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葛粉水馒头
明潼坐在梳妆镜前散头发,纪氏洗漱了出来,身上只穿一件月白寝衣,头发散下来披在肩头,只这几步路就又热的出了一层薄汗,天越是热她就越是穿不住衣裳,肚皮倒不是揣了个孩子,而是揣了个火球。
心口发热,手脚盗汗,略一觉得燥就要丫头打扇,这时节已经换了细竹凉席,连罗汉床上褥子都铺不住,只图凉快,哪里还怕硌人,若不是怕用冰伤了身子,恨不得此时就摆了冰盆进屋。
屋子里也不掌灯,那点子灯火看着也觉得烧心,妆台上点了灯,纪氏立在明潼身后,竟还让丫头把灯拿得近些,照着明潼的脸:“娘的大囡,越长越大人相了。”
眉眼确是越长越开了,面上却还细绒绒的生着绒毛,分明还是个女娃,只她脸上向来没有稚气模样,自小就又是个大人性子,得细看了,才瞧出不同来。
“三姑娘生的像太太,再大几岁,才是模样好呢。”琼玉倾了脸盆里的水,又绞了凉毛巾摆到床边架上,让纪氏一伸手就能拉过来抹汗,正要去抱铺盖,纪氏拦了她:“你也回去睡罢。”
“这怎么成,原只太太一个也得两个人守夜,今儿三姑娘既在,得更多个人侍奉着才是,哪里还能离了人呢。”琼玉不曾说话,琼珠先开了口。
纪氏摆了摆手:“你们去吧,我月份还浅,侧睡翻身都不碍的,叫咱们娘俩儿一处,不要旁人扰了。”
琼珠还不放心,纪氏便叫她睡在外室,把门掩上,自个儿给明潼通起头发来,明潼拿了靶镜,自镜子里看见纪氏抓一把头发,自上梳到下,怕她站久了累,梳两下道便:“娘坐吧,我自家来。”
头发已然养到腰间,开了妆匣子,光是梳子就有七八种,玳瑁的牛角的,一头头发养的乌光水滑,灯下边一照,缎子一般泛着光,抓在手里一大把,便是梳个牡丹头,也不必带假髻了。
纪氏握了竹扇骨,眼帘略垂一垂又抬起来:“你同你六妹妹一个院儿,住的可惯?”两人住着一个院落,原就是明潼提起来的。
纪氏还当是女儿喜欢这个妹妹,似她当初喜欢澄哥儿,有了个男娃娃,便想身边再有一个女娃娃,恐怕还有帮她分担的意思,哪里知道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算起来明沅在上房养着也快半年了,可明潼却还将她当外人待,纪氏抱明沅过来,原是拿她打压睐姨娘,叫她知道做妾的本份,别打量着养活个哥儿就尾巴翘上了天。
这一养便不能放手了,原不过加双筷子加个碗,哪里知道肚里这胎竟来的这样巧,顾及不了她,这才把她放到大女儿那里,原还当这个一向聪明的女儿是明白自己的心意才提前开口,哪里知道她全不是那般想头。
明潼把落下来的头发打了个结子搁到梳子下边压着,听见纪氏问话,漫不经心:“她能有甚个事,不过吃饭睡觉罢了。”
纪氏听见这话拧了眉头,明潼半点也没觉得说这么有甚个不妥当的,还当母亲是乏了,瞧见纪氏这时节已经拿出凉扇来,伸手就接了过去,给她打扇子,还扶着她先睡,趿了睡鞋去吹灯,摸黑上得床,母女俩头挨着头躺在一处。
纪氏侧了身子头枕在枕上,散了头发,白玉一样的面庞却不见笑意,两道长眉紧蹙,一手搂了明潼,一手抚在肚皮上。
因着吹了灯,明潼靠着母亲身上,知道她瞧过来,却看不见她面上担忧的神色,明潼心头松快,闻着纪氏帐子里挂的佩兰香,阖了眼儿吁出一口气。
纪氏也跟着吁出一口气来,她隔得会子,慢悠悠开了口:“大囡,你同娘说说,你心里头,为了甚事不痛快?”
明潼张开眼睛,还未开口,就先叫纪氏搂住了肩膀,纪氏的手又暖又软,抚着她的面颊,捏捏她脸蛋上的肉,跟着再摸到肩上,轻轻抚了一下。
只这一下,明潼刹时阖紧双眼,可眼泪还是顺着眼角滑下去,眼泪浸在红绫枕上绣的碧莲叶,倒似露珠儿,滚得两滚,打湿了莲花心。
她越是克制着不说话,纪氏越是叹息,抬了手不住拍着她的背:“大囡,同娘还有甚话不好说?”
明潼抬手按住眼睛,心里的事是再不能告诉纪氏的,这世上谁都不能说,她只要想到往后那些日日月月,就觉得从骨头缝里沁出寒意来,吊着的心一刻都不能松快。
“你能待澄哥儿好,怎的瞧见明沅便不得劲?”纪氏搂了女儿,紧一紧胳膊将她整个儿揽在怀里,抱了明潼的头叫她枕在自个肩窝里,只觉得肩上一湿,原是女儿哭了出来。
“可是她来了,澄哥儿同她亲近起来了?你心里不舒坦?”纪氏自然察觉出来,住在一处院里不仅不曾亲近,倒还疏离起来。
明潼不知如何开口,只听见母亲轻声笑了笑,半是笑意半是叹息道:“傻囡囡,澄哥儿这样的性子才最难得,心宽才有福气,往后才能不生份了,他待个没待多久的妺妹都事事想着,又怎么会不待咱们好。”
稚子无知,也因着无知无识,教他甚就是甚,纪氏阖了眼儿摸着女儿的鬓发:“他知道有那么个姨娘,年节里也让他去看去磕头,总归是生养了他的,他心里明白,他可曾当自个儿是外人?”
女儿有这心,纪氏心里自然安慰,这是为着她想,为着她急,待明沅这般,也是因着为她鸣不平,可再往下去,便是走了邪道,心偏了,旁的便跟着偏了。
“娘这一胎,便是女儿又有什么打紧,我是正室,你是嫡女,这些个再不能更改,往后再来多少个,也越不过你去。”纪氏摸了女儿鬓边绒毛,心头发苦,竟不知道这些年她这样委屈。
知道她是钻进了牛角,只好细细分说给她听:“有些话,娘只说这一回,妾跟通房,那不过是些个玩意儿,高兴了就赏些穿的用的;若是不高兴了……”这一句声音压得更低:“你想磨搓她,便能有一千种法子整治了她,可对着这么个玩意儿也值得你费这心力?”
明潼不知该怎么接口,也不知该如何告诉纪氏,便是这些个亲娘不放在眼里的玩意儿最后占了颜家,纪氏占着正室名份,他们不敢忤逆不孝,可心里还是偏着生母,那些个教养心血,全都抛出去喂了白眼狼!
“娘只你这个女儿,旁的哪一个能越过你去,可你这样的性子,往后出了嫁,娘还能跟着?”女儿家嫁了人,再没有家中松快,她在家中是嫡长女,等出了嫁不过是人家的媳妇,不事事小心件件谨慎,难保就不叫人挑剔了去。
明潼自然知道母亲是为她担心,自小说到大的平和中正,重来一回她是一样也无了,若不能报偿回来,这些品性她宁肯没有。抱养澄哥儿实是无奈之举,哪怕她还走了上一世的老路,有个澄哥儿在母亲也不必至落到那种地步。
她原来想要的很少,也很简单,重活一辈子,能让亲娘安乐到老,无论要干什么都愿意,可她没想到,这件事变的这样快!
睐姨娘先是生出个女儿来,眼看着要死竟又没死成,沣哥儿抱给了安姨娘,原来老实了一辈子的安姨娘同明湘会不会因着这个哥儿变得不老实了了?
明潼好容易止着发抖,反身抱住了纪氏,缓缓吸一口气:“娘说的这些,我心里都明白,我往后,改了就是。”
抱住纪氏的那只手柔软干燥,可压在身下的那只手却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嵌成掌心,刻出一道道细白印记。
明沅第二日就觉出这个姐姐不一样了,她歇在纪氏屋里,却特特回到院中等她一同上学,见着明沅还勾了个笑:“娘很喜欢你带回来的琵琶鸭,你想吃甚?我差人往外头去买了来。”
明沅哪里受过这样对待,浑身汗毛倒竖,嚅嗫了半晌,涨红了脸说:“我想吃糖馒头。”她不知道该捡那一样好,想到澄哥儿也喜欢吃糖馒头,便把这个挑出来说。
明潼挑挑眉毛,纪氏的话对她也不是一丝触动都无,三岁的小儿,懂什么好恶,把她养的跟澄哥儿一样,让睐姨娘看看,亲生的女儿眼睛里只有嫡母没有生母又是个什么样子,便是个养他的庶母,都比睐姨娘排在前头,不独明沅,连着沣哥儿也是一样。
“那是春日里吃的,天这样热,叫厨房里做道葛粉水馒头吧。”她发话下去,厨房是不收银钱的,不仅不收钱,还做得又快又好。
在绿云舫写了两幅字,厨房就把这道点心送了上来,明湘绝少吃这个,安姨娘也不会打点厨房专做这个给她,她自来知事,并不去要,一见之下眼睛都弯了:“今儿怎么做这个点心?”
“三姐姐送我们吃的。”葛粉粉莹莹的,下面衬着一片紫苏叶,盛在玻璃碗里看着就一片清凉意味,明沅见着明湘高兴,也跟着高兴起来,管她为了什么突然对她好,难道她身上还有什么值得明潼谋算的。
隔着水坐在栏前,红白金黑各色锦鲤涌到舫船边,明湘捧了玻璃碗,拿银勺子舀了一口送进嘴里,脸上的笑意都活了起来,这才像个小姑娘了。
明沅踢了腿,看见对面胜瀛楼上澄哥儿正冲着她们挥手,她也站起来挥了手,风吹着水面一层层的细波,垂杨柳荡在岸边,明湘先还只浅笑,等瞧见澄哥儿猴子似的在楼上转圈儿,拿袖子掩了嘴,连声脆笑起来。
明潼忽然就成了个体贴倍致的姐姐,她不独照顾着明沅,连明湘也一并关照到了,一日期三餐想着法子的加菜,用的是她自个儿的份例,连沣哥儿都又开始往上房抱了。
安姨娘是用心教养着沣哥儿的,他开口学的第一句话,不是“娘”,而是“太太”,再接着会说的是“姐姐”,纪氏当着面嗔怪她,说她该教哥儿学着喊爹,可脸上的笑意分明是满意的。
明潼听见这个弟弟叫太太,嘴角都松开了,摸了他的脸捏了一把,沣哥儿竟然冲着她咯咯笑了出来。
明沅看着明潼的神色松了一口气,不论是真的还是假的,起码她愿意摆出个样子来,只要她愿意做这付样子,沣哥儿就能跟她亲近,宅子里的下人就不会暗地里作践沣哥儿了。
她自然知道睐姨娘叫人传了什么话回来,睐姨娘说纪氏是安心磨搓她的,直指着纪氏要害死她,这一句也不知道道费了多少功夫才托人送进来,明沅都能听着,别的人自然也能听着。
她叹口气,对着这个亲娘半个字儿都说不出来了,鬼门关里走一遭,竟还是这个性子改不脱。知道她在庄子上头无恙,明沅放了一半的心,只管顾着沣哥儿,既然明潼都待他好起来了,那她往安姨娘院子里头走动,更不惹人眼。
不管明潼是真情还是假意,明沅跟沣哥儿的日子越来越好过了。
第47章 豆泥骨朵
明沅头一回学着拿针扎花儿,就照着明潼早先给澄哥儿做的鞋样子,给沣哥儿绣了个老虎头出来。采薇勾了线描好边,花样子也剪了出来,只要拿黑白两种颜色的线来来回回的把眼睛跟胡须绣上便成。
明沅已经在写字上头出了挑,女红便做得慢些,两个老虎头的小鞋子云头绣到了冬月里,等澄哥儿能扶着床栏走两步了,她才把这东西翻出来送过去,由着明湘做了一双鞋子,用的就是明沅做的老虎头。
沣哥儿很喜欢这双鞋子,他原来就走的不稳,往前跌冲两步,低了头去看脚背上的老虎,见那黑胡须摆动,咧了嘴咯咯笑,大头往下,差点儿栽到地上。
安姨娘临了窗儿扎花绣抹额,抬头看看沣哥儿,抿了嘴儿笑一笑,这么个小人,从才会翻身养到了学步,连话都会喊了,总归一样是姨娘,就跟着明湘喊起了姨娘来,喊得纪氏面上泛笑,抬手就赏了安姨娘一对羊脂玉镯子。
金陵冬天来的早,进了秋末就打起霜来,冬衣早早做得了,发下冬衣那一日,正是下元水官节,
纪氏早上起来勉强穿了大衣裳,扶了丫头的手往北府去,大伙儿一处拜先祖,纪氏持了香,只合
在头顶举起来拜得一拜,由着明潼接过去插到香炉里。
她身子日渐沉重,大伯见着她举动不便,让她不必拘礼,使了下人抬了小轿送回去,纪氏也不再推,她的腿浮肿着是真的无力再走一回府里长长的廊道了。
袁氏很有些气不顺,这边都怀着要临盆了,她那屋里一堆丫头,连个想吃酸的都没有,等人一散就捞住梅氏说了两句。
梅氏实不耐烦听这么个俗人说这些俗事,耐了性子听了好一回,满耳朵都是纪氏长纪氏短,梅氏心里三弟妹不知道比四弟妹差出多少去,绞了帕子听不住,偏了脸儿笑一声:“隔得两日,我在院里办岁寒宴,送了帖子,你可要来。”
因着梅氏的姓氏,东府里头没少种梅花,种色各样品种齐全,细论起来只有颜顺章的岁寒斋里,有竹有松,却没种梅花,这个梅是落到了梅氏身上,这点子酸事袁氏听见就耳朵耳疼,立时闭了口,火急火燎的寻个事由出来,急急送了梅氏出去。
天气刹时冷了下来,回到屋里天还未大亮,厨房上了碗羊肉汤来,热气扑面,她一碗肉吃到一半儿,便觉得哆罗呢裙子里头一阵阵的湿意涌出来。
纪氏一把扶了肚皮,按住明潼的手:“大囡,娘要发动了。”
产婆自然是早早就请了回来,安置在离纪氏最近的院子里,这几日看着就要落蒂,每日都要来看一回,摸了盆骨跟肚皮,算起还得半个月才发动,哪里知道往前这许多天。
纪氏这里一觉着破了水,那边立时就从清净小院儿里领了人过来,金陵城有名的刘产婆,花了大价钱请了来,就住在府里,连着袁氏娘家的弟媳妇要生孩子想借了去使,明潼都给一口回绝了。
这事儿根本没回到纪氏面前,只要一扯着她跟她肚子里头的孩子,明潼也顾不得什么长辈什么亲眷了,当着袁氏给了她个没脸。
袁氏也不想在娘家弟媳妇面前失了脸面,预备了礼盒想过来借人,这回直接来寻纪氏,明潼长眉一竖,袁氏还没迈进大门,她就急步去求见伯祖父。
那一个生产的袁家人,这一个要生产的是颜家妇,颜家大伯立时又把颜丽章叫过来,狠狠骂了他一顿,颜丽章急急把袁氏叫回来,翻了倍的当头又骂了她。
事儿办得确是不圆滑,纪氏却也顾不得这许多,弟妹来借别个还好说,她这里说是还二十日,可她自家觉着里头那里怕是要呆不住了,说不得是今儿还是明儿,人借了去,她这里发动了又怎办。
没想到早了这些天破水,纪氏略一慌张,看着女儿紧蹙的眉头,又还提起气来安慰她,吩咐下边预备热水,把剪子缠带俱都理出来,平姑姑那里急炖起了鸡汤来,还发了帖子去请纪氏娘家的大嫂黄氏来坐镇。
请黄氏来是明潼拿的主意,西府里边没人敢不听她的,可生孩子这样的大事,男主家不在,只好去请了大嫂来,梅氏又能当得什么事,袁氏才起了嫌隙,更怕她不尽心,思来想去,便只有去请黄氏这一个办法了。
厚毛毡羊油蜡烛早早就预备好了,地上铺了厚毛毡,屋里点起羊油蜡烛,窗户缝隙拿浆子全糊起来,连炭盆都预备好了,纪氏精神还很足,拉了女儿的手让她赶紧出去:“血房哪里是你呆的地儿,赶紧出去,等你大舅姆来了,你只管回去,娘这里再不必担心。”
话是这样说,明潼又岂会离开半步,纪氏不让她在房里呆着,她就到堂屋坐了,也没心绪再顾及几个小的,还是喜姑姑往前去说:“姑娘,不若叫几个哥儿姐儿都回去了等消息罢,今儿饭便别往太太这里摆了。”
才只早上,到北边府里烧了香,还不曾用早饭的,纪氏吃了半碗羊肉,此时还不觉着饿,几个孩子却都在堂前等着分吃下元节的豆腐皮包子和豆泥骨朵。
明潼叫这一问扶住了头:“倒把这个给忘了,姑姑受累想着。”
喜姑姑叫她说着尴尬,自来便不是那性子,一刹时改了,到如今还只不惯,蹲了半个身,恭恭敬敬道:“哪里敢担姑娘这一句,为着主子分忧原就是该当的。”
明潼略一想,分散开来摆饭更是不便,几房还要来打点消息,不耐烦再一个个的看顾,抿了抿唇儿道:“就把饭摆在安姨娘房里,托她先照看着哥儿姐儿,娘这里有我,站个人听消息也就是了。”
一竿子把一屋子都安排到了安姨娘的房里,连着澄哥儿也是般,他是男娃儿更进不得产房,明潼心里焦急却还是蹲身安抚他:“你乖着些,娘在里头疼呢,带了明沅往安姨娘屋里去,等会子就在那儿吃包子。”
澄哥儿看见这么个阵仗,早就给唬住了,明潼一说他就点头,还问:“弟弟甚个时候出来,别叫娘疼了,他可真是不乖的。”
明潼扯出个笑意来,使个眼色给云笺,让她跟着去安姨娘的栖月院,安姨娘一听纪氏发动了,急急就想往上房去,云笺行了礼:“姨娘便不必去了,三姑娘说了,太太那儿乱着,让姨娘捎手帮着照看几位哥儿姐儿。”
明沅跟澄哥儿一来,丫头婆子一大堆,院子里连站脚的地儿都没了,两边耳房坐进去,安姨娘把东西两间的隔扇门全都打开来,一屋里烧一个碳盆,几个孩子都围在中间,沣哥儿走了两步,一只手没扶住,软了膝盖就要倒下去,嘴里叫了一声姐姐,明沅赶紧扶他起来,抱住了他拍一拍,在他额头上亲一口。
血缘真是再奇妙不过,她知道有这个弟弟,耳朵里听了那么多回,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同,可自头一回看见便再割不断了。
沣哥儿跟明沅越长越相似,沣哥儿白胖些,脸盘却是一模一样的,大眼睛尖下巴,左边脸上也生着梨涡,所有人里,他最喜欢的就是明沅。
他哪怕吃住都在安姨娘这儿,可他看见明沅也是最高兴的,伸手就要抱,还知道能冲她撒娇,明沅给他做的虎头鞋子,日日都要穿,若是拿出去洗晒了,那他再不肯穿新鞋,安姨娘没得法子,只好又给他照着做了两对一模一样的,好调换了穿。
他叫明沅一抱,就赖在她身边,软绵绵的小身子靠在明沅身上,嘴里呜哩呜哩说些孩子话,一会儿指天一会儿指地,明沅给他念了段三字经,他就安静坐着听,不一会儿竟也能含含混混的说出人之初性本善来了。
明湘明沅便不做事也能坐得定,独澄哥儿一个,在屋子里来来回回的走动,一会儿就抬头看看天,皱了眉头问:“小娃娃出来没有?”
“哥儿稍安,哪里这样快的,生小娃娃要整整一日呢。”安姨娘也似心神不宁,站起来坐下好几回,厨房里送了饭桌来,她也慢了一拍去吩咐赏钱,隔着窗户不住往院外头望,却又不让丫头去上房打听消息。
明沅身边只留下采薇跟采苓,她见澄哥儿是真着急,便拉了他的手去安姨娘院子后边开着的天竺牡丹,还告诉他屋檐下边有个燕子窝,也不知道里头还有没有小燕子了。
澄哥儿跟明沅两个饶到屋后,踩着花石小道,澄哥儿也不是真的想看花,他盯着那粉色花丛看了一会子,忽的问道:“我是姨娘生的。”说到“生”字,咬了重音。
明沅一怔,不知如何答他,他是在说这件事,根本就不是疑问,明沅略一思索就明白过来,澄哥儿知道自己是姨娘生的,可他不知道是怎么个“生”法。
他一向是个心善的孩子,纪氏将他养的很好,自来不曾折腾过院子里头的一朵花一只鸟的,纪氏的大嫂黄氏带了儿子来探访纪氏,纪舜华拿捞网把水池子里的锦鲤里捞出来摸了玩儿,死了一条,澄哥儿还说要给那条白色锦鲤立个碑。
原来那些他不明白的,如今明白过来,便先想到程姨娘生的他的时候疼不疼了,明沅半晌不说话,澄哥儿低头看看她,背了手老气横秋的道:“我知道你也是姨娘生的,可是跟我不一个姨娘。”
明沅一怔,他们俩出来摘花儿,只采薇画屏两个跟着,两个丫头立在墙根边贴了耳朵说话,倒没在意澄哥儿说了甚,明沅也不知该如何回他。
他知道自个儿是姨娘生的,却自来不把这当一回事。眼看着纪氏的肚皮渐渐大起来,到今儿纪氏在生孩子了,他好像突然开始明白起这其中的差别来了。
明沅还是头一回看见澄哥儿皱眉头,却隔得一会儿就又散开了,垂了头盯住天竺牡丹层层花瓣,伸手指着最大的一朵花:“给娘摘一朵大的!”招手就把画屏叫了来,让她去拿竹剪子,要把当中最大的一朵亲自剪下来送给纪氏去。
安姨娘既接了差事,自然得把孩子看好了,看见澄哥儿捧了大朵的天竺红牡丹,赶紧劝他:“太太那儿忙乱,哥儿便不必去了,这话差了人送去便是了。”
澄哥儿一向好说话,今儿却固执起来,抱了花不肯撒手,定要亲自送给纪氏去,安姨娘不答应,他就自己反身往外走,安姨娘哄不住他,又不敢强行扣住他,只好点了丫头,让云笺也一处跟了去。
澄哥儿走到门边了,又垂了头侧过脸来往回来,心里惴惴的模样儿,明沅知道自己不该去,可看见澄哥儿对着她招手,还是心软了,立起来跟着过去。
采薇上去一步就要拦她:“姑娘且坐会子,今儿有麻酱糖饼吃的,才刚出炉热着的好,凉了便不好用了。”
澄哥儿急的跺脚,明沅从她胳膊下面钻过去,一把拉住了澄哥儿的手,云笺能不拿明沅的话当回事,软话顶回来便是,可是澄哥儿提出来的,她便不敢违背了,走在花廊上头一路都在劝告:“哥儿,血房不能进,那头乱着呢,哥儿别去罢。”
澄哥儿板了小脸,走的飞快,还是明沅怕他摔了,喊了一声二哥哥等等我,他这才慢下来,瞪了云笺一眼,难得有这任性模样。
两人从花廊走回上房去,纪氏的大嫂黄氏已经来了,她还不是一个人来的,身边带了个明沅不曾
见过的男孩子,看着跟明潼差不多大,正肃手立着,站在台阶下,来来往往这许多人,竟没一个请他到偏房里坐一坐。
澄哥儿倒是识得他的,叫了一声表兄,知道自个儿不能进屋,也跟他一道立在台阶下,别个不能不拿他当一回子事,立时就去报给了明潼知道,明潼领了裙子跑出来,看见澄哥儿伸手就戳了他的额头:“怎的不听姐姐话!”
澄哥儿把一直捧着的天竺牡丹拿出来,两只手捧了托给她看,踮了脚尖儿恨不能凑到她鼻尖让她闻一闻:“给娘的。”
第48章 麻酱红糖饼
明沅分明瞧见明潼一时屏息说不出话来,隔得会子,语气神态都软了下来,伸手接过去,抱在胸前:“我寻个花瓶,就摆在娘瞧得见的地方,告诉她是澄哥儿怕她疼,摘了送她的,你领了沅丫头回去,好不好?”
澄哥儿这回高兴了,他点点头,明潼脚步如风,也顾不得什么语不掀唇动不掀裙的道理,急忙忙转身进去,还是明沅看见那个男孩还干站着等,来来往往没一个注意到他,抬头问:“表哥跟我们一起去罢。”
院子里刮了寒风,他就这么立着,若是纪氏安好,怎么也不会这样对待客人,只这会子再没人顾得他,黄氏都不理他,上房里的丫头捧着水抱着巾,吩咐吃食用具,没一个两脚沾地不动弹的,他就更没人管了。
这个男孩一直低头盯着脚尖儿,这会儿才抬起头来,眼光从明沅跟澄哥儿身上扫过,顿在澄哥儿身上,脸上跟冰刻似的,眼角眉梢俱是冷意,回身往那屋里看看,微微抿了嘴唇:“好。”
澄哥儿见着了姐姐,又把花送了出去,心里那点不安忽的就消散了,还是担心,却不再害怕了,他一手拉住纪舜英,一手牵了明沅:“表哥,安姨娘那里有麻酱糖饼吃。”
厨房在他们回来后才送了麻酱糖饼来,刚摊好的,盖在食盒里拿碟子罩着送过来,一整张圆饼里裹了满满的麻酱红糖,用刀切开,里头的糖汁儿流到白瓷盘子上。
安姨娘知道又带回来一个,看看年纪料定是纪家的哥儿,也不敢怠慢,烤上火又叫丫头点了茶来,见他一双手冻得通通红,不敢拿热毛巾擦了,让他坐着搓手,搓到发红发热,这才拿热毛巾子给他擦手,再把饼儿分切了递过去。
纪舜英双手接过去点头称谢,他除了进门行了个半礼,再不曾同旁人搭过话,连澄哥儿跟他说话,他也有几句是不应的。
因着他年纪大了,明湘不好同他一处坐着,隔了帘子坐到西梢间里,明沅离得一会子,沣哥儿就发脾气寻人,等看见她进来,小尾巴似的跟着,攥着她的裙角不肯放手。
安姨娘瞧见了,坐在窗边抿了嘴儿笑,手里缝着一件冬袄,拿发下来的皮子做衬里,做一件里面烧的袄子,好给沣哥儿当大衣裳穿。
沣哥儿是真把安姨娘当成母亲了,睐姨娘走的时候他还小,小人家哪里有记性,若不是明沅时常来看他,他只怕连明沅都不认,只当自个儿是安姨娘生的了。
扶他坐看他爬的全是安姨娘,那个还关在庄头上的亲娘,就是回来了,沣哥儿也不认识了,明沅不知道睐姨娘还有没有回来的那一天,可她知道,就算睐姨娘回来了,沣哥儿也是要一直呆在安姨娘院里的。
她带着沣哥儿在东梢间里玩,澄哥儿跟纪舜英两个便坐在榻上饮茶,今儿的天本来就阴,太阳不曾出来,外边倒飘起雪来了,风卷着细雪拍到窗上,结出薄薄霜花。
安姨娘见天忽的冷下来,赶紧让丫头再给添上两个碳盆,早早把蜡烛点起来,放下厚帘子,抬了屏风挡到门前,几个孩子都在她这儿,若着了风寒可不好说。
澄哥儿实无聊的很了,他跟舜华是很亲近的,同舜英便是原来亲近过,几年不相处也远了起来,这会儿只有他们两个,摆开棋盘下起棋来。
澄哥儿执白,纪舜英执黑,澄哥儿托了下巴团在炕上,盘了腿一只手伸出去摸棋子,一只手拿了樱桃脯吃。
纪舜英却正襟危坐,指尖夹了棋子,手搁在膝上,明明一屋子都是孩子,他也没半刻松懈的,不说点心,连茶都少吃。
明沅带着沣哥儿绕了屋子玩耍,可眼睛却忍不住往纪舜英身上打量。她是知道这个表兄的,算起来是纪氏伯父的儿子,同明潼的关系都远了,更别说是跟明沅。
明沅知道他,实是为着曾经听见过这么一句,还是纪氏说起的,在八月十五中秋的时候预备节礼,单给纪舜英备了一套文房四宝,算是生辰贺礼,为着给他备礼,纪氏还叹息一句。
明沅占着离得近的便宜,从采薇口里听见了纪舜英的身世,若纪氏这胎生了个男娃儿,澄哥儿便同他一样了,可他的处境比起澄哥儿来,要艰难的多。
纪家这一辈儿里头,纪舜英是头一个男孩,长房长子的头生子,却是个庶出,黄氏原来把他抱到身边,一面是想着“引子”,一面是想着若将来没儿子,叫这一个承了家业去,自小养起来,往后也不怕他想起生母来。
谁知道连着四年再无所出,生纪舜英的姨娘,早早就“没了”,黄氏恨不得把宅子里知道事情的下人全都拿针绕了嘴,一个字儿都不要漏出来。
抱在跟前金尊玉贵的养到了将四岁,忽的竟又怀上了,没身孕的时候想着哪怕怀上一胎也好,便是女儿也谢天谢天谢菩萨了,等真的怀上这一胎,她又想着,若能是个儿子,才是如意。
一朝瓜熟,黄氏果然如了意,她这胎竟真是个儿子,嫡出的长房孙子,可却是次子,没占着那个长字,到底有些美中不足。
看着自家千辛万苦生下来的白胖儿子,再看纪舜英便不如意了,若是没了他,甚个好事儿不是亲生子的,哪里轮得着让个庶出争在头里。
差了近四岁,就快差着一辈儿了,先进学先读书不说,往后还能先成家先立业。黄氏心里好似烧了一团邪火,原是点火星子,天长日久,把她跟纪舜英那四年的母子之情烧得半点都不剩了。
原来那些好事,全成了坏事,识字早便是读书早,到了开蒙的年纪往学堂里一送,等学堂里边师傅一夸奖,黄氏看着亲生子还睡在悠车里晃着胖胳膊,庶子却已经能提笔习字了。
不独能写能背,丈夫跟公公还对他另眼相待,直说他是棵读书的好苗子,一目十行千字成诵,她的华哥儿可还未学话呢!
长子读书她说了不算,前边有丈夫跟公公,她怎么也插手不到前院去,可在后宅里便是由她当家了,黄氏自个儿不必抬手,下边人就先作践起纪舜英来。
那些寻常小事,全翻出来当大事体说,甚个哥儿脾气大性子急,反驳黄氏一句就是不孝,教训弟弟一句就是不悌,一桩桩一件件的压下来,不过一二年功夫,纪舜英再不似原来人人交口称赞的长房长子了,而成了长房“那个”哥儿。
这两个字大有深意,连黄氏都叫这些话给迷了眼,明明是自她这里传出去的,等那些个话反回来的时候,她便觉着,抱这个庶子过来真是一件错事,从根子上就烂坏了,待他再好,他也是条白眼狼,说不得甚时候就张口咬她了。
小孩子才最会看眉眼高低,黄氏初时还不曾到如今这模样,一日比一日坏,磨掉了母子情的不止是黄氏,纪舜英也是一般。他自来不知道自个儿是姨娘生的,记事起便养在上房里,一应吃穿用度全比着嫡出的来,哪里知道生了个弟弟出来,他立时就连站脚的地儿都没有了。
他读书是错,偷懒是错,站是错坐也是错,说话举动样样都能叫人挑出刺来,若不是他身边还有个自小把他奶到大的养娘嬷嬷,如今还不定成了什么性子。
季嬷嬷揽了他就抹泪:“哥儿不要同弟弟争,忍着些罢。”他初时不懂为了甚要忍,他知道那是他弟弟,还是娘生的弟弟,抱了他要亲一口捏捏手,丫头大惊小怪,怕他把弟弟摔着了,他还没能辩解一句,黄氏的眼睛就跟刀子似的刮了过来。
一眼就把他给看愣了,怔在当地迈不得步子,眼看着娘把弟弟抱过去,捧在怀里又是拍又是摸,就怕他那轻轻一下,真把华哥儿的骨头给捏碎了。
后来才明白了忍跟争的意思,在娘的眼里,但凡他干了一点好事,便是同弟弟在争,他便渐渐不说不动,进了上房拿自己当个木头疙瘩,想着这样母亲能念他一点好。
可这个娘,终究还是变成了“太太”。
明沅看他,他也在看明沅,他知道澄哥儿是养在上房的庶子,也知道明沅是养在上房的庶女,看着他们去给纪氏送花,心里冷笑起来,这时候再热有什么好处,越是热心热肠,将来就越是冷情冷肺。
雪越下越大,外头砖石道上积了薄薄一层,沣哥儿玩的累了,爬到榻脚上扒着床沿往上爬,明沅在后面抱住他的腰把他往上举,画屏赶紧抱了他,沣哥儿自个和团到罗汉床边上,含着指头侧卧下来,明沅坐到床上,帮他把衣裳脱了,又给他盖上厚毯子。
转身去问画屏:“怎的午膳还没摆起来?养娘奶嬷嬷呢?”
纪氏那里一沙锅的鸡汤面条往里送,她这胎还算顺当,可这开口也要时候,里头水汩汩流个不住,纪氏心里明白这水流尽了,孩子再不出来就是难产。
她倒是放心的,可女儿在外头却吊着心,坐都坐不住,两只手死死绞着,心里不住涌上引起不吉利的念头出来,原来不该有一这胎的,是不是要一命换一命?明潼才刚想到这儿,忽的又庆幸起睐姨娘还活着的消息来,她都能生出上辈子没有的人,亲娘自然也可以。
纪氏在里面一声哼哼,都叫她心惊胆战,看见黄氏坐着还能吃茶用点心,碍着是大舅姆不好说什么,一口牙咬得死紧,等梅氏袁氏那里都遣了人来问,明潼更是害怕。
她是见过宫里头人生孩子的,跟她同一个房的宝林,姓徐的,人生的圆团团,笑起来两个小梨涡,性子迷糊的很,宫里许多规矩都学得不好,回回进宴,她都跟在明潼身后,学着她的模样做,就怕出了丑。
这么个女孩儿,就是在生产的时候没了的,她的儿子叫抱到了太子妃的身边养着,明潼打了一个冷颤,伸手握住椅背,脸色一片煞白,太子妃赐下来的药,是她眼看着徐宝林喝下去的,那时候她还不知是什么,等喝下去一半,猛然明白过来,喉咙口却怎么也出不得声儿。
这些个往事像潮水一样涌进来,扑的她坐不住,桌上摆的热汤热面一口也吃不进去,还是大篆附到她耳边说:“纪家的哥儿也去了安姨娘院里,那头可要摆上席面。”
她说了两遍,明潼才听明白意思,她略稳一稳心神:“不必,多加两个菜就是了。”这头纪氏一身身的出汗苦挣,那头还吃什么宴,想到澄哥儿又改了口:“上个虾圆豆腐,一个樱桃扣肉,再加个酱烧鸭子,既是过节,总有鸭肉馄饨,余下的让厨房按着份例摆。”
天阴恻恻的下着雪,黄氏坐着也觉得困倦,不住让丫头点了茶来吃,皱了眉头忧心:“但愿你娘能把这日子挨过去再生,今儿的名头可不好听呢。”下元水官节,鬼节,鬼节里头生孩子,是真个名头不好听。
明潼那凌厉的性子又冒出头来,这当口哪里还有什么好口吻,批头便回:“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这日子哪儿不好?”当着黄氏的面,使了人去告诉产婆,人能平安就是,可不许为了挨过这日子,折腾了纪氏。
黄氏面上讪讪的,对着个外甥女不好斥责她,到下午便推说撑不住,往厢房里头眯了眼儿小睡去了,明潼坐在椅子上怎么也不肯挪动,安姨娘那里住不得,澄哥儿又不能回来,便叫人把澄哥儿安置在回雁阁里,让他跟纪舜英一处睡。
子时未过,纪氏这里产下了一个男孩儿。
第49章 红喜蛋
明沅跟澄哥儿是第二日才见着这个刚出生的哥儿的,明潼一夜未睡,却满面是笑,府里一夜之间挂起了红绸,纪氏的房门外头悬起小弓箭,整个府里都知道二太太生下个哥儿来,这是颜家第二
个嫡出的儿子!
梅氏袁氏那里都送了采生礼来,两个妯娌备的东西一模一样,只梅氏那一份里,还有一件颜明蓁亲手做的婴孩童帽,额上扎了个虎头,头顶还立了一撮毛扎就的虎尾巴,尾巴尖儿还挂了个金铃铛,很是精致细巧,瞧得出是下了功夫的,这样一件活计没个一月且出不来。
袁氏看着那娃儿就差捂着心口叫肝疼了,心里泛着酸意,先是看一眼白嫩婴儿,再拿眼儿去打量澄哥儿跟沣哥儿,这一府就有三个儿子,往后还不得自这里头过继。
想到这些袁氏肠子都悔青了,早知道就该捡沣哥儿,这会儿不是一样能坐能走会喝人,养得不见生人,长个几年知道谁是亲娘,她一面忧心后院里的通房不生养,一面又想着万一领过来后又有人怀上了,心里拿不定主意,眼睛直往沣哥儿身上瞟。
明沅心头一个激灵,她知道袁氏打的什么主意,左不过是过继,可她也知道纪氏心里是个什么想头,如今有了嫡子,澄哥儿能过继才是最好的一条路,若叫沣哥儿插一脚去,明潼就先饶不了他们。
赶紧立过去掩一掩沣哥儿,引着他去看小娃娃,沣哥儿头回见着比自个儿还小的孩子,稀奇的不得了,含了手指头流了一围兜的口水,看的袁氏直皱眉。
纪氏累了一夜早早睡去,这时候还不曾醒,袁氏瞧见一盆盆的香花捧进去散血腥味儿,咬了牙笑不出来,倒是梅氏,她自个有个儿子,看别人的儿子说一声生的肥壮有福相。
见着那些花还道:“我那边倒有腊梅开了,这花最香,叫人剪几枝开的盛的来,也不必拿这些杂味儿的摆着了。”
她这话还是不中听,黄氏脸上便不好看,这些个话可是她吩咐了搬进来的,可谁不知道颜家这个玻璃美人,也不反口,还是明潼谢过了她:“备的急,倒不曾想着,多谢大伯母。”
等孩子裹了抱到堂前细看,梅氏张头一瞧,抿了嘴儿笑:“生的还是像二弟妹。”
像纪氏那就是像明潼,明潼脸上的喜意怎么也掩不住,一叠声的吩咐了回礼,叫厨房预备红鸡蛋跟喜钱,先让黄氏带了回去报喜,那边娘家还得备百家衣作回礼送了来。
连袁氏那牙疼似的笑也不能叫明潼的笑意收去半分,黄氏一等着纪氏生下孩子来,分完了赏钱就急着要走,天才蒙蒙亮,就急着回去报喜,等到要走了,这才想纪舜英来。
纪舜英是睡在明沅房里的,按理不该这么排,可明潼不在,除了澄哥儿能安排到她屋里头,别个哪儿都不得空,一个明湘也长得知道事了,只好安排到了明沅这里的西梢间里。
身边竟连个侍候的丫头婆子都不带,采薇采菽哪里侍候过少爷,俱都束手束脚的干站着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明沅都已经散了头发要睡了,见几个丫头交头接耳,知道是那边事未定,没人理会得,明潼又未说明纪舜英要怎么料理,只好仗着自个儿是还是小娃,去照顾这个“表兄”。
她往那屋里去,是没人拦着的,采薇还松一口气儿,刚才是她往里屋去送茶送水的,纪舜英却板了一张脸,她说话,连应都不应一声。
掀了帘子出来就啐一声:“还少爷呢,那张脸跟块砖头似的,刀都劈不进去。”唬得采苓九红两个端了托盘不敢进去。
纪舜英直了背挺坐在床沿边,只坐了半个身子,不曾挨到引枕上头松快松快,明沅知道他晚上也不曾用过了多少饭食,眼睛一转,自个儿坐到他身边。
“采苓去烧热水,九红去厨房烘一付软饼来。”明沅一本正经的吩咐,又拍拍他:“你别急,等我太太生了孩子,你太太就带你回家了。”
纪舜英见着这么点子大的小娃娃似模似样的说着大人话,脸上微微显出点笑意,扭头看看她,见她腿短着碰不着蹋脚,伸手抱她往上坐一坐。
两个人都没甚个睡意,明沅原来也没这样早睡,安姨娘那里却不能叫他们等的太晚,摆完了晚饭就急急把她们都送回来。
“被子褥子都是干净的,你要想洗澡,我让婆子抬水。”喜姑姑不在,她就得当一面,连采薇都排到后面去,看见纪舜英拿眼打量她,也还大大方方的笑。
纪舜英看看她,又望望窗子外头明潼楼里亮起的灯,觑着无人问她:“你想你们太太生个什么?弟弟,还是妹妹?”
明沅一怔:“生弟弟。”她看见纪舜英脸上一闪而逝的冷笑:“你倒是个聪明的。”生一个弟弟,自然就没更小的来跟她争宠了,可澄哥儿的日子不就难过,说着他转过脸去,不再搭理明沅。
明沅心里真希望纪氏能生个儿子出来的,若她这胎不是儿子,她跟沣哥儿依旧还是明潼眼睛里的砂子,只要这胎是儿子,所有人就都安定下来了,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采苓拎了铜壶进来,看见两人干坐,再看纪舜英脸色不好,心里怕明沅吃亏,倒了水把毛巾子搭在铜盆上就上去哄她:“六姑娘来,咱们回去翻花绳。”
明沅只当没听见他那句话,走到门边还转脸问他:“你怕不怕黑的,要不要给你点个酥油灯?”当着丫头,纪舜英不曾说什么,摇摇头,自家脱了鞋子烫脚,吃了软饼漱过口,铺开被子躺到床上。
他身边的奶娘嬷嬷季氏,叫黄氏打发回去了,走的时候季嬷嬷拉着他的手,把忍跟让又说了一次,可他依旧不懂,要退到什么地步,太太才算是真的满意。
纪舜英屋子里原来有个季嬷嬷守着,大丫头都不敢乱,季嬷嬷一走,黄氏把那些侍候他时候久的丫头都发落出去嫁了,又给换上一拨人来,俱是沾亲带故的,屋子里污七八糟没个正经干事的,季嬷嬷这些年帮着他攒来的私房,也是连偷带换,床底下的钱箱子,一半儿都折腾空了。
他阖了眼儿只觉得眼眶发热,他原来是恨纪舜华的,若是没有他,黄氏这辈子就只会待他一个人好,可做的越是多,他就越是心惊。
若没有纪舜华,他恐怕还跟澄哥儿一样,只看见眼前是一团团的堆锦叠秀,哪里知道全是水中月镜中花呢?这个娘,哪里还是娘,倒似是志怪里,披着人皮的虎狼妖怪。
他记性最好,也因着记性好,连原先那些好也得记得深切,若能忘了便又罢了,可他分明记得黄氏原先是怎么待他的。
这一回带了他来,不过为着先生说他可勉力一试童生试,算一算到二月,还有三个多月,这几个月里,屋里是绝不会消停了。
纪舜英翻身朝着床里,知道回去了又逃不脱一个贪玩耍不用功读书的恶名,眉头皱得死紧,黄氏越是想将他教成一个纨绔,他就越是不能如她的愿。
安姨娘等梅氏袁氏走了,这才往上房去请安,纪氏睡着,安姨娘拿了自个儿做的小褂子敬上来,她嘴里除了哥儿壮实,便再无别话,心里却着实松了一口气儿,有了这个孩子,沣哥儿才算是真正养住了。
她不会讨巧宗,生的也只柔顺,比不得另两个姨娘会来事儿,并不得颜连章的喜欢,只好一味的老实听话,敬着正房太太来讨生活,这么个哥儿譬如天上掉下来的,只要养得好了,连明湘往后都不必愁。
纵有亲姐又如何,只跟他处出了母子情份,明湘就是他的亲姐姐,男娃儿能读书作官,再不济还能分得产业,只要他是个有良心的,明湘往后就亏不了。
纪氏生了个儿子,一院子没人不高兴,颜连章那里原就一船船的东西往金陵送,等生个哥儿的消息报过去,他还不知要乐成什么样。
澄哥儿扒着悠车想往里看,纪氏这时候醒转过来,知道自个儿生了个儿子,这一觉睡的又沉又香,转身就想起女儿来,里边一叫,安姨娘立时事着帘子请了安,连沣哥儿都团着手拜了一拜。
澄哥儿跟了明潼一处进去,明潼抱了弟弟给纪氏看,纪氏侧过脸去看着儿子,澄哥儿扒着床沿也伸头去看,纪氏解开襁褓,从里头握了儿子的小手,交到澄哥儿手里:“弟弟骨头软,你可得轻着些。”
澄哥儿连呼吸都屏住了,轻轻碰一下小娃娃的手,张开自个儿的作比:“这样小,我生下来也这样小?”
“你是足月生的,比弟弟还小,弟弟早生了些,比你弱,你可得待他好。”纪氏伸手摸了澄哥儿的头,眼睛还浮肿着,面色憔悴,眼睛里却有遮不住的笑意。
澄哥儿也跟着笑了,点一点脑袋:“我待他好。”
这个孩子是由着伯祖父给起的名字,就叫颜明灏,颜大伯的字才一送来,袁氏那里就又叫进了人牙子来,这回她咬了牙,也不拘什么处子良家了,只要是生养过男孩儿的,能有本事给颜丽章添个男孩儿,便悄悄买了进来。
到得洗三那一日,纪家能来的亲戚都来了,纪家的老太太原也想来,叫儿媳妇们死命拦了,再不许她动弹。
香案上设了十三尊神像,自碧霞元君到出痘娘娘,压了黄纸元宝当作敬神钱,灏哥儿虽不是长子,却是嫡子,那香案下还摆了一只整猪。
小几子上头摆了十来样小碟,除了一碟子铜钱,还有枣子莲子桂圆荔枝,除开时鲜的,俱是干货,还都拿红卤浸成了红色。
这些个婶娘伯母,挨着个儿的往喜盆里撒东西,抓一把莲子是连生贵子,抓一把桂圆是连中三元,样样都有口彩好讨,还有拿了金银四方如意锞子扔进去的。
淋过艾条菖蒲水,洗头洗身再拿了大葱往小娃身上拍三下,着人把葱扔到最高的屋顶上去,这才裹起来,拿金头玉身的如意筷子沾了黄连水喂给孩子吃,等吃得苦皱了眉,再沾蜜水给他吃,这一套礼行完了才又抱回纪氏身边。
洗婆见着满盆东西喜的合不拢口,除了敬神的那些个瓜果点心不曾拿去,几案上一溜儿都叫她收到,既收了东西,吉利话更是不断口,又说灏哥儿聪明又说他响盆吉利,明潼又单单赏了她一个红封。
一屋人热热闹闹,梅氏既是大嫂自然要交际,这回却不能带着女儿出来了,索性这些个亲戚没哪个不知道梅氏的性子,这会儿就是说吉利话的当口,也没人找不自在,个个都给了喜钱又拿红蛋走。
明沅自然也收着许多东西,她跟明湘两个带了沣哥儿,这些个婶娘伯娘远房亲戚有的能喊出来,有的连明潼都要想一想才能记起来,却都发了一圈儿的金银锞子,还有往那预备好的碟子里抓出来给她们的。
得了这个弟弟,明潼看的跟眼睛珠子似的,立时就动起动院子的脑筋来,她再没精力去管一个庶妹,这个弟弟跟澄哥儿都得长在她跟前才好。
纪氏院后的小院子急三赶四的理了出来,纪氏知道了却皱了眉头:“原把六丫头安排在你那儿便是想有个人看着,如今这么着,她一个人住的也太偏了些。”
回雁阁确是府里最边角的地方,明潼喜欢那儿就是喜欢那院子里的楼,重檐挂了铜铃铛,风一吹很是悠远,如今哪里还管得那些,她一沉吟:“便把绿云舫边的湖心院子了她罢。”
第50章 烧野鸡
那个院落原是纪氏预备着给明潼的,东府的正中,过得一道九曲桥,就在湖心小洲之上建起来的院子,四季景色怡人,院子开阔,临水还有一间水阁,落地木门一开,对着水面既能弹琴又能垂钓,院里种得十七八种花,没一季是断了花香的,有楼有阁,倒是真正闺阁千金该住的地方。
纪氏微一怔,见女儿不似说笑,伸了指头点一点她:“又作怪,这院子给了她,便不能再收回来了,你可想好了,娘还预备着把那儿留给你呢。”
纪氏私心里最好的自然是归了明潼的,可明潼却怎么也不会再踏足那个院落,湖心院就是她生命最末两年呆的地方,她是在那儿断的气装裹了抬出颜家门的。
“娘不是说我该待妹妹们好些,不过一个院子,给了就给了罢,我只同娘跟弟弟住在一处就成。”再奢华讲究的宫室她也住过了,太子宠爱她的时候,她院儿里的太湖石比太子妃的也不差什么了,碗盆勺筷,哪一样不是玉身金头的,这些东西留不住,守着亲娘弟弟才是正理。
女儿变了,纪氏自然知道,可她也知道变的是“皮”,不是“里子”,可纪氏却不再强求,也不是真得把她那性子拧过来,能做得个模样,大面儿上过得去便罢了。
到明潼让院子给明沅,只当她是真的变了,心里却又不舍得起来:“傻囡囡,要你待她们好,却也不能这样掏心掏肺,把心养大了,从院子到房子,还有哪样不要,该给,给多少却不能这么没数。”
明潼翘了嘴角笑一笑,一手托着灏哥儿,一手抚在他身上,见他睡得香,嘴巴一嚅一嚅的动,伸手点点他,脸挨过去碰碰他的嫩皮,抬起脸来甜笑:“娘,我真怕把他碰坏了。”
纪氏立时就笑,女儿哪曾有过这模样,便把这事儿丢开手去,一个院子罢了,既能进去,就能出来。
搬院子的消息一送来回雁阁,采薇头一个先跳起来:“真个!真个是湖心院?”她笑的眼睛都眯缝起来,看了赏急急张罗起理东西东,嘴里还一叠声的点着好处:“那可是好院子,往常只听说过,还没能进去瞧过呢,咱们姐儿真是有福气。”
明沅才写完一张大字,搁下笔让采苓提起来挂到衣架子晾干,听见这句先是皱了眉头,她跟这些个丫头处了快一年,藏着掖着小心翼翼的问话早就收了去,直通通问了出来:“这院子一向空着?”
采薇停下脚步,手里还抱着攒心海棠盒子,扭身奇道:“这院子原说是给三姑娘的,三姑娘嫌它临水,一日都不曾住过呢。”三姑娘历来有些古怪的,可她是太太的嫡亲女儿,说出来的话自然无人反驳,她说临了水不好,便不曾挪过去住。
绿云舫那一块算是院子的是中段,景色最好的地方,怎么也不方归了她住的,明沅抿了嘴儿,提起笔管沾了墨,采苓早早铺好新纸,她一丫丫电子书去,手稳当当的横直:“采菽跟采薇先去瞧瞧,把主楼留出来,咱们还住在小楼里。”
采薇一怔,没想到这一茬,想来也不会把这么个好院子给了她们姑娘,定还是要等着三姑娘一道搬的,她们先去可不能大剌剌的把主楼占了,到时候再搬出来,脸上可不难看。
喜姑姑也是一样的意思,纪氏那里甩不开手,她有一半日子住到了正院,可心里还是记挂着明沅,上房里才说分派院子的事儿,她立时就知道了,赶紧差了身边侍候的小丫头过来报信,就怕屋里没个拿主意的人,叫人耻笑了去。
喜姑姑那儿的巧月一来,采薇便知是吩咐她们,听见果然如明沅说的,抓上一把果子点心给她,送了她出去,回来就叹:“还是六姑娘聪明,咱们便想不着。”
采薇人有些钝,脾气还急,可这样的性子,在她身边呆了没多久,便一心把她们当作一派的,明沅抿了嘴儿笑一笑:“哪里有我动姐姐却留着的道理,把东西点一点,别叫喜姑姑再差人来,她的活计也不轻省的。”
明沅在回雁阁里住了快一年,这一年可实不是什么好日子,这屋子背阳,夏日里还阴气森森的,太阳落西晒,屋子里就跟蒸笼似的呆不住人,蚊子还多,早早罩起了纱,夜里睡前得拿艾草熏屋子。
拿铜盆点上艾条,关门关窗里头不站人,等艾条全烧光了,开了门透透气,这样夜里才能睡一个好觉。
以为过了夏天就好了,谁知到了冬日里却又一丝太阳都不见了。更不必说落雪落雨的时候,地上铺了厚毡子也还是阴湿,墙上返潮出水,屋缝还得散上石灰粉,连被子上都是湿气。
喜姑姑怕明沅这样小受不住,日日都要把大被子抱到院子里头晒,傍晚才收进去,碰上雨雪天,被子底下架火盆儿,拿碳火熏褥子,烘得干热了才往身上盖,等纪氏那里发了皮子,干脆拿皮子作衬里缝被子给她睡,便不怕屋里太潮把被子霉坏了。
如今好容易要换屋子,哪个丫头不高兴,明沅心里长长出了口气,她每回写的字上面湿淋淋的墨意,得晾好久才能干透。
床是纪氏赏下来的,自然要带着走,余下这些个家具,却都不是她的,她这里说要挪屋子,上房又没个准信过来,少不得还得采薇走一趟,问问上边是个什么章程,里头这些东西又能怎么论。
已经给了她好院子住,家具上头便差着些了,正时兴黑漆嵌螺贴贝的,什么瓷画山水凉床,什么万字不断头的雕花五件绣墩坐椅。
纪氏没功夫管得这些,由着明潼把库里的家具捡点一回,挑了成套的十三件的家什送到湖心院里,这便是给了明沅的了。
采薇跟着人去收点,一看便有些挂脸,却不敢露出来,还问那抬家具的婆子是不是弄错了,那婆
子倒陪笑脸:“吩咐下来就是这套,打库里出来的,咱们怎么敢乱抬呢。”
采薇摸了赏钱出来,看这一套家什,罗汉床、方角橱、长交椅、飞鱼几……样样都不少,却只两张玫瑰椅上各嵌了一块云石屏,余下的桌椅上头连个雕花都没有,过于简朴了。
咽了这口气,回去就蹿掇起明沅来:“姑娘说一说去,这怎么像个姑娘家的屋子,定是这起子人听见一句就借了势了。”
采菽抿抿嘴儿,等采薇出去了,借着给明沅添水,低声提了一句:“既是点出来的,库里头都已经造了册了,再要换可不麻烦,太太奶着哥儿呢,姑娘使着不顺意也且忍一忍吧。”
明沅从一日三张字,写到了一日十张字,她落笔慢,一笔笔都思量好了才下手,十张字要写大半个上午,那头家具已经拾缀出来了,她才写完最后一张字,听见采菽说的,抬头冲她笑一笑:“我省得,有床就是榻,已经得了便宜的,可不能没谱了。”
等纪氏问到这些,这才皱了眉头了:“可也太素了些,那屋子本就大,摆得这几件儿太空了,你三姐姐怕是按着自个儿喜欢的给你捡了家什,这么着,叫库房里给添一座山水的大屏风罢。”
东西也不是明潼一件件看了送过去的,库里的东西都分着等,她只说往几等的里面挑出来便是,说给一套素净些的,衬着屋子开阔,下头人便把这话办到了十分,纪氏知道是女儿没尽心,拿话给她兜圆场,却不肯说明潼办错了事。
明沅坐在榻脚上伸头去看灏哥儿,拿手摸摸他的小胖手,抬头冲纪氏笑一笑:“不空呢,大屋子给姐姐,我住南边的屋,再多可挤不下了。”她是真喜欢这套家具,那一重重的雕花反而繁杂了,这样四方方的家具正好,看着就大气。
她这句说了,纪氏面上更好看,却也不说破,只让她把正屋空出来,权当明潼往后还会去住,心里喜欢明沅识趣,来了这些个日子,再没甚个事儿做的不得体,摸摸她的头:“庄上头才送来的野鸡,叫炖了汤给沅丫头送了去。”
寒天腊月里,得这么只野鸡可不容易,明沅赶紧谢过,再去看灏哥儿,点点他的眉毛:“像三姐姐。”
纪氏合不拢的口的笑,她原来只养了明潼一个女儿,打小就懂事,再养了明沅又是个懂事知礼的,寻常小儿如何说话做事倒不分明了,连带着明沅身边的丫头,也渐渐晓得六姑娘是个有主意的,喜姑姑不在,那些丫头也不敢自个儿拿主张,有事儿还得回了她。
明沅一日比一日更显得懂事些,这一年下来,旁人只当她是真的晓了事,也不再纳罕,只说是太太这里教养不同,再比一比三姑娘七八岁跟着理家事,六姑娘这模样也只平平。
明沅要的就是不出挑,前面有明潼,她自然比不过去,安稳稳的挪了屋子,不必架屏风屋子里就暖融融的,吁出一口气,指了婆子把飞鱼几搬到临着湖的窗户下边,往后写字读书,累了都能抬起头来看一看。
她在院子里逛了一圈,更加庆幸自己把主楼留了出来,景色这样好,想不通明潼为甚不喜欢,回雁阁窄□□兀,这儿是两幢小楼,前边见山后面倒影,两楼各有特色,隔着湖水好一番景致。
采薇虽知道主楼更好,却不再说要挪过去的话,只到安排屋子的时候,跟采菽两个商量:“三姑娘的楼给空着,那几间耳房可也得空出来?左右她们又不住,咱们的东西挪起来也快些,卷了铺盖便是,白放着岂不可惜了。”
在回雁阁,明沅的屋子总归是大屋,倒还好些,下人住的屋子本来就小,再一透湿气,一味霉味儿散不去,采薇还说住的人身上长蘑菇,到了这地方自然想占好些的屋子。
里头尤其九红受不住,穗州冬日里也还暖和的很,到了金陵,九月末就打霜,十月天干脆下起雪来了,冷的冻人骨头,厚棉袄发下来之前,先穿了采苓的旧袄子,就这么着还冻得正在火盆前打颤,一个冬天还没尽,人已经病了两回。
还是采菽把拆了自己的一件旧袄,把两件衣裳的棉花做了一件,给九红穿到身上,才勉强得过,这会儿挪院子,她头一样高兴的就是总算有朝南的屋子好住了。
院子里架起了晒衣架,趁着天好日头足,衣裳被子全晒了出来,使了铜钱叫婆子帮着搬箱子,原来使的竹箱好些个叫湿坏了,里头的东西都铺出来晒在地上,开阔的一间院子,叫这些玩意儿塞得满当当。
既分了新院子,各处就又要补上新人了,灏哥儿的养娘丫头要添,澄哥儿这儿原来就没人,也得赶紧补上,明沅这里单开了院子,总也得补几个三等的。
喜姑姑插空过来一瞧,知道这一年委屈几个丫头,拍板儿把屋子定下来,采薇采菽一间,采苓跟九红一间,她自个儿也预备一间,等采茵回来,再多留一间。
颜连章卸了任回来述职,穗州房子里头的东西俱都先装了船运回来,连着看守屋子的丫头婆子也一并派回来,纪氏那里的凝红才回府,还及坐下吃茶,急忙忙赶到上房去,叫云笺的把拦住了:“这一身的灰,可不能进屋子,三姑娘特特吩咐着的,赶紧把衣裳换过再去请安。”
凝红一跺脚,嘴巴附过去,云笺只听得一句就抽了口气,拎了裙儿跑回去,明潼许久不曾动过针线,这会儿正比着明蓁做来的婴儿帽,按花色做成配套的小衣裳,看见云笺忽匆匆进门,抬首才要问,就听见她说:“三姑娘,程姨娘回府了。”
第51章 内造玫瑰饼
明潼一针扎进红绫里头,云笺轻叫一声,待看见她没伤着手,又往后退了一步,犹疑道:“姑娘,可要去回太太一声。”
明潼抿了嘴巴,搁下那件小褂,拿布遮住了绣箩,立起来抻一抻衣裳:“我去,正好瞧瞧灏哥儿睡醒了没有。”说到弟弟,脸上竟还带出点笑意来。
云笺跟小篆两个一个给她披上斗蓬,一个给她揣上手炉,打了伞往正院里去,原来纪氏后院的门是锁着不开的,如今女儿搬到了后头,那道门便也派了个婆子守着,远远看着明潼从院子那头走过来,赶紧把阶上的雪扫一扫,没到门边就殷勤道:“三姑娘仔细滑脚。”
明潼眼睛盯着上房,还是小篆冲那婆子笑一笑,婆子弯了身送上两步,这才退回来,把手插到袖笼里头取暖。
颜家虽在金陵住得久了,骨子里头还是江州人,男娃儿该做双满月,女娃儿才是单满月,纪氏按着丈夫的习俗给灏哥儿办了两个满月礼,这会儿正预备着请客单子,明沅窝在纪氏起居室里的罗汉床上扎花儿。
明潼进去先给母亲行礼,再去看一看悠车,灏哥儿醒的时候少,这会儿又在睡,明潼却还是在悠车边瞧了好一会儿才又坐到罗汉床上去,明沅便把自己扎的五瓣儿梅花拿出来给她看。
帕子边角上三朵梅花并在一处,用色简单,拿黑线勾出边来,她只在里头填上色,再拿黄线绣上几点黄蕊,一张帕子就算绣得了,明潼见了掩口一笑:“这样粗砺,可真不如明湘,她的活计倒做得好。”
明沅如今可不一味的老实不说话了,尤其是当着纪氏的面,伸手缩回来:“就是四姐姐教我的,等能把梅花从三朵绣到七八朵还在这框里不出来,就绣得好了。”
纪氏自案前抬了头,笑着看了女儿一眼:“又招惹她,你自家手懒,倒说道起手勤的人来了,我看六丫头就绣的很好。”
自灏哥儿出生,这个姐姐大约是真的松了弦,她这一向顾着弟弟,连明蓁那头都照管不上,明沅再去西府,她也少过问了,原来是十日里头去一日,如今倒好五日里去一日了。
明沅这个帕子就是绣了送给明蓁的,上回在她那里看见的打籽针,她没学会,回来告诉了明湘,明湘倒会了,手把手的教了一回,拿这个细密密的攒在鞋头上,不细看,还当是缀了一排米珠儿。
穿着大红绫裙子,底下拿大红光素缎子做鞋子,鞋头用三种盘金线,明湘绣了十多日才只得了半片云头,预备着给纪氏做一双软底子睡鞋的,既好看又轻巧,比那缀珠带玉的,要实用软和的多。
安姨娘惯常在这些上头下功夫,纪氏身上的穿的就没她没做过的,小到小衣袜子,大到裙子外裳,她时常有孝敬,明沅往栖月院里去看沣哥儿,安姨娘一多半儿功夫都用在针线上。
当娘的这么做了,女儿也跟着学,明潼知道明湘活计好,可不就为着她时常送些小玩意儿过来,前儿才刚送了一只五彩凤凰展翅的小锦枕头过来,明潼看着做得好,转手就送给了明蓁。
明沅知道明湘是想去西府的,哪怕是去瞧一瞧明蓁那儿几个嬷嬷带出来的宫花样子,可没人带了她去,她实不好张这个口,明沅心里感激她跟安姨娘尽心照顾沣哥儿,虽然知道她们未必不是抱着私心的,可沣哥儿跟着安姨娘,实比跟着睐姨娘要安生的多,便有意在明蓁那里提了一句。
明蓁是处处周到的性子,晓得那锦枕是四妹妹亲手做的,连宫嬷嬷都赞了一句,想着自来不曾请她来过,亲手写了小笺送来,办个冬宴,请一家子姐妹都去聚一聚。
“虽是办的冬宴,西府里的花儿却不少的,我倒记得库里有一对玻璃盆景,拿出来作礼送了去,大节下的,讨个喜气。”灏哥儿双满月前先是腊八节,明蓁把日子就定在腊八前,纪氏因此才有这么一说。
“我记着有一对鹅颈的花樽,里头插的水晶球白菊,跟大姐姐的屋子正相宜,怎不拿了那个去。”明潼自纪氏的绣箩里头翻出一双没做好的小儿袜子,帮手缝了两针,听见纪氏笑一声:
“那个给了你六妹妹了,她那间屋子也不曾隔断,拿屏风花插挡一挡才显着实些,那一樽白的,怎么好送人。”
明沅知道明潼跟纪氏有话说,扎了三朵花借口要去给明湘看,收拾了东西出去,纪氏知道她要去安姨娘那儿,让琼珠拿红漆点心盒子装了一匣子内府造的玫瑰糖饼:“家里才送了来的,叫四丫头也尝一尝。”
安姨娘带了沣哥儿,纪氏待她是越来越看重了,连带着明湘也得了好,纪氏这里有的原只往明沅屋里送一些,如今每个屋里都送上些。
明沅系上大红斗蓬,戴上风帽,由着丫头开道,一路行经花廊往安姨娘院子里去,这条花廊是府里要道,一日要扫上几回雪,散上粗盐化雪。
一路行的顺畅,到得落月阁前,见门前积得厚厚一尺雪,都结了成冰,知道是再无人来,连扫道的丫头都不往这儿花心力了,心里叹一口气,加紧了步子往安姨娘院里去。
沣哥儿跟明湘两个临窗对坐正念弟子规,明湘手上做着活计,嘴上念出两句,沣哥儿手里捏了布老虎,也应和着跟着哼哼两句,他还不能说整话,可听的多了,上句一出来,下句他就知道了,只他说的少有人听的懂。
明沅一进门,沣哥儿扒着床沿下来,跌跌冲冲几步过来要她抱,明沅半是架半是抱的拖了几步,到底力气不足,放他下来牵了他的手走到床沿边坐下,见明湘手里还拿着大红光素缎子在做睡鞋,吐吐舌头:“绣了三朵花我便不成了,还是四姐姐坐的定。”
说着把纪氏给的内造玫瑰饼拿出来,上边刻着记印,确是纪府送出来的,按着纪老太太爱的宫里方子做的,也只纪氏那儿吃得到。
明沅拿了一块饼,分得一半儿喂给沣哥儿吃,明湘赶紧放下活计,倒了蜜水来,又给他围上围涎,明湘如今才是真心疼爱这个弟弟了,她不懂纪氏打一个抬一个的作法,却知道自沣哥儿来了,她跟姨娘的日子好过起来。
头一样就是银米,沣哥儿一月有八两的份例,这原该是年纪再长些的哥儿才能得着的,纪氏不欲人说她刻薄庶子,一早儿就把沣哥儿该得的份例给了他,原来他在亲娘身边,这钱就是给睐姨娘的,如今她养在安姨娘身边,这钱自然进了安姨娘的口袋。
他一个得的抵得明湘跟安姨娘两个,一年的米面碳肉更是不少,再加上没安姑姑外头里边两面跑着传话要东西,安姨娘脸上笑影都多了。
哪怕是抱来的弟弟,这母女两个也想把孩子养住了,有些个事儿不必纪氏伸手,安姨娘就先帮着挡掉一半儿。
庄头上到了年节总要送收成过来,鹿羊猪鱼这些活物不说,还有五谷干果,东西一多半儿折成现银,只略送进几车来让府里人吃用,睐姨娘使了银子让小莲蓬能跟车过来,再把睐姨娘的份例领回去。
她是发到庄子上头思过,名头上还是姨娘,那份子份例总要给她,庄户上头除开大小庄头,哪家一月能有二两银子花用,她手上银钱一多,日子也跟着好过起来。
小莲蓬既来了,自然有东西送进内宅,一件做给沣哥儿的百纳衣小袄,一件给明沅做的六幅小裙。
这两件东西若是正正经经送到纪氏面前,定然就给了,她没甚个好藏好掖的,送下去就是,也不必非说是谁给的,可睐姨娘却非要绕个弯儿,到了安姨娘这里,托她送给明沅,便一直都压在箱底下,再不曾拿出来过。
纪氏未必不知,却不说破,她心里是想叫安姨娘长久养着沣哥儿的,可安姨娘却怕哪一日睐姨娘回来,这个孩子得还回去,提着心恨不得沣哥儿只记着她。
明沅半点也不知道亲娘给送了衣裳回来,明湘却知道一些,不敢抬眼去瞧她,拿碟子接着沣哥儿吃掉下来的饼渣,把话头引到明蓁那里:“大姐姐请宴呢,咱们预备些什么去好?”
“太太叫我带了红玻璃盆景去。”做客也不能空手上门,明沅想了会子,实没甚个好送的,她原来预备的绣活儿也拿出不手去,只好眼巴巴的瞧着明湘:“你送什么给大姐姐?”
明湘抿了嘴儿笑:“我前儿做了个六角宝仙花的荷包,拿这个去送给大姐姐,竖横是头一回,再不好空着手的。”
“大姐姐过几日就要作生日的,你这会儿送了,到时候送什么?”明蓁是大年初一生的,生的时候便说她是贵人相,梅氏并不拿这些当作好口彩,她身边侍候的丫头也俱都通些文墨,宅子里并不曾有人传说些甚,还是宫里头的嬷嬷们来了,这才说她生下来就该是贵人,这一回的生日想是得大办一场。
这两个小女儿凑在一处发愁送些什么礼,纪氏的上房明潼却在忧心着程姨娘回来的事,她提了这一句,纪氏先是一怔,写礼单子的手顿了一顿,一滴墨落到红笺上,再擦已是不及,这一整张都废了。
把笔搁下来啜一口茶,抿了唇儿笑一笑:“一个在家的居士,也值得你大雪天跑一回,给你弟弟那件小衣裳可有半只袖子了?”
纪氏想着磨磨女儿的性子,便叫她做衣裳做鞋子,给沣哥儿和颜连章做,字写得再好又如何,往后嫁出去看的却不是字,还得看手上的活计鲜不鲜亮。
明潼一噎,她来的一路想了七八种法子,为的就是不叫程姨娘进门,只要进了这道门,她就能生是非,把她拦在外头,再找个女尼痷堂打发了就是,要生要死只在外头,却没想到纪氏根本不拿这当一回事。
“原来她去念经就是为着祈福,如今回来,难道府里的福气就够了,把西北角的清音阁给了她,让她在那儿念经。”纪氏搁下茶盅儿,提笔沾了墨,重又抽出一张撒金红纸,就在这上头写起礼单来,得了哥儿,娘家送了这许多东西来,她这儿的回礼也不能简薄了。
明潼只觉得一腔火气儿没处发,母亲这不动如山的模样却让她一时平静下来,打发的远远的,果然还是能起幺蛾子,就按在眼皮下边,叫人把小院团团守住,每日里青菜豆腐,她一没人,二没钱,哪里还能翻得起浪来。
明潼嘴巴一抿,露出点笑意来,她是急燥了些,原来还稳得住,到了金陵离皇城一近,心就跟吊起来似的,眼看着上辈子那些事一件不落的行进,再有亲娘生下个弟弟来,倒让她事缓则圆的道理给忘了。
站起来笑晏晏道:“哪儿只有一只袖子,两只上头的金边儿都绕好了。”说着又原路回去,才出了后门边,捏一捏云笺的手:“请乐姑姑过来一趟。”
第52章 栗子松仁卷 儿
明沅房里采茵跟着船一道回来了,她拎了包袱就先来给明沅请安,见原来连话都说不囫囵的六姑娘正正经经端坐在罗汉床上,挨了绣枕扎花,见着她来搁下绣活,两手摆到膝上,笑盈盈的端问一句“路上可艰难”,已是全然变了一番模样了。
采茵不由得就恭敬起来,规规矩矩磕了个头:“请姑娘的安,路上倒好,并不曾波折,房里头的东西也都跟着运了来,都记在册子上了。”
说着拿册子出来,却不是她记的,是管事给记的,原还想着要交到上房去,如今一看明沅都能独居一院了,想必是自个儿管了院中事,便把这个拿了出来。
九红急巴巴的接过去,有心想问一问采茵她那些个月钱可寄回家了,可碍着一屋子人不好急着问,册子递上去,立在明沅身边,两只手指头绞个不住。
明沅也不伸手去接,照着规矩这些个东西她是不能沾手的,只点了头:“采薇收起来罢,等姑姑回来交给她打理。”说着又指指九红:“你带了采茵下去,院子里几道门认一认,门上甚个规矩也说一说。”
九红面上发红,知道是明沅放了她问,撵在采茵后头帮着提包,没出得门就听见采茵笑:“你可真得脸,穗州宅子里哪个不晓得六姑娘好性儿,竟还帮着你捎带月钱。”
这倒是实话,买来的丫头这辈子就断了根,买人的时候给的那笔银子便是这辈子断了念想的意思,若是离得近,倒还有家人寻上门的,丫头们若不出去,也没人说道,倒是那一味给钱的还要落着同屋的耻笑。
似九红这样念着家人更少,她买进来时,已经定了契,往后生死再不相干,生恩养恩十两银子卖断,若换个主子,她这样的丫头再不肯要,一门心思记着家里,哪里还能尽心侍候主子。
她统共三百枚大钱,攒得一季还得再多饶些才够一两银子,这点子还不够车马费用的,若不是借着主家常来常往的便利,便是把眼睛望穿了,也没人给她寄回去。
也只有明沅念着她想家,肯让她捎钱回去,心底里还有些同病相怜的意思,九红起码能画个圈,知道家在哪里,说不得往后有了个造化还能回家,她是这辈子都回不去了。
九红晓得自个这模样是不规矩的,这儿吃的好住的好穿得好,哪一样都比过去强上百倍,原来一年也吃不上一顿肉,如今顿顿都不少,那些个果子点心,每日介厨房都要送上新的来,姑娘不吃,全落进她们肚里。
打小买进来调理,当了差领起月钱来日子才算得好过,有那当了丫头一二年的,渐渐也就忘了本,有的还挑剔起吃穿来。
可她自来就想着家,便不能回去,也想让家里好过一些,一个子一个子的攒着月钱,角门口时常有货郎摇着响鼓叫卖,九红自来不去,她这个年纪的丫头,已经开始涂脂抹粉了,她用的也只有一罐子油膏。
便这些也还捡着采薇不要的,采薇见九红出去了,还点点她:“认死理儿的样子,这下子可好,再没人去穗州了,姑娘且不能再由着她。”
采薇性子燥脾气急,人却是好的,常念九红两句,可有甚个东西总也给九红捎带上一份,自家穿不了的袄子裙子,旁人一个都得不着,全给了九红,连旧些的绢花绒花也都给了她,倒把她当妹妹看待了。
嘴上不留情,心里却软和,实是怕她把手上的钱掏空了,往后过不得活,又因着打了明沅的旗号带东西,很说过她几回。
明沅只抿嘴笑一笑,人能有个念想终归是好的。
湖心院南屋布置好了,住的很是适意,三间屋不曾隔断,显得开阔疏朗,一面临着水,下起雪来倒有些白地黑水的意思,湖旁横出几枝红梅骨朵,一点艳色染在眼中,明湘看了一回,就在手边描摩,她是学画的,这番景色在栖月院里再见不着。
明沅知道她学画也有三年了,她那儿旁的少见,画册最多,院里有些个景致她也涂抹两笔,只自来不敢拿这些呈给外人看,还是明沅同她亲近了,她这才拿了册子来同她翻看一回。
明沅见她在窗前留恋不去,拉了她的手笑:“我这儿墙都还空着,四姐姐给我画四季景色,我好轮换着挂上去呢。”
明湘的画技比绣花更出色,工笔尤其出色,却少见她拿出来,得了明沅这一句,羞的满面通红,抿了唇儿半晌不语,隔得会子,这才点头允了。
可等明沅问她为甚不送一幅画给明蓁,明湘咬了唇儿:“大姐姐画的才是真好,我怎么好在她面前现眼。”
纪氏知道了也不过当她们是孩子玩笑,便是画的好,也有限,转身就吩咐卷碧去库里拿一幅彩鸠玉兔图出来:“送出去裱了,给明沅房里挂上,可也不能太空了。”
明湘垂了眼睛,等出去了,明沅才拉她的手,用央求的口吻安慰起小姑娘来:“我还是喜欢大雪天里一枝红梅花,你画了给我罢。”明湘虽没抬头,眼睛却瞥过来看她,嘴巴一抿露出一丝笑意,头微微一点,算是应了。
既搬了院子,几个姐妹都要过来暖房,连明潼都来了,澄哥儿写了一幅大字,兴兴头头的抱来,铺在梨花木的大几案上,为着这幅字儿,他写废了一卷纸,这才把最好的一幅给挑出来。
这幅楹联算是把他肚里知道的俱都翻了出来,还特意请教了师傅,挑了书里头好意头的联句,写了七八幅,还先来瞧过屋子,见着一窗水景,把最应景的那幅送了来。
“清风明月本无价,远山近水皆有情。”清风明月自有,远山近水也同在亭前圆罩门的框景中,明沅很喜欢这幅字写的意头,也不拘是从哪儿摘来的,着人裱了,当天就挂起来了,还求了纪氏想刻在柱子上。
纪氏捂了嘴儿便笑:“原是落在你这儿来,怪道他日日打转,连北边都去了一回,请教起伯祖父来。”不独明沅得了,人人都得了一幅,明沅这里裱了起来,明湘那儿也跟着裱起来挂上,澄哥儿得意极了,连颜家大伯也跟着要一幅去,真个差人拓刻了要挂在屋里。
为着这事儿,袁氏不知背后骂了几回,心里更怕纪氏是有了亲生子,要把澄哥儿塞过来了,那时候看着千般好,如今样样不如意,公公开了几回口,都叫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给推了,万般不如意都怪起后院女人的肚皮来。
明潼送了一张金徽玉轸断纹琴,垂上丝绦或是挂或是摆都使得,明湘摸了一回就道:“得亏得她不在,若在还不赖在你这儿不走了。”明洛是习琴的,原来同明湘同住一院,分开得久了还有些想念。
明沅想到明洛那不让人的性子,也跟着笑起来:“到时候你作画,她弹琴,我呀,就挨在绣榻上午睡!”
兄弟姊妹都送了贺礼来,明蓁那儿也预备了,她送了一对儿白兔一对儿黑兔,四只小东西一送来,头一个放不了手的竟是澄哥儿,挨着墙角给造了窝,他还怕四只兔子冻着了,捧在手里要抱它们去室内暖一暖。
明沅干脆送了他一对,连着细竹笼子都一并带走了,这一对小兔不过手掌大,生的毛团团的,还系了彩带铃铛,一动就一阵铃响,毛长的脸都瞧不见,在竹笼里头不停嚼着菜叶。
明沅把养兔子的活计交给了九红,冬日里她再派不上用场,养一对兔子倒还轻省,对她来说算是南人在北边过冬,金陵还湿冷,一入了冬雪就未曾停过,明沅还不曾穿上厚袄,她先一层层穿起来了,恨不得抱着汤婆子过。
大丫头屋里是能烧碳的,原采茵没回来的时候,几个小丫头挤在另一床上,九红抱了被子跟采薇一处睡,如今采茵回来了,她们只好睡在榻脚上,挨着个轮流早起拎热水,一早上还得送明沅去读书。
明沅自家碳分用不完,她晓得安姨娘那里是要饶出去换钱的,她这里便一块都不动,让小丫头屋子里也能烧起碳来,让采茵记数,均够一冬天用的,有多的再存起来。
湖心院离绿云舫近的多,早上好多睡一刻,这回轮到明沅等明湘了,两个约在绿云舫前那条廊道里等,牵了手一处去上学,下了学再一处去给纪氏请安,吃了茶点心,便再回去上课。
三日有一日读半天书,明沅就请教起明湘学画来,光是运墨五色就够她学的,明湘对着窗画雪景,她也跟着册子描线,天一笔地一笔的画出柳枝竹子玩。
冬至腊八转眼过去,明沅在小院里头闲适渡日,过年守岁,初一拜年,还往纪家又去一回,这回却没见着纪舜英,说是病了,连年都没过成。
纪氏这回回去不可同日而语,灏哥儿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一张白胖脸蛋儿,抱在纪家老太太手里,哼哼一声尿了老太太一身,一屋子人笑的东倒西歪,老太太还高兴,给包了个大大的红封。
明沅挨在明潼身后跟澄哥儿两个团手说吉祥话,收了满满一荷包袋的压岁钱,金银锞子都有百来个。
澄哥儿跟纪舜华两个在厅堂花织毯子上拍牌子,纪老太太笑眉笑眼儿的拉了纪氏的手,亲亲热热搂了她的肩抚着她的背,一只手还扯住明潼:“如今我可算放下心事了。”拿眼儿往澄哥儿身上一溜,捏捏纪氏的肩:“那一个,你预备怎么办?”
明潼一怔,听见纪氏笑道:“原来怎么着,如今还怎么着。”说了这一句,指了丫头:“把英哥儿那一份给他送了去,可别落下了。”
老太□□然点头:“这才好,你能这么着,我就是立时闭了眼,也没什么好挂记的了。”纪氏立时啐一口:“祖母再不能说这话,过路菩萨听见了,只当是我不孝,折我的寿数呢。”
明潼立起来就呸一声:“母亲往常教我规矩,怎的自个儿倒不守,节里说起这些个来了。”虎了一张脸把老太太逗笑了:“看看,你丫头心疼你呢。”
明沅正看着,纪舜华上来就掐了她的脸,掐得她皱眉头往后缩,这才松开来,明沅捂了脸颊,澄哥儿生气了:“你做甚欺负六妹妹!”抱了手不肯再跟他玩。
纪舜华是淘气惯了,听见澄哥儿不理他,也昂了头不理人,澄哥儿拉了明沅往桌前去,拿了块栗子松仁卷儿给明沅,看她白嫩嫩的脸上红了一大块,给她吹吹气。
纪家的老太太见着重孙淘气,阖了眼儿长叹出一口气来,等不听见明沅的哭声,眯眯眼睛:“这个丫头,倒皮实。”
纪氏皱了眉,招手就把明沅喊过来,果真掐得不轻,伸手给她揉了,明沅心里虽不计较,到底是恼火的,偏偏黄氏当没看见,她知道不能惹事,坐着挨住纪氏。
纪家老太太见她竟不诉苦,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是五岁了吧,该是属羊的,玉螺,把我那只青玉羊拿了来,赏给这丫头作耍。”
老太太记错了,却没人挑她,明沅还赶紧站起来谢了赏,把老太太赏的那只玉羊双手接过来装到荷包袋里,带回去就摆到了几案上。
眼儿一瞬,立春就过了,安闲的日子过得一日便少一日,算算日子,颜连章就要回来述职了。
第53章 糖渍樱桃(捉)
颜连章到家的头一等大事,就是带着灏哥儿行全礼,他人不在金陵,这些原该免了去,可这是盼了快十年的嫡子,颜连章接着信的时候,喜的在书房里搓了手来回打转,知道纪氏在六榕寺里救过签,真个往六榕寺去给菩萨捐了金身。
不光给菩萨贴了金,还给寺里捐了百斤香酥油,莲灯僧衣僧鞋还有素点心更不消说,这些事儿原是交给张姨娘办的,她虽不敢怠慢,却不曾办过这样的大事,略有些差错,颜连章立时申斥了她,冷了三两个月没往后宅踏。
原来澄哥儿沣哥儿时候不曾行全了礼节,此时俱都列了出来,他在船上就想着这事儿,下了船也顾不得后头的女眷,全扔给高平高安,还没往伯父那头请安,一路快步进来,就为了先看儿子一眼。
灏哥儿已经半岁大了,骨头虽还软着,翻身却很顺当,纪氏屋子里一天碳火不断,烧得一室春暖,花圃子里头的绿枝才发出细芽芽来,纪氏屋子里的惠兰花,连着一个冬日都开着花。
灏哥儿在屋里头就穿着秋天衣裳,抬头翻身俱都会了,被人扶着就能稳稳坐起来,日日都用一碗牛乳蛋,吃得白胖胖的,见着人就会张嘴咿呀。
这样的儿子抱出来,颜连章怎么不爱,上手就要抱他,叫纪氏一把拦了:“换了衣裳洗漱过再来。”
灏哥儿正坐着去抓褥子上铺开的红布老虎,听见帘子响动抬头去看,细脖子上面顶着大脑袋,穿一身百子婴戏的大红衣裳,见着颜连章,并不识得他,却冲他咧了没牙的嘴笑的眼睛都眯缝起来。
颜连章恨不得一步三回头,草草把衣裳换过,拿热巾子捂暖了手脸,一把把儿子抱起来,灏哥儿先是瞪大了眼睛,见着自个儿忽的高了起来,呀呀两声,只当是玩,咯咯咯的笑开来。
一串孩子接着了信俱都从各自院落里赶过来给颜连章请安,明潼跟澄哥儿离得最近,来的也最快,进来才要行礼,就看见灏哥儿正张了手,两条腿不住的蹬着,笑的嘴角流口水,纪氏跟在身边,生怕他把儿子摔着了。
澄哥儿牵了明潼的手,羡慕的看着灏哥儿笑,明潼眼睛落在灏哥儿身上还在笑,到看见父亲,便又把那笑收了去,领着澄哥儿往前问安。
她们俩磕过了头,明沅跟明湘才赶了来,安姨娘抱了沣哥儿跟在后头,颜连章抱了灏哥儿便没放下来,站着受了礼,几个孩子看一圈,还又落回到明潼身上:“大囡真个大了,身量高了这许多。”
“可不是,旧年斗蓬都到不了脚跟了。”纪氏满眼瞧不进别个,先看女儿,再看儿子,等看到澄哥儿,招手把他拉过来:“澄哥儿也大了,曹先生说开了年就得养起马驹来,自性子温顺的先练起来。”
君子六艺,骑射也是一样,今上素喜围猎,每到秋日就要去围场上跑一回,金陵城边的丘陵山地多的是贵人的庄子,去不得远处时,便到那地方去,由着庄头上人把活物放出来,让他猎个尽兴,一票人哄着皇帝玩。
颜连章先是冲儿子点头,又去看纪氏,把要行全礼的事儿安排下去,明沅明湘磕了头,安姨娘抱着沣哥儿也跟着请过安,颜连章看过沣哥儿,心里有一瞬记起了睐姨娘,转头看看明沅:“六丫头都这样高了。”
他在女儿里头只看中明潼一个,说出来的话也没甚个分别,明湘更是没能得着问话,两个姑娘说了一回“请父亲安”,便再没话好说。
张姨娘跟明洛两个却不曾过来,颜连章这时候才想起来:“五丫头病了。”只这一句便不再说,点了澄哥儿说夜里要查他的功课,澄哥儿想着这会儿念到《四书》,也不知要抽哪一段,急急回去温习。
明潼跟他一道,临出门回头一看,父亲母亲正相坐对望,好一番的柔情蜜意。她敛敛神,迈出门坎,澄哥儿直往廊道上蹿,明潼喊了他一声:“慢着些,爹才跟家来,总要吃了夜饭才考你的。”
心思在张姨娘程姨娘两个身上打了个转,见母亲腾不出空来,送了澄哥儿回去便把前头管事的叫了过来,知道后头两轿子不曾进门,分派了前院管事高平家的:“清心居士回来竟也不送个信,好再寻个痷堂安置了她,如今只往清音阁去,带的两个丫头自来不曾进过府的,带下去学了规矩再说,乐姑姑那儿已是备了人了。”
高平家的腆着脸笑,一叠声儿的应了,心里却咋舌头,都说三姑娘厉害,如今一见方知道手段,进得门还摸不着北呢,连身边跟着的人都撸了去,那院子偏远的很,进去了还怎么出来。
想着前段乐姑姑调理小丫头子,没成想是为着这个,躬了身退出去,立时就吩咐了,姨娘们的轿子不能进正门,就从角门进来,程姨娘身上还穿着素衣裳,高平家的见她人消瘦了一圈儿,脸上还客套:“都是咱们想的不周,叫居士踩了俗地,太太已是安排好了,跟着我去便是。”
一左一右两个婆子架了她,她远远瞧见个眼熟的丫头,才要叫起来,就叫那婆子暗掐了一把,一路半是拖半是架的到了清音阁,才进了院落,里头已是有丫头婆婆子等着了,两扇门一关,往门前一坐:“居士歇一歇,里头水饭都预备得了。”
程姨娘在庄头上忍了两年,好容易纪氏回了金陵,眼看着有望回来,竟又碰上张姨娘,早先争宠时斗的乌眼鸡似的,到她占着宅子,哪里还有放自家过门的道理。
程姨娘使尽了招数不曾回来,好容易庄头上送货进府,算算日子也快到了回金陵的时候,把这些年积攒的东西俱都掏空出去,换那个小庄头问一句话。
本来姨娘的事就轮不着姨娘来管,可别个也犯不着为着她问到老爷跟前儿去,在庄头上原来日子就艰难,总算还有十来两银子,索性全给了,还放出话去若再不往上报,等船开那日她就寻死,那庄头的浑家也怕她真个狗急跳墙,捂不住了才往上报。
她又不曾真的出家,还带着发呢,颜连章听说了便许她跟着回来,安排船只却还是张姨娘能吩咐两句,安姑姑由着她们斗,晓得船上这些时候难打发,若真个粘到一处回去还不得给纪氏发作了,正苦思办法,颜连章自个儿开了口,单独一条快船,急着回去看儿子。
张姨娘跟程姨娘两个倒成了一条船,两个对面就掐,一路上就没个消停的时候,连带着明洛都受了闲气,张姨娘独一个霸着颜连章整一年,不说结果,花都没开出一朵来,程姨娘吵起嘴来便拿这个笑话她。
读了两年佛经,半个字儿也没进心里去,却是越呆越戾气了,张姨娘是甚个出身,最难听的脏字儿自小听着,口上功夫最利,程姨娘是在庄上呆了这许多日子,浑话听了一肚皮,一个先天占优,一个后来居上,翻着花样的吵嘴。
到进了府张姨娘听见程姨娘竟给安置到了清音阁,立时痛快起来,当着人就啐了一口:“该!”掸了衣裳角半真半假的叹一口气儿:“同船也是情份,家里有喜事怎么好穿素衣裳,等拾掇得了,理两件旧衣出来给她送去。”
明洛身上不好,一多半儿是叫亲娘气的,含着仁丹生津,嗓子全哑了,心里不舒坦也说不出来,拿帕子一遮脸儿,赌气不去看张姨娘得意的神色,一路眯了眼儿,回了远香阁,半为着羞半为着恼,索性躺到床上装出十分病来。
张姨娘料理好了女儿,这才往上房去请安,哪知道还没走到大门边就叫人给拦住了,她甫一怔,立时知道里头怎么回事,不过是小别胜新婚,扭头咬牙酸了一鼻子,只当能抱着孩子回来,再不济还能怀上一个,哪里知道竟没有,往后这宅子更是上房的天下了。
明潼澄哥儿都告辞出去,明沅几个更不能留,手牵了手出去,明湘还道:“明洛怎么病了,咱们要不要去看一看。”
一直走到廊道里,安姨娘才拉女儿:“老爷说了要全礼的,还不赶紧回去预备起来。”行生子的全礼,她们不过陪坐,可安姨娘这样说了,明湘便熄了去看望明洛的心思,冲明沅歉意一笑,跟着亲娘回了栖月阁。
她都不去,明沅也不再去,知道程姨娘竟跟了来,虽知道不该多问,心里却记挂澄哥儿,回了屋子坐在罗汉床边,先吩咐采薇送一匣子糖渍樱桃去给明洛送药,落后又把采茵叫了来:“我怎么听说,二哥哥的姨娘跟着回来了?”
采茵本就不欲多事,跟她们原也挨不着,听见明沅问了才道:“姨娘是带发出家,咱们都走了,独留她一个没了依靠,这才一道带回来的。”里边这些一句都不提。
明沅拧拧眉头,握了茶盅儿想到了纪舜英,过年的时候不曾叫他出来,纪氏那份子礼一送了去,他立时要过来拜见,叫黄氏拦住了,纪家的老太太当着黄氏的面赏下去一碟子八珍糕。
屋里头颜连章一手抱了儿子,一手搂了纪氏:“明儿开弓射天地四方。”纪氏脸上的笑意掩都掩不住,嘴上还埋怨丈夫:“他都这样大了,叫人笑话。”
“哪个笑话,理旁人作甚,这是我头生嫡子,纵闹些也不妨。”他还盘算起要请了大伯过来,要在府里顺德堂前开弓。
纪氏赶紧拦了他:“可不能这么着,弟妹心里原就存着事,再拿这个惹她的眼作甚,咱们一府里单过便是了。”
话越是这么说,颜连章越是想着要把伯父请了来:“我不在你必是受了她的气,她虽是大房也是
弟妹,倒敢给你闲气受了,往后难道不求着咱们。”
纪氏这回皱了眉头,知道丈夫说的是过继的事儿,把脸搁在他肩上:“我是最好没有她求来的一天,那样的闹法,怎么受的住,不说咱们,孩子怎办?”
颜连章却定了主意非请来不可,颜家大伯第二日就颤颤巍巍叫人扶了来,在堂的大理石云屏椅子上头坐定了,两只手搭在拐杖上,看看地下一溜排开的孩子,眼睛笑的眯了起来。
一溜几个孩子都穿着大红裳子,女孩儿还戴了金饰,连沣哥儿都乖乖立着不动,自大到小,看着颜连章拉开桑木弓,往圆头箭上绑上蓬草,自东始到北终,射出四枝箭去。
家里除开颜明陶,还是头一回有男孩出生行了射礼,一箭一声锣,家里下人又都发了一个月的月钱,灏哥儿还在襁褓里,就是下人口里的福气小少爷了。
第54章 茶油浸腊梅
灏哥儿周岁生日那一天,明沅才把纪家两位舅舅见齐全了,里头还有纪氏后母所出的弟弟,如今也已经讨了媳妇,只还没生下孩子来。
纪氏待这个弟弟面上笑的亲切,可她到底是在老太太身边长大的,跟继母并不多亲近,这些弟弟打小还不如伯父家里的哥哥见的多,血脉虽更近,说起来话来再客套不过,倒是她弟媳妇,很有些往上凑的意思。
纪氏待她却只如常,便跟寻常官眷多几分亲近,不为旁的,只因着这个弟媳妇是继母娘家的侄女,到弟弟纪怀瑾说亲事的时候,胡氏作主,给自己的儿子配了娘家闺女。
小胡氏心里知道这个长姐因着她的出身待她淡,可她却把情面做足了十分,显得两家一向交情深厚,那些个不知道的,只当她真是纪氏的亲弟媳妇了。
这也明白的很,翻过年明蓁就十四岁了,备了两年嫁,只等着及茾就行大礼,成王再不受圣人的宠爱,到底是个亲王,已经十七岁了,在朝里领了差事,这两年同颜家越走越亲近,连着颜连章的差事,也是他帮着疏通的,沾亲带旧,又怎么会不上门巴结。
里头数纪氏的大嫂黄氏走得最近,黄氏进门的时候,纪氏还不曾出嫁,闺阁里头便有情谊,因着亲近长房的嫡出哥哥,连同这个嫂嫂看着也先多了几分可亲。
黄氏初来乍道,这个妹妹是养在老太太房里的,比别个都多几分体面,她既是个好相处的,自然上赶着交际。
女儿家初嫁人,纪家又是要脸的,没得通房没得妾,这个嫂嫂很拿得出手,品性温柔相貌亲切行事得体,说话举动一眼看着就是大家子里出来的。
她同纪氏两个最要好,纪家上一辈儿女儿少,她们俩便成了闺中蜜友,倒似小儿女般相待,相约着睡在一床,只为着等早上一道看初开的玉兰花。
春寒里头裹了薄袄,拿细竹竿儿把花打下来,拖面糊糊下锅炸着吃,沾着玫瑰蜜,呈上去送给纪老太太,老太太那时候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孙媳妇。
后来纪氏出嫁,黄氏无孕,一年年的磨搓,明珠成了鱼眼睛,再不复闺中女儿那些闲情,往日情谊虽在,可这个堂嫂作为,惹得纪老太太不快,连带着纪氏也跟她疏远了。
纪氏晓得她艰难,没儿子的心酸越是正室越是尝得透,她尝过这苦头,黄氏比她更盛,她不仅没儿子,连女儿也无,五六年顶着无出的帽子,好容易得了个嫡子怎么不看重。
这番心意纪氏能够体悟,可纪舜英到底是纪家的哥儿,每每看着曾祖母叹息,她便更警醒,再不能行到那一步去。
纪怀信原来同妻子也甚是恩爱,他房里头的通房妾室只一个庶子一个庶女,那两个都是他的孩子,身上淌着他的血,当嫡母的照管不到,怎不由得他不心惊。
黄氏倒好似在丈夫面前披了一层皮,她原来那些个仁慈爱护,便全发自真心的,往回看也都成了假意。这块画皮剥落下来,黄氏自个不觉着,纪怀信却只当瞧见了妻子的真面目。
纪老太太拿这个长孙媳妇当例子摆给纪氏看,她既受教,再不能按着这条路子走,便是生了儿子,也得拿住丈夫的心。
今儿人到的齐全,纪家过年见着那些个孩子庶出的全没来,黄氏带纪舜华,夏氏带了纪舜荣,只小胡氏一人还没生养,见着灏哥儿这样白胖的孩子哪能不爱,抱在手里撒不开,搂得他一会儿,香了好几口。
小胡氏是盛妆来的,头上耳上颈上的插戴一样不少,灏哥儿被她抱在手里并不舒服,扭动着身子晃着两只胳膊,他虽不会说话,却摆明了并不喜欢小胡氏抱他。
纪氏眼睁睁看着不好伸手,明潼过去把弟弟抱了过来,她已经过了十岁生日,人抽了条,越长越像纪氏了,稳稳一伸手,面上带着浅笑:“他可墩实呢,舅姆别累着了,我来抱吧。”
话还没说完,灏哥儿一巴掌抓掉了小胡氏头上的赤金分心,那金分心上头还带了几根头发,他吃的好长的壮,手上力气也不小,这么一抓,小胡氏“丝”的吸了一口气儿,才刚皱了眉头,黄氏已经挑她的刺儿:“你没带过娃儿,这样搁了他可不舒服,那些个养娘嬷嬷俱都不准戴首饰的。”
小胡氏忍了这一句,脸上笑一笑,拿手拢住了头发,她梳的牡丹头,一个圆髻乱了,余下那些俱都要重梳,里头还填着假发,看看纪氏:“倒要扰姐姐借我套梳子使使。”
灏哥儿一把扔了那个金分心,嘴里咿咿两声,很不高兴,叫姐姐抱在怀里,委屈的窝到她肩上,小手指头抓一抓头,明潼低头一看,小娃儿白嫩嫩的手指头,叫那赤金分心上头嵌住红宝石的槽子磕着了。
她心疼极了,赶紧抱了他吹气,纪氏面上不好露出来,笑盈盈的指了琼玉领她去暖阁里头梳头发,还让琼玉把专给她梳头的高升媳妇叫了来给小胡氏拆头发。
明沅翻过年按着虚岁便是六岁了,她跟在明湘后面出来,一探头瞧见纪舜华在,赶紧立在明湘身边寸步不离,回回见着明沅,他非得欺负她一回,不见着她生气,是绝不罢手的。
连黄氏都不说他,纪氏只好少带了明沅去纪家,可他上门来却拦不住,上回是扯坏了明沅颈里四季如意金锁上的丝绦,这一回又不知道要作什么鬼了。
纪舜华原是看着灏哥儿的,眼睛一瞬瞧见了明沅,立时就冲她坏笑,笑的明沅皱起眉头来,什么叫熊孩子,她可算是见识到了,这个活霸王,非得把她欺负哭了才称心,可明沅自来就不爱哭。
她越是不哭,纪舜华就越是变本加厉,自过年他掐了明沅的脸,她一声也不曾哭,倒似狗熊见着了鲜蜜,冷不丁的就要出来唬她一下,非得她害怕难受了,这才肯干休。
明湘知道明沅上回吃了亏,可对着这么个纪家的宝贝蛋,她也没法子护着妹妹,张头一看附到明沅耳边:“你赶紧往大姐姐那儿去,他就不敢闹了。”
明湘也吃过亏,放炮的时候就炸在她脚下,可谁也不能说纪舜华是故意的,他见明湘跌了跤,还赶紧上手去扶,当着大人的面给她赔礼。
明湘裙上系的玉绦环压步叫磕掉一声,纪舜华立时就要解下他腰上的玉佩赔她,唬的明湘也顾不得脚疼,赶紧避到房里头去,吃那一吓,她的脚踝肿了一个月,天天贴着膏药。
明洛也是一样,只她会哭,受了欺负就去找纪氏告状,当着黄氏的面抹泪,黄氏心里不乐,纪氏也公道不起来,若说他故意,又抓不着实证。
手松了劲大了全是借口,他最肯认错,他先赔了不是,黄氏就帮护着,纪氏怎么好越过嫂子去管教她的儿子。
等纪舜华再来,纪氏便不叫这三个女孩儿出来了,既是过周岁,几个女孩儿都要出来,纪舜华几个月不曾见着明沅,又不知道憋了多少损招等着使出来。
明蓁如今完全是少女模样,身上穿的大红宫装便是宫里头送了来的,说是宫里,一多半儿还是成王,一身真红色罗衣大袖外裳,下边是真红色罗裙,里头是玉色纱衣,裳上裙上俱绣的金绣鸾凤,身上挂珠带玉,极是华贵,这身快抵得王妃常服了。
明沅知道这一套便是出客服,明蓁寻常也穿得华贵,只平日里不好施脂粉,今儿拿胭脂点了唇,身上衣裳一压侧目微笑,便在女眷中也是头一个出挑的。
她身边总跟着四个宫里头的嬷嬷,这两年的规矩教导下来,便是宫里的娘娘也指谪不出不是,明沅拉了明湘的手,两个小姑娘撵在她身边不再离开,连后来的明洛见着纪舜华在都缩头,快步过来躬身也问了安,悄悄扯明沅的袖子:“你们倒精怪。”
明蓁哪里不知,只不说破,护得几个妹妹周全,因着一屋子男眷,亲戚里见过礼便带了这一串三姐妹往暖阁里去,让她们坐定了喝茶吃点心。
明洛才坐定就吁出一口气来:“得亏没叫那活霸王逮着。”说着鼓了嘴儿,明湘也抿了嘴巴笑,只明沅大剌剌说出来:“大姐姐是护身符,有她在,再不敢来闹的。”
几个庶妹里边,明蓁最喜欢的还是明沅,明湘明洛两个倒有些把她当明潼看待,总归是有些怕的,只这个妹妹说实话,听了便伸手轻捏她的鼻头:“你们这一向功课重了,我那儿倒少去,往
后也不必拘在屋子里头不动,常来走动便是,再隔几日院里的素心开了,到我这儿来赏花。”
素心腊梅颜色纯正香味不去,明沅最爱捡了这个装在香包里头,挂在帐上一屋子都香,她立时点了头:“四姐姐作画,五姐姐奏琴,我来捡梅花苞儿,拿水淖了,茶油泡了吃。”
明洛掩了口就笑,她生的似张姨娘,年纪越长,五官越是发开来,鼻高眼大,笑起来最是明艳:“这东西怎么能用,还拿茶油浸,也不怕齁着。”
“本草里头都说能用,这个治咳嗽呢,我前儿才瞧见的,正巧开了花,摘些来备着,专给四姐姐留着。”明沅打趣明洛一句,说的明洛挨过来就要掐她。
明蓁翘着嘴角微微笑看着妹妹们,明潼也跟着躲了进来,外头一阵阵的喧闹,里边又是一串笑声,她指了两个妹妹虚点一点:“瞧你们成什么样子了,恁般闹,吵着大姐姐。”
她笑声笑语的,明湘起身给她挪了个坐出来,伸手抻抻衣裳:“灏哥儿还闹不闹?我才瞧着就怕他发脾气。”
明潼刚给弟弟换了衣裳来,小人儿发了牛脾气,连养娘都沾不得手,纪氏又脱不开身,只好由着明潼抱他下去换过衣裳,头上戴着小帽,预备着抓周。
明潼知道这几个妹妹怕纪舜华,他一来,就作鸟散状,还躲到过她的小楼里来,见她们几个这模样扬一扬眉毛:“哪一个都这么好性儿,怪不得非得折腾你们,但凡头一回就叫他吃个亏,他怎么再敢伸手!”
明湘明洛是不敢,明沅是没想认真跟个小孩子计较,她还真让纪舜华吃过亏的,可他记吃不记打,越是反抗越是稀罕,明沅耗不过他,只好躲着他了。
“到底是亲戚,怎么好较真儿,等再大些,两边也就隔开来了。”明蓁说的温和,可话里的意思却是纪舜华已经上了七岁,不能再直通通的往内宅里头迈,往后就得堂前待客了。
因着是纪家的亲戚,这才没把话说明白,明潼心里皱眉,她想的是澄哥儿也七岁了,得单独给他立院了,面上还笑:“可不是,再长些,堂兄弟也是外男了。”
几个女儿家说得这几话,便叫请到楼上,开了小窗格,自上往下望,灏哥儿已经叫抱到人圈中,面前的大案上摆了一圈东西,众人俱都低了头看他抓的什么,明湘明洛都挤在窗边,只有明潼立在妹妹们后面。
纪舜华一直扭头在寻她们,一抬脑袋看见窗格子里头明沅露出来的半张脸,知道自家上不去,皱了眉头仰头看着,明沅难得起了调皮心思,拿袖子掩住半边,冲他做了个鬼脸。
灏哥儿叫抱到大案上,坐了半晌不动弹,不看案上的东西,却把人都看了一回,养娘逗他,他扭过头去,叫了两声姐姐没人应,垂头生起闷声来。
丫头们只好拿话儿哄他:“哥儿快抓,抓完了就去找姐姐。”
灏哥儿长眉毛一动,嘴巴噘起来,伸手就抓了官印,教了他十来日,早就记得牢了,再往下是书简,接着是笔墨,明潼嘴巴一翘,底下已是欢欢喜喜满堂吉祥话了。
第55章 野鸡瓜齑
官运亨通才高八斗锦绣文章,这就是明潼教弟弟要抓牢了,她深吸一口气,先退到后面去,明沅伸手点点弟弟:“官哥儿好聪明。”
灏哥儿的小名就叫官哥儿,纪氏原来不肯,还是颜连章先叫了起来,江州拿小儿郎叫小阿倌,他得了这么个儿子,按着规矩还该四处敲锣喊阿倌来哉,既免了这个,便拿“官”字作了小名。
连澄哥儿都没起小名,明潼是大囡,明灏是官哥儿,却没哪个孩子吵着也要起,澄哥儿在下面看着弟弟抓住这三样,笑的嘴巴都咧开来。
抓了周就该吃长寿面,这汤底儿是拿庄头上送来的野鸡去了肉专炖骨头架子,十来只炖得一锅汤,里头的浓鲜自不必提,单用两块野鸡脯子肉切作丁子酱过爆炒,盖了满满一碗盛将出来。
颜家吃面还是江州规矩,那边的面食比金陵的精细,这一碗碗盛出来,再佐上瓜脯冬笋,外边男人家吃的满头是汗。
生灏哥儿那一日是阴天,今儿干脆下起雪籽来了,到吃面时,男女分开落座,纪氏在花厅里头摆宴,几个未出阁的女孩儿便干脆都往明沅住的湖心院去。
几个姊妹里边除开明蓁便只她的院子最大,明潼虽不住主楼,却也一样布置开来,到得三伏三九里,便在此地摆水宴吃烤肉。
明蓁却是头一回来,她一向少来,只旁人去见她,若来西府也是去纪氏院儿里,不曾来过明沅住处,抬手紧紧观音兜,掩住半张脸,笑盈盈道:“这处所在,竟没起个院名儿?倒可惜了。”
院子两边都能进来,一座九曲红栏桥,一行圆形石墩,因着下雪,院里的小丫头早早出来扫道,可雪籽落得密实,哪里扫得尽,一脚下去咯咯作响。
明沅算是主人,在前边带路,听见明蓁说得这一句,抿了嘴儿笑:“我学问浅,起不出什么好听有意境的名字来,要是大姐姐肯援手,便再好不过了。”
明蓁进得院内,丫环引着她们往正楼去,堂前空荡,再看朝南那溜房子,知道明沅是住在那儿,这院子说是她的,却只作得半个主。
几个人都穿着羊皮高底儿小靴子,身上暖烘烘的进的屋,一径往内室里去,早就铺设好了厚毛毡子,解开大斗蓬,脱掉小靴儿换上软底鞋,热巾子还未过手,明蓁便道:“我也没甚个学问,只叫湖心又太直白了些,大而化简也不是这化法,不若就叫香洲。”
明潼侧目瞧过去,倒觉得明沅歪打正着,让颜家这个福气最大的人给她改了院名,到底是各人命缘不同,抿唇一笑:“大姐姐金口开了,六妹妹还不赶紧谢过,等回了母亲挂上匾额才好。”
夹岸一溜红桃树,春日花开盛似红霞堆锦,夏日里湖面连片出水荷花,秋海棠冬雪梅,四季不断花香,可不是香洲。
明沅立时就笑,明洛眼现慕色,扁了嘴角:“沅丫头最悠闲,这好地方独给你一个住,不成,我跟三姐姐两个非得来蹭你的屋子,让你睡在脚跟头!”
厨房送来的野鸡丁子面还热着,开了盖儿用了一碗,一人还多得一碗野鸡瓜齑,旁的大肉蹄醉鲥鱼都只略动了动筷子,小漆盒子里头一碟糟鹌鹑腿倒让明潼起了吃酒的心思。
她吩咐云墨去取葡萄酒来,连着水晶杯水晶瓶儿一并拿来,筛过再烫,玫瑰色倾在水晶杯里,一人用得一盏,今儿家里宴饮,再没人来拘束她们,又不必作功课练女工,干脆铺开纸做起诗来。
明沅的学问在几个姊妹里边只排中游,苦练的东西她能排得上,之前接受的教育却没法抹掉,写词作诗历来就不如几个姐姐,连明洛都排在她前面。
靠着一肚子应试教育背下来的诗书词句定也能出头,不仅出头,怕还得传出才名去,可她想的就是老老实实,自来了这儿,她认识的才女便只有宋先生一个,她若是好运,也不会出来作女先生了。
就算不看现在,想想李清照朱淑真也知道才女的名头不好担,干脆熄了这心思,学里要诗,就对付着作一首出来,虽有堆砌词藻的评语,却也没人指望她这上边出头。
明沅没成想,反倒是明湘写的诗被宋先生称赞过,虽是化用也很巧妙。她自个儿是听见作诗就头疼,上一回姐妹聚首是作秋海棠诗,非得在里头嵌上一个“春”字。
拿春秋作比最易,可她见着这红团团白馥馥的花朵哪里能扯到什么秋日愁绪去。在座只她一个写的是喜庆诗句,通篇写海棠花儿如何可爱,秋色春华分不出好恶来,拿出来品评,明蓁捏了她的那张撒金笺儿笑的歪在枕上。
那一回得着魁首的却是明潼,“不借春光力,开来斗晚风。”,她少有这样的句子,连明蓁都说她诗中有意,亲手把金花簪到她头上。
明蓁当了人虽笑,落后却给明沅送了一朵烧玻璃花簪子,指甲盖大小的花叶层层相叠,花间有叶,叶底藏花,含珠吐蕊煞是好看,明沅还当是这个姐姐安慰她,哪里知道只有她得了。
心里迷迷蒙蒙觉得这个才是彩头,可她写的再平常不过,便没拿这个当一回事,只亲手又做了扇套儿回礼。
明蓁私底下却拿了这些诗稿出来,把明沅的排在头一张,她身边的丫头俱是通文墨的,朱衣同她最是亲近,伸头一瞧面露奇色,明蓁嗔她一眼:“莫要看她词意皆平,只这句秋色春华总相宜,便好文章,悠然自得的很呢。”
明蓁如何说,余下几个俱不知道,只明沅在湖心院中真是越住越安闲了,纪氏自有了亲生子,倒有一半心力被这个娃娃缠磨了去,说话学步,眼睛一刻离不得他;明潼更不必说,一多半精神在官哥儿身上,余下的都给了澄哥儿。
颜连章把官哥儿当作宝贝,回来半年夜夜在上房歇息,程张安哪一个都勾不起他的意头来,纪氏如今儿女双全,再不怕人说她是妒妇,留下丈夫不提让他雨露均沾的话,后院里可不一天比一天更清净。
明洛比明沅更差些,在穗州那一年里头,半年都不曾上课,先生是请着,可张姨娘后宅作主,女儿有个甚头疼脑热便干脆请一日假,明洛又不是个好学上进的,干脆三日打鱼两日晒网,连琴都疏于练习了。
回回问起她来,便说指节作疼,拿拇指指节去刮琴弦,琴师手上莫不生着粗厚老茧,她一双纤手,再不能因着这个变粗糙了。
可看见明潼送给明沅的金徽玉轸断纹琴,摸上了就不肯放手,明沅本来对琴并没甚个好恶,借了她弹,到如今还没还回来,惹得采薇啐了几回,还说明沅是“穷大方”,自家还没几样好东西,别个来伸手,恨不得掏出底儿去。
如今又要作诗,明沅第一个先缩了头,明洛转了眼睛陪笑:“咱们还燃香,我来奏琴,六妹妹便侍候茶水罢。”
明蓁“扑哧”一笑,明潼推一推她:“大姐姐开了口的,那香洲两个字,怎么也得写出来才是。”几个理了梨花大案,铺开毡宣纸,拿温水调开墨,明沅亲自磨了墨出来,拿出一枝玉管笔:“这是我今岁才得的生辰礼,还没写过字儿的,大姐姐来开笔,最好不过。”
明蓁推脱不过,到底写了,才写了一个香字儿,那寻边琼玉来请:“太太请几位姑娘往前头去。”说着单给明蓁施了全礼:“成亲王来了。”
明沅从来只听其名,未见其人,一屋子姑娘听见成王来了,头一个看的就是明蓁,明蓁叫她们看了,也只面上一红,她虽从未跟这个丈夫蒙过面,可自打赐了婚,便一向都有往来。
年节礼盒自来不少,除开吃穿,上回重阳簪花,他就单送了一朵绿菊来,她戴了一整日,不独描画下来,还制成干花装在佩袋里。
明沅几个俱都咬了唇儿看她,明潼却忽的挺直了背,成王如今式微,依靠着太子过活,她还曾亲见过自家这对大姐姐大姐夫,在年节里头对着太子太子妃行大礼,那时候哪能知道最后坐在宝座上受万人拜的竟是这一对夫妻。
她稳稳心神,浅浅一笑:“咱们横竖不能见着大姐夫的,怎么倒要叫咱们过去。”琼珠听这话抬手掩了口:“太太叫请,外头连屏风都起来了。”
十二扇的山水大屏,人藏在里头不出声,远远看上一眼,没人知道,明蓁这下彻底红了面颊,到底是没出嫁的姑娘,身边跟着的朱衣卧雪抿了嘴儿笑,她见一屋子人都在瞧她,微微颔首:“既是婶娘叫去,哪有推脱的。”换上小靴子,罩了大斗蓬,心口扑咚扑咚的跳着,想起嬷嬷们教导,越是急,越是要缓,一步步踩了雪珠儿,往顺德堂去。
明洛明湘明沅三个落在最后,明洛嘴里藏不住话,低了声儿问:“你们说,成王生的什么样子?是不是凶得很?”
明湘轻轻一笑:“他一向爱给大姐姐送礼,便是凶,也凶不着大姐姐。”两个小姑娘平素俱是大人模样,倒说起这些来,才露出稚气。
明沅看着她们笑,把两个小姑娘看的脸红起来,明湘还伸手刮她的鼻尖,笑笑闹闹了一路,画屏丝兰跟采薇三个怕她们踩着滑了脚,一路不住提醒,走到花廊进头,明蓁往顺德堂去,明潼脚步一顿,转了个身往另一面走。
几个小姑娘站住了,不知该跟着谁,明洛咬了唇儿:“三姐姐这是怎的了?”
没人答得出来,明沅也不知她作甚走了一另一条路,三人才对视一眼,前边明蓁已经进去了,明湘抿了唇儿不说话,还是明沅作了主:“许是三姐姐有事儿,太太叫我们,自然该去的。”这才安心跟进了顺德堂。
只明潼自家知道她走这段路花了多少力气,成王是最后赢的那个人,却也是叫太子妃许氏咬牙痛骂的那个人,明潼知道的并不清楚,可却晓得,若不是成王最后不曾为太子剖白,他或许死的没那么冤枉。
他是她的仇人,却也算是恩人,明潼直直往兰雪阁去,绕了石子路从月洞偏门处行到了冠云峰前,小篆跟在她身后打伞,才要张口,明潼叫她退到兰雪阁前的花廊里,这儿是赏白杜鹃花儿的,这时节再没人来。
她几下解开系在颈里头的斗蓬,取下观音帽:“把你的脱下来。”小篆张了口说不出话来,见着那刀子似的目光,赶紧把衣裳换过。
明潼裹紧了斗蓬还觉得风直往心口上刮,她快步走到冠云峰后的山石凹处,伸手掏出了石壁小洞里头的积雪,自这地方往外头瞧,堂前动静一览无遗。
可她没料到那抷雪才掏出来,对面竟出现一张人脸,寒眉冷目,眉梢高高挑起来,目光刹时就把她钉在原地,明潼一怔,还不及看那人服色,就叫他转过来堵住了,她赶紧把斗蓬围住,掩住里边绣了金边的澜裙。
眼睛一溜看见他悬在腰间金嵌银丝的刀来,明潼正不知如何脱身,那人将她自上往下打量一回,他握着拳头手直直伸到明潼眼前,明潼身子一缩,就看见他露出个笑来,倏地霜消雪融,手掌心里躺了一只麻雀,毛团团一只,一见着亮光就啾啾叫个不住。
明潼微怔一下,伸手接了过来。
第56章 蜜姜丝
雪籽下了一整日,到夜里还不住,打得窗框噼噼啪啪作响,明沅自来睡的熟,帐子一放下来便是她的天地,枕在软枕上,这会儿也觉着叫吵得没了困意,挨着榻脚给她守夜的九红听见她翻身问道:“姑娘可是要茶?”
“不要茶,你是不是叫这雪珠儿吵的睡不着?要是冷了,柜子里头还有被子。”明沅翻身冲着外头,拔步床是双层罩,榻脚上正可睡得一人,外头也用厚帐子罩住,睡在里边比睡在丫头房里更加暖和些,九红来了金陵两年还不惯这里的水土,一到了冬日里就轮着跟人换守夜,明沅房里自然比丫头屋子更暖和。
明沅睡的实,夜里事儿也少,这个活计很是轻省,她原想省了这个,叫几个丫头能在床上睡个好觉,喜姑姑只是不允:“这是规矩,再不能废,便是姑娘事儿少,她们已经快松了。”
明沅这才不再推,给她们加厚了被子,拿自个份例里头的棉花给丫头们做被子,她总没办法把这些丫头当作下人奴婢,一不高兴就能打杀,比小猫小狗还不如的东西,有吃的便也分下去给她们吃,有用的也给她们用,府里也不知从甚个时候起,就传出了六姑娘待人宽和的名声来。
九红听见她声音里没睡意,便撑了头对着床帐问:“姑娘今儿可瞧见成王了?”她到了冬天就恨不得缩在屋子里不出去,穿得愈多愈显得笨重,今儿待客便不叫她出去侍候。
明沅轻笑一声:“见着了。”到底还是小姑娘,连明湘都忍不住伸头张望,两个小姑娘透过穿格恨不得把成王从头到脚都看一回。
果然九红又问:“他生的甚个模样?”她只见过戏文里头的演的大官,头戴大红花的状元郎,再往上却不曾见过了。
“成王,成王生的像庙里的龙王像!”明沅这句说完,九红“吓”一声,差点儿滚下榻去,明沅咯咯一笑,她才恼了:“姑娘唬我!”说着翻身不再问了。
隔得十二扇的山水大屏,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明蓁近人情怯,立住了不动,还是她们这些妹妹,你拉我我扯你的,先往那窗格里头看了一眼。
成王同她们想的俱不一样,明湘猜测他该是个斯文气书生模样的人,明洛却觉得他该是头戴玉冠的贵胄公子哥儿,明沅自来不曾想像过,打眼一瞧却露出笑意来,回身冲明蓁招招手,做了个口型:“大姐姐快来。”
明蓁顿步不过一瞬,提一口气拎了罗裙往前来,几个妹妹退开去,只留她立在窗隔前,透过细梅花隔纹往外看去,从在上首堂穿着玄色衣裳,两肩绣金龙团纹的便是她未来的丈夫。
成王生的高大,有些北人相貌,肤色微黑,看侧面只见一道浓眉,再往下是高鼻薄唇,若说相貌自然不是白面文弱书生,也不是翩翩佳公子,要说哪一型的,明沅能给下个定论,成王是硬朗形的。
明湘明洛都颇觉失望,彼此对看一眼,往后退出一步去,明沅还立在明蓁身边,睨了眼儿去看明蓁如何,虽则如今看着成王面貌并不出挑,可等他再年长些,才能透出味道来。
成王听见屏后衣裳簇簇,察觉出屏后有人,把着茶盅余光扫过,明蓁睫毛一颤,觉得才刚静下来的心,叫他一眼看的跳个不住。
成王分明看见屏后那一抹真红色,这样的宫缎衣裳,上月才差人送了来,面上并不露相,只借着把盏收回目光,侧过脸去似微微颔首。
明蓁面上飞红一片,这时节却没扇子掩面,只觉得他目光穿透梅纹格打在身上,不知觉便退了一寸,鞋子踩住了后裙裳,还是明沅假作扯她的袖子托了她一把,她这才回过神来,转身领着妹妹们回去。
明洛一路咬了袖子偷笑,明湘怕她出声赶紧拉她一把,明沅跟在明蓁身边,不过转个身的功夫,她便又面色如常,还冲明沅伸出手去:“那幅字儿还未写完。”
明沅由她牵了手,觉着掌心有些汗湿,微一侧目,分明瞧见才言谈如常举动自若的大姐姐,迎着风雪露出一段暖人笑意来。
明蓁写得了字,便不再逗留,明湘明洛两个却在院里躲懒儿,大姐姐一走,明潼又不在,她们几个索性脱了外头的袄子,只穿着单衣窝到罗汉床上,明沅睡在中间,两个小姑娘一左一右挨着她。
一模一样的桃花纱衫,解了头上的金花挨在一处,外头天阴,里边却暖和,明沅还叫采薇抱了被子来,烘暖了盖在身上。
“这样好的地方,你平时就开了进来耍便是。”明洛原还嫉妒她得了好屋子,知道平日里小楼要挂锁,这才熄了心思,偏过脸去枕在手上:“你们瞧见大姐夫没有?大姐姐生的这样好,倒有些不般配了。”
屋里没有旁人在,明湘性子也活泛起来,撑着手看向明洛:“可不能说这些话,那是圣人定下来的婚事,天作之合。”
明沅两边看一看,捂了嘴儿就笑:“那是大姐夫,又不是四姐夫五姐夫……”她这话还没说完,两个小姑娘压上来呵她的的胳肢窝儿,三个人闹的把被子都踢到了床下边。
到笑的喘起来,才又能三手两脚的去捞地下的被子,拍打两下又盖在身上,几个人相互挨着,先还说说话,落后干脆午睡起来,蒙着被子睡的脸蛋泛红。
纪氏听说她们睡在一处,也不招她们过来用饭了,吩咐厨房送了个烧锅子去,还许她们喝点酒暖身子,夜里就睡在香洲里。
明沅还回自个儿的屋,明湘明洛两个住在小楼里,外边沥沥雨声不断,小冰珠儿砸了一地的白梅花,雪珠跟着雨一化,院前那一地的梅瓣贴在青砖石上,明湘手痒起来,给明沅又画了一幅小院落梅图。
第二日天还未晴,因着过下元节放假,不必早起上课,明湘明洛两个便不早起,明沅却是早起惯了的,到了时辰就坐起来披上小袄。
每日她去学里前都先把泡出燕毛的燕窝子细细剔过,送到纪氏那儿。临着窗点起海棠灯,套上薄袄张头看对楼两个还睡着,也不知道昨儿闹得多晚,叫拎热水进来的采菽手脚轻些。
明沅洗漱完了把头发拢在肩上,采菽捧出白底梅花小盅儿来,里头血燕已经泡好了,先用小勺儿撇掉上边一层燕毛,再拿了银镊子把那细小的精心挑出来,盖上盖子着人往喜姑姑那里送。
送到上房,自有丫头拿银铫儿炖起来,炖成糖水加进杏浆再呈上去给纪氏喝,她生灏哥儿的时候觉得血气不足,日日一碗燕窝断不得,明沅从喜姑姑那里听说了,伸手把这活计接了过来。
明湘做鞋,明洛做包袋,她的手没那么巧,便只能在吃喝上下功夫了,喜姑姑正是这个意思,鞋子包袋总有用收起来不用的那一天,这日日要用的燕窝才最见长性。
挽了发系上裙套上袄,等那边急急起来,梳了头抹油调脂,往上房去时,澄哥儿跟沣哥儿都已经来了。
沣哥儿快三岁,正是惹人喜欢的时候,生的圆头圆脑,叫安姨娘带的性子憨实,见着明沅来就咧嘴笑,等几个姐姐都行过礼,伸手要明沅抱他。
昨天不曾见的明潼也没在,纪氏等那燕窝子送上来,吃了一口就叫琼珠:“给大囡那里也上一碗,她昨儿受了风寒,再用些蜜姜丝,捂了被子发汗。”
余下几个女孩对看一眼,明湘先说:“倒不知道三姐姐病了,该去瞧瞧她才是。”纪氏蹙了眉头:“贪凉爱耍,昨儿也不知道从哪儿摸了只折翅的麻雀来,冻得手脸都红了,跟着下人也该罚。”
小篆已是叫罚了半个月的月钱,还半个字儿都不敢吐露,她哪里敢干站着等,明潼不许她过去,她就在月洞门边的漏花窗那儿立着。
眼看着那个年轻男人把姐儿堵在假山石里,唬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儿了,她快跑了两步,等绕过门边儿,便只有明潼立在那儿,她手里还抓着只麻雀,若不是冠云峰底那踩实了的雪珠,小篆只当自个儿眼花了。
明潼是真生病了,躺在床上大被子蒙到鼻子下边,人烧得昏昏然,眼前一幕幕的红墙绿瓦,还有寿昌宫里那株经寒不败的枯枝老梅,倏地听见吱吱两声,猛然回神,张眼一看外头天光大亮,大篆守着她打盹,听见响动,赶紧挨过去问:“姑娘醒了?”回身从暖盅里头取出个盖碗来。
“太太吩咐了,姐儿一醒先把这一瓯儿姜茶吃了,厨下炖着鸡丝粥,甚个时候饿了都能食用。”云笺扶着明潼坐起来,搭上短毛斗蓬,一碗姜茶喝得她喉咙口毛辣辣的,又咽口蜜汁才好些。
明潼神色恹恹靠坐在大枕头上,大篆给她掖了掖被角:“三位姑娘都来瞧过了,姑娘睡着并没叫她们进来,四姑娘送了蜜梅子,五姑娘送了雪花酥,六姑娘叫厨房预备了葱香酥饼,好让姑娘配着粥吃。”
明潼应了一声,又阖上眼帘,听见外头又一阵吱喳叫,不耐烦的睁开眼儿,那只麻雀她藏在暖手筒里带回来,叫澄哥儿看见了,拿细枝儿给它绑了腿,拿金丝笼子养在花厅里。
听见叫声便想起那人来,看着服侍配刀,怕是成王的伴当。成王的伴当俱都封了高官儿,算是一路随军打,又一路从朝堂上挣了出来,她便是见过也认不出来,万幸没叫他瞧出身份。
明潼自嘲一笑,原是自个儿魔怔了,便见着又能如何?是恩是仇她都无力还报,心里一哂抬头道:“把那笼子挪到澄哥儿屋里去,原就是他要留下的,吵人的很。”
明沅去安姨娘的院里用了饭,沣哥儿只缠她,到拍哄着睡了午觉,才又回自家院儿里,九红扶了她的手,冲她瞬瞬眼睛,明沅立时就知道,小莲蓬又跟车来府里送东西了,这一回却不曾要钱要东西只说有个好消息姑娘不日就要知道。
头一二回东西不曾送到明沅手上来,那边半点音讯也没听着,再往后小莲蓬便不再托人交给安姨娘了,让麦穗儿寻了个院中除草的小丫头子找到了九红。
九红不敢自作主张,别个都不告诉,私底下告诉了明沅,明沅怔得半日叹一口气,拿素荷包包了些碎银出去,有了这开头头一回,往后便不曾断,或是三百或是五百,再多了也没有了。
这事儿想必别个也是知晓的,纪氏也不会不知道,只数目不多,睁只眼儿闭只眼儿,还曾当着明沅的面,把份例分发下去,摆明了一丝一缕都不曾亏待睐姨娘,明沅明白她的意思,可她除了拿钱之外,也没别的法子了。
这回却不一样,九红还不曾说是甚事,喜姑姑那儿巧月就送了一漆盒的燕窝子来,盒里衬着软绸,里头裹了十枚燕窝。
她年小机灵,原都是交付了采薇就走的,这回倒说要给明沅请个安。明沅正坐在窗前看明蓁那付字,听见她进来不以为意,还想着小莲蓬说的好事是甚事,挥手叫采苓抓果子她吃,巧月却凑到明沅身边:“喜姑姑着我来告诉姑娘一声儿,姑娘怕是要添弟妹,小东西该预备起来了。”
第57章 鸡冠丝〔显示不出的伪更〕
明沅一句不曾听的分明,过得会子这句话才进了她的心,巧月福一福身子,弓腰往后退出去,九红拿了果碟进来,巧月推了不肯要,说还得帮着喜姑姑跑腿去,紧了棉袄往外头去了。
初听还当是纪氏又有孕了,再把小莲蓬传来的话一联想,怕是睐姨娘在庄头上有了身孕,明沅怎么也想不明白,都发落到了庄头上,她是怎么见着了颜连章。
不过一瞬时,她心里就转了七八种念头,满腹都是疑问,这个孩子怎么来的?纪氏是知道了,还是被蒙在鼓里?若是纪氏知道,那明潼又知不知道?
明沅不由得苦笑,她的日子才将将好了一些,又送下这样的难题来,她立到窗边,寒风夹着雪籽吹落在她脖子里,叫这冰珠儿一激,明沅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鼻间一缕雪梅香,她深吸几口,这才平静下来。
九红讷讷无言,她进了宅子这么长时候,早不似原来天真烂漫,姑娘待她有大恩,她便一门心思为着明沅着想,知道她愁苦,半点声音也不敢发,可看着雪批头盖脸的打过来,还是把门合上半扇,绞了手指头看她:“姑娘,这是怎的了?”
才刚还说有好消息的,九红还为着明沅高兴,这会儿却拧了眉头不说不动,明沅回过神来,冲她笑一笑,转身坐到罗汉床前。
既是喜姑姑能传话过来,那纪氏一定是知道的,如何有孕那是纪氏该责问的事,若不是颜连章的孩子,这时候只怕她得穿上那件小白褂子了。
明沅捏了本词谱翻看,采茵进来送茶,描金漆盒里头除了一个四季如意的瓷盅儿,还拿泥金红碟儿扣住的蜜姜丝:“太太让厨房往各处都送了一瓯儿来,说切丝煮汤吃着去去寒气,别着了风寒。”
明沅应了一声,也不搁下书册,单手拿起小箸,挑了一筷子姜丝含在嘴里,拿蜜渍过的姜丝不改本性,还是辣,外边那层稠蜜含完了,就尝出里边的辣味来。
采茵刚要拿茶,明沅就摆了手,把这几根姜细细嚼了,舌头发麻,这才开了盅盖儿,一口热茶下去,这点麻意随着茶进到喉管,通身都热了起来。
采茵退出去,看着明沅的模样不很高兴,扯扯九红的袖子:“姑娘这是怎的了?才刚还松着眉头呢。”
九红便是对着采薇也不敢说的,点点书册:“听说要作诗呢。”这上头明沅一向后进,每回作诗都要翻书找句子好化用,采茵听了也不奇怪,抿抿嘴儿:“你侍候着姑娘,我跟采薇就在罩房里,有事你担着些。”
两边的垂纱帘子一放下来,里屋便静悄悄没得人声,明沅手里的书页久久不曾翻动,到彩漆托盘里的茶凉透了,她才长长吁一口气出来,在纪氏跟前,她也只能装作不知道了。
喜姑姑也不是让她急巴巴的做小东西,而变着法的传话给她听,喜姑姑也不是让她急巴巴的做小东西,而变着法的传话给她听,自小丫头嘴里说出来,委婉好听些罢了。
消息传了来,还不知道上房要怎么翻天,连明沅自个都想不通,睐姨娘是怎么再见着颜连章的,她的庄头离金陵可有十来里路呢!
纪氏沉了脸听着下边回报,韩国道家的跪在地毯上头都不敢抬起来,心里却止不住的咬牙,老爷带了同僚打猎,在林子里头转晚了,拎着野味进的庄头,城门关了进不来,就宿了那么一夜,哪知道就那么一回,竟叫她翻了身了。
灏哥儿坐在罗汉床前咿呀,手里还抓着他抓周时摸到的小书简,摆弄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着纪氏面目微沉,他半爬过去,一手搭在纪氏的腿上。
纪氏叫儿子这一搭侧头冲他就是一笑,灏哥儿呀呀两声,看见母亲笑了,也跟着眯起眼睛来,原是半跪着的,伸出腿来往后一坐,纪氏还伸手扶了扶,怕他的大脑袋磕在床栏上。
纪氏眼睛盯着灏哥儿,声音淡淡的:“知道了,既有了身孕,叫人还把落月阁理出来,等雪住
了,再派了人去接她。”
上房几个丫头连大气儿都不敢出,韩国道家的得着纪氏这一句话如蒙大赦,腆了笑弯腰签着身子退出屋门,叫冷风一吹只觉得衣裳后背都湿了。
也不知道是庄子里哪个蠢货帮着说了一句话,这时节再去想这个也没用,还不如赶紧把这烫手的山芋扔出来,还当她老实了,哪里知道存着这个心思。
老爷来打猎再寻常不过了,城郊那些贵人的庄子哪个不散养些活物,就为着放出来扑棱两下再叫人射下来,铺网子拿箭用弓的,捉的还是自家养的东西。
这玩乐事秋日里总有一回,颜连章由着成王举到市舶司去了,今岁才上任,这个衙门又是个有油水的,跟这些人交际,玩的便是花样。
一众人一处打猎,在林子里拿黄泥糊住野鸡拱在土堆里烘着吃,砸开泥壳子,里头的肉又鲜又香,一咬一口汁儿,带去两坛子酒喝了个精光,吃的七颠八倒,再作得几首诗,想着回来的时候天已经晚了。
醉中骑不得那么远的路,明儿又还要当差,想着途经处有个庄头是自家的,便带了人往那头先安排起来,高升赶着快马往庄头上一报,自上往下个个都知道了。
睐姨娘在庄子上呆了快两年,早就行走自如,也没谁特意看了她,她手上有银子,还有庄户送了自家的女儿到她身边当小丫头使。
庄头上人舍不得蜡烛,一到天黑就乌压压一片,睐姨娘这样的过得长了,把挣扎养病时候那些个雄心俱都磨了去,除了思念儿女,倒也不想一门心思咬牙恨纪氏恨安姨娘了。
她本来就性子绵实,成日里看的听的不一样了,心思就跟着变化起来,手勾不着眼瞧不见,连孩子的身量都摸不准,除了嘴里念叨一句,儿子在她心里还是襁褓中的模样,女儿已经记不真切了,可她却知道女儿还惦记她,便是三五百钱,也够她庄上一月开销。
小莲蓬日日在她耳边念叨些个姨娘要为自个儿打算,若是一辈子不能回去,手上没银子往后怎办,江婆子苏大郎头一回来没讨着钱,过后又来了一回,见真的要不出东西来,干脆没再来过,还是过年那一回,江婆子托人带过一瓮腌咸菜。
这一瓮儿上边是盖咸菜,上面那层吃尽了,下边是拿秋油腌的一指长小鱼,拿筷子一插都快没过筷身,层层叠叠也不知道备了多久。
她的眼泪立时就下来了,睐姨娘知道哥哥嫂子的性子,亲娘本来有她撑腰,嫂嫂要靠着她来讨银子,只有巴结的份,如今自己这里断了银钱,娘还不知要怎么受磨搓。
总归是一路把她从五岁拉扯到十五岁的亲娘,这十年里头,她们俩在颜家相依,有亲娘护着再没受过旁人欺负,连粗糙活计都不曾沾过手,光是想也知道她如今日子有多艰难。
眼泪涟涟哭的庄上那些个妇人也陪着掉泪,睐姨娘百样不通,只一样像了江婆子,会造汤水,既不再看着她,总归长坐无聊,也往厨房走动一回,见着烧汤炒菜也多一句口,渐渐亲近起来。
人心都是肉作的,她的可怜模样就在眼前摆着,有那些个心软的也都怜惜她,为她叹上两句,等再亲近些,便知道她原来差点儿就许了人当正头娘子。
唏嘘一回各自散去,等颜连章要来的消息传过来,就有人拍了她的门:“苏娘子,老爷来咱们庄头啦。”
这一句话,把她熄了的心火又燃了起来,一辈子到老死在庄头上,还是挣一挣拼着回到颜家去!摆在眼前两条路,于她不必选,乌溜溜的头发挽在耳后,留出一束搭在肩上,她这儿缎子是有的,活计却没那么精细,镶不得珠也盘不得金,穿了件素色禙子,端了盅儿过去,里头是炖的野鸡崽子。
她本来就是老爷的女人,由着她去侍候再平常不过,颜连章这才想起她来,竟不知道她叫发落到这个庄头上,旧人也成了新人,她瘦得许多,纤腰一握,眼睛更显得大,水盈盈的瞧过来,喝了汤就办下事来。
颜连章原也没想着把她接回来,两年时光让他只得这么个人,等这夜过去才思量着要怎么把她挪回府里去,也不过回府的头一二日还记得,再往后这心思就越来越淡,哪里知道只这一夜,她竟有了身孕。
明沅坐了一整个下午,那碟子蜜姜丝被她吃个干净,凉茶压住舌头上的火,到了点儿,披上斗蓬,一步一思量的往的正院去,经过花廊,还没走到落月阁前,就听见里头有大响动,她心头一惊,快走两步上前去。
只见院门大开,石阶上的落雪早就扫去了,连两边经得两冬一春长得枝深叶茂的树,都叫打落了积雪,还有花匠预备起裁剪枝叶来了。
采薇一怔,扭了脖子往里瞧,门大开着通风,四五个丫头正在扫尘,她心里咯噔一下,明沅却已经往前行去,采薇急赶上两步,正不知道说什么好,就看见明湘在前边亭子里等着,问了一声:“四姑娘安。”
明湘却有些心不在焉,她也瞧见落月阁扫尘理家什了,睐姨娘一回来,沣哥儿又该怎办?会不会把这个养了两年的弟弟,又抢回去?
两个小姑娘一路无话,再往前明洛也在,她还不曾知道,只问起来:“你们收着姜丝了没?姨娘非得煮了汤给我吃,我一身儿都是姜味。”说着抽抽鼻子。
明沅扯了嘴角笑:“我吃了一碟子的,拿□□漱过口便没味儿了,五姐姐回去试试罢。”扯这几句闲话,明湘跟明洛两个对看一眼,又都默默不语,明洛还呵着气怕自个儿一嘴的姜味,到正房前都不再说话。
纪氏心里这口气儿自然不顺,却不曾到迁怒的地步,丈夫回来一个字都没提,怕根本没摆在心上,只这肚皮却掩不住,若她不把睐姨娘接回来,便是失了职,再不能叫人拿住这个把柄。
才吩咐了请大夫安排嬷嬷,就看见三个庶女排着进来,眼睛往明沅身上一看,冲她笑一笑:“你给你三姐姐送了葱油酥饼去了?她就着那个吃了两碗鸡丝粥。”
明沅眯眼笑了:“三姐姐爱咸的,送药吃了甜的定然不舒坦,这才送些咸东西去。”明潼像纪氏爱吃咸口的,椒盐的更爱,小饼子一层层起酥,再撒上葱花烘了,一块块手掌手大小,若是春日里加上香椿,她更爱吃。
纪氏看看明沅,再想想她亲娘,女儿倒同她全不一样,伸手一拍坐褥,示意她坐过来:“都坐罢,抬桌子进来。”
澄哥儿陪着明潼在小院里头吃饭,沣哥儿还小再不上桌,官哥儿更是吃饱了团在床上睡觉,一桌子就只有纪氏跟三个女孩儿,纪氏跟前一碟子拌鸡冠,上手就一人挟了一筷。
一小碟费去许多鸡,一看就是庄头上又送了活鸡来,一来就是一二百对,风干盐制,这鸡冠便拿了拌凉菜。
明沅觉得自己越来越乐观了,难题一个个的砸过来,她竟习惯起来,到如今端起碗来竟还吃的下,明洛嘴巴最挑,明湘是想着沣哥儿筷尖挑着米粒送进嘴里,独独明沅,捧了这一碗桃花粳,先吃了一口饭。
纪氏自家都有些吃用不下的意思,六丫头一路过来定然知道了,却半点儿不摆在心上,吃了拌鸡冠,又去挟银肚丝,凉菜配着热米饭,还挟了一筷子鸭脯到明湘碗里:“四姐姐用这个,味儿可足呢,半点也不腥气的。”
不说她日日一盅燕窝送了来,是个有长性的,只看她还能吃得下,就知道她心宽,这上头,明潼竟还不如她了。
原来年纪小没定性,到这会儿也能瞧得出来,明湘性子老实,胆小怯懦,不多说一句不多行一步,规矩得有些战战兢兢;明洛在穗州一年呆得霸道张扬,在上房压着性子不使出来,在外头且还得明沅让着她,她的规矩是有一多半儿装出来的;到了明沅又不一样,她守规矩是甘分随时,既不委屈也不妆相。
明沅又是座中吃的最多的,等拿香茶漱过口,纪氏问她们些功课琴棋的话,到掌灯要告辞了,她看看明沅道:“你姨娘不日就要回来,等她回来,你带了沣哥儿瞧瞧她去。”
第58章 黄米枣仁粥
从没有谁瞒过明沅她是姨娘生的,澄哥儿都知道,这两个再没瞒的道理。明沅抱到上房来时,已然记事,才刚住下的时候少提睐姨娘,为着怕她吵嚷着要回去,等住定了,不论是丫头还是婆子再没有噤口不提的。
这些下人领着上房的差,论起来自然是抬着纪氏踩着睐姨娘,虽是人之常情可若摊在三岁小儿面前,天长日久只怕还要为生母羞愧。
沣哥儿却是真不明白,他自记事就养在栖月阁里,满心只把安姨娘当作“姨娘”看待,安姨娘绝口不提,下人们自然也不会提。
回回庄头上来人,明沅都要给小莲蓬钱,纪氏是知道的,却自来不曾过问,若真是一文不给,当作没有这个生母,只怕谁都养她不住,知道要给,给的不多,拿捏着度帮补,就是晓得自己的身份,纪氏这才默许了。
明沅不会也不能把睐姨娘当亲娘看待,她的亲娘不在这里,完整的父爱跟母爱她都拥有过,不论是睐姨娘颜连章还是纪氏都无法超越她在现代的父母。
睐姨娘确是对她有生恩不错,可明沅至多交她当作有血缘的亲戚看待,有些期望不能回报,可有些规矩却必是要守的,在这上面后宅里没一个能给她当先例做对比。
澄哥儿也知道他是程姨娘生的,可程姨娘在他眼里,只怕还不如黄氏夏氏这样的堂舅母。说到底还是没有带在身边的情份。
明湘明洛两个都养在自己亲娘身边,明沅却是独居一院,往后睐姨娘回来了,甚至生了孩子,她要怎么处理这层关系怕才是纪氏看重的。
明沅听见这句吩咐,只点点头:“女儿知道了。”肩不动腰不拧,抬起脸来神色如常,纪氏赞许的看她一眼,抬抬手放了她们出去。
琼珠送了牛乳杏浆炖的燕窝上来,纪氏掀开盖盅儿,拿起银勺还问了一声:“这是沅丫头送来的?”
琼珠应了一声:“是六姑娘送来的。”纪氏翘翘嘴角,才舀了一勺还未送进口里,只见琼珠欲言又止,笑一声:“你今儿倒还规矩起来了,又想说甚?”
琼珠面上一红,还不等她开口,纪氏就摆了手:“你要说甚,我还不知道,我自家心头有数,你去告诉大篆这事儿暂且不必叫大囡知道。”
明湘一路无话,明洛夹在这两个中间,眼睛一时转过来一时又转过去,她也不知道说甚好,一句也不敢搭茬,心里头再想问,还是把牙咬得死死的,到待月阁前匆匆别过,一闪身进去了,留下明湘明沅两个走剩下那条长廊道。
明沅实不知道说些甚好,若睐姨娘还是出府前那个性子,沣哥儿还是养在安姨娘院子里头要更好些,可睐姨娘呢?儿子总归是她亲生的,她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捧着怕掉含着怕化,一口一口喂养大的。
沣哥儿才到安姨娘那里,不说睡不好,连着拉了几天肚子,拉的再不肯喝奶嬷嬷的奶,胖脸蛋儿没几日就瘦掉一圈,安姨娘实在无法了,纪氏把睐姨娘院子里头侍候的人一个个的问话,这才问出来,睐姨娘给沣哥儿喝奶,得先挤出来放着,把上头的油花撇去一层,沣哥儿脾胃弱,奶里头油花太足,他受不住。
安姨娘也不可说不精心了,她用米汤上头那一层稠衣把沣哥儿的肠胃调养了过来,如今虽还弱些,却也不是沾着油花就泄肚子了。
纪氏摆明的是让沣哥儿认生母的,前头又还摆着安姨娘,除开张姨娘独门独院身边只一个女儿,院里哪个人不两难?
雪又接连着下了三日,落落停停就是没有放晴的时候,纪氏既发了话说等天晴,那便得等到天晴了再派了车去把睐姨娘接回来。
落月阁一关快两年,里头大件的东西自然还在,小件却都是捡进库里的,还造了册,这会儿要拿出来,便得取了签儿一样样的核对了,再从签子上头消了去,一应物件儿列出单子来,叫纪氏掌过眼,这才好往落月阁里搬。
颜连章下了衙回来已经掌了灯,灏哥儿睡得张着小嘴流口水,他先往西厢房里看一回儿子,拿手指头戳他肥白白的脸蛋,把灏哥儿吵的皱了眉头哼哼,这才背了手往正房里来。
往常这时候纪氏早已经睡下了,知道他回来,也只留一盏灯,今儿却还点了八瓣荷叶琉璃灯,喜姑姑正坐在她对面的绣墩上回事。
他用热水洗过面,擦了手往纪氏对面一坐,丫头捧了大盅儿进来,里头是鸡汤银丝面,盖着厚厚一层黄油,一开盅盖儿就是扑鼻的香气,他在外头吃酒胃里早就难受,这会子上一碗面,兹溜着喝了两口热汤,拿筷子挑起细面往嘴边送。
纪氏抬头笑看他一眼,手上还拿着单子,也不用笔,拿指甲盖儿在黑字上头划上一道算是删了一样东西。
颜连章只当是礼单子,吃得一碗汤面出了一身大汗,屋子里碳火烧得旺,他脱了外袍穿着夹衣还是热,热鸡油浸的面下肚连夹衣也穿不住了,干脆脱的只剩单衣,放下碗才觉得通身舒泰:“这是甚?官哥儿年辰的礼单子?”
这个儿子来的晚了些,却是实打实的贵人,不止是东府的贵人,确是一家子的贵人,细算起来,怀上他的时候,正是颜明蓁叫选中当成王妃的时候。
抓周取这样的好意头,颜连章心里开了花,他的官位又上一步,同在穗州的盐道又不可同日而语了,盐道只一地方的盐运,市舶司却是管着全部出海贸易,官不大,可能进这地方,若不是成王疏通到了太子跟前,哪里能得这样的肥缺。
光是官哥儿抓个周,那礼自正门抬到夹道往东府送,一长道儿再没断过,颜连章志得意满,受了人情自然也还送回去,自家大哥是真丈人不错,却是个清职,他这里通的才是青云路。
纪氏知道丈夫这向因着高升很有些得意忘形,原来在穗州还想着避回江州去,不卷进太子同于家的争斗里,如今领了职进得官,哪里还能同太子撇的清,成王同太子就走的近,如今别个眼里可不就是太子那一派的人了。
男人在兴头上,万不能浇冷水。纪氏点点单子:“把这个去了,换成大理石云嵌屏风。”她说得这一句,喜姑姑还没应,颜连章先奇道:“可是谁家作寿?”无端端的也没谁拿大屏风出来当礼。
纪氏嗔他一眼,随手把单子递过去,喜姑姑躬身接了退了出去,纪氏这才瞪他:“老爷也太不着调了,若不是韩国道家的来报,我且不知道还有那么一桩事。”
颜连章思虑得会,这才想起睐姨娘来,他笑一声:“又不是甚紧要事。”
纪氏伸手点点丈夫:“怎不是紧要事,睐姨娘有了身孕,都已经作了准信了,再不好呆在庄头上,也是我的不是,怀得一胎倒蠢笨起来,连事儿都记不真了。”
这话论谁也不会信,可颜连章却不在意,他若真想着睐姨娘,早早便接了她回来,也不至冷落在庄上两年之久,听见她有孕,还略皱皱眉头:“回来便回来,也不是甚大事。”
纪氏要听的就是丈夫这句话,反手捶腰:“老爷动动嘴皮子,受累的可是我。”说着皱了眉头:“跟着出去的也知道回来报一声,早报给我知道,就早接了来,这大雪天的,若颠着了可怎办?”
一个没拿姨娘当一回事,一个没拿肚里的孩子当一回事,论完这两句,便吹了灯安歇,哪知道这话才说了一个晚上,第二日雪竟停了,天一晴地下一层白,衬着红梅枝儿越发的艳,明沅早上起来一面挑着燕窝,一面吩咐采薇把明湘给她画的白雪红梅图拿出来挂上。
九红昨儿几次张口想提一提睐姨娘的事儿,可明沅回来了便先吩咐泡上燕窝,再捡了两付写得不错的字预备着明儿进学带给宋先生看,接着又挑起自家私库里的东西,明蓁送了幅字儿,她总不能不回礼。
九红忙里忙外的跑了两回,这事儿不及提起来,就到了夜里,她折腾的一夜都不曾睡好,白日里起来往正屋去,明沅已经就着鸡脯丁子用了一小碗黄米枣仁粥,九红跺着脚发急:“姑娘真是菩萨性子,半点儿都不急。”
安姨娘那里怕都要火上房了,她好容易教养个哥儿,养到两岁大了,睐姨娘这时候杀回来,她夜里只怕把被角都咬烂了。
明沅听见九红这一句,扑哧一笑,拿筷子头点点碟子:“再给盛一碗来,明儿叫厨房送芙蓉蛋来佐粥,不必加肉,做素的便行。”
看她还吃的下,九红一肚子担忧没地儿吐露,真拿了泥金小碟又给舀了一碟子鸡丁瓜脯,眼看着明沅又用一碗粥,吃的身子热乎乎,罩上白底绣绿萼梅的斗蓬,套上暖手筒,慢悠悠步出院子,采茵采苓两个提着八仙盒跟在她身后往绿云舫去。
九红撤了桌儿去寻采菽,她已经明白些大宅院里的弯弯绕绕了,那求着明沅送钱回去的话再也没提过。她知道自家开口求一句,明沅便得为着她这几百钱去央求喜姑姑,喜姑姑再去找外院的管事,绕这么大个圈子,受累的还是六姑娘。
采菽不论姐姐卷碧如何劝告她,呆的久了又怎么会不偏心,论起几位主子,在六姑娘这头当差活计轻省不说,人还最和蔼,从没有因着年小就胡发脾气的事,主子宽和了,下人也更精心。
她往针上串细米珠,来回串线往明沅穿的大红斗蓬上钉,见着九红来也不曾抬头,九红翻翻她手上的活计:“你怎的想起做这个来?”
采菽便是一笑:“我见五姑娘斗蓬上也缀着的,只咱们姑娘没有,收着这些个细珠儿也没用,不如全给盘出花来,这斗蓬还得再穿上两个多月呢。”
九红皱了眉头叹息,采菽也不去问她作甚,上房吹一阵风,几个院里立时就要落雪,先缉珠再盘金,钉完一朵缠枝花,九红的气也顺过来了,拈拈针头道:“太太又没说甚,何苦就自寻麻烦,我看姑娘就稳得住。”
九红鼓了嘴儿,把头往采菽身上一靠,她心里想的同采菽一样,哪里是怕太太如何,她是怕三姑娘又给姑娘脸子看。她眼睛里素来揉不得沙子,好容易待姑娘亲近些,这回只怕又得被迁怒了去。
第59章 腊肉蒸豆腐
雪水一化,路就难行起来,通往城中的主道两边堆了厚厚两尺雪,脏乎乎的透着黑灰色,马车辙一路碾过湿泥地,拖泥带水慢慢悠悠往城里头去。
小莲蓬手里抱了个大包裹,马车后头还挂着一串儿腊鸡腊鸭,底下还用粗瓮儿装了几坛子腌咸菜,一层土鸡蛋一层稻草的装了满筐,俱是庄头上人送的。
到她真要走了,庄头上人念着往里相处的情份,都有些仪程送她,或是些腊肠,或是些狸肉猪肉,再不济也给了篮子鸡蛋。
睐姨娘同韩国道的老婆处的不好,可总有两个相好的人在,别个知道她的难处,还宽慰起她来:“总归是做小,看得脸色过活便罢,你那两个已是叫别人养了去,便你心里放不下,可不叫人嫌?”
说这话的是个老妇,睐姨娘的日子好过起来还赖着她,她在庄头上呆的有年头了,儿子煽猪是一把好手,庄子里头养猪的人家俱都要求上门去,猪一煽过,性子就驯了,只顾着吃喝睡,养出一层层的膘来,过秤的时候才能卖得出价钱去。
睐姨娘认了她当干娘,她儿子又对小莲蓬有些意思,彼此有意说合,说到了年纪她就去求纪氏,把小莲蓬配给秦干娘的儿子。
到得这会儿还是这么个意思,小莲蓬已经十五了,在睐姨娘身边本是小丫头子,如今跟得两年,不是大丫头也是大丫头了,秦干娘想着儿子着意喜欢她,小莲蓬看着又是个心明眼亮的,帮着主子不知挡了多少祸事去,这才想要求娶。
她拉了睐姨娘的手拍她:“苏娘子是见过市面的,我嘴里说不出甚个大道理来,可我知道这公猪一煽过,连着母猪也只老实养猪崽儿,一窝里头哪一只不肥壮。”
自人到畜牲,争的不过就是这些。
睐姨娘捂着肚皮,面上因着气血不足脸色煞白,她弯身一福:“干娘说的是,我不过白天叹自己命苦,养活的几个孩儿,一个也没落在身边。”
秦干娘虽是庄头上人,年岁大了经的见的总归多些,哪家把女儿送人当妾,哪家卖了女儿当丫头,这些个姑娘年轻轻,花骨朵儿似的就没了,爹娘不过得着一份装裹,指指小院里头那株开了的红梅花:“花苞大的不结籽,苏娘子听老身一句劝,把这一个果子结好了,再去思量别个。”
睐姨娘往日也常在她跟前叹命苦,听她说这些话苦笑一声,把自家用不上的白绫缎子留给秦干娘当百年后的衣裳用。
坐在车里两手捂在肚子上,里头一个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小莲蓬预备了一盅儿糖水蛋,递到睐姨娘面前:“姨娘且用些吧,这城里的路远的很呢。”
睐姨娘吃了几口热糖水,咬得蛋块滑进喉咙里去,越是往城中去,心里越是害怕起来,大妇是想磨搓她便能把她打发到庄头上来的,只当自个儿算是几个妾里讨他喜欢的,可他当着面温存,落后也只派高平来过一回,送些东西便再见不着人了。
知道他回来金陵是一回事,还当是正房太太阻了他来,哪里知道他心里压根就没拿她当一回事,生儿养女也不过是个抱脚脚床的丫头。
到了这会儿才冷了心肠,可不如秦干娘说的,一猪圈里的猪跟人争的又什么不同,她叹出口气来,推开盅儿不再吃,小莲蓬却满面都是喜意:“姨娘还叹什么,真个是菩萨保佑,送子娘娘都护着你呢。”
睐姨娘看一看她,却没像小莲蓬想的那样欢喜,只靠到枕头上阖了眼儿,心里倒似打翻了五味瓶,酸辣咸苦说不出什么滋味来,里边那一丝丝的甜,也给盖住了。
早上出的车,到正午才到颜府,车里再舒服也还是累人的,小莲蓬先跳下车去,反身来扶睐姨娘,踩着小杌子下得车来,理理衣裳就先往上房请安。
睐姨娘一手扶了腰一手搭在小莲蓬胳膊上,原不过是坐久了腰酸,她原已是撑不住了,想着必要请安,这才忍了过来,腰上那节骨头就跟断了似的,可瞧在丫头眼里,却不是这么回事了。
纪氏屋里正摆饭,明沅澄哥儿陪着她一道用饭,庄头上也一样送了腊肉风鸡,今儿就一道腊肉豆腐,拣肥瘦相间的腊肉,切大块上下各一层铺开,中间夹着片成片的豆腐,盖上盖碗上笼去蒸,蒸得肥肉肉汁都浸到豆腐里。
上得桌才把盖碗掀掉,里边热气儿不散,拿筷子挑去肉,用勺子舀嫩豆腐吃,这菜吃进口里的俱是素的,却半丝豆腥味都无,满口肉香,澄哥儿拿这个豆腐拌饭不要佐菜就能吃一碗香稻。
琼玉琼珠见着睐姨娘的模样兹当她是拿乔,见着她鼻子里头哼哼出声:“姨娘来的不巧,太太正用饭,且在这儿站一站。”
睐姨娘已经脸色发白,哪里还站得住,小莲蓬先自忍不住,才要上前去,想着好容易回宅子,再不能被发落出去,忍气吞声道:“姨娘受了颠簸,非得先来给太太请安,还请姐姐们饶个凳子坐。”
琼玉扯扯嘴角,往抱厦里一指,小莲蓬赶紧扶了她进去,让她坐到绣墩上,又讨来热水给她喝,睐姨娘一口热茶下肚,这才缓过气来。
澄哥儿挟了虾圆配饭,手一滑落到地上,叫琼珠捡起来,看着饭用得剩下一道甜茶不曾上,这才把睐姨娘过来请安的事报给纪氏知道。
纪氏原来还有心压一压她,想到丈夫一句不曾问,又懒怠了精神,啜得一口茶,指人把桌子撤了,叫澄哥儿带明沅去看他养的那只麻雀。
澄哥儿拉了明沅的手出去,却冲她眨眨眼睛:“娘有事儿要办。”故意慢着步子走,等到角门边一转身,明沅只看见一道影子,一怔之间立时明白过来,是睐姨娘回来了。
纪氏也已经将两年不曾见过她了,她窝在锦枕里头,睐姨娘跪在织金缠枝花毯子上,等她咽了一口茶这才早了起,搁下茶盅,放眼过去,只见睐姨娘身上一件白底小朵菊花对襟褙子,头上一把玳瑁梳子,身上一件首饰也无,人瘦了一大圈,更显得腰细肩窄,瘦骨伶仃的样子。
一双眼睛大的吓人,原来后就一张瓜子脸,如今愈发尖了,两颊一丝血色也无,嘴唇上半点胭脂也没擦,看着一脸病容的模样。
心里再不喜她,她怀着孩子病了,也还是主母的失职,纪氏自上往下打量她一番:“若身子不舒坦也不必瞒着,招了大夫来给你按脉。”
睐姨娘斜签着身子摆手:“太太已经为妾操了心的,再不敢叫太太烦心这些。”一面说一面缩脖子,纪氏挑挑眉头,看着她又想起明沅来。
这么一看,明沅跟睐姨娘两个,倒是半点儿都不像,明沅能吃能睡,胃口最好,脸生的圆团团的,只下巴上带个尖儿,笑起来面颊泛红,倒是几个女孩子里生的最福相的。
纪氏心里那丝不快也跟着散了去,不论睐姨娘这胎是男是女,都不打紧,她既问过了话,便不叫她再立着:“下去罢。”
睐姨娘是远远瞧见了女儿的,她自抱厦往上房去时,瞧见个穿着红袄蓝裙的女娃儿,头上攒着金花叶,腰里挂着玉三件,打眼一瞧竟没认出是她的女儿,到进屋门才恍然大悟,才刚那个是自个儿的女儿。
进得房来只得了这么两句,头一句还问身子,后一句便是叫她出去,睐姨娘扯着脸笑,躬着身子退出去,叫小莲蓬一扶,掌心一层冷汗。
小莲蓬还不敢在上房里高声,出得房门才央求:“哪位姐姐帮着搭把手,帮我把姨娘扶回去。”竟没一个搭理她的,还是卷碧念着明沅的情分,指了个扫地丫头,叫琼珠批头骂一句:“要你做好人,谁知道是不是妆相。”
卷碧分辨一句:“总不好才来就病在院子里,太太脸上也不好看。”琼珠这才作罢,扭了身打帘子进屋去。
落月院里头房屋舍都扫干净了,东西也都铺上了,可侍候的丫头却还不曾配齐,除开小莲蓬一个,原来那些个丫头要么就是发落到了浆洗房要么就是派到院子里头洒扫,这么些日子过去,怎么也不会把这些原来的调回来,还是另给她配上新人。
小莲蓬原当回来了便好了,进得门冷清清连个碳盆都没支,庄头上还有个搭手的,这里连个帮手的人都没有,她抹下腕子上一只银镯,托了那个丫头去烧热水,拿斗蓬紧紧把睐姨娘裹起来:“姨娘忍耐些个,一会儿便好了。”
屋子里又冷,人又乏,好在来时吃了两个糖水蛋,可支撑得这些时候,腹里早就空了,也只得干忍着。
等得一盏茶,那些个丫头这才过来,小莲蓬知道怪不得她们,也不急着问姓名,先把碳盆烧起来,再去厨房要了些软和食物,西厢里头还搁着原来的旧箱笼,上边罩着一层灰,也不知道里头还有甚个东西。
睐姨娘用了一碗面,觉得身上有了些热意,丫头们一字儿排开报了姓名,她便摆了手:“我姓苏,可别记差了。”
上房里赐下的东西不多时也跟着到了,还是喜姑姑被派了这送东西的差事,才刚要称一声睐姨娘,就叫她一把搭了手:“再不敢当姑姑这一句,往后这个字可不能再提,还是按姓名称呼罢。”
喜姑姑拿眼打量她,见她脸上连粉都没搽,眼睛一圈都黄的,人又瘦又倦,赶紧扶着她坐下,睐姨娘眼圈一红:“给姑姑打听,六姑娘跟三少爷可好?”
她这句话送回去的时候,纪氏正在看帐册,有几处庄头今年算是小年,出息并不多,折现银子送来不过二千五百两银子,比旧年少掉一半,她正捏着单子皱眉头,喜姑姑抱了这一句上来,纪氏也不拿这当回事:“她既想改,便长久的改了罢,我这里免了她的请安,叫她好生在院子里养着。”
才刚送了这话过去,夜里落月阁里的丫头就来报,说睐姨娘身上见了红,看样子孩子保不住了。
第60章 莲子银耳羹
睐姨娘换下来的亵裤上头落了铜板大小的一块红,她原只当身上不舒坦是车坐久了,又受了冻,厨房送来的暖粥姜汤吃下肚中,自觉身上好些了,才刚回来不欲生事,等屋里烧得暖和起来便盖了毛毯子挨在窗边。
一整个下午到晚上一声都不发,只看着小莲蓬领了丫头忙前忙后,屋子虽理得了,还得归置箱笼,原来那些个东西,有记着的,有不记着的,俱得一样样摆出来看,可不可用再由着她点了头或是拾掇了,或是摆到架上。
到夜里掌了灯,才算将将安置好了,由小莲蓬领着来给她请安,睐姨娘眼皮儿都撑不开,略点点头,只觉得觉着腹中坠痛,由着小莲蓬给分派了房里的差事,自家挨在枕上昏昏睡去。
等醒过来,出了一身的汗,烧得面颊通红,急喝了两口蜜茶,拿被子捂了躺到床上,小莲蓬帮她掖着被角:“六姑娘那儿送了一碗银耳汤来,姨娘是温着,还是现喝了?”
睐姨娘眼圈一红,端了碗的手直抖,声音一哽:“难为她还想着我。”小莲蓬心里叹息,脸上却笑:“看姨娘说的,六姑娘是姨娘生的,哪有不记着亲娘的,我可瞧过了,里头莲子都是取了莲心的。”
这话到底心虚,府里可不就有一个不记得亲娘的,小莲蓬把着她的手一托,勉强喝了半碗,睐姨娘先是为着这番话露出点笑意来,可想着已经长的认不出来的女儿,再想想那没影了的儿子,心里一苦,抽抽噎噎哭湿了半条帕子,灯也昏了,人也昏了,解开衣裳要换里衣,这才看见亵裤上头见了红。
小莲蓬急在屋里头子打转,她们能从那苦地界回来,靠的全是姨娘肚里这个孩子,若这个孩子有个什么好歹,她们这辈子也没出头的日子了。
庄头上确是过的自在,可她这两年都不曾见过家人,主仆俩算不得凄风苦雨,可吃住俱不能跟府里头比,夏日里蚊虫多,长袖衫儿裹得密实实,风都透不进来,可蚊子偏能钻进纱衣里头咬人,庄上的人还说甚个是欺客,捡着血肉香甜的咬,夜里脱了衣裳,白条条的腿上一个个红包,怎么搽油也还是痒。
到了冬日屋门都迈不出去,雪一下就是一尺厚,纸窗薄墙怎么挡得住风寒,柴胡姜汤是日日都要煮的,住的两年,俱都瘦了,睐姨娘倒好,小莲蓬自个儿手也粗了,脸也黑了,在庄上不显,到这儿别个都拿眼瞧她。
来的时候想着那头的好处,真进了好屋子,由着她当大丫头指派起小丫环来,她又不想走了。
一叠声的叫人去报,这时候二门都下了钥,没个急事再不能开,睐姨娘捂着肚皮咬牙哼哼,额上浸出冷汗:“忍忍罢了,咱们才回来半日,便闹这样的动静出来,叫别个怎么说。”
小莲蓬同她一同坐卧,说是主仆,却也能当睐姨娘半个家:“姨娘这会儿还说这些个,肚里的孩子才要紧。”差了人往上房报去,她又不曾生养过,见着红只怕孩子没了,急的眼圈发红,报上去自然就重的多。
要开二门的事,自然要报给纪氏知道,她同颜连章两个正私话,听见睐姨娘身上不好,心里先自冷笑,只当她是专捡这个时候来作乱的,还当她是改了性子,竟还敢当面弄起鬼来。
可当着颜连章的面,却还得持住了:“赶紧请了大夫来看,万不该这时候接了来,只想着赶紧接回来,没想着胎还不稳。”
颜连章听见小妾流产的事,皱了眉头,等丫头出去,却长叹一声:“想是没有缘份的,咱们儿子女儿都有了,也不少这一个,你宽了心便是。”
纪氏勉强笑一笑,又自陈几句:“老爷万不可这么说的,叫大夫诊治了,若能留岂不是有大缘分?”枕在枕上心里却是一哂,男人家都是嘴上说的好听,看看大嫂便知,闺中对着旁人没说道,对着她却曾吐露一句,说哥哥堵咒发誓,若没孩儿便抱养了兄弟的来养活,再不要第二个人。
这话说出来不过半载,就把院里的通房丫头抬成了妾,肚里还怀了纪怀信的种,纪舜英如今受这样的冷待,未必不是当初种下的因,没儿子时自个骗自个,有儿子,那当日情形怎么会不涌到眼前去。
黄氏说的时候满眼是笑,却不住拿帕子擦泪,拖了纪氏的手:“得他这一句,我这辈子都值了。”她自家也知道行不通,可丈夫说了,她便受了这一片情,哪里知道这情会去的这么快。
男人说的话,信一半儿留一半儿,颜连章这么说,纪氏听着顺耳,落后也不当真,若她真跟嫂嫂一般处事,便没婆婆压在上头,丈夫也不会似如今这么甜情蜜意。
两人还真就吩咐了一句,往二门外头请大夫看诊,再开方煎药俱不是她们来打理,琼珠叫起了喜姑姑,由着喜姑姑一手料理。
她在二门上见着去请大夫的是高升,自家儿子跟在他后头,心疼锤子大冬天还起夜,可谁又不是这么过来的,给他紧紧袄子,吩咐他:“有甚事跑在头里,别叫高管事特意吩咐。”
锤子身量长了一大截,脸却还是孩儿模样,冲着喜姑姑皱皱鼻子:“我不冷,我可热乎呢,娘你赶紧到房里头去,别吹着风。”
喜姑姑哎着应了一声,她是披着衣裳出来的,戴了风帽还有手炉,既是纪氏身边得脸的嬷嬷,身边自有侍候她的两个小丫头,再冻不着她,可儿子到底是比在家懂事许多,跟着管事往后有个好前程,便是到外头铺子里头伙计帐房二掌柜也都比在宅子里头混吃糊涂过日子更强些。
她眼见着锤子出了廊道,眉间的喜意就又散开去,侧了头往宅中一望,满目黑压压的树,落得一块块白的地方便是积雪覆盖的屋顶,叫层层叠叠压的最远的那一处就是小香洲。
六姑娘的日子眼看着好起来,怎么又出这么桩事儿,不论睐姨娘是真不好还是假不好,这恶名儿总归担了去。
大夫来开了一付保胎药,还有安胎的药丸,叫她含服了,这胎原就不稳,坐车叫颠着了,冷风一浸人有些受不住,先把药吃着,若身上还不干净,这一胎便是保不住了。
小莲蓬点灯熬蜡的把药给煎了,她自家看着炉火,再不肯假人于人,煎了药趁着热吹一会子就送给睐姨娘喝:“姨娘拜了多少菩萨,菩萨定然照管着咱们,且宽了心,喝了药便好了。”
夜里就在床边打着地铺,睐姨娘拿帕子绑了头,歪在枕上有气无力,伸手去拖住小莲蓬的手:“还当回来了能好睡一夜,哪知道受不起这福份,若是没你,我再没如今,若将来能有一日好,再少不了你的。”
小莲蓬坐起来给她掖好被子:“姨娘睡罢,咱们这一闹,只怕得隔得些日子才能求太太让见一见哥儿姐儿了。”
睐姨娘双手护在腹间,动都不敢稍动一下,老老实实躺着,脚尖儿贴着汤婆子,心里想着明沅如今的模样,隔得远看不见眉眼,只记得那一身红绫袄,又想沣哥儿,脑子里转来转去,许久才昏沉沉睡了。
第二日还想下床给纪氏请安,叫小莲蓬死死拦住:“姨娘可歇了这心思吧,太太那儿我去回便是,若你去,这真的也成了假的。”
拿着药方药瓶去回报给纪氏听,一屋子的姑娘少爷,小莲蓬隔着门瞧不分明,眼睛一扫就先看见了明沅,脑后挽了两个螺儿,系着金丝飘带,穿了柿子红的小袄,胸前挂了一把大金锁,只她离纪氏坐的最近,话也说的最多。
纪氏膝上抱着灏哥儿,下首坐了澄哥儿明沅,屋里笑语不住,断断续续听见是要预备起冬至节来,明沅还笑一声:“算着日子,大姐姐的及笄礼也快了,我实不知道送些甚个好了。”说着偏了脸去看另外两个姐姐:“你们都送什么?”
明湘抿了嘴儿笑:“我看大姐姐喜欢梅花,想给她绣一幅雪地新梅的坐屏。”明洛皱了眉头:“我也不知送甚,正愁呢。”
缠七杂八说得许久,小莲蓬垂头等着,立的脚麻,里头这才散了,明沅跟在明洛后头出来,打眼就看见了小莲蓬。
她目光一睇,又收了回来,她是今儿早起捡燕窝的时候知道睐姨娘身上不好的,巧月送了信来,明沅昨儿还送了吃食去,接着了信皱了眉头,想等请安再打听,见小莲蓬还立的端正,面上也无急色,知道是无大碍了,半吊着的心放了下来。
小莲蓬等人都出来才进去回话,纪氏知道睐姨娘无事,接过来看了方子,知道正吃药,让琼珠吩咐厨房送些温补之物去,小莲蓬才要谢,纪氏又道:“我原想叫六丫头沣哥儿两个瞧瞧她去,既病着,便罢了,等她好了再说罢。”
面上瞧不出喜怒,连说出来的话也没半分烟火气,可小莲蓬听的这话,连脸都不敢抬起来,弯着身子行礼:“是呢,姨娘也是这个意思,怕把病气过给哥儿姐儿。”是胎不稳又不是风寒脑热,可纪氏发了话,哪有不遵从的。
纪氏听得这一句,这才打量她一眼,轻声一笑:“她倒是懂事知礼的,卷碧,拿一匣子高丽参来,煮汤沏茶搁一片进去,都相宜的。”
小莲蓬代睐姨娘谢过,接了高丽参,一路回去都想着要怎么开口,姨娘的眼睛都要望穿了,就是盼着想见见两个孩儿,好容易进了门再叫她忍,又怎么忍得。
她自家也知道两个孩子是要不回来了,三少爷说不得还指望,两个都是姨娘,六姑娘是怎么想也不会回来了,便是太太不想要,也万回不来。
睐姨娘吃得这些苦,人倒清醒了些,心里猜测着纪氏怎么也得关她一段,听见小莲蓬说纪氏叫她好生养着,立时就明白过来,白着脸点点头:“是了,我身上不好,也不想叫她们瞧这病歪歪的样子。”转了脸冲着床,不一时枕头就湿了一片。
只晴了这一天,一大早又下起雪珠来,风刮在人身上钝刀子似的疼,明沅写得会字就要放下笔来搓搓手,宋先生让她们临山水长卷,一屋子三个姑娘拿了笔细描,明湘明沅坐的住,明洛却不耐烦了:“画屏,往手炉子里头再加块碳。”
宋先生在绿云舫后头歇着,放三个学生在前头习画,明洛抱了手炉在两人间绕了一圈儿,叹口气:“你俩这是怎的了?出了上房半句话都没说过。”她自然知道是为着什么,张姨娘在院儿里幸灾乐祸了许久。
她自家占了那一年不曾怀上,回来眼见着沣哥儿能走会跑,口里声声叫着安姨娘作姨娘,哪能不嫉妒,谁晓得睐姨娘有孕的消息又传回来,张姨娘差点儿咬碎一口牙:“她倒比只母猪还好生养!”
明洛跺着脚下冲她发脾气:“姨娘怎么这样说,明沅是小猪崽子,我是什么?”出了门要争长短,到底还是记着明沅明湘两个都待她好,回来前生了张姨娘的气,为的就是她不肯摸出银子来,给一姐一妹置办一块绣花地毯,她走的时候满口许诺,却一件大的也没,只带些小玩意,深觉丢脸。
张姨娘手头是很有银子的,颜连章手松,跟着去了穗州这一年,攒下许多好东西来,有家用里头抠的,还有自颜连章那儿讨的,她存下来这些全为着女儿,听见女儿嗔她也不恼:“你是什么,你是娘的心肝肉儿,你挑这个挑那个,娘这里可亏了你?咱们守着银子过活,可不能搅到那混水里头去。”
她的意思是站干岸,看着两边撕撸,最好还能渔人得利,明洛晓得该少说少问装不知道,可她喜乐惯了,姐妹一处虽拌几句嘴,自来不曾这样一日都不说话,她才开了口,明沅就长长叹一口气。
明洛看她蹙眉头,浑然无谓:“我知道你愁什么,你姨娘回来便回来了,总归你又没养在她那儿,澄哥儿的姨娘离的这样近,他也没甚个说道,你难什么。”说着还冲她皱眉,不解她为甚这么愁。
若真能似明洛说的这样轻巧倒好了,她心里是期望着睐姨娘能养一个自己的孩子的,她不能了,沣哥儿也不能,只肚里这个才能安抚住她。
明湘搁了笔,眼睛看看明沅,彼此心领神会,轻悄悄叹了一口,也不再作画,三人坐在一处,采菽端了食盒上来一碟子果仁馅的酥饼,一人捡一块对坐着吃起来。
到底还是小姑娘,有明洛这儿歪一下那儿搔一下,没一会儿就笑起来,明沅也跟着笑,心里跟罩了层阴云,听见外头雪珠沥沥落下的声音,这桩担忧怎么也放不下。
纪氏守着女儿喂她喝姜汤,明潼这病来的快,去的却慢,蒙着头睡了两日,汗出一层身上就一轻一层,只还觉得发虚,纪氏便不许她起身,跟先生请了长假,让她好生将养。
明潼人没瘦倒还胖了些,气色看着也好,叫纪氏搂在怀里喂汤,安闲的眼儿都阖上了,只勺子伸过来,这才张开嘴,纪氏喂完一口,拿手点她的鼻子:“瞅你这懒模样,坐起来些,可别洒到被子上去。”
明潼反身抱了纪氏的腰:“娘在这儿,我懒些又怎的了。”屋里燃着内造百合香,把姜汁味儿冲淡了些,明潼抬头看着模样不对:“娘这是怎的了?可是有烦心事?”
纪氏给她掖掖被子:“哪有甚个好烦心的,你身子好了,娘便万事都不愁了。”明潼嘻的笑一声,挨着纪氏拿被子掩的只露出一张脸,纪氏抬手把散发别到她耳后去,等她睡下,纪氏走到罩门边,点了大篆:“再不许告诉姑娘,让她安生养病。”
她前脚才走,明潼立时就争开眼睛,叫了一声小篆说要更衣,扶了她的手:“院里出了甚事?”
小篆咬了唇儿,只觉得手上越来越痛,兹了一声:“睐姨娘,苏姨娘有了身孕,叫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