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返国
随着时光来到了初夏时节,气温开始变得炎热起来。临近中午时分,皓日当空,围绕着乡村的那些茂密的森林和灌木丛把大地染成了鲜亮的绿色,而各处却行人寥寥,只有一些蝉在没精打采地嘶鸣着,这些嘶鸣非但没有惊醒这片土地,反倒是更加衬托出各处的沉闷。
这就是法兰西的乡村,大多数时间都显得死气沉沉,犹如是被劳作和捐税吮吸到干涸的废土,只有那些能够划破天际的雷霆,才能够惊醒这些沉闷的大地,召唤出其中蕴含的勃勃生机,而那些无精打采整天闷头度日的乡民们,也会在雷霆的召唤下,一扫平日愚氓的外表,拿出最可怕无情的铁腕,让整个欧洲都为之战栗。
在斯特拉斯堡城外有一些小镇,犹如是一个个岛屿一样散布在农田的海洋当中,小镇里面有许多似乎原封不动从中世纪传下来的房屋,这些屋舍过去曾是乡绅或者富农的居所,但是随着时代的变迁和一次次的变乱,许多屋舍已经换了多次主人,甚至已经说不清原主到底是何许人也了。
就在这个沉闷的中午,一辆宽敞的马车静静地沿着平整的石子路驶入到了一座屋舍当中,也许是因为天气的缘故,并没有多少小镇居民注意到这些不速之客的来访,他们也绝不会想到,原本平静的生活会在这个悠闲沉闷的中午突然激起轩然大波,以至于甚至会成为他们几十年的谈资。
马车静静地停在了前庭,接着安德烈-达武小心翼翼地走下了马车,确实了四周安全之后,他回头跟车厢里的人们打了一个手势。
接着,艾格隆和特雷维尔侯爵一起走下了马车。
此刻的他穿着,穿着一身黑色的便装,头上还戴着一顶丝绒礼帽,并且按照时兴的样式打好了领结,这作派看上去与其说是一位王位觊觎者,倒不如说更像是一个拿着家里的钱出外旅行见世面的小少爷一样。
走下马车之后,艾格隆深呼吸了一下混杂着泥土、青苔的霉味。
这就是法兰西第一次张开怀抱迎接他的气味。
他又四处张望了一下,这里是一座古老的宅院,而且看上去根本没有进行过多少修缮,院子到处都是渗出水迹的痕迹,地上铺着裂痕累累的大方砖,奇形怪状,凸凹不平,看着这些裂痕和其中的青苔,艾格隆甚至猜测这些方砖的年龄恐怕比他曾祖父还大。
“我真正地踏上了法兰西的土地,属于我的土地——”艾格隆有些感慨地说。
“是的,陛下,恭喜您。”特雷维尔侯爵恭恭敬敬地回答,“这里就是您的国土。”
在离开了巴伐利亚之后,艾格隆让特蕾莎回约阿尼纳去养胎,夏奈尔也被他命令一路上照顾怀孕了的妻子,再加上必不可少的护卫人员,眼下艾格隆身边只剩下了他的卫队长安德烈-达武,以及其他两个最可靠的卫兵,跟着特雷维尔侯爵一起踏上了返回法兰西的旅途。
按理说来,他们在这一路颠簸当中,原本会吃很多苦头,但是艾格隆在之前访问帕尔马公国的时候,他的母亲路易莎为了讨他开心,专门为他用假名字办理了公国的护照,并且给他安排了一个当地普通贵族的身份。
虽然名字是假的,但是文件却真的不能再真,于是艾格隆反而就用这完全合法的文件,以旅行的名义一路畅通无阻地穿过了沿途的巴登公国,然后进入到了法国境内,最后停留在斯特拉斯堡郊外的小镇上——当然,这也有特雷维尔侯爵事前安排之功。
经过了多日的旅程之后,艾格隆终于踏上了法兰西的土地,而这幢小镇里的破烂宅院,就是在他法兰西的第一个居所了。
不用说,这个地方也是波拿巴派支持者们日常聚会的地方,它偏僻而且破败不容易引起注意,是一个理想的隐蔽场所。
这幢造型其貌不扬的房屋,灰粉墙露出横七竖八的木板、砖头、石块和铁条,因为年代久远,或许全凭偶然,互相挤压得结结实实,不知道多少年来,天花板巨大的横梁被上面几层楼压得弯了,但侥幸没有断掉。这几层楼墙上打了木筋,外面覆盖着钉成几何图形的青石板,保留了十八世纪追求精巧艺术的典雅风貌,但是此时却只能找到往昔容貌的最后几分痕迹,再也看不清原本的样子了。
镶木框的窗上,往日的雕饰经过风吹雨淋,如今已残缺不全,没有一扇窗是垂直的:有的外倾,有的凹进,还有的快要散架,每扇窗户被雨水冲出的缝里不知怎么吹进来一些松软的泥土,待到春天到来之后,从这些泥巴里还钻出了几朵小花、苔藓和纤弱的小草,很快它们覆盖了房顶和窗台,让它们上面长满了毛茸茸的青苔。
“陛下,很抱歉,为了安全期间,我们只能暂时把您安置在这里……”特雷维尔侯爵一脸愧疚地向艾格隆道歉。“投宿客栈的话,可能会有多管闲事的人盘问,而在这里下榻,无人会来打搅您。在离开法兰西之前,我就是在这里休息的,您放心,知道这里的人寥寥无几。”
“没关系,我回来本来就不是为了享福的,至少现在还不是。”艾格隆笑着摇了摇头,然后他又吸了一口满含尘土泥腥味的空气,接着再说出了一句让特雷维尔侯爵有些莫名其妙的话,“这里破败得挺有诗意,光是站在这里,我就感觉我看到了法兰西的过去。”
曾经驰骋沙场的将军可不懂什么诗意,但是从艾格隆的脸上他看出了陛下现在心情很好。
是啊,这个曾经失去一切的落魄王孙眼下重夺了自由,并且以英雄般的姿态回到了这个曾经属于他的国家,他怎么可能不踌躇满志呢?
特雷维尔侯爵自己也觉得与有荣焉。
这确实是难得的气度啊。
当初在宁芬堡宫提议的时候,他原本还担心这个少年人不敢冒险行事,甚至还做好了被痛骂一番的心理准备,结果却没有想到对方非但没有呵责自己,反倒是寄托了完完全全、毫无保留的信任——要知道当时他们还是第一次见面啊。
哪怕平常一向冷漠镇静,特雷维尔将军仍旧对此有些感动。
诚然如特蕾莎公主所言,陛下既然毫无保留地听从了他的建议,并且寄托了完全的信任,那也就意味着他必须负全责,也的荣誉和尊严已经与这个少年人的安危绑定在了一起
如果行动失败,陛下遭遇了不测,那么特雷维尔侯爵就将被证明只是一个只会空口白话的废物,他就再也没有政治价值可言了,他一生的心血、他在党派内所积累的所有名誉和威望也必将付诸东流。
正因为如此,所以他真诚地决定履行自己在特蕾莎公主面前的誓言——尽自己所能保卫这个少年的安全,哪怕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赌注如此之大,他的心里不可能没有任何紧张,但是久经沙场的他,在面对危险的时候已经不会再有多少恐惧了,他只会更加兴奋更加镇定。
四处张望了一会儿,欣赏了荒废的宅院和四周的乡村美景之后,艾格隆从容地做了一个手势,特雷维尔侯爵带着艾格隆走进了这幢从外面看上去似乎摇摇欲坠的老宅。
宅内的陈设自然如同外面看上去一样老朽,壁炉旁边有着锈迹斑斑铁架子,上面摆放着一个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圣母玛利亚雕像,而在旁边,有一道蛀蚀的木梯直通上面的两层楼和一间阁楼,而且进深不大,只靠狭窄的窗户采光——此时因为窗户紧闭,所以厅堂的光线非常暗。
一看就是搞阴谋的地方。
在空荡荡的堂屋里只有一些式样老旧的木制价值,没有柔软的沙发只有一张木桌和一些小木椅,艾格隆随手拿出手绢,擦干净了其中一个木椅子,然后直接落座。
接着他长舒了一口气,清理了一下旅途上积累的疲惫。
“特雷维尔侯爵,如您所愿,我已经来到了法兰西境内,那么在您的计划里,接下来我应该怎么做呢?”接着,他直奔了主题。
对这个问题,特雷维尔侯爵之前在心里已经盘算了很久,此刻虽然说不上十拿九稳,但至少心里已经有了腹稿。
因此他也没有犹豫,先同样找了一个椅子坐下,然后直接就回禀了面前的少年人。
“陛下,您现在最重要的是在公众亮相,但是不宜把动静搞得太大,免得无法脱身,所以我认为,最合适的地方就是在这里。这里虽然是个偏僻乡下,但是它离斯特拉斯堡很近,那里有驻军还有城市,消息扩散非常快。可想而知,—旦您公开露面面的消息传到那里,那里的官员就会自动成为您的帮手,他们会以最十万火急的态度把消息传到巴黎,甚至会比您本人的支持者更快——而只要消息传到巴黎,那就等于全国都知道了,您就达到了目的。”
“听上去似乎挺简单,也挺像那么回事。”艾格隆笑着点了点头,“那么具体我应该怎么办呢?”
特雷维尔侯爵继续向他阐述自己的想法。“根据我们的支持者提供的信息,这里的镇长每天都会和自己几个朋友跑到一间咖啡馆打牌或者聊天,我们可以直接去绑架这里的镇长,然后把他带到附近的教堂里,再让本堂神父敲钟召集乡民——不管来了多少人,您直接就对他们发表演说——演说不必太长,但必须慷慨激昂,能够让您的听众留下深刻印象——对普通人来说这可能有点难度,但是对您来说这应该不难,因为您是皇帝的儿子,而如今的人们怀念皇帝。”
艾格隆静静地听着,同时大脑也在全速运转,衡量特雷维尔侯爵这个计划的可行性和安全性。
“然后呢?发表了演说之后我们又该怎么做?”他追问。
“对您来说,在公众面前露面、并且公开宣称自己将会承担大命,就已经完成了您的主要目标。在这之后,您可以相机而动了,毫无疑问,在您演说的时候,会有人通知当地的驻军,但是驻军的调动速度、以及军官和士兵们的态度都是不确定的,您可以在现场判断之后再决定怎么做——如果情况危机,您就立刻撤离;如果军官和士兵们里面有您的同情者,您大可以再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之后再走。”
艾格隆默默地听完了特雷维尔侯爵的计划。
必须承认,这个计划简单明了,而且非常清晰,充满了军人特有的直接。
但是,却也能够从中感受到特雷维尔侯爵已经充分考虑过了风险——在计划当中的无论哪一步,他都为艾格隆留下了随时撤退逃跑的余地,安全系数很高。
看来,他在这一路上已经考虑清楚了。
不愧是个帝国时代的将军,无论是经验还是判断力都要比自己身边的那些年轻人强很多。
只不过,这个计划怎么看上去有些莫名其妙的既视感?
算了,不必多想一些有的没的了。
既然侯爵已经想好了大体上的计划,艾格隆自然也只能选择从善如流了。
反正他也没看出什么不合理的地方。
“好的,将军,那么一切就按照您说的办吧——”艾格隆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同意了将军的计划,“既然我们已经来到了法兰西境内,那我就应该听从您的安排——毕竟,身为长者,您在这里的时间比我要长得太多。”
虽然艾格隆语气平淡,但是特雷维尔将军听着却心里一热——他知道,自己能被艾格隆当面夸奖为“长者”,自然不是凭借年纪,只有展露出足够的能力,这位少年陛下才会真正地认可自己。
这就是他的目的,他要一步步地在少年人面前展露能力,建立威信,显示忠心,要让他继续认为“特雷维尔将军是自己的头号支持者”,也只有这样,他才能够让自家在未来这个少年人成就大业的时候占据一个优越的位置。
“您把安危托付给了我,我将以我的性命来担保这份信任。”特雷维尔将军以庄严的表情回答,“陛下,我相信您一定会成功的。”
“不是我,而是我们。”艾格隆轻轻地拍了拍这位‘长者’的肩膀,纠正了他的话,“我的事业,永远有您不可或缺的一份。”
46,亮相
“我的事业,永远有您不可或缺的一份。”
最近以来,艾格隆几次三番地对特雷维尔侯爵做出类似的表态,他知道将军不离不弃地追随自己,不可能只是出于忠心,必然有他的追求。
所以他有意地给将军灌输自己未来要重重酬谢将军一家的观念——一方面,这是笼络人心的权宜之计;但另一方面,出于个人感情,他也希望特雷维尔家族能够在未来和他成就一段君臣佳话。
他不担心将军一家尾大不掉,毕竟将军唯一的儿子埃德加不堪大用,无论从政从军都没有相应的能耐,所以也无法在将军死后继续拥有大权威胁到他,至于他的孙女儿夏露……不光是个女孩子,而且等到长大成人都已经是多少年以后的事情了,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综上所述,艾格隆心里觉得特雷维尔将军一家,是极好的示众材料——他越是对他们大加封赏,那么所有人都会觉得皇帝陛下讲旧情,绝不会忘记功臣,方便他稳定人心。
特雷维尔将军不知道这位少年陛下心里所转的念头,但是他恰到好处地展现出了感激涕零的表情。
接着,他又向艾格隆提出了建议,“陛下,这几天您在这里休息吧,欣赏这里的风光,不过尽量不要出现在人前。既然您已经同意了我的计划,那我去和人安排接下来的行动,争取以最快的速度准备好。”
“嗯,就这么办吧。”艾格隆点了点头,然后再问,“那么撤离的路线和方式准备好了吗?”
“您放心吧,这正是最优先事项——”特雷维尔将军点了点头,“我会准备好几条路线的,事到临头的时候根据需要来选择,直到把您送出国境线之后,我才会和您告别返回巴黎。”
“嗯,有您安排一切,我很放心。”艾格隆略显疲惫地回答,“那就放手去做吧,我对您寄托了全部信任。”
眼看艾格隆露出倦容,特雷维尔侯爵心里也知道他应该结束对话了。
不过,他倒是不想就这么结束。
他心里一直还有另外一件事藏着,只是之前没有和少年人单独相处的机会所以不敢说出来而已。
现在,正是天赐良机,他不用担心旁边还有特蕾莎公主的耳目。
“陛下,我们说点轻松的事情吧。”他换了一个语气,脸上的表情也随之柔和了下来。
“嗯,还有什么有趣的事吗?”艾格隆反问。
按理说来,侯爵应该按照社交场上的规矩,先来一下云山雾绕的暗示,然后再隐晦地点出心中所想,不过他在旁人面前打造的人设就是“心直口快的军人”,所以他就选择了直奔主题。
“我儿子回到巴黎之后,跟我说,您好像对我儿媳的妹妹艾格妮丝小姐有意?”
艾格隆心里一动,然后他抬起头来看着将军,心里则在猜测对方到底是什么意思。
“嗯……老实说我觉得和她相处起来挺有意思的,她是个有趣的人。”
“也很漂亮。”特雷维尔侯爵补充了真正的重点。“不光漂亮,而且性格活泼风趣,不摆架子,老实说我和她相处的时候也挺愉快的。”
“是的,我也这么觉得。”艾格隆含蓄地点了点头,然后等着对方的下文。
既然说到这份上了,特雷维尔侯爵自然也不打算再绕圈子了。
“您也知道,我的儿媳当初一直都希望能够撮合您跟艾格妮丝小姐,只可惜阴错阳差,事情变成了现在这样。”和儿子一样,特雷维尔侯爵第一时间也把儿媳拉出来当挡箭牌,“不过,纵使您现在已经成婚,我还是认为,您和艾格妮丝小姐极为般配——”
艾格隆的心里顿时一动。
看上去特雷维尔侯爵还是没有放弃当初的想法?
他对此倒是乐见其成。
“哎,您这么说又有什么用呢?艾格妮丝小姐那么骄傲自矜的人,如果我未婚的话也许她还会考虑下,但是现在既然我已经成婚而且即将有了孩子,想来她肯定难以接受我了。”他相当遗憾地叹了口气,“哎,真可惜,和她相处的时候真的挺愉快。”
既然被艾格隆如此暗示,特雷维尔侯爵哪有不继续下去的道理。
“她怎么能不愿意?您是陛下,您的意志就是国家的意志,她区区一个小姑娘有什么资格谈愿意不愿意的。”将军以军人的直率,不屑地回答,“再怎么说,她都不是孤身一人活在世上的,总有很多东西要考虑。”
艾格隆微微皱了皱眉头。“拿父母威胁她吗?”
“威胁?怎么谈得上呢?又哪儿需要您去威胁呢……”特雷维尔侯爵不屑地笑了,“我的亲家翁一家人好不容易才躲过了革命的风暴,重新回到巴黎享受富贵的安生日子,他们哪儿能接受自己骤然又失去这一切?若您能够君临法兰西,只怕他们比谁都乐见艾格妮丝成为您的知心伴侣,这样他们又能继续自家的好日子了。”
艾格隆想起来了,之前埃德加也在自己面前说过类似的话——看来,这其实就是特雷维尔侯爵本人的意思。
他知道,这对父子两个这么热心,肯定是有他们自己的目的,不过……倒也可以笑纳这份忠心。
“说是这么说,但是应该怎么做呢?”艾格隆低声反问。
“艾格妮丝看似骄傲,但是对家里人她的耳根子很软,反正现在那些小辈里面,我是没见过比她更在乎家人的了……所以,等我回去巴黎之后,我去做通爱丽丝的工作,只要她点了头,剩下的就好办了。”特雷维尔将军说出了心中的想法。
“爱丽丝不会这么干的。”艾格隆断然回答,他之前在瑞士见过爱丽丝,也对她的性格稍有了解,他觉得爱丽丝绝对不会是一个卖妹求荣的姐姐。
“您确实很了解爱丽丝。”特雷维尔侯爵轻轻点了点头,“但是您别忘了,她现在是我儿子的夫人,我孙女儿的母亲,她有着更多的事情需要顾虑,只要想想办法,终究可以让她点头。”
艾格隆突然觉得爱丽丝嫁给埃德加,属实有点落入狼窝的意思了。
可是现在他倒是来不及为爱丽丝感到可怜,他还是不太相信将军能做到。
也许是看出了艾格隆的想法,特雷维尔侯爵微微露出了笑容,“陛下,既然您对我寄托了如此信任,那您能否把这件事也交给我去办呢?我会尽力为您办好的——这是我们家的荣幸。”
既然说到这份上了,艾格隆还有什么好反对的?于是他点了点头。“那好,这就拜托了您。”
说完之后,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陛下的眼光太高了,无论是特蕾莎公主还是艾格妮丝,都是极为出挑的人选……”特雷维尔侯爵发出了一声感慨,“我想若有一天您君临巴黎,那些夫人小姐们恐怕会很失望的,想必庸脂俗粉您不会放在眼里吧。”
“其实……我主要在意的是性格。”艾格隆有些扭捏地回答,“美貌对我来说是其次,重要的是她们灵魂当中闪耀的光彩,炫目而且令人着迷。”
特雷维尔侯爵对这话半信半疑,他也知道不能再继续问下去了,于是以一声大笑结束了这个“风雅”的话题。
接下来,特雷维尔侯爵继续执行他的计划,而艾格隆也乐得清闲,躲在这个临时落脚点里,欣赏着法兰西的乡村风景。
很快,计划到了实行的时刻。
就在这一天早晨,艾格隆带着自己的一群追随者们来到了小镇的咖啡馆里。
而如同他们所期待的那样,咖啡馆里此时坐了不少人,坐在位置正中间的正是这个小镇的镇长。
这是一个大腹便便的矮胖子,红脸膛,大概已经五六十岁了,满脸的皱纹,虽然表面上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但脑门上横跨着许多很深的皱褶,让他显得更像是一脸愁容,他头上已经是一头白发,灰白的眉毛下一双哭泣过的眼睛,从侧面看过去,面颊的轮廓使他的头部带有一种庄严的痛苦表情。
艾格隆一边观察着他,一边走到了他的面前。
一切就是如此简单,没有人会想到,也没有人会相信,在这个偏僻的小地方会发生如此大事——但是,它终究发生了。
这里是艾格隆最先亮相的地方,以帝王的身份来说,这里不够气派,但是现在不是要求太高的时候。
镇长对这群突如其来的外乡人感到非常疑惑,他停下了和旁人的对话,然后转过头来看着艾格隆。
艾格隆笑着对他点了点头,然后做了一个手势。
紧接着,他身边的安德烈-达武直接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然后把他强行从位子上提了起来。
顿时,镇长身边的咖啡杯子落到了地上,摔得粉碎,而这一声清脆的声响惊醒了所有人,旁人纷纷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想要搭救镇长,但是艾格隆身边有人拿出了手枪,对着屋顶就是一枪。
“砰!”
在巨响当中,所有人都呆愣住了。
“不想死的话,所有人都坐在原位上!”安德烈-达武大声呼喝,手里依旧提着镇长。
镇长的脸顿时变得苍白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面前这群不速之客,原本的表情变得更加愁苦。
他已经猜到了什么。
“我知道您现在很惊愕,所以请容许我介绍一下自己。”艾格隆和颜悦色地看着对方,然后轻声说,“我是波拿巴家族的继承人,现在刚刚回到法国。”
“罗马王……上帝啊!”已经隐隐有些预感的镇长,还是忍不住失声惊呼。
“感谢您还记得我的称号。”艾格隆一脸笑容,再度冲对方点了点头,接着他友好地询问,“那么镇长先生,我需要从您这里寻求些许的帮助。”
镇长身体剧烈地摇晃了起来。“不……不!”
艾格隆皱了皱眉头,然后安德烈-达武对着对方的胸口就是一拳,这个老人因为剧痛痉挛了一下,便不再挣扎了。
“我好像没有给您拒绝合作的选项。”
接着,艾格隆让其他人控制住这个咖啡馆,然后再让安德烈-达武把镇长拖到了旁边的房间里面。
也许是挨了一拳的缘故,镇长不再挣扎了,只是静静地看着艾格隆,他的表情也没有多少恐惧,而是一股说不出的神情。
“先生,我再说一遍,请跟我合作,我只是需要您短暂的配合而已,只要您配合我,过了几个小时之后您就会重归自由,什么都不会发生。”艾格隆好声好气地对对方说,“但是,如果您选择不合作,那么我就不会这么客气了。”
“您……您终究还是跑回来了……”老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发出了一声悲叹,看上去他有些魂不守舍了,“法兰西,你还没有还完你的孽债吗?!”
“您在说什么?”艾格隆有点不耐烦了,准备让安德烈-达武再来一拳让这个老家伙老实一点。
“我有两个儿子。”在安德烈-达武出拳之前,老人发出了一声悲叹,“或者说我曾有两个儿子。他们都曾为拿破仑服役过,一个在近卫军,一个是龙骑兵少校,我的双亲早早过世了,在革命时期因为瘟疫我又痛失了我的妻子。我孤身一人生活在这个偏僻的小地方——而我只有远在天边的儿子们了。
在那些孤独的日子里,我收藏着他们每一封寄来的书信,时时拿出来反复阅读,我记得他们写下的每一个字,我甚至能感受到他们写下这些字句时的笑容和愁容!他们的书信,起初非常乐观,一切顺利,但是时间流逝,他们越发厌倦了在外征战,只是因为曾经发下了效忠您父亲的誓言,所以才继续拿着武器继续作战而已……我的大儿子在1807年死在了波兰一个我说不出名字的地方,等我收到噩耗的时候,我只感觉天旋地转,他留给我的只有他的勋章和马刀,可是这些玩意儿对我来说有什么用?我想看到我的儿子,我直到今天也不明白为什么他要为波兰而死!”
说动激动处,镇长的眼睛里泛出了泪光,几乎抽噎住了,话也说不出来。
也许是因为那种从内心当中激发出来的悲怆太过于深沉,以至于其他人都沉默了,就连艾格隆一时间也没有阻止他。
很快,镇长深呼吸了几下,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好不容易,帝国覆灭,拿破仑退位了,我的小儿子也被遣散回家,他为国服役多年却没有得到任何尊重和赞美,就这么回了家,就因为他忠诚于皇帝……他对此愤恨不已,而我却只感到很庆幸,我不在乎我儿子拿回来多少勋章,我只想要看到他留在我的面前,然后娶妻生子,给我送终。可是我这么卑微的愿望,上帝都不肯予以垂怜!就在退位一年之后,他……他又跑回来了,该死的他怎么就回来了?!”
一边说,镇长一边做出了一个绝望的手势,以此来抒发自己内心中的痛苦和无奈,这种戏剧性的表现却没有惹来两个人的嘲讽或者哄笑,因为心情沉重的他们,隐约猜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不同于我,我的小儿子对此欢呼雀跃,他觉得他有机会拿回失去的荣誉,这个小傻瓜还觉得他欠了皇帝一份情,结果皇帝的征兵令一到我们这里,他就兴冲冲地跑过去应征入伍了,为了怕我劝阻他甚至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就跑了!我能怎么办?我只能在家里等着,惴惴不安地请上帝和我的亡妻保佑这个傻瓜……我只能等待着,时时刻刻惦记着他的安危,每份报纸我必读,我每天亲自去邮局去打听战局的发展,我收到了他的报捷信,从弗勒吕斯、利尼,好消息一个接一个,我以为这一次应该走运了吧?结果……该死的滑铁卢战役打响后,法兰西顿时举国报丧,而我这个倒霉鬼,我当然没有好运降临!就在一天傍晚,有人向我通报我的少校儿子的勤务兵来到了我们这里,我跑过去一看,发现这人骑在我儿子的马上,我什么都不用问,我什么都明白了!他死了,被一颗炮弹炸成两段。唉,就这样,我两个儿子,最听话孝顺的儿子,他们统统倒下了,什么都没了!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天空都变成血染的颜色,直到天黑了才被人拖回家……可我只有屋子了,哪儿还有什么家!?”
说到这里的时候,镇长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感情,失声痛哭起来,而艾格隆和安德烈-达武依旧没有阻止他——此刻如果不允许一位两次承受丧子之痛的父亲悲伤哀痛,那也未免太过于不近人情了。
艾格隆静静地站在对方的面前,任由他哭泣,直到许久之后,镇长终于又止住了哭声。
然后,他抬起头来,用依旧沾满泪光的眼睛瞪着艾格隆。
“罗马王,尽管我的两个儿子都因为帝国而死,但我不恨您——帝国覆灭的时候您只是个年幼无知的孩子,我怎么能憎恨一个无法承担任何责任的孩子呢?不过,作为一个已经把两个儿子都献祭给了帝国的父亲,我有权告诉您,我累了,不想再参与这一切,也不想让当初的时光重新再来一次,更不想让另外的父亲也蒙受同样的苦难!”
镇长越说越是大声,最后几乎是对着艾格隆喊了出来,“是的,我拒绝跟您合作,也不想执行您的任何命令,对我来说法兰西的君主只有查理十世陛下!如果您觉得我犯下了叛逆罪,那您现在就把我处决吧,反正我已经时日无多了,早点和我的家人们团圆也好!”
47,歉意
“如果您觉得我犯下了叛逆罪,那您现在就把我处决吧,反正我已经时日无多了,早点和我的家人们团圆也好!”
尽管现在已经落入到了艾格隆的掌握当中,生死只是他一句话的事情,但是这个年迈的镇长依然无惧,怒目圆睁地瞪着艾格隆,坚决不肯同他合作。
如果是平时,不耐烦的艾格隆肯定不会再让他多废话了,直接让安德烈-达武把他打个半死就行,实在不行甚至可以直接打死。
可是现在,艾格隆下不了这个命令。
镇长说得没错,他已经为帝国献祭了两个儿子,直接绝后了,为什么还不能选择置身事外?
他有这个权利。
在这些年当中艾格隆已经锻炼出了铁石心肠,可是作为帝国的继承人,他于情于理都不能再苛责对方什么了。
说白了,这甚至是波拿巴家族的罪过——如果献祭了他两个儿子换来了辉煌的胜利,也许一切都还有理由可讲,可是你们取走了他两个儿子的命却什么都没有换到,甚至让他们背上了“叛逆”之名沉入永眠,还好意思多说什么吗?
艾格隆瞥了一眼旁边的安德烈-达武。
他发现自己这位忠诚的卫队长,此时也是一副大受震动的模样,眼角微微泛出了同情的泪水,刚才还坚硬的拳头也已经松了下来,甚至还在微微颤抖。
显然,听到了老父亲的哀鸣之后,安德烈也大受冲击,哪怕艾格隆命令他再打镇长一顿,他估计也下不了手了。
他的忠诚天日可鉴,甚至无惧生死,可是让他再向两位帝国烈士的父亲下手,这实在太强人所难了。
艾格隆轻轻叹了口气,放弃了再逼迫对方、或者再拷打他一顿的打算——人活在世上,终究还是要有点底线的。
反正,他的计划也不是非镇长不可。
现在还有点时间,他决定再最后劝说一下。
“抱歉,镇长先生,我没有想到您居然有过如此悲惨的经历——”艾格隆一边说,一边做了个手势,示意安德烈-达武先退开,不要给对方太大的心理压力。
安德烈听命退开,很明显能够感觉到,他如释重负。
艾格隆又停顿了片刻,收拾一下思路整顿一下语言,也给两边一点缓和气氛的时间,然后他再度向对方颔首致意,“我非常感谢您一家人为帝国所做出的牺牲,并且为帝国最终的失败向您致歉,并且再为我刚才的粗暴举动郑重道歉……是我们有负于您,您不用担心我会处决您或者殴打您,我以我的名誉担保,您可以自由选择,我绝不强迫您跟我们合作。”
也许是因为对艾格隆的反应有些意外,老镇长疑惑地眨了眨眼睛,但是他毕竟从艾格隆这里感受到了一点点善意,于是相信了他的保证。
“没关系,您是在为您的事业奋战,像我这种卑微的小人物本就不值得您注意。”老人摇了摇头,然后叹了口气,“其实我听说过不少您的事迹——虽然这里很偏僻但毕竟有邮局和报纸,自从您逃离维也纳之后,我们得到了很多有关于您的消息,我不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夸大其词,不过我想哪怕其中只有一部分是真的,您也不愧是拿破仑皇帝的儿子,比那些王孙公子们强多了……有时候我甚至在想,假如当年帝国没有毁灭,您可能会成为一位受人爱戴的皇帝,带领这个可怜的国家抚平旧日的创伤。”
“谢谢您还有心情称赞我——”艾格隆笑了笑,“看上去您并不是那么抵触我,那为什么又这么坚决地抵制和我合作呢?”
“这是两码事。”老人摇了摇头,“您不光是皇帝的儿子,您也是我们全国人民的孩子,在您出生之后全国礼炮齐鸣,连我们这个破败的小镇也为您庆贺了三天,我们真心地祝贺皇帝拥有了继承人,甚至希望您是应上帝之祝福降临人间、为祖国消除灾祸和战乱的天使……而您之后的遭遇更是激发了我们的同情,您被强迫带到了外国,并且身陷囹圄,我们在感情上难以接受您受到如此待遇,您能够成长成为如今这般优秀的少年人,更加加重了我们心中的遗憾——”
说到这里,老镇长突然话锋一转,“但是,这种同情只代表着遗憾,不代表着愤怒,我们的愤怒和我们的骨血,都已经在那二三十年当中挥霍干净了,我们现在只想要平静的生活,只想要享受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和平……所以,我个人认为您不应该回来的,您若回归,带来的不是天使的祝福,而注定是又一场腥风血雨,我不想要看到这些,我已经看够了流血了……”
听完了这些话之后,艾格隆理解对方的心态。
他既讨厌波拿巴家族当年给他一家带来的灾难,又怜惜这个孤苦无依的少年人,这个帝国的继承人。
而在这些感情之上的,是对流血牺牲的厌倦和疲惫。
这种厌倦和疲惫不针对任何人,也无关好恶,如果一开始坐在皇位上的是艾格隆的话,他一样也会坚决反对波旁王家的人回来,摆出如出一辙的态度。
不管怎样,不要再来一场腥风血雨的清算了,无论是波旁还是波拿巴,只要平静下来就行。这种想法占了压倒性的上风——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对打破现状的艾格隆抱有如此抵触的心理,坚决不想再重蹈覆辙。
他并不讨厌自己,只是累了。
这种心态肯定不止他一个人身上有,对比起来,当年的腥风血雨当中牺牲越多的人越是疲惫,越是不想再折腾了——他们已经无所谓什么进步或者反动,专政或者民主,共和制或者君主制,他们只想要平静。
艾格隆能够理解这种心态。
是的,现在才是1828年,离1815年帝国覆灭才过去了13年,当年那些灾难的亲历者,还有太多人活着,他们对平静和安宁的追求比其他人都要更强。
等到又过了20年后的1848年,情况又不一样了,经过了总共30多年的岁月流逝,当年那些战乱和血腥的亲历者大多数都不在人世了——比如眼前这位老镇长就活不到那个年纪——新一代人们会忘记过去那些血流成河的灾难,反而会追忆拿破仑皇帝曾经的光荣。
所以他们会以压倒性的公民投票数选举拿破仑三世为总统,再以同样压倒性的优势欢呼他成为第二帝国的皇帝。
不管怎样,不能期待现在的法国人民和二十年后的法国人民一个心态,他现在的支持率显然不可能有“未来”的那么高——艾格隆再次铭记了这个事实。
事实虽然如此,但并不意味着他不能争取改变形势。
哪怕一部分人因为厌倦了而选择冷眼旁观拒不合作也没关系,只要他能够争取到一部分的支持者,然后再合适的时间抢下政权就好,旁观者只要组织不起来,或者说没有更好的选择,那么终究会默认现实的。
“好吧,我理解您的想法了。”艾格隆做了一个手势,表示自己已经做出了决定,“我说了,我不会强迫您的,既然您不愿意靠向我,我也能够接受。不过,我也不能容许您干扰我的行动——这样吧,您就呆在这里,哪里也不要去,等到一切平息之后,我会离开,而您的生活也会恢复平静,我想只要您没有帮我忙,那没人会责备您什么。”
老人对艾格隆的宽宏大量感到有些吃惊,他又抬头看向了面前这个俊秀的少年人,目光里有迷惑不解,也有些许的感慨和惋惜。
“谢谢您不杀之恩。我知道我说这话没什么用,不过我劝您还是早点离开法国吧,附近的驻军很快就会赶过来的,要是被他们缠上了那就危险了。”他小声劝告。
“您为什么需要关注我的安危呢?”艾格隆笑着反问。“如果我被逮捕了,或者如同昂吉安公爵一样被直接枪毙了,那对您来说不是件好事吗?那样的话您平静的晚年生活就更有保障了。”
“确实是这样,可是我不愿意看到这种事发生……我看到的悲剧已经够多了,我不想您也成为悲剧的一部分,这么可爱又厉害的孩子,还在旭日东升的年纪,不应该就这样白白陨落。”老人苦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容里没有喜悦却有着太多苦涩,“从另外一个方面来说,如果您死了,皇帝的传承也就断了,那我的两个儿子不都是白白死去了吗?他们为国尽忠最终马革裹尸,以最光荣的方式为法兰西献出了生命,结果非但没有得到英雄应有的称赞和缅怀,反倒因为是帝国军官而被看成叛逆,在天堂上也难以安歇,这已经够痛苦了,要是他们看到他们效忠至死的皇帝,不光自己客死异乡连独子也遭遇了不测,他们该多么伤心啊。哪怕为了他们的在天之灵,我也愿意向上帝祈祷您平安无事。”
艾格隆知道他的话都是真心话,于是心里又是酸涩又是感动。
“如果他们现在还活着,他们一定会很愿意站出来为我效劳的。”
“也许吧。”老人耸了耸肩,“可是他们已经不在了,和帝国一样灰飞烟灭,这就是现实。”
“他们不在了,但是他们的意志、忠诚、勇敢和奉献精神,还有对胜利的渴望,都还留在法兰西,还有太多人愿意仿效他们了——”艾格隆进行了最后的劝说,“您刚才不是说了吗?您的小儿子在回到家乡之后,原本可以和您安静地生活下去,可是在听到征兵令之后他立刻整理了行装,赶赴了战场……如果是热血青年,也许这只是一时糊涂,可是已经服役多年、成为军官的他,难道会看不清楚情势吗?难道他不知道皇帝的形势岌岌可危、帝国极有可能只是昙花一现吗?他一定知道,可是他还是选择了追随皇帝,甚至都没有跟您告别就走了,他是慷慨赴死的。”
老人的脸上闪过了一丝痛苦,因为他知道艾格隆说的也是事实。
“我说过了,让他们的崇高牺牲变成白费,甚至还要承担骂名,是我们家族的过错,我们有负于这些血洒疆场的烈士。”艾格隆镇定地看着对方,然后缓缓地说,“可是既然是错误,就应该去想办法弥补,难道我现在不就是在弥补错误吗?我要把已经颠倒的是非再扳回来,让英灵得以安息,让曾经的鲜血和牺牲得到它应得的赞美……这难道不好吗?您最后再想想吧,如果您能够与两个儿子的灵魂沟通,您肯定知道他们会怎么回答的。”
在艾格隆灼人的视线、犀利的言辞的逼视下,老人似乎真的感受到了什么,他手捂着胸口,以此来缓解心中的绞痛。
接着,他抬起头来怒视着面前的少年人。
“我只是失去两个儿子,可法兰西失去了几十万大好青年!”老人瞪着他然后大声喊。“光荣?奉献?什么光荣和奉献值得这个价码?您为了自己的家族而战,又何必再拿儿子来刺痛我的心?您太残忍了……还有,您刚才向我道歉……呵,如果为这点事就要道歉的话,那您恐怕好几年都没时间干别的事情了!”
艾格隆的表情又是一僵。
他实在没有想到,这个年迈无力的镇长居然能够如此雄辩——不,与其说他会什么辩论术,倒不如说他经历了最可怕的灾难,并且如实说了出来。
血淋淋的事实永远比任何辩术技巧更有力量。
“好吧,抱歉,也许道歉确实没用,但是我依旧很抱歉。”艾格隆放弃了,只能无奈耸肩,他不想在这个老人身上浪费时间了,“我现在只有一个要求了,好好在这里呆着,等一切结束——另外,我祝您以后身体健康。”
“等等!”正当艾格隆准备离开的时候,老人叫住了他。
艾格隆有些疑惑地看向对方。
“等您离开的时候,先去我家吧,那里有几匹不错的马,它们被照料得挺好,因为我已经没别的事情可干了,这是我打发时间的方法……”老人苦笑了一下,“如果能够对您有所帮助,您就取几匹走吧,假如您的运气够好而且它们的发挥也正常,那么我相信等闲人等是追不上您的。”
在艾格隆惊讶的视线当中,老人低垂下了视线,然后又长叹了口气,“顺便,作为回报,我请您把我两个儿子留下的勋章也带走,我已经时日无多,随时会入土,等我死了之后他们的遗物也不会再有人照料,能够送到您的手中恐怕是他们的幸运。”
艾格隆百感交集。
虽然他最终还是不肯合作,但是他终究还是帮了点忙。
他知道,老人这样做这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心中永远无法忘记的两个儿子。
“我会永久保存它们的,这是我的荣幸。”他郑重地回答。
48,馈赠
“我会永久保存它们的,这是我的荣幸。”
看到少年人做出了郑重的承诺,老人心里也稍稍感到有些宽慰。
他自己也知道罗马王时间宝贵,不能再耽搁了,所以他也就抓紧时间不在多废话,快速地将自己家的位置、以及存放两个儿子遗物的位置都告诉给了艾格隆。
把这一切都交代完了以后,他也向艾格隆做出了保证,“您放心吧,虽然我不愿参加到您的事业当中,但是我会按照我的良心行事,您尽管去做您的事情,我会一直呆在这里,绝对不给您添任何麻烦。”
虽然他只是口头承诺而已,但是艾格隆当然相信对方的许诺,于是他再度颔首向对方告别,再带着安德烈-达武一起走出了房间。
安德烈-达武还残留着刚才的激动和感伤,他轻轻叹了口气。
“真是个可怜的父亲!谁还能责备他什么呢?”
“这样的父亲,遍布全法兰西。”艾格隆严肃地回答,“我不能指望他们敬爱我,甚至不敢指望他们都和这个老镇长一样通情达理。如果他们因为自己儿子的死而怪罪我,那我也只能承担起这份怨恨,因为这是身为君王的义务。”
“我相信大多数人依旧会原谅您和波拿巴家族的,陛下。”安德烈-达武连忙安慰艾格隆,“人终归有一死,为国捐躯是其中最至高无上的死法,法兰西人民追随着陛下直到最后一刻,付出了如此惨痛的牺牲,他们的热忱和忠诚实在让人感动……先皇临死前对人民毫无怨言,而人民也一定会永远怀念他的,从来没有人带着我们这个民族走到这个高度——”
“呵。”艾格隆只是笑笑。
安德烈-达武是自己的忠心追随者,他看待问题自然也会倾向于从最有利于波拿巴家族的角度,毫无客观性可言。
这种安慰听听就罢了,要是真信了,自己怕是会死得很惨。
沉默了片刻之后,艾格隆重新振奋起了精神。
他昂首阔步,又折回到了咖啡馆的大厅当中。
此时的咖啡馆,虽然人还是和刚才一样多,但早已经没有了刚才那样热闹,而是一片死寂,就连刚才他们抓走镇长时打碎的杯子,此时也没有人收拾,碎片和黑褐色的咖啡液体在地面上画出了难看的轮廓。
所有人都坐在原位上,大气也不敢出,显然都在害怕自己遭遇一场飞来横祸;而在他们的旁边,艾格隆带过来的几个人一起控制着整个场面,他们拿着枪四处扫视,警惕着任何微小的异常情况。
在艾格隆重新出现之后,他们的视线立刻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这些视线当中,夹杂有好奇和激动,还有一点点的嫌弃和恐惧,却唯独没有那种刻骨的仇恨。
诚如老镇长刚才所说,法兰西人民确实不恨他——有什么理由去恨一个离开祖国时才三岁、无法对任何事情负责的孩子呢?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艾格隆不紧不慢地走到了大厅的正中央。
他知道,此刻一定有人在赶往附近要塞驻军的军营,向他们通报“莱希施泰特公爵现身”的消息,而收到这个消息之后,军营立刻就会紧急动员起来,然后过来抓捕自己。
但越是知道,他越是不能表现出任何怯懦,他必须展现出君王应有的从容不迫的气度。
老镇长坚决不肯合作,无疑是给了他当头一盆冷水,但是他并没有任何气馁,相反他更加认清了现实,那种因为过去的成功而产生的侥幸心理,也早已经烟消云散了。
这个俊秀的少年人,现在正在向着皇座整装进发,今天就是他在道路上走下的坚实一步,他必须走好走稳,不能有任何闪失。
他自信满满地环视了一下周围,然后以洪亮的声音开口了。
“先生们,我相信你们刚才都已经听到了我的自我介绍——没错,我就是罗马王,我回来了,回到了这个生下了我的国家,回到了这个我注定应该去统治、去呵护的国家!”
没有掌声,只有一道道惊疑不定的视线,不过艾格隆也并不感到意外,他继续说了下去。
“你们都知道,自从三岁之后我就被迫离开了这个国家,这是命运给我降下的厄运,当时的我懵懂无知、没有任何自主的能力,后来的我曾经无数次地懊恼过,为什么当时我没有再大一点,为什么我不能够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我能够知道,能够决定,那我绝不会离开,我会选择战斗,和那些依旧支持波拿巴家族的人民在一起战斗,如果一切都无法挽回……那我选择流尽我的血,像一个皇位继承人那样死去,我宁可像路易十七一样死在法兰西的泥坑里,也绝不愿意苟活在外国的宫廷当中……”
说到这里,艾格隆似乎有些哽咽,眼睛也浮现出了泪花。
接着,他用稍稍颤抖的声音大声继续说了下去,“我想你们都还记得那位昂吉安公爵,他和我一样进行了危险的冒险——但不同的是,昂吉安公爵参与了针对拿破仑皇帝的卑鄙刺杀,他自己却只敢留在德意志;而我却不同,我没有让我的追随者独自冒险,我亲自来到这片土地上!我要亲吻这片土地感受它的气息,我要看到我的人民,哪怕面临杀身之祸我也在所不惜,因为这就是我天赋的责任,这就是我被上帝委派到人间的目的!”
感慨了一番之后,艾格隆再度看向了咖啡馆中的人群,他们有老有少,从衣着打扮看上去也有穷有富,但是此刻,他们都已经被艾格隆抓住了全部注意力。
只要再加点劲就能够带动他们了——艾格隆心想。
“你们中间,曾经有谁在皇帝的军队里服役过吗?你们中间有人为波拿巴家族效力过吗?”艾格隆问。
没有人应答,有些人躲躲闪闪地面面相觑,似乎是搞不明白这个少年人在想什么。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当时的法兰西是全民服役,除了可耻的逃兵和极少数免服兵役的人之外,几乎所有人都要为皇帝服役——所以这里没有一个曾经为国战斗过的勇士吗?这座小镇是懦夫们抱团取暖的地方吗?”艾格隆撇了撇嘴,冷笑了起来,“啊,我真是个可怜人,刚刚回国就找错了地方!”
他这是非常简单的激将法,但是通常也相当实用。
人群中出现了一些窃窃私语,很快,有三个人从人群当中走了出来。
“我当年服过役。”离艾格隆最近的一个高大的中年人说。
这个中年人留着大胡子,衣衫破旧,而且沾上了不少灰尘,手上也布满了裂纹,看上去日子过得相当潦倒。
一边说,他一边拉开了自己的衣服,露出了自己的肩膀,在肩膀上有一个触目惊心的伤口。
“罗马王,您可以指责我任何事情,唯独不能指责我是个懦夫。我为皇帝卖命,被子弹把肩膀打个对穿!这伤势直到今天,还让我的手在喝咖啡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发抖——”
艾格隆仔细看了看那个伤口,然后点了点头。
艾格隆知道,对方所受到的创伤后遗症,绝对不只是“喝咖啡的时候手发抖”而已,右手臂的伤势势必会影响他干农活——也许这就是他的日子过得如此潦倒的原因。
“对不起,我失言了。”艾格隆直接就向对方道歉,然后又躬身行礼,“我收回我的指责,我看到了,我的面前站着一个曾经为国效劳的勇士……一个我必须敬仰的英雄。请问您叫什么名字?”
“让-皮埃尔-昂勒斯。”中年人回答。“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罢了。”
艾格隆又问对方,“您是在哪儿受的伤?”
“这处伤嘛,是在1809年的葡萄牙。”中年人苦笑着回答,“不过我肚子上还有一个伤口来得更早,那是1807年在普鲁士留下的——说起来您可能不信,您的父皇和沙皇跑到木筏上会晤的时候,我当时还作为一名列兵在涅曼河岸边看着呢!”
虽然他口说无凭,但是从他说话的神态和语气,艾格隆和他的手下们都立刻相信了他的话。
“请容许我对您致敬!”艾格隆立刻改变了态度,毕恭毕敬对向对方说。
“您这就不必了,我直到最后也只是个普通的士兵而已,没资格被罗马王致敬。”中年人连忙摇了摇头。
“不,勇士跟军衔无关,哪怕元帅都可能有懦夫和叛徒,哪怕最普通的士兵也会有着最崇高的勇气。”艾格隆摇了摇头,然后郑重地向对方致谢,“谢谢您之前为国家、为皇帝所付出的一切!”
被少年人如此尊重,这个中年人简直受宠若惊,他本来是被艾格隆激出来的,此时却已经有些不知所措。
站在这个穿着华贵、容貌俊美的少年人面前,他本能地感到有些局促不安——尤其是,一考虑到他是皇帝的儿子和继承人,那种不安的感觉更是越发浓烈。
“您好像过得不是太好。”艾格隆继续说。
“是的,何止是不好,简直穷苦潦倒。”中年人连忙回答,“我从军期间本就没有多少积蓄,退伍之后也得不到什么补偿,还受了伤……我还能怎么办呢?只能蜷缩在自己的家乡,每天和我的同乡们聊聊往事打打牌混日子了……”
“他们怎么能够这样对待一位为国付出过一切的人?”艾格隆半是真心半是假意地发怒了,“波旁王家自己未曾夺下寸土,却让那些浴血奋战的勇士们孤苦无着,何等卑鄙!眼看着这个颠倒黑白的丑陋王朝还在蹂躏这个美丽的国家,真是我的耻辱!”
大发雷霆了之后,艾格隆终于才平复心情,接着他又转头看向了对方,“您现在想要什么?”
“我只想喝咖啡,如果再有点酒就更好了。”中年人脱口而出。
“您会有的,而且会有很多。”艾格隆立刻回答,接着,他向旁边的安德烈-达武递了一个眼色。
安德烈-达武心领神会,连忙从自己的衣兜里拿出了几枚金币,递到了对方的面前。
“请接受我的馈赠吧,昂勒斯先生。”艾格隆诚心诚意地对对方说,“我亏欠了您,我理应做出一些补偿。”
他赠给对方的是拿破仑金币——在帝国时代,拿破仑皇帝整顿了混乱的货币,然后发行了新法郎,他还铸造了金币,一种价值20法郎,一种价值40法郎,因为上面都压印了拿破仑皇帝本人的头像,于是在民间直接被叫做“拿破仑”和“双拿破仑”。
等到波旁王朝回归之后,他们沿用了拿破仑皇帝缔造的货币体系,自然也要铸造带有路易十八和查理十世两位国王头像的新金币——当然,原有的已经在市场上流通的拿破仑金币,他们也没有再行收回,而是听任民间继续使用。
波旁王朝试图毁灭帝国曾经有过的一切痕迹,然而……帝国虽然年代极短,但已经在法国历史上留下了过于深刻的刻痕,以至于哪怕想要抹除也做不到了。
艾格隆这次回国,自然也考虑过要“撒币”的需求,所以他事前就准备了不少法兰西境内通行的金币——当然,出于政治考虑,他只挑选了拿破仑头像的金币。
金灿灿的光辉,瞬间就遮住了中年人的全部视线,以至于他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口水。
也不怪他如此震动,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这样一笔大钱了,这么多年来穷困潦倒的生活,让他备受折磨。
“请收下吧。”看他还在发呆,艾格隆忍不住催促。
“谢谢您,罗马王。”
中年人的声音带上了一些哭腔,他的声音和他的手一起颤抖了起来,接着,他颤颤巍巍地接过了这些金币。
这些金币的分量沉甸甸的,算起来足足有几百法郎,如果省着点花的话,在这个边远的小镇足够他开销一年有余了。
艾格隆的馈赠,瞬间让咖啡馆的沉闷气氛变得骚动了起来。
而这也正是他的目的——他知道,当时全民皆兵的法兰西,必然会留下很多退伍兵,而咖啡馆里一定会有老兵存在,他要找出这些当过兵的人,调动他们的情绪,这样就能够找到突破口。
“对不起。”收到这些金币之后,老兵突然带着哭腔向他致歉,“我们的奋战没有为您带来胜利,没有保住您应有的帝国……一切都化为乌有了。”
“不,还没有。”艾格隆昂首挺胸,笑着回答。“这就是我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49,激情洋溢
“这就是我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艾格隆大声回答了对方。
“我父皇的事业遭遇如此惨重的打击,诚然可惜,但是这绝不意味着他所选择的道路是错误的、也绝不意味着我作为继承人就要偃旗息鼓!试想一下,如果他在土伦放弃了事业,在埃及放弃了事业,甚至在马伦哥放弃了事业,帝国还有可能出现吗?还有可能诞生如此辉煌的功业吗?他当年在绝境都没有放弃,他一次次地去与厄运作战,直到被赶下皇座之后他还是选择再战斗到底!试问有如此榜样在前,我能够停下脚步吗?”
艾格隆的问题,让这个老兵哑口无言。
他的手紧紧地攥着艾格隆刚才赠送给他的金币,嘴唇也在微微颤抖。
“没错,您有权为帝国而战,为继承他的事业而战。”接着,他大声回复了面前的少年人,“就凭您有这份胆量,您就有资格说自己比那些王爷们强!”
然后,他又满怀激动地向艾格隆躬身行礼,“我不知道别人会怎么想,但是我愿意向您致敬——当初为了您的父亲我奉献了我的一切,我人生当中最宝贵的年纪都在为他从军服役,我来回在各地调动,又腿跑了几千公里的路程,对此我毫无怨言,因为我看到了那些壮观的城市和军容,我见证到了我们国家最伟大的那些胜利……如果没有他,我只会永远在这个鬼地方消耗掉我的一生,然后化为灰尘,绝对没有第二个人会像他那样得到我们的爱戴了……”
感慨了片刻之后,他突然发现自己这话好像不太合适,于是慌忙又找补了回来,“当然,若您能够重返皇座,那我们会像当初爱戴他那样爱戴您。”
“不用紧张,先生。我如今的功业当然还无法同他相比。”艾格隆笑了笑,表示自己并不在意。
接着,他又提高了声音,“但是无论我们的功业相差多少,我们两个对这个国家的热爱却同样浓烈,我们怀着同样炙热的心准备报效这个慷慨赠予我们皇冠的国家——我继承他的血脉,这是上天赐予我的祝福,但我从他那里继承的不仅仅是皇位,还有冷酷无情的铁腕和永无止境的热情!他终结那些恐怖的岁月,我要延续那些安定的时光;他制定法典,我守护法典;他带领法兰西找到光荣,我要为她带来富足!
这是上帝赋予我的使命,尽管命运让我遭受磨难,让我的使命出现了一些波折,但是这绝不会阻碍我实践我的义务,因为我正是为此而生。区区这十几年的挫折算得了什么呢?波旁王室可是足足等到二十几年才有机会回到法兰西,难道我的信心和耐心还会比这些无胆鼠辈更差吗?呸,他们也配跟我比?我十六岁的时候能干出来的事情他们等到了六十岁也做不成一半,至于先皇在四十岁之前完成的功业,他们四百年都别妄想能够摸到边!他们只是借助外国人的刺刀而从垃圾堆里被挑拣出来冒充国王,而我才能够代表这个国家的未来!”
带着一种近乎于癫狂的激动,艾格隆滔滔不绝地大声喊了出来一大段话。
这些话,有一些是他之前已经想到了腹稿的、而有一些则是他临时起意现场脱口而出的,当然无论是哪一种,他都拿出了自己的全部激情,拼了命
在这一刻,他与其说是在一个小小的乡村咖啡馆当中怒吼,倒不如说拿出了西塞罗当年在元老院口若悬河之时的咆哮。
即兴演说最重要的就是要有激情。
同样的话,死气沉沉的人说出来和激情洋溢的人说出来,效果完全不同。
语言本身只是交流的媒介,只有在其中灌注了热情之后,才会真正具有魔力。
况且,现在这个小小的咖啡馆当中,没有一个人胆敢站出来反驳或者打断他的话,所以他尽可以宣泄自己的激情和愤怒。
好在,这个少年人的胸腔当中,从来都不缺以上两样东西。
“是的,陛下,您就是未来。”老兵昂勒斯此刻已经热泪盈眶,他站直了身体,然后勉力抬起了肩膀有伤口的手臂,郑重地向少年人行了一个军礼,“我盼着您进入巴黎的那一天早日到来……”
在他的哭声当中,艾格隆又把视线放到了另外两个随他一起从众人当中走出来的老兵。
然后,他一一询问了他们的名字,再详细了解了他们当年服役的经历。对他们曾经蒙受过的艰难困苦,艾格隆表示了感激和勉励,而对他们现今所受到的待遇,艾格隆则表示了歉意——在他看来,正因为自己失去了皇位,这些曾经为帝国效劳、出生入死的人们才会受到如此待遇。
和刚才那位老兵一样,艾格隆也让安德烈-达武给了他们一些钱,算作自己迟到的谢礼。
平白无故得到了这样一笔馈赠,老兵们当然非常感激,而对艾格隆,他们也百感交集。
艾格隆抓紧自己为数不多的时间和他们联络感情,深情地缅怀了当初帝国的军人们在全民奋战当中所缔结的友谊,并且做出了一个庄严的保证——
“总有一天,虽然不是现在,但总有一天,我会进入巴黎,然后重建帝国。对我来说,那绝不仅仅是波拿巴家族重归皇座,还有比这更加重要的事情——我要清算那些当年我们蒙受的不公正待遇,清算那些让我们蒙受苦难的人,清算那些刻意颠倒是非、爬到法兰西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无能之辈!
我们当时输了,但不是输给这些混蛋和蠢材,他们不配以胜利者的名义来面对我,永远不配!所以我要让所有这些蠹虫都得到他们应有的下场,让现在被迫沉寂的勇士们重新得到他们应有的尊重。公正——我们所要求的就是公正,而我就是那个要执行公正的人,你们就是我去夺取权杖的理由!为了实现公正,我请求你们,拿出你们尘封已久的勇气,把你们的力量借给我,就像当初为我父皇浴血奋战那样支持我,我跟你们保证,你们绝不会后悔的,有你们在,我也永远不会是孤独一人——我将与你们同行,向着公平与正义!”
一边说,他一边向着老兵昂勒斯伸出了手。
老兵愣了一下,然后他看着少年人眼睛里燃烧着的火焰,他再也没有了半分犹豫,抬起他指甲缝隙里沾满灰尘的手,紧紧地握住了少年人的手。
这就是皇帝的继承人,他回来了,他在握着我的手……
虽然理智上他知道这位少年人想要重返皇座还有太多的艰难险阻,但是他此刻却相信、愿意去相信,他一定能够得偿所愿,带着所有皇帝麾下将士(不管此刻是生是死)的祝福,将帝国中断的历史再延续下去,然后将那些曾经洋洋得意地清算他们的混账们统统打倒在地,踩到泥坑里去。
这正是他期盼看到的。
“皇帝万岁!”心情激动之下,他再也没有顾忌,心里头尘封着的对皇帝陛下的敬仰也就此喷薄而出。
眼见对方已经被引导到了状态,艾格隆心里也松了口气——看来,并不是每个人都跟老镇长一样失去了人生追求,不为一切外物所动。
只要还有一些人在缅怀帝国、怀恋曾经的光荣,对拿破仑皇帝和大军团的光荣事迹津津乐道,那他就有潜在的支持者,只要能够把这些支持者激发起来,他就有着足够多的本钱了。
也许很多人依旧反感自己、反感波拿巴家族,但是这不重要,再伟大的圣人也不可避免地会有仇敌,他只要确保自己的支持者们足够团结和服从就行了。
波旁王朝不得人心,他们的统治已经摇摇欲坠,迟早就会要完蛋,他只要能够凝聚起足够的死忠拥护者,就能够在王朝坍塌的混乱当中达成自己的目的了。
带着一丝庆幸和笃定,他的脸上不禁又绽放出了喜悦的笑容,他紧紧地握住了老兵的手,然后高喊了出来。
“帝国万岁!”
“帝国万岁!”其他几个老兵也忘我地喊了出来。
也许是出于从众心理的缘故,在座的其他人也开始有些稀稀拉拉地跟着喊了出来,而随着时间的流逝,高喊的人越来越多,最后竟然有大半的人一起高喊了起来。
咖啡馆内的气氛一扫之前的紧张,突然弥漫起了一股激情,恍惚当中艾格隆感觉自己是在参加什么庆典一样。
虽然他们只是一群乡民而已,但是他们终究是法兰西人,他们并不反对成为自己的臣民,从他们的表现来看,艾格隆觉得自己的事业,并非没有在短期之内成功的希望。
毕竟,比起垂垂老矣的查理十世国王、以及他庸庸碌碌的儿子昂古莱姆公爵,自己的个人魅力更加能够让法兰西人民青睐一点。
当然,即使做出了这个判断,艾格隆也不打算盲目冒进,他知道现在这群人暂时被激发出了对帝国的缅怀之情,但是这种激情并不坚定,也不会太持久。
为他高喊口号是一回事,为他冲锋陷阵、慷慨赴死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时间在流逝,他面临的危险也在每一秒每一秒地增加,现在是时候进行下一步计划了。
艾格隆知道,自己这次冒险潜回法兰西,是钻了波旁王室政府措手不及的空子,等他们接到消息之后,恼羞成怒的查理十世国王一定会大发雷霆,下一次他想要再潜回国内闹事就没那么容易了。
所以他必须抓住这个短暂的窗口期,尽量造成更大的声势。
在这个小小的咖啡馆内闹腾、调动人气固然很安全,但是不太够味儿,他要再玩大一点。
在一片“帝国万岁”的欢呼当中,艾格隆又看向了还在和自己握手的老兵。
“先生,您敢和我出去吗?”他问。
“您何必问!”老兵慨然回答,然后不屑地笑了,“当初那些枪林弹雨我都没害怕过,您只管说要去哪儿就行了!”
“那好,给我带个路吧。”艾格隆顺势提了要求,“带我去教堂。”
“教堂?”老兵愣了一下。
“是的,我要让神父帮忙召集一下附近的乡民们,越多越好——”艾格隆说出了自己的打算,“我要和自己的人民讲话!”
“成!”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这位老兵立刻点头答应了。
接着,艾格隆松开了手,然后转头看向了还在欢呼的人们,挥了挥手做了个手势。
眼见他有话说,人们纷纷停下了声音,然后又转头看向了他。
“先生们,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在离开国家十几年之后,你们还能够认我为法兰西人,这对我来说是最宝贵的认可,我的灵魂和这片土地又重新融合在了一起。”艾格隆以激动的语气大声说,“接下来,我要去教堂见我的人民了,你们能否赏光一起跟我过去呢?”
他的问题立刻就得到了积极的响应——无论是出于对波拿巴家族的忠心和热爱,还是出于看热闹的心态,绝大多数人都选择了响应这个号召。
他们都已经看出来了,这个少年人这次冒险回国,是为了搞政治宣传,不是为了杀人放火而来的,甚至为了表现出“热爱子民”的形象来,他还会注意保护周围的人们——既然如此,只要自己乖乖配合就绝对不会有生命之忧。
反正不会有生命危险,看看热闹又何乐而不为?
在这个偏僻的小镇上,日子总是一成不变,无论这个少年人的事业在日后有没有成功,今天的事情在接下来两三代人都足以成为他们津津乐道的谈资。
在众人起哄般的欢呼当中,老兵没有多说一句,转身就带着艾格隆走出了咖啡馆,向着教堂走了过去,而其他人也簇拥在艾格隆的身边,一起向着教堂涌去——艾格隆当然知道教堂在哪儿,可是现在有老兵主动给他带路,更加显得他“众望所归”,他当然乐意看到情势如此发展。
他太需要露天亮相一次,这场冒险活动的顶点,就将在那教堂的钟声轰鸣当中。
“也许不能称作众望所归,但是至少我抓住了法兰西的脉搏,以后我要咬住它不动,谁也无法把我甩开了!”艾格隆略带惬意地心想。
冒险确实是值得的。
50,胆识与宣言
在人群的簇拥之下,艾格隆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向着教堂走去。
艾格隆虽然表面上陷入到了狂热的激动当中,但是他的内心还是极为冷静和警惕,一直都在注意着周边的环境,不放过任何可疑的迹象。
对他来说,名望固然重要,但是最重要还是自己的人身安全,毕竟名望可以慢慢攒,命要是丢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当然,以现在他的名望来说,要是真的失手被擒了,也未必会死(不过这也说不定,因为查理十世国王出了名的反动,他会不会突然失心疯了要拿拿破仑的儿子给当年的昂吉安公爵复仇,谁也说不准。)
况且哪怕没有生命危险,坐牢也不是什么轻松日子——他现在还有大好的前途,老婆(还有未来的孩子)都在等着自己回家,怎么可能把宝贵的青春浪费在牢里?
所以他必须尽最大努力来维护自己的安全。
现在他身边的人都是他从国外带回来的人,以及几个虽然身在法国、但轻易不人前露面的支持者,特雷维尔侯爵则没有出现——和艾格隆不同,特雷维尔将军之后还要返回到巴黎自己的家中,所以他不能在人前露面。
正因为如此,艾格隆安排特雷维尔侯爵在潜伏在小镇外,盯着斯特拉斯堡要塞和小镇之间的道路,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他就会按照之前想好的方案逃离。
他相信特雷维尔侯爵的忠诚,至少在目前为止,他们两个人的命运是绑定在一起的。
确认了周围没有任何异常之后,艾格隆放心地跟着带路的老兵一起来到了教堂那里。
在他们接近这座简陋的乡镇教堂的时候,本堂神父对突然涌过来的一大群人感到莫名其妙,他走出了教堂迎向了这群吵吵嚷嚷的家伙们。
“我的兄弟们,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啊?怎么没去喝咖啡喝酒,倒跑到我这里来了?”他好奇地问。
这位神父大概五十几岁年纪,身材颇为矮胖富态,虽然穿着黑色的教袍,但是并不显得严肃,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再配合起宽大的身材显得憨态可掬。
不过艾格隆此刻却没有和他攀谈的兴趣,他依旧摆着严肃的脸,然后直接向对方道明了自己的身份。
“您好,神父。我是罗马王,我刚刚回到法国,现在需要您的帮助。”
“嗯?您……您说您是?”神父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他的眉毛上挑,额头上的皱纹也变得更加深了,“是什么?”
他眨了眨眼睛,一直看着少年人,没有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还没有等艾格隆再解释一番,他犹如是炸毛的兔子一样,直接整个人都颤抖了一下。“罗马王?莱希施泰特公爵?拿破仑二世?”
“都,这都是我,真难为您可都记得住。您可以随便选择其中一个称号称呼我——”艾格隆友好地点了点头,“当然,如果最后一个的话我更高兴一些。”
看着少年人的脸,神父犹如看见了什么鬼魅一样,吓得顿时面无血色。
“上帝啊!”他发出了一声喊叫,然后转身想要逃跑。
艾格隆怎么可能再给他这样的机会?
都不用他使什么眼色,他身边的安德烈-达武直接就抓住了他的肩膀。
这个可怜的老神父哪里是安德烈这样的年轻人的对手,顷刻间就被抓紧了肩膀,再也无法逃离。
“这可不是我期待中的欢迎啊。”艾格隆面色不改,依旧温和地说。
当然,虽然语气和用词都相当客气,但是他的眼神已经向对方发出了严厉的警告——如果不听话,你就有性命之忧了。
神父大口喘着气,慢慢地接受了现实,但是他仍旧心有余悸地瞪着艾格隆,“您……您怎么回来了?”
“这是我的国家,我为什么不能回来?”艾格隆反问。
正当这时候,他看出了旁边的老兵昂勒斯似乎有话说。
于是他向对方点了点头,示意有话就说。
得到了许可之后老兵昂勒斯简单地介绍了一下神父,“这是个好家伙,大革命期间他不肯对共和国宣誓忠诚,所以被列入到了共和国敌人名单里面,被迫到处躲藏,等到了帝国时期社会安定下来才跑出来。不过,虽然立场上他是个保王派,但是他对人很亲切和蔼,在我们这里他也挺有名望,如果可以的话,请您不要对他太粗暴。”
“当然了,我不想对任何法兰西人粗暴——除非逼不得已。”艾格隆一边说,一边又向神父看了过去。
他的眼神似乎在说‘请千万不要让我逼不得已’。
接着,艾格隆又对着神父开口了,“神父,我很抱歉今天给您带来了意料之外的麻烦,但是请您放心,我在这里呆不了太久。所以只要您在这短短时间内配合我,那我也绝对不会伤害到您的安全——我虽然和您在政治立场上可能不太一样,但是按我的身份和尊严,我是不会对您说谎的。”
艾格隆的话,似乎稍稍地安抚住了神父的情绪。
“您……您想要我做什么?”他惊魂未定地颤声问。
“很简单,您去敲钟,把附近的乡民召集过来,来的人越多越好。”艾格隆简短地回答。
他还有半句话没有说出来,不过他的眼神已经告诉对方了——如果你不顺从这个要求,那我就‘逼不得已’了。
他没有为帝国服役过,身为教士他也没有孩子(至少名义上没有)去为皇帝赴死,所以艾格隆当然也没必要对他太客气。
神父没有立刻答应,而是惶急地看着艾格隆,又看了看他身边簇拥着的一群人,然后视线又不由自主地眺望到了要塞的方向。
“您想的没错,驻军会过来的,但是这需要时间,而在这段时间里我可以做很多很多事情——”艾格隆示威式的捏紧了拳头,“同样,我时间不够,所以请不要再让我多费口舌了。”
“您能够保证不伤害他人吗?”神父试图讨价还价。
“当然了,只要没人对我拔枪,那我绝不会首先开火——”艾格隆带着一脸的骄傲,做出了保证。“我跑回法兰西不是为了杀掉谁,而是为了见到这片土地和这里的人民。”
“哎……”神父长叹了口气,最终无奈地点了点头,“好吧。”
接着,在安德烈-达武的监视下,他返回到了简陋的教堂当中,然后在小阁楼里晃动了教堂的钟。
在叮咚叮咚的钟声当中,各处村社和民居里的乡民们,都意外地从房屋和田土当中探过了头来,搞不明白为什么教堂突然召集他们。
很快,村民们从四面八方当中汇聚了过来。
艾格隆站在空地上,听着钟声,看着面前人越聚越多。
理所当然的,他这样穿着精致的外乡少年,吸引到了乡民们的视线。
艾格隆的计划在顺利进行,但是与此同时他却感受到了一种如芒在背的压力——老天!如果他们恨我,甚至只需要几个人号召一下,就能一拥而上把我逮起来了。
这里已经有了上百乡民,等下还会更多,而他手里只有几个人,几条枪——就这么点武装,面对这么多青壮年人群,根本就毫无意义。
艾格隆并不是第一次面对大量人群,不过当时要么那些人都是他的部下,要么他有足够多的部下团团围在身边保护他,这是他第一次以如此悬殊的比例面对过这么多神色迥异、心思莫测的人群。
他的身体本能地感受到了危险,让他有些口干舌燥。
不过,他的心里却没有任何恐惧。
想要去完成大事业,就得有胆识,这么一点场面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调整了自己的呼吸,然后以一种骄傲的冷静,静静地注视着围拢过来的人们,无视了他们的窃窃私语。
慢慢地,钟声渐渐地变弱,聚拢过来的乡民们也达到了数百人之多。
艾格隆心里觉得是时候了,于是他终于大声开口了。
“法兰西的公民们!我,罗马王,回来看望你们了!”
他简短的一句话,立刻惹来了人群的骚动,有些人在惊呼失声,有些人满脸的不信,而有些人则茫然无措。
艾格隆知道,这是一个关键时刻,他必须拿出应有的态度来控制人群情绪的脉搏。
他慢慢地往前走,向着人群走去,一点也不害怕自己落入人群当中。
也许是感受到了那种精神上的压力,人群不由自主地往后退,有人甚至已经脸色煞白想要逃跑。
“我是来回来看望你们的。”艾格隆站定了脚步,然后神色激动地看着人们,“请不要害怕我,不要排斥我,因为我就是你们的一员……我就是法兰西人,我踏上法兰西的土地,就是为了见到你们。难道,你们忘记了皇帝,以至于不想在和他的儿子说上几句话了吗?”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洪亮,但是又刻意变得温柔了起来,
在他的诘问之下,人群渐渐地停下了脚步,有胆大的人开始和他对视了起来,虽然也有几个人还是选择了逃走,但是终究他已经控制住了场面。
“我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带来任何纷争,也绝不想要进行杀戮,我只想看到你们,看到法兰西……”艾格隆动情地说,“我想知道,这些年来,没有了波拿巴家族,你们的生活更好了吗?没有了波拿巴家族,巴黎的老爷们更愿意倾听你们的声音,感受你们的疾苦了吗?没有了我们,你们感受到了更多的自由和富足了吗?”
他的三个问题都没有得到回应,但是从人群的眼睛里,他看得出来,答案都是——不。
艾格隆知道,对于这些乡民们,空喊什么帝国和血统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想要调动他们的情绪,首先就要从他们的生活入手。
而恰好,波旁王室十几年来的统治可以给他提供足够的炮弹——农民们虽然摆脱了帝国时代无穷无尽的兵役,但是他们的日子却并没有过得多好,在政治上甚至还被排斥到了无足轻重的地位。
“没有,我从你们的眼睛里看到了答案——皇帝离去以后,回来的那些老爷们没有给你们好日子。”艾格隆以略微夸张的语气说,“他们忘记了他们的财富、他们的权力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他们以为他们天生就该爬到你们头上作威作福,他们放肆地享乐却忘了你们,让你们承受着苦难和负担——你们都没有忘记那个十亿法案,是吧?他们回来之后,你们头上的捐税和债务是不是又增多了?他们没有给法兰西带来一丝光荣,却又有脸皮问你们乞食,拿着你们好不容易积攒的钱去享乐,这公平吗?难道你们天生就命该被他们欺辱吗?不……绝不是这样!三十年前你们不是给出了最为响亮的答案吗?”
1824年9月,路易十八去世,他的弟弟阿图瓦伯爵继位,成为查理十世国王,他和他的助手们,都醉心于极端的正统主义政策,并且矢志不移地想要弥补过去几十年来旧有的统治阶级在大革命的狂潮的当中所受到的创伤。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在他登基之后就和自己的首相维莱尔伯爵一起,通过了多项法律,其中最为著名的就是“十亿法郎”法案,其主要内容就是向法国大革命期间财产被充公变卖的贵族提供赔偿,总数十亿法郎。
刚刚经历了几十年动乱的法兰西,政府当然不可能有那么多现金,这十亿法郎就成为了长期公债,由流亡贵族们的长期持有,政府会从国家财政当中专门划拨资金来偿还。
换言之,王国政府以法律名义规定国民对流亡贵族们欠了十亿法郎债务,必须承担巨额本息。
以当时法郎的币值来说,十亿法郎大约相当于300吨黄金。
这一项法案的推出,立刻就引发了民怨沸腾。
那些跟随着波旁王室流亡国外、好不容易才回国的贵族们当然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毕竟当年他们在革命浪潮当中差点性命不保,哪怕侥幸逃到国外,自己的身家财产也被革命政府没收并且拍卖了,合法财产损失惨重,理应得到补偿。
然而,大多数底层人民却完全不认可这个理由——毕竟,所谓领主老爷们的财产,说到底不就是靠着对领民和佃户们不断压迫而得来的?
农民们千百年来都承担着领主老爷们沉重的苛捐杂税,时不时地还要为老爷服劳役,那么多年的沉重压迫,被大革命一次清算都还嫌轻,怎么可能还要在供养本来就已经非常庞大的国家机器的情况下、额外再担负十亿法郎的巨额债务?
两方都有自己的“道理”,而且几乎无法调和,对下层劳动人民来说,怨愤自然而然地就集中到了查理十世国王和他的政府那里。
对艾格隆来说,查理十世国王执行如此倒行逆施、反动透顶的政策,无异于就是在给自己送上了宣传炮弹。
他不仅仅可以指责波旁王室罔顾民意,更加可以借机延伸开来,质疑他们的“政治道德”。
毕竟,仅仅为了讨好极少数一撮人,查理十世国王就可以做出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举动,他还有资格去统治这个国家吗?
再进一步来说,这也许并不是一次孤立的反动措施,而是一场试图把法兰西拉回到1789年之前的大计划的开端?
艾格隆不管查理十世国王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总之他就是要拼命地渲染“国王就是想要让国家回到1789年前”。
也只有这样,才能激发农民们最深层次的恐惧。
农民们对大革命期间宣扬的自由和平等基本没有什么共鸣,那些美好的字眼在他们看来都是城里人的玩意儿,但是对大革命期间他们从领主老爷那里得到的土地,他们却视作为命根子——一块土地,可以家传的土地,对农民来说就是一切。
大革命所发生的财产变动,尤其是土地变动,是绝对不可以再触碰的禁忌,就像绝对不能再打开的约柜一样。
而艾格隆,故意就要拿这个禁忌来招摇,犹如是斗牛士们挥舞红布来挑动乡民们最敏感的神经。
“这十亿法郎将会成为挂在你们和你们后代的绞索,让你们背负根本就毫无合法理由的负担,让你们在和平当中窒息!你们背负着税,你们就是王国财政的基石,你们没有任何权利却要承担最承重的负担,当年如此现在还是如此!你们吃的盐,买的酒,都等于在为他们这些无耻之徒的挥霍填补账单!”
艾格隆一字一顿地对着人群说,“而这还不够,他们的欲望永无止境,因为他们花钱挥霍的本领是世代相传的,什么也填补不了他们亏空的账单!你们以为支付了这一次就够了吗?不,一旦让步就是永远让步,一旦认输就是无穷的认输,你们已经看到了你们被剥夺了多少权利,接下来在你们的沉默当中,剩下的权利只会被剥夺更多,直到有一天,会有一位老爷的管家骑着马来到乡间,告诉你们这片土地自古以来都属于他们,属于这些永远作威作福的老爷们,告诉我,你们接受了这样的命运吗?你们是否真的天生愿意成为他们驯服的绵羊,毫无怨言地提供自己的羊毛?”
接着,他又大声重复了一边。“你们愿意吗?!”
“不!”
51,告别
“不!”
艾格隆的问题,终于得到了一阵阵响亮的回答。
他触碰到了农民心中最关心的问题,因此终于在精神上得到了他们的共鸣。
只要抓到了那一条共鸣的纽带,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是啊,你们不可能同意。你们是法兰西财富的创造者,是法兰西力量的来源,你们供养着宫廷、政府、法院和军队,国家所有的一切都需要你们的贡赋才能够运转,凭什么你们就要被置于无人问津的可怜境地?凭什么吮吸你们血膏的那些老爷们,有脸面可以一边劫掠你们一边却嘲笑你们?直到今天,这样的嘲笑和劫掠还在持续,而且还在愈演愈烈,这难道公平吗?合理吗?
是的,你们在沉默和麻木当中忍受欺压已经太长了,这不是十几年,而是十几个世纪!千百年来,你们的祖辈就忍受着这一切,在刀尖下颤抖,这股积蓄已久的愤怒曾经喷薄而出,把千百年的淤泥好好地清算了一番,虽然这股怒火带来了太多额外的惨重灾难,可是这种清算难道不合理吗?还有比这更加正义的东西吗?可是,如今那个巴黎的伪王想要告诉你们,他想要毁灭你们曾经实现过的正义,把你们花费了那么多鲜血和生命所得到的一切统统推翻,把时光拉到那些黑暗的过去,让你们再度品尝祖先们曾经的痛苦和恐惧……你们应该接受吗?告诉我,你们到底是无能为力只能任人宰割的羔羊,还是曾经已经证明过自己多么强而有力的英雄?我相信,你们是英雄,正是因为有你们,有吃苦耐劳、勇敢绝伦的你们,我的父皇才能够创下如此宏伟的功业,波拿巴这个姓氏才真正具有了力量,告诉我,你们是吗!?”
在艾格隆高声的质问下,已经在精神上产生了共鸣的人们又大声答复了他。
“是!”
“对……你们就是力量的源泉,你们才拥有原初的正义,没有你们这个国家立刻就会不复存在,你们有权得到应有的尊重和保护,而这就是帝国存在的意义!”艾格隆昂首挺胸,然后毫不迟疑地大喊了出来,“没错,我对你们每个人都负有义务,我要让你们得到你们应得的一切,而你们也会赋予我力量……我就是法兰西人的皇帝!你们的皇帝!”
说实话,以艾格隆现在的实力,喊出这样的口号并不现实,而且甚至有点可笑,但是有句话说得好,只要你不尴尬,那尴尬的就是别人了。
他以无比的激情喊出自己的头衔,仿佛自己对此深信不疑,而现在已经被引导了情绪的人们,也有不少人跟着喊了出来。
“皇帝万岁!”
他们纷纷对这个少年人欢呼着,恍惚当中仿佛确实有一位君主造访了这座小镇似的。
眼看着群众的情绪被点燃,艾格隆的心里也非常满意,他微微眯着眼睛,享受着法兰西人民(虽然目前只有一小撮人)对自己的欢呼。
当然,他还没有被冲昏头脑,他知道自己是谁,在干什么。
此刻,镇压的军队肯定已经在开进的路上了,随时都有可能冲到这里,试图捉拿这个无法无天的皇位觊觎者。
别看这里的乡民们此刻在像他欢呼,但是当军队来了,都不需要开一枪,他们肯定都会作鸟兽散。
所以必须他自己做好万全的准备。
他心里盘算了一下时间,一边随时听着外面传来的动静。
就在这时候,远处传来了几声连续的枪声,然后又迅速沉寂下来。
按照艾格隆事前的布置,特雷维尔侯爵带着人躲在小镇外面观察形势,而他们连续开枪,就意味着从要塞赶过来的军队,已经出现在他们的视野当中了。
不出意料。
艾格隆心里略微有些紧张,不过他知道,接下来他还有一点时间,他必须把剩下的事情都做完——而且不能显得惊慌失措。
皇帝是不能害怕的。
远处传来的这些枪声,也让被艾格隆激发到狂热的情绪慢慢地又冷静了下来,刚刚还在高声欢呼的乡民们,开始面面相觑,有些人已经开始考虑逃跑了——自然,没有几个人打算拼死保卫这位少年皇帝。
“公民们,如你们所见,效忠伪王的人即将赶过来了,我不得不尽快离开这里。”艾格隆一改刚才慷慨激昂的语气,转而用略带伤感的神态说了下去,“但你们无需害怕,是我擅自来见你们,把你们拖到漩涡当中的,我会承担起一切责任——这是我一个人的战斗,我必须一个人承担后果!”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然后又慷慨激昂地说出了
“请记得我的容貌,记得我说过的那些话……我会回来的!当你们被欺压被侮辱,当你们被置于贫穷和绝望,当你们不堪现实的折磨,你们就能够看得到,自有我来守卫你们!——对我来说,这不是烦人的义务,也不是硬着头皮去完成的责任,这就是我生下来的原因!我……我就是为了继承和延续皇帝的事业而生的,我所服务的绝不仅仅是波拿巴家族的利益——而是你们,是法兰西人民!”
说完之后,艾格隆向他们挥手以示告别。
几乎所有人都挥手向他告别,有几个情绪激动的乡民甚至热泪盈眶——因为他们都知道,下次再见这个少年人,就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
接着,他们纷纷散去,刚刚还聚满人的空地很快又回复了之前的空旷和寂静。
艾格隆看了看身边,除了自己带过来的人之外,还剩下了几个人——刚刚拿到了他馈赠的老兵昂勒斯没有离开,那个被他强迫着敲钟,召集乡民的神父也没有离开。
“陛下……如果您需要有人为您殿后,拖延时间,我可以承担这个责任。”老兵举起自己还在颤抖的手,然后向他致敬。
他的表情肃然,很明显已经下定了决心。
“不,为我们一家流下的血已经够多了,现在不需要再流您的血。”艾格隆摇了摇头,“现在追兵离我还有一段距离,足够我安然离开了。”
接着,他又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示意对方赶紧离开,“先生,您回去吧,我更希望您好好活着,活到可以庆祝拿破仑二世皇帝陛下登基的那一天!那一天我可以给您在巴黎留给位置——”
“我一定会来的!”老兵大声回答。
接着,他向艾格隆敬礼,再转身离开了。
艾格隆又看向了神父,而神父此时的表情也是百感交集。
“殿下,若您生在波旁王家该多好啊!”接着,他发出了这样一声感叹,“也许您能够拯救我们可怜的正统王朝。”
他虽然身处乡野,但是消息却不闭塞,以他的所见所闻来看,如今的波旁复辟王朝确实摇摇欲坠,岌岌可危,可叹的是查理十世国王和他周边的那些亲贵们却闭目塞听,一个劲儿地搞各种反动措施,激怒越来越多的国民。
神父是一个铁杆的保王党人,看到此情此景,心里自然心急如焚,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只不过是个乡村的小神父而已,人微言轻,不可能改变任何东西。
他多么希望在王室当中能够有个人站出来力挽狂澜,维护这个伟大的王朝、延续卡佩家族接近一千年的正统,可是现实却跟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这样的人确实出现了,但却出现在了王朝的对立面!
他刚才一直都在冷眼旁观着这个少年人的演说,虽然他并不完全同意他的每一句说辞,但是从少年人慷锵有力的语调和各种手势动作当中,他能够感受到那种激情和感染力,还有几乎源源不绝的行动力。
从他的说辞当中也可以看出,他冷静地观测形势,切中要害,不断地挑拨王室和底层人民的对立情绪。
一个小小的乡镇,这些骚动倒不算什么,但是可想而知,用不了多久,他的行动和他的这些说辞,都会被巴黎的报纸们大肆报道,惹来京城的骚动——那时候,影响力就完全不同了。
而且,他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喊出来的,根本就不可能保密或者封锁消息。
这不是临时起意,而是一场精心筹划后的政治行动。
越是看得清楚明白,神父的心里就越是酸楚。
难道绵延千年的正统王室,终究还是劫数难逃吗?难道它在付出了那么多代价、承受了如此多的苦难,在腥风血雨熬了三十年总算躲过了革命和皇帝的暴风雨,却还是要被一个少年人亲手葬送吗?
上帝啊,您为何要如此降罪于我们的王室呢?他在心里为王室哀叹——尽管他从没有受过王室的任何恩惠。
就在他还在心里哀叹的时候,艾格隆挥手向他告别。
“我很抱歉,神父,今天我给您添了麻烦,并且让您受了一次惊吓,不过您的惊吓到此为止了,接下来您就安全了,您可以如实地上报您今天看到的一切——只要不刻意抹黑我,那我绝不会再为难您。”
“殿下……”神父突然开口了,然后以近乎于哀求的视线看着少年人,“您能不能……就此住手呢?国王也许是愿意同您和解的,您能够拥有很多补偿……”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艾格隆没有回答,只是大笑了起来,接着他做了一个手势,神父只得住了口。
而这个笑声,就是他的答复了。
没有妥协,也不可能让步。
要么就全部拿下,要么就一败涂地,作为皇帝是不能有中间态的。
“再见。”艾格隆傲然向对方点了点头,然后带着安德烈-达武等人离开,只有神父孤零零地站在教堂门口,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则在为未来不可避免的那些“灾难”而哀叹。
当然,艾格隆不是立刻离开,他要抓紧最后一点时间,去完成自己的一项承诺。
此时那位老镇长应该还静静地留在咖啡馆里,等待着事态的最终平息,而艾格隆刚刚已经从他的口中得知了他家的地址,以及他的两个儿子遗物的存放位置。
他带着安德烈一路返回到了小镇当中,而这时候小镇各处的道路已经没有了一个行人,所有人都惴惴不安地躲在自己的屋里,等待着军队的到来,唯恐自己倒霉遭受了池鱼之殃——这倒也方便了艾格隆的行动。
他们快速地穿过了小巷,然后来到了一座不起眼但比较宽敞的宅院里面,这座宅院的屋子并不大,但是却有着一座小花园和宽阔的马厩——显然,这也是老镇长晚年之后仅剩的娱乐活动了。
接着,他们直接冲进了屋子里面,然后按照老镇长的嘱托来到了他的卧室当中,再从床头柜拉开了中间的抽屉——
果然正如老镇长描述的那样,抽屉里面有一个盒子,盒子里面装着不少勋章。
艾格隆来不及分辨每一枚勋章的具体形制,但是他看得出来,这些勋章这些年来都经过了精心的保养,无论是勋带还是勋章本体都簇新光亮。
虽然老镇长不喜欢皇帝,但是对于儿子们最终在这个世界上仅剩下的残留,他还是非常在意的。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担心自己死后无人再看管这些遗物吧。
艾格隆心里叹了口气,然后点头向两位为皇帝捐躯的英烈致敬。
然后他把盒子装到了一个包袱里面,再把包袱系到了安德烈-达武的身上,安德烈-达武的表情也非常郑重,唯恐有什么闪失。
接着,他们几个人又走到了马厩。
很快,几匹马从马厩当中疾驰而出,穿过了小镇的道路,冲入到了乡野当中,而在路过一片事前计划好的森林的时候,特雷维尔侯爵和几个潜伏在这边的人悄悄地走了出来。
“陛下,您这是从哪儿搞到的战利品?”特雷维尔侯爵惊愕地看着骑在马上的艾格隆,然后问。
“一位老父的馈赠——”骑在马上的艾格隆,笑着回答。
此时,正午的阳光正洒落在他的身上,金色的头发和棕色的马鬃交相辉映,人和马都似乎矗立在光环当中。
“您可真厉害!”特雷维尔侯爵感慨,“看来,您的出场比我想象中还要更理想。”
“当然了!真可惜您不在场——我赢得了欢呼,也赢得了我的亮相之战!”艾格隆微笑着点头,然后自豪地挥动了马鞭,“我踏着日光而来,驾临这片等待征服的土地,我必将心想事成!”
52,分道扬镳
“我踏着日光而来,驾临这片等待征服的土地,我必将心想事成!”
艾格隆豪情万丈的宣言,让特雷维尔侯爵心里也不禁感慨万千。
他已经这个年纪了,又见惯了大世面,当然不会因为别人只言片语就会佩服得五体投地,可是此时此刻在这个少年人身上,看到了几分上个世纪的风采。
毫无疑问,他现在还称不上皇帝,甚至等下就要落荒而逃,可是这种昂然的自信,以及认准了任何计划都要执行到底的意志力,都让他具备了走向巅峰的基础素质。
这段时间当中他几乎和少年人朝夕相处,也一直都在暗中观察对方,他知道自己一家人今后的命运,正与他息息相关,他必须仔细斟酌要不要投入一切为这个少年人冒险。
而现在,他内心当中已经没有犹豫了——他确信,这个少年人就是皇帝的继承者,是他们一家人应该全力去效忠去扶植的对象,也只有他,才能够让自己一家人时来运转,走上帝国的最高层。
无疑这很冒险,但是有些时候就是这样,人想要获得一些东西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而对比“走上帝国权力的最高层”这一诱惑来说,只要有10%的成功概率都已经足够让人心动了,而特雷维尔侯爵这一路上对少年人的概率估算还大大超出了这个值。
所以,他也要赌,而且要拿出自己的全部筹码压到这个少年人身上,换取自己实现野心无论最后成功或者不成功,至少都不枉费这么多年所消耗的心血。
既然打定了这个主意,他就必须保护这个少年人的安全,甚至优先级还在他本人之上——某种意义上来说,如果特雷维尔侯爵自己为了保护恩主而不幸丧命,他的子孙未来的富贵就绝对跑不了了。
当然,这只是最极端情况下的选择,特雷维尔侯爵还是更希望自己能够活着看到梦想的实现。
“陛下,祝贺您。”特雷维尔侯爵站在马下,然后毕恭毕敬地对骑着马的少年人躬身行礼,接着话锋一转,“但现在还不是欢庆胜利的时候,我们该走了。”
艾格隆也知道,自己虽然今天确实“大获全胜”,但是如果真的不幸被驻军给抓住的话,那一切胜利也就化为乌有了,所以他也收敛起了那种洋洋自得的兴奋,重新恢复了往日的镇定。
“我们走吧!”他下令。
“是。”特雷维尔应声,然后挥了挥手,接着他旁边的手下从树林里牵出了早就准备好的马匹。
在原本的计划当中,特雷维尔侯爵就已经为艾格隆接下来的逃离准备好了快马,而艾格隆从老镇长那里得到意外的馈赠,让他们的资源更加丰沛了许多。
侯爵是一个骑兵将领,对马匹的研究自然也远超于常人,他只看了几眼就确定艾格隆现在的坐骑比他仓促之间准备好的马匹要强很多,所以他也没有提出让艾格隆更换坐骑。
他不知道陛下得到这些马的具体经过,只是猜想这是镇上某个死忠于拿破仑皇帝的富户赠送给他的,却没有想到事情居然还有这样一番曲折。
现在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艾格隆骑在马上,已经可以看到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些细小的人影,显然从要塞赶过来的军队已经来到了小镇旁边了。
他再也没有了任何迟疑,直接跃马挥鞭。“我们走!”
特雷维尔侯爵翻身骑上了马,然后也挥动了马鞭,然后一马当先,赶在了艾格隆的前面带路。
就这样,这一行人骑着马,向着军队开进过来的反方向逃离。
艾格隆策马奔驰在这片广阔的原野上,呼吸着法兰西乡间的甜美空气,因为速度太快,他的耳畔嘶吼着,初夏的暑热被这凛凛风声消磨殆尽,让他身上血流加速,兴奋不已。
这里就是他的国土,虽然暂时不归他所有,但是必将属于他。
他任性地在乡间的路上驱驰,享受着那种肾上腺素飙升的本能快乐,一时间都快忘了自己是在逃亡,简直就像是君王在猎场上巡猎一样。
好在,他身边还有一个冷静务实的将军做他的高参。
“陛下!”在经过了接近两个小时的策马驰骋之后,他适时地提醒了艾格隆。“我们该停下来了。”
艾格隆这才重新回到了现实当中,他勒紧了坐骑的缰绳,让自己慢慢地减速,然后停了下来。
现在,停留在他视线面前的是一片树林,树林相当茂密,只有几条小径从其中穿过,而周围的地势越来越高,道路也变得崎岖起来。
这里就是孚日山脉了。
这座山脉起伏连绵,哪怕派出大军来也不可能四处展开搜捕自己,他只要沿着孚日山脉往东南方向走,再越过莱茵河就可以进入到德意志境内,到时候就安全了。
当然,想要进山那就不可能再纵马驰骋了,于是艾格隆等人都翻身下马。
不过并非全部人都会在这里停下来,按照原本的计划,有人骑上了艾格隆的坐骑,稍事休息之后再策马沿着另外一条路离开,他们在接下来的路程上会有意露出行迹,吸引追捕艾格隆的人们的视线。
等再过一段时间,他们就会化整归零,然后在波拿巴家族的支持者们的帮助下,暂时在乡间隐姓埋名地躲藏起来,等待新的时机。
整个计划都是由特雷维尔侯爵一手操办的,他以当初行军作战时的缜密和细心,在事前筹划好了这一切,现在执行起来也是行云流水,毫无任何滞涩。
艾格隆站在树下,恋恋不舍地看着有人爬上了他的临时坐骑。
“想办法保下它。”他下达了他的最后一个命令,“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我下次回到法兰西时还能继续骑到它。”
部下领命而去,艾格隆最后打量着坐骑的背影,然后再回身,沿着小径向山间走去。
此时正值初夏时节,又是身处在以风光秀美著称的孚日山脉当中,艾格隆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一片苍翠,山谷之间雾气升腾,还有小小的溪流泉水在山间流淌,这种万物竟发、生气蓬勃的景象,让他不禁又陷入到了遐思当中。
这片国土以它最秀美的胸怀,欣然接受了自己,虽然现在自己只是短暂停留,但是却已经注定要产生极大的震撼——艾格隆毫不怀疑,用不了几天,他的名字、他的新一轮冒险事迹,就将会在法兰西各地的报纸上“刷屏”,又一次抢占了舆论焦点。
他以最为冒险、但也最强而有力的方式向法兰西人民宣告,他存在着,而且时刻准备同他们站在一起。
他不敢确定有多少人会为他的冒险而欢呼雀跃,但是已经离开法国太久、快要被国民遗忘的他,需要用这样的方式,不断地向国民宣示他的存在,在他们的心中种下自己的影子。
未来的路还有很长,而且遍布崎岖,但是他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路,而且会自信地走下去。
在沉默当中,艾格隆一行人登上了一座山峰的山腰,而在这里茂密的森林当中,有一座不起眼的小屋,看上去是猎人进山打猎时暂时的居所。
特雷维尔侯爵推开了门带着艾格隆进去,然后从小木屋的角落里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水壶,以及腌肉、干面包等等食物。
已经劳累了这么久的艾格隆,拿过了水壶和食物,然后囫囵吞枣地吃了下去,借此来补充能量,明明食物如此简陋,他吃起来却犹如美味。
特雷维尔侯爵没有进食,他静静地在旁边看着艾格隆用餐,等到少年人吃完之后,他再次向艾格隆躬身行礼。
“陛下,现在是我们告别的时候了,这里的食物和水是您路上要用的,我就不浪费了。我祝您一路顺风,安全离开。”
艾格隆拿起手绢抹干净了嘴,然后也郑重地向特雷维尔侯爵告别。
“特雷维尔侯爵,我深深地明白,今天我们行动之所以如此成功,正是因为有您在主持——更加准确来说,如果当初没有您的提议,那么我根本就不会有这一次行动,所以,就实际情况来说,您同时为我担任了头脑和手足的作用……我真的很难用语言来表达对您的感激,不过请您放心,我会永远铭记您对我的忠诚,我也祝您接下来一切顺利。”
接着,艾格隆推心置腹地向将军提醒,“接下来当心一些,等我们这边的消息传到巴黎之后,伪王必将雷霆大怒,短期之内他的走狗们也一定会加强对所有异见分子们的监视——而您作为一个知名的波拿巴家族支持者,一定会成为他们的重点盯防对象,您必须谨慎小心,以免露出了马脚。”
“您说得没错,陛下。”特雷维尔侯爵点了点头,“我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到巴黎,然后在我儿媳的帮助下应付过去——我们留下的破绽很小,而且这些年来我们有意和社交界断绝了大多数往来,他们是拿不到我们多少把柄的。”
艾格隆犹豫了一下,然后再问。“埃德加应该没问题吧?”
他知道,当面质疑别人的儿子,无异于打脸,不过这个问题太重大了,他也不得不过问一下。
果然,被艾格隆询问,特雷维尔侯爵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您放心吧,那个不肖子虽然浪荡,但是也有着基本的头脑,而且他……他很敬爱我,不会给我添麻烦的。他在需要的时候口风一向很紧。”
接着,他又小心翼翼地补充了一句,“另外,虽然不是我刻意的命令,但是他私下里和一位王妃有染,有王妃暗中关照的话,我们会面临的风险要小上很多。”
艾格隆愣了一下。
虽然他不是不知道埃德加在巴黎的欢场上如鱼得水,可是从特雷维尔侯爵的口风来看,他虽然不喜欢儿子的这段私情,但是好像也存在着“利用这段私情给自家谋利”的心思,并没有想过以父亲的身份强逼埃德加断绝私情——
“那爱丽丝那边怎么办?”他差点问了出来。
不过话到嘴边他还是咽了下去——他现在要关注的问题太多也太重大,一位夫人是否遭遇背叛相比起来实在无关紧要。
反正是侯爵的家事,他自己处理就好了,艾格隆也没有兴趣多管——再说了,他自己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又有什么资格多说呢?
“记住,我宁可失去再多价值连城的珠宝,也不愿意看到你们一家遭遇任何闪失,你们对我来说太重要了。”艾格隆以这句话作为了结尾,“特雷维尔家族将是帝国最耀眼的家庭之一——我会让夏露小姐成为宫廷的明星,只要她乐意。”
“陛下……”听到艾格隆的深情告别,特雷维尔侯爵似乎也动了感情,浅蓝色的眼睛里闪现出了些许的泪光,“我多希望现在就能够簇拥在您身边,带您进军巴黎啊!这必将是我毕生荣耀。”
“会有那么一天的,不要着急。”艾格隆笑着回答,“所以,特雷维尔将军,我命令您必须保证自己的安全,并且好好地活着,因为我已经决定了,当我回到巴黎之后,您会策马当先,引领我穿过凯旋门——也只有您配得上如此荣誉。”
“从今往后我只为这一天而活了!”特雷维尔侯爵以半真半假的激动,感恩涕零地说。
说到动情处,艾格隆和特雷维尔侯爵不顾年龄和身份的差距,一反平常的冷静,热情地拥抱了起来,在其他人面前演出了一场“君臣相得”的戏码。
对艾格隆来说,今天已经证明了特雷维尔家族对自己的作用,他希望继续笼络住这个家族,以便进一步利用他们的能力和名望;而对特雷维尔侯爵来说,他已经打定主意压上一切赌注了,因此再不会有任何保留。
两个人半真半假地互相珍重之后,依依不舍地告别了,艾格隆目送着特雷维尔侯爵带着他的随从消失在了森林当中。
而接下来,就是他自己的路了。
他转身回头,看了看旁边的安德烈-达武。
而此时的安德烈,也是一脸的激动,他正在和其他人一起收拾屋子里储藏的食物,准备再行出发。
是的,接下来是新的征途了……他抬起头来,仰望着门外的湛蓝透亮的天空,以及孚日山脉那壮观优美的景象。
这个国度真是既美丽又富饶,能够把它抢到手的话,夫复何求?
这一次他只能浅尝辄止,但下一次,他一定会长留于此。
53,暴怒
正当艾格隆带着自己的亲信手下一起翻越孚日山脉的同时,他在边境所犯下的一系列“罪行”,也被当地的官员十万火急地传递给了首都,接着,再以飞一般的速度传播到了整个法国。
正如他所期待的那样,一时间,他成为了整个法兰西舆论的焦点,无论是装饰浮夸的剧院、还是简陋的街巷,甚至是各处隐秘的沙龙,到处都有人在谈论这个无法无天的少年人。
当然,根据他们的不同政治立场,他们对整个事件的评价截然不同,对这个少年人的称呼也完全不一样——有激动地喊为皇帝的,有中立冷淡地称之为莱希施泰特公爵的,自然而然,也有直接咒骂“那个小杂种”的。
无论他们持有什么态度,他们都已经发现,在接下来的法兰西政治舞台上,人们越来越难以忽视这个少年人的存在——很明显,这个少年人这次突然登场,绝对不会只是为了开一个玩笑而已,他在认真地对整个法兰西宣示,自己绝对没有放弃曾经拥有过的继承权利。
谁也不知道他到底能不能心想事成,在这个变幻莫测的年代,谁又能知道今后会发生什么呢?
有些人祈祷灾难不要发生,有些人则以庆幸的态度希望发生点什么——他们未必是这个少年人的忠心支持者,但是他们乐于看到如今一潭死水、沉闷乏味的法兰西能够发生一些变化,以便自己能够大展身手,趁机捞取足够的个人利益。
所有有关于这个少年人的报告、所有有关于法兰西各个地方、各个阶层的人们对此的反应,都源源不断地汇总反馈到了杜伊勒里宫当中,各处的涓涓细流汇合成了庞大信息流,让已经年迈的查理十世国王莫名焦躁和愤怒。
“砰!”就在国王的书房当中,老国王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胡桃木办公桌立刻发出了犹如枪响一般的沉闷吼声。
仿佛如此还不够发泄他的怒火似的,他又一把将桌上堆积的文件统统都扫落打动了地上,这些纸片在地上翻滚着,犹如还在无声地嘲笑着国王的无力。
眼见陛下如此暴怒,旁边的人没有一个敢于出声劝阻,都低眉顺眼地站在原地,唯恐自己触了霉头成为了陛下发泄怒火的对象。
在那个小镇里,天杀的波拿巴继承者逼迫乡村神父敲钟召集乡民,然后向他们发表了演说,在那个演说当中,他以各种恶毒言辞攻击国王和波旁王朝,然后扬长而去。
国王陛下喘着粗气,年老浑浊的眼睛此刻已经布满了血丝,尽管已经看不到报告上的字迹了,但是他的脑海中仍旧还在回响着那个少年人的言语。
“又一个来自科西嘉的无耻之徒,他只不过是一个意大利和奥地利人的杂种,他居然胆敢以法兰西人自居!除了罗伯斯庇尔,从来没有哪个人像波拿巴那样给法兰西带来过如此多的灾难,他居然还有脸面说自己热爱法兰西人?无耻倒是他们的家传绝技!”想到那些话,国王陛下又是一阵暴怒,忍不住骂了出来,“都怪那些卑鄙的奥地利猪猡,他们当初就该把这个小杂种给吊死!他们为了一己私心,给我们带来了多少祸患!”
国王的怒吼,震得在场的每个人都耳膜发疼,哪怕门外的侍从也都能够听得一清二楚,谁都没想到平素已经虚弱无力的国王陛下,居然在愤怒之下能够迸发出如此活力。
不过,精神刺激所带来的活力终究还是有限的,发泄了一通之后,国王重新瘫坐在了椅子上,他刚刚额头出的汗水,把他额头上的头发粘了起来贴在脑门上,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狼狈。
这位国王是靠着熬死两个哥哥之后才登上原本不属于他的王位的,当成为国王的时候他已经66岁了,如今更是已经年过七旬,虽然这份工作带给了他无尽的荣誉和权力,但是同样而已消耗着他仅剩的精力和灵魂,最近以来,国王越来越感觉自己力不从心。
如果国内一直平安无事,也许他还可以靠着仅剩的精力、以及多年以来在腥风血雨当中锻炼出来的心态和意志勉强支撑,然而自从他登基之后,国内国外逐渐风起云涌的乱象,让他迅速地就产生了心力交瘁的疲惫感。
他预感自己这一生还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可是……那个小杂种,该死的,他还有多少年可以活啊!国王心里突然产生了一股绝望感。
虽然他从未见过那个少年人的面,但是这一年多以来他从来就不缺乏有关于对方的消息,尽管国王心里不愿意承认,但是他从这些事迹当中,能够看得出那具年轻的躯体当中所蕴藏着的令人胆寒的行动力和决心,以及胆量。
他有着自己从未有过的蓬勃朝气,而且他就想要把自己和自己一家从王座上推下去,绝对不会有任何迟疑和怜悯。
波拿巴……这个恶毒的姓氏,就是上帝赐予波旁家族的天罚。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躲过来自于这个少年人的灾难——况且,就算躲过去了,自己那个平庸的儿子,尚且年幼的孙子,就能躲过去吗?
这个小杂种还有太多年月可活了!
波旁对波拿巴的憎恨,老年人对年轻人的嫉妒,王座上的人对想要抢王座的人的恐惧,三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老国王对少年人产生了无穷的杀意——如果此刻这个少年人就在他的手里,恐怕他直接就会不顾一切地让人杀死对方。
只可惜,那个少年人已经跑了,就在军队赶到之前逃之夭夭,再也没有任何踪影……
“无能!”一想到这里,国王又有气无力地咒骂了一声。
眼见国王陛下终于稍稍消了气,一直沉默着的首相维莱尔伯爵终于抓到了机会。
“陛下,那个小家伙在大发厥词了一通之后就立刻逃窜了,显然这也证明了他根本就没有信心直面您,因此您完全不必要把他的那些疯话放在心上——对我们来说,这只是一个无耻的犯罪分子在作案之后逃逸了而已,虽然不可饶恕,但并没有什么可害怕的。”
“我们都知道他是在大放厥词,但有些人不会这么想!”国王仍旧余怒未消,抓起了桌子上剩下的报告,然后重重地挥舞了起来,“根据报告,那些乡民们在他亮明身份之后,非但没有抵抗和制止他的行动,甚至也没有大规模逃离,而是聚集在他的面前,就像听戏一样听完了他的那些疯话!甚至还有不少人对他欢呼,高喊支持他的口号——这是何等的不忠!”
“那些乡民们原本就没有任何准备,猝不及防之下,很难指望他们去冒生命危险去阻止那个小子。”维莱尔伯爵冷静地解释,“再说了,就实质上来说,他们也就是看个热闹而已,并没有任何人为了保卫那个小子而试图阻止军队的行进。”
“军队!那军队呢?!”国王陛下大吼了一声,“事情已经发生了这么久了,他们居然就没有找到那个小杂种!他们这是无能,还是故意为之?”
首相沉默了。
同国王一样,他也怀疑当地驻军当中有不少人是波拿巴家族的同情者,故意拖延了对莱希施泰特公爵的搜捕,以至于到现在还一无所获。
可是心里清楚归清楚,但是首相却不赞成对此大动干戈。
这就是一个黑箱,谁也没办法确定他在军队里到底有多少潜在的支持者,万一巴黎激化了同当地驻军的矛盾,反而会把更多人推到他那一边去。
所以,首相决定缓和一下国王的情绪。
“驻军的反应已经算是很快了,在收到了报告之后他们立刻整装出发,赶走了那个小家伙——不过,既然这是一场事前策划好的阴谋,那个小家伙和他的同党们一定也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能够轻易逃跑。军队擅长的是正面交战而不是抓人,再说了,当地地形复杂,有很多地方可以供他躲藏……”
“我要听见的不是解释!”国王陛下打断了首相的话,“我要惩罚这些叛逆!所有的叛逆。”
首相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比起已经逃之夭夭的莱希施泰特公爵,还有更多头疼的事情需要他处理,他不能把时间都浪费在听一个老头子发脾气上面。
在首相看来,最近国内政治形势日趋紧张,各个派别之间出现了尖锐对立,而其中的大部分人都把矛头指向了政府和国王陛下,那些激进分子们也越发躁动不安——可以说,现在王朝已经是处于危机当中了,随时将会面对一场大的变乱。
如果没有这样的背景,莱希施泰特公爵再怎么能闹事,又能够造成什么影响呢?他充其量只是一个身处外国的落魄王子而已,如果没有国内的配合,他没有任何可能撼动波旁王朝。
这些道理他相信国王陛下也非常清楚,只是现在已经急火攻心的老国王,被情绪支配了头脑,所以一时之间分不清主次。
“无疑我们确实需要处罚叛逆,但我们必须控制处罚的范围,不能让形势变得更加糟糕。”首相提出了建议,“对办事不力的当地官员,我们可以予以撤换;当地驻军的军官也应该立刻调离。”
“这还不够!”国王陛下摇了摇头,显然对这个处理结果并不满意,“那个小杂种旁若无人地潜入到了我国的国境当中,没有任何事前的警示和报告,就让他这样堂而皇之地进来了!这次他到了斯特拉斯堡,那接下来是哪儿?巴黎吗?还是我的书房门口?”
国王陛下越说越是生气,忍不住又拍了一下桌子,“不行!我们必须做出最为严厉的姿态,只有这样才能够威吓住那些各处潜藏的叛逆们!眼下他们肯定躲在阴沟里到处在嘲笑我们,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的!”
首相不再言语了,他知道自己现在再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于是静静地低着头,等待着国王陛下的指示。
他知道,国王陛下现在恨透了这个波拿巴小鬼,却偏偏暂且拿他没办法,所以他要把怒火发泄到了自己能够“有办法”的那些人上面。
虽然他心里有点意见,但既然这已经是国王陛下的决定了,那么他也只能遵从。
国王也没有再耽误时间,而是直接说出了自己心里的想法,“我要派出一位信得过的大臣前往当地,逮捕并且审问一切与此时可能有关的人,同时要在边境线实行戒严,尽最大努力来搜捕那个小家伙和他的手下。至于在巴黎……”
国王的视线变得越发狠厉起来,“把所有公开活动的波拿巴分子们抓起来,随便找个罪名都行!要详细审问他们,找出他们任何有可能还存在的阴谋!另外……我们要严厉查禁那些给小家伙鼓吹叫好的报纸、以及那些公开与王国政府唱反调的报纸,勾销他们营业的资格,法兰西混乱的舆论场必须得到一次净化了!我们要让王国尽快重归安宁。”
听到这里,维莱尔伯爵终于明白了国王真实的意思。
他是想要借着这个轰动性事件来整肃国内,震慑那些反对派,并且借机来严控巴黎的舆论场,清理那些反政府立场的报纸。
这个想法好倒是很好,但是在如今这个动荡不安的时候,仓促之间这么做的话,首相有点担心会激起更激烈的反弹——尤其是,还有另外一群人,同样也在窥伺国王陛下的宝座。
“陛下,我必须提醒您,除了那个小家伙之外,您还有很多用心险恶的敌人……他们都在等着您给予他们机会。”他小声劝谏。
“奥尔良,总是奥尔良!”国王陛下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你总是在跟我说奥尔良家族有多么危险,可是你现在没有看到吗?是波拿巴家族在兴风作浪,在对我挥动拳头!我必须对那个小杂种做出严厉的反击,而且——如果我们展示了铁腕,奥尔良家族也会因此收敛的。”
维莱尔伯爵动了动嘴,还想要再劝谏,却被国王挥手制止了。
看到国王陛下的神态,首相突然得出了一个明悟——自己的位子恐怕已经做不长了,国王陛下对自己这几年来的工作成果非常不满。
唉,既然这样,那还能说什么呢?也好,把摊子交给下一位倒霉蛋吧……伯爵心想。
“是,陛下。”于是,他不再多言,恭敬地向国王行礼告别。
54,奥尔良
正当国王陛下在杜伊勒里宫当中,为他所深深厌恶的波拿巴家族继承人大发雷霆时,他另外一个厌恶的对象——奥尔良公爵路易-菲利普,也同样在为那个少年人而苦恼伤神。
波拿巴家族的事业,同样也是奥尔良家族的事业,甚至可以说,他们从事这项事业比波拿巴家族要早了太多太多。
早在一百多年前,路易十四大王去世之后,他的侄子奥尔良公爵菲利普二世伙同最高法院,废弃了路易十四以私生子曼恩公爵作为路易十五摄政的遗嘱,自己享用了摄政权力,并且一度任用约翰劳,在法兰西搞出了一场轰轰烈烈的金融骗局。
而上一代奥尔良公爵,为了谋取权力,曾经积极投身于大革命当中,他将自己的宅邸罗亚尔宫变成了革命煽动中心,联合第三等级一起向王权进攻,甚至后来在路易十六的死刑判决当中投下了赞成票;而当时还是青年人的路易-菲利普,也跟着父亲一起加入到了革命当中,俨然成为了民权先锋。
可惜公爵虽然在苦心孤诣之下推翻了王权,但是自己却也葬身于革命的烈火当中——,被雅各宾派送上了断头台,而路易-菲利普则提前逃离了法国,最终保全了性命。
在流亡期间,这位奥尔良公爵一度陷于穷困当中,为了维持生计他在各地想办法谋生,甚至在瑞士当过家庭教师,不过最终他还是挺了过来,并且娶了那位断头王后的姐姐、两西西里王后卡洛琳的女儿阿玛利亚公主。
再后来,随着拿破仑皇帝的失败,波旁王朝复辟成功,奥尔良公爵自然也就赶回到了法国。
路易十八国王虽然对“弑君犯”的儿子颇为讨厌,但是还是承认了他的王室身份,并且将奥尔良公爵家族曾经的财产都发还给了他——不管这么做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他最终还是为波旁王室再次姑息培养出了一个对手。
公爵自知不受王室的待见,因此轻易绝不涉足宫廷,并且自觉地保持了和上流社会的距离,他带着妻子一起隐居到巴黎城郊外的纳依庄园当中,在他们的婚姻生活当中他们一起生了十个孩子,组成了一个庞大的家庭——比起人丁单薄的波旁王室来说,原本一直都是一脉单传的奥尔良家族,突然反倒人丁兴旺起来,体现出了旺盛的生命力和取代正统王室的决心。
虽然奥尔良公爵从未熄灭过对王冠的觊觎,但是出于策略考虑,在他回国之处一直保持小心低调,轻易不暴露自己的野心;他把自己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培养人望上面,他生活简朴,并且待人谦逊和蔼,而且非常慷慨大方,刻意去展露出“折节下交”和“礼贤下士”的姿态。
相比之下,波旁王室现在的成员们,要么反动,要么傲慢,要么同时兼具两者,实在不能让人产生多少亲近之心。
久而久之,奥尔良公爵便成为了王朝的一部分反对者们拥戴的对象,一些既讨厌反动高压的波旁王室、又不想再来一次革命的温和君主派或者立宪派,就把这位平易近人的奥尔良公爵当成了一个理想的未来君主。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羽翼日渐丰满,支持者也越来越多,甚至在议会当中也形成了一股不可忽视的势力,而这时候,继承哥哥王位的查理十世国王也已经上台,国王愕然发现,在不动声色之间,奥尔良家族又形成了一个新的政治势力,在试图对王位发起新的挑战。
国王没有忘记当年那位公爵给王室带来的灾难,他立刻就把奥尔良家族当成了大敌,只是现在公爵支持者甚多,又没有公开的罪名可以找到,所以一时间只能一边忍耐提防,一边寻找足以击垮这位公爵的时机。
这几年来,奥尔良家族就在以各种方式来给王室找麻烦,眼看两派人之间的冲突已经到了白热化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的变故发生了——
那位已经被人遗忘的小家伙,那个可怜的亡国王子,居然逃离了奥地利,并且把重新夺回皇位当成了毕生的事业。
他想尽办法闹腾,最后竟然真的搞出了一番事业。而现在,很明显,他已经在对法兰西虎视眈眈了。
一方面,奥尔良公爵庆幸于有人分担了自己的压力,吸引走了国王的仇恨;但另一方面,他更加头疼于自己多了一个可怕的对手——对比起垂垂老矣、不得人心的查理十世国王来说,这个朝气蓬勃并且敢打敢拼的少年人,绝对不是可以轻易战胜的对象。
而他的判断很快就被印证了——就在昨天,他收到了来自于东部边境地区的消息,这位不消停的小家伙真的就胆敢潜入到法国境内,并且在公众面前露面,发表了一通演说之后才悄然逃离。
奥尔良公爵很快就从自己的消息渠道那里搞到了演讲的全文,然后他心里更是有些胆寒——虽然少年人的演说回避了很多问题,但是在情绪上却足够慷慨激昂,能够打动人心,并且直指王室,大有要立刻将其推翻之意。
这个小家伙真的不简单!公爵再度确认了这个事实。
“我们绝对不能对他掉以轻心。”奥尔良公爵放下了手中的信件,然后抬起头来,看着自己面前的顾问菲尼克-高登先生。“比起他来,我宁可波旁继续坐在王座上,因为那样的话我们还可以留在这里……但如果这小子登上皇位,法兰西就再也没有我和我全家人的立足之地了!”
菲尼克-高登的表情一如既往的严峻。
他知道为什么公爵单独召见了自己,因为是奥尔良公爵那些支持者当中,唯一一个当面见过莱希施泰特公爵,并且和他交流过的人,他对莱希施泰特公爵的评价也因此最具有权威性。
“我和他见面的时候,我就感受到了他那种无所顾忌的傲慢和狠辣,他能够干出今天的事情实在不出人意料。”片刻之后,他以低沉的声音向自己的恩主回答,“而且他的口才确实很好,当时我们两个争辩的时候,都能堵得我无话可说。”
听到自己的顾问一直都在夸奖那个小家伙,奥尔良公爵并不感到生气,他只是心里有些烦闷。
“我们绝对不能便宜了波拿巴家族!”他再度做出了结论,“他对我来说也是灾难。”
“是的,对法国人民也是灾难。”菲尼克-高登点了点头,“这个无所顾忌又口灿莲花的野心家,只会把法兰西民族带入到又一场灾难当中,我们再也承受不起又一次的腥风血雨了……所以我们必须阻止他。”
奥尔良公爵深以为然。
“现在对我们来说,也未尝不是一次很好的机会。”菲尼克-高登突然话锋一转。
“这该怎么说?”公爵有些惊讶。
“就我对国王陛下的了解来看,他是绝对难以忍受这种挑衅的……他一定会大发雷霆,并且责令政府严厉惩处和镇压那些波拿巴分子——这对您来说就是一个契机。”菲尼克-高登快速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您可以配合国王陛下甚至推波助澜,被处理的嫌疑分子越多,波拿巴家族的支持者就会遭受越多的损失;而同时国王陛下也会因为他的粗暴而承担骂名,进一步失去那些中间派的信心,只要两边都被削弱了,那您就坐收渔利,并且您可以在表面上做出一副宽宏大量的姿态,为那些无辜受牵累的人说好话,尽力帮助他们——到时候人们会发现,比起反动的波旁和激进的波拿巴,您才是最好的选择。”
“好主意。”奥尔良公爵眼睛一亮,“国王要严厉打击,我们就顺他的意!”
他越想越是觉得合理。
接着,他微微皱了皱眉,然后说出了自己的判断,“现在我们要抓紧时间……我们不能静静地等待那个小家伙继续积累他的名望和支持者,再拖下去的话,也许最有利于我们的时间就要过去了……。”
奥尔良公爵一直都是一个冷静务实的人,他会仔细估算形势并且做出判断,因此他知道,和这个少年人相比较起来,自己的胆魄和口才都远远不如,仅有的优势就是多年腥风血雨当中积累的经验,以及自己早早回到法国之后积累起来的势力。
而这些东西,都是会被时间慢慢拉平的——现在,年仅十七岁的波拿巴小子就已经积累了如此名望,并且干出了这么多大事,要是再给他几年十几年的时间,天晓得他还能干出什么来?
如果眼睁睁地看着事态继续这样发展的话,也许到时候就轮不到自己来觊觎王位了。
而这就意味着自己要尽快,在短时间内先把波旁王室拉下马,自己坐上王座,一偿家族历代先祖的夙愿。
必须尽快!
公爵的心里一阵焦灼。
菲尼克-高登不紧不慢地扫了奥尔良公爵一眼——他跟在公爵身边服务已经很多年了,所以能够轻易地摸到公爵的心思。
“阁下,您的想法确实没错,但是却没有解决根本问题——”他摊了摊手,“您加紧步伐,抢在那个小子打倒王家之前自己坐上王座,这是对的。但是如果只是做了这些的话,那您只不过是让自己取代了可怜的查理十世国王然后扮演同样的角色罢了,您还是要面临同样的危机,甚至更糟——国王的支持者那时候会死命地反对您,而那个波拿巴小子还是在虎视眈眈,您面临的危机依旧会让您头疼。”
菲尼克-高登的话,犹如是一盆冷水,让激动的公爵瞬间冷静了下来。
他想了想也觉得很对。
“难道我们就什么都不能做吗?”公爵颓丧地反问,“不……哪怕仅仅只是尝一尝甜头,我也要登上王位再说,我为那一天已经准备了太多年了。现在王室摇摇欲坠,正是我的最好机会……我无法想象自己在这种情况下无所作为,还没有头戴过王冠就凄然死去,那样我将无颜面对我的祖先。”
“不,我不是说您不该干,我是说您应该干到底。”菲尼克-高登摇了摇头,“既然您最大的障碍和顾忌已经不再是国王而是那个小波拿巴,那何苦不将他直接从地上抹消掉?”
公爵顿时愣了一下。
“这并不是什么不可想象的事情……实际上一劳永逸地将对手肉体消灭是最可靠的手段。”菲尼克-高登冷冷地说,“如果不是因为吉斯公爵和亨利三世先后被人杀死,亨利四世又怎么可能那么轻松地赢得王位,成为波旁王朝的始祖呢?”
公爵想想也对——如今的小波拿巴还太年轻,也没有别的合法兄弟,只要他死了那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据说他的妻子特蕾莎怀了孕,但那无关紧要,哪怕她侥幸生下儿子,想要再掀起风云那也是十几年后的事情了,况且他能不能有父亲的能耐还很难受。
一劳永逸,但想要实现却没那么容易。
“如今已经不是那个古老的时代了——想要谋杀没有那么容易。”公爵恢复了镇定,然后不紧不慢地回答。“而且对名声影响太坏。”
“只要没人知道是您干的就行了——除了您之外,世界上有的是人想要他的命。而且您绝对不会是最大的嫌疑人。”菲尼克-高登小声对自己的主君说,“试想一下,如果莱希施泰特公爵真的死于非命,所有人都会猜测是国王陛下为昂吉安公爵报仇吧?他们的怒火,会烧到波旁那里,对您更是大大有利!您大可以公开谴责这种谋杀,让波拿巴家族的支持者对您升起好感。”
“那……有什么可靠的办法实现吗?”沉吟了片刻之后,公爵小声问。
而这个问题,也代表着他已经同意了菲尼克-高登的提议。
“很少有什么事情可以百分百确保成功的,不过……我倒是知道一个有能力去执行这项任务的人选。”菲尼克-高登谨慎地回答。“不管成功没成功,至少值得一试。”
奥尔良公爵疑惑地看着自己的顾问,好像今天才认识他一样。“我真没想到是您说出这种建议。”
“我很厌恶这么做,但我认为,为了法兰西……我需要这么做。”菲尼克-高登严肃地回答。
“好了,别再跟我说这些了。”公爵突然摆了摆手,然后站了起来,“这种事情并不适合我们谈论。”
接着,公爵轻轻点头,然后转身离开了。
而菲尼克-高登的脸上并没有失望的神色,他知道,他的恩主并没有拒绝他的提议——只是,一切都由他负责而已。
“那么,我愿意负责。”他低声自语。
55,病人
国王和奥尔良公爵在为那个少年人烦恼伤神,而在有些地方,却有人在欢呼着波拿巴家族在舆论上的又一次胜利,并且热切地期待着帝国重光的那一天。
特雷维尔侯爵,自然就是其中之一。
在和陛下告别之后,他披星戴月日夜兼程,终于在昨天晚上回到了自己的家,也结束了他这一段危险然而又充满了收获的旅程。
旅途的疲惫并没有磨损他心中的激情,和那个少年人共处的一段时间,让他信心百倍,他相信,上帝这一次再度眷顾了波拿巴家族,而自己的政治选择,终究可以为自己、以及自己的子孙们带来千百倍的回报。
在这个幽静的早晨当中,特雷维尔侯爵悠然地坐在了自己书房的扶手椅上,不过他并没有在看书或者写信,而是在专心致志地逗弄书桌上的幼儿。
准确来说,是他的长孙女夏露-德-特雷维尔。
看着在书桌上爬来爬去的孙女儿,侯爵原本犀利冷酷的眼神,已经让位给了慈爱,他一直盯着这个动来动去的小家伙,时不时地还伸手摩挲。
他这双手曾经挥动着马刀和手枪,毫不留情地收割着敌人的生命,此刻却异常地轻柔,唯恐伤到了孙女儿。
从手上传来的温热触感,让他能够感受到那种血脉相连的羁绊。
如同他自己一样,他的孙女儿有着细密的金色头发,以及碧蓝色的眼睛,同时还有着他没有的牛奶般白腻的皮肤,她面部的轮廓以及精致的五官,让人一看就觉得可爱——至少特雷维尔侯爵已经将她看成了自己的骄傲。
只要看过一眼,没有人会怀疑,夏露日后一定会是一个极为出众的美人。
当然,在跌宕起伏的一生当中,特雷维尔侯爵已经见过不知道多少美人,甚至也见过她们年华不再甚至死于非命时的样子,他深知,容貌对女子来说既是资产,有时候却也会带来悲剧。
社会会对她彬彬有礼,却暗藏杀机,时刻想要将她拖入放荡的**当中,她们只要稍不注意,就会堕落沉沦,等到年华老去之时,彻底被世界遗忘。
权力……是的,权力,只有权力才能够让美貌不至于成为点缀甚至累赘,也只有权力才能让美貌更加熠熠生辉。
而这就是他要做的事情——他要让特雷维尔家族走到国家权力的核心层,用权力来妆点自己的孙女儿,让她能够自由自在地选择自己的人生。
这是作为祖父的他,能够送给孙女儿的最好礼物。
他能够看到,自己离这个目标越来越近了。
正当他一边逗弄孙女儿一边沉思的时候,书房的门悄然打开了,他的儿子埃德加和儿媳爱丽丝一起走了进来,然后同时向他致意。
“爸爸。”
侯爵恋恋不舍地从孙女儿身上收回了视线,然后一把把她抱入到了怀中。
他无视了孙女儿抗议的叫声和挣扎,看向了儿子和儿媳。
他的儿子今天依旧经过了精心的打扮,显得神采飞扬;而他的儿媳,不仅貌美,同时还因为刚刚生育不久,而多了许多小妇人的迷人风韵,确实看上去是极为般配的一对。
唉,若这世上的事情都跟表面上一样就好了……侯爵在心中叹息。
接着,他集中注意力回到了正题,“最近家里有没有发生什么异常的事吗?”
“没有,爸爸。”反倒是爱丽丝先开口了,“最近我一直都在注意家里的情况,没有什么异常,外界也没有对您生病而产生什么不利的传言。”
“看来我真是被社交界遗忘了啊……”侯爵苦笑着叹了口气,既有些庆幸,又有些酸楚。
不过他很快把这种情绪抛到了一边,“很好……辛苦你了爱丽丝,幸好有你在,如果只有埃德加的话,我恐怕早就被通缉了。”
埃德加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尴尬,不过很快又消失于无形,毕竟从小到大他已经被父亲明里暗里责备了无数次,早就已经锻炼出免疫力了。
“和您相比,我所做的完全不值一提呢。”爱丽丝笑着回答,试图缓和父子间的紧张气氛,“陛下一定会感激您的忠诚和勇敢的。”
“是的,他确实非常感激我。”侯爵冷静地点了点头,“他不止一次地当着其他人的面说过,等到他的事业成功,会重赏我们一家,不光是我……是我们一家。”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轻轻地摩挲了一下夏露的头发,“他还说过,要给夏露一份厚礼,祝贺她的生日。我估计过阵子礼物就会送过来了吧。”
“这可真是太好了。”爱丽丝顿时惊喜地看着女儿。“我早就觉得,陛下是个有器量的人,他会懂得论功行赏的。”
“先别高兴太早了,皇帝们总是会说最好听的话,尤其是在有求于人的时候——但是能不能兑现,就得靠未来再争取了。”特雷维尔侯爵仍旧保持着冷静,然后他又看向了爱丽丝,“爱丽丝,接下来恐怕又要麻烦你了。”
“嗯?”爱丽丝有些不解。
“为了预防接下来发生的事态,我必须让传言成真。”特雷维尔侯爵目光炯炯,然后随手从书桌上拿起了一个杯子,并且打开了上面的盖子。
顿时,埃德加和爱丽丝发现杯子里是呈现出墨绿色的异常汁液,如果接近的话,还能够闻得出来里面散发着十分难闻的气味。
坐在侯爵怀中的夏露,首当其冲地闻到了浓烈的气味,她顿时小脸皱了起来,哇得哭了出来。
原本严肃的侯爵被这哭声弄得有些愕然,然后手忙脚乱地将她放到了地上,爱丽丝慌忙走上前来又把女儿抱到了怀中,想尽办法止住女儿的哭声。
“唉,看来年纪是大了啊,心软了……”侯爵叹了口气,“听到孙女儿哭,我心脏都在疼。”
“那您就多陪陪她吧,我看她也很喜欢您呢。”爱丽丝微笑着回答。
然后她再问,“杯子里的是什么?毒药吗?”
“是毒药,但是毒性并不算强烈,这是我多年南征北战当中所学到的东西之一——”特雷维尔侯爵一脸的轻松,但是他口中的话却相当危险,“只要喝下了它,我会在一定时间里瘫软虚弱得像个痨病鬼一样。”
“爸爸!”埃德加和爱丽丝夫妇听后大惊失色,连忙试图制止父亲。
他们虽然不知道这瓶液体的毒性到底有多么强烈,但是以侯爵现在的年纪,哪怕平常身体很好,喝下它的风险也还是太大了。
特雷维尔侯爵摆了摆手,示意儿子儿媳不要多言。
“既然要演戏,那就必须演到底。我能察觉得到,伪王已经气急败坏到了极点,最近国内民怨四起,已经磨平了他的理智,再受到这次事件的刺激,他一定就要接近发疯了……所以他肯定会尽自己所能地进行报复,他的走狗们为了邀功,会想尽办法寻找密谋的线索。而作为一个公开表示过依旧支持波拿巴家族的前帝国将军,我肯定是躲不过盘问的。如果这时候他们发现我并没有像我们对外宣布的那样重病缠身,那对我们来说就是灭顶之灾。”
埃德加和爱丽丝对视了一眼,就理智上来说,他们同意了父亲的意见。
但是就感情上来说,他们还是不愿意让父亲做出这么危险的举动。
“爸爸!”埃德加试图劝说,“只要我们小心应对,不至于会出什么问题的,您没必要这么伤害自己。”
虽然他平素对人凉薄,但是对从小宠溺自己的父亲,他心中充满了敬爱,实在难以忍心看到父亲遭遇这种磨难。
“哼,对比起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来说,这点折磨又算得了什么呢?”特雷维尔侯爵不屑地回答,“放心吧,我死不了,我放不下你们的。”
“但是……”埃德加还想再劝,却被妻子拉手制止了。
“就按父亲说的办吧。”爱丽丝小声说,“我会把剩下的一切都做好的。”
“很好。”特雷维尔侯爵满意地点了点头,“爱丽丝……真庆幸是你在我们这边。在我身边,再没有人像你一样值得信赖了。”
说完之后,他拿起了杯子,然后以慨然无畏的态度一饮而尽。
刚刚喝下去,侯爵就被这些液体刺激得想要呕吐,但是他强行地抑制住了自己,半躺在了扶手椅上。
接着,他捂住了胸口,全身开始出汗,但是意识还勉强维持着清醒。
“这劲儿还真的挺大。”他虚弱地笑了。
埃德加再也忍不住了,他走到了父亲旁边,握住了父亲的手,开始哭泣起来。“爸爸……你千万别出事啊。”
爱丽丝心里也颇为痛苦和惊惧,她勉强维持着镇定,从侯爵旁边拿起那个杯子,然后小心翼翼地用丝绢擦干净,放到了原来的位置上。
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是她知道,她必须不负信任,因为这里也是她的家,她绝对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家庭因为政治变动沦为牺牲品。
怀中可爱的女儿,此时刚刚已经止住了哭声,她迷茫地看着母亲和祖父,似乎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
“夏露,不会有事的。”爱丽丝小声安慰女儿,但更像是安慰自己,“我们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就在这时候,书房的门口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
“什么事?”爱丽丝顿时就戒备了起来,毕竟,在主人们聚在一起的时候,仆人轻易是不敢破坏规矩来打搅他们的。
“夫人,有几个警探登门拜访,他们说想要见将军……”门外传来了急促的回答。
爱丽丝顿时悚然一惊,然后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公公。
此时的公公正眯着眼睛躺在椅子上,似乎出气多入气少的样子,任谁看了都是个病人。
还真是及时……她心想。
她的公公,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人,也是个值得效仿和尊重的人。
“我去应付他们。”接着,她对丈夫说。“你把父亲带到卧室休息吧。”
然后她打开了门,跟着仆人一起下楼来到了客厅。
一见到这位美丽的夫人,警探们立刻向她脱帽致敬。
“请问诸位登门拜访,是为了什么事呢?”爱丽丝严肃地问。
“夫人,很抱歉我们冒昧打搅了,我是奉命前来讯问您家的主人的。”为首的警长回答。
“你们要找将军?有什么事情吗?”爱丽丝摇了摇头,“他现在得了重病,实在不方便见客,您有什么事情就跟我说吧——”
“夫人,我恐怕不能同您说——我收到的命令是讯问特雷维尔将军,有关于波拿巴分子密谋的事情,只有当面见到他,我才算是完成了任务。”
“所以你们是打算这样对待一位曾经为法兰西出生入死的将军吗?连他重病的时候都不允许得到安歇!”爱丽丝一脸愤怒地斥责了他们,“我的公公已经上了年纪,最近一直都在养病,他哪有什么余力去参与什么密谋?”
“我对将军并无恶意,但命令就是命令。”警长依旧坚持,“夫人,出于对将军和您的尊重,我们已经相当客气了,但我必须很遗憾地提醒您,如果您还在妨碍我执行公务的话,那么这就是在蔑视国王和政府的权威。”
“国王陛下?!那正好!”爱丽丝同样毫不让步,“您应该知道,我父亲是宫廷里的宠臣,他想要见国王容易得很,如果你们今天胆敢无礼,那我就去国王陛下面前分说了!”
她虽然身材娇小,但是此时气势咄咄逼人,以至于警长也迟疑了起来。
他当然知道这位夫人的出身来历,正因为知道,所以他才会这么客气——当然,如果他更进一步地知道夫人嫁过来之后,两个亲家互相蔑视几乎从不来往的话,那么情况也许就不太一样了。
“我必须执行我的任务——”迟疑了片刻之后,他又重复了一遍,但口气已经放软了。
“好吧,那我带您去见他,但是我决不允许您做出任何无礼的举动,别忘了他的姓氏可是特雷维尔!”爱丽丝瞪了警长一眼,然后坚定地回复了对方,“您必须为您自己所做的一切负责。”
说完之后,她带着警长一行人上了楼,来到了特雷维尔侯爵的卧室当中,而这时候,他们见到了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将军。
警长警觉地伸手放到了将军的脖子上感受了一下脉搏,然后再看了看他的脸色。
确实病得相当严重,和传言中一样。
“抱歉,夫人,”他转头看向了爱丽丝,“可能将军现在确实不太适合接受问话——等他精神好转的时候,请您通知我一声,我们需要询问一下情况。”
“我不觉得还有什么需要交代的,他的功绩和他的尊严不会允许自己被当成罪犯。”爱丽丝冷冷地看着对方,然后骄傲地回答,“现在,请您马上离开吧!”
56,父子
“现在,请您马上离开吧!”
爱丽丝一反往常的温婉,以非常严厉地态度对待这些不速之客,一方面是因为她心虚,但更重要地是她希望以这种方式来威慑对方。
她的做法起到了效果——很快,警长就做出了决定。
既然特雷维尔侯爵现在确实重病缠身,那么再对他进行任何措施都没有意义了,这位侯爵虽然公开地和政府唱反调,但是毕竟出身于名门,亲哥哥特雷维尔公爵名望卓著,再加上他自己也是一位有名望的将军,实在不能轻易开罪。
“夫人,考虑到将军现在身体状况确实糟糕,我们也不便进行过多的询问——但是,我们毕竟有责任在身,不能怠慢,所以……”考虑了片刻之后,警长做出了最后的决定,“我会留下一份调查文书,希望您和您的丈夫如实填写,解释清楚最近您一家人的行踪。等到将军清醒之后,他也需要解释他现在的政治立场,并且公开声明未参与到任何有害于王朝政府的行动当中——”
虽然他还是语气不善,但是爱丽丝听后心里却是松了一口气。
允许将军留在家中,也就意味着将军躲过了最近的风暴,他只需要在接下来一段时间内保持低调,就可以确保平安无事了。
“我会的。”爱丽丝板着脸回答。
警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了,再度向夫人行礼致敬,然后带着他的人离开了。
爱丽丝目送他们走出家门的背影,然后总算松了口气。
年纪轻轻就出嫁的她,何曾想到过自己有一天居然会为了袒护王朝的叛逆而鼓起勇气直面王朝的铁拳?
不过,这样的感觉倒也不坏。
当然,她心里也清楚,之所以这么轻易地就把人赶走,绝不是因为自己多么厉害,能够吓唬住警长,真正的原因,只是因为自己的娘家和夫家所拥有的姓氏而已。
“这年头就是造反也得朝中有人呀……”她苦笑着,小声发出了感慨。
正当爱丽丝送走了不速之客的同时,原本暂时昏厥过去的特雷维尔侯爵,渐渐地在卧室的床上重新张开了眼睛。
“爸爸……”在旁边随侍的埃德加几乎喜极而泣,“您没事了吧?”
看着儿子眼角上发自内心的泪水,原本对儿子失望之极的特雷维尔侯爵,心里也不禁多了一点温暖。
这小子虽然不成器,但总算还有几分孝心。
“很难受,但死不了。”他张开嘴,然后艰难地说出了简短的回答,接着他又皱紧了眉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这药的劲儿还真是大!”
看到父亲在咳嗽,埃德加连忙抚摸父亲的后背,试图以此来帮他顺气。
将军在多年的戎马生涯当中毕竟锻炼出了一副强健的体魄,他很快就停下了咳嗽,然后用灰白无神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儿子,“你要有点定力,不要一惊一乍的,刚才我虽然神智模糊,但是我还是能够感受到,爱丽丝比你要从容镇定得多!你应该好好学学。”
“在父亲昏迷的时候,我宁可我没有这份铁石心肠……”埃德加不以为然。
接着他又转开了话题,“父亲……既然您现在已经醒过来了,那我就安心了。您现在身体虚弱,所以先好好休息一下吧,剩下的事情有我们来应付。”
说完之后,他起身就准备离开。
然而,就在这时候,特雷维尔侯爵突然伸出手来,握住了儿子的手腕。
平心而论,因为现在身体虚弱,所以将军的手劲不足往日的十分之一,埃德加轻松就能够推开,可是父亲在他心中积威太深,他虽然惊讶但是不敢有任何反抗。
“您还有什么事情要交代吗?”他颤声问。
“告诉我,我出去的这段时间,你还有没有再出去浪荡——尤其是卡迪央王妃那边。”特雷维尔侯爵的声音虽然虚弱,但是他的眼神却还是如同往常一样犀利,让埃德加害怕得发抖。
“没有……”他下意识地回答,然后慑于父亲的严厉目光,他马上改口了,“其实也只有那么一两次,毕竟偶尔需要散散心嘛……您放心吧,我掩饰得很好,爱丽丝完全不知情,再说了,我也遵照了您的吩咐,绝没有让她不开心……”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受到父亲疾风暴雨般的斥责,心里都已经为此做好了准备,然而出乎他预料的是,父亲这一次并没有叱骂他,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真是不肖子!我们历代先祖只是把寻花问柳当成生活的点缀,而你却把它当成了生活本身!唉,你迟早会毁在这上面的。”
叹息了之后,他又改换了口吻,“算了,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多说你什么,你先把其他情人都断绝关系,专心讨好卡迪央王妃吧——”
“什么?”埃德加根本没有想到自己父亲口中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接着,他喜出望外——毕竟这可是父亲第一次认可自己的风流韵事啊。
上次被父亲激烈训斥甚至差点被马鞭抽打之后,他的心里不可避免地出现了畏惧,不得不减少了和情人们的来往,然后因为前往希腊的缘故,更是被迫暂时断绝了和情人们的联系。
不过,等到回到巴黎之后,已经憋坏了的他,迅速地找回了往日的状态。
他一边在家里扮演好丈夫好儿子,一边则想尽办法和旧情人们“修补关系”,靠着与生俱来的天赋,他这项工作做得相当不差。
他跟父亲说只有“一两次”,但是实际情况自然远远不止,只是现在侯爵不想深究罢了。
很快埃德加的心里又有些狐疑,因为他知道父亲本来是根本没有兴趣关心这种事的。
果然,很快父亲就说出了自己的盘算,“我不是关心你和你情妇那些破事,我让你维护好同卡迪央王妃的关系,是为了我们的陛下,以及我们自己。现在这个多事之秋,我们需要有更多稳固的外部关系,以及消息渠道,我最近肯定会受到严密监视,所以我等于被囚禁在了家里,绝对不能轻举妄动,而这时候就只能靠你了——你若是有本事靠自己来经营家族也就罢了,可是你没有……所以我只能指望你靠着你那老情人的关系了。对了,千万不要让爱丽丝知道,她可能难以承受这样的打击。”
“我明白了……”埃德加掩饰住了心中的窃喜,然后严肃地点了点头,“放心吧,父亲,我知道其中的分寸,而且王妃本人非常专情于我,我可以很轻易地在她那里得到庇护,如果我想要知道什么,她一定会去帮忙行个方便的。”
“那个孩子是男的还是女的?”特雷维尔侯爵低声问。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埃德加差点愣住了,很快他就反应了过来到底是指什么。
“王妃说是个男的,但是我还没见过。”他小声回答,“我离开巴黎的时候他还没出生,后来又和王妃暂时断了联系,回来之后我才知道,生下他之后王妃深恐自己成为千夫所指,所以把他秘密地送到了外省一个受过她恩惠的小地主家庭里,表面上给他们当成养子。王妃定期会找机会过去看他,之前我们见面的时候还想要带我一起过去看他,被我婉言推脱了。”
埃德加提起那个孩子的时候语气非常轻慢,毕竟虽然那个孩子的母亲出身高贵,但他不过是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而已,他原本就不曾在意过。
无论是在之前的年代,还是在现在的年代,贵族和贵妇们纵欲贪欢,偶然意外地得到了不受天主祝福的结晶,大多数也只会被送到民间,默默无闻地生活下去而已,甚至其中大多数人终其一生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生父母到底是谁——埃德加当然也想遵循这样的先例。
然后他突然就想到,为什么父亲要突然提起这个孩子?
“您……您……”他惊愕地看着父亲,突然想到了什么,“您希望把他认作孙子?”
“不!我不希望!我比任何人都讨厌这个不该出世、也从未得到过任何人祝福的小东西。”特雷维尔侯爵冷冷地说,“但是,我必须承认这个男孩儿确实已经存在了,而且流淌着你,以及我的血脉。”
接着,他严厉地看着儿子,“听着,你和爱丽丝都还很年轻,只要你们足够努力,你们还有大把的机会得到子嗣——如果你们以后有了儿子,那这个小东西就抛到一边去,我看都不想看一眼,他哪怕是王后的儿子我也不认。”
虽然他的话只说了半截,但是身为他的儿子,埃德加立刻也就明白了其中的言下之意——如果自己和爱丽丝的“努力”并没有带来一个儿子,父亲就要想办法把这个未经祝福的小东西变成真正的特雷维尔家族成员了。
作为风流浪子,埃德加根本不关心什么继承人问题,在他看来哪怕自己的合法孩子都是女儿也无所谓,可是对于父亲来说,如果自己一生的功业在达到顶点之后,最终却后继无人眼看着只能绝嗣,那确实是难以承受的后果。
唉,这种思想哪怕是英雄如拿破仑皇帝都不能免俗,不然他又何必在四十岁的时候还要强行和约瑟芬皇后离婚去娶一个能生儿子的哈布斯堡公主呢?
不过,埃德加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真要发生这种事,他倒是无所谓,可是爱丽丝会怎么想?
他的屡屡背叛,已经算是给爱丽丝带来深重灾难了,如果父亲未来真的想让一个私生子承继家业,那无疑是要往她的心头插上更重的一刀,她真的有可能接受吗?
还有夏露,自己的女儿,她到时候会怎么想?难道她会允许一个未曾谋面的“弟弟”来给自己蒙羞吗?
一想到这里,他感觉有点头疼。
“怎么,你还好意思给我摆出这样的表情!”特雷维尔侯爵厉声呵斥自己的儿子,“你要是给我争气一点,我又何苦去想这么多?我已经说过了,只要你和爱丽丝有儿子,那个小杂种有多远就滚多远,我根本就不想多看一眼!所以,你要是觉得难受,你倒是给我努力啊!你这一代人我已经绝望了,现在我决定亲自教育下一代,到时候我们特雷维尔家族绝对会一扫几十年来的阴霾,走向新的辉煌——我现在只是指望你做这么点事了,你要是连这点都做不好,那你就趁早滚蛋吧,别再给你父亲和先祖们丢脸了!”
父亲的怒骂,让埃德加听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却又无法反驳。
确实,他有负于父亲的期待,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做不来就是做不来,他根本就无意于过上像父亲那样的人生。
“好的,爸爸,我明白了……”迟疑了片刻之后,他点了点头,“我会跟卡迪央王妃打听一下这个孩子的下落和现在使用的姓名的,当然,我不会让他知道您的打算。若我和爱丽丝之后有了儿子,我就当一切没发生过,当他也不存在。”
父亲严厉的表情稍稍缓和了一些,“嗯,那就这样吧。埃德加,接下来不要让我再失望了。”
埃德加默然点头,他心里清楚,这是父亲给予他的最后的期待了。
不管心里喜欢不喜欢,他都必须投身于他不喜欢的事业当中,因为那是父亲的决定。
沉默了片刻之后,特雷维尔侯爵突然又开口了。
“艾格妮丝现在怎么样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心情沉重的埃德加又是猝不及防。
“她……她还好吧,我自从回到巴黎之后就很少见到她了,她好像也有意在躲着我。”
“呵,这个固执骄傲的小姑娘……”特雷维尔侯爵冷笑了起来。“没关系,我们还有时间,我和陛下交谈的时候,明显感觉到他对艾格妮丝还挺有兴趣——”
“但是她明显还在抵触陛下。”埃德加回答,“我们一路回来的时候,她几乎都没有提到过陛下一次,我故意提到陛下的时候她也置若罔闻。”
“是吗?这倒是说明很多问题了——而且,我们会让她没得选的。”特雷维尔侯爵表情平静,然后微微眯起了眼睛。
“好了,埃德加,我要休息了,你去陪陪爱丽丝吧。记住,她既是我们可靠的帮手,也是很多问题的关键……无论如何你都不要让她不高兴。拿出你唯一擅长的本事吧,混账儿子,剩下的等我身体恢复了再处理。”
57,姐妹情深
春夏之交的时节,正是一年当中最富有生机的时候,而在这时候的美泉宫当中,虽然花园依旧郁郁葱葱,喷泉当中的水流也一如既往地清澈,但是在偌大的宫廷里,却见不到多少生灵的鲜活气息,就连那些匆匆走过的侍从和宫女们,脸上也见不到多少笑容,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息,沉闷得就像老皇帝本人一样。
这倒也并不稀奇,在特蕾莎女王时代,这座宫殿人丁兴旺,女王在执掌大权的同时还一口气生下了十几个孩子,这些孩子们的欢声笑语让周围都变得吵闹——然而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情况却已经大有不同。
弗朗茨皇帝已经登基超过30年了,并且结了四次婚,虽然这些皇后们加起来给他生了不少孩子,但是大多数不幸夭折,能够成活的却寥寥无几,而且女儿们长大成人后也出嫁,只有两个儿子留了下来。
这两个儿子里,大儿子患有严重的精神疾病,几乎没有生活自理能力,自然也谈不上结婚娶亲;而小儿子虽然还算正常,但是智力发育平庸,甚至还时不时癫痫发作,所以哪怕和苏菲公主结了婚,夫妻之间关系也相当冷淡。
他们年幼的时候就毫不出彩,没有丝毫活力;等到长大成人之后,更加谈不上任何个人魅力可言,无非给这座宫廷沉闷乏味的气氛带来任何改善。
说得难听一点,曾经幽居在这里的莱希施泰特公爵,几乎可以说是这座宫廷唯一的活力输出来源,他在自己的成长当中展露出来的才华,让这座宫殿里终于有了一位人们理想中的皇室王孙。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的外公才会暗地里希望给他找个指婚对象,让他留在这里吧。
然而,事与愿违,在这场指婚还没有成为现实的时候,意外就发生了。
莱希施泰特公爵的出逃风波,不仅仅极大地惹怒了皇帝陛下,更进一步减少了这座宫廷内的人口,更严重的是似乎抽走了它仅剩的活力,自从一年前开始,这里开始沉闷得连最古板的侍从都觉得无聊,犹如一潭死水般沉寂,甚至在可以预见的未来里也见不到多少变化了。
虽然宫廷还会照常举办庆典和舞会,皇帝陛下也能够展示出应有的威仪,但是这种例行公事般的活动,除了进一步展露出老皇帝的沉闷之外,再也没有其他意义了,就连那些宾客们也只是机械地按照社交礼仪行事,只求尽快结束这种无聊的煎熬。
这个国家,似乎也在和皇帝一样昏昏欲睡,垂垂老矣,各阶层的人民在慵懒的舞会和咖啡馆的闲谈当中消耗仅剩的活力,官僚们则沉溺在例行公事的惰性当中,整个国家也在沉闷当中一步步地滑向衰弱的深渊,所有积累的问题只是被敷衍拖延得更加严重而已,而且似乎也看不到什么改变的希望。
在今天,这座宫廷平静地迎来了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出于她尊贵的身份,宫廷按照惯例规矩予以了相应规格的接待,但绝对没有任何多余的热情,一切就只是例行公事而已。
这位客人,自然就是从巴伐利亚赶过来访问美泉宫的玛丽亚公主了。
在之前和艾格隆的会面当中,她主动表示自己将会去帮姐姐的忙,如今正是她履行诺言的时候了。
活力充沛的玛丽亚公主,此生正是第一次来到美泉宫当中,她和大多数初次到来的访客一样,对这里精美的建筑和风景大为倾倒;但是她同时也立刻就感受到了那股令人压抑的沉闷感觉——那些几乎没有欢声笑语的死板的脸,虽然容貌不同,但是她只感觉到他们的灵魂好像都被同化,打上了令人乏味的印记。
“这里什么都有,却缺乏人情,难怪她那么不顾一切地去和那个家伙恋爱了。”玛丽亚心想。“不这么做的话怕是早就发疯了——啊,当然这么做了也是发疯,而且看上去后果更惨,不过至少开心过,总比灵魂在无聊的等待中慢慢枯竭要强吧……”
不久之后,她就被带到了皇帝陛下的会客厅。
虽然她之前从未见过皇帝陛下本人,但是看到端坐在办公桌后面的那个老人之后,哪怕不去注意他身上穿着的礼服,单凭那种沉闷、阴郁的气质,玛丽亚就知道自己绝不会认错人了。
看了一眼老皇帝之后,玛丽亚立刻就在心中升起了一股厌恶感,但是她很好地把这股厌恶感埋藏在了心头,然后以毕恭毕敬的态度向对方行礼致敬。
“皇帝陛下,我非常有幸能够有机会见到您。您的仁慈和功绩即使是身处外国的我,也耳熟能详,我对您充满了敬仰。”
“哦,是吗?”皇帝陛下并没有显示出喜悦,只是淡然点了点头。
和玛丽亚一样,老皇帝第一眼就对玛丽亚没什么好印象——毕竟,玛丽亚公主长得和她的姐姐、皇帝的儿媳一模一样,他自然而然地就将那种厌恶感慷慨地移植了一份给她。
相比于玛丽亚,皇帝并不需要对自己厌恶的人虚伪客套,所以他表现得相当冷淡,“我原以为你们不会太喜欢我才对——”
虽然皇帝陛下没有明说,但是玛丽亚自然懂得对方是指什么——在拿破仑皇帝开始崛起之后,巴伐利亚为了自己的利益倒向了法兰西帝国,并且最终成为了对方的盟邦,多次跟随着法兰西和奥地利作对,作为拿破仑的死敌之一,弗朗茨皇帝自然心里就没有原谅过这些“德意志叛徒”。
“贵国同我国是友好盟邦,多少个世代以来我们两个伟大的家族都在互相通婚,通过母系的传承,我们的体内同样流着哈布斯堡家族的血液,而您正是这个伟大家族的族长,我们怎么可能不敬仰您呢?”玛丽亚微笑着回答,“实际上,我们都对德意志有您这样仁慈宽厚、功绩卓著的领导者而倍感庆幸,是您恢复并且保卫了我们所有人的和平,我们永怀感激。”
虽然她一贯言辞刻薄,连自己的王兄都敢于冷嘲热讽,但是她毕竟还有理智,也懂得应有的分寸,她心里自然知道这时候触怒皇帝陛下可不是闹着玩的——尤其是暂时还有求于这个老家伙的情况下。
当然,她话里话外也还是藏着点刺——老皇帝三十年来的统治,绝对称不上什么仁慈宽厚、功绩卓著,恰恰相反才对。
接着,她又恭恭敬敬继续说了下去,“这次我过来,还带来了我母后和王兄的亲笔信,以此来表达对您的尊敬。”
弗朗茨皇帝依旧态度冷淡,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示意玛丽亚将信呈送给自己——他当然知道,他们写信不是为了表达对自己的“尊敬”。
得到许可之后,玛丽亚将两封信信奉上,皇帝陛下拆开了信,出于礼貌略微浏览了一下,然后很快就放到了一边。
为了不触怒皇帝,两封信的措辞都经过了仔细的斟酌,前面都是大段大段的套话和废话,在最后才略微提到了对苏菲的担心,表示长期收不到苏菲的信件,作为家人非常担心,希望能够得到确切的消息。
信件的内容当然没有出乎老皇帝的预料,那些充满了恭维的套话措辞并没有让他感到开心,而心中的恼怒却又升腾了起来。
这个女人之所以胆敢那样无法无天,还不是因为觉得娘家地位高贵,所以有恃无恐!
弗朗茨皇帝并不害怕巴伐利亚,他也不觉得巴伐利亚国王真的会为一位已经出嫁的公主而同他闹事,可是同为王室,他也不得不做出回应。
“苏菲现在身体略微有些不适,虽然不会有生命之忧,不过医生认为最好需要静养,所以暂时停止了同外界的通信。让你们如此担心,我很遗憾。”
“那么能不能让我去见一见她呢?”玛丽亚立刻就追问,“她既然生了病,作为妹妹我应该探望一下——再说了我还要责备她呢,不跟外界通信也就罢了,居然连我们的妈妈都不曾问候几句,简直太过分了,就算卧病在床,难道连对身边人口述几句的闲暇都没有了吗!平白无故让我们如此担心,您说她这样像话吗?”
一见到这个和自己儿媳妇长相一样的女人,皇帝陛下心情就不好,现在听到了这句暗含讥讽的质问之后,他心里更是恼怒。
果然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都这么傲慢刻薄……
但是在表面上,玛丽亚的话好像没有丝毫问题,他纵使想要发火,也没有地方可以发泄,作为皇帝,他也不能自降身份和一个女人吵架,所以他只能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当然了,我们这里又不是监牢,怎么可能不让妹妹探望姐姐呢?等下自然有人带您过去——”
他并不害怕玛丽亚得知苏菲现在的真实处境——知道又能怎么样呢?还能对自己报复不成。
“谢谢您的宽宏大量!”玛丽亚立刻又向老皇帝行礼致敬。
正当她准备跟着宫廷侍从离开的时候,老皇帝突然又问,“莱希施泰特公爵在你们国家呆了一段时间,你们相处得怎么样?”
玛丽亚早就猜到了皇帝可能会提出类似的问题,所以也没有惊讶,只是平静地回答了他,
“很遗憾,我跟他见面很少,毕竟他来到我国是为了一些大事,而不是为了探亲访友;不过,就有限的交往来看,我认为殿下不光相貌出众,而且举止优雅,又富有个人感染力,我想他确实无愧于当代人的佼佼者——这也是您精心养育他带来的结果,若是没有您,天知道他会落到什么地步呢!”
“哼,他要是懂得这个道理,又何至于此。”皇帝没好气地说。
“我看他倒是懂这个道理。”玛丽亚微笑着回答,“在我们的言谈当中,公爵对您是相当感恩的,他对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也感到非常遗憾。就事实来看,您不光教养了他,还给他精心挑了那样一位妻子,可谓恩重如山,所以我想,如果他的功名心稍微再弱一些,他可能真的愿意常伴在您身边,做您的孝顺孙子……”
平常她像是在夸奖的时候,其实都是在阴损,但是此时此刻她像是在阴损,却其实是在夸奖——毕竟,莱希施泰特公爵确实拒绝了她“送外祖父提前侍奉天主”的提议,不管出于什么动机,这都是孝行了。
阴损和事实的区别,皇帝当然分不清,他只觉得自己又被对方暗戳戳地刺了一下——当然事实也确实差不多。
他只感觉自己有点血压飙升,偏偏又难以发作,心里对这个玛丽亚公主更是增添了几分厌恶感。
略微招待一下,赶紧让她走人就是了。
“好了,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您先过去吧。”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侍从将玛丽亚带走,“祝你们聊得愉快。”
“谢谢。”玛丽亚笑嘻嘻地屈膝行礼,向皇帝告别。
很快,在侍从的引领下,玛丽亚很快来到了苏菲的套间当中。
而早已经得到通知的苏菲,也等候在这里。
她们两个是双胞胎姐妹,面容自然是极为相似,只是眼下轻易就能够分辨出来谁是谁了——因为相比风华正茂容光焕发的玛丽亚,苏菲现在要显得憔悴许多。
姐妹两个一见面,彼此都有千言万语,但是却都没有说出口,只是眼角都浮现出了眼泪——虽然她们两个从小到大经常都在争吵,但是一母同胞、十几年日夜相处的感情,又岂是能够轻易被磨灭的?
“终究还是我的妹妹。”苏菲略带哽咽地说,“天知道我现在见到你是多么高兴!”
“那是,每天都见到那个老东西的脸,谁能心情好过呢。”玛丽亚愤愤不平地说,“长期呆在这里,简直是让人发疯,难怪你总说自己快要枯萎了。”
“唉……”苏菲长叹了一口气。“能够给我带来乐趣的人也走了,还能怎么办呢?”
“说到这个……”玛丽亚笑了起来,“我倒是给您带来了一份好礼物。”
接着,她从自己的袖口里抽出了一封信,然后炫耀式地跟姐姐摇晃了一下,“你可真得感谢我,这可是他哭着求我送过来的,他说太久没有给你写信了,快要被憋疯了。”
苏菲的反应大大出乎玛丽亚的预料——她没有欢喜到几乎晕过去,反而愣了一下。
接着,她压抑不住地大笑了起来,在这花枝招展的笑容当中,她似乎也找回了过去的魅力和活力。“他真能给我整乐子。”
“什么?”玛丽亚莫名其妙。
“他已经给我送过一封信了,通过他的母亲。”苏菲一边笑一边解释,“所以他在你面前说的那些话,都是在逗弄你而已——恭喜你,我一向自负的妹妹,你被一个小自己六岁的男孩儿给耍弄得团团转!”
接着,苏菲走到了自己的床边,然后小心翼翼地从床头枕头下拿出了一封不起眼的信件,向妹妹摇晃了一下。
信上面充满了折痕,显然,最近一段时间,她已经看过这封信无数遍了——自然,她也从这封信件当中得到了太多的安慰和勇气。
不过,玛丽亚的心情就不可能好起来了,她睁大了眼睛,眼神先是惊讶然后是恼怒。
她原以为自己会给姐姐带来莫大的安慰,成为他们两个人的“恩人”,却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老早就被那个可恶的少年人给耍了一遍,还自以为得意。
那家伙满面悲伤地哀求自己的时候,心里到底是憋着怎样的坏笑?
一想到这里,一向心高气傲的她气得七窍生烟。
苏菲看出了妹妹的心中所想,于是也不再逗弄她了,“我的妹妹,就算不是唯一的信件,你也给了我一件非常好的礼物……对我来说比什么珠宝都更加贵重,好啦别生气了,把它给我吧,这个小家伙就是这样,一肚子坏水,习惯就好了。”
玛丽亚咬了咬牙,把信递给了姐姐,但是心里依旧气得七窍生烟。
“真是厚颜无耻!”忍不住大骂了出来。
“真是厚颜无耻。”苏菲点了点头,但是脸上的微笑却显示出她没有任何的恼怒,“但也是可爱的厚颜无耻。你想想如果他不是这样的人,当初又怎么能够给我带来那么多乐趣呢?”
接着,她迫不及待地拆开了第二封信,准备再从中汲取到新的力量。
看到姐姐一脸幸福和缅怀的样子,玛丽亚更是心中不忿。
于是她也冷笑了起来。“他厚颜无耻的地方,可不仅仅是耍弄了我一次而已,在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他可是迫不及待地就对我做出了无礼至极的冒犯……要不是我心软,他恐怕已经闹出了天大的丑闻。”
说完之后,为了让姐姐理解,她抬起手来,然后五指屈张,毫无仪态地做出了粗俗的示意动作,再配上了粗俗的解释,“简直犹如发情的野猫。”
这下轮到苏菲惊骇失措了。
她怒目圆睁,然后一把把信扔到了桌子上,再重重一拍桌子。
“真是厚颜无耻!”
“真是厚颜无耻。”玛丽亚冷笑着点了点头。
番外(13)卷土重来
随着时光的流逝,枫丹白露宫又迎来了一个早春的平凡下午。
黄昏的余晖洒落在枫丹白露宫的殿宇和花园当中,将这座宫殿衬托得比平常更加柔美。
特蕾莎皇后陛下沐浴在这金色的光芒当中,在侍女们的簇拥下,来到了自己的丈夫拿破仑二世皇帝陛下“休息养病”的寝宫当中。
自从皇帝陛下在结婚纪念日庆典当夜突然中风之后,特蕾莎皇后不得不履行了摄政的职责,亲自肩负起了国事。
皇帝陛下中风的消息瞬间轰动了全国,并且几乎立刻就流言四起,有人宣称他是遭遇保王党刺杀结果受了重伤;有人说这位年轻的风流皇帝荒淫无度,即使结婚纪念日这一天还在临幸多位美女,结果在床上得到了“报应”;还有人则认为是皇后陛下串通一些心腹宠臣发动了政变,想要让奥地利人独揽国家大权。
在全国人心惶惶的时候,这些荒唐无稽的流言以极快的速度在各地传播着,帝国的支持者扼腕叹息,然而帝国的敌人们却暗中窃喜,他们自然而然地认为,这是推翻波拿巴皇朝的最好机会。
然而,很快他们就失望了,因为特蕾莎皇后陛下同样是帝国的最高统治者。
在这短短的一两个月当中,她以铁腕整肃了动摇的人心,并且严厉处罚那些胆敢危害波拿巴家族统治的叛逆分子,重新巩固了帝国的统治。
——当然,她之所以如此顺利就恢复了秩序,并不是因为她真的在帝国支持者心目中具有无可动摇的权威,大多数忠于陛下的重臣和将领们,在皇帝陛下无法理政的时候,自然而然地选择了服从皇后陛下的统治。
毕竟,多年来这对夫妻一直患难与共,一起创业,所有人确实默认皇后陛下具有第二顺位的权威——特蕾莎皇后多年来的表现,也证明了她确实有足够的能力和头脑,来运行波拿巴家族构建的权力体系。
就这样,在短短的喧嚣之后,法兰西的一切都好像又恢复了平静,波拿巴家族依旧高居皇座,并且看上去能够延续下去。
也许少了拿破仑二世皇帝,法兰西的19世纪历史会缺少了许多精彩篇章,但是对历史来说他也并非不可或缺,在历史上的那些伟大征服者们无论创造了多么辉煌的功业,但他们死后历史长河依旧流淌,皇帝陛下自然也不例外。
只是……这位年纪轻轻的皇帝,真的就会如此轻易地退出历史舞台吗?他真的心甘情愿或者无可奈何地接受来自妻子的致命一击吗?
在沉默当中,特蕾莎皇后来到了皇帝陛下的寝室门口。
因为最近一直忙于操劳国事,所以她一脸的疲惫,就连探视自己丈夫的次数,也不得不被压缩到极限。
长期和丈夫朝夕相处的皇后陛下,终究还是放不下对丈夫的挂念,她今天终于找到了一点空闲,再度来探视丈夫。
站在门口的是安博汀,路易莎皇后和奈佩格伯爵的女儿,皇帝陛下同母异父的妹妹,自从艾格隆登上皇位之后,他履行了和母亲的约定,把已经死去的奈佩格伯爵的一子一女都带到了宫廷当中。
出于他们的特殊身份,他们自然而然地就以特蕾莎皇后作为自己的靠山,最终也跟随着皇后陛下发动了这一场政变。
此时,安柏汀正紧张不安地看着皇后陛下,等待着特蕾莎皇后的垂询。
“陛下现在怎么样了?”
“只能说勉强还撑得下去。”安博汀小心翼翼地回答,“不过,皇后陛下,您想想看,如果一直都不间断给陛下喂药,以便让他不恢复清醒的话,这对身体摧残太严重了,陛下身体虽然很好,但是我觉得不是长久之计。”
特蕾莎默然不语,她自己也知道,安博汀的话是对的。
犹豫了片刻之后,她稍稍向对方透露了自己的打算。“还需要一段时间,我就能够腾出手来了,到时候就可以给陛下断药,让他慢慢恢复精神,然后我再把他转移到幽静的地方去让他静养。”
安博汀微微低下头来,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我明白了,也许……这也是最好的结果吧……”
“是的,这是最好的结果。”特蕾莎皇后像是对自己说一样重复了一遍。
接着,她示意安博汀打开门,然后自己和随从走了进去。
一进门,她就闻到了从床上传过来的一股浓烈的药味——很显然,最近一直以来安博汀忠实地履行了命令,定期给皇帝陛下喂药,以便让他继续沉眠。
虽然这本来就是特蕾莎的命令,可是一想到这里她就忍不住心疼。
她沉默着走到了床边,然后看到了闭目躺在床上的丈夫。
因为昏睡太久不见阳光的缘故,他的皮肤比往日还要苍白了许多,头发也养长了不少,不过胡须倒是被刮得非常干净,在特蕾莎的注视下,他安安稳稳地睡着,呼吸很有节奏,胸口也在随之起伏。
青年人那安静的睡相,更是让曾经和他同床共枕无数个夜晚的特蕾莎皇后感慨万千。
他们的婚姻当中曾经拥有过多少美好甜蜜的时光,纵使走到了今天这一步,那些美好的回忆也是无法抹消的。
特蕾莎看了一会儿陛下的睡容,然后回头看了一下安博汀,为她这么多天辛劳地照顾丈夫而致以感谢。
“安柏,你做得更好——谢谢你。”
“这是我应该做的,他毕竟是我的兄长嘛……”安博汀苦笑着回答。
特蕾莎也苦笑了起来,接着她伸出手来,轻轻地摩挲了一下丈夫苍白光滑的脸。
“殿下,再忍耐忍耐吧……到时候我们共处的日子一定会很开心的。”
正当她准备收回自己的手时,原本一直在沉睡的皇帝陛下突然睁开了眼睛。
夫妻两个的视线就这样对上了。
看着丈夫那兼具着讥讽和敌意的视线,特蕾莎骤然感觉血液都好像冻结了,想要抽回手却又好像失去了力气。
况且,皇帝陛下可不打算给她任何喘息之机,他一把把特蕾莎皇后扯到了自己的怀中,接着紧紧地箍住了她。
而后,他直接带着特蕾莎皇后陛下滚下了床,借助床来挡住有可能扑过来的刀剑或者子弹。
接着,他拖着特蕾莎走到了房间的角落当中,确定旁边无人,并且借助着怀中的特蕾莎作为自己身体的遮蔽,接着他重新抬起头来,将视线警惕地看向了房间里的其他人。
特蕾莎皇后并没有做出任何有效反抗,一方面夫妻两个人的力气差距实在太大;另一方面她被丈夫控制之后似乎也失去了反抗的意志,她就这样被丈夫控制在手中,犹如是断了线的风筝一样任凭命运的狂风摆布。
兔起鹘落当中,形势发生了剧变,这时候侍从们才反应过来,她们惊得花容失色,想要上前来分开两位陛下却又不敢动,生怕皇后陛下遭殃。
“卫兵!”有人尖叫了起来。
但是回答了她们的是几声枪响。
接着,门被打开了,然后走进来的人却出乎她们的意料,为首的是威廉-冯-奈佩格,安博汀的弟弟,此时他的衣服上沾了血迹,而他能够进来,本身也就意味着他暂时控制了这个房间。
人数极少,但足够有效。
在最为关键的时机,在最为要害的关键节点,只需要几个人,就能够改变历史的走向——上次皇帝陛下被皇后陛下暗算时是如此;这次皇后陛下也同样是如此。
到底该说天道好还呢?还是该说果然不愧是夫妻呢?
到了这时候,皇后陛下似乎终于从精神冲击当中清醒了过来,她怒视着威廉,然后又看向了安博汀。“你们两个,背叛了我!”
她已经想通了——自己的丈夫肯定早就已经清醒了,然后策反了安博汀和威廉姐弟两个,他们并没有立刻行动,而是在自己探视丈夫的时候再雷霆一击。
他们成功了。
安博汀似乎内心有愧,垂首不敢再看皇后,而威廉似乎并不感觉羞愧,他理直气壮回视着特蕾莎皇后,而后郑重地向皇帝陛下行礼。
“陛下,我衷心祝贺您平定了叛乱!”
“你以为你会有什么好下场吗?”特蕾莎皇后怒斥了他,“你别忘了你之前为我做了什么!”
“我得跟你隆重介绍一下,他已经是奈佩格亲王了。”艾格隆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的妻子,然后低声说。“因为他平定叛乱有功,忠心保卫了我们皇朝的统治。我不认为他犯下过任何罪行,一切都是你是责任,我亲爱的,别再做无谓的挣扎了,他不会听你的了。”
艾格隆的语气和颜悦色,但是特蕾莎听来却犹如五雷轰顶,她的脑中有些晕眩,视线模糊之下差点看不清自己的丈夫了,只是心中最后一点骄傲和自尊,让她没有在丈夫面前丢脸地晕过去。
她是哈布斯堡的公主,无论成败如何,都应该有胆量直面现实。
再说了……在发动宫变之前,她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所以她咽下了这口气,接着强行打起了最后的精神,抬起头来直面着丈夫。
“是吗?那么恭喜你,殿下……你终究还是皇帝。”她苦笑了起来,然后小声抱怨,“你还从没有抱我这么紧过。”
“是吗?”艾格隆在妻子耳边笑了起来,神情当中带着些许的自得,又带着一些郁闷。“也许那是因为我从未像今天这样害怕失去你吧。”
“都这个时候了,就别再这样羞辱我了。”特蕾莎摇了摇头,“你赢了,我是叛逆,你想要怎么处置我就怎么处置我,我无话可说。我只求你看在我们十年的情分上,别再羞辱我了,我受不了这个,殿下。”
“不,特蕾莎,你还没有理解整个情况。”艾格隆摇了摇头,然后爱怜地抚摸了一下妻子的脸,“如果我想要让一切都不可收拾,就不会等到今天才发难了。你确实需要接受惩罚,但是你依旧是我的妻子,我不希望失去你。”
“我不需要你的怜悯!”特蕾莎反驳。
“那想想我们的儿子吧?如果他的母亲是个叛逆,他该怎样自处?”艾格隆反问。
接着,他不由分说的又揽住了妻子的腰,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强行将她拖出了房间。
一走出房间,落日的余晖恰好落到了他的脸上,他微微眯起了眼睛,享受着这个重见天日的日子。
枫丹白露宫的空气还是一如既往的香甜啊……
=======================
就要入夜了,可是居住在枫丹白露宫当中的夏露-德-特雷维尔小姐,却怎么也找不到往日的闲暇心情。
一切混乱都要从那个冬天的夜晚开始。
虽然自从皇帝陛下中风昏迷之后,她再也没有陪伴在皇帝陛下身边的机会了,她的消息再也不如之前的灵通,也从没有人来跟她解释发生了什么,可是这个幼小的姑娘,依旧有足够的头脑猜出发生了什么。
皇帝陛下是被皇后陛下监禁了,这是一场政变——虽然夏露完全不敢相信这对平素恩爱的夫妇为什么会走到这个地步,但是事实就是事实。
这段时间里面,枫丹白露宫风声鹤唳,很多本来时常能够见到的老面孔也消失了。
唯一让人庆幸的是,特蕾莎皇后没有为难珂丽丝忒尔公主,而自己因为有母亲和姨妈的庇护,所以也没有受到什么牵连。
可是,这样的日子究竟什么是个头呢?
年仅十岁的幼女,多了几分往日从未有过的哀愁。
正当她还在愁眉苦脸的时候,一位侍从走了过来,向她宣布皇帝陛下召见她。
“皇帝陛下!?”夏露大为震惊。
她想要追问,但是侍从却没有做出任何回答,只是催促她快过去。
夏露没有做出任何反抗,跟着侍从一直来到了皇帝陛下过去常用的会客室里。
就在这里,她时隔两个多月,又一次见到了那个青年人。
“陛下……”她立刻向对方行礼。“您的身体终于好了吗?”
“是的,好了——”皇帝陛下点了点头,“好到了足够找人算账的地步了。”
这句话隐含的意思,让夏露顿时魂飞魄散。
“我跟这事没有关系……您看得到,我没有为此做过任何事。”她急忙为自己辩白。
“对,那是当然了,特蕾莎皇后怎么会找一个十岁的孩子来密谋呢?”艾格隆笑着点了点头,然后马上话锋一转,“可是,你的小姨艾格妮丝女士,却明确无疑地参与到了这场叛乱当中,并且还对我施加了暴力——夏露,你认为这是什么罪行?”
夏露现在才知道,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当然知道这是什么罪行,可是她从小就蒙受艾格妮丝的照顾,对这位美丽又刚强的姨妈尊重备至,又怎么舍得看得她因为叛逆罪而被处死?
“陛下……艾格妮丝姨妈犯下了大罪,不过您想想看,她和您相处了那么久,她的脾气您还不清楚吗?她一定是被某些人煽动,才一时冲动犯下这样的罪行的……我不敢请求您原谅她,不过我请您看在之前您和她那些情分的份上,稍微宽宥一下她吧……”
“宽宥不宽宥她,是我的事情,而你现在最好关心一下你自己——”皇帝陛下冷冷地说,“夏露,你的小姨是叛逆,你的母亲也可能参与其中——哪怕她不参与其中,至少在事后也默认了妹妹的罪行,那么,你在其中又处于什么位置呢?在这两个月当中,你到底支持了哪一边?”
那还用说吗?当然是支持了胜利者一边呀!反正谁赢了都是波拿巴家族继续当皇帝,对自己一无所损——夏露当然不敢对皇帝陛下说出这样的实话了。
“陛下,您不相信我吗?”她勉强地笑了起来,然后睁大了碧蓝色的眼睛,无辜地摇了摇头,试图向皇帝陛下撒娇,以此来唤起他之前对自己的喜爱,“陛下,您怎么能够怀疑我对您的尊敬和崇拜呢?”
“是吗?”皇帝陛下伸出手来,和往常一样轻轻地抚弄了她的头顶,“我相信你,夏露,你一直都是一个乖孩子。”
夏露心里顿时如释重负。
可还没有等她再撒娇,皇帝陛下又话锋一转,“那我给你一个证明自己清白的机会怎么样?”
“您……您是指什么?”夏露感受到了一股寒意,她预感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你去想办法把艾格妮丝找出来,让她被逮捕,以此来证明你和你母亲,以及特雷维尔家族的清白,如果你们做到了,我就认为你确实是清白的,怎么样?这足够合理吧?”艾格隆问。
接着,他用目光逼视着夏露。
夏露知道,这绝对不是一个商量的语气,而是命令,不容反抗的命令。
而自己现在有选择吗?没有选择。
皇帝陛下恢复了健康,出现在了众人之前,那么在帝国境内,就没有什么人能够反抗他的意志。
“是,我明白了……”她从垂首听候了命令。
虽然在表面上她屈从了命令,但是心中却气愤难平。
皇帝陛下既然已经夺回了权力,那么他有无数的办法去抓捕艾格妮丝姨妈,为什么他要特意挑选自己呢?
因为……他知道来自于至亲的伤害,才最能够让艾格妮丝姨妈无法反抗。
你这个混蛋,我以后一定不会让你好过的……年幼的夏露一边低下头垂泪,一边气呼呼地心想。
14,花好月圆
虽然心中充满了痛愤之情,但是夏露在万般无奈之下,也只能接受了皇帝陛下的命令。
就道义上来说,艾格妮丝姨妈参与了如此可怕的谋逆阴谋当中,皇帝陛下予以惩罚也是理所当然的,况且皇帝陛下还给了自家一个将功补过、洗清自己的机会,确实称得上是宽宏大量了。
但是就感情上来说,夏露根本不愿意自己去充当给艾格妮丝姨妈带来噩耗的使者,以及让姨妈伤心的工具。
可是她没有选择。
现在既然皇帝陛下已经重见天日,那么他就已经恢复了权力——夏露不知道皇后陛下现在怎么样了,但是她知道,一旦皇帝陛下露面于自己的亲信臣子们的面前,并且表明已经的神智依旧清醒,那么权力中枢内的绝大多数人都只会立刻无条件地服从于他。
这就是他在一路创业之后,在自己的追随者们心中所建立的牢不可破的威望,纵使皇后陛下也只能暂时借用而无法替代。
一直以来,皇帝陛下对夏露亲切和蔼,很多人都看在眼里,因此对夏露也毕恭毕敬,哪怕夏露在宫廷当中再怎么飞扬跋扈,也没有人胆敢多说什么。
可是当皇帝陛下稍稍露出怒容之后,夏露却发现原来自己现在还是如此孱弱,别说反抗的能力了,连反抗的念头都不敢生起。
这就是现实——自己是依附于皇帝陛下、依附于波拿巴皇朝而存在的,自己可以飞扬跋扈的本钱,无非也只是皇帝陛下的喜怒而已,他可以给,也随时可以收回。
权力并不真正意味着拥有权力,很多人明明只是权力的附属品,但是却往往以为自己不可替代,因而骄横跋扈不可一世,最后当自己依附的人抛弃自己的时候,只能立刻成为可悲的牺牲品而无力反抗——历史上已经有太多鲜活的例子了。
夏露不想成为其中之一。
所以,如果想要真正随心所欲,那么必须要真正拥有权力,为此付出再多代价也是值得的——夏露在心中暗暗发誓。
这两个月来的风风雨雨,再加上今天皇帝陛下轻描淡写却让她无从抵抗的几句话,进一步地教育了这个早熟的十岁幼女。
想要拥有权力,就必须先让特雷维尔家族屹立不倒,为此付出再多代价也在所不惜。
所以,艾格妮丝姨妈……对不起了。
夏露带着皇帝陛下指派给她的一行人,一起乘坐马车离开了枫丹白露宫,然后来到了巴黎郊外的一处庄园当中。
这座庄园貌不起眼,但是环境相当幽静,四周还有小小的花园作为阻隔,在这个早春的时节略微有些萧瑟。
这浩浩荡荡的几辆马车和一群骑兵骤然驾临,自然惊扰到庄园里面的人,但是很快就又恢复了平静。
“夏露小姐,请吧。”坐在夏露旁边的青年人小声催促。
他是陛下的侍卫武官长勒班陀公爵安德烈-达武,也是陛下最为倚重的心腹之一,不光负责皇帝陛下的保卫工作,还负责宫廷和军方之间的交流渠道。
在之前特蕾莎皇后发动的政变当中他被监禁,吃了不少苦头,皇帝陛下一恢复人身自由,立刻将这位心腹释放。
遵照皇帝陛下的命令,他跟随夏露小姐一起前来。
表面上,夏露是奉皇命来逮捕艾格妮丝的钦差,但实际上,安德烈-达武才是逮捕的实际执行人——他一方面负责监视夏露,另一方面,则是在做万一的准备。
众所周知,艾格妮丝小姐身手了得,皇帝陛下又下了死命令,必须把艾格妮丝小姐完整、健康地带回来,所以安德烈-达武不得不避免任何武力冲突。
所以,夏露小姐,就是那个确保艾格妮丝不至于武力反抗的保险,或者说人质。
皇帝陛下的深意,安德烈-达武自然能够领会,而且多年来的交情,也让他对艾格妮丝小姐有所了解,他相信在这种情况下,艾格妮丝是绝不会做出过激举动的。
唯一让他想不通的是,为什么备受陛下宠爱的艾格妮丝小姐,居然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一想到之前发生的事情,刚刚恢复自由的安德烈-达武就抑制不住心中的愤怒。
叛逆!无耻的背叛!
他无法接受,这两个陛下最亲近的人,居然会做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事情来。
他勉强压制住心中的愤怒,然后带着夏露走下了马车。
这时候,庄园的大门打开了,夏露和安德烈-达武,以及这一群卫兵一起鱼贯涌入。
没有任何交火,庄园静悄悄的,他们甚至以为艾格妮丝早已经逃离了。
不过,当他们一起来到客厅里的时候,他们发现他们的目标并没有逃离,而是端坐在壁炉前的沙发上。
也许是刚刚洗浴过的缘故,她的肌肤比往常更加白皙,身上只穿着一件朴素的长裙,湿漉漉的头发梳了一个马尾披在背后,面孔在火光的映衬下晶莹如玉,看上去简约而又不失柔媚。
“你们动静小一点,不要惊扰到孩子了。”看到这一行人,她平静地说。
看到久违的艾格妮丝小姐,安德烈-达武心里百味杂陈。
既有愤怒,也有惋惜;既有不解,也有嘲讽。
难道你现在还没有理解发生了什么吗?
“艾格妮丝女士,我奉陛下之命前来逮捕您,请您跟随我回枫丹白露。”他放下了心中的思绪,冷淡地对对方说,“请您马上跟我们走,徒劳的反抗只会让后果变得更加不可收拾。”
艾格妮丝没有回答他,只是给了他轻蔑的一瞥。
安德烈-达武僵住了。
接着,他叹了口气,“我一直都很尊重您,我比任何人都不希望看到这一幕发生,但是大错既然已经铸成,那么您必须承担相应的后果。请您跟我过去吧,只要您愿意认错求情,也许陛下会心软,从宽发落……”
“闭嘴。”艾格妮丝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接着,她的目光移动到了夏露的脸上,然后立刻又变得柔和了下来。
“夏露,你越来越像爱丽丝了。”接着,她发出了感慨。
“艾格妮丝姨妈……”夏露想要硬起心肠说出刚才安德烈那番话,但是说到嘴边却已经哽咽了,最后只能默默流泪。
“别说了,我明白的。”艾格妮丝给了她一个温柔的微笑,“这个时候他派你过来,就是为了让人见到这一幕。所以别哭了,我们不要让人看笑话。”
夏露低下头来,小声地抽噎着,她知道,再说什么也没有意义了。
她必须在旁人面前表现出大义灭亲的姿态。
“请您……请您跟我回去吧。”她颤声说,“您别再做无谓的抵抗了,您触怒了陛下,法兰西虽大却已经无处容身,况且就算您能够离开,我们……我们能怎么办呢?”
也许是被她的话触动了什么回忆,艾格妮丝微微皱了皱眉头,小声抱怨。
“又是这番话……就因为你们这样,所以他才有恃无恐!”
接着,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失态了,于是带着歉意对夏露笑了笑,“好孩子,我不怪你,有你这些眼泪,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接着,她站了起来,然后空着手主动地向夏露一行人走了过来。
安德烈-达武等人高度戒备地看着她,提防着她一把强过夏露然后逃离,但是艾格妮丝却没有做出任何过激举动,只是俯下身来,亲吻了一下外甥女的脸颊。
“帮我照顾好姐姐吧。”
“姨妈……对不起。”夏露哭得越发悲痛了,她紧紧地搂住了艾格妮丝,“您跟陛下求情吧,这一切一定是特蕾莎皇后策划和指使的,您只是一时糊涂……”
“不,夏露,我不能这么做。”还没有等她说完,艾格妮丝就伸手捂住了她的嘴,“我们一家虽然仰人鼻息已经很多年了,但是我们终究还是应该有点尊严的,这样摇尾乞怜就算活下来了,又有什么意义呢?输了就输了吧,也没什么。”
“可是……”夏露还想说点什么。
但是艾格妮丝已经不再说话了,而是转身面向了安德烈-达武。
安德烈-达武还想说点什么,但是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地挥了挥手,接着,旁边两位侍从女官拿过了早就准备好的绳子,把她绑缚起来。
夏露眼睁睁地看着艾格妮丝姨妈束手就擒,心如刀割却也无能为力,她只能把这一幕幕都铭刻在记忆的最深处,提醒自己权力是多么可怕又是多么值得迷醉的东西。
很快,一行人在夜色当中又登上了马车,然后原路返回,庄园又回复了往日的幽静,一切都了无痕迹。
=================================
已经到了深夜时分,艾格隆又回到了自己阔别已久的卧室。
现在的他,神采奕奕,志得意满,举手投足之间又充满了往昔的豪情。
在控制住特蕾莎之后,他现身于众人之前,只花了几个小时就在宫廷当中成功地“拨乱反正”,让国家的中枢又回到了自己的掌控当中。
现在,他又是这个国家里说一不二的人了,再也没人胆敢对他有任何违逆。
他推开门之后,里面默默坐在沙发上的两个女人,立刻就映入了他的眼帘。
她们都没有起身迎接,也没有说话,只是面如死灰地坐在原位上,就像是无视了他的存在一样。
她们都有着姣好的面容和身段,年纪也都处在女性一生中最为盛放的年纪,因此尽管面无表情,却依旧散发出同时兼具青春与成熟的魅力。
只不过,此刻她们的身上都被绳子捆得严严实实,看上去触目惊心,只不过这并没有减损她们的魅力,反而让这一幕场景增添了几分妖异的美感。
艾格隆静静地打量着这两个和他羁绊极深的女人,目光在逡巡当中,开始慢慢地燃起了熊熊的火焰。
接着,他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我真没想到我们会是这样重逢。唉,我真是闹不懂你们,大家好好的日子不过,为什么非要这么折腾?”
没有人回答他,她们两个好像已经放弃了一切希望,只是面如死灰地坐在原位上。
艾格隆也不生气,而是大大咧咧地坐在了她们中间,接着双手一边揽住一个,往自己身上靠。
两个人同时开始挣扎,但是很快就失败了,只能任由着皇帝陛下放肆。
“她早该把你杀了。”气愤之下,艾格妮丝恨恨地说。“要是她心再狠一点,我们何至于落到今天这步?唔!你!”
她还没有说完,就被艾格隆亲了一口脸颊。
艾格妮丝一怒之下试图咬他的脸,却被他轻易地躲开了。
“我可怜的艾格妮丝,当时你也有的是机会,那你为什么不动手?”艾格隆笑着反问。“再说了,我在昏迷之前明明听到你为我求了情。”
艾格妮丝的脸涨红了,然后大声回敬他。
“我昏了头瞎了眼!”
艾格隆又看向了特蕾莎。
“亲爱的皇后陛下,其实……我闹不懂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又给了我一个理由,陛下。”特蕾莎冷冷地瞪了他一眼,“而之前也已经有成百上千个了,我奇怪的倒是你为什么会闹不懂我会这么做。”
艾格隆讨了个没趣,但是他此时当然不至于尴尬或者亏心,于是他也一碗水端平,亲吻了一下特蕾莎。
接着,他也不再多话,又伸手在两个人身上摸来摸去。
虽然她们都在剧烈挣扎,但是因为绑缚住的缘故,最终还是不得不任由他胡乱施威。
艾格隆轻柔但是毫不留情地动着手,不知不觉当中,蒙在她们身上的衣物也越来越少。
在最后,他深吸了一口气,欣赏着她们身上大片肌肤暴露出来的春光,以及上面被绳子勒出的红痕。
艾格隆一边胡作非为,一边欣赏着自己干下的恶行,与其说这给了他多少身体上的快感,倒不如说那种成就感更让他飘飘欲仙。
特蕾莎的叛乱虽然给他带来了惨痛的摧残,但是某种意义上却也让他可以报复她们两个。
正因为如此,他都搞不清他到底应不应该感谢特蕾莎给了他一个合理借口了。
接着,艾格隆昂着头,然后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说了下去。
“特蕾莎,艾格妮丝,我知道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所以我不怪你们。但很遗憾我赢了,所以我也可以按我喜欢的方式处置你们——正如当时你们也打算以你们喜欢的方式对待我一样,我认为这公平合理。”
接着,他拿起旁边的酒瓶,然后昂首灌下了一口酒,再飘飘然地对她们说。“你们这样对我,差点要了我的命,但我舍不得这样对你们,我不会废黜特蕾莎也不会流放艾格妮丝,我要把你们都留在我的身边……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之前的一切一笔勾销,你们需要受到一些惩罚,你们必须为自己之前的叛逆罪行负责!因为你们的叛乱,我视你们自愿放弃了某些权利——我可以任我喜欢地处置你们了。”
在两个人的怒目而视当中,艾格隆畅快地大笑了起来,浑身的血液也随之加速了起来。
他要这么好好地放纵一次,重重地惩罚这两个居然胆敢谋害自己的爱人,让她们明白这么做的后果,然后再把她们监视居住,恢复她们原来的头衔和地位,让这场剧烈的风暴至少在表面上平息下来。
至少今晚……他要为所欲为,一雪前耻。
“在我刚刚苏醒的时候,我暗暗发下了一个誓言——如果命运再度眷顾了我,让我有机会重新得到我失去的一切,让我再度拥有主宰这个国家的权力,我会好好地惩罚你们,我想你们应该已经知道这是什么惩罚了……”
说完之后,他再也忍不住自己心中躁动的火焰了,然后抱起特蕾莎,往艾格妮丝身上重重一推。
虽然身体强健,但是早已经筋疲力尽的艾格妮丝,还有被撞了一下的特蕾莎,都忍不住发出了悲惨的哀鸣,而与她们相应和的正是青年皇帝那放纵傲慢、不可一世的笑声,好一首悲惨与欲念交织的奏鸣曲!
===========================
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卧室的门重新打开了,皇帝陛下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了出来。
他走得很慢,而且脚步比预想中还要费力。
糟糕,本来只是想要小小地庆祝一下的,结果一下上头了,没收住……
他发现自己的头有点晕眩,眼皮极为沉重,虽然勉强想要维持平衡,但是走路还是歪歪扭扭,全身都好像已经虚脱了,甚至难以维持平衡。
……真不该在身体刚刚恢复的时候这么大动干戈的。
艾格隆心里暗暗后悔,可是刚才那种生平罕有的畅快喜悦,却也让他倍感满足。
他拖着凌乱的衣物,赤裸着一边肩膀,勉强地往外踱步,准备换个地方先休息。
然而,很快他的大脑越来越迟钝,思维明明还在,却已经不连贯了。
“陛下!”
“陛下!”
也许是看出了艾格隆现在的异常,他耳边响起了其他人惊恐万状的呼唤声,他张了张嘴想要回应,但是耗尽全身的力气也只是稍微张了张嘴,发出了几声模糊不清的呓语。
接着,他栽倒在地,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