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一品玉带糕
明沅一手接过皮球,退了两步仰脸看过去,还不及答应,澄哥儿甩了手里的皮鞭子,也顾不得地上打旋的陀螺了,奔过来大喊一声:“表哥!”
这是黄氏的儿子纪舜华,长房嫡长子,他看见澄哥儿一把搂了他,伸手撸了袖子:“我老远就瞧见了,你那个不对,我来!”说着拿了皮鞭子,对着地下慢下来的陀螺就是一鞭,陀螺忽的立起来,转的飞快。
澄哥儿拍了巴掌,小跟屁虫似的跟在后边转,还不住口的问:“英表哥呢?”纪舜华连头都不抬:“他叫师傅罚堂了。”
明沅正在想英表哥是谁,后边一管柔柔的声音响起来:“你叫什么名儿?”廊道里一对姐妹携手并立,穿着打扮一模一样,只一个身量长些,一个身量短些,笑起来也是一模一样,弯着眼睛问她话。
明沅抱了皮球:“我叫明沅。”
“我是纯馨,她是纯宁。”那个大些的已经留了头发,两束小辫儿垂在耳边,伸手拉了明沅,掉了一句书袋:“有椒其馨,胡考之宁。”
明沅半句也听不懂,纯馨翘翘嘴角:“他们玩他们的,我们去屋子吃茶用点心罢。”说着伸手牵了明沅,一路问她几岁上学了没有。
明沅从来了这里,还没跟古代小闺秀玩耍过,明湘明洛两个虽也一处用饭,天天都见面,可明湘是个闷葫芦,明洛又存了攀比的心思,倒不曾一同坐着玩乐,被人请着扮家家酒喝茶,更是头一回。
明沅心里猜测着纪氏怕是来纪家招的大夫,她这般小心,心里还是怕没有,叫了大夫贻人口实。
这事儿早一天定下来,明沅就早一点放心,只要纪氏有了身子,睐姨娘也就不蹦达了,她不蹦了,不光是明沅,沣哥儿也才能过安生日子。
采菽抱着皮球跟明沅身后,到花厅里坐下,自有小丫头倒水来,攒盒里头取出四五样点心果子,大些的纯馨还招呼明沅:“妹妹不必客气。”
翘着手指头,学着大人的模样告诉她哪一样是府里厨子拿手的:“这是一品玉带糕,最是养人的,妹妹且尝一尝。”
小人说着大人话,明沅忍着不笑,拿一块在手里,学着她们的样子,把这一品玉带糕,一层一层的撕下来吃,又听纯馨说些里头用的桃仁莲子桂花红青梅,说的她都知道怎么做了,这才拿帕子按着唇角:“给妹妹添些茶。”
话说着唠叨,教养却是好的,两个女孩儿年纪看着比明湘还大些,举止动作却更温柔,又不像明湘似的枯坐半日不开口,跟明沅搭了话,便又说些学里的趣事,绣花写字之类闺阁小事,知道明沅不曾进学,还说要送一本字帖给她。
隔得三岁好像面前隔了三条沟似的,虽不至冷落了她,可这姐妹两个也只把她当客人,还是她们两个更说的来,不一时又扯到花帕子上了。
明沅耐着性子,后来看见外边放起竹风筝来,便装着坐不住的样子,伸了头要去看风筝,两个小姑娘才这点子大,就知道不能跑动,还想拦她,明沅却仗着年纪还小,一溜往前跑去,再听女经,她就快“闷”熟了。
风筝还没飞上天,那边大夫又还绕了廊道出来了,送他出来的丫头一脸喜色,想是喜信,明沅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担忧,她已经不担心纪氏把她送回去了,若真要把她送回去,就不会带她来纪家。
可能一个庶女,纪氏还真没把她当一回事。澄哥儿兀自不觉,跟纪舜英玩得满头是汗,里衣湿了,还撒腿跑着不肯让丫头给他换衫子,满院子都是他的笑声。
纪氏这一脉,果然是喜信。
老太太这里一清净,就握了纪氏的手掌拍抚她:“咱们不急,在祖母这儿喝一盅汤,昨儿就给你炖上了,乌鸡骨头都炖酥了。”
纪氏眼里含了泪,挨着老太太,把一盅儿汤全喝尽了,老太太伸手抚她的额头,拍着她的背:“你这个孩子,自来有事儿都自个扛着,便是你母亲那里不好说,同我有什么不能说,担了几天心,可没吃用好吧。”
纪氏的母亲是纪二老爷的原配,现如今的二太太却是继母,后进门的填房。纪家上一辈儿两个儿子,纪氏是纪二老爷的头生女,生下来长到五岁没了娘,如今这位太太是后来抬进门的,纪氏这才由着祖母抱了去教养。
她打小跟着祖母,自然只跟祖母亲近,那一个不过是面子情,老太太年轻时候想着自个儿硬朗,不曾叫她们亲近,如今年岁大了,就怕等她去了,纪氏没个后靠,这才每到年节就念叨着,这么长来长往走动着,等她过去了,娘家也断不了。
纪氏也晓得祖母这片心,出了嫁,倒比在家时跟大房的关系更亲近,她吃了一盅汤,又叫厨房给她下一碗鸡汤裙带面,老太太喜的合不拢嘴,竟也跟着用了一小碗。
这才请大夫进来把脉,孙圣手是妇科圣手,隔了帘子一摸脉,捋了胡须道:“恭喜这位夫人,圆而如珠,滑脉。”
纪氏先听着恭喜,再听见他说是滑脉,眼眶一湿就要淌下泪来,却又听大夫说道:“夫人只须好好将养,那补血的药方倒不必再用了。”
她一颗心这才落进肚里,示意琼珠取了两封银子,老太太却更高兴,拿了个小匣子赏出去:“她上回生产亏了气血,圣手给瞧瞧,得吃用些甚?”
孙大夫连连摆手:“多食温补,少沾寒凉,若不放心便配些保胎丸吃着便是。”他接了巾子擦擦手:“夫人这些人调养得当,这才又怀上这一胎,若这胎安稳,往后坐胎也更容易。”
纪氏喜不自胜,老太太将她搂在怀里,摸了她的鬓角念佛,等屋子里人都退出去,她长叹一声:“这就好了,定海神针才镇得住龙宫。”这一胎坐定,还有哪个敢爬上来乱了家业。
纪氏鼻头一酸,趴在老太太胸口,她的苦楚,也只有祖母知道了,盼了八年才盼来这一胎,从此再不必顾及那些个出尽百宝的姨娘妾室,她可算有了立身的根本。
“我看你屋里那两个倒是好的,别学着你大嫂,不嫡不庶,那才是乱家的源头,若跟你一心,你便当他亲生,若跟你生分了,也不必留情,女人得镇得宅保得身。”老太太一头银发,越说到后头,越是精神不济,半眯了眼儿打起盹来,却还死拉着纪氏不放,等她响亮应一声,这才松开手,脸上还带着笑,竟坐着就睡过去了。
纪氏知道她也跟着挂心,扶着她卧到罗汉床上,给盖上哆啰呢的毯子,指了丫头看着,眼见得天色不早,便带了丫头出来。
纪氏扶了琼珠的手,走到花园子,远远就见着澄哥儿玩闹,明沅就跟在身后看着,只觉得风吹面颊暖洋洋的带着香气,凭他亲妈是谁,把苗扶正了,他就长不歪。
纪氏双手搭在腹前,澄哥儿见着纪氏,大声喊娘,也不管风筝了,撒腿跑过来,到她跟前停下来,喘了气问:“甚个时候吃糖馒头?”明沅跟在后边咯咯笑。
回去时黄氏预备了一盒子礼:“原是想亲给送去的,亲家府里事儿多,便不叫你再忙一回了。”是一盒子青白团子,寒食饼寒食面,香椿芽拌面觔,嫩柳叶儿拌豆腐,总共八样寒食礼。
寒食就在两日后,颜家既不能出去踏青,又不能在家里办祭礼,防着大伯有个不好,连客人都不登门了,纪氏笑着谢大嫂体恤,眼儿一扫,大房的几个孩子都在了,只没瞧见头生的庶子,她知道关窍,也不点出来,叫丫头接了食盒子,坐车离了纪府。
大哥除开舜华,还有个儿子舜英,比嫡子要早生两年,已经八岁大了,黄氏前头生了女儿,到三岁上没了,妾室反而生了个壮实的哥儿,还是庶长子,她心里很有些不得劲儿。
是纪太夫人作主把这个哥儿抱到黄氏身边,说他能招子,也果然招了个儿子来,就是纪舜华,可既得了亲生子,前头这一个倒碍了眼。
一长三岁,做什么都先了一步,先一步开蒙先一步进学,连作文章都先了一步,两房里头纪舜英是最大的,往后娶亲生子也先一步,可不把嫡子死死压在了下边。
待黄氏那是有嫡庶之分,对太夫人来说却都是孙子,这一个还是独宠了三年的孙子,为着他能安心养在黄氏身边,生他那个姨娘,悄没声息的就没了,在永福寺里供了块长生牌位。
太夫人便是拉着纪氏的手这样劝她的:“你也别跟旁人比了,只看看你嫂子,摸了一手豹子,偏偏打成了别十,人都不说话,鬼还能说话不成,她却偏要分个亲疏出来,小节上头精明,大事却蠢成这样。”
纪氏便是不齿这位大嫂行事,她也没儿子,也把庶长子抱来养,心里未尝不曾存了能引子的心思。
可黄氏养活一个孩子,倒好似养活一只猫狗,疼他的时候放在心尖尖上宝爱,怀了身子立时把他扔到一边,还事事怕他争了先,狠不能按着他的头不叫他上进。
纪太夫人垂了眼帘叹息:“原想把英哥儿挪到我院里来,可还没张这个口,她就急的火烧眉毛了,罢了罢了,我还能活几年,只当睁眼瞎子,看不见罢了。”
可惜自然是真可惜的,可想要家宅安宁,却不得不睁只眼闭只眼,舍出个孩子去,这一屋子人的心就定了。
纪氏原来已是拿定了主意把澄哥儿过继了,如今看看他又犹疑起来,怕他觉得是自个儿不要他了,行到鼎香楼,叫人买了笼糖馒头,还是未蒸熟的,拿了竹屉带回家,自家灶上蒸出来,趁热吃。
纪氏见澄哥儿那大闹天宫的糖人没了,知道是叫纪舜华拿了去,澄哥儿自来大方,打小教他第一样就是不小气,知道是舜华开口要,也不说破,只到糖摊子前头,又给他买了一个。
还是自东府的边门进去的,换下艳色衣裳,馒头送到灶上去蒸,抱了两个孩子洗手擦脸,明潼坐镇家中,纪氏一回来,便先叫丈夫往后头来,把喜脉告诉了他。
颜连章立时就要去祠堂拜祖宗,叫纪氏一把拉住了:“哪里这样急,还不足三月呢,家里这模样儿,咱们哪能摆这个样子出来。”她这么说着,眼圈儿一红:“我还想,多留澄哥儿几日呢。”
梅氏哭功了得,颜顺章自来见不得她掉一滴泪,从小到大不曾跟人红过脸的,扯着脖子回绝了弟弟弟媳,颜丽章气的差点儿要跟哥哥扯起来,袁氏捂着心口哀叹,到没得挑了,这才想起颜连章房里两个庶子来。
张口要的,也还是澄哥儿,澄哥儿快六岁了,这样的孩子已是养住了,又是在纪氏身边养大的,规矩教养全都出挑,袁氏越想越觉着比大哥家的明陶更合适,她便当着颜连章的面,把那过继了也要叫爹叫娘的话说了一回。
没个王妃当姐姐,可还有一个盐道上的爹呢,袁氏见那头不成,立时就盘算起这头来,不跟她亲近怕个甚,自家丈夫也是过继来的,一抬出宗法来,还有什么亲疏。
她不到脚直,也不会把东西漏给儿子儿媳妇,他们就得扒着她,就跟如今她和颜丽章两个奉承着爹一个样儿!
颜连章因着同纪氏早早就商量定了,心知只有这个法子,脸上却作出不舍的模样来,到底是养了五年的,纪氏没想着贪他们的,却也开口定了条件。
不论澄哥儿过继之后,颜丽章生不生得出儿子来,江州那一片五百亩的水田连河塘,得归澄哥儿。
第32章 寒食桃花粥
这五百亩的水田,往后就是澄哥儿的,不论大房还有没有嫡子庶子生出来,澄哥儿就是嗣子了。
纪氏提的这一条,连颜连章都怔住了,先是一惊,再看她,眼神儿都软了几分,这却不是为了他们这一房要的,单单只为着澄哥儿。
“我知道这话说了,怕是没几个人信的,可我心里实是拿澄哥儿当作亲生,小叔子才多少年纪,两个人这样胡闹,往后便真无出了?”纪氏靠了软榻,缓缓吐出一口气儿来:“是大伯父急,可不是他们俩口子急,如今抱了过去,等再生了自家的孩儿,却把澄哥儿放到哪去?”
颜丽章跟袁氏两个,连个庶女都当眼睛珠子似的疼着,通房妾室再有了孩儿,不论是谁生的,总是颜丽章的血脉,若是个女儿便罢了,是个儿子,哪里还有澄哥儿站的地方。
“我们澄哥儿可不是他想要就要,不想要了再拱手送回来的。”当着丈夫不好说他至亲的长短,纪氏心里却是瞧不上袁氏这番作为的。
颜丽章跟袁氏两个难道不知明陶绝无可能过继,还是张口就点了他,一半儿是因为成王,一半儿是私心里还想要自个儿的孩子,哪里知道大伯睁眼儿等着,不到过继胸口这口暖气只不肯散。
颜连章也觉得这个小弟过份,听得纪氏这样说默许下回,回头三兄弟再谈过继事的时候,便把这条抛了出去。
颜连章这话一出口,不独颜丽章愣住了,连大哥颜顺章也傻了眼儿,早知道还有这个法子,他们不想过继哪里用这样闹,张口要东西便是,但凡三弟皱皱眉头,这事儿便黄了。
颜丽章跟袁氏两个倒抽一口冷气,他不似大哥二哥两个还当着官儿,除开公中分下来每年定额的银子,便只有大房那点水田丝棉的出息了,冷不丁分薄出去,怎么不肉疼。
袁氏更是张口就想回绝,她还巴望着能从纪氏那里抠一点来,她的嫁妆体己那样多,虽不是亲生,也养了这些时候,怎么也该给澄哥儿一点傍身,哪里知道她还狮子大开口了。
这事儿当场没谈成,颜连章除了帽子摆在搁架上头:“我看,这事儿还有得磨呢。”纪氏才要伸手接他的衣裳,就见他闪身避了:“你别沾身,我身上灰着呢。”
自个儿把衣裳往架子上挂了,洗干净手脸坐到小几边:“今儿吃用了甚?没两日就是寒食了,你如今吃不得冷的,叫她们支个小炉子。”
纪氏抿了嘴儿笑:“哪里就娇贵起来了。”
“可不娇贵,这可是我儿子。”他搓了手掌喜滋滋的模样让纪氏心头一喜,跟着又忧起来,想想六榕寺得的那只签,到底松了嘴角,心里暗暗祈愿,若这胎果然是男,便舍了钱财,给寺里的菩萨重塑金身。
到得寒食这一日,颜府三个院里俱不曾升灶,早膳了用了桃花粥,因着吃了冷食,纪氏便叫丫头带了澄哥儿明沅几个,往花园子里头打秋千去,也好松松筋骨,别叫冷食吃寒了胃。
原来府里年年放一日假的,丫头们或是牵钩或是抛草扎的彩球,能描会画的,便在鸡蛋上边画上吉祥纹样,主子出彩头,评哪个画的最好。
便不出去踏青,就在府里的大花园子里头也要乐上一日,灶上还要蒸青精饭,拌洋白糖分到各各房头,不拘是几等的丫头婆子都能饶一碗吃。
今岁这些俱不曾办,只各房门上挂了柳条编的环儿就算过了寒食节,采苓跟九红两个凑在一处,问厨房讨了蛋来,拿蓝料红料画了花,就摆在明沅窗子边:“叫姑娘乐一乐,可惜采茵姐姐不在,她回回都讨着彩头的。”
九红原在穗州并不曾这样过节,她画了鸡蛋,吃了满满一碗青精饭,这还不足,就着厚白糖,再添了一碗,采苓刮了脸皮笑她:“你不去放放裤带子,可别勒坏了。”
说的九红一张脸通红,还是采菽拿了一个小匣子出来:“这个拌糖虽好吃,多用了也积食呢,等会儿你撑着了,来吃个枣泥山楂丸消消食。”
府里虽有这样事,下边丫头的们总不相干,该乐的还是乐,只收敛着些,不敢过份,明沅去摇千秋,纪氏专挑了明潼的院子,那儿离北府最远,笑闹声传出不去。
原来只当大伯立时便要不好,府里处处都防着要办大事,时时紧绷着弦儿,可等得一日又一日,云板上头都落了一层灰,就是不曾响过。
连着永福寺玉皇观里的小沙弥小道士都来了好几回,可这事儿哪有定准的,只好拖着,防着立时要办道场却请不到人来,除开僧衣道衣,香蜡油米,又打点了许多银子出去。
那建了一半的坛,叫拿雨布遮起来,就怕叫清明雨一浇,便不得用了。扎好的纸人车马牛的,还有大小二十亭纸轿,俱都要收到库里,丧事的钱付出一半,竟是只等着正主儿下丧了。
府里别个人松散下来,睐姨娘却在落月阁里急得兜圈儿转,恨不得颜家大伯立时就不行了,到时候沣哥儿才能出头。
她不是不知纪氏开口要了五百亩水田的事,却觉得便是这样澄哥儿才不得过去,好处还该落在沣哥儿身上,抱着儿子直念佛,大字儿不识一个,也学着念起经来,还似模似样的买了黄纸来,念得一卷经,就往那黄纸上边点上个小红点儿。
明潼听见小丫头子来报说睐姨娘在房里念经,差点儿没喷出茶来,扯了嘴角“哧”笑一声,反手把茶盅儿搁在小几子上:“由着她去,多拜拜菩萨总归是好的。”
笑完了,她又垂了眼帘,掩去眼底三分讥屑,便是这样一个女人,她生的儿子竟还袭了这一房!若不是靠着娘的教养,凭着她自个儿能养出个什么东西来!
明潼掸掸指甲,抬头抻了抻衣裳,立起来推开窗扇,往楼下一瞧,澄哥儿明沅两个正一前一后的打秋千,她看了会子,觉着叫风吹得有些凉意,伸手紧紧领口,往北府一望,抿了抿嘴角。
上辈子伯祖父并没有死在这时候,明潼病入膏肓,手腕子连开口镯都嫌太空戴不得的时候,亲娘纪氏抛了颜面,跪在伯祖父的面前,求他把那一付寿木舍出来,让自己的女儿好歹在地下,舒坦些。
她身子支撑不住,人却是清醒的,为着这事儿,纪氏头一回扯了颜连章的袖子哭求“我这辈子只她一个,万事不求,只此一件,往后便叫我往庄头上住着,我也再没有二话。”
爹跟娘一道去求,伯祖父到底舍出了那付桃花洞,一层层的铺金盘锦的绸缎,全是纪氏亲手铺的,垫的厚厚实实。
明潼这辈子自进宫起,便没再穿过大红,纪氏请了十二个全福绣娘,为她绣一件大红装裹衣裳,绣了七彩祥云,葫芦、扇子、花篮、渔鼓、荷花、宝剑、洞箫、玉板,一溜儿暗八仙福禄八件儿。
绣的时候,还请了人念经,这些明潼俱都知道,她悠悠然睡去,再昏昏然醒转,才刚回来时,还想着,许是纪氏心诚,菩萨才许她再活一回。
这些事压得她喘息不得,自睁眼清醒,没一刻不想着这些过往,纪氏心宽,她不能宽,纪氏心软,她不能软。
再看一眼外头两个玩闹的小娃,明潼招了小篆过来:“把睐姨娘的用度,提一提,就比着姑娘们的来。”
小篆咬咬唇儿,一个字也不曾说,明潼指了匣子:“下月的下月再说,这个月的先拿我的银子补上。”
大篆听见没能忍住:“姑娘可不能再惯着她了,如今府里可都传遍了,再提她的月钱,她那眼孔都要顶到脑门上了。”
明潼挑挑眉头:“你使个巧,让安姑姑送去,总归她这一向,也不曾少跑动。”隔得几层花园子,也还是传的阖府皆知,这回不压着,便把这些不规矩摊到眼前,扯了面子,里子早已经烂到芯了。
明潼办了这桩事,便下得绣楼往纪氏那头去,见澄哥儿一头一脸汗,吩咐丫头拿大毛巾给他擦干净:“可不许再高了。”
澄哥儿一只手把着扶手,一只手腾空了招手,高声问她:“三姐姐,咱们放风筝罢!”
明潼赶紧住了步子:“你扶好了!”后头的小丫头不敢再用力,秋千慢下来,明潼上去就捏他的鼻子:“你胆儿肥了,就不怕摔下来?”
澄哥儿吐舌头,拿了细竹糊的小风筝才要放上天,琼玉寻过来告诉明潼,西边府里有喜事,明潼抬抬眉毛,知道这一向梅氏因着纪氏开口说那话,觉得她不曾真心给自家出过主意,很有些不来往的意思,只怕是纪氏叫自个往西边去探一探的,披上短斗蓬,叫丫头拿了绣花箩儿,一路往明蓁的揖秀楼去。
喜事原来是说成王身边的长随,送了礼盒子来。
无非是桃花粥青精饭这些,可宫里头送东西不会分两回,才送了飞燕饼来,隔了两日就又送粥饭,细一问才知道是成王叫人送来的,明潼回来给纪氏捶着肩:“倒是稀奇事。”
民间才有定了亲的男家女家互送节礼,在皇家还真没这个例,一并是分赐下来的,也没哪个再送一回,成王却特特吩咐了人送来,梅氏这些天好容易现了笑影儿。
“这是怎么说的。”连纪氏都觉得奇怪,颜家三男,两个当官,不过五品,便是颜连章在盐道里头,一个亲王还能用得着一个运判?
哪儿也不必着亲王亲自给这个体面,那些个王妃人家里头,还没有当官的,更没谁有这份殊荣了。
明潼拿了白玉小锤儿,她倒是知道上辈子成王还是亲王的时候,就跟大堂姐两个夫妻情深,坐上后位,别说六宫粉黛,宫里压根就没有旁的妃子,若不是颜明蓁身子骨实在差,根本就不必接了妹妹进去。
“除开寒食节礼,里头还有一只风筝。”颜明蓁只打开看了一眼就收了起来,还是明芃吵吵着要看,她也没拿出来,反是明芃,因着姐姐没依她,生了一场闷气。
纪氏一奇,成王怎么着也不该见过明蓁,心里转了一回念头,又笑起来:“倒是知礼的。”也没旁的好想了,都没相过面,只凭着订亲便送了礼盒来,在皇家人里怕是最讲“礼”字的一个了。
连太子妃的娘家,也没有这样的体面,太子妃家里头是平民,祖上三代只出过一个秀才,年纪倒是跟太子相配,宫里头还赐了钱粮下去,给太子妃家盖房子。
一溜儿亲王里头,便只有成王得了个在朝为官的妻家,怕是为着这一条才送了礼来,余下那些个只怕全没让这些天皇贵胄们瞧在眼里。
明潼听得母亲这一句,立时明白过来,不由失笑,她是按着自己知道的来揣摩,不免就想到了那上头去,便是往后再恩爱,如今也还是一面都不曾见过,哪里就有那许多的情情爱爱了。
“既那头送了来,咱们也不好失礼。”这是当亲戚走动呢,只当寻常民家,女方再添上两样送还回去。
“早还了礼了,大姐姐羞的不开门,大伯母回的礼。”明潼见纪氏拧眉,赶紧宽慰她:“是几个嬷嬷办的,娘赶紧松松心,这些个事儿再不许管了。”
纪氏反手握了明潼的手:“我省得,你才多大点子,老气横秋的。”这么一说颜家的女儿还真是都能当事,伸手摸了明潼的鬓发:“你太曾祖母念着你呢,隔两日,你去一回,也见见你表妹们。”
“我心里也挂着太曾祖母呢。”还有一桩事儿明潼没说,睐姨娘的娘家,在外头嚷嚷着就要当北边府里的家了,纪氏阖了眼帘,盖着毯子养精神,明潼手上使力给她松肩膀。
这事儿若是告诉了纪氏,她定然立时就要出手弹压,自家这个娘,行事还是太过方正,可这事儿还真不能就这么压下去,明潼想到上辈子,骨头都在发冷,澄哥儿是依仗,沣哥儿又是什么?
这一房的产业却不是那么容易肖想的,她看看纪氏白玉般无暇的脸,这一个弟弟,这辈子再别想中举。睐姨娘真能老实便罢,但凡有一点儿不规矩,颜家虽自来不曾有过,可一个纨绔哥儿,颜家也不是养活不起。
她还不曾开口,纪氏就先问道:“是你叫给睐姨娘提份例的?”
第33章 牛乳蛋
澄哥儿跟明沅两个上午玩了半日,早早在纪氏屋子里的碧纱橱里躺好,纪氏一句话不曾说完,跟澄哥儿挨着头将要睡着的明沅一个激灵,那点子睡意全跑光了,好容易忍着睁眼,屏住呼吸听明潼开口。
屋子里头静悄悄的,只听见这个嫡姐轻轻一声笑,落珠似的开了口,说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娘娘可记着,澄哥儿学走路?”
明沅不知所以,只知道那一声笑,笑的她牙齿打颤,明潼接着说:“他小时候是个急性儿,不会走,就先想跑,还不许别个扶了他,松了绳子儿叫他摔一下,往后他可敢撒过手?”
明沅听她说的大气都不敢出,走路摔一下顶多一个包,睐姨娘这样的叫摔一下,可不是破点儿皮就算完的。
“娘就是太稳了,稳得这些个姨娘不敢不老实,全都夹了尾巴装相,哪一个是真老实,哪一个是九转狐狸精托世,不抬照妖镜,怎么分辨得出来?”明潼说得这几句,好似说了再平常不过的话,抬手握了茶壶把儿,给纪氏添了一杯蜜水。
纪氏略皱皱眉头,看看女儿一张青葱小脸,思想起来并没有把这后宅里头的事露给她看,可女儿打小就聪明,见一知十,怕是窥到了端倪,怪不得她怀了这胎,明潼喜成这样。
她心里一酸,伸手摸了女儿的脸:“你这孩子,怎么说起这些来了?”到底还是委屈了女儿,可女人立世本就不易,那些放赖使刁的手段哪个不会,得个母大虫的名头,自个儿咽了苦果便罢,拖累的却是子女娘家。
纪氏抚了明潼的脸庞:“自你会开口说话,娘就知道,娘的大囡囡是个不俗的,可女人在世,不能不俗,守得贤名,才有好日子过。”
不是亲母女,哪里说得出这样的话来,纪氏这一句,却是把当女人的难处一言道尽了。她摸着女儿的眉毛,自明潼从宫里归家,便不再修饰,时候一长,倒长的比未修之前更加浓长了。
“你心里怕也是懂得这个道理的,若不然,又干什么修了眉毛去。”纪氏长叹一声,明潼见她说破,抬了脸儿,目光一片莹然:“娘,为甚男儿在世就能三妻四妾,女人家就该循规蹈矩?”
纪氏无话答她,一室静默,隔得半晌,明潼说道:“旁的便罢了,睐姨娘这番不跌跟头,我再不服气。”
母女两个这番私房话,一字不落的听进明沅耳里,她紧紧手指,古往今来,哪个时代都不容易,便是千年后,女人过得也比男人艰难的多。
她想到沣哥儿嫩生生的脸蛋儿,翘着粉红指尖尖的小手指头,睡梦里还咧着小嘴儿乐呵呵的笑,就算罚了睐姨娘,也只盼着别沣哥儿出手。
明沅知道什么是捧杀,可她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明潼这个局,怕是从穗州回来前就已经想好了的。
怪不得这么给她脸,给她大院子不算,屋子里那许多好东西,还肯让睐姨娘抱了自个儿回去试衣裳,又是给她送东西,又是给她送钱,等的怕就是她翘起尾巴来。
明沅早就知道一些,原来只当是纪氏授意的,可听这母女俩说话,竟是明潼做的事,她心里吃惊,身子又不敢动,不知不觉用足了力气,等她觉得胸口气闷,这才发觉自己浑身紧张,两只手紧紧握成拳头。
但凡不太傻的,怕是都能瞧得出这份意思来,可偏偏睐姨娘真的这样傻,连安姨娘跟张姨娘都躲在自个儿屋子里头不出来惹事,她还真当这样的好事能落到她的头上。
安姨娘自不必说,明湘一回老宅就“病”了,躺在屋里整日不出门,连安姨娘也借了女儿的病,央求着免了她的请安,“一心”照顾女儿。
张姨娘怕是在看风向,等明洛往上房来了几日,也跟着着了风寒,两个都叫拘在屋子里头躲病。
明沅原来说要去探病的,她生病的时候,就是隔着帘子,几个姐姐也都来看过她,纪氏却挥手就免了,说是怕她过了病气来。
这两个姨娘怕是在纪氏手底下讨生活久了,也懂得眉眼儿高低,偏偏睐姨娘不知好坏,非要往那枪口上撞。
明沅来的地方有句流行的话叫不作不死,可不就是这么个理儿,若是她老老实实的,不打那个嗣子位子的主意,纪氏如今哪里空得出手去教训她。
明沅的心思拐到拿银子收卖人心给纪氏下毒上,接着又赶紧摇头,这可不是她看的那些脑残电视剧,那给明潼给睐姨娘钱又是因为什么呢?收买人心?
她半个能倾诉的人也没有,不能说不能动,身边连个贴心的丫头都没有,更不必说警告睐姨娘一声,让她收敛些,不论怎么样,沣哥儿总是无辜的。
明沅满心猜测,后面几日连饭都少吃,正逢着吃三天寒食,纪氏见她没胃口,摸了她的面颊:“小儿家哪里作得怪,才少用几顿,立时就瘦了,叫灶上给炖个奶鸡蛋来。”
像是炖蛋,可里面放的不是水,是牛乳子,还加了糖,炖的嫩嫩的甜甜的,纪氏看着明沅吃了,点头道:“这才是,便是厨房里头不变通,你们就不会变通了?”
又吩咐了日日给她炖一个当点心吃,连着明湘明洛那里也一并得了,当嫡母,她是再挑不出错来了。
明沅自问要是换成自己,肯定没她这么大度,这等于是养着小三的孩子,还养的这么细心,不吃了不喝了,穿多穿少,她都要关心。
她抬眼看看纪氏,她知道纪氏不容易,可睐姨娘也是叫亲妈给卖了的,不过是个蠢人,短视肤浅,联手挖了坟,她不会不跳,怕是跳进去摔破了头,也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掉进来的。
明沅低了头不敢说话,等到夜里喜姑姑哄她睡觉时,也觉出她的低落来:“姑娘愁什么?”小人儿一天都不曾笑,喜姑姑拍了她的背哄她:“可是肚里吃了冷食不惯,等明儿就好了。”三天寒食,到后日便能吃热食了。
明沅胸口这口浊气吐不出来,她在正院里头出去不去,睐姨娘竟也借口沣哥儿夜里睡不实,夜夜闹觉不往上房来请安,便是想要警示她,也无法可想。
战战兢兢时刻等着另一只鞋子落地,她还当要再等很久,哪里知道没出一天,睐姨娘那里,真的闹了起来。
寒食节自来就有送节礼的,安姨娘家里送了枣泥青团子来,她还往纪氏的上房送了些来,张姨娘本地没亲戚,也花了银钱叫厨房造了些寒食饼分送。
睐姨娘的亲娘江婆子却没带礼盒,而是带了个本家姨妈进来府里,说是姨妈,进门却不知道低头,眼睛闪闪烁烁四处看。
二门上的婆子眼睛尖,看见人过去,嘴里就嘟嘟起来:“那不是前门烧香的师婆子,怎么往咱家来了。”
等睐姨娘的落月阁里飘出香来,下人就报到了上房,不独纪氏明潼在,连颜连章都在,纪氏还训斥一句:“便是有些烟也罢了,沣哥儿那头还有奶妈子,总不好叫她吃了冷的。”
等听见说仿佛有个师婆子进得二门来,颜连章立时皱了眉头,他自来厌恶这些,纪氏见他皱眉,半含着宽慰:“着人叫她收拾便是了。”
不一会子被派去的婆子却急慌慌回来了,说里头在烧符,纪氏慢了一步扶着腰撑起来,颜连章已是按住了她,自己迈步往落月阁去。
纪氏见他出去,立时松开扶腰的手,她兀自不信睐姨娘能有这样大的胆儿,不过放开了手去,她竟能做下这事来。
明潼这网撒下去这样久,再不捞,鱼就该跑了,到底紧紧手指尖,眼睛一扫,安姑姑一个激灵,迈了腿儿跟上前,过得会子她又跑进来,附在纪氏耳边说了好长一段话。
明沅捏着个彩蝶风筝,把那细竹骨儿都给捏弯了,纪氏只眉毛动了动,靠了锦绣垫枕:“既处置便罢了,多收拾些东西送了去,老爷在气头上呢,晚着些再把她接回来吧。”
索性不是蠢到了家,颜连章赶过去的时候,那个师婆一口把烧的符全吞进肚里,颜连章只翻出些符灰来,都烧成了灰自然作不得明证,睐姨娘抖着身子哭,还是江婆子,拉着她跪到地下,哭说沣哥儿夜里常常惊哭,恐是清明开了鬼门,这才烧道小儿灵符,让他夜里睡得安稳些。
纪氏听见这样说,便知道颜连章是信了七八成了,只怕他怎么也想不到,睐姨娘烧符是为着做甚。纪氏忍得半晌,缓缓吐出一口气来,烧小儿灵符?哪个女人会信!也只有男人,才真当成一回事了。
睐姨娘又要院子又把沣哥儿抬起来说往后就要当嗣子,一样传到颜连章耳朵里,无知妇人信些旁门左道尚可,说这些话就是心大了,这才发落了她,打发她到庄子上去。
等颜连章气冲冲的回来,明沅立时埋了头,把一地的小家具一件件摆放起来,这里添一个花木绣墩,那边添一个衣裳架子,认认真真的玩起办家家来,发落到庄子上去,让她松一口气,既没打也没骂,却不知道沣哥儿怎么办,纪氏绝对不会让沣哥儿也一起跟了去。
颜连章气的捶桌:“我看,把沣哥儿先放到安氏那儿养些时候,往后的往后再说!”纪氏眉梢都没动一下:“这是怎的了,老爷生这样大的气。”
颜连章摆摆手:“我晓得你精神浅,无力约束她,这么个祸头子不能摆在家里,今儿是烧符,明儿还不打小人?在穗州旁的没学着,倒学了这个!”
“叫她思过三个月罢。”纪氏伸手给颜连章倒了杯茶:“老爷也不必气,风气所致,她能有多大见识,我看往后便是年节,这些个妾室的亲眷也少进宅子为好,好好的,倒给教唆坏了。”
颜连章点头应承,才要说话,小厮运来在外头报说三老爷请了他去,他也不戴帽子了,走时还说一句:“且幸没叫北边知道,这俩口子不定说出什么魔怔的话来。”
纪氏面上带笑:“老爷辛苦,我娘送了鲥鱼来,夜里我亲手做鲥鱼脍索面罢。”颜连章听她这般说,气儿消了大半:“不必你动手,总归腥气,叫灶上人做了便是。”
纪氏一路送到大门边,眼看着丈夫出了垂花门,这才转过身来,瞬时收了脸上的笑意,冷冷打量了安姑姑一回,安姑姑心知不好,腆了脸笑起来,见纪氏一抬手,赶紧着上去扶,她却把手放在琼珠胳膊上。
安姑姑一下落了空,这回却是实在打实的慌了神,半弯了腰跟在纪氏身后,一脸尴尬笑意:“太太,这我真是不知。”
纪氏才刚收住的笑脸,又扬了起来:“除了安姨娘,后院也确没个妥当人了,只明湘病着,怕不好挪过去吧。”
纪氏话音才落,安姑姑咧了嘴道:“不碍不碍,昨儿去看四姑娘,还说已是大安了。”这样的好事,再不能落空,纪氏点点头:“那好,你再跑一趟,把这事儿同她分说一回罢。”
安姑姑恨不得生了翅膀赶紧飞到侄女儿那里,把这好事告诉她,一面笑一面退出去,在院里的廊道上还能持得住,等到垂花门,拎了裙角出去,一路抑不住的笑着往安姨娘那儿去了。
第34章 豆腐肉靡饼
等寒食都过得十多日了,过继还不曾有个名目,两家人自五百亩水田扯到三百亩,袁氏心疼的直抽气儿,颜丽章往常说些万般皆下品的话,真等事儿摊到了头上,袁氏把那五百亩水田一年的出息摊给他看了,他立时就不再言语了。
他淘换的那些刻本善本,名家字画,折扇雕件,茶壶鼻烟壶,哪一样不求名家手笔,这般花销,去掉这些银子,还真是撑不起来。
两家为着这事起了纠葛,袁氏一手把事儿接了过去,也不要纪氏再帮着管事了,话说的硬绑绑,半点软和劲都没有。
纪氏身上困乏,这些个事原就是明潼在打理,如今甩了手反而得了清闲。连着颜顺章家,也因为过继两边都疏远了。
颜家大伯的身子却一日比一日好起来了,还没到月半,就能靠坐起来,喝了一碗桃花粥,又吃了两块豆腐肉靡饼儿。
颜丽章立时歇了过继的心,袁氏更是话里话外都是爹爹是个有福的,往后还能亲眼看着孙孙生出来,这么一挤兑,梅氏倒又跟纪氏亲近起来,两家一道远了袁氏。
纪氏只笑不说话,着手打点起行装来,她自家这回便不再回穗州了,只送了颜连章去,等点起跟着过去侍候的姨娘时,这才发觉后院里头无人可用了。
只余下一个张姨娘,她才听说颜连章要回穗州,纪氏并不跟着,明洛的“病”立时就好了,第二日便能往上房请安去了。
明洛在房里听的多了,到明沅屋子里坐时,便半真半假的抱怨,把张姨娘那付神态学了个十足:“又该坐船,晕人的很呢。”
一屋里站着的都知道她得意,澄哥儿没听出来兀自羡慕,坐大船总是好玩的,明沅也不跟个小姑娘计较只道:“我最爱吃烧鸡,五姐姐去了给我送回过罢。”
只明湘一个,坐着默不吭声,明洛自家得了好,这才想起跟她最亲近的明湘来,扯扯她的袖子:“你要甚?我也给你带。”
明湘思量了半日,心里并不想要什么,却还是开口:“五妹妹给我带些彩绣帕子回来吧,我喜欢那上边的花样。”因着靠海,穗州出的绣品花色艳丽花形硕大,如今上房里铺的织毯子就是穗州出产的。
明洛一一应了,还抬手点着明沅,她自来嫉妒明沅抱到上房来有享不尽的好东西,还跟着纪氏去了外家,这回自个儿得着好了,便拿话儿刺她:“小吃货,只晓得要吃的,那烧鸡便带回来也坏了。”
澄哥儿立时护着明沅:“我们吃鼎香楼的鸡,拿荷叶儿包的!”这番官司叫丫头作笑谈告诉了纪氏,夜里用饭,果然一院儿得了一只烧鸡,张姨娘第二日来请安就些讪讪的。
纪氏也不点出来,又叮嘱她:“去了那边小心侍候着老爷。”
颜连章不等这些事情办妥就急急上路,张姨娘春风得意,她想不到的,纪氏却得想到了:“姐儿才进了学,去了穗州也不能搁下来,我写了信给运判夫人,请她看看哪家有学馆,功课可不能松了。”
张姨娘全不当一回子事儿,可纪氏开了口,她也老老实实应了,心里却算盘着,怎么趁着这一回再怀上一胎,若能生下个儿子来,睐姨娘可还拿个什么乔。
纪氏只看她的脸就知道她心里在思量什么,心头一哂,吩咐了许多事项,总归穗州宅子里头有人留守,大规矩不错了谱就是,心里思量一回,把身边的安姑姑派给了张姨娘:“你跟着我久了,跟了去我也放心。”
安姑姑知道这是纪氏要看着张姨娘的意思,实则不必她说,既点着了她,她也得把张姨娘看的牢牢的,自家的侄女儿好容易养了个哥儿在跟前,除开太太,她就是后院里头一个头脸面的姨娘了,往后若是沣哥儿跟她亲,还记得什么亲娘,再不能叫张姨娘抢了先儿。
她这里领会了,纪氏便又让她管帐,等卸任回来,再来报帐,若是管得好了,便把那头的庄子也一并交给她管。
这便似一根胡萝卜吊在驴子眼门前,安姑姑喜不自禁:“太太放一百二十个心,再没什么不妥帖的。”
一家子人,便是之前有纷争,颜连章走的时候也还出来相送,连颜明蓁都出来了,一路把颜连章送到府门口。
马车将将走远,袁氏便回转身子,连日不见,今儿忽的带了笑:“二嫂子借一步说话。”梅氏听了只当不闻,跟颜顺章两个,慢悠悠并肩回去,行得一半儿,颜顺章还折了一枝柳送到她手上,叫梅氏嗔了一句,一把抛得远了,传过来零星半句:“我可不同老爷折柳。”
袁氏不懂这折柳的缘故,只觉得梅氏矫情,纪氏却莞尔一笑,不知说这个大嫂什么好,可颜顺章却受用的很,一路扶了她的手往西府去了。
纪氏有意压着消息,她得孕一事,便只贴身侍候的知道,连安姑姑也指使得她不及察觉,对丈夫只说是怕三月不到,胎还不稳,不敢往外去说。
因着颜大伯身子好了,算是府里一件喜事,原来明蓁叫赐婚成王不曾宴请的亲戚,也跟着请了起来,各处的回礼也能扎了彩绸送出去。
僧道用不着了,阴阳先生却不能放,相看了日子,把那些扎得的纸马纸人一并化了去,算是做一场公德。
这下袁氏便觉出苦头来,那订了的东西,却有一半儿还不曾会过钞的,原是纪氏料理这些,银子也是她先垫付的,等袁氏自家伸手揽过来,明潼便把帐册一并送了去,开口就是让袁氏还银子。
各项幡亭扎纸,鼓手细乐,七七八八加上去,丧事没办,银子却去了五六百两,她便是为着这事儿,才来找的纪氏,若是人真没了,那各家总要出一点,如今人好好的,便没有叫隔房的侄子出钱的道理了,袁氏来寻她,是想压压价。
纪氏只看她笑,就知道准没好事,她一开口,纪氏就先拿话堵了:“可是帐目不对?叫人重算了便是,总归采买了来都有定数的。”
袁氏抽抽嘴角没能开得出口,她还想着那三百亩水田的事,气哼哼回去了,除开送来一匣银子,又叫了人牙子进来。
人牙子是老做袁氏生意的,一听见叫就知道府里又要买人了,换了干净衣裳,一溜儿领了三个姑娘进来,一个是家里六个兄弟,只她一个妹妹,男丁兴旺;一个是肉头鼻子大屁股,还有一个看着细条条的,竟是被人收用过的。
那婆子腆了脸笑:“不怕太太打我的脸,这一个,可是连着两胎都是儿子。”当着袁氏的面伸了两个指头出来。
袁氏看着她就跟看着聚宝盆似的,那小门小户口的租个妾也是寻常,妾是用来生养的,孩子却是自家的,可颜丽章那个性子……叹口气咬牙给回了,只把另两个留下来,打扫了房子给她们住,又往公中报了两个通房丫头的月例。
这底下的暗潮拍不到明沅身上,她知道睐姨娘被打发去庄子,一颗心总算定下来,不管纪氏怎么处罚姨娘,跟她和跟沣哥儿都沾不着边。
睐姨娘去了城郊的庄子,她再不必担心她犯蠢做傻事,也不必担心当了炮灰,沣哥儿抱给安姨娘养了,她竟还能常常见见这个弟弟了!
安姨娘得了这桩差事,诚惶诚恐的跑来跟纪氏告罪,直言怕自个儿带不好孩子,话里话外都是不是亲妈,不敢担责任的意思。
纪氏一句话就把她堵住了:“你怎么养的湘丫头,便怎么养沣哥儿。”大有不再把孩子还给睐姨娘的意味。
这一句话安姨娘听了,立时就品出深意来,她养明湘,可不就是事事老实,绝不掐尖不争先,避开上房孩子们的风头,说不得往后明湘还更退在明沅身后,听见这一句,把牙一咬,应下了。
她心里是感激纪氏的,若不是那一匣珠子并两块红宝,唯一的弟弟可不就给要债的揪到官府去了,到时候少不脱有一场皮肉苦,弟弟是她从小看到大的,能当半个妈,怎么忍心叫他吃这苦头。
得了好处自然矮人一头,按了这烫手的山芋,当天就把院子给清干净了,她那院落本就取净,小小一处院子,只两间正屋,便让明湘跟她住在一处,让养娘带了沣哥儿住在西屋里头。
抱到了安姨娘那里,便是纪氏也不再阻着明沅去看弟弟了,沣哥儿六个多月,正是练习翻身的时候,还叫安姨娘把他抱到上房来,就放在榻上,看着他一边身子使力,想翻身就是翻不过去的可乐模样儿。
澄哥儿对多了个弟弟很是新奇,他当然知道家里还有一个男孩儿,可上回抱到上房来,沣哥儿连眼睛都没张开来,他看得一会子便觉得无趣,这回却是又能啊啊的叫唤,又能抬头,还会流着口水冲人笑。
他一向是最小的男孩儿,有了个更小的弟弟,比明沅还更看顾他,见他怎么也翻不过身来,自个儿急的在罗汉床边跑来跑去,见着沣哥儿使力就提着气,看见沣哥儿泄了劲儿,他也跟着泄气,还扒了纪氏问:“娘,弟弟怎么会翻身呀?”
纪氏见他这般模样儿,心头一动,笑着点点他的鼻子:“你也是这时候会翻的身,等他腿脚再有力道些,到时候一气儿就能翻身了。”
澄哥儿觉得弟弟有意思,倒把明沅这个玩伴放在脑后,两个人一道看沣哥儿出洋相,一会儿是睡觉的时候吐泡泡了,一会儿是眼睛盯着窗户纸上的虫子一动都不动,吸着手指头巴哒巴哒流口水。
澄哥儿看着他看着个小宠物似的,摸他头上细细软软的毛,捏他的手指头,还仔细看了他的脚,见他蹬腿,像模像样的夸奖:“真有劲儿。”口吻同纪家老太太夸奖他一个模样。
纪氏因着这回澄哥儿留在身边,半是欢喜半是忧虑,往后总要生男孩,还不如叫他现在就知道什么是弟弟,略引导了两句,澄哥儿立时就懂得了。
他碗里的蜜水,偷摸着沾在筷子上给沣哥儿吃,沣哥儿除了人奶米粥糊糊之类哪里吃过旁的,一碰那蜜水,眼睛都亮起来,嘴巴直抿,逗得澄哥儿直笑。
明沅拿着小碗喂牛奶炖蛋给他吃,一小勺子一小勺子的送进口里,沣哥儿吃的不肯放口,扯了勺子往后拖,把采薇唬了一跳。
明湘竟也对这个弟弟非常友爱,明沅原来从不曾提过,现在还敢把自己的东西送给他,明潼那匣子玉雕的小马小兔子就叫她拿了给沣哥儿玩,还告诉彩屏:“不许他咬。”
明沅是真心希望沣哥儿就这么长大,连喜姑姑都背了人说,到底是一母同胞的,沣哥儿闹起来,明沅就细细拍他,怕他吵着纪氏,还给他唱歌谣。
纪氏看在眼里,却不曾当一回事,如今是还小,等再大些,自然知道那是她亲弟弟,也没甚好瞒着的,庶出女儿守着本份便是了。
她心里是拿这个庶子作笺子,养了澄哥儿这些年,绝不想生下孩子来就跟她生份了,如今先教澄哥儿怎么对待弟弟,往后真有弟弟,自然能分出远近亲疏来。
第35章 柳芽拌豆腐
家里走了个男人,后宅竟安稳起来,明沅每日还只写大字读书,跟着澄哥儿两个下下棋,再跟明湘一道打两个结子,日子竟是从没有过的安闲。
一家里头没了男人就没有纷争的源头,睐姨娘发在庄上,张姨娘跟去了穗州,安姨娘只小心谨慎,日日往上房来,每日里精心照顾着沣哥儿,连着他多用半碗米浆糊糊,都要当喜事告诉给纪氏听。
明沅给澄哥儿打得那个刀币双钱结,又换了模样给沣哥儿也打了一个,大红色的丝绦最引他的注意,摆在眼前伸着两只手不住去勾。
明湘先还很喜欢这个弟弟,她跟安姨娘的小院儿里头一回有了生气,往后便时常青灰着眼睛,串着丝绳子就止不住打起瞌睡来。
连安姨娘也跟着精神不济,有一回请安竟在纪氏的面前打了哈欠,羞红了一张脸,拿帕子掩了口,纪氏也只笑一笑:“可是哥儿夜里闹觉了?”
安姨娘半垂了头,柔声道:“想是哥儿才换了地方,还没睡惯了,等多过些日子便宜好了。”夜夜这么闹,她也着急,还特意给奶妈子塞了银子打点,这才问出来,睐姨娘是把这个儿子贴身带着睡觉的。
便是奶娘也不知道怎么带他,安姨娘没得法子,每每一哭,就要抱起来颠,屋子里几个丫头婆子跟着转儿,夜里还要点起灯来给沣哥儿看稀奇,剪得许多花纸在他眼前晃,好叫他不哭。
孩子既交给了安姨娘带,她便得带好了,连着自个儿的女儿都摆在后边,明湘一向老实,觉着委屈也不说,还是明沅发觉,她这些日子不再像过去似的一得闲就抱沣哥儿玩了。
小姑娘觉得叫沣哥儿抢了娘去,嘴上不说,却瞒在心里,澄哥儿几个逗弟弟翻身,她便在一旁笑看着,不再伸手了。
明沅没法子,沣哥儿算是她的亲弟弟,跟明湘却只一半血缘,便是亲生的还要吃醋妒嫉,冷不丁抱到安姨娘院子里头,抢走全部注意力,她怎么会高兴得起来,只好等日子长些,再慢慢磨合。
既是长久住在金陵了,纪氏便在东府里设学馆,让几个孩子一并上学去,年纪小些的还读蒙学,明潼却该正正经经学学琴棋书画了。
纪氏听说她在宫里学的那些,会玩,还得玩出花样来,私心里一忖,果然便是这样,梅氏为着什么得颜顺章这么些年的独宠,还不是因着投他所好,两个一处有说不完的话,做不完的事,心思还怎么拐到别人身上去。
她原想着既是一道开馆了,不如就一并学了,几个孩子凑在一处,等去问了梅氏,这才知道,她是有意把明芃跟明陶两个送到梅家去的,颜顺章已应了。
若不是明蓁要管着家事,自她小时也该去,纪氏听了她的话,半晌没言语,回来了就摇头,这哪里是个当娘的。
老太太在时,有老太太当家,老太太不行了,又赶着纪氏进门,等纪氏跟着外放,女儿又立了起来,梅氏这一辈子,怕是自小到大都不曾吃过苦头。
当着别人都不能论人长短,还只有跟明潼抱怨两句:“世上除了你伯娘这样的,再没人能伤春悲秋了。”苦的痛的太少了,自然一片心思都用在闲情上,落花落叶子都伤心弹泪,将近三十还跟个闺中女儿似的。
纪氏摇摇头:“倒不知道你大堂姐似了谁?”一双爹娘全都目不睹俗事,手不碰俗务,却能教出个样样都挑不出错来的女儿,西边府里,却是明蓁自个儿在备嫁妆。
纪氏一是不想管,二是不好越过亲爹娘伸这个手,也不知道明蓁心里存了多少委屈,还是明潼日日都去看她,见她不得要领,这才来告诉纪氏:“娘娘且不知道,大伯娘连这些个都叫姐姐去备,她自个儿竟似没出过嫁似的。”
梅氏身边也有老仆,可原来出嫁时就择得年纪大资格老的稳妥人,到梅氏都三十了,可不全告了老,明蓁身边竟一个能帮衬都无。
明潼这一句说的纪氏嗔她一眼:“可不许背后这么说长辈。”嘴里这么教训,却半点没有斥责她的意思,想想明蓁确是可怜,可这话说出去又有谁信。
父母双全,还恩爱如斯,又是嫡长女,还配了当王妃,可颜明蓁的日子打小便不好过,梅氏说的好听是有风骨有文才,那得分摆在什么地方看。
在陇西别个会赞一句到底是梅家出来的,可在金陵,在颜府里头,便是下人也要说,这个主母不庄重。
不识柴米油盐价钱贵贱,却能说出二十八种赏梅花的绝佳意味,一付多愁多思的模样,拿出来怎么立得住,连纪氏初嫁进门来,也觉着梅家把女儿给教坏了。
若不是万幸碰上颜顺章,这付模样在后宅里头怕是叫吃的骨头渣子都不剩了。纪氏不愿管这事,明潼却想让大堂姐念着纪氏的好,摸了良心说,颜明蓁是个念旧情的人,得了她的情宜,往后他们这一支才能跟着沾光。
纪氏听明潼说的可怜,叹了口气:“能怎么着?我一个婶娘,还能插手她的房里事?”明潼挽了她胳膊:“哪里用娘亲自过去,挑个嬷嬷去就是了,总归我每日里都要去看堂姐姐的,私下里把这事儿办了,她无人帮衬,外头来的,总不贴心。”
纪氏叫她说动了,思量一回,还是只有喜姑姑,乐姑姑为人方正,平姑姑只管着食事,如今去还用不着,等把嫁妆点出来,再捎带手的,教她怎么管厨房,厨房库房扎进了口袋,一府里的事也就错不了了,旁的也只能看她的造化。
喜姑姑却是带了明沅一道去的,别个都进学,只她还不到年纪,连明潼都要学一上午的琴书,沣哥儿还是娃娃,大家一道散了这才逗她,明沅一个人,只能在院子里看着九红摘柳芽儿。
九红生在穗州,自寒食吃了一回嫩柳芽儿拌豆腐,算是开了眼界,她在穗州自来不曾吃过这东西,哪里知道嫩柳芽儿淖过水跟秋油拌了豆腐竟是这般好味。
穗州自立春始便要插秧苗了,到得寒食柳叶儿都长老了,哪里还能入口,九红原来在穗州时,明沅房里的丫头便只她早早就换了春衫,等船往金陵来,离得愈近,她越是缩着发抖,还借了采苓的薄袄子穿在身上。
明沅早上写了三张大字,抱了皮球在廊下海棠花荫下面拍皮球,嘴里还数着数,闺秀能活动的项目少的可怜,拍皮球跟跳百索这两样,再不能丢。
九红折得一竹箩儿柳芽芽,捧在手里过来,采菽见了她就笑,采苓口快,刮了脸皮问她:“那外头的柳树儿都叫你摘秃了吧。”
九红红了一张脸,笑嘻嘻的撸了腕子:“我把这个送到厨房里去,中午还吃拌豆腐。”采苓咯咯笑个不住:“这许多,便是再吃一旬日都足够了,不如晒干了泡茶喝。”
明沅还从来没喝过柳叶茶,她们说起来却寻常,清热解疹的东西,还有生了痦子拿柳叶来贴的,几个丫头正说着,喜姑姑自里边出来,到了她往揖绣楼去的时候了。
对外只说是对帐,颜明蓁晓得纪氏的顾忌,却不能埋怨母亲,也帮着遮掩,明沅初两日只当是真个对帐,如今也明白过来了,她把皮球递给采薇,急巴巴的赶了两步:“我也去玩。”
明潼是知道明蓁要当皇后,明沅却只认准了这个大堂姐往后会是王妃,现在跟她打好关系,年纪上头不可能知心知意,起码也能留几份香火情,真的在古代生活了,才知道什么是宗族,什么是亲戚。
那句打断骨头连着筋,半点也没错,过去两家不来往,那就真的断个干净,可在这里,便没有“断了来往”这一说,一家子出来的,那就是一家人。
喜姑姑原没想到带明沅去,听见她这话略一思量,也抱了一样心思,牵了明沅,高了声儿道:“好,便带着六姑娘走走。”
纪氏在内室里分明听见了,也只当寻常,一个往后发在封地的王妃,名头是好听了,除非颜连章往成王封地当官儿,别个再不能借着他的势,何况明沅还这样小,哪里能知道这些,当真是去玩的。
明沅还是头一回到西府来,往常她只去过几回北边府里,还是为着去给伯祖父请安的,纪氏带了她们去了几回,袁氏的脸上就不好看了,伯祖父特别喜欢澄哥儿。
澄哥儿叫纪氏养得很好,见着伯祖父也不怵,他一问功课,澄哥儿便兴兴头头的要把自己写的字给他看,颜老太爷伸手就把他抱到身上,澄哥儿长得实,他还使不上力,最后是澄哥儿自个爬上他膝盖的。
袁氏立在一边,脸都绿了,出来很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纪氏沉了脸,斜她一眼,再没带澄哥儿去过,反倒是伯祖父一直念着澄哥儿,时时叫了他过去玩耍。
袁氏再不甘愿,也不能违了他的意思,只回回来都挂了脸,澄哥儿自家也觉这个婶娘不喜欢他,有一回扒了伯祖父告诉他,他以后都不来,把老人家气的不轻,提溜了儿子痛骂一场。
袁氏生受了,却觉得是纪氏使的坏,还说甚个小人儿哪里懂得眉高眼低的,必是纪氏教唆了他,两房更是能不来往,便不来往了。
明沅只当东府的花园已经很好,哪里知道西府更是了得,绿漆大门上边悬着一块匾,刻了“吾爱庐”三个字,再往前走,先见着叠石幛山,待转过刻了叠云堆雪的假山石,便是一幢两层高的大楼。
东边府里这就是回事堂了,这儿却是读书厅,里边摆了三张花梨木的大案,摆着笔墨纸砚,喜姑姑抱了明沅指点着:“那是堂姐堂兄读书的地方。”
倒是好风景,外边就是假山石群,里头看着还能过人,两边花石小道,再往前走就是一处湖,一南一北相对,一个观鱼槛,一个听琴轩,喜姑姑见有丫头守着,隐隐还能听见琴声,便住了步子。
既带了明沅原是该拜见大伯大伯母的,可这两个的规矩古怪,一个坐在观鱼槛里谈琴,一个在听琴轩里头应和,实不好上前去,便绕了隔墙小路,一路往揖绣楼去了。
那头由着宫人守了,喜姑姑拍拍明沅的背:“姑娘见着大姑娘,可得好好行礼。”便是她不说,明沅自个儿也知道,点点头,摸了自个儿荷包上的结子道:“我把这个送给大堂姐。”
喜姑姑抿了嘴儿笑,进得院中,步子便放缓了,几个丫头见她还抱了个穿大红销金衣裳的女娃儿,知道是养在上房的六姑娘,因着年小并不请安,只低声问好,迈过抄手游廊,早有朱衣在那儿侯着,她看见明沅先是一怔,尔后又笑:“六姑娘来了。”
颜明蓁持了书卷靠在窗边,喜姑姑进去先放下明沅给她行礼,颜明蓁闪身受了半礼,明沅赶紧抱了手躬身:“大姐姐好。”
颜明蓁看见明沅翘翘嘴角,放下书卷,冲她招了招手:“这是六妹妹吧,快过来。”
第36章 酥油泡螺
明沅在颜明蓁里见识到了甚个叫皇家气象,明蓁既是定下的成王妃了,又因着年少,给派了四个教养嬷嬷来,到及笄成婚,还有两年,这四个嬷嬷便是要将她在这两年里头,教出一身气派来。
宫嬷嬷还道:“姑娘的规矩本就是好的,可别怨咱们腆了老脸指谪姑娘是鸡蛋里头挑骨头,只往后姑娘同王爷成了婚,总要在宫里住个一年半载的,到时候便知道这些东西能派大用场了。”一面说一面脸上带笑,话虽说的软和,意思却再明白不过,还是得从头学起。
圣人喜欢了你,便把你留在身边,不喜欢你,便把你赶到天边儿,可圣人连太子都不喜欢,成王这样既不长又不嫡的,更不必说了。
这可有好也有坏,不必跟太子妃似的,看元贵妃这个庶母的脸色,每日里战战兢兢,唯恐什么地方做的不到,惹恼了她,叫她往圣人跟前上眼药。
明蓁最多只须忍得她一年,这一年里头挑不出错来,等往封地去,在那地界还不是由着成王横了走。
“谢嬷嬷们的教导还不及,哪里还能埋怨,宫中规矩大,我也怕往后叫人挑了不是呢。”那个“人”,不必说就是元贵妃。
太子妃才刚进门,连张皇后也放宽了她,总归是新媳妇,有些事儿得慢慢学,元贵妃却端了架子,已是在清明祭祀的时候申斥过她一回了。
这些个消息也只在内里流传,嬷嬷们积年呆在宫中,眼见得多了,那一位的性子揣摩的很是明白,那是无事也要搅三分的,原来是宠妃便还罢了,左右没生下孩儿来,挨得十几年,那别个有子的妃嫔都能由着儿子接到封地上去,再不济还有女儿帮衬,元贵妃有什么?
哪知道她竟能生出儿子来!这消息一出,阖宫上下怕只有圣人一个高兴的,元贵妃一系烧香拜佛,剩下的那三宫六院,便是夜里也叫惊醒了,从此可再没指望,便是张皇后也晓得若皇帝不早早死脱,自己的儿子怕是登不上大位了。
颜明蓁原来聪明是聪明在后宅事上,眼光只落在这品字型的宅院里头,如今站得高了,她立时便看的远了,天下万事通一个道理,那些个大臣娘娘,想要的跟得脸丫头管事婆子想的,并没什么两样。
只不过手段更多,心思也更隐秘罢了,有些事一通百通,不必嬷嬷说些什么,她一点就透,这四个嬷嬷以宫嬷嬷为首,背后也感慨,且喜跟着这么一位,那分到太子妃那头的,如今可不知如何头疼呢。
她们教的用心,颜明蓁学的也很是用心,这才几月功夫,行动说话都叫渐渐养出了仪态来,说到底不过一个慢字,说话要慢,要有条理,能不说便不说;举动要慢,姿态要美,便有天大的事在眼前,也要稳得住端得起。
宫嬷嬷因着见过几回明潼,背地里还同颜明蓁说:“东府那位三姑娘,规矩倒很不错。”又怎么会不好,明潼在宫里生活了七年,最后两年虽叫关着,头五年却是实打实的日日在妃子娘娘面前呆着,她在自个儿院里还松快,一进得揖秀楼,便似又进了宫,立时就端起来了。
她一个人规矩好了,连带着往下几个孩子规矩都好,澄哥儿是男孩子还不好比,下面几个明沅学她学的最多,她分不清家里宫里,只知道明潼做了,跟着学准没错。
颜明蓁原就有意跟纪氏交好,再由着嬷嬷们一说,面上微微一红,心里泛出苦涩,单单把纪氏拎出来说,想是几个嬷嬷也觉得梅氏……实在是不大气。
哪一家子的当家主母成日里想着游乐,那头颜家大伯父才好,西府里已经开始着手办花宴了,正是海棠花儿开的好,她一个主母不去管家理事,却亲手摘了花调胭脂膏子,还做得花笺送到女儿房里,似模似样的要请女儿去宴花。
几个嬷嬷瞧在眼里,越发觉着这位姑娘不容易,总该给她寻个榜样出来,嬷嬷们一肚子宗室经,晓得纪氏是在祖母跟前长大的,她的那位祖母可不是宗女。
这才单单把她点了出来,明蓁再觉得面红羞愧,也知道嬷嬷们是为着她好,这才你来我往,梅氏往她这里吐苦水,说纪氏贼精,滑不溜手,根本没出力为她想法子。
明蓁不知说甚个好,又是备茶又是备点心,听她抱怨了百来句,实坐不住了,略提一句,那玉兰花儿也开得好,梅氏立时便拐到要把那玉兰瓣儿一片片摘下来,在这上头作诗,这才算把事儿茬了过去。
此时见明沅来了,牵着她坐到罗汉床上,抓了一把糖塞到她手里,赞了她两声乖巧,又叫檀心拿些玩意儿出来给她玩,自个儿跟着喜姑姑学□□嫁妆来。
明沅拿眼儿一溜,暗暗咋舌,她已经知道西府是没有自家产业的,不过有些铺子收收租子,等的全是公中发的钱,可看明蓁这里的陈设,不说明潼,却是比纪氏还更华贵几分了。
光是这一张黑漆嵌螺钿花鸟纹床,便纪氏那里也没有的,她身上衣裳头上的首饰,也比纪氏家常穿戴的更好上几分,却是还没进宫,已经叫养成王妃的日子。
梅家百年大族,陇西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前朝时还曾出过一位皇后,到得本朝开国,还未打到地方,便先打开城门,保全一城老少无一死伤,连着自家产业虽在战事军需中折损几成,到底根气未断。
连着山头的千亩田地俱是她们家的,更不必说铺子了,梅氏的父亲是这一代的族长,梅氏上边还有五个哥哥,小女儿养成这番性子,那外头的一个都不敢嫁,满门弟子看下来,只捡了颜顺章,陪了大笔的妆奁,把女儿嫁到了金陵。
颜顺章便是不靠着家里的产业,光是舅兄弟送来的这份子田租钱,也够他们一家生活了,这些东西,便是才下旨意,梅氏往娘家报回去,娘给捡了好的,给外孙女送来的。
如今到外孙女办嫁妆了,外家又出钱又出力,不说那些个桌床用具,也不提绫罗绸缎,只说送了来的画卷书刻,便是世所罕见的珍本了。
喜姑姑把那份礼单子拿在手里,跟明蓁两个论起怎么造册,明沅别个全不懂得好坏,什么调琴玩月图,什么唐王出猎图,明蓁都不瞧在眼里,只当寻常物件记录,可等听见她说文徵明诗画八轴也只中等往上,明沅心里抽一口气,目瞪口呆。
她到古代也有些日子了,还是第一回叹一个女人好命,这梅氏的命也太好了些,好的让人咬牙切齿了,她从生下来就注定不必奋斗,怪不得能使性子,不光是亲爹娘,还有五个哥哥惯着呢!
真是货比货扔,梅氏在家靠父母,出嫁了靠丈夫,到得年纪大了,又靠起女儿来了!明沅心里感叹,手上却不停,在屋子里玩耍的东西有限,她便从绣箩儿里头抽出丝绳来,小指头一翘一翘的编起攀缘结子来。
颜明蓁忙的很,她手里捏着母亲的嫁妆单子,还有亲爹家里的铺子产业,可这些东西俱不能带到封地去,说来好笑,这些将要成年的皇子,到如今还未定下封地来。
元贵妃一娇,圣人的骨头就跟着软了,总归除开太子,别个皇子都还是半半截的年纪,有大臣上表催促了,圣人捏了表就叹,说臣下不懂得为父之心,他实是想把儿子留在身边久一些的。
里头怎么样大家都清楚,若是有了封地,皇子就由着封地供养了,圣人自个儿当皇子的时候就很得宠爱,封地就在盐邑,银子流水似的落到口袋里。
元贵妃就是知道这一项,才作死作活的,先按着这些皇子,不叫他们得了她儿子的好处去,几个儿子里头除了荣宪亲王得了两个字的封号,还得了圣人当皇子时的封地。
就这么着元贵妃还不足性,恨不得整个天下都是儿子的,她吃相难看,却有圣人给她兜着,大臣听得这句,总不能把妃子扯出来说,俱都忍气吞声,只等着皇子成婚,到时候再来扯封地的事儿。
自太子始,哪个儿子不是夹着尾巴做人,宫嬷嬷略提两句,颜明蓁也明白过来,成王为甚个这样示好了,他手里实是没钱的。
总归是未嫁的女儿家,心里哪里会没有点绮思,初初看见成王送来的那只风筝,她心里也泛着蜜,等嬷嬷们私下里把这些事儿一吐露,她立时就明白过来。
成王都十五了,按着规矩,宫里该给他两个晓事的宫人教他行那事儿,往后她进门,那两个宫人还等着她给名份呢。
女儿家的梦没做完,正室的责任便压到她身上来,明蓁一口气儿没回来过来,宫嬷嬷见她脸上变色,知道她心里不得劲,却还是那付笑眯眯的模样儿:“姑娘心里也别难受,姑娘比着别个已是最好的了。”
可不是最好的,一溜儿定下的王妃里,她的□□是最高的,有个当官的爹,有个大族出身的娘,还有一份厚厚的妆奁,成婚初始那一年里,只怕丈夫都要靠着她的嫁妆,只要她不犯蠢,大妇的位子就牢牢的,比之那些除了通个姓氏外,再无第二句的王妃,她已是甩了别个八丈远。
明沅眼睛盯着丝绳,耳朵却沾在喜姑姑身上,喜姑姑不好直接拿了西府的产业跟梅氏的嫁妆来看,只提点着明蓁:“列得单子是要给人看的,似大姑娘这样儿,倒不如多得些银子,往后出去了,再置办起庄头来,也更便宜些,总归是在自个眼皮子底下。”
颜明蓁垂了眼帘听得喜姑姑几句话,喜姑姑虽叫纪氏派了来,到底不是自己的人,很多事只点到为止,不再往下深言,她没个娘好指点,可二婶娘的祖母却是宗女,比着她那时候的嫁妆单子来列,总不会出错了。
明蓁眼睛一溜转到明沅身上,笑一笑开了口:“明沅可真是乖巧的,半日也不吵闹。”她度着喜姑姑是有几分真心待明沅的,若不然也不会把她带到这里来,果然才说完,就看见喜姑姑眼底多了两份笑意。
“弟弟妹妹们一走,我这里清净许多,倒有些寂寞了,不若明儿再把她带了来,我这儿的宫嬷嬷会做酥油泡螺呢。”明蓁想着法儿往纪氏身上靠,明潼连着纪氏,明沅却连着喜姑姑,再者说喜欢小妹经常叫她来,梅氏那里更得过。
若不是有这么样的娘,她哪里用事事细心,都似明潼这样,靠在纪氏身上撒娇就是了。个人不识个人的艰难,她这话一说,喜姑姑就笑:“大姑娘喜欢她,待我回了我们太太便是。”
明沅正是这时候抬了头,举着结子:“给大姐姐。”竟是个心形的攀缘结,明蓁一见就笑,伸手接过来,举起来看了,倒有几分惊奇:“六妹妹手倒巧。”虽是一串小结子,却也打的密实,名头还好听,摸了她的头:“等我让檀心串块琥珀上去,正好给我压裙。”
第37章 花龙吐珠
第二日明沅去的时候,明蓁穿了条银丝万福的贡缎拖地裙,腰上果然挂着蜜蜡禁步,明沅只打得一串儿攀缘结子,檀心却是巧手,拿这个当边儿,里头用勾针勾了一对蝴蝶出来,颜色也正相宜。
明蓁见着明沅就冲她招手,弯腰抱了她坐到小几子边上,打开红漆木匣子,里头是四个小儿拳头大小的酥油泡螺,只这一匣子四个,却也分了粉红粉白两种颜色,竟是奶油点心,看上去很像是泡芙。
“这是宫嬷嬷今儿早上才捡出来的,朱衣,去沏壶茶来。”明蓁生的并不像梅氏,她更像颜顺章,单论起五官,并不比明潼更出色,明沅是如今年小,等长开了,若似了睐姨娘,那更是姐妹里头生的最好的。
可见了明蓁,头一眼还是看她长相,她一开口便再不会去盯着她的脸瞧了,她不论说话做事,都叫人如沐春风。半点也没拿明沅当庶出的来看待,也浑不在意她是个三岁的小娃,待她对待自家妹妹明芃并没有两样。
明沅叫她一抱,倒有些吃惊,纪氏很少抱她,明潼更不必说,除开丫头婆子,就连睐姨娘都很少抱她,这会儿叫这个隔房的姐姐抱了,还一手搂着她的肩,很是亲昵的搭了她,点了匣子里的点心:“这个是拿桃花瓣儿打出来的红色。”
里头果然还夹着花瓣,不一时朱衣沏了茶来,拿赤金茶花托盘,里头盛的着的竟是玻璃壶玻璃茶盅儿,泡了一个茶叶团成的小球,还未泡开来须叶都还缩成针状,摆到明沅面前。
朱衣笑一笑,指了壶告诉明沅:“六姑娘瞧。”
那个茶叶团成的球,叫滚水冲的泡发开来,开花似的张开小口,里头一朵跟着一朵的伸出小朵茉莉花出来,明沅点了点一共九朵,也不知道这九朵由大到小的白茉莉是怎生连起来的。
怪不得泡了未开的茶叶就急急送上来,等茶汤漾出了碧色,朱衣才倾了一杯摆到明沅面前:“六姑娘仔细烫了嘴。”
明蓁手里拿了帐册,虚点点朱衣:“就知道你弄这个鬼。”行得两步走到明沅跟前:“这叫花龙吐珠,原不过是胡闹着制来玩的。”
说得这一句指了朱衣:“有个甚样玩意儿都藏不住,既是吃奶点心,很该泡了红茶来,我记得还有些小叶种的,也制一杯来。”
明沅不由得咋舌,不说这泡茶的花样,便是这送上来的茶盘花壶跟茶盅,就已经叫她吃惊了。早知道明蓁这里好东西多,梅氏跟颜顺章两个养这个女儿,比之明潼都更贵上几分,她去袁氏那头请安,也倒了茶汤出来,给她们却是银鱼杯,那时候明洛还在,她回去的路上就没忍住,吱吱喳喳说三婶这回大方了。
还是明湘掩了口笑:“她是怕咱们用瓷器,失了手就给砸了。”
明洛这才明白过来,连明沅都觉得好笑,可话里意思促狭,理却是这个理,比之明蓁这头拿玻璃盅儿来待客,用的还是个三岁小娃,两下里比较起来,大气的多。
托盘里头盛了酥油泡螺,拿出来一看才晓得真是开口点心,里头的奶油也不知怎么做出来的,既加了桃花,就有些桃花香气,明沅还是在清明吃桃花粥的时候才知道这也能吃,捏了一角咬上一口,味道同泡芙差不了多少,只皮子没那么酥。
她吃着奶点心喝着红茶,耳朵里听着明蓁柔声柔气的语调,手里拿着那个还不曾吃完,外头的紫萼就报说明潼来了。
明蓁立起来去迎她,明沅也把吃了一半的点心放回碟子里,擦了手跟着走到门边,看见明潼穿了一身大红洒金裙儿,一路拂过垂柳,背挺的直直的,看的明沅都忍不住更挺,明蓁觉着了,低头冲她微微一笑。
“三妹妹怎么这会子来。”明蓁才说了这句,明沅却觉得明潼的视线往她身上溜了一下,只听见她落珠似的笑:“我闷的很,这才出来走走,上回在大姐姐这儿瞧见个八仙捧寿的样子,想描下来,回去给我曾外祖母做衣裳用。”
明潼从没有过这付模样,她对着澄哥儿也是笑,却跟今天这笑再不一样,更别说对着她们了,她也从来不扎花刺绣,连明湘都做起活计来了,明沅在上房住着,自来不曾见她过拈针动线。
明沅心里诧异,可也已经知道了她的厉害,指指内室的几案,脸上俱是笑,团了手:“三姐姐,有奶点心吃。”明潼竟也冲着她笑,还伸手牵了她往里屋走。
明沅一步一步跟踩在棉花上似的,一脚都没能踩在地上,也不知道她是为甚,却还是顺从的由着她牵,坐回小几上,把那剩下的半个泡螺拿起来吃了。
细想起来明沅虽不至于从没得过好脸色,可明潼却是极少对她笑的这么亲切的,她大概明白明潼的想法,隔着房了,自家房头里的事就算是家事,是家事就不能闹在外面难看。
不说明沅对明潼这个嫡出姐姐观感如何,她却知道,明湘跟明洛两个是有些怕明潼的,倒不是明潼待她们说了重话,可这两个小姑娘就是有些怵她,只要她在,说话作事都不敢惹出动静来,人也规矩的多,一句都不敢多说,一句都不敢多行。
两人说的几句闲话,明蓁先是问明潼穗州风土如何,听见明潼说穗州水土好,许多庄稼全是这儿没见过的,交着掌神往起来:“想是一方有一方的风物,也不知往后,在哪儿置庄子更好些。”
历来藩王就了藩,便是钉死在哪儿了,不到圣人丧病不再出藩的,去了那一地,那就是一辈子的骨肉不得见,明蓁说了这句,垂了眼帘。
元贵妃那个模样,上一辈儿的叔王们还有富饶地方好呆,到了这辈儿本来地方就少,再有这么个爱拈酸挑刺,专给小辈找不自在的庶母妃,也不知道能落到哪一地去。
明潼心里拧了拧眉头,成王的藩地是很清苦的,他的母妃最不得宠爱,成王自个儿又不是个会讨圣人喜欢的,也幸亏他不会讨圣人喜欢,那讨喜欢的皇二子,往后闹出来的事才叫难看。
他们得了这么个封地,却迟迟不曾就藩,还靠着一年领的年俸在金陵过活,后来彭远逆案,个个都缩在里头保得太平命,偏是成王请了兵符。
明潼那时候已经进了宫,太子是很想亲征的,可他不敢,他怕他一出这个黄圈圈,命就立时没了,连死在谁的手里都不知道。
那时候成王俨然就是□□了,因着有王妃这层关系在,太子还格外的抬举她,成王先是吃了几场败仗,后头竟一战大捷,旁的明潼不知,她知道的,是她在那一年里,从容华升到了嫔。
若是太子顺顺当当的登上大宝,一个妃位是怎么也跑不了的,可她没等到那一天。
腊八那天下着细雪,薄薄铺了一层,她养的那只猫儿,才踩出去一只爪子,就立时缩了回来,窝到碳盆边上烤火。
她早上才送了太子出去,预备着多赐些粥回家,可宫里的传赐的腊八粥都才送到她前,还不曾拿细果红枣仁儿拼出一朵万寿花来,太子就叫下了狱,一宫的女眷先是怔了,也不知哪一个起的头,一个接着一个哭喊成一团。
成王战死的消息传的满城风雨时,明蓁死守了门户,行止如常,每隔一旬日还照常带着女儿进宫去给太后请安,朝臣宫眷有的怜悯有的还存了看笑话的意思,到后来便是嘴上不说,心里却不能不赞一声天生气度。
到得明潼,听见传旨,太子妃趴跪在地上起不来,她往雪地里砸了个杯子,越过正妃让她们把能拿的细软都卷起来,又求太监通融一刻,若不是这样,光身去了寿昌宫,大冬天里怎么活得下来。
她心里比着明蓁,若换作是她,不定就比明蓁差,可她却偏偏没有这个时运,明蓁还在细细柔柔的同她说话,明沅坐着听她们说,明蓁一低头见她巴巴的看了,伸手摸摸她的头:“卧雪,你把我那花键子寻出来给六姑娘玩。”
一匣子女孩的玩意儿,只她如今不能再做那出格举动,两个大的说着话,明沅叫明潼那带着笑意的眼神看的浑身不得劲,借机拿了染成红绿色的鸡毛键子在外头小院里踢起来。
卧雪把裙子别到腰带里,露出脚来踢得两下,明沅的裙子本就比鞋面上要高,也不怕她绊着,看了两个也像模像样的踢起来。
上边扣的不是铜板,是拿金底子打出来的,底下刻了一朵莲花,明沅拿在手里都觉得有些沉手,往上一抛重重往下掉,她先踢得一个,短手短脚不容易平衡,好容易能踢到三个。
不是光有技巧就能踢得好的,她踢了三个拾过来再踢三个,东西两面跑,卧雪几个先还放不开,自宫嬷嬷进来了,她们再没这么松快过,想着不能给姐儿丢脸,便一直规行矩步,等明沅玩的出了汗,这些个小丫头子也跟着欢叫起来。
原先在廊下看的,也跟着上脚踢两回,明沅累了就叫抱到廊下坐着歇息,还拿梅卤子调了蜜水儿来给她喝。
一院子都是笑声,宫嬷嬷自里头听见了,往外边一张,连着明蓁听见她们笑的这样快活,也立起来走到窗边,偏了脸儿望出去,两个丫头正在赌谁一口气儿踢得多,先是十几个,又数到二十几个,一圈儿围了人,一气数到九十九。
那丫头到最末一个腿一软,没能上一百,连明蓁都可惜起来,见着宫嬷嬷没半点儿不高兴的样子,自妆匣子里头摸出个金戒指来:“拿这个给她们赌彩头。”
竟是九红赢了去,她手脚灵活,踢起来没个完,只看见红毛键子不住上下翻飞,一圈人跟着脑袋一上一下的盯住了看,数到一百四十八了,她竟还能跳起来,反身踢了一个。
这一下得着喝彩,那个戒指也就由得她得了去。九红原来只当是玩儿,哪里想到还能得着东西,还是明潼身边的云笺指点她:“还不赶紧谢大姑娘的赏。”
九红进去就给磕了头,鬓边沁着细细的汗珠儿,她原来在穗州瞧着还不显眼,到了金陵宅子里,一屋子丫头数她最黑,明蓁瞧她一眼就问:“可是自穗州来的?倒是机灵的,往后常陪着你们家姑娘来。”
这院里跟潭死水似的,今儿好容易活起来,她又弯身去问明沅:“沅丫头能踢几个?”明沅伸了三只手指头出来,比划着说:“三个!”
惹得明蓁掩了嘴就笑,连明潼见这个姐姐这样高兴,看了明沅一眼,也不扫人的兴,只在心里拧拧眉头,想着往后不能叫她常来。
九红得了这么好的彩头,回去就叫采苓拉着请客:“这戒指总有三钱重,你不舍出一顿像样的茶果子来,咱们再不饶你的。”
丫头之间请客做东道也是常有的事,可九红一月不过三百钱,她是房里头有名的铁公鸡,听见这话臊红了脸不接口,明沅知道她的心愿,她想把钱攒了,等往后出去,好回家盖房子。
难得九红还有这个心,便笑嘻嘻的拍拍自个儿说:“我请。”
第38章 叉烧粉果
日子一天比一天安闲,明沅隔得两三日就跟着喜姑姑去一回揖秀楼,寻常日子便在屋子里头写大字,如今已是能把《百花历》《月令歌》,这些个简单明了易上口的都背出来写出来了。
连纪氏都觉得奇怪,背是一定会背的,这些东西寻常女儿家都会,连身边的丫头也都会背,会写也是寻常,比着瓣画葫芦谁不会,她习字也有些时候了,照着字帖写出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难的是她的字顺都对,一笔一笔从来不曾出过错儿,倒有些明潼小时候的模样儿。字儿写的端正,书也读的差不多,开蒙已是够了,纪氏本没当一回事,还想按着原来订下的日子进学,却叫明潼提起来。
“娘身子不便,她在此间终归吵闹,不若就送到学里去,好歹也能关上个半日。”纪氏思忖是这个理儿,因着这段日子不曾照管到明沅,等再拿了字帖出来看,又听见她会背了许多书,把这些都搁到小几上,问正在对面摆开小桌小椅子的明沅:“沅丫头,想不想跟姐姐们一道读书?”
明沅一抬脸,点着头笑了,原来都是义务教育,到了古代她才明白教育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她房里的丫头,没一个是识得字的,四采就不必说了,是拉了纪氏这里的二等充数成一等的,只有喜姑姑才略微识得几个字,便是这么着,已经能当管事嬷嬷了。
纪氏见她应了,又加了一句:“进学可苦,别捱不住。”
明沅抱了手央求她,扒在纪氏身边:“捱得住,我要去。”纪氏看她这模样,点点她的鼻子:“总归到了秋天你也要进学的,早些去跟着读起来也好。”
吩咐了不必日日去,一日隔一日去的去,等习惯了再每天都去,吩咐完这些,纪氏又叫琼珠把图录拿出来,招过喜姑姑:“原还当要办事,一向这么囫囵住着,既安定下来了,也该给六丫头自个儿一个院子了。”
喜姑姑先是一怔,接着又笑起来:“太太看,哪儿好些。”脸上还在笑,心里却皱起眉头来,估摸着是再得过日子就要显怀了,到时候诸般不便,澄哥儿定然不会挪,动的也只能是明沅。
到底是养的日子浅,可不是一有事儿就想着把她挪远了,喜姑姑见明沅睁了一双大眼看过来,心里想着为她挣一挣:“六姑娘到底还小呢,后头这院子虽小些,却离太太更近。”
明沅不知道自己要被分配到哪个院子里去,抿了嘴唇去看那图,哪里知道纪氏各个院落转了一圈儿,道:“若不然就住到明潼院子里去,她那儿还一溜厢房空着的。”
她这么说着,就算是定下来了:“六丫头乖巧的很,必不会吵了她,我有个瞧不见的,总有明潼能盯着。”
明沅心里怦怦跳,还不如就住在纪氏的屋子里不动呢,睐姨娘那事儿是她自个儿作死,可由头却是明潼先开了局,她算定了睐姨娘沉不住气,睐姨娘也没叫她失望。
这样的心计,明沅怎么会不害怕,她能保着自己不犯蠢,却不能保证身边的人不犯蠢,明潼看她的眼神从来就跟看澄哥儿不一样,不单跟澄哥儿不一样,跟看明湘明洛都不一样。
细细回想起来,她是把自己放在眼里的,譬如明湘明洛两个,不论是说话还是不说话,是老实还是挑事儿,她都没放在眼里,好像是两个不相干的人。
明洛说了出格的话,做了不符合身份的事,纪氏立时就要敲打,可在明潼,她好像无知无觉,那两个庶妹做什么说什么,她连眼皮都不抬,可她偏偏对自己,是很在意的。
明沅就曾经听见过小篆问采苓,问她六姑娘去大姑娘那儿做些什么,小篆可自来不曾跟采苓答过话,采苓自个儿觉得奇怪,回来还说了一嘴,叫喜姑姑斥了一句。
先是这句话叫她留了心,等她开始留心看了,才发觉明潼那边的小篆是真个时刻都盯着她的屋子的,明沅猜不出来为什么,干嘛盯着一个三岁大的孩子?后来倒是回过味来了,大约还是因为她是睐姨娘生的。
明潼对睐姨娘天生就有一股敌意,她对张姨娘安姨娘两个,就跟对明湘明洛一般模样,偏偏待睐姨娘不同,这股敌意也承袭到了沣哥儿这里,大家一处逗沣哥儿玩的时候,她从不过来。
不仅不抱不逗不笑,连看都懒怠看一眼,同样都是庶弟,对沣哥儿跟对澄哥儿,那是一个天一个地。
时候一长,连澄哥儿都觉出来了,他对这个姐姐一向是极为推崇的,沣哥儿又着实还小,除开翻身啊啊两句,不能跟他一起跑一起跳,这新鲜劲头一过,就丢开了手。
连着明湘都知道明潼不喜欢沣哥儿,那一回刚喂了奶,她跟明沅两个倒着手抱沣哥儿,小儿家食管浅,一颠就吐了出来,吐得她满襟是的,明沅的衣裳太小,纪氏的屋里就有明潼的衣裳,可她却还忍着叫彩屏去拿了自个儿的干净衣裳给她换。
明沅原来以为她只是老实习惯了,后来才知道这个老实头姑娘跟她的姨娘一样,是很有眼色的,旁个都不在,她钻进明沅的床上放了帘儿挡羞,就摸着沣哥儿的脸,低喃了一句“三姐姐不喜欢”。
这一桩桩的事连起来,由不得明沅不在意,她们玩闹着,拿着彩球逗沣哥儿,那边挨着窗台坐着的明潼,一双眼睛就跟两泓寒水似的投射过来,明沅逗他笑得起劲,一抬头瞧见了,只觉得遍身寒凉。
住的日子久了,她都习惯了,习惯自己是个尴尬人,习惯上房的丫头事事都把她摆在明潼后面,这原来就是应该的,她确是庶女,小老婆生养的,纪氏能养活她就已经很好,她也想好了要这么一直老实下去,可明潼说的话,做的事,还有那对眼睛,让她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挪到明潼的眼皮底下,纪氏开了口,就没更改的余地了,连明潼下学过来,都答应了,吩咐丫头把空着的那一排屋子清出来。
采菽采苓老实着不敢说话,采薇一面理东西一面叹道:“那可是朝北的呢,还不如住到后头的小院子里去。”
明潼的院子,是东府里边最高的一块地方。她到了该分院子的时候,纪氏原来想把湖心院给她,那儿就连着湖,绕岸种了一排垂杨柳,一溜儿粉杏花。
院子开阔不说,临着湖边还有个水榭,夏日里开得窗子,细风吹波,摆绿摇红也是一件爽心乐事。
可她偏偏不要那个院子,反而择了一处三面都种得树,密压压把屋子都快遮住的小楼,问她为甚,她只说这处楼高,能看的远些。
院小树多,便只有楼上那一层见得着日光,明潼就住在楼上,楼下一个天井,靠着靠北的院墙起得一排屋子,便是给明沅住的。
那样的屋子不到正午没有太阳,阴湿湿的,下雨天地砖一踩能浸出水来。喜姑姑也觉得这屋子不如意,却不好说什么,瞪了采薇一眼,拍了明沅:“等姑娘大了,能自个儿开院了,也就有小院子住了。”
明沅看着她点头,自个儿也理起东西来,澄哥儿知道明沅要走,牵了她很舍不得:“为甚六妹妹要走。”
纪氏这一胎快要三月了,裙子宽松瞧不出来,这时候笑着对澄哥儿说:“娘肚里有了小娃娃,你六妹妹,给小娃娃空出地方来。”
“像三弟弟那么小?”澄哥儿已经知道什么是小娃娃了,不会说话不会走路,光会傻笑,会哭。
纪氏点点头:“比你三弟弟还小。”
澄哥儿眼睛都瞪大了,他盯住纪氏的肚皮,伸手想摸又不敢摸,纪氏一把拉了他的手,按在肚子上:“这会儿还小呢,等再大些,他还能踢你。”
“弟弟这么有劲儿?”澄哥儿已经知道弟弟是什么,纪氏又拿沣哥儿当比较,他立时就接过口来,把纪氏哄得眉花眼笑,明沅立在旁边也跟着说:“我给小弟弟让屋子,他先叫我姐姐。”
纪氏嘴角微微一扬,落后就让人起了屋里的砖,再给铺上一层,垫得厚实些,潮气就浸不上来,除开这个,又让库里捡出一张拔步床来给明沅睡。
明沅还觉得一张床没什么,夜里听见采薇说话这才知道:“这么一张床,太太随手就给了,三太太进门还只这么一张床呢。”那雕花功夫自然更好些,可这么一张床,也颇费银两了。
采薇这性子呆得久成了就成了“霸家”,甚个东西进了明沅的屋子,她就把这个当作是给了明沅的,说出这话来,叫喜姑姑笑看一眼。
明沅这才知道,是她在明蓁那里听的多了,什么贴贝嵌螺的,在颜明蓁那头是寻常东西,到了外头就抵的好几年的开销。
东西都搬了进去,屋子就算这么分派好了,明沅住着倒没觉得不习惯,她大部分时间并不呆在屋子里,既去了书院上学,为了避开大小篆的眼睛,便不读书那一日,也往学馆里去写字。
写完了字,在大花园子里头跑一跑,跳一跳,拍拍皮球玩玩百索,再到纪氏处吃饭,去明蓁那里晃上一圈,一天的事情这么多,进了屋子也就是为了睡觉。
树密也有坏处,月影一摇树影破窗而来,几个丫头里,数采薇胆儿小,守着明沅睡在凉床上,夜里起夜不想点灯,竟叫树影吓得差点尿了裤子。
白日里她自个儿觉着臊得慌,把那裤子藏在盆底下拿出去洗,竟不让九红沾手了,先是想往明沅这头献殷勤的,第二日就老老实实回了下房,叫几个小的轮上来值夜了。
胆儿最大的反而是九红,她不怕这些,还告诉明沅她在家时还夜里出来走过百病,穿着白衣,自城东走到城西,她哥哥领着她,一路冲到城西,再回家去。
“那许多白影儿……也不知道哪下边没有脚……”她一面说一面做鬼脸儿,吐了舌头装怪相,惹得采薇冲上来撕她的嘴:“小坏蹄子!还敢编排起我来!”
惹得明沅咯咯发笑,所有丫头里,她最喜欢的是九红,九红最活泛,没有奴婢相,敢说也敢笑,头一天进小院来,看见那棵老粗老粗的合欢树就道“这要锯开来,好顶两根房樑。”她的愿望就是家里能盖起砖房来。
还偷偷问过采菽,好不好把她的月钱寄到家里去,采菽还没答,采薇就已经哧笑起来:“你记着他们,他们可记挂着你?卖了你,你就自个儿谋生路了,往后作好作歹都不再相干的,把钱寄过去,你怎么安身?”
说的九红泪涟涟,可一转脸就又好了,一心想着要给家里盖屋子,还说要给弟弟做鞋,不叫他赤脚在烂泥地里跑,田里去转一圈,腿上全都是蚂蝗:“不能扯,一扯一腿都是血,得拿麦杆子烧,一烧就掉下来了。”
她兴头头的说,还点着指头告诉明沅:“我走的时候答应了弟弟,叫他往后吃粉果,里头都能包上叉烧肉!”
明沅看看她,见她还想着家里,这儿再是好吃好穿,也不比乡下她能撒开了脚跑更乐,点头应了:“给你寄,寄过去,托采茵给你寄到家。”采茵留在穗州守屋子的。
九红欢喜的差点儿给她磕头,喜姑姑大奇,想不明白明沅怎么知道这个,心思一滑,想到那一桩事,嘴上答应了,转脸却把采薇采菽采苓叫过去,严令她们不许在明沅面前提起睐姨娘。
睐姨娘在庄头上,受不得那个苦楚,病的快要死了。
第39章 烧猪肉
睐姨娘本家是姓苏的,亲爹原是湖上撒网的渔夫,租的便是颜家的船,一日喝醉了酒,驶了船出去,等找着船,只看见里头空酒坛子,人早就没了,也不知道叫潮水冲往哪里去了。
江婆子孤儿寡妇,一个人扯着儿子又领着女儿,实还不出租子钱,这才签了契,不光把自个儿卖了,连着女儿也一并卖了。
签的是十年活契,睐姨娘那时候不过五岁,算是半卖半送,也好多得几个铜板,那时候办这桩事的还是颜家老太太,下边头人报上这样的惨事,老人家心一软,便把女儿也一并买了下来,不至叫她母女分离。
进得颜家大门,挨冻受饿再没有过,江婆子带着女儿,却又牵挂外头的儿子,自家这点子月例钱,全贴补了儿子。
江婆子的儿子苏大郎,那时候也有十岁了,日日到饭点儿就来角门边,他妹妹拎了吃食来给他填肚皮。
既还有个儿子在外头,逢年过节的总要回去,睐姨娘在颜家也能穿上新棉衣,吃的又不少,看着年小也不必做粗活计,一年年长大,生的比那一条街上的人都要打眼。
那姓周的木匠家里,有个同她年纪相仿的儿子,打小两人就是玩伴,睐姨娘长到七八岁上,开始领小丫头的差了,举动说话全跟街面上见着的女子不同,等她再大些,长开了,那更是没见着比她生的好的。
那小周木匠的一颗心就这么拴在她身上了,知道她在里头惦记哥哥,寻常也劝着苏大郎上进些,苏大郎自小没了父亲,母亲又不在身边,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娘那里再差也得吃,自家既不做工也不读书,躺在母亲妹妹两人身上吸血。
先还是吃用,等惹着一班狐朋狗友,便把那坑蒙拐骗的事儿学了个精通,除开母亲妹妹的月例银子,后头连她们扎花刺绣的钱都一并骗了去。
等他年纪到了要娶媳妇,好人家的女儿哪个肯嫁,他再生的一付桃花眼,往姑娘家面前是讨喜欢,可哪个丈人大舅哥肯要这样的人进门,拿了门栓将他打出门去。
这么游晃着,跟那暗门子里头的粉头勾搭到了一处,两个先是门前楼上的互飞媚眼儿,接着又趁无人开了门,搂了亲个嘴儿,再扯了裤头入巷,真刀真枪的干起来。
粉头家里养了她,原是想着卖大钱的,才多少年纪,总还能卖个十年,叫这么个浪荡的沾了身,外头还有哪个富裕人家肯睡,既是暗门子,就是不张旗不挂灯的,跟里叫着爹娘,身份上还是良家。
捉着了苏大郎,哪里肯放,姆妈不肯打女儿,却让人打了苏大郎一顿,开了口要二十两的赎身银子。
苏大郎正是热心热肺的时候,可又能有甚个办法,他点点家里那些个破铜烂铁,还只往颜府里去寻亲娘妹妹,也不说那家是暗门子,只说他跟人家闺女对了眼儿,两下里没把持住,把人家闺女给坏了。
如今打上门来,肚里已是有胎,只等着齐了彩礼钱才好过门,若不然一碗打胎药,到时候老婆儿子全没了。
江婆子先听见有了小孙孙,正是欢天喜地的时候,再听见那家子不认要打胎,急的一蹦三尺高,扯了儿子的耳朵,批头打了两下。
打了两下又觉得肉疼,一边给他抚面,一边盘算着哪儿能来银子,儿子在外头晃了十年,该成家的时候也耽误了,身边还没个娘照顾一日三餐,江婆子一向觉得亏欠了儿子的,又听见那里头还有孙孙,主意便打到了女儿身上。
女儿同那个小木匠有些来往,她心里也是知道的,可木匠家里哪里出得起二十两银子的彩礼钱,那老木匠本来就厌弃苏大郎为人,他再拍上门开口就要二十两,哪里是嫁妹妹,分明就是卖妹妹,气的吹胡子瞪眼睛,把苏大郎赶了出来。
这下是买卖不成,仁义也不在了,苏大郎话里话外是那周木匠癞□□想吃天鹅肉,见着他就可劲儿奚落,把老木匠气的一口痰堵住了,告诉儿子,那姓苏的想进门,除非他先死了!
周木匠往颜府角门守得许多日子,只不见心上人出来,算着日子该放出来了,得着的却是她留在府里当姨娘的消息。
周家的小哥倒是个痴情种子,死活不肯信,等江婆子拍着门把女儿做给他的鞋子要回来,他一气之下病倒在床,瘦得都脱了相。
哪一个都当睐姨娘是贪慕虚荣,哪里知道是那个粉头给出的计策,她是惯在风月场上走的人,给了苏大郎一个纸包,说那些个常来门子里耍的,有些个老东西那玩意儿都跟软条虫儿似的,须得喝了酒,再拿这些吃了,才能上阵。
说的苏大郎性起,又跟这个粉头胡搅了一通,两边都贪了色相,一个窈窕,一个精壮,搂抱着贴肉贴皮的,就把这桩事算计好了,谋了亲妹妹的身子,来得自家的长久苟且。
江婆子是知道女儿心思的,可她自来就瞧不中周家,嫌弃他家里太穷,女儿身娇肉贵,竟叫这么个木匠讨回去,能得着什么好。
她原来心里不定,还是叫儿子给说动了:“那木匠有得甚?两间木板房,妹妹在里头好吃好用,到外头我就能看着她受苦?娘也是,该把她养得心气儿高些,凭的相貌,伺候个木匠!”
江婆子立时就听了儿子的话,本来就是厨房里头当差,两边一拍既合,为着孙子,把女儿给推了出去。睐姨娘受得这些苦楚还回去找娘,江婆子正等着这一出,厨房里上上下下都知道她女儿叫收用了。
等纪氏那儿知道了消息,颜连章还醉睡着,就是这么抬起来成了通房丫头,等生下女儿来又成了姨娘。
一家子扒在她身上恨不得吸她的血啃她的骨头,到她叫关到庄头上去了,江婆子先是拍着胸口,庆幸那事儿叫糊弄过去,师婆子吞了符,日日过来闹,先是说自家一嘴泡,后来又说她诅咒的人是有大福寿的,这才不通,为着这个还折了她的阳寿。
一封封的摸了银子给她,好堵她的嘴,等回过神来,女儿已经到京郊庄子上去了,江婆子倒是想套车去看看女儿,可儿子媳妇却舍不得赶大车的钱:“娘有那花销,咱们可是苦惯的。”
眼看着这个妹妹身上捞不出什么了,还费这个心思做甚,亲娘初时提起来,还拿话搪塞,等过得几日也不耐烦说软话了,甩了脸子指着门骂:“都卖出去了,又不是自家人,费那些个钱作甚,得着什么好了。”
江婆子这时候倒念着女儿了,打小带在身边总归有十年,心里偏着儿子,到底也放不下女儿:“你妹妹总归也给你挣下这房子来,如今她落了难,旁人没有,被子总该送一床去。”
那粉头自进得苏家门来,就日日调脂搽粉,百样事体不做,对了街倚门看街景,自门前走过,往她身上一溜,她就先软了半边,跟苏大郎两个,手头有钱就胡吃海塞,手头没钱,竟又搭起帘子,干了原先的勾当,做起暗门子生意来了。
这会儿晓得江婆子身上无钱好榨,当面啐她一口:“老不死的胡咧个甚,拿了老娘的钱去倒贴女儿,天底下再没这样的事。”说着把插在头上的银挖耳抽出来刮刮耳朵:“再叫我听见一个字儿,看着家里怎么揭锅。”
睐姨娘先还巴望着有家人来看看她,盼得一日又一日,丰腴的脸颊瘦的凹了下去,日日想着儿子,吃用倒没少她的。
可让她到庄头上来却不是享福的,而思过,既是思过,便老老实实关在屋中,不许她出大门边,那屋子浅窄不说,只有一方窗户,除了打进窗前那一方光亮来,屋里一片漆黑。
庄上的人家却不管她是不是姨娘,一日三餐总归有一顿荤的,烧得大油的肉,睐姨娘一口都咽不下去。
她这时候才晓得,原来自个儿觉着过的苦日子,在庄上比起来,已经是好日子了。通房丫头也有三大碗菜,姨娘更甚,一顿饭能有五个菜,便这样她的份例还吃不完,如今才晓得纪氏抬抬手能给她的,也能缩了手要回去。
真是求天不应求地不灵,那些个庄头上人,都配了庄头的老婆过来看着她,做的菜也比着年节时的好物来,日日一大碗猪肉不说,就是萝卜白菜上桌前也浇上一勺子油的。
这些个好东西,她们不到年节还不能吃用,这个姨娘却一筷子都不动,一回两回还道她是才刚来心里不舒坦,回回这么着,那些妇人嘴里便说不出什么好听话了。
“不过是个小妇,还真当自个儿是天仙娘娘了,糟蹋东西,可不叫雷劈!”守着她的窗户说闲话,这些话也就是说给她听的。
两三个手里纳着鞋底子,嘴上刀子却不断:“那儿就天仙娘娘了,也不过一个鼻子一张嘴,两个窟窿眼大些罢了,是能挑担还是能浇粪,白养个废人,要这么着可不得呆在这儿一辈子。”
睐姨娘先是反口,等她回了嘴,那些个就不给她送饭,一回两回她学了乖,出来的急,也只随身几件首饰,等那几个妇人把她掏干了,那难听的话儿又跟着说了出来。
睐姨娘怕就怕她是一辈子都回不去了,一想到自家的儿子要叫别个当娘,心里就跟刀绞似的痛,几日吃用不好,人就垮了。
那两个看她的,见她哼哼,只当装相,等发觉是真的病了,也不拘什么大夫了,乡下行脚的拉了一个来,那大夫给她开了药,她在颜府里长了十多年,早就娇气了,哪里经得住乡下人吃的重药,一帖过去人就晕了。
等报到纪氏这里,睐姨娘已经病了七八日,纪氏心里厌烦她,可颜连章才走,却不能立时就死,派了大夫去看,又专门挑了个婆子去看着她。
这么好不好坏不坏的又拖了些日子,那头便传过来,说她眼看着不行了,连纪氏这里都吩咐下去,便不挪回来了,叫那婆子看着她,若人没了,就在庄子上头发送了算完。到时候给沣哥儿明沅两个戴几天白布,谁也挑不出她的错来。
两边不通声气,明沅一点也不知道睐姨娘在庄子上病的快要死的消息,倒是安姨娘知道一些,物伤其类,看明沅的眼神难免就带了些出来,可她一向老实隐忍习惯了,便是知道也不会说,只借了女儿的手,送了个荷包给明沅。
这却是个大件,里头能盛许多东西,明湘笑眯眯的递到明沅手里:“等进了学,总要装些小玩意儿,这个你正好得用。”
明沅谢过她,寻出彩结跟一匣子珠子,给她穿了个雪花图样的小结子,明湘很是喜欢,日日挂在裙边。
等明沅头一日上学,明湘早早就到了回雁阁前等着她,眼看着明沅跟在明潼后边出来,冲明潼问声安,又对着明沅笑:“六妹妹,我带了你去学馆。”
第40章 红糟鲥鱼
明湘自家还是个小姑娘,就摆出一付姐姐的模样来,明沅把手伸过去,眼看着明潼过了锁虹桥,问道:“三姐姐哪里去?”
她从没跟着读过书,别个早早起来进学了,她还迷迷蒙蒙睡着,并不知道纪氏单请了师傅教导明潼,余下的几个庶女都还在上大课。
明湘捏捏的她的软手:“三姐姐往胜瀛楼去,跟弟弟一处读书,咱们往绿云舫去,正对着,许还能瞧见她们呢。”
虽是一南一北正对着,走的却是两条道,明湘浑不在意明潼不理人,牵了明沅的手告诉她先生姓宋,很是和气,并不严厉,功课也不紧。
“那她生的什么模样?”明沅忽然找到了些刚进小学时候的紧张感,绕过弯弯曲曲一条靠山水廊道,到得舫前宋先生还不曾到。
明湘笑一笑:“瞧见了,你就知道了。”说话间绿云舫就近在眼前了,绿云舫是个小石舫,两层高,还能爬到楼上去看这一湖景色。
明湘并不要丫头相陪,带着明沅进去,指了张桌子给她:“那儿原是明洛坐的,就咱们俩,也不必再加一张桌子了。”说着到几案边上,抽出一支檀心梅花香来,让丫头就着手点燃了插到青瓷烧梅花香炉里去。
临湖的那面开了几扇窗户,香一点起来,隐隐约约时有时无,想嗅时便寻不着,不想嗅了却又在鼻间萦绕,明沅吸了几口:“真香。”
明湘就笑:“这是宋先生自个儿制的香,外头却是寻不着的,吩咐了我,叫我每日里读书前点上一枝,凝神静气,写字儿也定得下心来。”
明沅跟在她后边净过手,采菽在桌上铺开她惯常用的笔墨,又给她垫上垫子,明湘已是铺开纸,自个儿磨起墨来了:“先生来前,咱们都要写一张字的。”
明沅跟着把自个儿的描红本子铺开来,一些简单的字,她已经能脱本写了,学着明湘的样子,就跟平日里练字儿一样,先写了四句弟子规“弟子规,圣人训,首孝悌,次谨信。”
写到“泛爱众”的时候,宋先生已经立在她身边,明沅一回头就见着个瘦削削的妇人,瞧着年纪还很轻的模样,穿了一身锈色绣了梅花的褙子,下边一条综裙,通身上下只有紧紧的螺髻后边插了一支碧绿碧绿的玉簪子。
看见明沅瞧着她,勾了嘴角冲她点点头,示意她继续往下写,明沅便又低了写把“众”字儿写完,她看明沅手指头不似那般绵软没力道的,来之前也练了些日子,先点了点头,再把了她的手,把悌字又重写了一回,执了朱笔把好的两个圈出来。
一上午先是习了书法,接着便是背书,明湘先背,她学的那些个,明沅还不曾学,只听她一句句念的顺畅,宋先生听两句就打断她,叫她把这里头的意思解释明白。等明湘背过了,明沅又到宋先生跟前把会的书都背了一回。
明湘学画,调了颜色画着花枝,初还一笔一笔勾勒,等听见明沅一个嗝儿都不打的背了三四本书,不禁抬起头来看她。
明沅背完了,连宋先生都有些意外,这么点子大的小学生,肚里倒记得这许多句子,抽出一句二句来,她也不怵,略停一停就又接口往下背诵。
夸奖了她两句,叫她回去读书,先把这些会背的会默写下来,再接着往下教。这些东西不过三四个字凑成一句话,读了半年多,明沅早就会了,可她还是比照着澄哥儿来,一天记得一篇,先会背再会写,由浅入深慢慢学。
这跟她当学生的时候学的东西总有些是相通的,她这么学着,还显得比别个要快,宋先生也是给明潼开蒙的,见了她暗暗称奇,还当一个女学生已经是千伶百俐的了,如今又来了一个。
明沅上午习了字,中午同明湘在廊前分开,明湘回安姨娘处午饭,她到纪氏那里用饭,下午便不再去上课了。
纪氏越来越没精神,有时说着话就打个哈欠,面上一付疲倦模样,鱼虾这些时鲜货更是吃不进去,她又不爱那些大油大肉的,平姑姑便换了法儿做菜给她吃。
鲥鱼拿红糟糟过去了腥气,用青花白底大碗盛了来,骨刺俱都糟的酥了,挟上一块入口即化,明沅来了这些日子舌头也跟着吃刁了,她觉得没半点腥气,纪氏还是入不得口,又叫厨房做了松子鸡块送上来。
澄哥儿瞧见明沅就同她说:“我在胜瀛楼里瞧见你,同你挥手,你没看见我。”面上有点不高兴的样子,明沅便拍他的手安慰她:“先生看我,我不敢动。”
澄哥儿想到她是头一日进学,便又充起哥哥来了:“不怕,宋先生不凶。”又同她说定了,明儿要再打招呼。
那一尾鲥鱼便叫他们俩分吃了,松子鸡块上来的时候,纪氏又专去挑那松子,鸡肉反不爱吃,吃得几口饱了,卷碧收拾下去还特特吩咐,叫厨房里头预备着,防着纪氏饿,过会子送热食上来。
纪氏又强打着精神问些明沅在学里如何,头一日可还习惯,明沅一一答了,问到澄哥儿时,外边来了个眼生的媳妇子,琼珠出去见了她,两个嘴巴贴耳朵说了会子话,琼珠便进来告诉纪氏:“庄头上韩国道家的来求见太太。”
纪氏皱皱眉头:“叫她进来回事。”
那媳妇子进来连头都不敢抬,进来就磕了头,跪在软毯子上头:“给太太请安”只得这一句,才刚要说话,纪氏眼儿一扫明沅,卷碧便过来把她抱起来:“六姑娘,我带了你去看后头的出水荷叶。”
明沅耳朵还沾在上房里,卷碧急步出门,听见一句:“那就预备着装裹吧,让她屋里头的挑两件她爱穿的衣裳。”明沅觉得耳熟,却想不起来装裹是什么。
等卷碧真的抱了她去看水池子里铜钱大小的荷叶,再指给她看那鲤鱼儿摆尾巴,她忽的想起来,伯祖父那会子,也说的含混,到预备起装裹来了,那便是快死了。
这里就只有一个人,在预备丧事的时候,不能让她知道。
金陵的夏天来的早,春风还没吹遍秦淮岸边,夏日里头一拨热浪就紧跟着过来了,柳叶儿深绿,杏树枝头还结起指甲大小的杏子来。
进了四月末,就快到端阳节了,府里的丫头们这会儿已经开始央着二门的小厮采买,往外头买扎纱的豆娘了,八宝的堆纱花儿,绣了五毒的香囊,悄没声儿的就先挂了起来。
纪氏跟安姨娘用的更加精致,也早早就差了人往金楼里去,全是拿铜丝金箔的打的花样子,用来贴在鬓边的,垂下花样儿来讨个吉利。
明沅就分到了一只,是个小人骑虎,澄哥儿不能带这些,也眼巴巴的想要,那小人还能动呢,琼玉便给他拿花布儿裹了一串小粽子出来,叫他挂在背上。
明沅叫卷碧抱出去,一路往池边走,走过来的丫头头上,或是豆娘或是小粽,插的头上红红绿绿煞是好看,她趴着动也不动,等到了塘前,见那一方云影投在水面上,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卷碧抱了明沅看鱼看水看荷叶,见她半晌也不应一声,笑道:“姑娘可是睏了?”明沅顺势点点头,趴在背上阖起眼儿,卷碧拍着她,一路把她送到回雁阁里去。
采薇见着卷碧赶紧接过明沅,见她已经阖上眼睛,把她安置到床上,两个虽然年纪差不了许多,一个却是在上房当差的,采薇便也喊她一声姐姐,又是端茶又是拿点心。
卷碧陪坐了会子,采菽收拾了东西正在用饭,见姐姐来了,推了一碗茶泡饭,佐了酱瓜脯子,两个细细说着话,卷碧看看睡在床上的明沅,心里叹口气,再看看自家妹妹,到底带出些笑来。
那一个死了,姐儿的前程就又好上几分了。
采薇给她垫得一层软毯,又盖上一层薄被子,采苓坐在踏脚上头扎花。房子低矮,院子里的声响清清楚楚就能传到屋子里来,采薇见明沅侧着小脸睡得正熟,也不费心去叫那几个丫头低声,她手上还要拿绫罗扎小粽子,结得三四个拎起线头来比一比:“这便差不多了,垂那十七八个,也不好看。”
明沅什么也听不见,心里只反复滚着一句话,是睐姨娘,睐姨娘在庄子上头,快要死了。她跟她自来都不亲近,可猛然知道她死了,心里却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伤心?那还不至于。却也不是全无所谓,她到底还是有些难受的,哪怕她知道往后自己的立场跟沣哥儿的立场都能更明确,可她就是做不到,跟这些人一样,觉得死了一个睐姨娘,也就是死了一只鸟儿凋了一朵花。
从此院里不再有这个人,清明烧一把纸钱,得一杯薄酒,或许江婆子还要打着旗号过来闹两天,可对颜家来说几两银子也就打发了。只不知道沣哥儿能不能为生他的亲娘戴一次白花。
明沅昏沉沉一直睡到下午,等明潼回来了,她才醒过来,她是被明潼的声音吵醒的,她睡在床上,听见明潼立在院子里头问话,声音清脆半点也没有瞒着人的意思:“六姑娘今儿有没有去大姐姐那儿?”
外边答她的是小篆,也不知道说了什么,采薇采菽两个,原还比着五色的彩绸小粽子打结,听见这一句,采薇抿了嘴巴偷眼往外头看,采菽却垂下眼帘,两个人一时间都不再言语。
明沅翻个身,拉起软毯子盖住耳朵,鼻子有些发酸,却没有眼泪,等喜姑姑回来,坐到榻边去拍明沅,明沅翻身抓住了她的手指头。
喜姑姑见她神色不对,先是心头一跳,疑心她知道睐姨娘的事,后来又摇头,她哪里知道这些,再怎么也传不到她的耳朵里来,笑着拍拍她:“六姑娘怎的了?可是发了噩梦?”
明沅点点头:“老虎,老虎吃人了。”
喜姑姑见她床边上还摆着那掐铜丝贴金箔的小人骑虎,抿了嘴儿笑一笑:“姑娘不怕,是梦呢,可不能再把这个放枕头边上睡了。”
夜里去纪氏那头用饭,饭桌摆上来,小几子撤下去,明沅原来闷闷的,抬眼看见那秀箩里头,摆着一件白色小褂儿。
模样看着是给她做的,明沅胸口那又堵又闷的感觉又浮了上来,琼玉快手把那箩儿收拾到柜子里,冲着明沅笑一笑,有意把这事儿茬开:“今儿有姑娘爱吃的绣球鲈鱼呢。”
听见琼玉这句话,明沅抿了嘴露出浅笑来,心里却越来越凉,细细想起来,已经连着好些天桌上都有一道她喜欢吃的菜了。
明沅一向好胃口,纪氏就很爱同她一处用饭,看着她吃,自个儿吃起也香的很,可若不是纪氏吩咐,厨房是不会特意做一个她爱吃的菜的,特别还是这样花功夫的鱼。
明沅觉得一阵阵冷,纪氏换了家常衣裳出来,正看见她笑,挨着桌边儿坐下,抬的就先拿勺子舀了一个鱼球盛到明沅碗里:“沅丫头喜欢这个,且多用些。”
第41章 绣球鲈鱼
这道菜自纪氏有孕便没上过桌,鱼肉总归带着腥气,她是一碰也碰不得的,闻见了就反胃,她不开口,厨房里怎么会送鱼上来。
鲈鱼鱼腹切成条上浆,再拿五色菜蔬切成的丝跟鱼肉条裹成圆,黄的是蛋皮,黑的是香菇丝,凑成五六种颜色捏成团,摆上鱼头鱼尾上蒸笼蒸出来。
那一个个的鱼肉团可不就跟五彩绣球似的,既好看又好吃,摆出来很是喜人,小儿家吃不必吐刺,厨下做过一回,明沅就爱上了。
可她今天吃了半个就觉得咽不下去,喜姑姑立在下道侍候着,见纪氏跟明潼时时打量她,心里纳罕,莫非真是谁口快走了消息,这样的事自来瞒不住,有心帮着明沅圆场,等纪氏再舀一个给她,喜姑姑就笑:“六姑娘怕是叫那小人骑虎给魇着了。”
明潼抬抬尾毛,喜姑姑便接着往下说:“原好好的午睡,倒是哭醒的,说老虎吃人了,我一摸枕头下边,可不就塞了个端阳金健人呢。”
纪氏伸手摸了明沅的头:“小人儿气弱,这些个东西往后别往屋子里头收,夜里给她点支香,也就是了。”心里又想着,等人真没了,明沅跟沣哥儿两个去拜过,也得好好去去晦气。
这儿已经是连睐姨娘的装裹衣裳都备下了,就从她箱子里捡的,一身粉色蹙金琵琶裙,一双金边儿串珠鞋子,一对赤金簪子,到时候还要给苏家十五两银子,也就算发送完了。
明沅听见喜姑姑开口,便是咽不下也咽了,万不能让纪氏明潼看出来,特别是这个姐姐已经把她盯上了。
统共七八个绣球丸子,她一个人吃了三个,澄哥儿急巴巴的把鱼肉往自己碗里舀,怕迟了就轮不着他吃了。
这么硬塞,肚里怎么好受,等纪氏再问她学里读了什么书,她便有些迷迷蒙蒙的,纪氏也不再问,挥手就让丫头把她抱下去:“这是午间没歇好,闹觉了。”
澄哥儿还过来摸摸她的头:“我有武松,给你打虎!”把他桌上摆着的彩面捏人儿给了明沅,果然是黑衣武松一手按着虎头,一手举拳正要打下去。
明沅捧着这个面人回去,走到东府有名的花廊道上,这处花廊便是金陵城里也有名头的,自起到转到折,统共四个八角亭子,亭子里樑上画的许多彩画,画的二十四孝图录。
白日里显眼,夜里便是点着灯也黑乎乎的一团,甚都瞧不见,一阵夜风吹着自起往始点的那一排灯,晃晃悠悠明明灭灭,竹枝树叶沙沙作响,冷不丁一股子吹过来,吹熄了采苓手里的灯笼,采薇抱了她等在原地,借着廊道里的光,使采菽九红去点灯。
采菽九红两个去了许久还不曾回来,采薇久等她不回来,嘴里嘟嘟两句,明沅的胳膊腿都生的藕节似的,抱得久了,手臂发酸,到前边回廊处坐下来,还给明沅紧紧衣裳,怕她着了风寒。
明沅趴在采薇肩上,借着月亮的光一抬头,就看见了“落月阁”三个字,黑漆漆院门紧紧闭着,两边栽的杏花早就落了个干净,既无人住,也没人在里头,可院门里却分明传来“噼噼啪啪”的声音。
采薇先还不当回事儿,等采苓搓了胳膊回头,看见竟是在落月阁前面,“呀”的一声惊叫起来,采薇唬了一跳,伸手就要掐她:“你叫个什么劲儿!吃撑了你!”
采苓扯了她的袖子,连连摆手,手指头点着采薇身后:“是落月阁,睐姨娘的院子!”她说得这一句,采薇脚都软了,她原来就叫吓过一回,这时候怎么也站起来。
采苓扶她两把见扶不起来,就先想去抱明沅,可采薇捏了她的袖子怎么也不松手:“妹妹你扶着我,咱们往前头去。”
明沅原来不怕,可看见这两个这般模样,心里也跟着奇异起来,难道真是睐姨娘显灵?她还伸了头去看,采薇一把捂住她的眼睛,嘴里已经哆哆嗦嗦的念起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士音来了。
采苓按着明沅的眼睛不叫她看:“六姑娘咱们可不敢往那边瞧。”一面说一面声音都在打抖,她们都当是睐姨娘死了,鬼魂来看女儿来了。
廊道那头咯咯一声脆笑,一点黄光飘飘荡荡的过来,采薇叫这一吓腿上有了力,跟采苓两个一左一右站起来抱着明沅缩在一块,一阵急风那点子灯火忽的暗下去,等风住了,又亮起来,越离越近。
到得几步开外对面出了声儿:“采薇姐姐可在?”连八角亭里的灯都叫吹熄了,采薇还抖嘴唇,采苓却听了出来,急叫一声:“是九红!”
果然是九红同采菽两个,见这两个缩成一团,还奇了一声:“可是冷着了,还是采菽姐姐想着,往栖月院里头问四姑娘借了件斗蓬。”
说着就给明沅披上,打了个蝴蝶结子,还给明沅带上兜帽儿,两边拢住了,张手道:“我跟姐姐倒倒手吧,姐姐抱久了可不手酸。”
采薇这时候才觉出手上没力为,才放脱了甩一甩,嘴里呼口气儿:“怪道说人吓人才吓死人呢!”说得这一句,迎着亮瞧见那边纷扬扬飘出什么来,定睛看了会子:“这时节了,还有杨花?”
四个人都张头去看,九红往前一步,伸手抓住一片,才要拈住了闻一闻,竟搓一手灰,连跳几下回到花廊里来,急哭一声,连乡音都带了出来:“夭寿!冥纸!”
明沅只觉得荒诞,哪怕她要回来,也该先去看儿子。
前面脚步声急急过来,四个丫头里连最胆大的九红都吓哭了,听见这样大的响动心里先松了,原是安姨娘那边派了婆子过来,拎了只玻璃灯笼,照得亮堂堂的,几个婆子胆气壮些,见头地上果然是纸钱灰烬,院里头还在往上升,三两个人拉着往前一推,把门推开来,见里头蹲了个小丫头,正在烧纸。
她听见动静想捂也捂不住了,拿树枝想把火打灭了,那树枝子又干又脆怎么经得烧,声响越来越大,她便想着索性不出声儿,等她们走过去也就好了。
哪里知道忽的来了一阵风,把这些纸钱灰卷起来吹到院墙外去了,小丫头叫那些个婆子拖着胳膊往外头拉,哭得抖成一团儿,抱着柱子不肯动。
叫婆子在腋窝里的软肉上掐了一把拖出来,疼的哭得更凶,抬眼看见了明沅,喊道:“六姑娘,六姑娘念着姨娘的好,为我求一求罢。”
采菽一把捂住明沅的耳朵,采薇气的立住眉毛:“作死的小蹄子,赶紧拿了她送到太太那儿去!”
明沅却把她认出来了,她是来给自己送过点心的小莲蓬,她被半拖半拉着往花廊那头去了,采薇念了一声佛,这儿自有婆子打扫,她一路回去还骂骂咧咧,一会儿骂小莲蓬,一会儿又骂看门的婆子。
等喜姑姑回了屋子,明沅已经睡在帐子里头了,采薇哪里忍得住,扯了喜姑姑的袖子就问她:“那作死的丫头怎么着了?”
喜姑姑斜她一眼,采薇赶紧收敛了,“可把六姑娘吓着了?”这话上房的婆子已是来问了一回,喜姑姑又问一回,采薇赶紧摇头。
她不再说话,踩了踏脚,掀开帘子,明沅眼睛紧紧闭着,她便坐下来给她掖掖被角,心里长长叹了一声,那丫头只留这一夜,等天亮就发到庄子上去守睐姨娘。
睐姨娘还未死,却只怕活不过这两天了,小莲蓬是外头买来的,她娘一气儿生了三个女儿,丈夫是码头上边扛大包的,叫叠着的大包砸下来砸死了,一个人拖着三个女儿活不下去,这才把大女儿给卖了。
卖小莲蓬的银子过得几年,又要跟着卖她的妹妹,她一时伤感哭了两声,叫睐姨娘看见问了一句。听见她说就红了眼圈儿,给了她一两银子,小莲蓬家里竟靠着这一两银子支撑下去了,也没卖她的妹妹,如今都在家里头扎花儿换钱。
因着这个,小莲蓬听见睐姨娘快要死了,这才回去使了几个大钱让婆子开了门,也不往里头去,就在天井里头烧些纸钱给她开开道,叫各路小鬼吃饱,黄泉路上不折磨她。
纪氏听见了,面皮儿都没动一下:“你既是个忠心的,便去伴她两日,把她发送了,也全了你们主仆一场的情谊。”
到这会儿,小莲蓬反而怕了,她怕她以后就呆在庄头上回不来了,叫配个庄稼汉子不说,月钱也没了,趴在地下哀哀哭求。
明潼坐在纪氏身边,跟喜姑姑两个正在对着袁氏送来的帐册,采扎纸亭怎么也对不上,不耐烦的皱了眉毛,手上还在拨算盘珠子:“既说恩情,便让你还了她恩情,你倒又不愿意了?”
小莲蓬半个字儿也说不出来,瘫在地上软成一团,叫婆子拖出去,又吩咐了门房上预备着大车,等明儿一早城门开了,就送她到庄子上头去。
她在府里这些年,也有些相好的姐妹,知道消息都悄没声儿的给她送两件衣裳,又送些体己,麦穗儿同她最好,使了大钱给看守婆子。
一面把包袱递给她,一面拿帕子捂了脸哭:“总归侍候了姨娘一场,她嘴巴利些,人却是好的,手上攒下这点儿本就是她漏出来的,兹当我还给她了。”
守门的婆子把钱点了两遍,听见里头有哭声传出来,拿腿儿踹踹门:“下作的娼妇,流什么猫尿,要想去庄头,我受累跟孙婆子说一声。”
麦穗儿赶紧收了声儿,又点点包裹里那个小软布包:“里头包了两块软香糕,姨娘一向爱用,叫她吃些再上路。”
角门里出去一辆青布车,怎么也不惹人的眼,小莲蓬一夜里眼泪都哭干了,倒比听说睐姨娘死时更加伤心,抱了包袱不住抖肩,那陪着去的婆子推她一把:“德性,还不收了声儿,叫你大半夜里烧纸给人寻晦气,活该!”
明沅半夜里怎么都睡不着觉,盯着百花彩蝶罩怔怔出神,往后沣哥儿就没娘了。
第42章 蓑衣饼
闹鬼的事,在丫头们口里成了笑谈,采薇好几日不曾出去,她吃了人奚落先还辩解两句,晓得扯不清,干脆翻脸不理人,同她一道提上来的丫头刮着脸皮问她:“六姑娘都没哭,你倒哭了。”
这事儿一出,纪氏夜里派了人来看她,等明潼回了房,她那儿的丫头也过来问候,知道她无事,连哭都没哭半声,稀奇道:“六姑娘倒是个胆儿大的。”
回去原话儿告诉明潼,还自个儿加了一句:“六姑娘模样也不是个傻大胆,许是叫吓蒙了,哪个小儿还不怕黑的。”
明潼正在分捡衣裳,把端阳节家宴那天要穿的衣裳先预备起来,她在纪氏那里从头听到尾,那时候还没觉着不对,这会儿听见小篆这样说,倒皱起眉头来,低声呢喃:“哪个小儿不怕黑。”
小篆觉出她神色语气不对,自觉失口,扯扯嘴角:“六姑娘一向胆儿大的,抱到太太身边就少见她哭呢。”
明潼原都预备睡下了,却还是披起衣裳来,把头发重又挽好,小篆给她系上斗蓬,云笺点了灯,往明沅屋子里头去。
喜姑姑怕明沅夜里惊醒,自家守了她,采薇叫唬得一身冷汗,再被冷风一激,往暖烘烘的屋子里头一坐,没一会儿额角就一抽一抽的疼。
喜姑姑晓得她是真病,挥了手让她下去,她该是跟采茵一个房的,如今采茵在穗州守房子,她怎么肯一个人睡,招手就叫了九红,九红是夏月里生的,她自个儿便说自个儿身上阳气足的很,所以才胆儿大。
采薇难得待九红这样好的声气,九红也不刻薄,回房里拿了铺盖,大丫头的屋子住着还更暖和些,她也不必跟采苓采菽两个挤着睡了。
如此一来,采苓又落了单,她也不肯,于是三个人睡一个屋里,明沅这里就由采菽跟喜姑姑两个守着。
喜姑姑都已经解了衣裳,听见外边小篆叫门,赶紧披衣起来,采菽给开了门,两人都已经散了头发,见明潼竟还穿着回来的衣裳,俱都有些吃惊,退开去引她进来,指指床:“六姑娘睡了。”
自明沅搬到这儿,明潼还是头一回迈进她屋里,她点头应了一声,两只手略收起来,把斗蓬反卷起来拢住了,走到帐子前,往里头张了张,见明沅锁了眉头睡觉,把帘子一放,带起了一阵细风,转身问道:“六姑娘哭了没有?”
明沅的手紧紧握住了,所幸藏在被子里,她耳朵听的分明,还尽量放缓了呼吸,明潼的声音就似响在她耳朵边,听见她又问一句:“一声儿都不曾哭?”
喜姑姑琢磨不出她是个什么意思,可刚才这话已经问过了,此时不好反口,只笑道:“是呢,人都蒙住了,拍了好一会子,这才睡下。”
明潼听了这一句,拧着的眉头反而松开了,轻轻笑一声:“她倒是个胆儿大的。”说完这话,反身出去,几个丫头跟着给她开道,喜姑姑亲自送到门边儿,立着一直看她进了主屋,这才拉上门扉。
采苓看喜姑姑立住了不动,举了烛台过去轻声问道:“姑姑怎的了?”
喜姑姑扯了嘴角:“无事。”两手把住领口,又躺回床上去。若是忧心为甚回来了并不来看,听见说一句不曾哭,倒来看了,她想不透其中关结,翻身枕在手上,看见垂下来的帐子,心头犹豫,三姑娘到底为甚将六姑娘盯的这样紧。
明沅一字不落听的明明白白,她两只手在被子里头紧紧攥着才能忍着不打颤,连不哭都是罪过了。
明沅哭不出来,她早就过了那种一碰就掉泪的年纪,越是长大眼睛越是干,眼泪更不是说流就能流出来的,在花廊里她是有些害怕,可也不过那一刻间,等人来了,她安了心也就不怕了。
她根本没想到自己的没有表现出来的惊恐会让明潼再一次注意她,明沅躺在床上,深吸一口气,挨到半夜,趁着自己半梦半醒,艰难的哼哼起来。
喜姑姑觉沉,还是采菽先醒了,迷迷糊糊听见这轻声哼哼,还当是明沅要水,等她披衣起来掌了灯,这才觉出不对,赶紧叫:“姑姑,姑姑快醒醒,六姑娘这是怎的了?”
她把烛台放到床边,一只手轻摇明沅,明沅不似旁的孩子睡的实,小猪似的打雷也不醒,她起床从不发脾气,澄哥儿那时候还砸枕头呢,她一点也不闹,到了时辰醒了,就自个儿坐起来穿衣服。
这回却是不论怎么拍,都不醒,喜姑姑衣裳也不及披了,挨着床抱起明沅,颠一颠倒她,明沅觉得差不多了,醒是醒了,却紧紧闭了眼睛不睁开,抱了喜姑姑的脖子,把脸埋在她肩膀上,把眼睛磨红了,虽没哭出眼泪,也装得很像了。
明沅这样一闹,喜姑姑便让采菽把灯全都灯起来,屋子里亮堂堂的,拍着她的背安慰她,她却怎么也不说梦见了什么,明潼的小厨房里是留着灶火的,采菽点了灯到下房去拉起采薇几个来,两个守了明沅,三个往小厨房里去。
摸了大钱请看火的婆子给炖个牛乳蛋,起了夜这么守着肚里饥火烧得慌,又让那婆子下了一把挂面,端了大锅回去一人一碗分吃了。
明沅自然是饿的,可她就是不吃,闹到半夜,趴在喜姑姑身上不动了,采薇几个直念佛,困顿的不行,也不回去了,挨在榻上抱了被子挤了一夜,那一锅面条吃了个精光。
第二日明沅便有些低烧,人也晕沉沉,报到纪氏那里,纪氏立时就请了儿科大夫来,派了琼珠来看她,“怕是给唬住了,当时许哭出来便好了,哪知道当她胆儿大,夜里却闹起来,必是怕得很了。”喜姑姑拍了明沅的小身子叹息。
琼珠说了会子话回去禀报,明潼那里不须来问,夜里也听见了动静,一手拿了靶镜一手理了发带,立起来套上外裳:“走罢。”
“可是瞧六姑娘去?”小篆开了门:“听着倒凶险,喜姑姑还说这是吓得走了魂了,要去花廊上头叫魂呢,叫回来就好了。
明潼看她一眼:“先往胜瀛楼去,下了学再看她,叫厨房做了蓑衣饼来当点心,给太太那儿也送些。”说着又特意叮嘱一句:“太太那儿要咸的。”
小篆垂了眼帘,往后退了一步:“是。”跟在明潼身后走过廊道,头一侧就能看见对面明沅的屋子,又再转回来,扶了明潼的手迈过门坎,出了大门一路往胜瀛楼去。
明湘已经等在原处,见明潼过来并没带着明沅,先行礼唤了一声“三姐姐”,明潼应一声,眼睛从她身上飘过,又往前去,还是云笺道:“昨儿夜里六姑娘病了,四姑娘莫要等她了。”
明湘才要问病得如何,小篆扯了云笺的袖子往前去,明湘怔了一会儿,彩屏道:“姑娘还是先往学馆去,下了学再来看六姑娘罢。”
明湘点头应了:“让画屏回院子里一趟,叫姨娘备些甜点心先送了来,等我下学再去瞧她。”吃苦药,可不得拿甜的过着些,画屏应了一声,这才去了绿云舫。
明沅是自己把自己折腾得生病了,小儿闹觉,大夫说是休养两日便好了,喜姑姑却把这五分病说到了八分,小药炉子煎的药从一罐子煎到一碗水,怎么能不苦,明沅捏着鼻子喝下去,再喝蜂蜜水。
两碗水一灌,肚里就再吃不下东西了,厨房里做的软和面食,她吃下去就觉得肚皮发胀,明明自己已经好了,休息了一天就好了,可喜姑姑却不肯让她显出好的样子来。
采薇也跟着病了,她倒是实打实的风寒,捂在被子里头发汗,九红陪着她,给她端茶倒水侍候饭食,明沅这里只留下喜姑姑跟采菽两个看守,采苓到了点儿就往厨房去拿吃的。
喜姑姑还真个去叫了一回魂,纪氏那头日日派人来问,澄哥儿跟明湘两个都来看她,澄哥儿还当她是叫大老虎吓住了,把武松打虎的年画的也一并送给了明沅,叫她贴在床头。
明湘给了她一个自己扎的五毒荷包,还只有个大概,绣不了那么精神,她已经明白道理了,等无人时,趴在她身边,告诉明沅:“沣哥儿能吃鸡丝粥了。”
明沅一病,明潼倒好像放了心,小篆见她这头满屋子的苦味,也不再不错眼的盯着,她对着旁人不敢说,对着姐姐倒吐一句:“咱们姑娘这是为着甚?六姑娘才多大点子,怎的……怎的看着跟防贼似的。”
大篆一把捂了她的嘴:“姑娘叫看着,你就看着,六姑娘这样年纪能闹出什么来,等问你,你只说寻常便是,要回了她可万不能的。”
小篆扁扁嘴:“我又不傻,只觉得古怪罢了。”到底不敢再说,转脸便把喜姑姑往花廊叫魂的事儿告诉了明潼。
喜姑姑拿了明沅那天夜里穿的小衣裳在花廊走了个来回,嘴里不住叫着:“六姑娘回来。”这原是平常事,小儿家叫惊着了,便说是走了魂儿了,叫回来就好了。
等喜姑姑叫过了,明沅的病就渐渐“好”起来,能少喝一碗药,还能吃鸡丝肉粥,到端阳节前已是好透了。
她去上房给纪氏请安,纪氏见着她摸摸她的脸盘:“可怜见的,下巴都尖了。”塞了她一手点心果子,明沅乖乖坐着吃,可心里却也知道,纪氏待她实则对明湘明洛并没有多大差别,只因着她算是养在上房的,这才各项东西都用得好些,显的还是她自个的身份。
她心里并不埋怨纪氏不来看她,对纪氏来说,肚子里这个才是最要紧的,万一生病了落了胎,她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明沅病一好,明潼那里就着人把她睡的床褥子都换过,连着帐子坐褥也一道换了,拿佩兰花煮了水洗过身子,这才让她到上房来。
采薇气的不行,可却没有法子:“咱们姑娘不过叫唬着了,又不是得了疫症了。”她也只敢背地里说一句,明沅觉得好笑,哪怕一开始不真心侍候她,相处的久了,天然就是一派里的。
喜姑姑觉着亏了她,她却自来不吵不闹,好像她做什么都能心意相通,心里越发喜欢这个姑娘,当着纪氏便笑着讨恩典:“想跟太太告个假儿,端阳那天回去过一日。”
喜姑姑在金陵本地是有家的,她的丈夫儿子都在外头,这个体面纪氏不会不给:“你也累了这些天,是该回去松快一日,吩咐车马房的给你套车,早一日回去也成,当天回去也行,多歇个两日。”
喜姑姑搓了手:“我想着,带六姑娘出去走一遭,晒晒端阳节的阳气,过半日再送她回来。”
纪氏听见这话并没有立时答应,喜姑姑带了她出去倒并无不妥,她家里一样有个三进的宅院,点了点头道:“带两个丫头也跟去,让她玩半个日就回来,外头的东西,可不许吃。”
明沅这几天都恹恹的,听见能出门脸上也有了笑影,澄哥儿也想跟了去,纪氏自然不肯应她,明沅又拉了明湘,问她有什么想的,明湘笑一笑:“我,我想吃鼎香楼的琵琶鸭。”
第43章 琵琶鸭
明沅回去就把这个当成第一件大事告诉了喜姑姑:“给四姐姐带琵琶鸭。”从她病了,明湘隔得一日就来看她,还时常给她带些甜口果子来。
明沅只去过栖月院里一回,就这一回,她就觉出不同来,安姨娘是很节俭的,屋里头赏的那些个东西俱是定例,既有别人的,自然也有她的,走了程姨娘,她能得的东西还比张姨娘的要更好上几分。
可看吃用便知道明湘跟明洛过的不一样,明洛口袋里常装着点心,不是雪花酥就是软香糕,玫瑰糖松仁糖更是从来不少,到明湘这儿,除开厨房里备下的,再没有什么特别点菜的事儿,还是明沅去了,安姨娘才摸出银子来让厨房加了一个菜。
也不过就是当季的白鱼圆子,桌上多数是鱼虾小菜,还焖了芋头饭来吃,跟梗米杂在一处,明湘很少动筷子,明沅知道她最喜欢吃鸭,在穗州几回用饭,若是桌上胭脂脯跟鸭肉包子,她吃的都比平日里更多。
原来明沅不知安姨娘的事,却曾听见过喜姑姑说她“可惜了”,时候长了才隐约拼凑安姨娘的身世来。
安姨娘家里困苦,安家先是把安姑姑卖了当丫头,等安姑姑凭着自个儿上进得了些体面了,便又跟外头的哥哥一家走动起来。
安姨娘已经嫁了人,嫁了个前院里的小管事,日子颇得过,捎捡些用不着的旧物托人送回去也算贴补了娘家。年节里头也有东西分送,外头这个哥哥倒被她当作了穷亲戚,每回回去都拿着姑奶奶的款,看着那一家子卖她的人,吮着宅子里无人肯吃的鸡鸭头颈作美味。
就是到过年都不定能吃上一顿肉,安姑姑早就不记着原来过的这些日子了,哥哥家里眼看着过不下去,她不肯通钱财,便撺掇着哥哥把女儿卖了。
安姑姑的嫂子原来怎么也不肯,宁肯欠钱也不愿卖女儿,安姑姑心里埋怨嫂嫂不识好歹,好些日子不再去,可等程姨娘抬起来当妾,生了个男孩,纪氏急于再给丈夫一个通房丫头的时候,安姑姑就又把脑筋动到了侄女儿身上。
纪氏心里再不愿意抬一个在宅子里头有根的,放出话去,也是叫那人牙子买隔得远些,最好是家人都不在当地的,安姑姑很是算计了一回,自家侄女生的美貌和顺,又是外头来的,一家子老实巴交的乡下人,再没有比她更衬意的,一路荐到了纪氏跟前。
安姨娘先是买进来当了通房丫头,等生了明湘就抬起来当姨娘,手头却不如大丫头活泛,除开一月二两的月例钱子,别的都是有数儿的,帐面上的东西她不敢拿回去贴补娘家,只好在吃用上头省。
姨娘的份例是按着一季一发的,纪氏由着她祖母教出来,纪家老太太行的是宫里头的例,她办事也是这么着,一日多少牛肉羊肉跟鱼鲜,再加上当季的菜蔬。
料子绸缎这些能换钱的,纪氏反而由着公中给她们出,不光出料子,还出裁剪,除开特别赏赐,再没有手头宽松的时候。
安姑姑这才说她是从口里抠索出来,可除开这一条,她却再没旁的法子了,这些口里省下来的的钱全补给家里。
若不是去了一回,明沅怎么也想不到明湘过着这种日子,这模样还使了银钱去厨房里加点心给她,拿来的是点心,却不能把这当寻常点心看了。
喜姑姑也知道她这一向同明湘走的近,虽跟明潼住一个院儿去,关上门却有些不搭不理的意思,心里可惜,却还是提点一句:“给四姑娘带了,三姑娘呢?”
明沅想了一回,自己从床下边拖出钱箱子来,打开来抓了一把:“每人都带鸭子。”这样才不打眼,明湘吃着也安心。
喜姑姑笑了,摸摸着她的头,点了采苓跟九红跟车,这两个活泼些,跟着出去才有玩的样子,她自家不及办节礼,掏了三两银子给厨房,让厨房里帮着打点。
灶上妇人裹了一百个粽子,装了十盒子五黄礼盒,预备下一竹筐新枇杷并两坛子雄黄酒,还有一筐子鸭蛋,房里的大小丫头都帮着打彩络子,好装鸭蛋用。
明沅手熟了,样子虽然还简单,络子却打的很牢,双钱结勾上一圈儿织成兜袋,里头装了鸭蛋挂在脖子里。
到端阳节前一天,厨房里把这些东西俱都送到回雁阁来,院子里头早早就装饰上了,明潼这儿是半朵花也没有的,只生了三两丛兰草,因着过年,纪氏不许女儿院里这样素净,便拿彩扎的堆纱花儿扎在枝条上。
原来一片绿意深幽的院落,立时姹紫嫣红,先还是扎花,后来便把不戴的豆娘也扎了上去,花鸟鱼虫各色各样,采薇已是连房门边都不大去了,回回都挨了墙根儿走。
原是九红为着吓她,把那绉纱的蜘蛛放到枝梢上,采薇一碰就掉到她胳膊上,吓得她又拍又踩,跳着脚把那蜘蛛踩扁了,这才瞧见竟是纱扎的,追着九红掐了一上午。
明沅房里叫这些礼盒堆得满满当当,粽子有咸有甜,除开大肉的,俱是枣子栗子,还有纯江米的粽子,全都要上笼蒸煮出来拿彩绳串了。
肉的用红线,甜的用绿线,白江米的就用白线,除开这百来个粽子,还有五毒酥饼,屋子里一时堆了这许多东西,明沅才觉得像是过节了。
到得端午那一日,明沅一早就起,东府里一串孩子都往北边府里去给伯祖父请安,明沅是第二回见着这位老人家,明陶不在,明澄就是唯一的男娃儿,他张手就把澄哥儿揽在怀里,抱了他在腿上摇一摇。
又让孩子们按个儿排了队,老人家用手指头沾了雄黄酒,往每个人额头上点了一点,这就算是画了额。
袁氏梅氏跟纪氏三个少不得交际一回,纪氏有孕的消息阖府都知道了,袁氏盯着她的肚皮暗暗咬牙,回去就捂了心口喘气,那两个丫头买进来也一个多月了,这会子也没个消息,愁的不知如何是好。
伯祖父那儿行了礼,明沅又跟着纪氏回到东府,在上房里请安行礼,由着往她脖子里挂上一串拿丝绳儿串的百岁钱,再用雄黄酒给她画了额。
澄哥儿眼巴巴瞧着明沅叫喜姑姑牵了出去,他自然想跟着一道,原来没开口,这会儿一双眼睛盯着纪氏不放,纪氏摸了他的脑袋,亲昵的敲他一下:“不是说了给小娃娃读书,外头乱呢,你去什么。”
明沅回头就看见明潼挨在纪氏身边,靠在她肩窝里,由着纪氏给她在后襟上缝上彩扎小粽子:“我都大了,还挂这个,叫人笑话。”
“这是去秽除邪的,哪个笑话!”纪氏拿手指戳戳女儿的额头,满脸都是笑意,明潼依在纪氏腿上,趴着等她串线钉彩粽,澄哥儿看见了吃醋,扑上去抱了纪氏的膝盖,三个人笑成一团。
明沅听见笑声回头去看,已经走到了廊道里,却哪里瞧得清楚,可连立在外面的丫头,面上都带了笑,她拉紧了喜姑姑的手,等走的远了,问她:“我做的彩扎粽子,给沣哥儿没有?”
喜姑姑听见这话低头看她,见她仰了脸儿,一双大眼睛清澈见底,点头应:“一早上就叫采薇送去了,这会儿,怕是已经扎上了。”
明沅抿了嘴露出笑意来,到如今还没睐姨娘过世的消息传了来,上房做得的那件小褂子没送来,也没传丧报,那睐姨娘就还活着。
二门边上早早套好了车,九红采苓两个穿着当季发下来的新衣裳,正立在门里等着,这两个是真快活,两只手比划个不住,心都飞了出去,见着明沅过来,快两步下了台阶来迎。
喜姑姑抱了明沅上车,二门上的小厮抱了东西跑的飞快,十来盒压得车辙都往下压,喜姑姑掀开帘子,自口袋里抓了一把大钱,那几个半大的小子哄抢着跑到廊下,把刚得的铜板拿出来作彩头,斗蟋蟀。
采苓九红扒着车窗,这回出来便没那许多顾忌了,帘子一半儿卷起来往外头看,各色摊子出来的都早,采苓原在二门上托小厮买了许多,到外头瞧见了又眼馋着想买。
她一月有五百钱,才刚领着还是宽裕的时候,伸头一问,气的咬牙:“这些个坏胚,这儿不过三文一个,他们倒要收我六文一个。”
明沅这才知道,那二门子上帮人买东西的小厮竟也会坐地起价,九红听见了长吁一口气儿:“得亏我没舍得。”摸出三文钱,买了个八宝堆纱的豆娘,那摊主急着追两步:“这是五文的!”
九红吐吐舌头又摸了两枚递出去,簪到头上,扭了脸不对着采苓,采苓气极了,鼻子里哼哼一声:“看我回去告诉采薇姐姐,要那门上的小子好看的。”
明沅念着要给明湘带琵琶鸭子吃,先往鼎香楼去,定好了五只板鸭,这才赶了车往城郊去。
喜姑姑的男人是靠着她在里头侍候的好,才能接过纪氏庄头管事的活计的,纪氏在本地的庄子粮食出的少,单造了大瓦屋,里头一溜百来架织机,纺丝织绸。
他便自家收些丝,叫那些个女工,占着公家的便宜均出一二匹来,只费的丝在谱上,根本没有察觉,这样几年一积攒,不独买了屋子,还有了田地。
九红一跳下车,立时被眼前的屋子惊着了,她不错眼的盯着那门梁看,开门就是一方照壁,还有一幅四块青砖拼起来的砖雕画,两个胖娃娃抱了大鲤鱼踩在荷花上。
里头人见车停下,跑出来帮忙,喜姑姑家里竟也是有下人的,那婆子便叫她太太,还想伸手帮着抱明沅,叫喜姑姑一把挡住了:“这是府里的姑娘。”
她抱了明沅自门边进去,绕过照壁就是堂屋,再往后去才是厢房。一东一西两间,当中还有一间明堂,喜姑姑推了东边的屋门,见里头干干净净,还开了窗扉通风,桌上有花束,还有果盆子。
炕上搭着一件小儿衣裳,地上一处堆了弹弓小箭,墙上挂着香色的观音画像,炕上铺得厚厚的棉花,喜姑姑给明沅脱了小鞋,抱她坐到床上。
“锤子呢?”那婆子上得茶来,喜姑姑先烫过杯子,再给倒了茶,又拿出攒心梅花盒子来,抓了一把果仁放一小几上,转头问起儿子来。
那婆子转转眼睛:“外头跳钟馗呢,哥儿瞧去了。”她拿眼儿往西边屋子里头一瞥,脸上腆了笑:“老爷放了哥儿去的。”
喜姑姑浑不放在心上,只应了一声:“去把哥儿寻回来。”正说着话,对面屋门开了,里边出
来个男人,明沅隔着打开的窗瞧见了,心里想这怕是喜姑姑的男人,才要回头,就见屋子里又跟了一个女人出来。
喜姑姑家里,竟然也有妾。
第44章 白糖粽子
那男人立在门边儿,很有些不敢下脚的意思,尴尬的立住了,好一会子才说:“你家来了。”说着又作势往外头看,高声叫一声:“锤子!”自然无人应他,他嘴里骂了一句:“这小子,又不知跑哪儿野去了。”
明沅扒着小几子吃果子,采苓九红两个叫堵在门边进不来,那男人闪身避开了,眼睛盯在采苓的脸上溜了一圈儿,又收了目光,扯扯嘴角:“我去打角酒,再叫个席面。”
那面跟出来的女人半掩了脸,遮出半边□□,乖乖立在男人身后,喜姑姑好似不曾听见,等那男人脚底挫着青砖地,她才开了口:“六姑娘往咱们家来,叫个好些的席,外头那不干净的点心果子不许进门。”
男人紧声应了,快步出了门儿,喜姑姑转身,那个妾就在她背后睨了眼睛瞟她,明沅心头火起,站起来手指点着她:“干什么!”
那女人叫唬得一跳,喜姑姑见明沅发怒,知道她在背后弄鬼,自家却并不生气,抚了明沅的脸轻轻捏一把,笑的眉梢都弯下来,知道这是跟自己贴心才会生气,才这么点子大的小人,竟很懂得事体了,摸了她的额头:“六姑娘要不要吃粽子?”
喜姑姑也不指使采苓九红,自家出去,把沈婆子叫了去买蜜:“要好些的。”两个人立在树荫下边,说了好一会子话。
那女人搓了手,她叫明沅一喝,再看她打扮的金尊玉贵,头上戴的一对宝石花宝光熠熠很惹人眼,急巴巴上来献殷勤,凑上来就要抱她:“姐儿生的真好,我给剥个核桃吃罢。”
明沅小小的人儿板了脸,对着她可半点也不客气,哼了一声:“不规矩。”她这话说完,采苓立时回了神:“姑娘身前也是你凑的!”学了琼珠的大丫头口吻,把那女人臊了个脸皮通红。
喜姑姑拿了一碟子红糖来:“去买了蜜了,姑娘先沾了红糖吃一个。”小江米粽子不过手指那样长,扎得三角型,剥开粽子叶,颗颗江米晶莹粘连,喜姑姑拿根筷子插住了,递到明沅手里。
明沅盯住那女人不放,盯得她退出去,一转身,就叫个十岁的半大小子一下撞到地上,撞着了她,他还冲着地下吐舌头,伸脚上去虚晃一下作势要踢,两步跑跳着进门,一抱扑进喜姑姑怀里:“娘!我想煞你!”
锤子身上的衣裳倒是簇新的,可他衣裳带子系歪了,带子上边挂了一个荷包,里头也不知装的什么,碰在一起丁丁当当的响,一手一脸的黑灰,扑抱在喜姑姑身上,她才上身的杭绸衣裳立时就多了个黑手印子。
喜姑姑摸了儿子的头混不觉得,看着他的目光都软了:“锤子,要不要吃粽子?”叫是叫姑姑,可她也不过三十四五的年纪,看着年轻面嫩的很,刚才那个妾,单论长相,不说是琼珠小篆这样的大丫头,连九红都比不过。
喜姑姑便是如今也比那个妾生得更好,可她常年不着家,男人手里又有点子钱,买个人才几两银子,先是说买了回来照看锤子,一日两日的照看着,便从锤子床上,照看到了锤子爹床上。
喜姑姑是丫头出身,丫头到了年纪就是配小厮的,她还算高运,到了年纪给配了个外书房里当过差的,识得几个字,胸有点墨,能打算盘。
两个人从说亲到成亲,再到生了儿子,在一处总共加起来才三百多天,里头还得算上喜姑姑有了孕,在家里生孩子奶孩子的日子。
喜姑姑是嫁了人才调到正院里侍候的,纪氏看她办事妥贴,用着很是称手得力,这才调了她男人到庄头上去,换了别个,哪里能当上庄头管事。
她男人离了她,纪氏身边便没能说上话的,这样的好差事,没人顶着立时就要撸了去,夫妻两个实无话说,可偏偏相互离不得。
喜姑姑给儿子拆了个大肉粽子,锤子长得壮实,一口咬掉大肉,喜姑姑就看着他吃,见他吃一半扔一半,半句也不说他。
锤子一面吃一面偷偷看明沅,见她抱了手坐着看,生的白嫩嫩,冲着喜姑姑咧嘴一笑:“娘,你给我生妹妹啦?”
这下吃了一次毛栗子,喜姑姑敲了儿子的头:“可不敢胡说,这是府里头的姑娘,六姑娘。”
锤子冲明沅做了个鬼脸,眉飞色舞的模样让明沅冲他咯咯笑了一声,锤子跟着就脸红了,九红捂了嘴,拿手指头刮脸皮。
锤子冲她吐舌头,又看明沅:“娘,我带六姑娘玩罢,我带她去看赛龙船跳钟馗!”喜姑姑原就有意把她们都支开去,指了九红采苓两个跟着,不许去的远的,就站在门前看一看热闹。
锤子手上都是灰,拿衣裳抹了两把伸手要牵她,采苓想说又忍住了,九红刚才“啊”了一声,明沅的手已经递到锤子手里,锤子一把把她抱起来,还放在怀里颠了颠:“可真轻。”
迈了腿就抱明沅抱到外头去了,站在门前就喊:“栓子,出来,我妹妹家来了!”对面瓦房里头响亮的应了一声儿,看着也不过十岁大的孩子蹿出来:“你又骗人,你哪儿妹妹。”
栓子最得意,就是家里有个漂亮妹妹,这条街上都没比他妹妹生的好的女娃娃,锤子见着明沅头一个想到抱她出来杀杀栓子的气焰。
栓子见他真抱了个女娃,大眼睛尖下巴,生的白嫩嫩粉团团,嘴巴一抿还有一个小梨涡,穿戴也不寻常,脖子里头那一串长命钱光闪闪的,他腰还没叉起来,立时就气弱了。
明沅笑嘻嘻的任他抱,锤子得意洋洋抱着她招摇过市,还从袋里摸了一个铜板出来,往那卖饴糖的摊子上头,用铜板换了个细竹签子。
一个铜板能挑多少就是多少,栓子抓着明沅的手,给她滚出一个大糖球来,明沅含在嘴里,吃的嘴巴糊糊的,满面都是笑。
沿着街到尽头有个戏台子,那头锣一响,人群就像潮水似的涌了过去,锤子炫耀过了就不耐烦再抱着明沅了,他的那群伙伴全都奔过去,他也急着去看,见了采苓,伸手就把明沅塞了过去,一溜儿跑的没影了。
九红也伸了头去看,远远指了告诉明沅:“六姑娘快看,跳大神呢!”
她话音才落,叫个卖花婆子啐了一口:“糊里八涂的,跳钟馗撒!”
九红吐了吐舌头,又往前挤去,采苓不敢抱着明沅往人多的地儿挤,立在房子的台阶上边,挨着柱子借力了,看那戏台子上边跳钟馗。
那扮钟馗的拿草汁抹的满面青绿,耳朵上挂了假须,头上戴了乌纱官帽,身上穿着紫红官袍,右手挥舞着锡做的宝剑,正在捉青黄红白蓝五色小鬼。
那五个鬼都赤了胳,迈着步子跳圈,有的瘦精精,有的粗胖胖,围着钟馗绕个不住,口里呼呼喝喝,钟馗宝剑一到,便又扑又翻,台下的人又是哄闹又是笑,还不住往台上撒果子。
钟馗作势一剑刺了五只小鬼,拿套索套了他们的头,从戏台子上下来,扛了宝剑从街头一路溜到街尾,不论是孩童还是妇人,都凑近了去看,便是扮小鬼的也风光的很。
有小娃儿还奔上去扯他们身上穿的衣裳,街上人抱了雄黄酒,一个喝上一碗,喝了酒的,便往空酒碗里撒上两个钱,从街头到街尾走上一圈儿,一个酒坛子便装了个半满。
九红早不知道跑哪儿去了,采苓也看的津津有味,明沅只觉得头上叫人一摸,等她回头,身后哪里有人,她再摸头上,戴出来的两朵金打花叶,只余下一边儿了。
却再往哪里寻这偷儿,她一手捂了金花,一手去扯采苓的袖子:“花没了。”采苓还当是说她襟上挂着的豆娘扎花,抬头看了才知道是头上戴的,这下坏了,这一朵抵得几月月钱!
赶紧去叫九红,又哪里寻得着她的人,早不知道跑哪儿去了,采苓站高了放眼看过去,怎么也瞧不出里头哪个是九红,锣鼓震天,扯破了嗓子也叫不回她来,只好先抱了明沅回去。
喜姑姑屋里站了个妇人,两个人正写在契书上头画押,捏了银子拿在手里掂一掂,笑的见牙不见眼:“老主顾了,这回保管是个老实的。”
说着转过脸,一路走到西屋去,推门就进去,不一时里头就哭哭啼啼起来,刚才还敢拿眼儿睨着喜姑姑的妾,扒着门框哭的头发都散了:“好歹叫我见一见爷。”
喜姑姑现在这个模样,明沅从来不曾见过,她眉毛都没抬一下,抱起明沅来进到内室里,打开蜜糖罐子倒出一碟子蜜来,又开了包松花粉,面前又是白糖又是红糖,三四种甜口的吃法,喜姑姑亲生剥开一只江米粽,送到明沅手里:“六姑娘吃。”
明沅捏着圆筷子,新蒸出来的粽子带着扑鼻的粽叶香,沾了白糖送到口里,咯吱咯吱的响,粽子很甜的,甜的发苦。
喜姑姑同丈夫是聚少离多,不到年节能家来,是再见不着的,开了头一次禁,有了妾,男人就再守不住了,原来不过去暗门子里耍,后来干脆买回来了。
喜姑姑每回回来的头一件事,就是寻人牙子,把人卖出去,后来索性同人牙从说定了,赁了妾使,不要孩子,睡得一年就再给换个人,不要漂亮的,只寻那模样中等,会理些家事的。
这一个妾,却是喜姑姑往穗州去前租下的,呆的时候长了,忘记了分寸,把那租妾的规矩也都忘了个干净,她还嚷着要见爷,叫那个婆子带了人来,抓松了她的头发一把塞到她口里,半是抬半是拖的拉走了。
锤子咋咋乎乎进了门,后头还跟着九红,她哭的满面是泪,采苓搂了她不住口的安慰:“不过是个粗银的,值得什么,我均一个给你,绞丝的银镯子。”
九红还不高兴,锤子挤了眼睛:“黑丫头,你也忒胆儿大,里头多少偷儿。”伸头看见西屋门开着,里头却没人,嘿嘿一笑,伸了腿进门去,喜姑姑见儿子出去晃一圈,又是一身灰,挤的襟口都松了,伸手给他系上了。
便是这时候,她男人家来了,锤子都瞧得出,他自然也瞧得出,却一句都没问:“把礼盒子送到了,还叫了一桌席面,过得会子就送了来。”
喜姑姑应一声:“锤子眼看就大了,我想叫他到府里头当差,隔着二门就能见着我。”锤子本来就是家生子,逃不开进府当差,原来去穗州前就该进府的,她心疼儿子年纪小,一直拖到这时候。
男人听了不说话,半晌点个头:“随你,总归他跟你亲。”说着甩手又出了门,喜姑姑只当没瞧见,调了蜜水给儿子喝,又给他松了头发重梳一回,端了水又是擦脸又是擦手:“往后就见着娘了,好不好?”
明沅听见她话音里是从未有过的软和,鼻子一酸,天下当娘的,只怕都是一般心思。
第45章 肉馅小饺子
锤子当天就跟着她们回去了,喜姑姑半点也没在家呆的心思,采苓九红两个嘴上不说,回去的路上却都斯文的多,也不再扒着窗往外头看了,她们是怕喜姑姑心里难受。
明沅却明白,喜姑姑根本不难受,她没把那个妾当一回事,甚至没把她丈夫当一回事,她看重的只有儿子一个人。
她跟纪氏有些像,可从根本上又半点都不像,纪氏跟颜连章两个,还有些你来我往,不管那些个情谊是真是假,总归是存在的,可喜姑姑从心底里头,就没拿这个丈夫当成是丈夫,倒像是搭伙过日子的人。
从到了这里时间不短了,见的夫妻也有好几对儿了,梅氏跟颜顺章这样的算是神仙眷侣,你欢我爱羡煞旁人;纪氏跟颜连章也算得中等了,不说爱,起码是有尊重的,可就因为这份尊重,纪氏也放不开手;颜丽章跟袁氏两个算不得怨偶,可只怕连美满两个字的边都沾不着。
到了喜姑姑这里就便当的多,她心里好似没有这个人。锤子在车里坐了一条街就闷的跳车出去,跟着车一路小跑,时不时跳起来问问喜姑姑要甚,一会儿叫:“娘,那儿有卖炸麻雀!”一会又叫:“娘,有卖酥炸小肉。”
好似肚里头养了只活馋虫,怎么也吃不饱,喜姑姑先还靠着车坐得稳,听见儿子不住口的叫她,她的嘴角越来越弯,笑意越来越盛,索性摸了钱递出去,叫儿子看见甚个爱吃爱玩的,就手买回来。
去的时候车是满的,回来的时候车后边就放着五只琵琶鸭,那些个五黄礼盒,百来个粽子,都叫喜姑姑吩咐她男人送了出去,倒有一多半儿是男方的亲戚。
家里没了个妾,他半点儿也不关心,一声声应了,点点留下来的粽子,竟还腆了脸问一句:“郑好家的说了没,人甚个时候送来?”郑好家的,就是那个人牙子。
马车去的时候走的颠颠晃晃,越是往颜府去,越是砖铺大道走的平顺,锤子跑不动,跟那赶车的坐在车板上,嘴巴蜜蜜甜的骗那车夫把鞭子给他使使,让他看看抽一下骡子能跑多远。
明沅从没见着喜姑姑的脸上有这么真切的笑意,哪怕只是听听儿子的声音,她就能笑的这么高兴,让她没来由的想起了睐姨娘。
睐姨娘原先看着只有出气儿没进气儿了,哪里知道一日捱得一日,竟慢慢好了起来,到得端阳节,庄头上竟还送了一篮子节礼来,是她亲手裹的肉馅儿小饺子。
纪氏原就没打算叫她回来,不论她是死在了庄头,还是将养好了身子,都是回不来的,往后还得看颜连章想不想得起她来,若能想着她,便推说把这事儿忙的忘了,她要生产还得带孩子,身边没人提怎么想得着。
到时候再接回来,她孩子也生下来了,沣哥儿也养的认了人,睐姨娘的牙齿爪子,俱叫她拔了个干净,这样的人留着也翻不起大浪了。
接着了饺子,晓得她无事,一个词儿也没再问,只叫韩国道家的好好侍候她,又让人把睐姨娘惯常用的东西都给她带回去。
纪氏这里和风细雨,明潼心里却是惊涛骇浪,眼看着要死的人,转了一圈,竟又活了!她疑心是睐姨娘寿数未尽,这才不死。
下边的奴才下人自来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发配下去个姨娘,若不是真个病的要死了,能瞒就瞒,哪里会急巴巴的从庄头上赶过来上报。
怕是那时候是真要去了,只没想到,她是怎么又活了下来的。伯祖父也是寿数未到,若按着上辈子来看,睐姨娘岂不是还要长长久久的活下去。可若真是这样,难道她也还是逃不开早逝的命运!
明潼怎么也不会想到,睐姨娘的身子实是叫小莲蓬侍候好的,打发她去原是为着装裹,连带的发落一个不守规矩的下人,就叫她留在庄上,到了年纪配个庄稼汉子,也不必再回府里了,哪知道便是这么个小丫头子,竟把睐姨娘的病给照看好了。
说是侍候,小莲蓬去时,睐姨娘也是差不多要过去的人了,换着干净的中衣,铺盖也都是晒过的,药一碗碗的煎了来,那些原来磨搓她的,半个不字儿也不敢再说,她却偏偏起不得身了。
睐姨娘先是装病,她以为装病能回去,再不济也能叫她娘家妈来看一看,哪里知道她说病了,那些个人浑不当一回事,宅子里便是丫头婆子病了,也总能看一回大夫的,还能抓些药吃两剂,可这里竟不把人命瞧在眼里。
她便疑心起,是纪氏要趁着颜连章不在,把她活活治死,这些人就是大妇派了来折磨她的,把她折腾死了,再抱了她的儿子去!
疑心生了暗鬼,睐姨娘越想越心慌,吃不下睡不好,装病成了真病,端来的药不敢喝,送来的饭不敢吃,每一刻都是煎熬。
儿子譬如她的命根,她立身的根本,失了根她就没了活意,等她想到了儿子在纪氏手里不知要受什么苦头时,把肠子都给悔青了,后悔听了亲娘的话请了师婆来。
那道符原是想请着阎罗王把要收的人赶紧收了去,别叫大房那个大伯受更多苦楚,江婆子口里便没有不好听的话,她吃了这一颗蜜裹的黄莲,甜头没尝尽,苦头却吃够了。
想着儿子,再想想抱到上房的女儿,眼泪自天黑流到天亮,枕头打湿再干,干了又再湿,成日里呜呜咽咽,原来身子就不好,这一来更是去掉了半条命。
她醒着也觉得人飘飘忽忽的,耳朵里忽听得丫头叫她,扑到她身上哭,睐姨娘好容易张开眼睛,人已经脱了相,眼前迷迷糊糊的,再听一声,知道是小莲蓬。
小莲蓬这哭,有一多半儿是为着自个儿,宅子里不能哭,车上不能哭,到了庄头,这些悔意全被她当作忠心哭了出来。
又是哭六姑娘又是哭三少爷,三少爷给安姨娘,六姑娘跟了三姑娘,太太还怀上了身孕,一字字一句句戳在睐姨娘心肝上,硬生生把她从黄泉路口拉了回来。
身边有了自己人,心里就先提起一口气来,这口气儿没散,她本就没大病,日日米粥鸡汤的养着,身子渐渐有了起色,十来日功夫,原来瘦得一把骨头了,这会儿竟能坐起来。
受了这么大的苦楚,到这时候家里人才姗姗来迟,江婆子总算说动了儿子,她用的是另一个办法:“你妹子要是没了,她们能没个说法,你不先去看着,到时候怎么好嚷出来!”
江婆子在颜家十年,总有些相好的老姐妹,她原是想打听三少爷如今由谁带着,两瓶浇酒一碟子鸭肉一去,竟听见女儿在庄头上就要不行的消息。
她先是急哭,拍着大腿嚷了两声“我苦命的女儿”,而后便是想着怎么叫颜家多出些银子,苏大郎深觉有理,连他浑家都赞江婆子懂行,一家子套了车往金陵城郊的庄头上去。
庄稼人心眼实,听见是知道女儿不行了来看,又看江婆子一番作做,真个放了人进去,等这家子人瞧见女儿能坐能吃,还有有宽慰他们说睐姨娘原先看着不好,如今鬼门关里走一遭,阎王爷又放了人出来。
睐姨娘的大嫂当时面上便不好看,扭了身青着脸,这下子可好,还倒陪了车钱进去,庄稼人心实人却不傻,看见这样还有甚不明白,只这个当娘的待她还有几分真心,见着女儿还抹着眼睛掉了两滴泪,这一对儿哥哥嫂嫂,那可真是人面兽心的东西了。
小莲蓬来的时候得了些东西,俱都藏在包袱里,她也怕睐姨娘就这么没了,到时候她一个在庄头上过活没得生路,便暗暗压了些没拿出来,也亏着她不曾拿出来,没让江婆子三个把这最后一点本钱拿了去。
睐姨娘靠着给她装裹的一身衣裳一对金簪让小莲蓬去抓药。
那些药跟纪氏派了来的大夫抓的并无不同,可她不信那个,喝了这药才一日日好起来,身子一好,便想着怎么才能回去,怎么才能再抱沣哥儿要回来,把安姨娘这个跟在纪氏身后捡漏的给踩下去。
明沅回去正是傍晚,往纪氏上房去请安:“我带了琵琶鸭回来。”纪氏听见这句“扑哧”一声笑开了,伸了指头点点明沅:“到哪儿都不忘记要吃的。”
澄哥儿早早就等着了,急声问明沅在外边看见什么了,明沅回来的路早就早早想好了,绘声绘色的告诉他,外头有跳钟馗看,一句话说的七颠八倒,先说小鬼又说套索,再说宝剑跟玉板。
来来回回好几回,澄哥儿却听懂了,满面都是羡色,连着明潼都抬眼一溜,明沅见她收了目光,晓得自个儿过关了,澄哥儿却醋起来,哼了一声:“那有什么好的,我们放风筝了,大姐夫送了十七八只风筝来呢!”
成王这回又送了礼来,除了风筝,还有内造的粽子,八珍八果的,扎着红彩带送出来,图个好意头,明蓁那里作足了当媳妇的礼,回了五黄礼盒去。
这些东西只还寻常,不寻常的却是那里头还有一盒子佩兰,这东西却是用来浸汤浴的,不是夫妻不好相送,颜顺章便赶在端阳前一夜,亲手摘了一匣子,贴上花笺送给梅氏。西府里头便都在传,说成王又是一个大老爷。
明蓁为着这一匣子的佩兰,整日里脸颊都给上了胭脂似的。
澄哥儿等的就是明沅羡慕他,果然听见她问是什么花色的,就反摸了她的手,拍着胸:“我捡了一只大蝴蝶的给你,你最喜欢了。”
不是明沅喜欢,是纪氏喜欢,说小女娃家该活泼些,明沅屋子里从铺到盖,幔子帐子还有瓷屏风,全是百花蝴蝶的。
明沅脆生生的道了一声谢,澄哥儿牵了她的手拉她到坐褥上,厨房里切了琵琶鸭送上来,纪氏已经显怀了,满满一碗桃花梗米,全吃进肚里,抚了肚皮道:“真是个能吃的,没到生他,腰先宽三尺了。”
明潼后脖子这儿还挂着纪氏给她缝上去压秽的彩粽子,听见她这样说,竟乐的差点儿喷了汤:“这才好,吃的多长得快。”说着就道:“等明岁端阳节,就能戴上我绣的小兜兜。”
澄哥儿对这个弟弟满心期盼,他已经知道这个弟弟跟那一个弟弟不一样,母亲跟姐姐都喜欢这个还没出生的弟弟,放下筷子伸手也去摸:“我把我的绿豆糕也给弟弟吃。”
一屋子和和乐乐笑成一团,到这时候明潼才像个□□岁的女孩儿,挨了母亲的胳膊,把头枕在她肩上。
那是对着澄哥儿,对着明沅却道:“把那匣子肉馅儿小饺子给六妹妹罢,她今儿还不曾吃着。”
上房里正侍候着的几个丫头俱都低了头,纪氏看看女儿:“还不曾蒸过,叫厨房里蒸得了,试了咸淡再说。”说完这些个一把拉了女儿的手:“大囡今儿别回去,留下来陪我睡。”
明沅得了吃食还摸不着头脑,等撤了桌子由着丫头带到院里,守屋子的采薇急巴巴的赶上来,伸头没看见喜姑姑,急问一声:“姑姑呢?”
“喜姑姑带了儿子来,正央求太太给个好差事,采薇姐姐怎的了?”她们屋里能有个甚急事,采薇却跺了一下脚,又不好当着采苓的面直说,指着她们俩往屋里去,采菽把明沅抱到屋子里散头发洗漱,见采薇还有门口团团转,垂了眼帘专心侍候明沅解衣。
早晨洗过了兰汤,夜里又洗一回,明沅叫热水浸得发困,身上困倦极了,还招手问采薇:“小粽子给沣哥儿送了没有?”
采薇头一回没听真切,第二回听见了,点了一下头,嘴里想说又咽了进去,等喜姑姑踩进门坎,拉了她就往墙边去:“姑姑,六姑娘的姨娘,叫人传了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