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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怀愫     庶得容易txt下载     庶得容易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92章 米酒汤

    明洛这一胎又得了个儿子,生完了她还有有劲头,产婆笑眯眯的把孩子抱到她跟前,洗得干干净净的,裹了上身,露出下边给她看:“恭喜夫人,是个小少爷。”

    哪知道明洛张嘴就哭了,外头的陆允武还当里边有甚事,推了门进去,把产婆唬了一跳,这么个人高马大的老爷满面凶相的看着她,她还没开口呢,明洛先抽抽道:“又是个儿子!”

    陆允武松得一口气,拍了她的背安慰她:“还有下回呢,下回咱们生个女儿。”明洛早就累了,叫他一哄,人又觉得好受了些,上头两个哥哥,总能护着妹妹。

    她睡过去了,产婆稳婆劝了陆允武出去,说是血房不吉利,陆允武哧一声:“我见的血还少了,胡说八道!”

    丫头们也抱不起明洛来,还是由他抱着,把底下的褥子换了,又给她擦身,明洛迷迷糊糊的,还喝一盅儿蒸过的米酒。

    米酒蒸得半点儿没酒味儿了,跟喝甜汤似的,她想着还觉得难受,又抽了两声,陆允武赶紧揉她两下:“不伤心,咱们再生,生到女儿为止。”

    几个丫头都惯了,产婆稳婆却捂了嘴儿笑,这是第二回生产了,嘱咐了她几句,叫她做好月子,说了两句讨吉利的话:“太太将养好了身子,再生个姑娘。”

    这话在别个家里要讨打,在明洛这儿却领了份好赏钱,人走的时候看见外头还等着一个大肚婆,那稳婆想着这个是头胎,必然想要个儿子的,说一句:“肚儿尖尖,里头是个小少爷。”

    明沅非得着明洛生完,这会儿已经倦了,外头喊了轿子等着,纪舜英才要扶她上轿子,就听见这么一句,他也不挂脸,只问道:“那肚皮圆生什么?”

    稳婆接了口:“肚皮圆开朵花,生女儿。”

    纪舜英赶紧把明沅的肚子看一回,就差上手摸了,皱了眉头点点头:“是圆的,咱们生个姑娘。”

    稳婆一口气儿没提上来,这古怪人家,儿子不要,非想着女儿,可她做了手上活计好,嘴上也得好,赶紧接一句:“有了花儿结果儿,儿女成双。”

    果然得着一份赏,回去就告诉住在隔壁的洗三婆,这家子是想要女儿的,叫她添盆的时候多说些女儿话,响的盆多,到时可得切只鸡来下酒。

    明沅回去就累睡了,纪舜英却看的听的都记下来,算着日子,明沅也快了,到她那会儿天得更冷,万一是夜里发动了,可不冻人,屋里的毡子毯子得先备好了,还有羊油蜡烛,花儿果儿,写了满满一张纸,给了采菽的时候,采菽便笑:“这些个太太早想着了,还有要用的炭火,要用的米酒,结冰之前还定了大黑鱼,都齐全了。”

    纪舜英没想到这个明沅也自家料理了,越发想替她做什么,给她揉脚的时候灵机一动,倒想了个新鲜玩意儿来,她近来腿脚沉重,他便画了张凳子,一边是实心的可以踏脚,一边带着两根滚木,两头尖中间圆,叫工匠做了来,给她磨脚用。

    这东西明沅就放在床边,转轮儿给脚活血,她用上了还给明洛带了一个,孩子洗三的时候带了去,拿金的玉的给添了盆,虎子还学会了叫弟弟。

    洗三婆子一把包布掀开来,还没把水往孩子身上泼呢,他两只手举到胸前,张了嘴巴“哇哇”的大哭起来,把婆子说吉利话的声音都给盖住了,只能笑道:“真是个有劲的小少爷。”急赶着把这点吉利话全说完了,盆里头叮叮当当响个不住,婆子有心拖长几句,奈何怀里这个着她都抱不住。

    还是陆允武接了抱过来,颠了儿子咧了嘴就笑:“小牛犊子似的,真有劲儿。”他这头说完了,那头虎子就学他的话,指着弟弟叫牛牛,把一屋子夫人都说笑了。

    金夫人没来,派了金珠的嫡母来了,明沅不知道金家是个什么章程,怕是最后能知道的都知道了,金珠的事儿金夫人压下去没提,金珠的嫡母却深觉没脸,明沅分明能闹出来,把一家子姑娘的脸面都折腾掉,也不会有人说她半个“不”字儿来,可她却没说。’

    就为她能瞒着这个,金珠的嫡母就得谢她,这回添盆的东西,她给的最多,还拉了明沅万分亲热:“才生的孩儿有灵气,你赶紧多抱抱,保管生个男孩儿。”

    明沅掩了口笑:“我们家那一个,倒想要女儿的。”她说得这一句,金大夫人面色古怪,点了头道:“那也好,女儿乖巧,少操心。”说着冲明沅笑一笑,明沅知道她的意思,点头夸了一句:“可不是。”

    两个就此揭过并不再提,金大夫人又道:“我们家的姑娘也怀了胎,按着我说是得过来沾沾喜气的。”

    明沅笑一回:“等五姐姐出了月子来吃满月酒就是了,抱一抱孩子,好生个男孩儿嘛。”当真是半点儿也不计较了,金大夫人一笑,怪道能出一个皇后,这样的气度心性,上头那一位虽没见过,也必是百般好了。

    明沅抱了孩子,皮子皱巴巴红通通的,两个孩子都更像陆允武,倒不像明洛,怪道她想要个丫头呢,小子哭累了就睡,嘴巴一吮一吮的,才落地就晓得要吃的,哼哼两声,自有奶娘抱了他下去喂。

    不亲近的也不能往后头去看产妇,明洛还伤心呢,见着明沅就扁了嘴儿:“又是个小子。”光头男娃有甚个好玩,她赌气指了箱子:“得了,全给你,你赶紧给我生个粉嫩嫩的小侄女出来。”

    若不是知道纪舜英喜欢女儿,明洛也说不出这话来,明沅叫她逗笑了,抱了孩子给她看:“儿子哪儿不好了,先生足了哥哥,往后才好护着妹妹的。”

    明洛皱皱鼻子:“光她老子一个还不够足?”她吃着米酒,如今就把这个当水喝,倒觉得底下清得快,还拿这个卧糖心蛋吃,吃起来带点儿酒味,也算解了馋,总归儿子不吃她的奶,要不是做月子,连辣也吃起来了。

    明洛动不得笔,陆允武又是个粗人,还是明沅写信把这事儿告诉了纪氏,张姨娘喜的嘴巴都合不拢了,嘴里哎哟哎哟的直叫:“必是我这些年茹素,菩萨见着我心诚,这才有这样的好事。”

    她这些年来确是吃素,酒肉都给戒了,可这一样叫她见天儿的拿出来说,仿佛不说就没了力气坚持,纪氏听了便笑:“可不是,菩萨哪样瞧不见,你既是心诚的,定然赐福,咱们这个年纪了,给儿女比给自身还更好些。”

    张姨娘又凑了银子,明明知道明洛手里怎么也不会缺钱,可还是要给,连带着纪氏也拿了银子出来:“再没两月六丫头也要生了,干脆一道寄过去。”

    这两个女儿跟明潼一起做生意,她自来是知道的,可娘家也该意思意思,红蛋红糖这些隔着山长水远不能齐备,银子红包总不能少,连带着山货一道寄过去,明漪还做对几对小鞋子,那虎眼虎须,绣的活灵活现。

    纪氏还把明漪的事儿写了告诉明沅,明漪自去岁就相看起来了,颜家不比过去,能走动的人家多起来,明蓁也叫了明漪进宫去说过话,只怕她的婚事,是再差不了的。

    如今有意的人家就有好几家,圣人既是有意叫颜家第二代里都往清流那一条路上走,合意的人就少了,几家阁老不能够,一二品有实权的也不成,往闲职里想,也只有宗室跟侯爵人家了。

    明沅隔得远,苏姨娘又不在身边,她倒有些忧心明漪,还特意给她写信,明漪送来的信却是四平八稳的,略提上两句往谁家去吃过茶,赏过花,旁的便不再多写,明沅把这信看一回,倒笑起来:“她竟长大了。”

    信里要么就是谁家夫人很和气,要么就是哪家的姑娘很斯文,这哪里是吃茶赏花,分明是在看婆母小姑了,她想着走的时候托过喜姑姑,喜姑姑也必会提点一二,倒安下一半的心来。

    明洛知道她忧心,悄悄吃着辣子还嗔她一句:“可真是的,咱们这些人,哪一个的亲事不是太太定下来的,你且看哪一个过得差了,太太再不是那样的人。”她咬了一口辣子尖尖,嚼了两口叹一声:“也只有三姐姐,这真是……”

    明沅到得此时方才吐露了:“你呀,白呆了这许多年,三姐姐不挑他,就该进宫了。”隔得许多年终于把这话说出来。

    明洛叫辣椒一呛,咳得满面通红,抚了胸口瞪大眼仁儿:“当真?”见明沅微微点头,她再钝也想起过去那些事来,嘴唇嚅嚅:“怪道呢。”

    怪道竟挑了郑衍,张姨娘背地里也曾说过郑衍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郑家只有一个壳子了,还上赶着嫁进门去,这下子全明白了,原来是不嫁不成。

    若真是进了宫去,这会儿又在哪儿?废太子的正妻,还算是荣王的嫡母,余下那些个妾,又往哪儿去了?她忽的就掉泪:“三姐姐也太苦了。”

    明潼可没觉得苦,泡在黄连汁里,也还是那付模样,明洛掉了两滴泪又收了去,拿帕子按了眼角,叹出一声来:“我说她怎么这样强,丝坊开了酒厂开了,连着马场也是她的,这样能干,半点不输男儿了。”

    她嘴里嚅嚅的,叹一回,回头就把节礼又加厚了两成给纪氏送去,明沅还给慧哥儿做了一身小衣裳,知道他开蒙了,笔墨纸砚一套,又缝了个小书包,青布上头绣了墨竹图,慧哥儿收着拿小手摩挲了许久。

    他也知道自个儿要进宫,把这些都看一回,拿出来再放进去,颠来倒去许多回,这才全装进去了,拍了布口袋:“我上学去。”

第393章 野鸭桃仁丁

    明潼为着慧哥儿入宫读书的事往皇后那儿呈了表,明蓁倒是即刻就回了,宫人们也知颜家几个姐妹皇后娘娘是很看重的,有东西送上来,必先挑出来递到皇后跟前。

    明潼要进宫去自然带着慧哥儿,郑夫人倒是想一并跟上,明潼也只笑一笑:“倒没把母亲的名字报上去,便到了宫门口,也进不去的。”

    郑夫人又是一场气,可她再气也无用,这会儿宫里半个妃子也无,不论在不在册的,连幸过的宫人也数不出来,没有妃子跟皇后行大礼,命妇也得入宫的,只明蓁怀了胎,这些先都免了,无事也没人去扰着她,除非上表,还得看皇后见不见。

    她脸上的事儿藏不住,杨惜惜见她面上不好看,端了汤盅儿亲自送过去:“老夫人喝汤罢,秋梨炖的汤水,润燥的。”

    郑夫人上下扫她一眼,见着她全没好声气:“搁着罢,说了这些个再不必你动手,要是伤着肚里的孩子可怎办?”

    杨惜惜在上笑意不变,垂了头绞着衣带子:“总是我的一点心意。”对着郑夫人,她抱的就是打不还口骂不还手的主意,凭她怎么作践,只端了一张笑脸,天长日久总有那的那一天。

    郑夫人却看不得她这个模样,她的性子自来欺人软怕人硬,明潼她越发不敢惹,当场叫她没脸了,她只得咬牙认下来,可待杨惜惜她却没甚好怕的,掸了衣裳:“你赶紧回屋里去,身子就要沉了,还干这些下人的事作甚,保重着孩子要紧。”

    转了脸儿又吩咐厨房给她炖汤,让丫头盯着她,把那一只白花花的蹄子吃下去,连汤里的黄豆都让她吃尽了。

    杨惜惜哪里吃得下去,倒是想叫丫头替她吃,可这儿的人都是郑夫人派给她的,为着怕明潼伸手害了她的胎,俱是郑夫人用得上的,哪一个敢替她吃,直通通盯住她,她一让就赶紧推:“这是给姑娘吃的,哪里是我们能碰的东西。”

    一碗好好的汤水,看犯人似的看着她吃,连汤带肉全要吃个干净,才吃进去肚皮还涨着,就又有新的送了来。

    吃完了又不叫她动,连院子里头串门的都不成,她是单门独院,听见外头热闹,却出不去,嬷嬷丫头看牢了她,明里虽不说,暗里却悄摸告诉她,老夫人是为着她好,她肚里这孩子保不保得住还是另说呢。

    杨惜惜只得在屋里头关着,见天的吃,胖起来还有甚个身段,连郑衍都少往她这里来,看着她跟个发面馒头似的胖起来,还不如竹桃儿。

    郑衍先还敷衍她一回,等她胖了这么一大圈,越发不往小院里头来,郑夫人这回知道儿子是见一个丢一个的,干脆替他把黄莺巷子里的小百灵买进家来,郑衍还不十分乐意,他根本不愿意回家,想的就是在外头怎么逍遥。

    杨惜惜回了屋子还没坐定就又送了汤来,她吃了一口就干呕起来,嬷嬷见她吐,笑一声:“这是害口了,不妨事的,吐了再吃就是。”

    杨惜惜是有苦说不出,连郑衍的面都见不着了,还跟谁诉辛苦去,又想请她母亲进来,郑夫人怎么会肯,她进得郑家还没一个月就后悔了,早知道还不如在外头自在。

    明潼坐在车上,含了个枇杷糖,喉咙口直发毛,痒的想咳嗽又给忍住了,这番进宫,得赶紧把慧哥儿读书的事情定下,她一手撑了头,歪在枕头上,小篆见了就问:“太太可是乏了?”

    伸手替她揉了揉肩,明潼冲她点点头,心里又想起吴盟来,等旨意下来,他若还来,这一回必得同他说明白了,叫他自哪儿来的,还回哪儿去。

    进得宫墙,前头迎的太监宫人一个个都弯了腰,明潼按品妆扮,一路牵了慧哥儿行到坤宁宫,摸了个红封给前头引路的小禄子,如今已经是秦公公的。

    “怎么敢收夫人的,这都是该当的。”秦公公客客气气,明潼自然不能真跟他客气,伸手推给他:“公公说的哪里话,往后常来常往,还要劳公公费心。”

    秦公公这才收了,送到了宫室门口,告诉她太子正在前头读书,明潼提了裙子进去,明蓁正等着她,身上换了宽松宫装,头上也简单的挽了头发,只斜插了一枝金牡丹,当中的花心是火烧红宝嵌的,裙子后摆长长拖到地上,她侧了头转过来冲着明潼笑,自有一番雍容。

    明潼带着慧哥儿全了礼,隔得远远的坐了,明蓁奇一声,还问道:“这是怎么了,怎么跟我还生份起来,赶紧到我边上来坐。”

    明潼便笑:“不是同大姐姐生份,实是我这两日犯秋咳,不好往你跟前坐的。”明蓁听了赶紧叫左右往厨房要梨水去,又吩咐了太医院,叫院正去替她看一回。

    招手叫了慧哥儿:“到我这儿来,看看,又高了些。”慧哥儿同她常见,倒不怵,明蓁一叫就迈了腿过去,明蓁伸手要抱他,慧哥儿去看着明蓁的肚皮,瞪大了眼睛伸手碰上去。

    两个还没说上几句话,阿霁进来了,她头上戴得金玉冠儿,身上披了一身销金红罗衣,鞋子的响铃儿半点不动,连金玉冠上的缀的花叶片都不发声响,仪态学了个十足。

    进来先跟明蓁行礼,明潼立起来等在一边,到要同阿霁行礼的时候,她这才赶过来扶了她一把:“姨母真是,可不能多礼。”

    这就是原先常来往的好处,阿霁看颜家些人都很亲近,跟明漪尤其如此,两个年岁本就相仿,在一处玩耍也不分什么尊卑,还只当是在家中,圣人又极宠爱她,她在宫里样样高兴,到了要挑驸马的年纪了,也还这么无忧无虑,看着倒比明漪还小些。

    明蓁招手叫她过去,阿霁蹦跳着上去,伸手先摸了母亲的肚皮,肚里这个已然会动了,阿霁一伸手,就在里头踢她一下,阿霁欢喜的不得了:“又动啦。”

    慧哥儿也学着她的样子:“又动啦。”阿霁一把把他抱起来,点点他的鼻子,慧哥儿“吧哒”一声香在她脸上。

    明潼也跟着笑,这一胎,只怕自上到下都盼着是个儿子,梅氏都不知在家烧了多少香去,家里那个佛堂里摆满了菩萨,哪个菩萨跟前求的都是一件事,便是叫明蓁这一胎再生个儿子下来,往后不论进不进新人,后位总是稳当了的了。

    阿霁玩了一圈又要回去,她自有课上,出来这会儿便是休息的,还约定了要叫明漪进来陪她玩耍,明蓁一一答应了她,等她出去才摇头:“叫惯坏了,甚都由着性子来,换一个人来陪她,我还放心呢。”

    纪氏教养出来的姑娘,明蓁自然放心,她也吃了一盅梨子水,明潼吃了两瓣梨道:“我也不同姐姐绕弯子,前头听着信儿,说是圣人想给太子寻两个伴读,我们慧哥儿的年纪,姐姐且看看合适

    不合适。”

    明蓁笑了:“原是这事儿,你还特意跑一回,我原来就把慧哥儿算在里头了,五六个人总要凑齐的,只京里合适的人家少,等明岁开了年,就叫这几个进宫来。”郑家有两个妾怀了身子的事,

    明蓁也听梅氏说了,这个妹妹过得不如意,到底愿意帮扶她一把,何况叫别个陪着儿子,她也不放心。

    明潼替慧哥儿谢过,明蓁又问了些丝坊的事,话没说上两句,前头已经送了好些东西来,圣人身边跟着着的大太监,一日要往皇后这儿跑个三五趟,过不多时,明蓁又困起来,明潼干脆告辞出去,就在门边,还差点儿碰上了圣人。

    她垂了头拉了慧哥儿,圣人也没停的意思,两边各自知道,只不说破,等进去了一问,原是为着慧哥儿读书的事,他这才哧了一声:“郑衍这么个百般无用的,倒有人替他操心。”

    他也知道依着颜连章的性子当日不嫁,不过又落一个上辈子的下场,沉吟半晌说道:“按理荣王也该来,只他到底年岁大了,给他派个师傅过去罢。”

    荣王就是废太子的儿子,此时读书已经晚了些,不独要给师傅,还得给说定娘子,再有两年,宫里不选秀也得选秀了。

    明蓁轻笑:“听你的就是,我只怕晗哥儿的身子,受不住。”儿子多病,如今也不过上一课就要回来歇着,补药自来不曾断过,都是圆妙观里的张仙人替他看诊,身子倒是好上些,可要真个全好起来,却得去观里修道。

    也就是张老仙人才敢说这话,都已经封了太子了,怎么能够送出去修这个,先帝那会儿修丹炼药,再来一个修道的太子,大臣们还不死谏。

    这事儿没成,张老仙人便摇头叹息,圣人对他是半信半不信,也不在意,明蓁心里却有些疙瘩,特意问他一回,他便道:“纵不能修道,看些老庄总没错处。”

    这可老庄学说早就不认是正统,张口孔闭口孟,哪里说得老庄,只得压下去,等他再大些再提这些。

    明潼回了郑家,还没坐下吃口茶,西院就来报说杨姑娘吐了,要请大夫看,明潼冷笑一声,把那报信的丫头看一回:“该怎么罚怎么罚去,这样没规矩的下人,哪个送上来的,一道连座。”

    婆子堵了她的嘴拖下去,郑夫人听见说丫头叫人送到管事姑姑那儿开板子,连着娘老子一道撵出府去,脸盘都青了。

    她一拍案就要去理论,还没走到东院,就听说宫里除了派了太医来,连着皇后娘娘身边的秦公公也来了,郑夫人脚步一顿,那火气怎么也发不出来了。

    明潼才打宫里来,皇后跟着就派了太医院的院正过来替她瞧病,又有各样药材赏下来,她的意思,是想趁着院正在,摸一摸郑家的孙子好不好,哪知道叫明潼这样打脸。

    等到傍晚,宫里又赏了菜出来,野鸭桃仁丁,三鲜龙凤球,两样大菜加四个点心,这一赏,郑夫人越发不敢惹她,只心里这团火怎么也压不住。

    一天忍不得两桩气,干脆叫人把郑衍叫回来,预备着好一通的哭诉,可郑衍根本没回来,宿在了小百灵那儿,郑夫人气苦,越发看重杨惜惜肚里这一胎,又叫厨房给她上好的,燕窝翅子都吃起来了,竹桃儿那里反倒不管,那是明潼给的人,生下来也不会跟自家亲。

    明潼办了事,又吃了院正给看的药,确是觉着胸口舒坦了些,她知道今儿夜里吴盟要来,索性等着他,到了下半夜,吴盟果然来了。

第394章 千日醉

    他这回来,不独带了枇杷糖来,零零总总十来样小玩意儿,也不知道怎么把这些带在身上,还能进来的半点声响也无。

    丫头早早就叫明潼支出去,她向来觉浅,越是有人在侧,越是睡不安稳,必得一室里安静了,她才能阖眼,原来就不喜欢丫头上夜,后来更是翻身吐气都能醒,干脆就不要人守着了。

    吴盟似也知道她这回连外室也没留人,踩了软毯子,没挨到她身边就已经开口:“你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来。”

    从袖子里甩出许多东西,叮当相碰着甩到塌上,明潼捂了喉咙忍下一声咳嗽,屋里不曾点灯,自然也瞧不分明,他却上前摸了她的手:“这是胭脂,这个眉黛。”

    他的掌心发烫,碰了她冰冷的指尖,她想瑟缩的,叫他牢牢握紧了,被迫接了那一盒子胭脂,圆圆的小瓷盒子里头盛的是胭脂膏子,比那些个轻粉要贵得多,明潼还记得才进冷宫的时候,这些还有人拿身上不多的首饰去换一盒胭脂。

    她除了必要打扮,这些个水粉轻易不用,妆台上摆倒是摆着,放上半年干了,再扔了换新的:“你怎么会有内造的胭脂?”

    吴盟不疑有它,她是皇后的族妹,见过用过也不稀奇,却不知道她是光凭着摸就出来的,还只自个儿早就忘了,却连一小匣子胭脂,都能叫她轻易想起来。

    “这个颜色,我觉得合适你。”黑灯瞎火看得见什么颜色,他这么说了,明潼也不应他,才刚问了是一时好奇,过后就又后悔,问了也是白问的,她心里也没那么想知道。

    一桌的零碎玩意儿,除了胭脂还有头油,桂花味的,味道又轻又浮,却不是内造的,想是今年的新桂花才打下来做的,除了头油还有香珠,全是女人用的东西。

    这些东西,偏偏全是明潼平日里不用的,她其实吃的很简单,用的也很简单,这些个有是有的,出门见客进宫拜见,俱都用得上,可说喜欢实也并不喜欢,一套青金石的炉瓶三事,打小时候用起,一直到现在还摆在屋子里,用了十来年,依旧还是看着这个蓝最舒服。

    明潼每回见到他,心里都止不住的升出点厌烦来,有时浓有时淡,既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肯走,便也就不再想了,他不走,就把他赶走。

    明潼把手上的胭脂盒子扔到一边:“慧哥儿开年就进宫去了,你也不必再来了。”她见过的男人,太子得跪在他脚下仰望他,郑衍不必说,这样两个全然不同的男人,有一样是相同的,当面驳了面子,都要暴跳如雷。

    太子的法子简单,他越是生气越是好涵养好仪态,事后再找人的麻烦,郑衍又不一样,他生气便是真个扔不出什么狠话来,也总得跳一番。

    可吴盟却好似不曾听见,半点也不在意,拿了个香露打开来问她:“我喜欢这味儿,你闻闻。”递到她鼻尖,冲她吹了一口气。

    钻了满鼻的香味儿,明潼不自觉偏了头去,吴盟却倒了一点在手上,捏了她的腕子,替她抹在腕上,跟着就是耳后,再往下就是颈项。

    手指碰了发丝,颈上一片滑腻肌肤,指尖生着老茧,轻轻刮了一下,跟着又是一下,明潼身子一缩,想躲又躲不开。

    他蹲在她跟前,呼吸一声比一声急促,明潼知道接下来他要干什么,背后扣了剪子,她不拿这个绝不安心,指尖分明按着,却捏不住,想着是不是顺了他一回,他自此就能不来。

    可谁知道,他的手指头在她颈项上揉了一会儿,就又松开来,吸得一口气,手指紧了又松开,这才笑道:“你闻闻,卖这花露的人说,便是抹在这几处才香久些。”

    明潼叫这暖香气激得一阵咳嗽,吴盟替她倒了水,她要伸手要接过,他偏不肯,非得喂到她嘴里才算,明潼咽了下去,抬眸看他,又看不明白他:“你作甚非要留下?”

    两个只能于暗室相见的人,今儿倒打开了天窗说亮话,她捂了襟口,吴盟从怀里摸了颗糖出来送到她嘴边,明潼张口吃了,含着糖道:“你若是求一夕之欢,我挣不过你,你若是想求旁的,我更不能给,你在我这儿,做的都是无用功。”

    若是他用强,她也不会喊,可不是不喊就算愿意,吴盟明白她的意思,自家也含了一颗糖,他早已经不是少年模样,眉目冷崚身材高大,这会儿却弯了眼看着明潼:“我在后悔。”

    明潼嘴角微松,只当他终要回头,离得远远的,哪知道他说:“看你第二次,我就该求了你的,我在后悔。”越是见多一回,就越是后悔一分。

    明潼旋然蹙了眉心,见他绝不是说假话,预备好的冷笑倒笑不出来了:“我不是什么好人,你也没什么好后悔的,此去高官厚禄,贤妻孝子,难道不好?”

    吴盟还真蹲在地上想了一会,在明潼提起来之前,他从没想过,见他低头,明潼心里微哂,原来是个愣头青,一根筋,若早跟他说明白,说不得这会儿他的孩子都能跑了。

    等他抬头,明潼就侧过脸去,指了窗儿:“你去罢,别惊动人。”她的脸被板正过去,舌头卷进来的时候,把她惊出的那些咳嗽吞到了喉咙里,这回不曾压得她透不过气来,攻占之后,便细细吸吮舔舐。

    这个吻很长,吴盟把她压在罗汉床上,那些个小东西撒了一地,他摸她的耳朵肩膀,跟她一直都不肯放松的肩胛,吻到她喘起气来,抵着他胸膛的手渐渐松了,没了反抗的力气,这才放开她。

    明潼看着他说不出话来,他也就这么由得她看,风吹散遮月云,月光一时投射进来,清清楚楚照着吴盟的脸,他一手托着明潼的后背,一手撑住身子:“我要是不答应呢?你还有什么法子?”

    她是没办法了,难道还能叫嚷出去不成,吴盟伸手去解她的领口的扣子,明潼以为他终于动了念,手指绻起来,紧紧扒着身下的洋红毯子,刮出一道道指痕来。

    吴盟替她解开一颗扣子,袄子的领口松开来,露出里面一点肌肤,可他解了一颗就不再往下,勾住她的下巴吻她的脖子,明潼摸到了剪子,却没动手,紧紧阖了眼睛,咬了牙等他继续。

    可他没再继续,舌头碰了她的脖子,引得她一阵战栗,他就停了下来,替她把领口拢起来:“我真怕忍不住,到忍不住的那一天,你要不愿意,就拿它扎我。”

    他的手不知何时扣住她的,十指交握,手边就是那把缠了红线的银剪刀,吴盟抱了她起来,像抱个娃娃似的轻巧,把她放到床上,走的时候停了步子:“你不肯放弃,我也不肯,只看咱们谁拗得过谁。”

    吴盟是想看她发急的,不要板着脸,不要忍耐,有什么脾气都能冲他发出来,可是她没有,她想的还是忍过一夜就罢。

    走的时候他跳上房樑,却没立时急了就离开,坐在檐上好一会儿,除了胭脂水粉香油,他不知道女人还喜欢什么,要是她能当个普通的女人就好,肯喜欢这些就好了

    吴盟跳出去,走到街市上,此时的金陵城再不是先帝在时那样人人自危,夜市又成了“鬼”市,不到天明还不散,各样卖吃食的,花粉的,下元节快到了,卖麻腐包子的,煎糍粑的,彩扎的纸船,金包钱的纸钱,忽的有老儿担了绢扎花朵来,上头枝枝节节大大小小俱是扎花。

    大朵的牡丹芍药小朵的玉簪石榴,各色纱花堆得满满当当,自有民家男女挨过去买的,一枝五文十文,那女子挑了一朵,比在鬓边,那男子看着直点头,数出钱来,就替她簪上。

    东市街西市街一盏盏的挂了红灯笼,因着皇后有孕,连玉带桥上都扎满了花朵,各个节庆都比往常热闹,热腾腾的麻腐包子,撒了红糖芝麻的热煎糍粑,蒸笼里一屉屉的小鱼饺儿螃蟹饺儿,担着担子的豆腐脑细料馉饳。

    脚店摆了五六只青花缸子,一角角的打酒吃,见着他是单身男客,请他尝尝,吴盟要了一大碗浇酒,张着嘴倒进了喉咙口,一碗顷刻尽了,那烫酒的焌糟又道:“可要尝尝郑家千日醉?”

    郑家的千日醉,是她又调弄出来的,入口绵长后劲足,这样的脚店里卖的都是兑过水的,吴盟连吃了七碗,这才扔下银角子,往街市上挤过去。

    花粉珠子她不喜欢,扎纱绢人她也不爱,姑娘家的玩物,她就少有碰的,一把盘算一本帐,到似她立身的根本,宁可信钱,也不信人。

    吴盟又知道她根本不爱钱,她捏着这些死物就为着这些死物不会折腾她,他望了天上一轮月亮出神,也分不清是人间灯火还是天上星光,阖了阖眼儿往前去。

    街市越是热闹越是显得他一个形单影只,东西街市走到头就是秦淮河,河上画舫穿梭,一排排的灯火映着人,只看见船挨着船,里头人影重重,当中一人锦衣华服,吃得大醉,扒住栏杆吐个不住。

    吴盟一双眼睛利害,隔得水影灯影人影,分明就是郑衍,他一面在吐,后面还跟着两三个妓子摸他腰上带的荷包三事,吴盟扣住一块圆石,从这儿打出去,中了小腿,他必要落入河中,人多船多,只要掉下去,再上来就难了。

第395章 洗手蟹

    秋风才起蟹壳不满,等多下几场秋雨,蟹壳就满涨起来,街市上头早有小贩担着卖起洗手蟹来,拿才捞上来的螃蟹,对半切开来,拿各样盐椒醋拌了,就这么生吃,担子上头还泡了菊花水,吃了立即洗手,这才叫作洗手蟹。

    这是粗吃,讲究的人家买了蟹来用麻油熬熟了,加上茴香,草果砂仁花椒末,再切了姜沫胡椒,零零总总十来样佐料,拌在蟹里调匀了,当作凉菜来吃。

    街市上炒肺炒蛤蜊炒蟹更是多,一条街上从东走到西,家家都有卖,还没迈进腿去,就先闻着了姜醋味。

    明洛自生了孩子便百无禁忌,如今满月了更是甚个香辣甜咸都吃得,外头听见敲小鼓儿卖拌好的蟹了,就叫丫头往外头买了来,非觉得外头买的比自家做的味儿足,吮了脂膏,再吃肉。

    这样担子上的蟹俱是小蟹,大蟹都拿草扎起来卖钱去,小螃蟹肉厚蒸熟了配点花生下酒吃,生的就用来做洗手蟹。

    除了这样吃法,明洛还开起了螃蟹宴来,陆允武年少时在乡下没少吃这些,河水一涨他就赤了膊跳到水里,捞得大鱼小螃蟹,哪里还要什么佐料,也没盐也没酒,去了里头的腌脏物,就这么啃着吃。

    这会儿富贵了,到想起从前的岁月来,碗口大的螃蟹吃着,却嫌不如家乡小河里头的味好,专叫人去河里捞了,送了两筐到家来。

    下人装在碗里给明洛看,明洛一瞧就笑了,她长到这样大,还没见过这样小的螃蟹,既是他心心念念想着的,便叫厨房整治出来,给他办宴。

    写了帖子请明沅过来,为着她又专治了两样菜,这样的螃蟹实没甚个可吃处,干脆叫人到外头买了两筐大的,厨房里挑了蟹脚肉,把蟹壳子送上来。

    明沅肚里怀得七个月有余,此时走路已是不便了,她嫌轿子坐着颠簸,短短一段路自家走了来,纪舜英倒不知是扶着她好,还是在后头撑着她好,迈门坎的时候恨不得抱了她过去。

    明沅见着这一桌子早就馋了,她怀这胎安稳,除了变着法的想吃新鲜东西,连吐都少有,恶心劲儿一犯,就含一块酸梅子,再喝口蜜水,又是能吃能睡了。

    鱼肉虾肉明洛那儿半点不能碰的,她还叫人拿燕皮裹了小馄饨,日日当和点心吃,烫一把鸡毛菜,连纪舜英也跟着她一道吃起来,明沅看不出,他却显得脸儿圆了。

    碗里碟里剥得嫩玉红脂,小碟子摆在面前就有七八吃,却只明洛明沅跟前有,陆允武面前全是小蟹,烹饪的时候里头加了点盐,摆上姜丝甜醋,他嚼了一只却觉得壳比肉多,一面吃一面吐。

    惹得明洛笑个不住,抱了虎子叫蟹钳里的大块肉,拿筷子点着陆允武:“咱们这儿一个螃蟹值得你那一篓了。”

    专叫乡人捞来的,还特意多给了赏钱,明沅只浅尝一点儿,看着眼馋,她近来越发挨不过这馋劲儿,可老话里不许孕妇吃螃蟹,一是怕寒,二是怕生出来孩子吐泡泡。

    可她却知道寒凉的就是蟹肚里一块,剥了去就行,干脆只要蟹脚,叫丫头剥了满满一碗:“替我拿下去,摊在鸡蛋上吃。”

    纪舜英早不奇怪她这些稀奇吃法,蟹饼摊了来,明洛一看也馋起来了,黄澄澄的蛋,红红白白的螃蟹肉,铺了满满一层,明沅撕了一半儿分给明洛,卷起来吃了,虎子张了嘴,拉着明洛的手往嘴边送,啊啊个不住。

    连陆允武也扔了那些小螃蟹,先说蒸个二三十只给他塞牙缝的,却连两只都没吃掉,明洛哧笑得一声,叫厨房把做好的洗手蟹拿出来:“喏,这是小蟹做的。”能去掉的大壳已经去了,酒跟醋泡软了蟹骨头,他倒一气儿吃了半盆子。

    桌上人吃合欢花浸酒,明沅跟虎子两个饮蜜水,虎子一个人吃了碟子那样大的蟹饼,吃得小嘴满是油,还被陆允武喂了一勺子酒。

    明洛吃着螃蟹肉,一只手拿了满涨涨的蟹钳,一只手握了酒杯子,她生了孩子又见丰膄,皮子养得白了,抹了口脂吃得面颊飞红,有了几分酒意又话多起来:“前儿我去宋千户夫人那儿可听见一桩新鲜事儿。”

    她把嘴凑到明沅耳朵边:“金家才嫁进蜀王府的姑娘,前头才抬了她进门,后面就有妾等着敬茶,便是妆也该妆上三个月才是,这样打金家的脸,还发梦要当蜀王世子,真不如秋醉做场梦了。”

    她吃的略有醉态,说起话来也不似平时还知道藏着些,明洛倒并不知道金珠金玉那点纠葛,只金家易女而嫁,外头总有些风声,要不然怎么挑了个不相熟的人家把金珠嫁了过去。

    明沅吃着桂花糖莲藕,拿尖头筷子把藕孔里头塞的甜糯米挑出来,当米丸子吃:“金家竟也不管?”

    明洛吃得醉了咦了一声:“管什么管,难道嫁了她进去是为着举案齐眉的?金玉的模样是不差,可怎么比得外头那些狐媚子。”

    这个蜀王的小儿子,果然是扶不上台盘,老子替他铺了这样好的路,不管金家如何,总归嫁了个姑娘进门,再怎么也该把面子做足了,却连这点功夫都不肯做,还谈什么拉拢,难道不成是觉得总归联了姻,两家就算是板上钉钉的同盟了不成?

    九月里金玉才嫁,到了十月就传出又有个妾有了喜信来,跟金玉一道怀上了,这里头的苦楚,不必看她,光是听都觉得涩。

    金玉侍候了个妾当婆婆,看着是王府里的女眷,拿出去怎么上得台面,她自小受的教养跟这么个歌舞姬出身的婆婆再不相容,眼看着丈夫也是一个调调,明明是王府里出来的龙子龙孙,说话行事却还不如家里的哥哥。

    金珠比她早嫁,却同她一样是怀胎,那头早早走完了礼,她这儿自也有人帮着办,可甚个事体问一声那一位,立时办的不成样,若是早年家里长辈带她往王府来走一遭,她也不至于就能觉得这一门是好亲事。

    蜀王不会放,金大人也不会放,反正不是此就是彼,总归是逃不掉的,金玉自家咽了这个苦果,家里人还觉着她抢金珠的婚事,有苦说不出,倒是想回娘家的,可她那个婆母自家不是正经的王妃,却把她当世子妃管,要回娘家再不是那和容易的事儿。

    各人辛苦各人知,日子是越过越好,还是越过越歹,端看自家如何行事,吃了蟹肉回去,纪舜英就张罗着给她吃甜姜茶,明沅歪在枕头上,张了嘴儿等着纪舜英喂,他也醉了,喂了水还知道到外头洗个干净,这才进来,抱了铺盖铺到罗汉床上,明沅看他伸手勾一勾。

    纪舜英还当她是要茶要水了,凑过来就叫她在面上香一口,两个凑着眼对眼儿,换了十来个花样亲一回到,这才躺下去睡。

    夜里迷迷蒙蒙的,只觉得风吹在身上有些凉,睁了眼睛看见大开着窗户,外头的月亮大的出奇,又圆又亮,还瞧得见里头的桂花枝,明沅揉揉眼睛,才要叫纪舜英,月亮里头那只兔子从桂枝上跳到她身上来,才想着要揪一下兔耳朵,那只玉色的兔子竟钻到她怀里去了。

    醒来早已经天光大亮,厨房里预备虾仁炒的瓜脯佐粥,爆过的小虾米,指长的银鱼儿,蟹油熬的酱配着豆腐,玉兰笋片,三两瓣熏鱼,小碟儿里头还有一把杏仁核桃。

    明沅竟觉得不饿了,拿勺子舀了两口,今儿又不是卯年,怎么也不是属兔子的,可既是梦见了,就叫九红开柜子:“我记着有一对儿玉雕的兔子,把这个拿出来摆上。”

    一面想着那只红眼睛的玉兔儿,一面摸肚皮,梦日梦月也还罢了,月亮里头跳出只兔子来又是甚个意头?她想不明白,采菽却从匣子里翻了好几只兔子来,有青玉的有白玉的,还有金打的,明沅想着既梦见了,就全摆出来,还有个烧的水晶砚里有蟾宫折桂,里头就有只兔子,干脆把它立起来摆在桌上。

    等纪舜英回来,见着屋里多了这许多兔子,还当明沅喜欢了这个:“等我叫青松去街上买两只给你养着。”

    明沅笑一声点点肚皮:“我梦见月亮里的兔子钻到我怀里来啦。”纪舜英把擦脸的毛巾一扔,三两步奔到她身前,盯着她的大肚皮,抬头问道:“当真?”

    明洛那时候是梦见小马小羊小老虎,还有梦见在吃柿子桔子的,半点儿作不得真,到了明沅这儿,她一向好睡,梦都不作,难得梦见一个,纪舜英赶紧记下来。

    他读了一肚子的书,才说到兔字儿就从《说文》想到了《礼记》,百般揣摩这梦里的意思,是望月之兔,还是破月之兔,还是忍冬嘴巴快:“有月亮有桂枝还有玉兔,可不就是蟾宫折桂,生个小倌倌,十五做状元郎。”

    为着这句好口采,明沅赏了她一个大红封,纪舜英就是书读得太多,到把这个给忘了,总归是个好兆头。

    明沅本来猜是生个丫头的,这会儿又觉着约摸是个儿子了,男娃儿的衣裳做的不如女娃儿多,倒是明漪做了两件来,连采菽几个都叹,说八姑娘的针线竟这样好了,这活计比哪个可都不差。

    明洛是未足月就生的,纪舜英怕她也提前发动,下了霜冻了土,沣泽园也不必日日去,他隔得一日就留在家中陪伴明沅,安安稳稳过了年关,元月十六这一天生下个女儿来。

第396章 汤团圆宵

    纪舜英大喜过望,他一直巴望着明沅生个女儿,买了许多女孩儿的玩意儿,连往后要玩的小瓷人儿都收罗了一整套,见着甚个好的就要买上些,红绒花彩发绳,还有小绢花金丁香银丁香,回来总不空着手,给明沅的买尽了,就给女儿买。

    果然叫他盼了个女儿来,产婆不叫进血房,可哪里了拦得住他去,闪身进来先看明沅,她是头胎,折腾了两天一夜,纪舜英在外头早就等得发急,隔着窗子跟她喊话,里头的丫头婆子听了俱都发笑。

    明沅见过许多回生产了,自苏姨娘生明漪起,到明洛生二胎,她都见过帮过手,到自个儿要生,水一破就知道是要生了。

    她身子越发沉重,算着日子要生了,也不出去吃宴了,连明洛来请也不曾应,只在家里过元宵节,纪舜英怕她不能出去看灯闷得慌,在小院子里头挂满了灯笼,因着府上有喜,送来的灯笼多是娃娃样的。

    绢扎的白胖娃娃,跟年画上一样,有踩着鱼抱着鱼的,还有一男一女团团坐着的,明沅看了直笑:“这有甚个好看的,倒不如扎些葡萄石榴灯来。”

    冬日院里无花无果,便扎了满院的彩给她看,下人丫头各得两套新衣,又多领一个月的月钱,产婆稳婆也得回家过节,纪舜英时时盯住明沅这个大肚子看,她吃着元宵,才咬了一口玫瑰馅的,面上神色不对,纪舜英赶紧扔了碗:“可是要生了?”

    稳婆才歇了一个新年,年初五还来拜过年,得亏着没出门去看灯,叫下人急赶着拉了来,还喘着气呢,屋里头已经铺设好了,连厨房的汤面都做起来了,她坐下喘口气儿,纪舜英还只催她。

    “大人休急,这会儿才破水,有的好等呢。”稳婆也是熟手了,看着明沅倒安心躺着,浴房里还烧直水来,知道她还要泡浴先笑了:“太太走动走动是好的,洗浴便罢了,这腿儿也迈不过浴盆去。”

    她平日里洗澡就难,可一想要捂上一个月不能动,还是叫丫头烧了水,让两个力壮的婆子抬她进去,浸在热水里倒觉得肚子了受些,不独洗了身子还把头也给洗了,拿香胰子洗了个干净,从头到脚搓了,躺在罗汉床上烘头发。

    稳婆啧啧称奇:“再没哪家的娘子还想着这个的,娘子要是饿就多吃些,等会儿才有力气。”

    明沅不必她说,元宵宴才刚吃了一半,拿小碟子分出菜来,烤的鱼肉虾肉獐子狍子,去了壳骨,明沅竟全吃了去,白玉鸽蛋吃了两三个,这才觉得饱了,等着肚皮里发动。

    屋里烧得炭火,她就穿一件单衣,到外头丫头都换过一轮了,这才觉得疼起来,她在里头吃得饱,纪舜英却甚也没吃,桌上菜也没人撤,干在屋子外头踱步,热的连斗蓬都穿不住了,等听见里头叫一声疼,他扒开了芭蕉叶立在窗底下:“怎的了,这是怎的了?”

    “哪有生孩子不疼的。”青松点了桌上的菜:“爷好歹吃些垫一垫,看着天儿还早呢。”纪舜英旁的吃不下去,还是采菽端了肉元宵出来,说是明沅叮嘱了要他吃的,他这才扒了一碗。

    又想着去告诉明洛陆允武一声,夜里过了才去报,急得明洛早饭也不吃了,两个小的都没带,轿子也不坐了,出了门就往这头赶。

    纪舜英请了假,明洛进来的时候就嗔他:“表哥真是的,这样大的事儿昨儿就该来知会一声了。”拉了丫头一通问,里头稳婆按了肚皮,已经快要生了。

    这个快要,又等到傍晚,虎子吵着要娘,明洛这才回去一趟,太阳下去月亮上来,纪舜英又是一天没心绪吃喝,还是明沅想吃肉元宵了,煮了一锅给他也端出一碗来。

    将将吃了八个,里头一阵阵吵闹起来,经了一夜又一个白天,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当天挂得那样大的月亮,里头一声哭,纪舜英抖的都站不住。

    里头稳婆报一声喜又道:“是个千金。”这声说的便不怎么响亮,可才说完,外头都是恭喜声,纪舜英想要个女儿,哪个不知道。

    纪舜英还怔着,叫这一声声的恭喜给喊醒了,进了屋先看明沅,她早累睡了,连是男是女且还不知,才听见一声哭,稳婆说是个手全脚全的,立时昏睡过去。

    纪舜英咧了嘴巴笑个不住,孩子已经洗得干干净净的,裹在襁褓里头,眼睛没睁开,乖乖睡着,才生下来的孩儿,哪里瞧得出长相来,他却觉得自家的闺女生的就是好,长眉毛大眼睛,瓜子脸小酒窝,怎么看怎么喜欢,抱在手里就不肯放。

    等明洛再回来知道孩子已经生下来,跌了足:“早知道就不该管那小子。”知道生了个闺女越加起劲了,她自生了虎子就想要个女儿,盼到如今,自家没得,明沅得了也是一样,伸了手就要抱,抱了就不肯撒手:“姑娘家就是香。”

    奶娘抱了去吃第一口奶,明洛跟了去,纪舜英守了明沅不动,伸手摸了她的眉毛额头,伏下去香一口,手搓热了伸到被子里握了她的手,在她手掌心里搔了搔,轻声告诉她:“咱们有个女儿啦。”

    陆允武回去没见着媳妇,不必下人说也知道她必在明沅这里,一手拎了儿子,进门就看见门口悬了玉佩,知道是弄璋,还当是生了个小子,丫头抿了嘴儿笑:“老爷说了,作甚女儿就是瓦,儿子却是璋,咱们家的姑娘是宝贝。”

    差点儿就去弄一块琉璃烧的瓦来挂着,还是明沅醒了嗔他一句胡闹,挂起香帨来,街坊四邻才知道这家子是添了个女儿的。

    沈同知的夫人带着可思一道来贺,一篮子红蛋喜糖,还有染好的花生喜果:“我怕你这儿没个年长的,这些来不及料理,替你先办了,可思总归叫你一声干娘,就当是她这个干姐姐给妹妹预备的。”

    可思看着孩子又不敢抱,说小妹妹生的漂亮,可不是漂亮,养得去了红,雪白白的小人儿,明沅能吃能睡,肚里的娃娃也白胖,这会儿眉毛还淡,眼线却长,看着就知道是大眼睛,还生得一个小下巴,是个小美人胚子。

    孩子生下来都有小名,明沅想了一会,因着是吃肉元宵的时候生的,脸又生的这般圆,只一个下巴长得尖,倒过来可不就是搓了尖的肉元宵,干脆就叫她元宵,元宵抝口,还有叫汤圆的。

    宅子里头已经叫开了,沈同知夫人一听便笑了:“这金花生倒不该打,该给她预备个金元宵才是。”那就是不带花的金球了。

    明沅听见笑一回,看看女儿圆团团的模样,点了她的小鼻子:“元宵好,多团圆呢。”汤圆张了嘴打个小哈欠,嘴唇淡淡的,抿一下圆脸就皱起来,倒不像汤圆像个汤包了。

    元宵汤团混着叫,只纪舜英叫她子悦,说一回,底下的丫头就窃笑一回,这分明就是说给明沅听的。

    做月子不能洗澡,明沅怎么挨得过去,捂着被子一两天也还罢了,屋里头又点着香,大冬天怕冻着孩子还烧了炭。

    明沅是坚持开了窗子通风的,哪怕只开一条缝,屋里换过气,再把孩子抱进来,天天拿滚热的巾子擦身,头发是没法子了,只好一把盘起来,梳个光溜溜的髻。

    她身上的衣裳日日换,吃着米酒水下恶露,又吃黑鱼汤收敛伤口,拿鱼汤炖了鸡蛋,倒上点香麻油,这个又软又易克化,比旁的更能吃得下去。

    她生了个女儿的事报到金陵,黄氏生生松得一口气,这些年纪舜华死活不肯定亲,她怎么磨都无用,磨得厉害了干脆就住到书院不再回来,他中了秀才,后头的举人却没中,同纪怀信说了不想再考,黄氏一听就又躺倒在床上。

    她既病了,纪舜华总要来探病,还试得汤药温热,喂她吃药,黄氏却道:“我要你这番孝顺有何用,你只一心读书,能出仕当官司,就算是孝敬我了。”

    纪舜华捧了汤碗半晌不说话,隔得会子,轻轻叹了一声:“我总归是不孝的。”不考举是不孝,不作官是不孝,不娶她看中的人当娘子,又是不孝,这么算下来,黄氏样样不顺心的事,都能归到不孝上头。

    纪舜英考中了也是不孝,得了魁经又是一样不孝,娶了明沅是不孝,进了门又成了皇后的妹婿又是不孝,这回生了女儿,倒是孝顺的了。

    她捏了信纸笑得几回,叫下人预备了几件小衣裳,还有穿耳朵的金丁香,手上带的小手镯小脚镯,还包了个大红封去,对着菩萨上了好几回香,算是还愿的。

    自明沅有孕的消息传回家来,黄氏那香烧得更勤快了,不独烧香还许愿,只要明沅这一胎是个女儿,她就给菩萨塑金身。

    隔得这么远了,心里还没放下来,只要她过得不如意,黄氏自个儿就如意了,她把这喜信儿整个府里传一回,夏氏知道她的心意,却不免在心里讥笑她,皇后娘娘肚里这个才是要紧的,明沅生个什么,纪家都得当个宝来看。

    可黄氏如今也只有这点子事能开心一场,开心完了又忧愁起儿子的婚事来,纪舜华不肯娶亲,也不是谁都不肯要,他心里想的还是徐家那个姑娘。

    连纪怀信都已经点了头了,总归这个儿子不比长子有出息了,纪舜英如今就是五品的通判,等三

    年下来一升,说不得就能升到四品的知府上去,管着一府,最少也有七八个县,纪舜华可连一个举人的出身都没考出来。

    在他眼里都是儿子,又有甚个分别不成,总归享福的是他,何必执着于嫡庶,本来纪舜英就是长

    子,该挑了家里的担子的,一个有了出息,帮衬着另一个也就罢了。

    可黄氏想的又不一样,她听见纪舜华这一句话,当即落泪,扯了他的袖子把药碗打翻在毯子上:“我这是为着甚,这半辈子的辛苦,还不如全喂了狗去。”

    这嗓子一喊,人半倾出来,拳头落到纪舜华身上,对着他又打又骂,哭诉自家辛苦,恨不得从初嫁前说起,骂了曾氏又骂纪怀信,只眼前这一个儿子,竟还不如她的意。

    纪舜华跪着听她骂,等她骂的累了,收拾掉碗勺,换了身衣裳,去了西街,今儿十六,该是徐蕴宜出来上香的日子,他就这么守着她,她一回头就能看见他,三年之约将要满了。

第397章 鸡汤浇饭

    徐家姑娘还穿了一身素,守过热孝也穿得素衫,一身月白袄子,丫头拎了个香烛篮子,后头跟着个老家人,一路往东寺去烧香,徐蕴宜戴了帏帽儿,由着丫头雇了顶小轿,往东寺二十个大钱,先数出一半来,两个轿夫抬着走,后头不远不近的跟着纪舜华。

    她每月十五出来上香,纪舜华必得跟着的,东寺也分得前后,前头是男香客,后头是女香客,十五十六人数众多,栖霞山脚下还有香头领了香客,一路叩拜着上山去,就为着在栖霞寺里烧上一柱香,若是观音诞佛诞日越发了不得,挤挤挨挨,肩头碰着肩头,脚尖抵着脚尖。

    原来徐夫人同东寺的住持倒有些交情,徐家也是应时应节就不少了菩萨跟前这一份香油供果,到徐家只余这两个女人了,徐蕴宜再去敬香,住持倒为着徐家一叹,叹完了便引她到后堂去,抄得会经。

    徐夫人眼睛不中用,早早就模糊了,虽也施医治药,却无多大用处,她也不想旁的,家倒了儿子女儿都死了,身边跟一个庶女,不过是苟且活命,不听不看不想,只对着菩萨念经书。

    嘴里念叨着徐家遭了这样的难,必是前世不修,活得她们两个人得替徐家死了的人赎罪,嘱咐了徐蕴宜这一样,她便隔得半月烧回香,给个零星的香油钱,再做上些素果子供到佛前。

    这些年纪舜华与她隔得远远的相互看一回,写的信她再不曾回过,可是大丫却回回能够出来拿信,春天折了花枝送给她,夏天送了扇面给她,秋日里有栗子柿子,冬天便是炭火木柴。

    日日一担,从没少过,别个还只当是徐姑娘自个定的,门前原来有人求着结亲,后来渐渐知道她的志向,越发冷落,连徐夫人的娘家人也少来了。

    久病床前连孝子都少,更何况是亲戚,徐夫人家里也怕上门纠缠打秋风,连着节礼送过去,都只觉得是诳着他们加倍送回来,干脆连节礼都少走,只年里送一回,那头打发几个钱出来,这些个徐夫人根本不知。

    徐蕴宜敬了香,摆上供果,家里做的糯米团子,奉在佛前,大丫扶了她,出了佛堂道:“姑娘,少爷等着呢。”

    原来大丫一直是喊姐姐姐夫的,徐蕴宜怕叫旁个说闲话,这才叫她改了口,她便叫少爷姑娘,两个原来那般好,就这么做不成亲,大丫还替她叹息一回,收了一回东西,见她不回绝,就替纪舜华说起好话来。

    徐蕴宜隔得会子不曾说话,大丫已经扶她穿过门去,东寺里腊梅开得好,一落雪盖了寺院的金顶,只留下一段黄墙,梅心里盛了落雪,还香得沁人,徐蕴宜身上穿上袄子,两只手拢在棉手筒里,看见纪舜华穿着蓝衫等在树下。

    纪舜华抬头看她,微微露出笑意来:“你来了。”

    徐蕴宜行的虽慢,却一步步走到他跟前去,这些年来都不过远远看他一眼,这会儿离得近了,竟有些不像他了,似是小院里头那头纪舜华,却又不全是他了。

    纪舜华肩头落得雪珠,脸上全笑开来,徐蕴宜收了目光,垂下去落到他鞋面上,觉得眼熟,再一看,还是原来她给他做的鞋子,鼻间一酸,轻轻应了他一声。

    今岁金陵雪多,地上积得厚厚三尺,宫城里红墙绿瓦,全叫茫茫盖住,交泰殿却极是热闹,明蓁又生了个儿子,这一回便是想劝着皇帝纳后宫的,也再无话可说了。

    明蓁月子里就没消停过,太子一进了秋天就咳嗽起来,一时好一时坏,天儿见好就好些,阴了落了雨,便连殿门都不能出,明蓁怀了胎还在操心他。

    且喜肚里这胎倒是强健,生下来便肥壮,胃口还好,不哭不闹,只到肚皮空了就哼哼,吃一回奶吃得满头大汗,吃完了便又睡,足了月长得更快。

    这个孩子壮得跟个牛犊子似的,扯着嗓子哭起来都响,到不似晗哥儿文静秀气,皮子也黑,倒像他父亲,明蓁都抱不住他,把他放到床上,自个儿就能玩起来。

    阿霁晗哥儿都喜欢这个弟弟,这么丁点儿大就要教他说话,咿咿呀呀也说得起劲,晗哥儿还给他读书,心心念念着进了上书房,往后有大学问教给弟弟。

    说好了开春就开蒙的,偏偏正主病了,急得明蓁也不把他放在东宫里,挪到了交泰殿后殿,就在那儿开了屋子给他住。

    咳嗽不见好,总不能进学去,太傅都定了,还得正式行拜师礼,这又把日子往后推,连带着慧哥儿也不能进宫,他是伴读,太子不读,还陪伴个甚,还在家里读书。

    大雪天里慧哥儿也一样在读书,他早上迷迷糊糊起来,自个儿套上衣裳,丫头给他擦了脸,热腾腾吃上一碗□□,用几样小菜粥点,披了大衣裳自个儿踩着小靴子往书房去。

    老先生年纪大了,这样的天畏寒不出,这几章他通读一回,吴盟看着他背,背完了再写,进门先鞠躬,请一声师傅早安,请完了安,坐到案前,两只手握住书册,先念上两句,等身上热了,这才解了衣裳。

    吴盟坐在前头,到底天冷年岁小,写得两个字,慧哥儿就搓起手来,原是想暖一暖的,搓着搓着就走了神,看外头老竹苍叶上头的落雪入了迷。

    吴盟看见他搓手偷懒,等他回了神,看见师傅盯住他,挺直了背板,肉乎乎的脸蛋泛红,可吴盟没说他,只问他道:“你想不想去看百戏?”

    慧哥儿倏地抬了眼,亮晶晶的看了他点头,吴盟便道:“雪天无事,你问问你母亲,若是应了,我就带你去看灯看百戏。”

    下得再大雪,外头依旧热闹,秦淮十里点得红灯,玉带桥彩虹桥上俱都扎了花纱,为着皇后娘娘又生下个康健的儿子,除了灯市热闹,街上闹百戏的也不禁,本来就是正月里,这下子越发热闹起来。

    慧哥儿长到这样大,连街面都没去过,听见说要看百戏,怎么不乐,把一天要写的字,上一午全写了,捧了纸去寻明潼,还没进房门口,就先叫了三声娘。

    明潼捂了手炉子,正偎在香炉边上瞌睡,夜里睡不足,床垫的软了也还是浅眠,手脚冻得冰冰凉,便是早上眯得会子,到底不似夜里香甜好睡更补人。

    慧哥儿急叫了她,她立时惊醒,看着他奔过来又松一口气,抚了他的头:“甚事这样急?”慧哥儿把小脸往她胸前一埋,扭了脸儿道:“我跟先生看百戏好不好?”

    明潼一听就知道是吴盟说的,摸了慧哥儿的脸:“既要出去,你字可写好了?”她一问,慧哥儿就把写的字举高了给她看,明潼看得一回,见他写得果然认真,点了头:“你去预备着,我总得见见你先生,嘱咐两句。”

    慧哥儿还得在家里用饭,他着实太小,外头的东西怕他吃了不干净,叫厨房给他预备下半干半湿的粥饭点心,自家拢了大皮斗蓬去见吴盟。

    吴盟没对郑衍出手,那一日在秦淮,等得许久郑衍的生死根本不是明潼关心的,便把他杀了又如何,他就是死了,她也不会跟了他。

    在花船见着郑衍的那天夜里,吴盟又一次回了明潼屋里,明潼闻见酒气,还蹙一蹙眉头,等了会子不见他动,干脆把眼一睁,吴盟就坐在她床沿,眼睛盯住她不动。

    明潼觉得厌烦了,坐起来敞开被子看着他,中衣底下显出玲珑曲线,长发散在背后,乌发如云,面似白玉,冷泠泠的眼望了他:“你到底怎么,才肯算了。”

    她越是嘲讽,吴盟越是看了她不动,他盯住她不动,她也一样盯了他,吴盟笑得一声:“你问我怎么才肯算了,我死了心就算了。”

    可是怎么个死心法,明潼没问,吴盟也没说,只坐在床沿上告诉她:“你去看过灯市没有?东街西街连了秦淮,夜里也亮了灯。”他说了这几句,便不再说,打定了主意,要带明潼出去看看。

    明潼光听他的话也听不出什么来,灯自然是看过的,宫里的灯会她也去看了,宝座上换了人,气象不同,跟原来看过的全然不是一样的热闹,御河上头全结了冰,拖着大冰床,就在上头看冰灯。

    除了冰灯还有演武,原来可再没看过还能在冰面上打马的,慧哥儿看着兴头高,回来念叨了好两日,吴盟当着他的面,在郑家的河上练了一回剑,这下子可把文师傅比了下去,如今他说甚,慧哥儿都肯听。

    明潼行到半路,将要出园子往前头去,就又变了主意,紧一紧身上的斗蓬,搭住小篆的手:“咱们回罢,你跟着去叮嘱一声就成。”

    吴盟等了好一会儿,没等来明潼,只她身边的媳妇子过来说得两句,慧哥儿却急急吃了鸡汤浇饭,拿鸡丁炒的瓜脯过饭,穿了小斗蓬,身上还拎个书包袋子,站在门边等着吴盟。

    吴盟伸手就把他拎起来,抱他就跟抱个小鸡崽子似的,一路出了府门,带锣鼓街去,还没往里走,就听见锣鼓声,慧哥儿急得直伸头,吴盟把他架到脖子上,他原来就高,慧哥儿先还吓得脚上一抖,等坐定了,揪着耳朵看两边杂耍班子斗戏。

    跳白索,扑蝴蝶,舞龙灯,还有打花棍的,翻筋斗的,一人立于丈高的竹竿子上头顶彩球,慧哥儿仰了脖子看,张了嘴巴闭不上,一只绣球在那人手上身上腰间打旋,身子一揉就是一个转身,顺着竿儿滑下来,早有人上来讨赏钱。

    吴盟颠一颠他:“小子,好好看,回去说给人听。”伸手摸了个银角子给他,叫他往托盘里扔,铜盘一声响,受着赏的就地翻了筋斗,逗得慧哥儿直乐,点着前头舞龙的道:“告诉娘!”

第398章 妙鲜包

    慧哥儿由着吴盟抱回去时已经睡得小脸泛红,一手勾了吴盟一手捏了皮影,他自然看过皮影,家里开宴也请了杂戏班子来玩百戏,说书的女先儿敲了大鼓唱书,还有这些个皮影,可这规规矩矩在堂前演绎,哪里如在街市里头放得开。

    听戏看唱的夫人太太们也不都是真听戏,饮上一口茶,说上两句话,唱到好时,也不过微微点头,给些个赏钱响响盆,可街市上这番热闹怎么比得,便身上没钱,喝上一声彩,说到妙处,那演的唱的还且得等等,非得等到响了盆喝了彩,才接着往下唱。

    慧哥儿哪里见过这个,眨了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盯住了一瞬不瞬的看着,一手挠了脸儿,一手还抓着吴盟,就怕从他肩上掉下去。

    他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哥儿,扛着他的吴盟也一样是身着锦衣腰悬玉佩,看着就是陪了家里的哥儿出来寻乐子的,讨赏的往他跟前去,那偷儿摸儿也自往他跟前凑。

    街面上多有把这两桩买卖并成一桩来作的,几个人围了圈儿卖艺,便叫几个不打眼的混在人堆里,一面叫好起哄讨赏钱,一面挤在人群里摸人钱袋子。

    吴盟身上带得银钱袋子,肩上又扛了慧哥儿,知道身边围上人了,先是左右让一回,闪身避开了,三两个且还围上来。

    吴盟伸了一手了,紧紧扣住为首的人探入怀里的手,那人叫两根手指夹住,腕间剧痛动弹不得,这才知道遇上硬茬,还当讨饶无用,哪知道吴伸却倏地松手放他,那人若此时用力,必得往后仰天跌倒,可他存了示弱的心思,刚想着低头哈腰,就叫这么一放,做了个手势。

    里头退出几个人来,这一场便是由着杂耍换钱,不干那偷摸的勾当了,慧哥儿全然不觉,眼睛盯住那卖艺人脚尖上顶得碗,恨不得头也跟着一起转,看那碗儿一个叠一个,拍了小巴掌学着人的样子叫好。

    到晌午吴盟还带他去了新开的酒楼里头点了几样时新菜色,吴盟自个儿也不曾吃过,他如今算得有钱了,圣人的封赏这许多,够他置田地置宅院,再养些奴仆美妾,可他却还住在原来的地方。

    摸出来的金锭子还是赏金里头的,便是再大的酒楼也破不开钞,给他上了香茶果酒,又叫了跑堂的仔细侍候着,这才兜了这么大个儿的金锭子,往票号里称了重量,按金价换银子。

    这么一个元宝,换了一袋银子出来,吃得一顿饭,也不过绞了小半个银子去,慧哥儿眼巴巴看着,他自然见过许多,却不知身上所穿一针一线一饮一食竟不过花费这些。

    他摸了背出来的小书包袋子,心里约摸知道他的银锞子金锞子能值得许多钱,看了吴盟吞吞吐吐,吴盟饮得一杯酒,拿勺子沾给他尝尝。

    吃了个蜜酿樱桃,挖了里头的鹌鹑肉出来吃,这才敢开口,问吴盟借了钱使,绞着手指头说要给母亲买些东西。

    彩缎子碧玉簪,东街卖的比西街贵且精,吴盟就专带了他往东街逛,进了银楼缎子铺,慧哥儿只看着觉得喜欢的,就点着要,吴盟大手一挥全包起来。

    小孩子自然喜欢亮的红的东西,可明潼自他记事起,就少有穿是鲜亮的时候,除了年节也不穿红,替死了的郑侯爷守孝时,更是一身素衣,到除了服还是蓝的青的,慧哥儿挑了满绣的元缎给她,又见着有卖皮子的。

    京里贵人多,再贵的东西总能卖得出价去,火狐狸皮子做的手筒,慧哥儿一眼就看上了,吴盟摸出银子来,掌柜哈了腰直笑。

    吴盟力大,抱了慧哥儿还能拎得这许多的东西,除了缎子衣裳,还有首饰,一套亮晶晶的金刚石花钿,就这么扎了彩带拎在手里。

    不坐车不坐轿,就由他抱着在街面上走,他脚不落地,却伸了脖子去看地上小儿玩的套圈,扒住吴盟的脖子,哪个巷子都是新奇,看个不住,见着粘花儿拍牌子,再有那摇了花鼓卖糖的,看着空空的巷子,刹时涌出人来,一个个小儿手里举了两个铜板出来。

    慧哥儿看得累了,眼皮撑不起来,趴在吴盟身上,还想着下回再出来,到得郑家,慧哥儿叫丫头抱了下去,吴盟把东西也一并交给丫头:“俱是小少爷给夫人挑的,说夫人必会喜欢。”

    这些话自然学给了明潼听,明潼自然知道里头一半真一半假,慧哥儿睡得迷迷蒙蒙的,梦见外头街市上这些个五花十色的东西,梦里还乐起来,迷迷糊糊说了两个字儿:“给娘。”

    明潼手摸了他的脸,后上一顿时,转头看见东西摊在罗汉床上头,真个拣了几样出来,叫丫头拿下去裁了穿。

    那套花钿也挑了两支出来簪在头上,小篆几个许久没见她这般开怀了,捧了镜子替她照看:“哥儿挑的这个倒好,衬得姑娘眼睛亮。”

    又拿了一套梳篦出来,几个丫头哄了她换上鲜亮衣裳重又梳了头发,还开了胭脂匣子,眉毛是不必画的,明潼天生一对长眉,只唇间点上红,整个人便活了起来。

    慧哥儿一醒,见着母亲果然戴了他挑的首饰,扑到她怀里,连说带比的把外头街市如何热闹告诉了她,仰了脸儿问她看过没有,看见明潼摇头,拍了小胸脯说要带她出去看看,又心心念念着要吃糖红果儿,还有街市场上挂的烧鸭子,他既想吃,便叫厨房做了一道上烧鸭子来,可吃着家里的,却还说这味儿不如外头闻着香。

    明潼笑得一回,问明白他用过些饭了,除了烧花鸭子又叫厨房送了清淡小菜来了,慧哥儿一面吃一面点着这些个菜:“一个银角子。”

    他说的竟不差,这些个菜用的鱼肚儿打成鱼茸,鸽子蛋去了蛋黄只用蛋白,糟的鹌鹑腿儿,山里的酱松菌,看着不过小菜,花得这番功夫也值这些个钱了。

    问他怎么知道,他比划着说吴盟绞了那么大一锭金元宝,还告诉明潼:“金的换成银的,银的就换成铜子。”

    明潼这些个生意都预备着给他,再没有侯爵家的子弟还去考举的,身上有了世袭的职位,这些个却得他自个儿打理,早些知道这个也好,吴盟既用了钱,吩咐帐上支了银票,叫丫头送过去。

    慧哥儿在街上玩一回胃口大开,原来就能吃,这会儿吃得更多,每样都想送一点儿给吴盟尝一尝,明潼点头应了他,又赏了菜给竹桃儿跟杨惜惜。

    竹桃儿接了就谢过,举箸便吃,杨惜惜却捂了嘴,只说害喜得厉害,先搁着等会子再用,她身边几个丫头婆子俱是郑夫人给的,也不敢叫她吃,请了来的大夫可说了,这一胎是个儿子,这会儿要是落了胎,哪个敢担。

    送菜的丫头笑得一声:“既姑娘用不下,不如就赏了我们,叫咱们也尝个鲜呢。”当着她的面把送去的菜吃了。

    杨惜惜也是真吃不下去了,她这才几个月,肚子大的好似七八个月,她娘好容易进来看一回,见着她就脸色发白:“这是要你的命,便是再拦着,你也不能不出门,腿软脚软没力道,拿什么力气生孩子!”

    杨惜惜自个儿也知道厉害,曹家那许多妾,甚个阴私事不听闻,她给来看诊的太医塞了个镯子,让那太医说脉像有力,再说些是儿子的话,身边的丫头婆子自也跟着唱和,她们讨的是郑夫人高兴,到时候生出来是个甚,全叫杨惜惜担着。

    杨惜惜倒比过去更自由些,得亏着郑夫人看不上她身上这些钱,还当是个小数,可她打郑衍身上搜刮出来的还真不是小数,一半儿给了亲娘收着,一半儿自家带进来,就为了打点丫头们,把嘴儿吃甜了,总能替她说上几句话。

    郑家这些个下人甚个模样,她心里清楚,若没这些钱,日子更没法过,她原是想把这儿花在刀口上的,可不用不成,那一盅一盅的汤水菜肴送上来,非得让丫头帮着吃不成。

    房里供了菩萨,见天的念经,头一个怨的竟不是明潼,也不是郑夫人,而是竹桃儿,若是她的肚子是空的,自家肚里这个可就是龙蛋了。

    说不恨郑夫人也是假的,若不是她,她当年早早就成了侯夫人了,既恨她又得靠着她,盼她活得长长久久,房里这些个姬妾都没有,她能生一胎,就能生下二胎来。

    丫头报给明潼,明潼只挥一挥手,跟着她的丫头倒气起来:“看她模样,不知道的还真当姑娘要害她,便她也配!”

    “这便罢了,衣裳吃食都送了一回,她不吃正好不插手。”明潼把儿子送她的东西收罗起来,她自知郑夫人打的什么算盘,却懒怠理她。

    夜里吴盟又来,明潼撑了手等着他,一床的罗缎,桌上摆了那枝金刚石的簪子,她伸手点点:“这些个,我再不稀罕。”这话她说过一回,这回再说意味又不相同,她知道吴盟的意思,可却不肯领他的情。

    吴盟一掀袍角坐到榻脚上:“你既不肯看,我便让慧哥儿代你去看。”伸手挑了一只花钿,握住她的肩头,左右试了一回,替她簪在发上,两只手抵住肩,外头一点月色映得宝石发亮,好似黑夜里一双眼睛。

    明潼想拂开他的手,又觉得未免矫情,他哪一回来不得讨些便宜再走,由得他碰了,吴盟却搂住她的身子,把她的头按在肩上,两只手在她后背游移,把她搓得通身发热,他这才松开:“我带你上外头看看去。”

第399章 油煎三角肉

    吴盟把床上里外两面烧的被子翻过来,把明潼整个人卷了起来,从窗子跳上屋沿,落得一片白茫茫大雪,明潼叫裹得只露一个头在外面,吴盟把她背在背上,此时又下起细雪来,纷扬扬落到她乌发间,几点雪珠落到眉毛上,她轻轻一抖,呵出一团白气来。

    吴盟抱了人还身轻如燕,纵身一跃,瓦片不过轻轻一声响,若不细听,还当是积雪滑落的声音,屋檐上结了冰棱子,一排排有长有短,叫风一吹,倒似响乐。

    明潼既不能喊叫,便只得咬牙忍了,却不肯把脸埋到他背上,雪花粘在脸上,吴盟跳到赐闲楼上,把她打横里抱起来,替她平了气,指着郑家给她看:“站在这儿,你叫该看清楚了罢。”

    郑家是祖上传下来的房子,传到郑衍这一代,已经没落了,可大体的样子还在,郑家造屋的图纸上是盖了□□御印的,还有哪一个强过他家,只后头穷了,没钱修整屋子,便关了好几个园子,只余下中间这一块。

    明潼还是白日上过赐闲楼,这样大晚下两边都落了锁,连看门的都住在外头屋里,静悄悄没半个人影儿。

    白日里从楼上往下望去,自是富贵繁华,可这会儿东院里俱都灭了灯,只门上星星点点余得几盏,远远眺望出去,反是西院里头灯火不熄,郑衍那些个姬妾房前都亮了灯,一盏盏的大红灯笼,便是积了雪也还是红得醒目,风一吹便左摇右摆的晃动,晕出一个个光圈来。

    吴盟贴了她:“你可知道他在哪儿?他在快活,可你又怎样?”他长手一伸,指给明潼看整个郑家:“我看那郑天琦也不过如此,他造的这个院子,分明就是个囚牢。”

    正正方方的外墙,原来好好的院墙叫拆了又补,补了又拆,从这个地方看出去,一撇一捺,竟是个人字,人困在四方城中,不是囚牢又是个甚。

    明潼身上裹着毛被子,又被吴盟搂在怀里,他的唇就贴了她的耳朵,热气往她面颊上拂过,钻进耳朵里吹,吹得她脑袋发热。

    上辈子困住她的是宫墙,这辈子困住她的又是什么?细雪下得急起来,吴盟伸手替她揉脸,他身后是挂在楼上的铜铃,一声一声连绵不绝。

    大门边急亮起几盏灯来,前前后后七八个人拥了郑衍进来,隔得这样远,根本看不清面目,可能叫下人这样跟着的,也就只有郑衍了。

    明潼看着那灯火明亮处,指甲紧紧嵌进掌心里,咬着烧得火红的唇,跟着那团团的灯火,一路跟到了西院,一院子的女人都出来迎他,明知不是在他手里讨生活,可她们也一样嘘寒问暖,有人端汤有人捏肩,那付情态,明潼便是看不见也能猜得着。

    他买醉不过因为心灰意冷,想着醉生梦死也是一样的过,醉得连年三十都在吐,差点儿赶不上早上起来祭祖宗,郑衍也实是不想见祖宗,传了五代,到他这儿,铁券没了不说,还把他爹给气死了。

    便是这么着,他都能日日喝着花酒听着小曲,没钱就伸手,不问明潼要,就问郑夫人要,日子过得比他原来想着上进时还更好些,他们都是快活的,可她却偏偏快活不起来。

    “你怎么偏不肯转头看看身后?”赐闲楼造的四面栏,上面两层叫封住了,吴盟抱了她,猴儿似的攀在上头,坐在屋檐,指了长街给她看。

    东街许久没有这样热闹了,郑家是侯爵,第一代起就占着金陵城最好的土地,这一片街还是靠着

    郑王府造起来的,先是酒楼后是铺子,跟着才有达官贵人也在此地造屋住下。

    先皇折腾得东街成了鬼街,这会儿又补进了人,门楼铺子自然跟着热闹起来,可吴盟带她去看的,却不是东街。

    打墙上轻悄悄的翻出去,行到玉带轿边,过去便是平民居处,吴盟避了人在小河边有一棵大柳树的地方翻进了院墙,院里头一棵老槐树,树底。

    明潼只当他是进了旁人家里,一声儿都不敢出,那知道门里趴着的老狗先是耳朵一动,跟着又垂下来,冲他呜一声。

    吴盟推开门,点了灯,里头床桌俱备,明潼叫他放到床上,还不敢解开被子:“我这儿冻得很,你受不住,等我起个炭盆来。”

    他家哪里有炭,又出去了,顷刻之间就又回来了,把灯油浇在炭上,火星一碰就着,“腾”的燃直起来,屋里亮起橘红色的暖光,这才觉得身上热乎了些。

    除了炭,他还带了件衣裳来,明潼里面穿的是夹着毛料的袄子,再罩上棉袄棉裙,整个身子胖大了一圈儿,她原来就瘦,这一年病着越发消瘦了,此时看着不过是个丰膄些的妇人。

    拆了头上的花钿,吴盟也一样换上布袍子,拉了她出门,打起一把油纸伞来替她挡雪珠,四周黑漆漆的,这地方不比大道有人扫雪,积雪落久了结成硬块,走一步路都脚下打滑。

    吴盟半搂半扶住她走过小道,尽头一点灯火,看着只一星,越是靠近越是亮起来,耳边还有人声喧哗,待转一个弯来,景像全然不同,灯笼映着石板道,街上挤挤挨挨全是人,热腾腾的烟火气燎得人看不清面目。

    街面上卖吃食的一溜儿排开,青韭满馅包、油煎肉三角、开河鱼、看灯鸡、海青螺、雏野鹜,煎的炒的炸的蒸的,雪都落不进来,飘扬扬碰着这些个热气,便都化成了水。

    吴盟握了她的手,在她掌手上挠一挠,问她:“你要不要吃一碗馉饳儿。”指了个摊子,两个老夫妻打理着,一个包一个下,里头还搁上小虾蛋皮,一碗盛上来,缀些青白葱花。

    明潼此时不过寻常妇人打扮,还只是来逛街市的小夫妻,那老婆子把白巾子掸一掸长凳:“小娘子稍坐,立时就得了。”

    她腆脸儿笑得欢,除了砂锅鸡汤,又要了切鸡胗,再要半片白切鸡,只要胸脯不要腿,沾料上了桌子,鸡也自汤里捞出来,淋漓了一案板的汤汁,切下来的鸡头鸡颈子便扔到碗里,留着他们自家吃。

    明潼还只似梦中,叫吴盟扶着坐下来,又替她去买旁的吃食,给了老人家二十个铜板,这张桌子便不坐旁人了。

    他没一会儿就回转来,手上了拎着捧着碗盘碟子,把桌上堆得满满当当,竟还有爆獐子肉的,糟的鸭掌鸭信,爆的鸡肝双脆,明潼闻见香味,可不论是这辈子还是上辈子,两辈子加起来,也没吃过这些个东西。

    竹筷子在滚水里烫过了塞到她手里,尝了点双脆,再挟了一块皮子黄脆鸡肉雪白的白切鸡块,沾了甜酱,吃进口中,竟比府里厨娘做的还更嫩些。

    这街市上讨生活的,日日只做这一样吃食,天长日久怎不精通,便是店里头的大师傅也没这样单做一样菜的。

    她原来是不饿的,食不厌精,府里吃的多,却用得少,明潼自打记事起,就没吃过急饭,得缓着来慢着来,吃蟹脱壳,吃鸡褪骨,到了手里的东西,都是早看不出形状的,含了嘴里那块骨头,竟不知往哪里吐。

    吴盟伸手过来接,那老妇人便笑:“娘子好相貌好斯文。”她再穿着布袄布裙,坐在此间也依旧同旁人不一样。

    明潼舌头上沾了甜咸酱,砂锅鸡汤端上来,里头滚着十来只细料馉饳儿,吴盟先舀了一只,一面吹一面滋溜汤汁,明潼忽觉得腹里空得很,也捏着勺子吃了一只。

    汤是滚烫的,她没吃过这些,宫里送上来的菜是半温的,丫头婆子们更怕她烫着,汤跟茶都得打扇子扇温了才送来,竟不知这滚热的汤还有不同滋味。

    脆皮鸭子切上来一碟,竟也用了一半,吴盟看着她吃,嘴角的笑意掩也掩不住,吃完了把余下的全给了老夫妻,那老妇人还笑:“官人真是个疼人的。”

    见着衣裳普通,可吃起来却不吝惜,不是个疼人的也办不出来,吴盟捏了明潼的手,只觉得手心微汗,像这样拉了她,想过许多回了,容易又不容易。

    带她出来,就是带她看看的,长街两边吃喝俱全,套圈儿的,卖盆花的,看着倒似真花,仔细再看竟是假的,拿纱扎的,绢人儿眉目姣好,一身红罗衣裳,披着彩色披帛,吴盟也买了一对儿,就叫扎绢人的按着他们俩人的模样扎起来。

    一个玄色衣裳一个红色袄子,不过寻常民人打扮,细巧到这女娘头上,竟还有枝面捏的银簪子,耳朵眼里还有一付丁香。

    小金店里小件比大件卖得快,吴盟眼睛一扫见着个打银子的店,给她买了一付银丁香,再有一对儿双鱼的银头钗,左右看了她,嘴边的笑意掩也掩不住。

    这样行在街市上,看起来不过最平常一对夫妻,吴盟兴致极好,一间间小铺摊子都想逛进去看看,拉住了明潼,她先还想回去,后来便把这当作夜游,便是回去也是躺在床上翻身,倒不如逛一逛。

    街边卖扎红儿的,有摊子前围了出来玩夜市的姐妹,你挑我捡,比在发间,彼此问过,你戴了红的我戴的紫的,七嘴八舌说的热火朝天。

    还有扭捏着的新婚的夫妻,男的摸了钱出来,女的挑了三两朵,那几个姐妹便睇了眼神去看,跟着又有身上穿得半旧衣裳,有了年纪的夫妻便不似新婚,那女人挑了最小的一朵,男人还抠抠索索,年轻姑娘家气盛,很是看了她几眼,那男人末了,却给女人挑了一朵大的:“买都买了,挑的小的做甚,差这两三个钱。”

    买了也没好声气,可那女人脸上却是团团的笑意,明潼身边站了吴盟,她们这一对儿叫人侧目,吴盟见明潼不挑,自个儿伸手进去,那几个姑娘“呀”的一声轻叫,躲到一旁,扭了脸儿偷偷看他。

    明潼似无所觉,每每吴盟递上来什么,她都不点头,回数多了,那几个姑娘便窃窃起来,相互咬了耳朵,吴盟挑中一朵金边芍药,替她簪在头上。

    她眼晴看的耳朵听的,俱是原来不曾见过的,吴盟一直拉着她的手,从街头走到街尾,身上那件棉布袄子染得满满烟熏味。

    一条街走到了头,这场夜游便算完了,明潼等着吴盟带她回去,吴盟却回头看那一街灯火:“明儿,明儿我还带你出来。”

    她既不答应也不反驳,反驳了也没用,转到小巷之中,伏在吴盟背上,脸蒙在他肩膀间,露出一只眼睛来,去看那人声喧哗处。

第400章 芝麻糊

    明潼出去这一夜,回来就大病一场,梦里头似真似幻,阖了眼儿迷迷糊糊睡得不醒,一时是宫墙,一时又是小香洲,喉咙口发堵,连汤药都灌不下去。

    这病来的说急也不急,她前两年就身子不好,到这会儿发出来,倒无人觉得奇怪,只请了太医过来细细诊脉。

    纪氏急得不成,她那头忙着沣哥儿说亲的事,不过一时没顾着,没成想女儿竟会病成这样子,说了小篆,说是前一天夜里睡觉踢了被子,窗户缝又没糊严实,吹了风这才病了。

    纪氏听了伸手点着她们:“你们这些,跟了姐儿又不是一年两年,竟还能出这样的纰漏,她原就多病,天一寒一热都要咳嗽,这会儿还叫她吹风。”

    小篆也是猜测,那一床被子是特制的,两面烧的毛,盖在身上又轻又软又暖和,屋里烧了地龙,又加了炭盆,那炭盆分明离得床好些远,可第二天收拾被褥,毛料被子竟叫火熏黑了一个边角。

    明明炭盆还摆得远远的,小篆把那床被子换过,要换枕头时,明潼咳嗽着止了她:“我这会儿哪里起得来,你先把这个换了就是。”

    那一块黑了,明潼自然看见,可小篆不会问,她也不必想法搪塞,那一块被角是叫吴盟家里的炭盆给燎着的,她耳朵里扎的银丁香,头发上簪的银发钗,还有那一套衣裙,她一样都没带,全换下来摆在床头。

    吴盟还把她原路送回来,西院里的热闹还没过去,她扭了脸不肯再看,心里却惦记那一点灯火,吴盟在她枕头边塞了一样东西,笑眯眯的告诉她:“明儿带你去吃芝麻糊。”

    明潼等他走了,伸手往枕头边一摸,分明是那两个绢人,拿出来看了,还梳着寻常妇人的发式,耳里的银丁香,还是她带着的模样。

    连他的那只绢人都一并搁在枕头边,玄色布衣,寻常一双黑靴子,腰上扎了黑腰带,两个人笑眉笑眼,一个左凝一个右睇,手儿缠在在一处,腕子上还系了一段红线,这红线也不知甚时候系上去的。

    说了明儿还带她出去,可没有明天,明潼当天夜里就烧起来,分不清是不是梦,只知道外头的雪下的冻人,冷宫里的能烧的桌子凳子俱都烧了取暖,她用手上最末一点银子,换一碗热汤喝。

    一碗汤送过来时已经凉透了,上头结了薄薄一层油花,那看守的还道:“这样的油汤,咱们可吃不着,花了好大力气往膳房要来的。”

    这几个嬷嬷也知道这些女人身上刮不出甚个油水来了,明里暗里的刺她,说她外头的父亲怎么叫撸了官儿,那一位姐夫又是怎么得了势。

    太子妃夜夜不得入眠,醒着就拉了她的手:“咱们活不下去了。”明潼那时候告诉她两个字儿:“能活。”

    可现在这两个字卡着她的喉咙,吐不出来,日子越来越近了,她出了宫,没再费心的打听宫里那些人如何,有仇有怨有恩有义,也俱都一并了结勾消,她眼看着自个儿手腕越来越细,手掌越来越薄,骨头轻的好像能飘起来,可身子却这样沉。

    “咱们家三姑娘,这辈子活的有什么意思。”这话也不知是谁说的,飘进她耳朵里,可确是说的不错,嫁了人是当妾,为人妇却没生养,挣了一辈子,就是个笑话,可是不能不挣,不挣她娘怎办。

    迷迷蒙蒙感觉纪氏抓她的手,她立时反握住,嘴里说了梦话,念来念去就只有三个字“没意思”,纪氏一听这三个字,泪似泉涌,女儿过的甚个日子,她看在眼里,眼里见得就这么坏,她身在其中就只有更坏的。

    分了两府过便罢了,养着那么些个妾也就罢了,哪个女人心里能不苦,她这个哪里是身病,分明就是心病。

    但凡有个人能替她担些担子去,何至于一年病上十个月,马场酒坊丝厂,样样都压在她的肩上,有个丈夫不如没有,日子又要怎么才好过。

    纪氏只当明潼是心里头苦才病,明潼自个儿却明白,她确是心病,可症结却不在此,一辈子白活也就罢了,好容易又一辈子,若再白活一回走到尽头,她依旧还是对不起纪氏,这回还再加上慧哥儿。

    松墨煎了药了,纪氏亲自喂了,明潼牙关紧紧阖着,一勺子药喂进去,半勺子顺着嘴角流出来,纪氏握了勺子,拿了厚毛巾替她垫着,毛巾湿了就再换一条,这一碗药比小时候吃奶还更慢些。

    明潼急病的消息传到西院里,郑夫人连挪一挪身子来看她都不肯,抚了额角只嚷了头痛,也要请一回太医过来,看看她是不是头风病症。

    等丫头婆子来报说纪氏来了,她这才慢腾腾起来,换过衣裳,头上再多插上两枝金钗,往东院里去。

    杨惜惜听见风声,早早就等在院门口,丫头说夫人急病,看着沉重,太医跟娘家太太都请了来,她心头还有一喜,一病了自然无暇顾忌旁的,她这一胎可就安稳了。

    再看连郑夫人都过去,知道必是有事,还想挤在后头跟着:“我总得去看看妹妹。”当着郑夫人的面,她都叫明潼作妹妹,按着年纪来算,郑夫人不开口,旁个自也不拿这个说嘴,她也不敢挂到嘴上见天的说,要不然,早就传到明潼耳朵里去了。

    郑夫人上下打量一眼,知道她是个不安分的,再不满意明潼,杨惜惜且还不如:“你这肚子哪里经得颠,赶紧回去歇着,再不许下地来。”

    她一路上嘴里都在嘟嘟囔囔,念叨个没完:“都成个药罐子了,还这肯守些妇道,家里哪一个巴着她强不成,这些个手段也不知道给谁看的。”

    心里又恨不得这些个进帐全搂进自家口袋,若真是个孝顺的儿媳妇,这些早早就奉上来,哪里还得她一回回的去讨要。

    可这些个,她也只敢心里想一回,对着丫头骂上两句,真个到了东院里,还得端起笑脸儿来奉称着纪氏,不为旁的,只为她是皇后的婶娘,若不然一个四品官儿的妻室,哪里就能得着她的笑脸。

    这会儿又把求娶明潼时的事全忘了,对着纪氏笑一回,又去看明潼:“这孩子真是,可是又着了风,年轻轻的,比我老人家还不如。”

    这话纪氏怎么听得,脸上还在笑,眼神却不同:“原来一向身子好,怎么偏偏这两年病得多,想来是操劳的过了,竟也没人能帮着搭把手。”

    这分明就是刺郑衍无用,郑夫人脸皮一抖,纪氏摸了明潼的手,直说要去太医院的院正看一看,便是郑家寻常也请不着他,郑夫人哑了火,回去就指天咒地:“看着就一付刻薄短命相,没了正好,再讨一房听话的来。”

    竹桃儿大着肚皮在廊下等着,纪氏赶紧把她安置到小花厅里,她还想去看明潼,小篆过来宽慰她:“你便去罢,姑娘这儿吃着药呢,你要再病了,肚里这个怎么办。”

    明潼原就不要她行礼,等她有了身子,更没难为过她,竹桃儿守了会儿才肯走,回去就有好几个妾围上来问她太太怎么了,竹桃儿一手撑了腰,一手搭在丫头胳膊上:“太太不过是风寒,都散了罢。”

    杨惜惜那里的丫头回去告诉她,她怎么也肯信:“这风寒都有好几回了,哪一回可也没这样,我看着却不像是。”这话说了,后头的便咽了进去,说不得就真的不好了。

    她摸着高高隆起的肚子,觉得肚里这个孩子真是福星,原只当这辈子就在外头的痷里,想的最多的,不过是能叫郑衍替在她外头盘个两进的院子,好叫她跟娘有个落脚的地方,哪知道竟能怀上孩子。

    一步步虽艰难,却也走到如今,要是颜家的那个没了,这个位子可不就空了出来,她捂得胸口,肚里的孩子踢得她一下,虽没生养过,可肚里这个自能动就不肯消停,好几回踢得她疼,若不是个小子,哪会这么有力气,可真是连菩萨都肯帮她。

    她让丫头捧了镜子来,拿粉儿盖了脸上的斑,换上件素色衣裳,郑夫人安置得这许多女人侍候儿子,却不喜欢那妖娆作态的,她打扮好了去看郑夫人,问一句明潼病得如何,请没请大夫,郑夫人再不耐烦见她,她连门都不曾进,两个丫头请了她回去。

    她伸手抹下一个镯子来,那丫头套到手上,笑一声:“姨奶奶客气了,那头可不太好。”可不是不太好,到这会儿烧还没退,糊里糊涂的张口就说糊话,要不然,纪氏也不会早早把郑夫人请出来。

    纪氏自不肯走,就守着明潼,替她掖被子的时候,见着枕头鼓着,伸手一摸,摸出一对儿绢人娃娃来。

    明潼自来不喜欢这些个东西,她小时候便不爱玩,从枕头底下翻出这个来,纪氏先还当是慧哥儿给的,等看见腕子上系的那段红绳,她便怔忡住了,看看女儿烧红了的面颊,倒抽一口气。

    纪氏心里头有了猜测,可女儿是已婚妇人,藏了这个又有甚用,可她捏了这对娃娃去看明潼的脸,烧得嘴唇发干,血色全无,额角贴得一络络头发,喉咙口呼呼哧哧喘不过气来的模样,她刹时就红了眼眶,自嫁了人,她哪里过过一天舒心日子。

    可这娃娃的主人,又是谁?女儿绝少出门,若要有私,头一样就得有相会的地方,她们又是在哪儿识得的?这人此时是有情还是无情?

    纪氏脑子里头转了几回,伸手把那对绢人手上的红绳解开来,这东西绝不能留,她把那段红绳塞到袖中,这对绢人摆到架子上,只充玩物。

    回身喂了些水给明潼,缓缓吸得一口气儿,她这桩事可怎么了结了才好。

第401章 山药糕

    纪氏把那对绢人摆在醒目处,越是做了暗事,越是不能藏,替她把红线收了,纪氏倒忧虑起来,这事儿可要不要问她一声。

    各人儿女各人疼,明潼就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这个女儿替她挡了多少难,纪氏自个儿也都明白,若不是早早就把澄哥儿沣哥儿抱到身边,颜连章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到他面目全非了,才肯信他真不长久,那些嘴上说的甜言蜜语,不过是骗她的,哪里真能守着誓言,要是真信了他,她变不成黄氏那模样,可也绝计好不到哪儿去。

    便是这样,她才越想越是心疼女儿,那么小那么早就把人看透了,这才半点都不肯信人,好容易她有个肯结了红线的,必是真的动了情,若是叫她断了,可不是刮她的心。

    明潼烧起来也死死咬了牙关,先还有几句呓语漏出来,后来便只喉咙口哼哼,一个字都不吐,纪氏自个儿守了她,替她擦汗抹泪,炭盆上头架一块铁支架,热巾子在上头烤一烤,再替她捂汗。

    脑门上是冷巾子,床边倒了蜜水替她润唇,米粥汤熬出来一勺子一勺子喂到她喉咙里,明潼咽得几口米汤,就又睡了过去,这一日昏昏沉沉一直睡着,少有清醒的时候。

    连着梅氏袁氏也来看望她,见明潼病得沉重,俱都带了好药材来,明蓁自有好东西赏下来,她那头光是人参灵芝便堆得满当当,看了明潼叹道:“便是不该这么要强,她这么辛苦又有哪一个念着她的好。”

    梅氏这话说得纪氏苦笑,明潼想替慧哥儿挣,可只她一个怎么办得了这许多大事,梅氏一面挨了纪氏,一面为着明潼叹息:“女人家辛苦也还罢了,辛苦了也得旁个识她辛苦,做了无用功,空落一身埋怨,这会儿病了,又有谁疼。”

    郑衍连人都没瞧见,来了个郑夫人,只跟梅氏说话,到底是自家侄女,梅氏自然替她撑腰,可她自来就说不得什么场面话的,只冷了脸儿,郑夫人倒陪了笑,白陪着说了许多话,这才又回转去。

    回了自家屋子又少不得一番埋怨,把这冷脸全算到明潼的身上,咬牙诅咒:“哪里是儿媳妇,倒成了活祖宗了,还不如就敬她一年两回的香火。”

    这话说的甚毒,摆明了咒她早点入土,成了牌位,可不就一年两回香火,再不必分院而居,正正经经当她的太夫人。

    几个丫头不敢答话,却有婆子顺着郑夫人说:“太夫人心里头气不平也是有的,那一位还说什么贤惠孝顺,咱们这些跟了多少年的老人也一样半点脸面不给,但凡心里念着太夫人一些,也不能办这样的事。”

    明潼掌了家,这些个老人还往哪里去捞油水,郑夫人自家的田庄铺子倒是有出息的,却哪里肯把这个给人捞,再不如原来府里当差的时候舒坦,背地里怎么不骂。

    郑夫人听得这番挑唆,也知道是挡了她们财路的原故,可心里怎么不烦,赚这许多钱却不知道叫一家子人沾沾光,眼孔也太小了些。

    纪氏送了郑夫人再看女儿越发不忍,再听梅氏这么说,险些掉下泪来,梅氏这番感慨不光是为着明潼,也是为着她自个儿,费心张罗女儿的婚事,却把她的好心当作是歹意,连着明蓁都替明芃撑腰。

    明蓁好歹还有个识得她辛苦的人,明芃又有什么?飞在外头且不知道甚个时候能回来,坐着船出去也就罢了,再怎么绕总还得回来,哪知道她竟在穗州开了学馆,专教女子读书写字画画。

    消息传到梅氏耳朵里,她气的差点儿厥过去,可除了丈夫同她想的一样,旁人竟没哪个理会了她,她自家觉得丢脸,闭门在家好久不曾出去,别个在她跟前也是绝口不提颜家二姑娘,可就是她的娘家父亲,知道了消息反给明芃寄了两箱子书去。

    梅家几代都是干这个的,开馆教书,弟子里有为官的也有经商的,不拘是什么,只要到陇西求学,考究过学问都能入学,再不问你是不是贫贱出身,梅氏一向引以为傲,哪知道到女儿竟能干出这样的荒唐事来。

    她对着旁人无法诉苦,对着纪氏却大倒苦水,红了眼圈半日:“会得这些东西,她竟不自傲起来,半瓶子水晃荡的,竟还开了馆,叫我怎么有脸出门去,这却不是给她姐姐脸上抹黑。”

    这些年下来,只要谈到明芃,梅氏都深觉耻辱,纪氏也无法劝她,只拍一拍她的手:“那地儿我去过,海上来往的人多,甚样人都有,比起里头来,那规矩也松得多,明芃又是学了郑笔的,往那儿去正好,她既打定了主意,便由得她去罢。”

    梅氏也不过白念叨她一回,此时再想着把她拉回来成婚也是不能了,梅季明安安稳稳考到了进士,还是个解元,跟着他就不再考了,又坐了船往各地去,说要再做《仙域志》,既穗州不曾去过,便往那儿去了。

    梅氏原还指望梅季明去了穗州说不得两人就能有转机,可等了许久也不过是几封平安信,梅季明倒是见了明芃一面,可如今她的心思全然不在他身上了。

    穗州这些年家里养了女儿的,光是织丝就能挣下钱来,织出来的不必转过几道手,当地就有人牵头收的,一个活计好的女儿儿能供一家人的吃住,家人轻易怎么肯放,倒成了晚嫁风气,二十来岁也还不嫁。

    明芃办学,先不过一两个,是教帮她做工的姑娘家,后来一个带一个,竟有七八十来个,渐渐便传说这是间女学馆,这些个穗州姑娘,穿得一式一样蓝黑布衫,走出去很有模样,倒是有人来问来查,明芃每到一地都是带着圣旨的,不说地方官员不敢,就是州府之中也无人敢问。

    集的人越来越多,她干脆赁下房子来,仿着梅家模样,真个建了学舍,还请动了那些个识字读书的年轻守寡的妇人来帮着代课,穗州那条女儿街,倒真成了女人天下。

    梅氏气苦,恨不得没生这个女儿,出头露脸便罢了,还干起了男人干的事,地方官员也有报上来的,是明蓁开了口,不过是些女工学学画,还只做织绣用,她才生了皇子,别人送上来的折子也是夸奖的。

    人嘴两张皮儿,上下一碰出好事也出坏事,明芃这桩倒成了好事,颜家没受带累,总归也只有一个女儿没嫁了,再怎么也是香饽饽。

    纪氏便是看着明芃这么段阴错阳差,才越发害怕女儿往后就真个成了冰人儿,已经活得只留那么点热气了,再失了这一个,后头可还有三四十年的光阴要过。

    纪氏除了看着明潼,还有一个慧哥儿要带,同郑家说定,干脆就把孩子跟女儿一道带回家,慧哥儿一面惦记母亲,一面还想着先生,纪氏便让丫头去说,让先生跟着慧哥儿一道,就在颜家授课。

    慧哥儿跟着车到了颜家,看着母亲被婆子抬着住进纪氏房后头的碧纱橱里,纪氏守了她,同她说到家了,明潼睁睁眼儿,见着果然是在母亲院里,双目一阖又睡了过去。

    明漪挪了出来让给明潼住,这会儿看着姐姐病得沉,有慧哥儿守着总是不便,拉了他的手哄他,把他带到外头去:“冰底下可有红鱼呢,八姨带你看看去。”

    慧哥儿见了纪氏在,这才安心,牵住明漪的手去看红鱼,一路还问她:“是多大的红鱼?我家院子里头,有老大一只。”

    明漪抿了嘴巴笑,带还叫人拿鱼食来,二月里积雪融化,池上还留着一层薄冰,水却已经先暖了起来,日头晒着碎冰相碰,慧哥儿把鱼食撒进池里,又去看拿嘴儿梳毛的绿头鸭。

    明漪替纪氏分担着,下午陪着玩,到夜里就陪慧哥儿用饭,慧哥儿立时喜欢起这个八姨来,明漪自家还带些孩子心性,屋里许多玩物,他呆住了半日,又有沣哥儿官哥儿来陪了他,比在郑家要热闹得多,半点也不觉得寂寞。

    小人儿最识得好恶,在家里纪氏不来就无人来看母亲,父亲不曾来过,奶奶一来,屋里丫头的脸色便不好看,到这儿却再不同,人人都待他好,陪他玩,他叫八姨舅舅,官哥儿还把他背起来,慧哥儿夜里入睡的时候,悄悄告诉明漪:“我不走了罢。”

    明漪拍了他的背哄他,等他睡了,又去看明潼,屋里头静悄悄的,纪氏亲自守了灯,她往里头张一张,又问凝红:“三姐姐可醒了?”

    凝红点了头:“醒了一回,吃了些粥汤,叫厨房里做了几样易克化的糕点来,吃了半块山药糕,才刚又睡下了。”

    明漪进去劝了纪氏:“三姐姐睡了,太太也养养神罢。”纪氏问了慧哥儿吃得如何,可睡下了,拍一拍她:“还是你叫我省心。”

    就睡在罗汉床上,夜里明潼醒得一回,伸手就往枕头底下探,半梦半醒间摸得一回竟没摸着,立时清醒了,拢了被子左右看看,看那五蝠捧寿的雕花窗子是纪氏房里的模样,好一会儿才知今夕何夕。

    纪氏知道她醒了,披了衣裳坐到她身边,看她眼窝深陷,面上煞白,心里先自酸了,摸了女儿额角软茸茸的细发,笑道:“醒了?可想吃什么?”这事儿就依了她,再是错的,也得依了她。

    郑衍回来听说儿子老婆俱都叫岳母带回家去,梗了脖子冲了郑夫人嚷:“她是郑家的媳妇,哪有病了就回娘家的道理!”

    郑夫人气的打抖:“我能强得过她?”后头的话不必说出来郑衍也明白,心里窝囊,借着酒撒

    疯,竹桃儿自肚子大起也便不再往他跟前凑,院里姬妾也都躲了,只一个杨惜惜还在,扶了他又叫汤又叫茶。

    郑夫人叫儿子气的胸口一闷,媳妇不拿她当婆婆,这个挖心掏肺待他好的儿子,一日比一日不成器,她听见杨惜惜的声音,手捶在桌面上,这一个跟那一个,两个都不能留。

第402章 奶糊糊

    明沅接着信才知明潼病了,信是明漪写了来的,自她读书起,苏姨娘便每每促她写信给明沅沣哥儿,两边不是一齐长大,总归是隔着一层,常有些节礼信件传递,也算是不忘骨肉,明沅自不必说,沣哥儿又是男丁,同她们处得好了,于明漪只有好处的。

    她这信写了来,明沅一看就皱了眉头,纪舜英正抱了汤圆哄她,才刚吃了奶,半点也不敢颠着

    她,就怕她一口全吐出来,吐出来便罢了,要再喂,可又得吃上半个多时辰,哪里是吃奶,分明就是办宴席,吃一会儿再含着玩一会儿,明沅腰酸不说,纪舜英看得眼睛直冒火星子。

    因着他说了一句汤圆办宴席,小东西竟听得懂,嘴巴一扁就要哭,哄得她睡可不容易,好容易半眯了眼儿要睡了,叫纪舜英这一句话又给惊起来。

    明沅伸了掐了好几下他胳膊上的软肉,纪舜英一面哎哟出声,一面哄着女儿,可这“办宴席”三个字,却口口相传,几个侍候的丫头要问,也不问姐儿吃奶了不曾,就问宴席办完了没有。

    纪舜英抱女儿很有模样,一只胳膊托了头,另一只胳膊抱了脚,大掌托在孩子背上,他手掌大力气也大,汤圆在他怀里睡得舒服,就少有哼哼的。

    这个孩子养得太精,非得挨着人睡,离得一刻就要哭,好容易哄好了,把身上的小衣裳一脱,又哭起来,嗓门也大,哭的花样还多,不顺着她来非得发脾气不可。

    比起明洛家的虎子差得远了,纪舜英却不许旁个说她:“她是姑娘家,纵娇气些又怎么的,该娇些。”一面说还得一面哄,汤圆吮吮小嘴巴,睡得香甜。

    明沅点了他:“往后可还怎么指望你唱白脸教训她。”她说到这一句,汤圆肥短的小脚丫子动一动,纪舜英立时把她耳朵盖上:“可不许说她。”

    明沅啼笑皆非,看着纪舜英抱了活宝贝,反手捶了腰:“都是叫你惯出来的,早说了不能抱她摇她,这下子可好,非得抱着摇着才能睡。”

    纪舜英看了女儿小脸,原来娶了明沅就成了话篓子,这下更成了扎不紧的话口袋,汤圆连眼睛都还看不远呢,非说女儿眼睛又大又亮,冬日里扎了盆花给她看,还把扔了许久的笛子找了出来,学着吹曲子给她听。

    头一回听见笛子响,连明沅都瞪了眼儿:“我怎不知你还会吹笛?”纪舜英笑得一声,只能吹短短几个音,却把汤圆听住了,瞪大了眼儿一动都不动,自此她一哭,纪舜英便拿出笛子来,这音一响,她立时就顿住。

    眼睛里还含了泪了,要落不落的,抽抽着鼻子去找纪舜英,一个月下来,从能吹三四个音到能吹小曲儿,汤圆笑得越发圆团团,摇着胳膊跟着他的音动,吹得快了就动得快,吹得慢便动得慢,手腕上的金铃铛跟着响个不住。

    明洛爱得不成,家里两个臭小子,恨不能把汤圆抱回去,还要同明沅结亲家:“我这两个,你挑就是了,后头要是再有小子,也可着你挑。”

    把明沅唬了一跳,姑表结亲的多,可她跟明洛着实太近,哪能结亲家,可她这么热络又不好就这么拒了,还是纪舜英不乐意了:“我们家的闺女,陆家的小子哪里配得上。”

    明沅便拿了明芃做由头:“可不能给定娃娃亲,好就处着,若是不好,再隔开可就难了。”明洛听见呸了一声:“要是这两个敢,我先打断他们的腿。”

    既说到了明芃,便又说到家里各个姐妹,明琇拖得这许多年,好容易嫁出去,袁氏又要官身又要豪富,哪里去寻来,最后还是眼睛盯住了银子,把这个当眼珠子一样疼的女儿嫁了出去,恨不得把一半的家资全跟着一倒陪送了,总归留在家里,往后还是给澄哥儿。

    明洛明沅接着信,补了一份添妆过去,袁氏还嫌太简薄,她那些个娘家亲戚,原来都断了来往了,这会儿又走动起来,袁氏又一回风光了,更不会去想原来办错的那些事,还端起来当姑奶奶。

    大房办婚事,排场自然不差,光是颜连章就送了五千两回来,他这油水是皇帝许了他捞的,却不能捞得太过头,总得在谱上,颜丽章连济民所的米面都动了,好容易当了个小官,又叫停了职,也得亏是停了职,若不然明琇到此时还待嫁而沽,不曾挑定人选。

    好好的姑娘拖到老大,脾气又刁,静贞吃得许多苦头,若不是有老爷子在,袁氏且不知道怎么折腾,吹吹打打嫁了女儿,她竟消停了,平素一日不折腾几回都觉得这日没舒筋骨,这会儿倒没了力气。

    到女儿嫁了人,才想着平日里娇纵她了,嫁出去上头还有婆母,虽是带了大笔妆奁嫁资过去的,家里又有人替着她撑腰,却还怕她受了委屈,这时候又后悔起来:“早知道就该叫她嫁在眼门前儿,叫我怎么放得下心。”

    她这些话不好去跟纪氏说,两个积怨这些年,便面子上能看过得,这些话也绝不跟她说,儿媳妇又不亲,便去找了梅氏,梅氏也自有苦诉,跟这个她从来都瞧不上的妯娌,竟能论起女儿的长短来。

    二三十年没话说,起了话头说个不住,袁氏也晓得梅氏跟纪氏一向交好,便一句纪氏的不是都不提,只跟梅氏走得勤,见着明潼病得沉重,私底下问梅氏:“可不是我说丧气话咒自家侄女,可三丫头这病也有几年了,一向不见好,她也不似那寿数不长的模样,怎的这样福薄?”

    梅氏连自家女儿都看顾不过,于侄女更是情淡,等女儿大了还能走动,侄女倒底远着些,小时候都不亲近,大了再亲近也有限。

    她听见袁氏说得这话,想着明潼是病得许久,打生下了慧哥儿,总能听见她又病了,自家这里送去的药材都有许多:“年轻轻的不知道保养。”

    “我这话不中听,可理却是正理儿,病得这样沉,这要是人没了,不在婆家走的,又怎么算?娘家抬出门还能抬两回不成?”头一回是喜事,第二是丧事,这话说的难听,梅氏皱了眉头:“太医也在瞧着,好好养总能养回来。”

    袁氏知道梅氏不爱听,止了话头,她在颜家里头一个厌的是纪氏,第二个就是明潼,明澄不说才刚过继的时候,到如今一听见明潼病了还跑得勤快,袁氏背地里骂了几百回:“就他腿长些,到底不是自个儿养的,往后且不知道我病了能不能跑得快。”

    明潼这回病得要回家来养,她便没少说闲话,传到纪氏耳朵里,纪氏怎么肯装着听不见,便是骂她也就睁只眼睛闭只耳朵过去了,说了明潼的闲话,又说的难听,这还是在梅氏跟前,在颜老太爷跟前更不知道怎么嚼舌。

    还是那句话,说已经是别家的人了,总不能回娘家养病,说出去也不好听,纪氏自来不是软和人,何况动了明潼,原来女儿病着她就着急上火,嘴里生了几个包,冷天还在吃绿豆下火,等袁氏再来,便没好话相迎。

    这些明漪俱都瞧在眼里,连着明芃在外头开馆的事儿也写了告诉明沅,明沅又告诉了明洛,明洛拍了巴掌:“这赶情好,咱们也出个份子钱。”

    “又不是办酒宴,出得什么份子钱,依着我看,不如置办些字帖笔墨送去好些。”明沅说完了,明洛才挨了她撒娇:“我都糊涂了,只二姐姐在穗州,也不知道爹能不能照顾着些。”

    明沅点一点她:“还跟我弄起鬼来了,我这就给姨娘写信,咱们也别山水迢迢的送了东西过去,出一笔银子,叫我姨娘去办,二姐姐独个儿支撑不容易,咱们再想的细些。”

    明洛跟明沅都是没读过书院的,何况这里的女子算是半工半读,读书识字之外,还得做绣活织绸缎,明沅拿了信去问纪舜英。

    纪舜英还真看了一回,明漪所知不多,讲的更少,他把书院里头有的写了些,明沅又再添些,写了一张单子,跟明洛两个凑了五百两银子,把这些个一并寄给了苏姨娘,让苏姨娘置办下东西,给明芃送了去。

    东西寄过去三月有余,到五月里端阳节了,汤圆生得越发圆团团,抓着人的手指头吐着口水咿咿呀呀的时候,明芃的回礼送到了。

    才刚打开来还当是一幅画,画的惊涛拍岸,等近了细看,才知这竟是绣出来的,用了郑笔手法的绣件儿,上头那浪花银丝线杂着深深浅浅的蓝,溅起来的浪花,好似能拍到人脸上。

    纪舜英跟明洛几个没见过海,明沅立在这绣件前面,还能感觉到腥咸气,明芃原来就想看海,在穗州果然如了愿,画上远远露出一角帆来。

    明洛立在那画前久久说不出话来,纪舜英是见过明芃送给明沅的小件的,却不知道做成大件竟有这声势,仿佛都能听见浪声。

    “看得这画,我倒真想再往穗州去。”明洛喃喃,这画摆在哪儿都不合适,就摆在书房,空出一面墙来,单只挂了这一幅,明洛还跟明沅咬起耳朵来:“你说二姐姐是不是想出海?”

    穗州城里洋人不稀奇,也有女子来的,先还说跑船有女人不吉利,既那头来了,这头自然也能去。

    明沅看了那画:“只怕她是真想去的。”明芃单只给她写了信来,里头确是说了,想往南洋去看看,只踌躇前路艰难,不比国中,有圣旨便可通行无阻,她已然跟着传教的老头儿学起了英吉利语。

    到得六月中颜家传过消息来,说是明潼病重,眼看着就要不好了。

第403章 骨肉

    纪氏捏着穗州来的信,牙齿不住打战,手抖叫丫头扶住了还不能停,她头一回当着人的面破口大骂:“这个杀千刀的混帐!”

    再想不着,丈夫竟能变作这个模样,自打告诉了他明潼病重,他来信问得两句,跟着这第三封信,便是叫纪氏想好后路。

    可所谓的后路,竟是等着明潼没了,就把明漪嫁到郑家去,由着妹妹当姐夫的填房,还口口声声是为着慧哥儿,纪氏知道的清楚,这哪里是为着慧哥儿,分明就是为了明潼攒下的那些个钱财。

    明潼贩得那些个丝缎有一多半儿是销到穗州去的,由着颜家的船只载出去,一进一出多少货,颜连章摸得清楚,里边自然也有些赚头,可贩丝不过是小数,真正赚钱的是马场酒坊。

    颜连章到是认了女儿有本事,可这么个有本事的女儿眼看着不行了,痛惜是痛惜的,痛惜完了想到马场洒坊丝厂,这些个全是明潼挣下来的,却是郑家的私产,郑衍总不能一辈子不续娶,等娶了后妻,再生下孩子来,又有多少是慧哥儿的。

    肥水不落外人田,唯一的法子是就的把明漪嫁过去,她年岁小,进了门不能立时就生养,隔得几年慧哥儿也大了,她要有法子把这场子顶下来,就两个均分,若是无法去顶,颜连章想的便是找两个管事给她,替她打理。

    纪氏整个人瘦了一圈,骂出这一句来,连丫头都唬住了,侍候她这么些年,从来没听她说过这样的话,骂完了人就倒在椅子上,卷碧早已经嫁了人,作了媳妇子,在纪氏跟前依旧得力,这会儿替她揉了心口,虽不知道出了何事,却宽慰道:“太太宽宽心。”

    纪氏胸膛起起伏伏,为着照管女儿早就把一管指甲剪了去,此时紧紧拳头,手指头都僵了才松开,可心里这恨意却消不停,秃了的指甲譬如钝刀子割肉。

    再没想到丈夫会是这个打算,话说的再漂亮,心里想的却还是生意,是日进斗金的千日醉,她好容易靠到引枕上,卷碧沏了茶来,纪氏却摆了手,卷碧依旧奉到跟前:“太太吃口茶,便有难事,静了心想总能想出法子来。”

    纪氏苦笑一回,哪里还能静心,到底接过来,卷碧泡了莲心茶,这些日子她天天都喝,吃的是黄莲蜜喝的是莲心茶,苦成这样子,却依旧下不了火气,啜得一口茶水,又阖了眼睛。

    颜连章能把这信写过来,就知道是必有动人处的,能叫她意动的,也只有慧哥儿了,郑夫人跟郑衍原来就跟他不亲近,嫡长子嫡长孙,却还不如杨惜惜肚里那一个得看重,郑衍又不是无子,那两个生下来,再讨进门一个,慧哥儿的身份可不尴尬。

    再是外家也不能越过郑家去教导他,要是叫人挑唆坏了,可不白费了明潼一番心血,慧哥儿才多大点的人儿,郑家只要有心,总能换了他身边的人,教得他连亲娘都不识。

    后头进门的若是个存着好心的便罢了,若进门就没好意,难道还能日日防着不成?何况怕的就是这先进门的好意,往后就是有歹心,也叫前面那点儿好给掩住了,旁个哪里还能识破呢?

    纪氏把这些想得一回,往窗外头一看,明漪正带了慧哥儿在院子里头玩耍,沣哥儿官哥儿都要去国子监读书,家里也只得一个明漪陪了他玩,两个人追了条白毛小狗,慧哥儿手里拿着一只大风筝,说要往空地去放。

    来家这几个月里,倒都是明漪带着他的,慧哥儿一口一个姨,有事就去寻她,明漪实是替纪氏分担了不少。

    她就是嫁人也嫁不得那位高权重的人家,后戚本来就该自重身份,有一个颜连章在穗州捞盐课海运两样钱已经足够惹人眼的,这个女儿,虽是经常进宫,却连明蓁也不曾开口提过要给她说亲事。

    便是那些常来往的勋贵家夫人,稍有些权柄的都不敢提,如今这一位,看着是比先皇好侍候的多,实则比先皇还更难讨好,他既没露意思出来,便一个也不提。

    十四岁花骨朵儿的年纪,相貌美性子静,不管家里如何,外头总是很有模样,看中的人多,可颜家这门第,高不成低也不成,倒让纪氏犯了难,为了明漪的婚事,还特意去信问过颜连章。

    哪知道竟会是这么个结果,她好容易平了气,长长叹出一声来,这个主意说是混帐,却也是没法可想的法子,既提了出来,颜连章必得给郑家去信。

    郑家已然讨了一个颜家女,后族的好处尝着了,光是想这个媳妇没了,酒坊马场就都没了,郑家必也不肯,都是要东西,可不得再赔进去一个。

    明潼不在这三个月里,郑夫人果然尝着了当家作主的滋味,新官上任三把火,把自个儿的人手派到有油水可捞的地方,可等着一月下来一盘帐,竟亏空了。

    这才知道帐上原就不放多少银子,要么是存进银庄银号里,要么就是拿出去周转酒坊马场,能开发的银子发完了月钱再不够郑夫人这样办宴的。

    她办的这宴,先还有人来,跟着见她这模样,分明就是半点没把儿媳妇病重的事放在眼里,也都不敢再来,背地里还有笑话郑家的:“抱着那么个下金蛋的鸡,竟还想往外头扔,也不想想,这一个没了,哪里来的金蛋。”

    纪氏自然有所听闻,就连明蓁也都知道了,她那里召见命妇,总归能听见几句,她不说话,这些人便知道,皇后这是不高兴了。

    自家的妹子病重着,郑夫人却是样样宴席都不落,银子用空了,还埋怨起明潼来,算她不知藏了多少私房。

    颜连章的信一来,郑夫人还没看就呸了一声,等拆开来一看,又冷哼两声:“倒是打得好主意,还想把女儿都赖在咱们家不成!”

    巴不得明潼早点死,死了就能赶紧再讨一个,济阳侯家的小孙女儿看着是个安静的,家里也是老牌子的侯爵了,能说下这个来,再好不好。

    她自觉得郑家不同以往,明潼死了百事顺意,却不想想她这恶婆婆的声名在外,哪一个还敢把女儿嫁进郑家去。

    纪氏枯坐了半日,嘴上骂了颜连章混帐,心里却犹豫起来,旁的她不惦记着,女儿只慧哥儿这一点骨血,没个妥当的人看着,真有那一天,怎么放得下心。

    明潼这一向觉得身上轻快了些,纪氏万事都不许她管,一句都不叫人在她跟前漏出来,可光看她的脸色,她就能知道,拉了拉母亲的手:“可是郑家,来人说了甚?”

    纪氏替她掖一掖被子,这个天儿了,还得盖了厚的发汗:“没有,你安心睡罢,明儿想吃甚,有才刚送来的锦鸡,吃个鸡丝粥儿,再把胸脯子炒一炒,给你拌了粥吃。”

    明潼用不了几口,可厨房还是见天的变着花样做,她今儿却不应,看了纪氏一会,垂下眼帘:“那便是父亲说了什么。”

    纪氏还是笑:“你父亲来信,我说你的病好了许多,叫他放心,又给你寄了药材来,你慢慢儿的养病就是。”

    上一回也是这样,母亲为着她的心焦,父亲却温温吞吞,先还来看她,问上两声,再后来光是看纪氏的脸色,也知道她那般憔悴,除了忧心,还跟父亲起了争执,可在她跟前,却一句都不曾提过。

    明潼轻轻笑一声:“母亲不必瞒我,不如告诉我实话得好。”可这实话怎么能告诉她,纪氏替她拢一拢头发:“别想太多了,等你好了,自然什么都好了。”

    这话说完才一夜,郑衍就带着礼上了门,他换得一身锦袍,玉冠束腰,虽不比少年时候俊秀,也依旧还留了个架子在。

    他是姑爷,说是来看明潼的,也没拦着他的道理,丫头引进了房,明潼正靠了枕头吃粥,郑衍见着她扯出一脸笑意来:“身上可好些没有?”

    回家三个多月,他就来过这一回,连儿子都没看过,明潼懒怠理他,还只吃粥,郑衍却坐不定,一时伸头一时转脸,左顾右盼一付猴子模样。

    隔得几日他又来了,干巴巴的还问得那一句,便又坐着等,明潼心头起疑,纪氏也不肯多留他,他却说要往院子里逛一圈去。

    妻子病在床上,他一个来探病的,竟想着要去逛园子,这话一出口,一屋子都静下来,郑衍也自觉不妥,清一清喉咙才要说话,明漪带了慧哥儿进来了。

    她知道姐夫在,送了慧哥儿到门边,隔着珠纱帘儿推一推他,叫他进去,自家就在外头,郑衍盯着帘子上那些影影绰绰的窈窕身影直转眼珠子,他还记得明沅,这一个只怕比那一个还更美貌些。

    他眼珠一动,明潼便知道他在想什么,纪氏气得持不住,连面上的客套都维系不了,当着他的面便冷笑一声,叫丫头把慧哥儿带出去,还让明漪带到后头去。

    郑衍的眼睛就盯在明漪身上,竟还腆了脸问一声:“这一个是八妹罢,一家子骨肉,何须避过。”

    明潼恍然大悟,郑衍再有色心也没这色胆,能摆明了这样问,必是家中承诺了什么,怪道这些天纪氏的脸色不对,喉咙口一阵腥甜,死死忍住,到郑衍走了,才“哇”的一口吐了出来。

    就吐在地毯上,金黄毯子上头,染上一块腥血,纪氏差点儿昏厥,知道女儿必是明白了,可明潼却躺在枕头上盯住帐子,隔得会儿哑了声道:“拿水来,我要漱口,再把粥热一热。”

第404章 五毒饼

    自那日吐出这一口血来,胸腔处倒舒畅了些,原来恹恹只吃不下的,逼了自个儿也要吃,没两口就觉得到了喉咙口,再多一勺子都似要吐出来,这会儿却胃口大开,炖得一铫子鸡粥全吃了不说,竟还吃下一个鸡蛋。

    小篆喜不自胜,纪氏却心酸,抚了女儿的脸,两个都不说话,郑衍这苍蝇肉,不咽也得咽下去。

    跟着几日,郑衍天天都来跑一回,或是拎些果子或是拿些糕点,他早不记着明潼爱吃甚个了,专捡了甜的来,因着还在端阳节里,还送了一篮子五毒饼来。

    纪氏心头冷哂,明潼自回了家,郑夫人可连节礼也不曾送了来,这会儿上门倒知道带五毒饼了,她斜了郑衍一眼道:“我们三丫头,自来是不爱甜的。”

    郑衍竟听不出话音来,笑了道:“那便给八妹妹吃也是一样,小姑娘家家,总爱口甜的。”竟都没提到慧哥儿。

    郑夫人跟着出去打听明漪,她还有些旧友,也有些傍靠着郑家的,在她身上刮油水过日子的,晓得一个儿媳妇病重了,打听另一个还能是为着甚,自然是为着再讨一个颜家女进门。

    郑衍再混帐也得认,若不是媳妇姓了颜,皇帝再不会把酒厂马场又归了郑家,往上四代,那都是开国时候的老皇历了,再说这是郑家该得的,便是他自个儿也没这个脸皮说出来。

    颜家这个八姑娘年纪还小,听说又是个美貌的,好几家想求她,为着她是外戚,都不敢开这个口,若是能就这么定下,他便是两头占了便宜,黄金屋跟美佳人,两者兼得,一样都不落下。

    郑夫人听了儿子的话,家里一年多少开销她不知,一年多少进项她却有个大概,想想这几万两的白银凭白飞了,倒不如割了她的肉,才知道的时候明潼一下子就成了金子打出来的儿媳妇,等知道还能再换一个更软和好拿捏的,她便又嫌弃起明潼来。

    要是她死了,再讨进一个颜家女来,一样是沾着当皇帝连襟的光,人又软和不强硬,为着是后进门的填房,还得哄着丈夫软着来,还有甚事不如意。

    真是万事俱备,只等着她脚直,腿儿一蹬没了气,后头的事儿才好商量,郑夫人还想着,若不是这么着,自家的儿子也不能娶个庶出,到底还是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儿。

    明潼身上觉得好了些,却不起来,反而写了信,求了纪氏带给明蓁,又拉了纪氏的手:“母亲应我一桩事,待郑衍再来,叫他把这个画押了。”

    纪氏把那张纸展开一看,上头写得明明白白,不论明潼如何,酒厂马场丝坊全都归了慧哥儿,纪氏上下一扫,皱了眉头:“这哪里是想他画就画的,得他心甘情愿,说到底,还打着个郑字呢。”

    虽是明潼一力拼出来的产业,可却不是归了她的私产,这些年酒庄也开了分号出来,用的是明潼自个儿的嫁妆,可要全盘接过,却不是易事,

    明潼冷笑得一声:“他自然不肯,既然不肯,就哄得他肯,顺了他的心意,还有什么不应的。”她身子到底虚弱,说得这两句,便有些气喘,缓缓吁出口气来,饮得口茶道:“要顺他的心说难也容易,第一样是我早点儿死。”

    纪氏心头一跳,轻轻拍了下明潼的手:“当着你亲娘,说得这是甚话!”心里却明白她既然动了念头,那就是存了志气,只要存了志,这病就有好的一天。

    把这第一样想明白了,第二样就摆在眼前,纪氏看了看明潼:“这是……”

    明潼阖了阖眼儿:“这第二样嘛,还得劳烦了八妹妹。”便当她要死了,颜家求一个安心,哄得郑衍签字画了押,盖上文定侯的大印,这事便不可回转了。

    “儿子我要,东西我也要。”经得这一回,知道父亲竟存了这个意思,连后手都预备好了,只等着她死了,后来的不必说,连着家里的都先想着要分她身后这些钱财。

    她咳得这口血出来,心里的郁结倒散了,可不似吴盟说的,这辈子都不曾好好活过,竟然就要死,她的孩子,连外家都指望不上了,还能指望什么?

    纪氏也不能护他一辈子,往后再想个二十年,沣哥儿跟明漪是亲姐弟,只官哥儿一个,等他娶了亲,是不是还能想着姐姐母亲跟这么个五岁就没了娘的外甥。

    万般靠不住的就是人心,明潼念得这一点,心间那滴血恨不得烧起来,便是死也不能留下这么个摊子给纪氏给慧哥儿。

    她这话一出口,纪氏泪似雨下,哽咽着半日说不出话来,既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也没甚个好犹豫的。

    纪氏安抚住了明潼,出得房门立了许久,夜风吹在身上还有些凉意,一片石榴花开得夺目,夜里也能瞧见这一片红,她深深吸一口气,回到房中,把明漪叫了来。

    夜已经有些深了,明漪还搬回了原来的屋子,披了斗蓬出来,还在问凝红出了甚事,丫头脸上不好看,她心里也跟着惴惴,却怎么也想不到自家身上,哪知道才一进门,还没问纪氏的安,纪氏批头就道:“你父亲,想把你嫁给人当填房。”

    明漪刹时唬住了,脚步就顿在门边,凝红把门阖上,明漪腿都软了,纪氏的脸色从来不曾这么难看,她脸上煞白,差点儿就哭了出来,扑到纪氏身上,结结巴巴的求她:“母亲……”

    她也是打小娇养到大的,身份摆在那里,这许多交好的人家不要,竟要把她作填房,怎么甘心,纪氏跟着又道:“你父亲想把你,嫁给你三姐夫。”

    明漪整个人都发蒙,这下子哭了出来,三姐夫是甚样人,她知道的清楚,三姐姐病了这许多时候,他来的趟数手指头都数得清。

    明潼支撑家事教养儿子,若不是辛苦也落不下这身毛病,至于郑衍,说的好听些叫男人风流,难听些便是个龟院里头横行的,这些个难听话连下人都背了人说,明漪自个儿的丫头都说过,听见颜连章动了念头要把她嫁过去,她除开落泪,连话都不会说了。

    纪氏把她从地上拉起来,抚了她的手:“不说是我,就是你姐姐,也没这样的考量,可她这身子,实是说不准的,你也见着了,汤不断药不断的,也没能下床走上两步。”

    明漪只知道发抖,她除了跟着苏姨娘,就是跟着纪氏,这些年里宫也进了,跟阿霁也相好,眼界非比寻常,算起来该是颜家最好嫁的姑娘了,哪知道却偏偏打了主意叫她当填房。

    纪氏这辈子没说过这样的话,把牙一咬道:“我想了个法子,只要拿捏住了郑家,你父亲自然就把这个想头打消了,只……只你得出力。”

    明漪胡乱点了头,耳朵边一双明珠跟着不住晃动,她拉了纪氏的胳膊:“母亲说,我全听母亲的。”

    苏姨娘走的时候就告诉她要听纪氏的,话说的含混:“你再不必忧心,太太定能给你择一桩好姻缘,便不能也得能。”

    明漪那时候不懂,却明白亲娘手里有些甚,此时倒不相疑,本来纪氏就待她好,郑衍的人品又着实不堪,可再听到是怎样的出力时,她涨得满面通红,看着纪氏说不出话来。

    纪氏也垂了眼帘:“这事儿我会安排好,你只消露得脸,事儿成了,你再不必嫁他那样的混帐!”

    不下香饵,怎么勾得鱼咬钩儿,明潼病重将死是一环,明漪的美人计又是一环,两桩都做得齐了,这事儿才能成。

    明漪身边半个能商量的人都没有,她到底年轻不经事,回去抽抽咽咽哭了半宿,早晨起来眼眶都肿着,纪氏说的那番话,连丫头都没听见,只明漪一个知道,早上见她肿着眼睛,俱都唬得一跳,柳芽儿去厨房要鸡蛋替她敷眼睛,还劝了她:“太太这会儿气不顺,便说上姑娘几句,听过便罢了。”

    明漪自不能说纪氏要她作甚,只在房中枯坐,思来想去这事还是得办,若是不办,火坑可就在眼前了。

    她叫丫头把头面衣裳翻出来,原明潼病着,也不十分打扮,这会儿正在节里,干脆把那绣得五毒的衣裳荷包,打得新头饰全拿出来,等上房送了点心来,她便对着妆镜上了一层粉。

    描眉画眼是专学过的,宋嬷嬷教的宫里的法子,把胭脂搓在手心里揉开了,再一点点按在脸上,唇间抹上一点红,脸上好似开了一片桃花。

    额间点得妆靥,发间簪了金钗,把头发高高梳起来,穿着一身金红衣衫,腰上挂得环佩叮当,裙间露得尖莲一瓣,由丫头领着往花园子里去。

    郑衍也正从小道上过来,举目一望就着见那道窈窕身影,神魂都飞了出去,小荷才露尖尖角,别有一番风情,鱼肉吃的多了,见着这初生嫩芽似的小姑娘,脸上的笑掩也掩不住。

    郑衍这个天儿已经打起了扇子,腰上悬得一把玉竹骨的,把那扇子一开,笑问一声:“八妹妹这是哪里去?”

    明漪半侧了脸儿,心里暗恨,面上的笑意也只露出一点来:“往姐姐那儿去。”说着便福一福身,纪氏要她妖娆些,可她这些个规矩都是宫里嬷嬷教出来的,怎么妖娆得起来,可她年轻貌美,腰掐成一束,光是这么一福,就叫郑衍心神荡漾。

    柳芽儿上前一步挡住郑衍,扶了明漪的胳膊往前去,明漪牢牢记着纪氏说的,心里数着步子,走到七八步间,停下来微微回身。

    郑衍就在原地站着出神,那一阵香风过去,酥软了他的骨头,不知觉竟迈了腿儿,跟着她一道过去,才到明潼门边,里头就端出一个铜盆来,白巾子浸着血水,明漪作势问得一声,小篆哭道:“姑娘,姑娘又吐血了。”

第405章 香饵

    小篆喊得明漪心头一跳,脚都差点儿没站稳,还是柳芽儿一把扶住她,她这才立住了,打抖得厉害,脚怎么也迈不过门坎去。

    明漪年岁虽还小些,道理却是明白的,若是明潼真没了,她是必要嫁到郑家去了,胳膊拧不过大腿来,便是纪氏不愿,只父亲开了口,这事儿便没转圜的余地了。

    见着这么一盆子血端出来,她怎么不心惊,她这头脚步一慢,那头郑衍就赶了上来,正听见那句“姑娘又吐血了”,低头便见着铜盆里头的红巾子,心头先自一喜,升了官发了财,再往下数,可不就该死老婆了。

    看了明漪小脸儿煞白,满面惴惴的模样,心里越发痒起来,原来年轻的时候喜欢明潼这样神采飞扬骄傲神气的姑娘,到了这会吃了她骄傲的亏,又想起温柔小意和顺娴淑的来。

    明潼硬绑绑不似女子,明漪却还是个娇娇女,眼底里都有了泪花,娇怯怯越加动人起来,郑衍才刚想上前去宽慰她一句,就叫她身边的丫头一挡,挡住明漪的身子,扶了她进去。

    明漪还只当是真的,一手扶住了门框,一只手借了柳芽儿的力,进去声音都在发抖:“姐姐……”细细颤颤一声,搔在郑衍的心口,他也跟着迈了腿儿,才要开口,看见纪氏坐着垂泪,再拿眼儿去打量明漪,也不急在这一时。

    眼看着明潼就要不好了,这一个还不等着他讨过门去,面上不见悲戚,竟还带点儿喜色,头一伸,看见明潼面色青灰,一付就要归西的模样,赶紧拉平嘴角:“岳母,这是怎么了?”

    明潼阖了眼儿装睡,薄薄一层被子盖在手上,只露一只手,看得见手背上浮起的青筋,腕子上套了一只绞纹的红玉镯子,松荡荡挂在手上,眼看着就要掉下来,纪氏伸手替她取下来,只轻轻一滑就褪到指尖,纪氏难免又抹得两滴泪,用帕子把手镯包起来交给丫头收着。

    郑衍装模作样的叹上两句,心头却是一喜,明潼手上这许多东西,只要她死了,可不得全放出来,到时候哪里还会觉得钱紧。

    一面得财一面得人,天底下再没有这样便宜的买卖,郑衍这些年旁的本事没长进,张口说瞎话的本事却大有进益,此时装也该装得哀戚些,可明潼譬如压在他头上的一座山,这山要倒了,他便似那山下脱了桎梏的猢狲,恨不得仰天翻得几个筋斗,哪里还能装出伤心的模样来。

    讨她的时候是真个喜欢她的,喜欢她面上泛红时害羞的模样,喜欢她使小性儿吃醋,喜欢她机敏聪明,可等真个进了门,她这些好处竟全不见了,越来越厉害,越来越立得住,她拿的主意,就没有错的时候,她说出来的话,便必然是对的。

    郑衍不想认下,却不得不认下,这一个根本就不必依靠着他,反是郑家得赖在她的身上,才能保着如今这番富贵荣华。

    七尺男儿却要靠着老婆吃软饭,外头那些个靠着他吃穿的傍友,嘴上说得好听,说甚个便是只母老虎,也得在他身上雌伏,郑衍总是得意洋洋的模样儿,可他自个儿心里清楚,这女人冷的跟个雪人似的,抱着她也没一点热乎气,何况她还已经许多年都不让他进房门边了。

    明漪抖了身子去看明潼,一双手儿冰冰凉,碰着明潼火烫火烫的手掌心,手掌轻轻抚住她的手背,细声细气唤得一声:“三姐姐。”这一句差点儿就要落下泪来,为着明潼也为着自个儿。

    原来只当自个儿是家里娇养的女儿,出去交际哪个不说她好福气,纪氏是有名的宽厚,看心不心慈,只需看庶出的儿女过得如何就成,似她这样的主母,满金陵城里也数不出一只巴掌。

    纪氏的名声这样好,家里的女儿自然多有人问寻的,可前头几个都已经嫁了,只余下一个明漪,纵三品往前不好嫁,数下来的除了看中颜家是后族,自也有瞧中了人品相貌的。

    纪氏扶了明漪,手指头在她肩上轻轻一按,明漪微微垂了头,答应的时候想着破釜沉舟,真到临头了,她却不知怎么办好了,急得满面红晕。

    偏偏这红晕落到了郑衍的眼里,又成了朝云里的一道霞光,目光在她脸上盘桓,从眉毛刮到嘴唇,微微开合一点点,郑衍心头一阵燥意,伸手要去荷包袋儿,这才想着今儿来颜家,他惯常用的香球没带来。

    明潼忽的又咳嗽起来,震得整个肺都快要咳出来似的,纪氏手快摸了帕子出来替她按着嘴,她闭着眼睛,纪氏一缩手,别个却都瞧见那帕子上头一块鲜红色。

    郑衍回去便把明潼眼看着不好的事儿告诉了亲娘,郑夫人却没空理会得他,竹桃儿发动了,跟着杨惜惜也发动了。

    竹桃儿肚里这个出来的晚了,杨惜惜偏偏又早了,一个足了月一个没足月,郑夫人两头跑,要是明潼死了,竹桃儿也不敢再作妖,留得她养孩子便罢。

    产房里头一声高过一声,到生起孩子来,杨惜惜还在跟竹桃儿比,也没法子不比,喊得大声,郑夫人便多问得两声,竹桃儿咬了被子闷头使力气,郑夫人倒不问了。

    自天亮闹到了天黑,到天又亮起来,竹桃儿肚里这个先出来,郑夫人急着叫人去问生了个甚,里头报说是生了个女儿,郑夫人搭了丫头的手,长指甲嵌出一道来:“真是晦气!”

    杨惜惜这时节早已经疼得听不清看不明了,哪里还管竹桃儿生了什么,只知道疼,这会儿却能喊都喊不出来了,嗓子早在前半夜就喊哑了。

    到月坠星沉,杨惜惜生下个男孩儿来,婆子给孩子剪脐洗澡,裹了小包被抱了跟郑夫人讨赏去,点了灯儿只看见一头浓发,初生儿没眉毛,他的眉毛却浓,喜得郑夫人抱住了就不肯撒手:“我的乖孙孙。”却是一句都没问到杨惜惜。

    女孩儿就留在竹桃儿房里,男孩却叫郑夫人抱到自家房里,连一句交待都无,杨惜惜还当自个儿生了儿子立时就能上祖谱了,哪知道郑家人从上到下,还是没将她放在眼里。

    她醒过来时再问了丫头一声,听见果然是生了个儿子的,才要高兴,却知道儿子叫郑夫人给抱走了,连着奶都已经吃了起来。

    杨惜惜在曹家听的多了,吃了谁的奶,就跟谁亲,那许多小主子把奶娘看得比亲娘还亲的,她可不能在这上头栽跟头,可她才刚生养,半点法子也无,还得坐好了月子,生一个怎么够,得再往下生,生上两三个儿子,这位子才算是稳了。

    可到了午间,送来的汤水竟比原来不同,厨房里送菜的婆子也不再盯住了杨惜惜叫她吃喝,连丫头也变了模样,她兀自还沉浸在喜悦里,根本不知郑夫人不过把她当个生蛋的鸡,金蛋都生下来的,还要这只母鸡作甚,还能预备些杂糠稻谷给她,实是念着她平素小心殷勤了。

    杨惜惜还是到了第二日才回过神来,她要见儿子,丫头们抱不过来,只是劝她:“姨奶奶想这些个作甚,横竖是个小少爷,在老太太那儿养着,可不比在你这儿前程要了。”

    话是这么说的,可生下来的孩子娘都不识得,还怎么指望着长大了能待她,替她撑腰,她也知道求了郑夫人必是无用的,只有走郑衍这条路子,哪里知道郑衍得了儿子确是开心得一回,转脸儿就又想起了明漪。

    不说明漪生的十分颜色,便是只七八分,郑衍也不能挡,他想着纪氏话里的意思,把这些个告诉了郑夫人。

    郑夫人差点儿跳起来,好容易得了个孙子,又等到明潼要死了,干脆再寻一门亲就是,郑衍背了手:“再寻是容易,可这酒场马场归了谁可作不得准了。”

    郑夫人立时偃旗息鼓,又问儿子:“那一个看着可是好的?”话没问完,呸了一声:“得啦,一家子就没一个好货,不必问我也知道那是个厉害的。”

    颜家这本帐,外头不过不说,哪有不知道的,也不全是嫁得好的,郑夫人自知比不得皇帝,可数下来几个女婿,要论品阶,还真没有高过郑家的,再嫁一个进来,颜家可也不亏。

    郑衍连着亲生的儿子也没顾,还伸了腿儿往颜家去,见着明漪的次数越来越多,先还见她盛妆,等明潼吐了血,便不大妆扮了,淡粉蜜合,一条撒花裙儿显着腿长腰细,越是见得多,越是咬得紧,恨不得立时就把她娶进门,这样的才刚开花的年纪,教得花样儿多了,才越发见得颜色。

    这一日明漪又挑起衣裳来,柳芽儿把几个丫头都差了出去,咬了唇儿看着明漪:“八姑娘糊涂了,这会儿正该是素的时候,何必惹了太太不高兴。”

    她是明沅派给明漪的人,这些日子也瞧出些端倪来,为着女儿家脸皮薄,不好就时挑破,可该说的还是要说,她姐姐便是平白丧在了情字上,可不能再生这样的事。

    明漪手上一顿,还挑了花钿出来,柳芽儿拉了她:“姑娘,便说句不该说的话,三姑爷见天的在,姑娘便不该去。”

    明漪脸上涨得通红,就要落泪珠子,强忍了进去,看她一眼:“你这个丫头倒明白,替我穿衣裳,我再不会坑了自个儿,也不会坑了姐姐姨娘。”

第406章 上钩

    “姑娘心里要是真明白,就更不该打扮了。”柳芽儿拉了她的胳膊,就差跪下求了她:“姑娘可别叫人填在坑里,咱们这儿可还有个喜姑姑呢!”她再怎么也想不着,竟是明潼跟纪氏一道定下来的。

    喜姑姑是这两日才来的,说是纪氏看顾不到,让她来照顾了明漪,别个不觉得,柳芽儿却是心头一跳,就怕纪氏看出什么来,这才派了喜姑姑过来,说是照顾,实是叫她盯着明漪,不许她行差踏错。

    喜姑姑来了,却只把明漪当作孩子,还哄了她,挑衣裳挑首饰,全由着明漪自个儿拿主意,她拿不准主意的时候,还帮她的手,替她挑出好的来。

    若不是看着六姑娘的情分,哪里会这么回护,可既护了她,更不能行这等事,这些个事情最要人命,连着六姑娘也一并得受牵累。

    明漪拿眼儿看她一回:“你不必管这些,往前头看看去,太太可曾叫我。”每回若不是纪氏那里送口信来,她也掐不住点儿,一回生二回熟,再是怯是怕的,经得一二回也有些心得。

    郑衍这个人,不必特意做作,他自个儿就能跟着来,不必说话,脸上带笑就成,这本来就是纪氏教了她的。

    纪氏叫明漪做的无非三件事,常往明潼病床前来,遇着郑衍多笑,不许同他说一个字,三桩事情做足了,旁的一概不必她动。

    明漪还只提心吊胆,光这三件事,要怎么摆脱掉这桩婚事,纪氏却说的明白:“若不是没了办法,再怎么也该是我去周旋,哪用得着你,可这事儿不能拖。”

    明漪也知道这事情不能拖,心里既怕嫁给郑衍,又怕这计策不成,做得算是隐秘,哪知道还是叫柳芽儿看出了端倪。

    柳芽儿还待再劝,明漪却板了一张脸儿:“你不必再说,太太心里明白。”她心里怎么不委屈,可这会儿委屈也没用,还不如想了法子,怎么把这祸事避过去。

    前头就是火坑也得咬牙过,明漪想着眼眶微红,心里又想姨娘,又想姐姐,若是她们在总归能出个主意,跟着又想起了沣哥儿来,可沣哥儿在国子监里,一旬才只回来一日,她这里要人出门送消息,纪氏哪里会不知?

    这事不宜声张,纪氏说了不许她透露出去,她不问也知道后果如何,瞒得死紧,到写家信的时候落笔一回又一回,却愣是一个字儿都没写了寄出去。

    瞒得过旁个,又怎么瞒得过贴身侍候的丫头,明漪说到了太太,柳芽儿一怔,侍候了两个姑娘,这两个姑娘的脾气再不一样,一样是乖巧听太太的话,她却总怕八姑娘吃亏,恨不得六姑娘就在眼前,姐妹两个也好拿个主意。

    明漪今儿换了一身,杏子红的衫儿配了葱绿裙子,淡淡扫了扫眉毛,手上戴了一对儿响镯,这对镯儿便是喜姑姑给她挑的,不见其人,便闻其声。

    饵下了这会儿,也该咬钩了,那边小丫头来请,厨房里送了才刚出笼的山药糕,拿个寿桃形的红漆描金盒儿装了,一路往上房去。

    在上房院前的垂花门边,遇着了郑衍,明漪出来的时候喜姑姑塞了一把扇子给她,这天儿确是已经热了起来,丫头挡了她的身形,她便执着扇儿挡住脸,进了垂花门,一左一右往房里去。

    郑衍时时侧目,听得她腕间镯儿叮叮响,那头脚步快了他也加快些,那头脚步慢了,他也跟着慢些,还想在门前再碰一回,可那头却忽的停住了步子。

    明漪假作鞋上的珠子掉了,丫头蹲下来替她寻,她侧了身儿,郑衍伸头张了几张,引他进门的丫头低了头:“三姑爷仔细脚下。”这便是催了他前行,郑衍无法,只得往前,先进了门边,又等得一刻,这才听见丫头进来报:“八姑娘送了山药糕来。”

    这话一说,郑衍便知今儿是见不着明漪了,正在门边撞上了,她还能进来,若是他在里头,至多隔了帘子问声安,他心头可惜,纪氏却立起来把他请到小花厅去。

    隔着小花厅的窗户,正能瞧见明漪坐在石桌边,慧哥儿一早来看了娘,这会儿正坐着写字,明漪在他身边看着,手上拿着扇子替他扇风,写完最末一行,丫头端了点心来,明漪给他抹了汗,擦过手吃小点心。

    石榴花掩去半边身子,只露出乌压压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螺儿,通草排扇儿压着发,簪得一

    排七朵的珍珠花。

    美哉斯人,郑衍看得唇边带笑,手上握的扇子都快落下且还不觉,纪氏那头说一句请茶,他这才回过神来,心里明白这是纪氏要开口了。

    赶紧正色,只作不知,还满面忧虑看着纪氏:“岳母大人放心,她既回了家来,必能安心养病,总有好的一日。”

    纪氏眼眶一红:“她是我的头生女,你是又是女婿,算得半个儿子,有甚话也不该瞒了你,她这病拖了这几年,只怕是……”到底从她嘴里说不出不好来,拿帕子掩了面,拿出颜连章的信来。

    “这是你岳父来的信,你也看一看罢。”纪氏把信递给郑衍,这确是颜连章来的信,这都已经是这个月第三封了,里头反反复复劝的不过一桩事,只到了这一封里,他为着叫纪氏点头,话说得尤为痛心凄凉。

    郑衍把这信头从到尾看一回,外头慧哥儿吃完了点心,又读起书来,郑衍往外一看,明漪露出半张脸来,长眉淡扫,嘴儿鲜菱角似的红,一双眼睛含着水波。

    慧哥儿读了一篇,再把书阖上背过,背上两句,明漪便点一点头,微风吹起发丝来,她抬了手一绕,郑衍的目光就在她指尖上头打转。

    纪氏等他看得够了,这才又抽气一声:“我们老爷说的,我也明白,确是这般行事最好,只看你心里是个什么想头。”

    郑衍还能有甚个想头,他自然是肯的,可买卖绝没这样做的,越到这时候越是该显着深情厚意来:“岳母言重,明潼与我少年夫妻,她与我也只慧哥儿这一个儿子,我绝计不会亏待了他。”

    纪氏叹出一口气来:“你是个有情义的,可孩子长大费得许多功夫,男人自该在外头闯荡,家里也得有人看顾着才好,亲家太太总归有了年纪,我怎么放得下心来。”

    郑衍连声作保,还拿袖子掩了脸,这才点头:“若实是放不下心来,便依着岳父所言。”他说得这话便去看纪氏脸色,见着纪氏松得一口气儿,跟着又蹙了眉头,往外头看了一眼,跟着转回目光来。

    “亲姐妹也有个远近高低,何况这前头的,总不如后头的。”纪氏咳嗽了一声,丫头端了茶出去,就隔着帘子,屋里只剩下纪氏跟郑衍两个,纪氏长出一口气:“但凡是嫡嫡亲的,我便不说这话了,可八丫头到底隔着肚皮。”

    郑衍忽的了悟过来,纪氏是不放心这个庶出的女儿,此时自然任她拿捏,想圆就圆想扁就扁,等嫁了人,有了夫家当靠山,心气儿自然就高了,他也确是这么想的,进了门绝不许她似明潼一般,样样想着娘家。

    郑衍以手作拳,咳嗽一声,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成不成也只在这几句话之间了,纪氏立到窗前,明漪侧身瞧见了,立起来冲她一福,郑衍看她,便似枝上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儿。

    把话说得这样透了,郑衍倒不急了,他自知纪氏别无它选,只看着纪氏等她开口,纪氏果然提起话头:“后头的,便归了后头,明潼前头的,得归了慧哥儿,一样是亲外孙,我都疼。”

    郑衍大喜,明潼便是再有手段,也不过开了马场酒坊两年有余,积下来的钱又开了丝线坊去,要说这些个加起来,现银也并不多,光是铺子,难道不能再盘。

    “这也是她的想头,恶五月过不得过得且还不知,你只看看是不是这些。”纪氏拿了张纸出来,两间酒坊两间丝线坊跟一个马场,要的确不算多,光是郑衍就知道郑家好几个铺子还盘了回来,这些个全还算是郑家的,打祖上就有的产业。

    “这值得什么,便是再多些也该是他的。”丫头拿了笔墨来,郑衍才要动笔又顿了一顿,纪氏只作叹息的模样:“既是一样嫁女儿,东西就照着先头来,前头的自归了慧哥儿,后头的再说。”

    郑衍落得款不说,还盖上了印,上头写的明明白白,这些东西自此便是慧哥儿的,契是写了,可却并非没有回圜的余地。

    明潼死了,不论是不是再娶颜家女,都得守上一年的妻孝,这一年里头,再怎么也搬得空了,便原来是她提拔的管事,也不能对个死人忠心,颜家这一出不过要个空壳子。

    郑衍签了字,眼看着纪氏把这东西装起来,又听见丫头来报说扎彩亭的把样试图送了来,又要买杉木条,又要买草芦席,连白孝裙都要裁起来。

    纪氏还叹一口气儿:“你那头新得了两个,亲家母相必忙不过,这些个预备得了就送过去。”

    郑衍知道这是预备要办丧事了,出了颜家门就寻了两个傍友吃酒,吃得大醉回去,告诉郑夫人自有好事,只等着颜家的丧报,说是恶五月过不得,还叫人先预备起来,家里也得挂白。

    晕陶陶乐了许久,进了六月连阴了十来日,他等得心焦,日日上门再见不着明漪的面,明潼竟一日好似一日,到一场大雨浇落下来,她都能下地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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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得容易介绍:
关于庶得容易:
身为颜家小庶女,颜明沅表示很淡定.
嫡母重身份正人品,只要老实不作死.
比着前面几个庶姐,她嫁得肯定不错.
嫡女大姐病重咳血?
侯爷姐夫眼看单身!
庶出亲妹动了心思…
珍爱生命,远离围观!
谁说庶女唔易作
不出头不作死不抢姐夫
顶着老实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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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想看穿越女逆天上位嫁进高门当嫡媳主家事的
2、想看庶女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嫡子世子抢着爱的
3、想看嫡母恶毒嫡姐庶妹全不如女主生活美满的
以上本文都木有,小妾非真爱,庶女要自强
文案标题很欢脱,但本文是正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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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愫的读者群,能抽打发懒的作者哟,294261o68,敲门砖是留言的名字
庶得容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庶得容易,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庶得容易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