他们的血债,大量的财宝和珍贵的艺术品也随之被暗中运送到了法兰西境内,成为了帝国的财富。
这种活动一直在秘密进行,直到1814年拿破仑皇帝第一次退位为止,而1815年他们之间的内讧,以首领纳罗什男爵被杀而告终。幸存者们瓜分了剩下的战利品,然后各奔东西,彼此不相往来。
艾格隆现在只抓到了第一个,但是只要借助这条线索,他能够把当时的那些幸存者,一个个都揪出来。
当然,这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够完成的活计,他也不可能一直都亲自负责,毕竟他还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所以他接下来需要把这件事交给自己信任的人去办。
他看向了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安德烈-达武。
“安德烈,你去把他收押起来吧,顺便给他上点药,控制下他的伤势,别让他那么快就死了。”
“是。”安德烈-达武立刻就应下了命令,然后直接拉住了中年人的肩膀,接着直接将他又拖出了房间。
而这时候,艾格隆往窗外看了过去,他发现东方的夜空已经泛出了些许的白光,犹如是一条丝带一样。
经过了这场审讯之后,已经快到天明了啊。
艾格隆强忍着熬夜的疲惫,静静地站在窗边,直到许久之后,门终于重新被打开了,安德烈-达武走了进来。
因为刚才拷问的关系,他的身上带着非常浓烈的血腥味,不过艾格隆对此倒是并不在意。
“安德烈,他的状态怎么样?”
“他很老实,不敢做任何抵抗,我已经给他喂了麻药,现在他已经睡着了,还有人在看管他,绝对插翅难飞。”安德烈-达武回答,“看上去他已经充分领教了您的厉害,再也不敢对您不敬了。”
“对于这种狡猾的人,我们不能掉以轻心,哪怕他看上去再怎么老实,我们也要提防他弄鬼。”艾格隆提醒了他,“等他醒来之后,你来亲自审问他吧,要他老实交代他分到的财物都藏到了哪里去,我们先从他这里开始回收。”
“是!陛下。”安德烈立刻答应了下来。
看得出来,他为今晚所发生的一切感到由衷的高兴。
帝国的叛徒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而那些被人劫走的财物也即将物归原主了,这也就是说,他这段时间的辛劳是物有所值的。
“安德烈……”就在他窃喜的时候,艾格隆突然又开口了,“你从他那里拿到的所有东西,都归你了。”
这句话,顿时让安德烈惊愕不已。“陛下……您不必……”
“没什么不必的。”艾格隆打断了对方的话,“一直以来你都在我身边鞍前马后地效劳,几次为我出生入死立下大功,甚至这次还跟我一起颠沛流离从法兰西跑到了这个地方……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奖赏你。”
“您已经奖赏我了。”安德烈连忙回答。
“一个空空如也的头衔而已。”艾格隆当然知道对方是指什么,于是笑着摇了摇头,“这年头,如果手里没有钱财的话,一个公爵侯爵又有什么意义呢?到处都是囊中羞涩的贵族,他们只能成为社交界的笑柄……而我不愿意你成为笑柄,你应该要有属于自己的一份家业,而且越早越好——所以我要赠予你这笔财富。听着,这是我的命令,你从他那里无论拿到多少,都是你的,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艾格隆知道对方对自己忠心耿耿,但正因为如此,他越发不能亏待对方——因为如果有人看到如此忠诚的安德烈-达武却没有得到足够的奖赏,那谁还乐意忠诚呢?
他需要一个样板,而安德烈-达武非常合适当这个样板。
看到艾格隆斩钉截铁的神色,安德烈不再多说了。
只是现在,他的眼睛里充满感激。
虽然他对陛下效忠并不是为了什么钱财爵位,但是陛下如此注重自己的需求,更加增添了他为陛下肝脑涂地的理由。
他也只有用毫无保留的忠诚,才能回报这样的信任和厚爱——甚至可以说是情谊。
“陛下。”在激动之下,他几乎有些哽咽,“刚刚我听到了那位纳罗什男爵的事迹,我之前从未见到过他,甚至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但是我很敬佩他。他一直都在为先皇效劳,甘愿放弃自己的一切名誉,默默无闻地生活在阴影当中,即使在先皇退位的时候,他也没有选择背弃,而是想尽办法要帮助先皇东山再起,这种忠诚让人肃然起敬,更加是我学习的榜样……如果先人做得到,那我也做得到。陛下,我承蒙您的青眼,被赋予了如此重任,我能够回报您的只有如同那位纳罗什男爵一样的东西,那就是我至死不渝的忠诚。”
“我知道。”艾格隆笑着点了点头。“不过我也要提醒你,安德烈,我所赋予你的一切也不是无代价的,你拿了这份奖赏,就要给我把这些事情做好——纳罗什男爵没有完成的任务,你来替他完成吧。我在这边只能呆十天,等我走了以后,那条猎犬我任你处置,你帮我把剩下的事情办完——记住,绝不要放过一个叛逆,他们必须得到他们应得的下场。”
“是!陛下。”安德烈站直了身体,然后坚定地回答。“我绝对不会辜负您的信任!”
65,游船
“这是我们刚刚开始的清算,但绝不会是最后的。”
对艾格隆来说,他这一次并不仅仅是为了收回那些曾经属于他的东西,更是在以行动来证明,他已经拥有了清算旧日积怨的能力。
当然,在法国境内的那些敌人们他暂时还动不了,但是他已经可以对法国之外的仇敌们来展示自己的威力了。
塞缪尔-鲁索和他的那些同伙们,将成为这一场清算的牺牲品,他们也将用他们的死亡,来映证帝国的复活。
因为把剩下的工作都交给了安德烈-达武来处理,所以接下来的时间艾格隆倒是清闲了下来。
安德烈-达武一边拷问塞缪尔-鲁索,一边去追查他隐匿的财产,忙得不可开交,而艾格隆反倒多了几分闲情逸致。
他选择精心打扮了一番,然后以母亲为他伪造的身份,化名潜入到了米兰城当中,享受普通游客的乐趣。
他一路走马观花,然后沿着米兰城的运河,来到了当地人称为达塞纳(Darsena)的码头区域。
之前逮捕塞缪尔-鲁索的时候,艾格隆也带人来到了运河区,不过那时候是月黑风高夜,他根本看不到周围的风景,而且有要事在身也无暇欣赏;而在此时,他以普通游客来走马观花的时候,却看到了极为繁华富丽的景象。
到处都是或大或小的运输船,在运河的水闸之间穿行,井然有序而又繁忙;而在运河两岸,是各类商店、饭店和画廊,鳞次栉比,热闹非凡。
在河堤上,还有一些青年男女打扮得漂漂亮亮,或牵手或拥抱,一起对着缓缓流淌的河水着甜言蜜语——这种约会方式又浪漫又省钱,正是那些囊中羞涩的青年男女们最爱的消遣。
这一幕幕繁华景象,对一个从小在这里长大的市民来说,估计没有任何新鲜可言,可是对艾格隆来说,却几乎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
他自幼出生在皇宫,从他降生的那一刻开始他身边就围绕着一整套侍从班子,上流社会中名望很高的孟德斯鸠夫人(正是那位大法学家的后代)负责他的起居,他享尽了人间奢华唯独却没有见过民间的繁华。
而后来他去了奥地利,被留在了美泉宫当中,哈布斯堡皇室更加没有没有兴趣向他展示维也纳的繁华。
等到逃亡了之后,他要么是在各处逃窜,要么跑到了战火不熄的希腊,更加没有机会体验了。
虽然米兰已经不再是帝国的国土,可是这种和平繁华的景象却让艾格隆触景伤情。
巴黎一定比这里更加繁华几倍吧?
那里一定要属于我,只有我才能让它变得更加光华璀璨——否则它岂不是明珠暗投?
带着这种遐思,艾格隆一边在运河的河堤旁边悠然前行,一边用目光在河面当中逡巡。
运河上有很多出租的小篷船,方便游客泛舟其上饱览美景,而艾格隆就希望在这里找到和他约定好的人。
他沿着码头转了小半天之后,终于在运河上四处游荡的小篷船当中,找到了自己的目标——那是一艘其貌不扬的小篷船,它看上去和周围的小船没有什么不同,只有蓬顶上挂着一根小小的旗杆,旗杆挂着一块绸布,上面用花体字写上了“索菲亚-梅明根”这个名字。
旗杆粉色的丝带牢牢系住,飘荡在运河上,迎风招展,犹如是一位在贵妇人在向情郎招摇一样。
看到此情此景,艾格隆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说实话,他之前还真的有点担心对方失约了。
他走到了河堤之间的一座桥上,然后挥舞着自己手上的手杖,对着河面上的小篷船示意。
没过多久,小篷船上的人也注意到了这个少年人,它慢慢地往右边的堤岸靠近,然后停在了小小的泊位上。
艾格隆立刻走下了桥,然后快步走到了小篷船的旁边。
他顾不得跟船夫打招呼,直接就冲着小篷船的船舱内喊了一声。“小姐,我来了!抱歉让您久等了!”
一边喊着,艾格隆一边也鼓起最后的警惕心,注意着周边的情况,生怕自己掉入到了什么陷阱当中。
好在这只是他多想了,在他的注视下,小篷船的帘子慢慢地掀开了,接着,一张面无表情但是却足够娇媚的脸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而眼睛里荡漾着的盈盈秋波,似乎也与船下面的运河相映衬,让人浮想联翩。
天哪!简直就跟她一模一样!
尽管他心里已经知道这个事实,但是每次初见玛丽亚公主的时候,他的心里仍旧会禁不住如此感慨。
一瞬间,万千思绪让他几乎失神,片刻之后他才回过神来,然后仔细打量了一下帘子里面的船舱——只有玛丽亚一个人。
“怎么,还愣着做什么?赶紧上来啊?”玛丽亚皱了皱眉,然后小声催促。
“抱歉……”艾格隆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您的美貌总是让我忘却了时间。”
玛丽亚白了他一眼,然后不耐烦地招了招手,而艾格隆直接轻轻一跳,上了船舱。
在轻微的摇晃之后,小篷船恢复了平衡,然后艾格隆掀开帘子走入到了船舱当中。
狭小的空间让两个人的距离变得极为接近,几乎四目相对,艾格隆几乎立刻就能够闻到空气中那种若有若无的香水味道。
他马上就在脑海中和苏菲的香味做了比较——不愧是孪生姐妹,连这方面的品味也差不多。
气氛微妙得有些尴尬,艾格隆突然不知道应该怎样开口了。
玛丽亚公主虽然比艾格隆大了六岁,但是此时芳龄也不过才二十三,正是一个女人最为青春靓丽的时候,此时两个人独处在这么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实在微妙。
更何况,她和那个他无数次缠绵的女人一模一样,记忆与现实重合到了一起,让他更加有些心猿意马。
为了打破这种尴尬,他勉强开口了,“殿下,您怎么孤身在这里啊?”
“既然是来旅行的,我当然不想大张旗鼓败坏兴致了,一个人在船上看看风景挺不错的。”接着,玛丽亚冷笑了起来,“当然了,安全方面也必须顾虑,所以我的卫兵也乘着船跟在了我的后面,如果有什么不知道死活的家伙胆敢冒犯我的话,立刻就会被扔到河里喂鱼呢——”
艾格隆装作没有听懂她的话,反倒是重重点了点头,“您放心吧,我可是个厉害的剑手,有我在,您哪里需要什么卫兵呢?我哪怕拼了命也要保护您的安全……”
说实话,他自然也不可能孤身一人在米兰城里闯荡,他也带来两个护卫过来——不过此时,艾格隆就让他们等在桥上了,免得大煞风景。
就在他们说话之间,小篷船继续在水面上滑行,和其他小船一起缓慢地向前方移动。
透过小船的薄纱窗,艾格隆分明可以看到有些船舱里有男女正在拥吻着。
这种游船本身就适合情侣们共处,既私密又安静,还有旁边的景色可看,实在是市民们不可多得的浪漫体验。
只是,艾格隆和玛丽亚两个人,此刻的关系还称不上野鸳鸯。
玛丽亚也注意到了旁边的动静,她微微皱眉,然后拉下了窗帘,接着冷淡地看着少年人。
“莱希施泰特公爵,最近还好吧?我听说您之前倒是干了一件很轰动的冒险。”
“那确实是。”艾格隆略微有些得意地回答,“和您告别之后我就回到了法国,然后在乡民们面前露面。我想,大致经过您肯定已经通过报纸看到了,但是作为当事人,我可以跟您仔细描述一下我的冒险……”
接着,他口若悬河地将自己那一趟回法国的经历,详细地告诉给了玛丽亚,绘声绘色地描述了自己在乡民们面前的演说是如何激发他们热情的,又是如何在军队即将赶到的千钧一发之际逃离的。
玛丽亚静静地听着,看着面前的少年人神采飞扬的样子,眼神当中既有赞叹,又对他以身犯险的经历有着些许的担忧,但是在艾格隆说完之后两个人四目相对的时候,她又回复了那种古井无波的样子。
“总之,虽然过程略微有些波折,但是结果却比我预想的还好。”艾格隆最后做出了总结,“感谢上帝保佑,让我的行动一切顺利,也我现在能够坐在您的面前。”
“真是大胆。”玛丽亚冷淡地评价,“您为什么在临行之前不把这一切告诉我呢?难道在您的眼中我如此不值得信任吗?”
艾格隆沉默了。
他总不能当面承认自己确实就是不够信任她吧——某种意义上来说,如果在临行之前告诉她的话,那反倒是自己昏头了。
他的沉默,让玛丽亚更是发出了冷笑。
“呵呵,想想真是让人无奈,我尽心尽力地帮助您,结果您却提防着我。如果是提防也就罢了,您还在故意耍弄我……把我的善意当成了个笑话!不过想想倒也正常,您早就已经习惯了恩将仇报,我这点事情倒不算什么了。”
艾格隆马上明白她这些气是从哪儿来的了——
她跑到了苏菲的面前,然后立刻就从苏菲那里得知,她从自己那里拿到的信件,其实并不是“首发”,自己愚弄了她。
心高气傲的玛丽亚公主,心里肯定对此愤怒不已吧。
“殿下,您这话就说得太重了,在我的心中,您绝对是我的恩人。”他讪笑了起来,试图缓和气氛。“您对我和对苏菲殿下如此劳心劳力,我又怎么可能看不到呢?您知道的,我跟我的母亲关系并不好,所以之前拜托我母亲的时候,我也只是抱着万一的侥幸的,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帮我送信,更不知道她愿不愿意真的帮我……所以,在拜托您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那一封信会先到,而对您的诚心我是毫无怀疑的,我知道只有您才会冒天下之不韪,完全站在姐姐的那一边。”
艾格隆的解释合情合理,所以玛丽亚公主倒是态度缓和了不少,不过看样子仍旧有些余怒未消。
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事情因苏菲而起,那就以苏菲来作为钥匙解决问题吧。
“您顺利见到苏菲殿下了吗?”艾格隆关切地问了出来,顺便转移开了话题。
“当然了,不然我哪儿还有脸过来见您呢?”玛丽亚没好气地回答。“那个老东西虽然恶毒刻薄,但是他毕竟还要点脸,怎么可能不让亲妹妹去见到自己的姐姐呢?”
接着,她从自己的袖口里面拿出了一封厚厚的信件,然后递给了艾格隆,“我们聊了好一会儿,她对你非常关心,还拜托我把信送给您。”
果然……她真的办到了!
艾格隆的心脏骤然加速了起来。
他伸出手来接过了信,不自觉地颤抖着。
过往的那些美好回忆又一次涌上了他的心头,让他百感交集。
他真正体验过生命的美好,也是在那个时候。
他没有立刻拆开信件,因为他觉得只有私下里自己一个人看,才算是对得起这一片心意。
“谢谢您……我会永远铭记您这一份恩惠的。”把信收藏到胸口的口袋里之后,艾格隆抬起头来,然后向玛丽亚郑重道谢,“殿下,若您以后有什么为难之处,尽管跟我说吧,无论我是继续流落在外,还是身为皇帝,我都会以同样的热忱为您办到的,绝无折扣。”
看到艾格隆的表现,玛丽亚心里也颇为满意,于是态度也更加缓和了不少。
“我还见到了梅特涅,把您给他的信件也交给了他。”
“他怎么说?”艾格隆连忙问。
这件事情关乎于珂丽丝忒尔的未来,也是苏菲目前最为牵挂的事情,艾格隆当然也挂念在心了。
“他不置可否,既没有说不行,但是也不肯给个准话。”玛丽亚皱了皱眉头,“这个老滑头,估计是在暗示你,要你给点诚意呢。”
艾格隆也冷笑了起来。
“是吗?那我会给他的。”
从少年人尖刻的笑容里,玛丽亚似乎嗅到了一丝不对劲。
“您想做什么?”她连忙问。
“您别问了。”艾格隆笑着摇了摇头,然后放低了声音,“总之,我会给他一个他满意的答案的。”
67,惊人的主意
“总之,我会给他一个他满意的答案的。”
艾格隆自信满满的话,让玛丽亚听了心里有些狐疑。
她了解梅特涅,知道那绝对不是一个轻易就能够糊弄的人,所以想要打动他,光凭着几句漂亮话是绝对不可能的,必须拿出真正有用的东西,能够让他觉得物有所值的东西。
到底会是什么呢?她心里不禁猜测起来。
不过,虽然已经被激起了好奇心,但是玛丽亚终究还是没有问出来。
她心里知道,纵使自己因为苏菲的缘故,可以接触这个少年人,但是就本身的立场而言,她毕竟还是“外人”,既然人家不愿意说,她也不能多问。
正如上次他偷偷溜回法国也不跟自己透露只言片语一样,她现在坐在他的对面,但是两个人生活的轨道却隔了太远。
“那我就预祝您成功吧。”玛丽亚冷淡地回答,“只可惜这一次我见不到珂丽丝忒尔,不过据梅特涅说,是一个很漂亮的孩子,长大了一定会貌美惊人。”
“我想也是。”艾格隆点了点头。
“你们因为一时贪欢,闯了多大的祸啊!天知道应该怎样收场。”玛丽亚长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感慨,“不过,对她来说,能够如此激烈地爱过、活过一次,倒也算是不枉此生了吧。她跟我说她直到现在没有后悔过,只希望以后你和女儿都一切安好。我了解她,所以我可以跟您保证,这些都是心里话,而不是强颜欢笑,她是真的很怀恋那段和您相处的时光……”
艾格隆无话可说,只能垂首以对——在这件事上,哪怕他再怎么能言善辩也抹消不掉自己的污点,他大大亏欠于她。
如果苏菲现在憎恨他,或者选择把他遗忘掉,那他可能还好受一点,可是她既没有憎恨也没有后悔,那更让艾格隆自惭形秽。
“我一定会让我们重聚的。”他喃喃自语,既像是回答,又像是对自己说。
“光是说漂亮话可没用。”玛丽亚冷淡地讥讽了他,“您打算怎么办?您又能怎么办?”
“等我事业成功了就有机会了——”艾格隆下意识地回答。
然后他发现玛丽亚在冷笑。
他突然回想起来,在离开巴伐利亚之前,他们也进行过类似的对话,而那时候玛丽亚也毫不留情地吐槽了他。
是啊,等到“事业有成”,该是什么时候?她们母女又等得起吗?
这个问题,他没法回答。
一瞬间,之前积累的意气风发和洋洋自得都消失不见了,他瑟缩地弯着腰,一副无地自容的样子。
不过,他终究是一个行动派,片刻的沮丧并没有击倒他,很快他又重新抖擞起了精神。“您说得对,光是感慨和道歉是没有用的,我们要直面问题——”
就在这时候,他们坐着的小篷船突然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中断了艾格隆接下来的话。
艾格隆差点撞到了椅子上,好不容易才维持好了平衡,而这时候玛丽亚也猝不及防,差点就要摔倒在地上。
艾格隆毕竟身手敏捷,下意识地前倾身体,扶住了她的肩膀,让她没有摔倒。
接着他立刻看向了帘子外的船夫,然后用意大利语大声痛骂。“你在做什么?”
而还没有等船夫回答,一身震耳欲聋的欢呼就震动了他的耳膜。
艾格隆循着声音,掀开了窗帘往窗外一看,然后发现自己乘坐的小船此时正在试图通过一座石墩桥,而因为其他也有不少小船同样也想通过的原因,这些船都只能减速然后排队过去——这就是它突然颠簸的原因吧。
而在桥上,艾格隆发现居然有人在往下撒花。
“这是在干什么?”艾格隆对船夫好奇地问。
“先生,这是我们这里最近流行的花样。”船夫回过头来,然后笑着向他回答,“传说一对情侣如果乘坐游船,在特定时间通过这座桥的时候,如果被鲜花祝福,那么他们的爱情一定能够受到主的祝福,永保长久。”
说完之后,他一脸“看我多懂事,赶紧给我打赏点吧”的得意样子。
艾格隆这时候明白过来了,船夫可能以为他们两个是少年和贵妇人在偷情了吧——呵,真是浪漫的意大利人。
当然,就他们两个人的外貌、以及刚才上船时的那些举止来说,确实有点“可疑”——不然的话,孤男寡女为什么要挤在一艘小船里面呢?
况且,艾格隆现在打扮得油头粉面;玛丽亚虽然不像是在巴伐利亚王宫时那样衣着华贵,但是却也打扮得精致美丽,看到他们的样子,船夫产生这种误解、进而想要讨好他们换点赏钱,倒也是相当正常。
艾格隆有些尴尬,但是奇怪的是倒也没有生气,只是偷偷瞟了玛丽亚一眼。
然后他发现玛丽亚面无表情,似乎另外还有心事。
看着她那张明媚的娇颜,恍惚当中,艾格隆又把她和她的姐姐弄混了。
哎,如果是和苏菲一起坐在这艘船上,这种祝福倒是恰如其分了……他在心里小声感叹。
“您可以放手了。”就在他思索的时候,玛丽亚突然开口了。
艾格隆这才发现自己还扶着对方的肩膀,连忙缩手回来,然后苦笑着向她解释,“抱歉,殿下,我刚才有些无礼……请您谅解。”
“没关系,您更无礼的样子我都见识过了,这一点倒不算什么了。”玛丽亚讥讽地回答。
于是,两个人又回到了端坐的姿势,然后一起欣赏窗外的美景。
在明媚的阳光下,花瓣在窗外纷纷落下,再配合上岸边的商店,以及繁忙的集市,整个景象确实让人看了心旷神怡。
“您打算在这边呆多久?”玛丽亚问。
“我没办法在这边久呆。”艾格隆连忙回答,“大概过两天就要离开了。”
“是吗?倒是个大忙人。”玛丽亚皱了皱眉。
不过,她也理解,这个少年人身份特殊,不能一直呆在是非之地——而且他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情要办,也不可能一直在这边旅行。
“那么,这两天我们一起在这里逛逛如何?”她突然提议。“这座城市历史悠久,我难得跑到这边来一趟,还想好好看看呢……但是这里我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一个人逛的话,实在有点无聊。”
仿佛是担心艾格隆不同意似的,她一反平常颐指气使的态度,主动做出了这么多解释。
然而这种担心倒是不必要的,艾格隆有这样的机会倒是喜出望外,立刻就点头答应了下来。
“这是我的荣幸!您只管使唤我就好了,我很乐意与您在这里留念。”
看着他欢快的样子,玛丽亚禁不住笑了出来。
而她一直绷着的脸,此刻绽放出的笑容,让狭小的船舱似乎也随之增色了几分。
“原来您也有像个小孩子的时候啊……”她轻声感慨。
“就年纪来说,我本来就不大。”艾格隆回答。“而且……无论是对她,还是对您,我都乐意像个小孩子一样讨您开心。”
玛丽亚先是下意识点了点头,然后愣住了,接着突然又冷笑地看着艾格隆。
“怎么,您在试图复刻之前的手法?还想要再成功一次?”
“您这话就说得太过分了,怎么能如此曲解我对您的尊敬呢?”艾格隆有点心虚,慌忙低垂下视线,表现出委屈的样子,“我的年纪比您小,而且您还帮了我那么大的忙,我讨好您难道不是应该的吗?况且,您还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魅力,光是坐在您的旁边我就觉得开心。”
“您倒是挺善于说这种话的嘛,真看不出来。”玛丽亚摇了摇头,一脸无奈的样子,“若是有旁人在这里,一定会很惊讶。”
“得了吧,旁人不知道,难道您还不知道吗?”艾格隆笑着反问,“既然苏菲殿下已经什么都告诉您了,那么您就应该知道,对亲近的人我一直都是如此春风拂面的……”
玛丽亚一时语塞。
倒不是她想起了姐姐,而是她想起了两个人现在的处境。
她刚才兴起,和这个少年人打趣,不得不说确实如沐春风,正如她过去曾经畅想过的那样。
可是,回过头来一看,却已经是时过境迁,她虽然没变,但是这个小王子终究已经与过去不一样了。
“可是谁又想成为您亲近的人呢?”玛丽亚略带苦涩地反问。
艾格隆不太明白为什么玛丽亚的情绪突然又从亢奋跌落了下来,但是他本能地猜测到,她可能是突然想到了两个人之间的尴尬关系。
“如果您不乐意的话,您就不会特意把我叫到您身边来了。”于是,艾格隆严正地指出了现实,“您和她的性格一样,眼里从来都容不得沙子,更不会对讨厌的人虚与委蛇,如果您讨厌我,您根本不会坐到和我这么近的位置上,更不会邀请我陪伴您游览了。”
被艾格隆这么直白地点破,玛丽亚稍微有些慌乱,不过她很快恢复了正常。
“我承认,因为姐姐对您的喜爱,我对您确实有几分高看。不过……莱希施泰特公爵,请牢记我们各自的身份,并且请您把握好我们之间的分寸,这样才能够不至于辱没我们各自那个伟大家族的名誉。”
哼,把我叫到身边的是你,叫我掌握分寸的也是你,你以为我是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具吗?
艾格隆心里顿时闪过了一丝恼怒。
他当然不知道,这是玛丽亚心中的纠结,她确实不知道应该怎样定位自己和这个少年人之间的关系。
若是要完全放开,她心里不太甘心,所以有意无意地会撩拨这个可爱的少年人;可是如果再进一步,却又好像已经太晚了。
不过,虽然心里有气,但是艾格隆没有把这份怒火表现出来,反而依旧显得十分体贴。
“当然了,您提醒得是……我可能刚才有点兴奋过头了,请您谅解。”他略带尴尬地道歉了,然后又不失时机地开了个玩笑,“这就像是两只刺猬试图靠近那样,如果它们都一直静止不动,谁能够完美掌握明确的距离呢?我得先接近您,然后才能知道该站多远——”
“那可真是劳烦您了。”玛丽亚重新笑了起来,似乎把刚才的芥蒂放到了一边。
尽管明知道这个小鬼说话油腔滑调不尽不实,但是玛丽亚仍旧被逗得咯咯直笑。
毕竟——这个少年人年纪虽然不大,但是已经闯下了偌大成就,放眼各国王家,能够被他如此奉承讨好的又有几个人呢?
看着她笑得花枝招展的样子,艾格隆心里又是一阵荡漾。
像,真的太像了。
如果在大庭广众或者有其他人在场的情况下,也许他不至于这样萌动。
可是现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看得到她的样子,听得到她的声音,闻得到她的气味……想躲都躲不开,不可能不想入非非。
这要是苏菲该多好啊……艾格隆在心里发出了感慨。
突然,他的心里闪过了一个奇怪的念头。
这个念头最初模模糊糊,但是渐渐地清晰了起来。
在这个念头的驱使下,他不自觉地伸出手来,握住了玛丽亚的手。
“您做什么?”玛丽亚稍微有些吃惊,想要挣脱,但是看着少年人眼中炙热的火光,一时间惊得茫然无措。
“您和她,真的好像,无论是外貌还是举止。”艾格隆突然发出了感叹,“连我这样和她朝夕相处过一段时间的人,都花了点”
他突然想到了一个近乎于疯狂的主意,一个别人没有想到过的主意。
“老皇帝死了”
因为提到了苏菲母女两个,艾格隆原本高昂的情绪稍微有些低落下来,两个人一时默然无语。
招数虽然老,但是肯定足够好使。
共同,旁边也有
就身份上来说,玛丽亚贵为公主殿下,但是
理论上他想要做点什么,似乎也没人能够阻止他。
共同,旁边也有
就身份上来说,玛丽亚贵为公主殿下,但是
理论上他想要做点什么,似乎也没人能够阻止他。
68,游兴
“殿下,也许我们可以让你们姐妹两个调换一下。”
虽然艾格隆声音压得很低,但是在玛丽亚听来却不啻为一声惊雷。
这个惊世骇俗的提议,即使像她这样离经叛道的人也没有想过,以至于让她愣住了说不出话来,甚至忘记了刚才艾格隆那些冒失举动所带来的羞愤。
片刻之后,她终于取回了意识,而后那些羞愤重新涌上了心头,她怒视着面前的少年人,然后抬起手来对着他就是一耳光。
以艾格隆的身手,她的动作简直慢得可笑,但是此刻艾格隆显然也没想过要动粗,所以只是往后仰,躲过了这一巴掌,而他抓住玛丽亚的手也随之松开了。
“抱歉,殿下,我刚才只是一时激动,被冲昏了头脑……绝非有意这么做。”艾格隆连忙向她解释。
接着,他又小心翼翼地问,“您觉得我这个想法怎么样?”
“简直蠢透了!”玛丽亚大怒,然后几乎对着他吼了出来,“你以为我和她长得一样就可以随便调换了吗?我们两个人虽然自幼就在一起长大,可是我们已经分开几年了!在这几年当中,她的经历和我完全不同,认识的人也不一样,我怎么可能轻易地就蒙骗过所有人呢?
而且,就算我鼓起勇气办到了,让大多数人都分不出来,那我为什么又要为了她赔上我的一生呢?你以为我没有去过她那儿吗?那个见鬼的地方,沉闷孤寂,还有个傲慢尖刻的老东西随时找麻烦,你自己都待不下去了,还好意思问我愿意不愿意?谁会愿意?!
你以为我们两个真的感情就好到了我愿意为了她付出一切的地步了?我什么时候让你产生了我是这种圣女的错觉?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产生这么愚蠢糊涂的想法,但是我劝你还是趁早收回吧,我不是你可以随意使唤的仆人!”
玛丽亚这一番抢白,又快又激烈,让艾格隆几乎插不上话。
不过,虽然她骂得很难听,但是在仅仅片刻之后就能够想到这么多东西,足见她确实心思缜密。
从另一个方面来说,这不是更说明她是可以一起谋划阴谋的伙伴吗?
就在艾格隆思考的同时,玛丽亚继续抢白了他。
“姑且不说我愿意不愿意,就算我愿意,难道你以为调换我和她只是你说几句话的事情那么简单而已?你该怎样瞒住宫廷那么多人,让她和我调换身份呢?别忘了,就因为你,她在宫廷当中地位大大下降,早已经不是那个可以随便颐指气使的人了,那个老东西又怎么可能放松对她的监视呢?”
这一点倒是说到了要害上,以至于艾格隆一下子也无言以对。
但是他还是不死心。
他一直都是一个执拗的人,心中对苏菲的愧疚和思念,更是让他心中一直都积郁着块垒,尽管事情落到这个地步是他的责任,但是他不想此生以后真的就和她再无任何交集。
如果是之前,他还没有任何办法,毕竟两个人身份特殊,无论他日后能不能成就大业,他们都很难再续前缘,可是有玛丽亚在,那情况就不一样了——苏菲无法离开奥地利到各处游览,但未婚的玛丽亚可就没有任何限制了。
所以,只要苏菲在某个时间段内成为玛丽亚,那么一切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再也没有多少人会为之惊骇。
既然在偶然的灵光一现当中看到了曙光,那艾格隆当然不可能这么轻易放弃这个想法。
他是一个行动主义者,现在既然打定了主意,那就开始考虑“怎样实施”和“可行性”的问题了。
第一步,显然是要说服玛丽亚,如果她不愿意,那说什么都是假的。
但是她肯定不是那么容易说服的,如果让她永久去取代苏菲的人生,去面对哈布斯堡皇室,过着苏菲现在的生活,她肯定不愿意。
“我知道,您肯定不会乐意一直过着她那样的生活,但是如果只是暂时替换呢?”艾格隆大着胆子提议,“比如,半年左右,或者一年左右,哪怕仅有这么一点时间,也足够我和她留下许多回忆,弥补过去的遗憾了。”
“说得倒是轻巧!为什么你不去过上一年半年呢?而且如果东窗事发,受惩罚的是我,你倒是可以躲在其他地方逍遥快活,我才不干呢……!”玛丽亚余怒未消地瞪了他一眼,“我警告你,再跟我提这个,我就把你从船上扔到河里去!”
艾格隆才不相信她有能耐把自己扔到河里,不过,既然她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了,眼下也不能再继续刺激她了。
不过他内心深处并不会死心,只是暂时蛰伏起来而已。
很明显,这个不成熟的计划都取决于玛丽亚,如果不能让她点头,一切从开头就无法实施。
有了第一步,才能考虑第二步怎么办。
所以,该怎样让她点头、愿意配合这种对她来说风险甚大却没有什么好处的阴谋呢?
也只能“故技重施”了吧。
苏菲为了他曾经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出了那样荒唐的事;反过来说,如果让玛丽亚也坠入爱河,那么她可能也愿意这么做——毕竟她们两个人的性格如此相似,都有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傲慢。
只要她愿意,她就没什么不敢干的。
好在,当初苏菲有意撮合他们两个人,一直都在妹妹那里说自己的好话,玛丽亚心里已经积累了一些对自己的好感——从她一直以来的表现来看,肯定如此。
那么,不如再加把劲……
“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看着少年人目光变幻的样子,玛丽亚没来由地打了个冷战,“我警告你,如果你还想跟我提这件事,我立刻就跟你翻脸!”
“不,当然不会了。”艾格隆轻轻摇了摇头,以略微有些悲伤的语气回答,“殿下,您对我有恩,更是一片诚心地帮助了我,在如今的世道,能够做到这个份上的人已经很少了,我怎么能够奢求更多呢?既然您不愿意,那我肯定不会再说了,您就当我什么都没有说过吧……”
说着说着,他突然有些哽咽了起来,“对不起,我知道这样的请求非常唐突,而且对您十分不利,如果在理智正常的情况下,我是绝不可能说出这么让人为难的要求的,我真的已经昏头了……您给我带来了苏菲殿下的口信,我的心一下子被愧疚和思念填满了,这些东西冲昏了我的理智,我本不该如此的……如果是旁人,肯定不会理解我的想法,但您比任何人都知道我和她之间的事情,也更知道她承受的痛苦,所以,我请您原谅我。”
说到这里,少年人再也说不下去了,只是暗自低头。
看他说得如此情真意切,玛丽亚渐渐地也心软了,原本的怒容也渐渐地松弛了下来。
确实如他所说的那样,她比其他任何人都清楚其中的内情,也能够理解这两个人的疯狂之举。
这个少年人提出这么疯狂的想法,反而证明他并没有遗忘过去的事情,他还在想念着自己的姐姐——这倒说明他还残存着几分真情了。
只是……为了成全他人的真情,却要让自己去牺牲,玛丽亚可没有这种兴趣。
“这件事我可以当做没听见,我奉劝您以后还是多几分敬畏吧,别老是想着做那些惊世骇俗的事。”她冷淡地回答,“苏菲对我说过,现在她也不想轻举妄动,只想着先熬时间,等把那个老东西熬死了,宫廷里自然没有什么人可以再去管束她了,到时候再考虑其他的事情也不迟。”
你不久前还在撺掇我去杀了我外祖父,现在说这话真的有说服力吗?艾格隆忍不住在心里吐槽。
苏菲的想法确实是正论,但是这个想法却有一个毛病——把希望都寄托在了哈布斯堡皇帝的寿命上了。
现在他已经60岁了,以这个时代的标准来说,这是一个随时可能会去见上帝的年纪,苏菲这么想自然毫无问题。
然而,自己的外公是一个长寿的皇帝。
在原本的历史线上,这位皇帝是等到1835才死去,也就是说,苏菲想要如愿以偿,按照正常情况的话还要等七年。
以人生来说,七年确实不算太长……可是,这岂不是意味着苏菲还要忍受这么多年的煎熬吗?七年之后她已经三十岁了,漫长的等待足以让她青春都为之消逝,他也不想再和她一起等上七年。
而这时候,艾格隆又想起了之前在巴伐利亚时,玛丽亚公主提出的“尽孝”论——如果让自己的外祖父提前离开人间,苏菲就可以少受很多煎熬,自己和她就能够利用玛丽亚做替身来见面了。
苏菲和玛丽亚各自提供了一半的想法,而他在脑海当中却把两姐妹的主意结合了起来,并且融入了他自己的“创新”。
就亲缘来说,弗朗茨皇帝是他的外祖父没错,但是作为波拿巴家族的继承人,他对这位哈布斯堡皇帝并无多少好感,而多年来皇帝陛下对他的冷遇,更是让他心中积累了太多的怨愤。
他根本就不在乎皇帝陛下的性命,所畏惧的只是事情败露之后的后果而已。
如果有机会的话,倒是不妨一试……
艾格隆刚转过这个念头,立刻就变得严肃了起来。
这件事实在太过于重大了,除非绝对信任,否则他不能在任何人面前提起,就连玛丽亚都不能知道——哪怕这本来就是玛丽亚提出过的主意。
况且,这里也不是商量这种事的好地方。
“我明白了……她说得没错,我们毕竟年轻,只要熬下来,总会有峰回路转的那一天。”艾格隆故意黯然回答,“虽然确实需要等待,但我们等得起。我只需要知道她还没有绝望,就已经很高兴了。”
看到他如此闷闷不乐的样子,玛丽亚也没有再出言嘲讽。
于是两个人各怀心事,也心照不宣地转开了话题。
为了让心情变好,两个人都意义地不再提这些沉重的话题,转而谈天说地,聊起了趣事,不得不说玛丽亚确实受过良好的教育,再加上本人聪慧敏锐,所以聊起来倒也颇为愉快,两个人重新开始欢声笑语起来。
就在他们谈天的时候,小小的游船沿着运河来到了岸边的大集市旁边,而这也意味着这段旅程来到了一个暂时的终点。
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呆了这么久,玛丽亚本来就已经呆得有些腻味了,这下正好提出出去逛逛,换换空气,而艾格隆当然也不会反对。
于是,他们两个向船夫结账,然后小船靠到了河堤上的泊位上,接着一起上了岸。
他们沿着集市开始闲逛起来——同艾格隆一样,对玛丽亚来说,米兰也是她从未到过的城市,这种繁华的市井对她来说也同样非常陌生,所以这倒给了她相当大的新奇感。
而艾格隆出于自己的目的,还故意讨好她,一直都说着恭维她的话,更是逗得她笑声不断,在心情愉悦的情况下,她还随手在集市上买了几个不值钱的小玩意儿,打算回到巴伐利亚的时候当成纪念品。
就在不知不觉当中,时间来到了下午时分了,日影西斜,连带着繁华的运河也被染上了点点金色。
“还有点时间,我们要不去米兰大教堂看一看吧,那地方不是挺有名的吗?”玛丽亚提议。
要说米兰最有名的建筑,自然非那座大教堂莫属了,艾格隆当然也对此有些兴趣。
这座恢弘的大教堂于1386年开工建造,1500年完成拱顶,直到1965年才完全完工,历时五个世纪,可谓是见证了这个城市最为兴盛的历史。
在修建期间,它就已经是世界上最大的哥特式建筑了,几乎可以算作是这座城市乃至意大利的杰出象征——而它也与帝国有很深的渊源,拿破仑曾于1805年5月26日,在米兰大教堂举行加冕仪式,成为意大利王国的国王。
既然来都来了,而且是以游客的身份流连在此,不去一趟好像也有点可惜。
“荣幸之至。”艾格隆笑容满面地点了点头。
于是,两个人询问了当地人之后,兴冲冲地向着米兰大教堂赶了过去。
此时沉浸在游兴当中的他们,完全没有感受到阴影也已经如影随形,正不紧不慢地追随在他们的身后,前往那宿命之地。
番外(15)齐人之福
法国东部的上萨瓦省,毗邻瑞士边境,紧挨着日内瓦湖,一向以风光秀丽著称。
这里气候适宜,从阿尔卑斯山脉弥漫过来的水汽,让这里空气一直都保持着湿润;因为地形相对崎岖,所以这里被大自然割裂为一个个独立的区间,而相对稀疏的人口,让它远离了大城市的喧嚣,可以完全地展现大自然的秀美与壮丽。
就在离国境线不远处的阿尔卑斯山的支脉上,有两座葱茏苍翠的山头,在两山之间有一-个峡谷,山里流出的溪流经过一道道小型瀑布注入到峡谷当中,然后与杜河清澈的河源汇合,因为峡谷之间的口子非常狭小,所以于是水流会暂时淤积在峡谷当中,形成一个美丽的小湖,然后以两股瀑布倾泻而下,汇聚到一条清澈的小河当中,这条河灌溉山下的谷地,滋养着各处的生灵。
山峰山谷、湖泊瀑布、还有一望无际的森林和灌木丛,还有那山脚下的农田和农庄,种种美景汇聚成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图画,既壮丽寥廓又遗世独立,不受任何外界打搅,甚至就连时间都仿佛凝固在了这里。
在山峰之间的湖泊旁边,有一座规模不大的城堡,这座城堡呈现出不规则的棱形,红色的砖石和灰黄色的粉刷让它与周围的树林相得益彰,而周围开阔的视野,让住在这里的人们可以充分饱览阿尔卑斯山的美景,又不必担心被外界的无聊人士窥探。
这座城堡之前是一位大主教晚年退休后的休憩之所,而在多年前它悄悄地易主了,落到了一位神秘买主手中。
在城堡易主之后,买主也对城堡进行了改造,虽然外观低调地选择保留下来,但是内部却完全变了一个模样——城堡内部装潢极尽奢华舒适,还特意扩建了藏书室,作为主人留驻期间办公所用,而在城堡下方,还扩建了地下的酒窖,装满了来自各地的美酒,以供主人享受之用。
如此一番改造,当然需要花费巨额资金,不过对于买主来说,这些花费就完全不值一提了。
每到秋冬相交的季节,他都会秘密来到这个地方,躲开各种繁杂的事务,享受清静的假期,让自己焦躁的心态得以平缓下来。
当然,这座城堡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作用……一个永远也不会载入史册但却足够香艳迷乱的作用。
无论是帝国的官方史,还是那些或恭维或抹黑的野史,都不会将这里真正深藏的秘密揭露开来,只有跟随在主人身边那些最得宠信的亲信侍从,才有机会偶然用他们的眼睛透过历史的迷雾,揭开笼罩在这座城堡上空的神秘帷幕——当然,他们都会明智地选择缄口不言,把秘密带入到坟墓当中,让它化为历史的尘埃。
此时,在城堡的顶层,城堡神秘的主人正躺在沙发上休息。
经过特意改造之后,这间房间非常宽阔,并且装上了大幅的落地玻璃窗,透过宽阔的窗户,可以清晰地看到窗外山脉、残雪、湖泊和森林构成的如诗如画的美景,而房间里壁炉熊熊燃烧,让里面宛如春天般温暖。
在地板上铺着厚厚的羊绒地毯,而在沙发扶手的旁边,放着一个小小的茶几,茶几上摆放着酒杯和水果,供主人享用。
此时,这位主人正慵懒地躺在沙发上,半睁着眼睛,手里拿着酒杯,酒杯里的酒液微微摇晃,折射出柔和的光线。
他大概三十岁左右的年纪,看上去既俊美又充满了久居于人上的威严,而宽阔的额头和若隐若现的笑容,更是说明他不乏智慧机敏。
只是,此时他正一脸倦怠的模样,全身松弛无力,眼睛里细看之下也浮现出了细密的血丝,倒是让他身上多了几分被生活摧残的沉重感。
此时他一边看着窗外的美景一边发呆,呼吸也渐渐地清缓起来,眼看就要睡过去了。
然而,他的平静很快就被打破了,随着房门别轻轻打开,一个身着薄纱睡衣的女子轻轻走了进来。
她大概三十多岁年纪,不过因为保养得极好,所以身上看不出多少岁月的刻痕,反而皮肤越发白腻透亮,在一举一动当中,都展示着那诱人的身段,洋溢着醇美的贵妇人气质。
只是,那双眼睛里,却经常流露出颐指气使的傲慢,不经意之间让人望而却步。
她轻轻地走到了青年人的旁边,然后她也不说话,只是抓住了他的手,然后让它贴近了自己的腰肢。
透过薄薄的纱衣,那只手立刻就能够感受到肌肤相贴的温暖,以及这股温暖背后那种沸腾的欲念之火。
这是一种让人呼吸急促的极致诱惑,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都让青年人难以抵御,如果是往常,在接收到这个信号之后,他必定会给予最为激烈的回应,让两个人再度享受那种不顾一切的欢愉。
只是……此刻身体的疲惫,却让他暂时有心无力。
“苏菲,让我休息一会儿吧……”他小声抱怨,“你和玛丽亚昨晚太折腾了……我现在有点疲倦。”
这种话,放在过去的他身上,绝对是说不出口的耻辱,只是这一次实在被掏空得厉害,所以只能忍着羞愧和尴尬说了出来。
他知道为什么苏菲要这样“折磨”自己——因为,过几天之后,就轮到她回到奥地利去扮演自己的角色了。
没错,这就是这里隐藏最深的秘密——每隔一段时间,苏菲和玛丽亚这对姐妹就会齐聚到这座位于国境线旁边的幽静美丽的城堡,然后彼此交换身份,其中一位回到奥地利去当她的皇太后陛下。
这个秘密是如此荒唐而且骇人听闻,以至于说出来恐怕都没有人会相信吧?
然而,它就是如此荒唐地发生了,甚至到现在已经发生了不止一次。
每到这个时候,皇太后陛下就会宣称要到奥地利国境这边的阿尔卑斯山脉脚下的温泉庄园打猎疗养,自然也没有人胆敢阻挠她的雅兴,于是她很快带着自己的极少数亲信一起,来到了那座不起眼的庄园。
而来到庄园之后,她立刻又改换了便装,然后轻装简从,以伪造的身份悄悄地穿过瑞士境内,来到了法兰西的境内。
在许久之前第一次这么干的时候,她尚且有些忐忑不安,生怕自己的鬼祟行径被人拆穿,不过在多年之后,她早已经对这种秘密旅途轻车熟路,再也没有任何恐惧了——至于羞愧、自责之类的情绪,在她身上那是从来没有过的。
这位从小就颐指气使的公主殿下,从未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只觉得自己来到世上就是为了我行我素,什么道德戒律什么规章制度对她都只是废纸一张——而她的孪生妹妹玛丽亚公主,自然也同样如此。
每次在这里的聚会,对青年人来说都是至高幸福和极度痛苦的结合——三个人见面之后,会一起留在这里一段时间,欣赏美景之余,也品味人间最为极致也最为原始的快乐。
这原本就是难以承受的重负,而姐妹中要回到奥地利的那个,心怀嫉恨,又知道自己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就要面对高高在上、但无腥可碰的孤寂生活,因此刻意地会加倍需索,更是增添了男人的重压。
因此,在年复一年的折磨当中,这个一直都以身体自豪的青年人,已经在考虑寻医问药以便延续自己的雄风了。
只是,虽然在口中会偶尔有所抱怨,但在内心深处,他当然不会排斥这种“痛苦”,甚至还挺迷恋呢……
“休息?你都睡了一个早晨了还要休息什么?”看到他居然‘怯战’了,苏菲没好气地回答。“你这个坏东西不是很贪婪吗?恨不得把什么好吃的都抓到自己面前,这下不是遂了你的愿了吗?结果现在却说自己吃不下了,真是可笑……”
不过,嘲讽归嘲讽,看着青年人那疲惫不堪的样子,很快她就笑了出来,接着,她伸出手来,爱怜地抚摸了一下情人的面庞。
“好啦,我也知道你现在不堪重负了……我就是不想便宜了玛丽亚,还有讨厌的特蕾莎,还有你的甜心们。”
青年人不敢回答这个敏感的话题,只能继续闭着眼睛躺尸。
苏菲好像想起了什么,又顺着话题说了下去,“说起这个,等我走了之后,你干脆也让珂丽丝忒尔过来看看我吧——反正现在也没有人会拦着她了,省得我一个人呆着那么难受。”
“我会试试看的。”青年人连忙回答。
每次来到法兰西境内,苏菲都会第一时间就去找他们的女儿,而随着珂丽丝忒尔渐渐地成长,她终于开始懂得了人情世故,也渐渐地理解了父母亲的身份和微妙立场——当然,对于事情为什么发展到这一步,她小小的脑瓜还不足以理解,。
不过,理解不理解不重要,对她来说,能够同时有父母相伴那也就够了,纵使他们三个人的亲缘还不能见天日,但是这种幸福又岂是之前被幽闭在庄园内的她能够想象到的呢?
能够和女儿相伴,苏菲自然也恋恋不舍,见到女儿渐渐懂事,她也不再那么害怕她泄露秘密了,所以她这次回去之后,打算让女儿来奥地利探望她一次,陪她渡过一段难熬的时光。
对于母亲的私心,艾格隆当然理解,也乐意配合了。
就在两个人窃窃私语的时候,房门又重新打开了,接着一个同样穿着薄纱睡衣的女子也悄悄地走了进来。
一切正如十分钟之前的复刻,就连容貌和神态也惟妙惟肖。
如果不是如此想象的话,她们两个也不可能暗地里做到如此惊世骇俗的事情吧。
一看到靠在一起的青年人和姐姐,她的脸上露出了讥讽的笑容。
“怎么?还恋恋不舍呢?”
一边说,她没好气地坐到了沙发上,靠在了青年人的另外一边,然后强行拉住了他的肩膀。
“这段时间可把我烦透了!总有些难以应付的烦心事,而你们倒是开心,可以偷偷逍遥快活!”她皱着眉头抱怨,“现在该轮到我了,苏菲你赶紧收拾东西走人吧,别耽误我的时间。”
青年人和苏菲相视一笑。
每次从奥地利回来的时候,她都会有着大堆的抱怨,而他们也心里知道她所付出的努力和牺牲,因此也就放纵了她的任性。
在苏菲离开之后,她还会和青年人留在这座城堡内,短暂地享受着女主人的乐趣。
不过,这非但不能满足她的心意,反倒是更加激发了她的好胜心和欲念——因为,再过不久之后,他就必须回到巴黎,然后去扮演他最重要的身份了。
最关键的问题上,在他扮演这个最重要的身份时,没有自己的位置。
一想到这里,她就对特蕾莎恨意浓浓。
当年她觉得特蕾莎抢走了她应有的一切,而这种想法并没有随着时光被消磨,反倒是越演越烈。
“我们要在这里呆久一点。”玛丽亚低声说,“等回去就没法这么尽兴了,她一直都想谋害我们,我还得小心提防呢。”。
“既然没有证据,那又何必说呢?”艾格隆摇了摇头,示意玛丽亚别再挑拨了,“我们确实对不住她。”
“哼,对不住又怎么样!我巴不得她被气死,她若是肯现在升天,我一定会立刻对她改观,说多少好话都行!她可以去见上帝,而我们正好当皇后,岂不是两全其美。”另一边的苏菲刻薄地回答。
艾格隆只能缄口不言。
他决定绕开这种不愉快的话题,转移两姐妹的注意力。
而这对他来说很简单——只要动手就行了。
于是他的双手,开始在两边慢慢地滑动了起来,越过了那些他早已经熟悉无比的平原与峰峦。
当然,感觉几乎完全一样。
一开始他还能通过两个人之间身材的不同来辨认,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玛丽亚也渐渐地膨胀到了应有的高度,这下他真的已经无法从身体上分辨清楚她们姐妹两个了。
在两个人都在场的情况下,他现在只能借助发型服饰和说话的语气来判断了。
好在他们都已经相处了多年,彼此之间算得上亲密无间,所以他还能够勉强区分。
“怎么?你刚刚不是抱怨累了吗?”苏菲眯起了眼睛,似乎也已经开始来状态了,“不怕玩火自焚~?”
一边这么说,她却没有制止的意思,反倒是掀开自己睡袍的一角,露出大片耀眼的白色。
即将要离开的她,恨不得把一切都享受个够,以便提前填补接下来长时间的空虚。
而对青年人来说,痛苦与欢乐又开始交织在一起了。
那撩人的柔情,让青年人感觉房间的温度似乎又提高了几度。
而因为两边都是如此,所以这种感觉是翻倍甚至指数效应的。
她们都在我的身边,现在任我予取予求……所以为什么不呢?
急速流动的鲜血冲向了他的大脑,让他思维速度变慢,视野模糊;也冲向了其他的部位,让他呼吸粗重,眼睛里露出了野兽一般的凶光。
都已经这个份上了,哪怕拼命也得硬着头皮顶上。
哎,回去之后是时候去找点药滋补身体了……
带着这样的哀叹,青年人鼓起勇气,也鼓起最后一丝血气,迎向那至福的瞬间。
69,离经叛道
在玛丽亚的提议之下,两个人一起来到了米兰大教堂参观。
这座教堂,前后花费了几个世纪兴建,耗费了难以想象的人力物力,它是当时世界上最庞大的哥特式建筑,也是最宏伟的大理石建筑,占地面积超过了一万平方米,而教堂上的尖顶最高处高度超过了100米,几乎可以称为一座大理石构成的小山。
而且,与平平无奇的小山包不同,它的外墙、窗户和柱子上充斥着精美的浮雕,总计有数千座,而在屋顶上,还耸立着135个尖塔,每个尖塔上也都有着精致的人物雕刻。
光是站在教堂外的远处,就足以感受到它带来的震撼了。
古人就是以这种直观的方式来展现信仰和宗教的威力吧……
“好厉害!”玛丽亚看得有些咋舌,“虽然早就听说它有多么宏伟了,但是果然只有亲身见过才能够有直观的印象。”
“是啊,确实让人震撼。”艾格隆点了点头。“当年罗马皇帝君士坦丁,就是在这里颁布了《米兰敕令》,宣布罗马帝国境内的所有人都有信仰基督教的自由,并且发还了已经没收的教会财产,承认了基督教会的合法地位。从那时候起,米兰人就认为自己在基督教历史上占据有重要的地位,他们宁愿花费几个世纪来建设如此宏伟的教堂,也是为了彰显这种地位吧——”
“啊,那些可怜的基督徒。”玛丽亚笑着耸了耸肩,“若不是他们当年不畏牺牲地传播教义,我们到今天都可能无法传承基督信仰了呢。”
“如果没有基督教,也会有一个类似基督教的东西被发明出来并且为那时候的大众所接受的。”艾格隆回答,“当时帝国的秩序正在崩坏,就连罗马皇帝都朝不保夕、接连死于非命,公民们的财产和安全得不到有效的保护,他们这些可怜人需要一种明确而且简单的信仰作为自己的精神寄托……是人间的痛苦带来了对宗教的渴望,至于它的名字反而不那么重要。”
艾格隆这番颇为唯物主义的话离经叛道,如果玛丽亚是一个严格而且虔诚的天主教徒的话,她肯定会勃然大怒并且怒斥这个少年人。
不过,玛丽亚对上帝的态度和自己的姐姐也差不多,所以她也不至于生气了。
“这话说得倒也没错。”她轻轻点了点头,“我们的家族因为我们立场,所以必须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但是这又有何意义呢?当年天主教徒和那些新教徒们在我们德意志大地上彼此厮杀,到处十室九空,最后又换来了什么呢?没有救赎也没有怜悯,上帝并没有展现出祂的慈悲,最后反倒是新教徒们获胜了,保全了它们的领土与信仰……所以其实我也不大相信上帝的意志,祂要么不存在,要么并非全知全能,要么根本不在乎凡人,无论是哪种结果都意味着祂与我们祈祷的那个神不同。
而对我来说,只要神保佑我,那么信仰上帝或者信仰阿波罗乃至维纳斯,对我来说都是无所谓的。首先是我自己更加重要。”
顿了顿之后,她又狡黠地笑了起来,然后故意放低了声音,“小时候我们在接受家庭教师们的神学教育的时候,我就已经在内心当中抱有类似的疑惑了,然而无论是谁也无法准确地解答我的疑惑,最终他们烦了,让我闭嘴什么都别问……于是我就知道,神,说到底也就只是这么回事罢了,人人心照不宣但人人都必须当祂存在,与其说祂是神灵倒不如说祂是历史是习惯,是文明传承的符号与纽带,是我们德意志人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象征性证据。当然了,这些话我也只是私下里说说罢了,要是被旁人知道了维特尔斯巴赫家族的公主居然在思想上接近于泛信者甚至无神论者,天晓得会发生什么!”
看着她的笑容,艾格隆也禁不住会心一笑。
当年,在宗教改革如火如荼地席卷整个德意志的时候,大量德意志王公选择加入到了宗教改革派的阵营当中,比如萨克森、勃兰登堡等等,而巴伐利亚经过一番权衡之后却仍旧站在了天主教阵营这一边。
是维特尔斯巴赫家族的信仰比其他王公贵族们更加坚定和虔诚吗?那倒没有,因为同样出自于维特尔斯巴赫家族的普尔法茨选帝侯,就加入到了新教阵营当中,并且打响了反抗哈布斯堡皇帝的第一枪。
与其说这是宗教的选择,不如说这是深思熟虑之后选择的政治立场。
但不管是什么原因,从那之后,巴伐利亚一直都坚定地站在天主教集团这一边,在可怕的三十年战争当中,它也一直同哈布斯堡皇帝站在一边,巴伐利亚支系与普尔法茨支系对垒,直到最后巴伐利亚支系借着内战的胜利几乎吞并了普尔法茨支系的大部分领地,而彻底成为了家族竞争的胜利者。
三十年战争以帝国元气大伤、人口剧减而告终,但是对巴伐利亚来说却又是一个壮大自己的契机,在这一系列的战争当中,它成为了一个德意志内不可忽视的强大邦国,拥有了一席之地,而它在德意志内部,也坐稳了天主教诸侯阵营的第二把交椅,仅次于哈布斯堡皇帝之下。
正因为拥有这个政治立场,所以维特尔斯巴赫家族的后裔们也必须是虔诚的天主教,不是也是——至于他们内心当中对上帝到底持有何种看法,又有谁在乎呢。
艾格隆对此倒是极为理解——毕竟,在理论上,拿破仑皇帝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他自己也是呢……
有两代教皇亲口为证,绝对不会错的。
不得不说,玛丽亚虽然说话老是尖酸刻薄,但是也不乏机智敏锐,而且从来不在乎什么敏感话题,只求让自己说得开心,偶尔还能开一些令外人听了之后侧目的玩笑。
比起姐姐来,玛丽亚还要更加心直口快、满不在乎。
艾格隆并不讨厌这种人,相反他倒是觉得和她交谈挺有趣,至少不会是那些乏味的社交客套话来回轱辘转。
他们走进教堂,一边欣赏着教堂内的陈设和雕塑,一边互相聊天,时不时拿先辈们和历史上的大人物开玩笑,一时间彼此倒是相谈甚欢,甚至隐隐然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艾格隆心里突然觉得,哪怕自己不抱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也可以同这位殿下交个朋友。
更何况,他真的需要讨好她,让她同意自己的计划。
玛丽亚和艾格隆漫步在宽阔的教堂内部,看着教堂内密布的廊柱及其雕塑、以及那些彩绘的玻璃,看着圣坛,以及那些装饰精致的窗格,还有那些圣象,感受着里面弥漫的宗教气息。
“完全输了……”玛丽亚突然发出了感叹,然后略微颓丧地低下了头。“我们巴伐利亚人无论如何是超不过他们了,我们建不了这样的教堂。我们只能在意大利人面前自叹弗如了!”
艾格隆对玛丽亚这种异常的好胜心感到很惊讶,他完全没想到在游览的同时她会有这样的想法。
不过这也证明她确实被这座大教堂给震撼到了吧。
“也许您也不必为此伤心,米兰是一座富庶的城市,而它是市民们为这座教堂前后花费了几百年时间!如此可怕的人力物力支出,他们当然可以得到一座令人叹为观止的奇迹建筑,您的国家比不过也是很正常的。”于是,他半真半假地安慰起了玛丽亚,“再说了,您要相信后人的决心和能力,虽然当代你们没有,但是说不定哪一天,某位巴伐利亚国王也会建设出一些令世人叹为观止的美丽宫殿和城堡,同世界上最美的那些建筑交相辉映。”
“那么这个可怜的后辈一定会非常倒霉。”玛丽亚咯咯地笑了起来,“巴伐利亚人一定会为他的挥霍无度而感到震惊和愤慨,然后把他给赶下王位!”
艾格隆睁大了眼睛,一时间他也为玛丽亚的这个玩笑而深感震撼。
因为她居然说准了。
“我算是理解为什么您的王兄对您那么无可奈何了。”艾格隆笑着低声说,“他如果老是当面听见您这么说话,估计心里要哀叹为什么自家会有如此离经叛道的人吧。”
“您提到我的王兄那可是正好。”玛丽亚微微眯起了眼睛,“我离经叛道,但我又真正做过几件人神共愤的事情呢?我只是在嘴上犯下的罪行,而你们却是日常毫不犹豫地实践着!既然你们都能够毫无愧色,那么我为什么又需要有愧于心呢?
您说说看,除了表面上作为维特尔斯巴赫家族的君王和族长,他是一个天主教徒之外,他还有哪一点像个虔诚教徒呢?他沉湎酒色,挥霍无度,种种歪风邪气和土耳其苏丹又有多大区别?倒不如说,他跟苏丹只是披着不同皮肤的同胞兄弟罢了。”
毫无敬意地吐槽了兄长一通之后,玛丽亚又眯着眼睛看向了少年人的脸,然后戏谑地问了出来,“那么,我们敬爱的莱希施泰特公爵,您的种种歪风邪气、那些出尔反尔、欺骗、浪荡、骄横还有残杀的劣迹,又好在哪里呢?”
这下轮到艾格隆哑口无言了。
好吧,听她吐槽别人是挺有趣的,但是一旦领教了她的直接攻击,那么谁都无法安之若素。
最可恨的是,她说得其实是对的。
他在玛丽亚面前,也没办法信口雌黄地辩解,因为虽然他们见面虽然没多久,但是世界上没有几个人比她更加清楚艾格隆的种种劣迹。
所以,他只能尴尬地转开了视线,然后试图转移话题。
“教堂内我们已经逛了一圈了,要不要到屋顶上去看看?上面有很多尖塔和雕塑,还能一览整个城市的风景。”
玛丽亚轻轻点了点头,她看出了少年人是想要中断话题,不过她也知道适可而止的道理,既然已经讽刺了对方一下,那也就够了,再说下去大家就要不愉快了。
她既然善于刺伤别人,那自然也善于在恰到好处的同时停手,把一切局限于朋友之间的打趣当中。
教堂内总共有6个登上楼顶的阶梯,游客可以经过数百级阶梯徒步登顶,艾格隆和玛丽亚找到了阶梯,然后一起向上走去。
但是很快,艾格隆发现玛丽亚的脚步越来越慢了,脸上也微微泛红,显然有些力不能支的迹象。
这倒也不奇怪,作为一直以来都不事劳作的公主殿下,玛丽亚本来就身体娇弱,再加上今天已经走了这么远的路,此时让她攀登阶梯确实有些难受。
这也正好。
他也没有多说话,而是殷勤地向玛丽亚伸出了手。
玛丽亚愣了一下。
“作为您的游伴,我不能任由您疲累不堪;作为一个男人,我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女士忍受煎熬。”艾格隆微笑地看着她,“小姐,请允许我成为您的拐杖吧。”
玛丽亚的目光有些闪烁,似乎在考虑着什么。
“怎么?您在顾虑什么呢?难道您一向不是把自己的‘需要’放在任何事情之上吗?现在,我看您需要的正是帮助。”艾格隆继续说,“除非您选择选择放弃,我们直接回去算了。”
接着,艾格隆的视线里也带上了几分戏谑和挑衅——难道你刚才那么离经叛道好像什么都不怕,现在倒反倒是害怕了?
也许正是这种挑衅,让玛丽亚放下了犹豫,她直接伸出手来,抓住了艾格隆的手,然后身体右倾,将一部分的重量靠在了少年人的身上。
对少年人来说,这种程度的负重并不算什么,他就在玛丽亚的依靠下重新启动了脚步,带着她一起沿着解体往上攀爬。
不久之后,他们终于爬到了教堂的屋顶上。
此时,正是黄昏时分,夕阳正如同一团金色的绣球正渐渐地沉到西边的地平线之上,而在日落的余晖当中,整个城市的图景也展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这副壮美的尽管,顿时让两个人心里都有了一种不虚此行的感觉。
除此之外,在屋顶上面,还有非常复杂的石桥。这些石桥总计33座,连接堂顶各个部分,这些石桥本身也雕刻精美。而在石桥周围,密布着一个个尖塔,犹如是大理石构成的丛林一样。
这些精美的建筑堪称绝妙的艺术品,让艾格隆和玛丽亚都看得叹为观止,而他们当然也不会注意到,一个被落日逐渐拉长的影子,终于沿着他们上来的石梯同样来到了屋顶之上。
70,不速之客
登上了米兰大教堂屋顶的艾格隆和玛丽亚,即使同时都对他们所看到的一切倍感惊艳。
一方面,整个米兰城市的市容展露在他们面前;而另一方面,教堂屋顶上那些精雕细刻、如同丛林般耸立的百余座大理石尖塔,一样也让他们看得叹为观止。
因为爬了这么多级台阶的缘故,玛丽亚有些体力透支,她的脸色因此发红,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这还是有艾格隆一路搀扶的结果。
不过,登上屋顶之后所见到的景色,让她心里觉得不虚此行。
他们借着各处过道和石桥,漫步在这些尖塔之下,沐浴在金色的残阳当中,也沉浸在了欧洲最宏伟、最优美的哥特式建筑洋溢而出的美感当中,简直难以自拔。
就连一向争强好胜的玛丽亚,这时候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祖国是不可能修建出和它并驾齐驱的建筑了。
人都有爱美之心,而建筑的宏大艺术,就是那种连毫无文化熏陶的野蛮人都能够一眼都为之震撼,米兰大教堂就是其中一个鲜明的例子。
他们一边欣赏,一边聊天,心情也随之变得非常愉悦,虽然时间已经不早了,但是他们心里都有一种流连忘返的感觉,只希望在这里再呆一会儿。
“现在我理解为什么我们德意志人,当年总会和意大利人征战不休了。”玛丽亚又突发奇想,指着屋顶下的米兰市那错落有致的建筑物,“这片土地太过于富庶繁华,又有谁能够忍住占有它的诱惑呢?”
诚如玛丽亚所言,在古代,德意志皇帝的一大爱好和任务,就是率军南下征服意大利,从这里榨取钱财,维持自己的帝国;而即使到了今天,富庶的伦巴底地区依旧是奥地利帝国的重要财源,维持着帝国的基本运转。
“您说得没错。”艾格隆点头承认了玛丽亚的看法,“就我看来,如果哈布斯堡家族不再拥有这里,那么他们就再也维持不住一流帝国的地位了。他们为了这片土地和法兰西打了几百年的仗,从中世纪的查理八世、弗朗索瓦一世到十几年前的拿破仑皇帝,他们都为之殊死搏斗过,血流成河——这就是它为保卫自己而付出的代价,当然也是值得的。”
“听上去您对此有些不满?”玛丽亚似笑非笑地问。“您准备在未来成为名单中的下一位对手吗?”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有所不满。”艾格隆笑着回答,“一切都得看未来的需要。”
“狡猾的回答。”玛丽亚白了他一眼,“难道您对过去的事情不曾怀有愤恨吗?我看不像。”
“要说愤恨,确实是有,不光是我个人的,还有苏菲殿下和珂丽丝忒尔那一笔账,我都记在心里。”艾格隆点了点头,然后又话锋一转,“但是,仇恨归仇恨,在行动当中,我会按照另外一套更实际的逻辑行事,也只有这样我才能够维护我的支持者,而不是因为一时的意气用事让他们白白丧命。”
玛丽亚对他的这个回答并不感到惊讶,她既然出身于王家,自然也见多了类似的反复无常,当然明白对一个君王来说,利益比恩仇更加重要。
只是,她终究还是有点唏嘘,毕竟她的姐姐苏菲,就曾经突破了感情的界限,为这个少年人犯下了令人惊骇的过错,至今还在承受后果。
这一切是值得的吗?她扪心自问。
“如果她为您殒命呢?您还能把这份仇恨先搁置到一边吗?”她鬼使神差一般,轻声问。“毕竟她现在的生活环境确实很压抑。”
艾格隆的表情顿时变得严肃了起来,虽然他没有做出任何回答,但是玛丽亚顿时就感觉心头有些发寒。
“那就意味着哈布斯堡帝国的灭亡。”接着,玛丽亚听到了少年人用冰冷的语气回答,“也许时间不是一年也不是十年,但是我会用我接下来的余生,想尽一切办法去毁灭这个古老的帝国,让它失去一切曾经拥有的荣耀……我不说大话,我会用行动证明我能做到什么。
而我的外祖父和梅特涅也知道这个,他们再也不能够对我为所欲为了,反而要担心我,因为我比他们年轻太多,我有半个世纪的时间去做我想做的事情!他们虽然恨我,但是他们也怕我,我越是闯下偌大的功业,他们就越会顾忌我——所以您放心吧,他们不敢谋害苏菲的,相反他们会想尽办法保护苏菲殿下的安全……”
看着少年人那自信满满又充满了压迫力的回复,玛丽亚心里反而松了口气。
她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这家伙终究还有超脱于利益、从个人情感角度出发考虑事情的时候。
有这样一番话,姐姐终究还是不算错付了……而自己,也并没有在白费力气帮助他们。
一想到这里,她的心情也变得好了起来。
接下来,两个人更加没有芥蒂,继续攀谈起来。
本身来说,艾格隆就算是一个博学多才的人,而且他还有意迎合讨好玛丽亚,因此更是说得口灿莲花,逗得玛丽亚咯咯直笑。
而就在这笑声当中,他们不自觉地靠得更加近了。
此时,已经到了白天的最后一点点时间,落日已经来到了远处民居的顶部,眼看就要沉入地平线了,他们两个走到了屋顶的边缘,然后欣赏着最后一幅壮丽的图画。
艾格隆看着落日,然后又回头看向了玛丽亚,此时黄昏的光线将她原本白皙的脸染得红扑扑的,让她原本经常显得刻薄尖刻的表情,突然多了几分稚气的幼态。
这是他不知道多少次在苏菲身上见过的样子,那种只有他才有资格、有福气见到的样子,那种真正剥开了由礼仪和傲慢构筑成的外甲,卸下内心心防后的样子。
他留恋过去,因而也就迷恋现在。
在心情激动之下,他突然伸出手来,握住了玛丽亚的手。
玛丽亚顿时气恼地瞪了过来,但是在少年人炯炯燃烧的目光下,她突然感觉脸上有些发烧,手却好像失去了力气一样,只是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就无奈地放弃了。
然而,这个浪荡王孙的冒犯举动并没有就此结束,看到她的反抗如此微弱,他反倒是更加大胆了起来,他一把将她拉到了自己的身边,然后两个人肩并肩地站着。
即使心里清楚知道玛丽亚不是苏菲,但是此时艾格隆心中仍旧感受到了发自内心的快意。
他恍惚之间找到了自己心中最刻骨铭心的那些回忆,以至于几乎快要去畅想“晚上该去干什么”了。
当然,即使在这个令人陶醉的时刻,他也没有完全让自己沉溺在喜悦当中,依旧用最后的一丝理智维持着敏锐的感知。
他突然心头剧烈跳动了起来,背上的肌肉也不自然地抖动着。
一瞬间,他几乎难以呼吸,原本沉醉在喜悦当中的大脑,也如同突然被浸入到了冷水当中一样,猝然在刺痛当中回到了现实世界。
这种刺痛,让他的感官也变得极为敏锐起来,他突然感觉到,在两个人的背后,在那些高耸的大理石尖塔和石桥之间,正有人在快速地向自己靠近。
脚步声很轻很轻,但是不会错,绝对有人!
而且目标很明显是自己。
艾格隆很快就从惊骇当中恢复了镇定,他全身的肌肉也随之紧绷了起来。
“你怎么了?”玛丽亚也从他的身体反应当中察觉到了不正常,顿时也从浪漫的迷乱当中清醒了过来。
“有人在偷偷靠近我们。”艾格隆小声回答。
“……哈!”玛丽亚倒吸了一口凉气,然后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她也是个聪明人,自然也知道,来者肯定不会是针对自己的,只可能是针对这个少年人。
“是什么人?”她嘶声问。
问得好,什么人?我怎么可能知道。艾格隆心中苦笑了起来。
奥皇,沙皇,苏丹,法王……天知道这世上有多少人想要自己死掉,去想到底是什么人没有任何意义。
先挺过现在再说。
“我们走吧。”艾格隆一边说,一边抓住了她的手,试图带她离开这里。
然而,他们刚刚走上了石桥,一个人影渐渐地从石柱下的阴影当中,慢慢地浮现了出来。
虽然这个人的脚步并不快,但是每一步都节奏平稳,更是带来了一种无声的压迫力。只是……
艾格隆突然感觉有点不对劲。
从脚步和身形来说,这是个女人?
很快,他的猜测就得到了证实。
在阴影当中,走出了一个女人。
艾格隆一边紧张地戒备着,一边努力确认接下来的情况。
然而,她后面没有人过来,一个也没有——也就是说,这个女人是独自过来想要对付自己的。
与其说愤怒,艾格隆现在心里更是感觉到有些疑惑和愤怒。
我怎么被人这么小看了?
顾不得多想,借助着落日最后的余晖,艾格隆看清了她的样貌——她大概四十岁左右的年纪,眉头微微皱着,用凌厉的目光注视着少年人。
她身上穿着一件朴素的灰色亚麻布裙子,肩膀上披着厚重的坎肩,齐肩的灰色头发披在脑后,虽然显得有些不修边幅,但是却也不显得杂乱。
她不紧不慢地走上了石桥,向着艾格隆走了过来,随着她距离的接近,艾格隆更加看清了她的脸。
因为年纪的缘故,她眼角上略微有着细密的皱纹,但是白皙的皮肤仍旧透着一股活力,而在她右眼的眼角下,有一颗小小的泪痣,减少了她身上的煞气,倒是让她显得多了几分悲悯——更加符合此时教堂的气氛了。
不过,比起以上这些更重要的是,她的右手上拿着一把剑。
艾格隆的注意力立刻被她的右手所吸引,很快,他就粗略地判断了,她手上的剑不是什么神兵利器。
但是,尽管如此,艾格隆却感受到了一股潮水般的压迫力正在向自己涌来。
这种压迫感,就像是当年还是个幼童的自己,面对自己的剑术老师福雷斯蒂上尉一样。
她一定会很厉害。艾格隆立刻就得出了结论。
他再也不敢掉以轻心了,打起了全部精神来应对。
因为这次出来是为了和玛丽亚见面,所以艾格隆身上并没有带着佩剑,但是这也并不意味着他身上没有任何武器。
艾格隆立刻伸手入怀,然后从怀中拿出了一把手枪,对准了石桥对面的女人。
女人停下了脚步,然后定定地看着少年人。
艾格隆没有立刻开枪,因为他手里拿着的是这个年代的遂发手枪,他知道,他如果开了这一枪,并且没有击中对方,那接下来在他用通条装弹的时候,这个女人就会冲过来撕碎自己了。
所以他只能先用手枪威慑对方,寻找一击致命的机会。
“你是谁?来找我做什么!?”他大声问。
女人微微笑了起来,她眼角的泪痣也随之移动,让这个笑容多了几分怜悯,似乎是在为少年人现在还问这种问题而感到可笑一样。
“我是来杀死您的,罗马王。”
既然被对方叫出了这个名号,艾格隆就再也没有任何侥幸心理了,他知道今天的事情不会善罢甘休。
他没有再愚蠢地询问对方为什么要来杀自己——想杀自己的人满坑满谷,他又何必问呢?
“想杀我可没那么容易——”艾格隆也冷笑了起来,一次来展现自己的气势。
接着,他视线稍微偏了一下,看着惊骇万分的玛丽亚,“好吧,既然你是冲我来的,那么让她走吧,她是无辜的!”
“你们刚刚那么浓情蜜意,看上去她可不是那么无辜吧——毕竟,我虽然不认识她,但是从年纪上来看,她不可能是特蕾莎公主。”对面的女人略微有些嘲弄地回答,“罗马王,您倒是春风得意。当然,我不会为难一个弱女子的,她是您的情妇也无所谓,我今天只为您而来。”
艾格隆心里松了口气。
看来这个女人还挺讲矜持的。
于是他示意玛丽亚赶紧先走。
“不行……”玛丽亚回过神来了,然后立刻拒绝。
接着,她惶急得几乎掉下了眼泪,“我是应她要求过来的,怎么能抛下你不管,要是你有什么不测我该怎么对她交代啊!”
看到她惶急的样子,艾格隆心里突然生出了一些温暖。
“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你先走吧,如果你不走,我们谁也走不了,留在这里也只会拖累我而已。”艾格隆温言安慰了她,然后眨了眨眼睛,“我们会重聚的。”
玛丽亚瞬间读懂了艾格隆的意思。
“好吧……你一定不会有事的。我在下面等你。”她点了点头。
接着,她迈着惶急的脚步,摇摇晃晃地从另一侧的过道和石桥离开。
“您尽管让她去搬救兵,没关系的。”这个女人没有做出任何阻拦,任由玛丽亚离开,等到玛丽亚的身影消失之后,她傲然看着少年人,“来回的时间,足够我让您永远长眠于此了,罗马王。”
71,追击
“来回的时间,足够我让您永远长眠于此了,罗马王。”
面对着艾格隆的枪口,神秘女子一无所惧,灰褐色的瞳孔里散发出强烈的自信,看上去丝毫不怀疑自己能否成功。
而她身上传来的压迫力,让艾格隆觉得她的这种自信是有根据的。
他的背后冒出了冷汗。
之前,面对万千敌人的时候,他从未有过畏惧和迟疑;然而,在这个残阳如血的黄昏当中,面对这么一个女人,却让他感觉好像听到了死神到来的脚步。
难道我真的要死在这里了吗?他的心里闪过了一丝慌乱。
片刻之后,深藏于血管当中的骄傲,让他重新又恢复了勇气和自信。
我,还有宏图大业没有完成,怎么可能死在这种地方!
区区一个女人就想杀死我?简直可笑,来吧,让你见识见识罗马王的厉害!
他眯起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对面的女人,然后挑衅式地上下摇晃了一下,接着冷笑着回答,“想要杀我?好,那您至少要靠近一点,不然您怎么做得到呢?”
少年人的镇定,让女子愣了一下,片刻之后她又释然地笑了起来。
“您果然比同龄人要有出息得多……也对,能够年纪轻轻就做出那么多大事的人,肯定不同凡响。”
接着,她似乎又有些唏嘘地叹了口气,“回想起来,就在二十三年前,我曾经作为观礼者,就在这座教堂,亲眼目睹了您父亲加冕为意大利国王时的盛大景象,虽然我并非帝国的死忠拥护者,但是那种辉煌的景象仍旧感染了我……而今天,二十三年过去了,皇帝的血脉就要断绝在我的手中,而且就在这座教堂里,这是何等巧合!一切都是那样的圆满而又悲伤,仿佛就像是命运的安排……”
虽然一副随时就要动手杀人的样子,但是她说话仍旧不疾不徐,这些话配合她哀叹的语气和泪痣,仿佛真的就要为此哭出来了一样。
“如果觉得可惜,那您何必动手呢?”艾格隆心里一阵烦躁,然后出言讥刺。
“受人之托,无法可想。”女子摇了摇头,“我欠了别人一个天大的人情,而那个人要您的性命,那我只能照做了——要怪就怪您太不走运了吧。”
艾格隆很想再追问她的雇主到底是谁,不过他也明白这种问题毫无意义,对方肯定不会回答自己所以也没有再白费力气。
他的注意力已经全部集中到了对方身上,全身的肌肉也已经紧绷了起来,蓄势待发。
就在这时候,太阳的最后一点点圆弧,也消失于地平线当中,天空当中的晚霞也随之变得了昏暗的棕蓝色,乌云渐渐地从各处汇聚,笼罩在了米兰大教堂上空的天穹。
“差不多到时间了。”女子叹了口气,然后向着艾格隆走了过来。
就在他的注视下,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近,她神态自若,仿佛根本不害怕他开枪一样。
随着她的每一下脚步,艾格隆的心跳也不自觉地加速了,那种焦躁的感觉也越发浓烈。
“你叫什么名字?!”为了扰乱对方的思绪,他故意大声又问了一个问题。
令他庆幸的是,女子真的稍稍停顿了一下。
“按理说,我是不该做这种节外生枝的事情的。”这位女子叹了口气,然后又微微笑了起来,“不过,谁让您是他的儿子呢?本着对他的敬意,我姑且破例一次吧……罗马王,您有资格在临死之前知道是谁带走了您。”
接着,她微微屈膝提裙,以非常标准而又流畅的姿态,对少年人行了礼。
“我的全名很长很长,不过简单来说,我叫比昂卡-迪-弗洛里尼,为取您的性命而来……”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又愣住了,因为她分明发现,对面的少年人根本就没有在注意自己的回答,而是趁自己说话的时候在往后退逃。
比昂卡微微垂下了眼皮,显然有些生气——虽然她并不认为自己的名字有多么了不起,但是在应要求通传姓名的时候却受到这样的对待,实在让她感觉有点羞辱。
“这样的挣扎又有何意义呢?”她冷冷地评价了一句,然后加快了脚步,向着少年人冲了过去。
而这时候,艾格隆转身快跑,急速地窜入到了尖塔与石桥之间的阴影当中。
他知道单纯逃跑是没有用的,一定会被追上,但是此时藏身于阴影当中却让他得到了些许的转圜空间。
他屏住了呼吸,然后紧紧地握住了手枪,等待着给对方送上致命一击。
也许是感受到了危险,在来到了尖塔旁边的时候,比昂卡放慢了脚步,然后在阴影当中一边倾听一边搜寻。
她再没有听到任何声响,所以她也判断出这个少年人没有继续逃跑而是躲藏了起来,所以也并不着急。
是个很机灵的小鬼,但可惜也仅此而已了,只要注意一下他手里的手枪,不要被一发击中,接下来可以随意杀死他。
因为太阳已经落山,而且乌云遮蔽了星光,所以现在屋顶上的能见度变得很低,只能借助相当黯淡的光线来寻找少年人的身影。
她握着剑慢慢前行。
不自觉之间,她来到了屋顶上的主塔之下。
这是一座高达107米的尖塔,主塔顶尖上,是圣母玛丽亚的雕像。
为了表达自己的虔诚,米兰人在自己最辉煌的时期,不惜工本地妆点着这座雕像,它是铜制的,表面上还裹了几千片金叶片,当白天的时候,圣母像会在阳光下光辉夺目,象征着圣母将她的慈爱倾洒到这座城市当中。
而在这个夜晚初临的时刻,这座雕像也仍旧还在散发出黄金的光辉。
只可惜比昂卡并没有兴趣关注黄金,她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寻找那个小家伙上面了。
她知道,这个少年人肯定就躲在这座尖塔下,他跑不远。
虽然心里还是对他的能力存有几分轻视,但是毕竟任务在身,她也打起了十足的精神,以极其轻微的脚步沿着尖塔绕行。
以现在两个人的距离,只要他敢于窜出来,或者悄悄移动,都会被她发现,然后顺手了结掉他的性命。
尖塔下面同样布满了大理石支架,犹如是栅栏一样横亘在旁边,又像是密布的墓碑,埋葬着那些历代以来曾经在这里驻足过的帝王将相们。
比昂卡迈动脚步,走在大理石的支架之间,猝然听到了旁边的一声轻响。
她下意识地往那边看去,然而心脏却突然抽紧。
接着她眼角的余光,察觉到了在另外一个方向,好像有什么幽影在闪动。
果然是丢了一块石头来诱骗我吗?狡猾的小鬼!
在电光石火之间她立刻想明白了怎么回事,然后几乎是本能地反应一样,她直接往旁边扑倒。
“砰!”几乎是同一时刻,那一团幽影里突然冒出了火光和烟雾,接着一声巨响在大理石支架之间回荡。
子弹急速地越过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然后重重地撞击到了大理石上面,在顷刻之间火光迸现。
没有打中我……哼,狡猾的伎俩还是失败了。
比昂卡非但没有惊慌,反倒是心里一阵窃喜。
终于找到你了!
她提着剑,准备冲向刚才开枪的方向,这下她确定对方绝对是跑不了了。
而就在这时候,她突然感觉自己的脖子好像有些发热。
于是她左手往脖子上擦了一下,然后发现手上沾上了血迹,一股浓烈的腥味儿让她禁不住皱起了眉头。
原来自己还是中招了,只是子弹幸运地擦过了脖子,没有造成致命伤而已。
呵,这小子还有点本事,居然能够在这样的能见度之下瞄准自己……
不过也仅此而已了。
在子弹出膛的那一刻,他唯一的希望已经熄灭,他绝对不会再有第二枪的机会了。
带着这种强烈的自信,她快步地向着刚才他开枪的地方冲了过去,然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那个少年人模糊的影子。
你跑不了了!她的瞳孔骤然收缩,然后以迅雷般的速度冲到了他的面前。
艾格隆刚才开枪的时候,就知道这是自己最好的机会了。
然而他精心的筹划最终却还是失败了——对方躲过了子弹的袭击,而那也就意味着现在要面临生死关头考验的人是自己了。
他没有徒然地试图手忙脚乱地重新装填子弹,那只会让自己更加无力抵抗接下来的袭击而已。
他对着比昂卡冲过来的身影,重重地将手中的手枪扔了过去。
比昂卡轻易地就躲过了手枪,然后脸上露出了轻蔑的笑容,接着她直接冲到了少年人的面前,然后挥手对着他的胸口就是一剑。
虽然她脸上的泪痣让她此刻依旧显得悲悯,但是她的眼睛里却分明只闪动着嗜血的残忍光芒,再也没有了任何怜悯。
艾格隆往后退了一步,堪堪躲过了这一剑,然而对方的身手极为了得,又是一剑挥动过来,而这时候手里已经没有武器的他颇为狼狈,只能往旁边躲。
好在,周围耸立的大理石支架限制了比昂卡的施展范围,而且还给他提供了不少遮蔽物,不然的话,恐怕他现在已经被毙命于剑下了。
不过即使如此,艾格隆仍旧左支右绌,非常为难,他的身上已经沾满了灰尘,而衣服上已经有几个地方出现了破口,上面还渗出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艾格隆这时候终于明白了,对方为何如此自信——她确实是一个非常厉害的剑手。
他原本的如意算盘是在这里同对方周旋,拖延时间,让玛丽亚把教堂外的手下叫过来给自己救场,可是从现在的状况来看,想要拖到他们来救援自己简直就是痴人说梦,用不了多久自己就要被斩杀于此了。
不过,在躲避的同时,他的心里,隐隐然升起了一种熟悉的感觉。
好像这种出剑的招式和角度,他曾经在哪里经历过。
而这时候,他又想起了之前在庄园里的时候,安德烈-达武曾经跟他说过,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好像有一股带着压迫力的阴影在逼近自己这些人,甚至让他想起了和艾格妮丝对垒时候的感觉。
他当时只以为这是一句戏言,是安德烈神经兮兮的妄想,可现在,他甚至有些佩服安德烈的第六感了。
此情此景,他也想到了——不会再有别的可能,一定会这样。
“你是艾格妮丝的师傅?”他嘶声问。
听到这个名字,比昂卡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疑惑,手也稍微有了一点点的迟疑。
“你认识她?”
借着这个稍稍停顿的间隙,艾格隆一边难看地滚到旁边,借助大理石支架掩蔽自己,一边低声回答,“我当然认识她了!我们是关系很好的朋友,还切磋过……她很喜欢我!我们约定到了巴黎之后再聚首。”
后面的话自然是艾格隆瞎编的,他现在也算是病急乱投医,想要打徒弟牌,希望让比昂卡看在徒弟的份上放过自己。
可惜……这是不可能的。
比昂卡稍微愣了一下,又冷笑了起来,“真是个风流种子啊,罗马王,没想到连艾格妮丝那样的姑娘都被你撩拨过……不过,倒也不奇怪,你身手很不错,她会高看一眼。”
在两个人短促的交手之后,比昂卡自然也看出来了,这个少年人绝对身手不凡,只可惜他现在没有兵器,所以无法和自己堂堂交战而已。
当然,如果是公平切磋,她愿意给对方这个机会,可惜……现在她是受人之托,可不是玩竞技的时候。
她的面孔又变得严肃了起来,那种嗜血的残忍让她的压迫力又重新扑面而来。
“好吧,念在艾格妮丝的份上,我会让您死个痛快的……等您死去之后,我会写封信给她,向她赔罪,她如果伤心愤怒的话,那就来和我打一场,如果能赢我,她为你报仇也无妨。
那么……再见吧,罗马王!”
接着,她再也没有了任何言语,重新提起剑来,向着罗马王的心脏狠狠地刺了过去。
“叮!”
金属与石块交接的清脆声响,打破了暂时的平静。
长剑被直接震开了。
艾格隆手里拿着一个大理石的十字架,平静地看着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