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7章 汤圆
六月里纪舜英在沣泽园里试种下的稻子熟了,除开圣人发下来的稻种,成都府十三个县里,处处都有似早熟的稻种,取回来作种种下,只有两处寻得的熟种又一回早熟,他写得奏章送上州府,金大人亲自往沣泽园看过,当即便想把这消息大肆宣染一番,送回京里。
农事立国之本,若真是种出了早熟稻,以一为百以百为千,年年二熟,他这官儿只怕还得再往上升一升。
可纪舜英却皱得眉头:“既要二熟,这才是一年一熟,还得看再播种下去如何。”这一年来晒得皮肤黝黑,手掌粗糙长茧,说出话来却还是书生气,这样的好事,报上去即有嘉奖,非得等着二熟,若是第二茬不熟,岂不连前头的好处一并得不着奖赏了。
金大人把他看作晚辈后生,拉他过来:“二熟稻之难,圣人岂会不知,便是知道其中艰难,这一熟之后的喜信更该报得上去,之后二熟不成,也不过是试种头一年,此处种熟,别处却不然,你把事儿办的这样细,奏章也该写的细些,便不争名利,也是福泽地方的好事。”
便后头的不熟,难道还能降罪不成,先把前面的好处讨足了,又有纪舜英的身份挡着,这样的好事,他偏不知伸头。
纪舜英也知金大人是必要把事儿报上去的,他这个通判如今就专管着农时一事,旁的全扔给了沈同知,沈同知手上的权柄大了自然高兴,连着沈夫人都往家里送了好几回礼,还正经叫可思拜了明沅做干娘。
此时推上两句,便是叫金大人把这些利害全写明白,便是今岁当真二熟,也不能就把这稻子当作稻种种下去,最少也该有个三五年才可推行。
哪知道奏章一送上去,圣人大喜,调令立时就下来了,等九月过后,不论熟与不熟,都把纪舜英调回去,或派往江州或派往江宁,这两处地方试种,叫他先把沣泽园如何建造先画了图纸来,或是调派个得力的人,先去督造工事,等他到了,再把这头的事办起来。
江州离得金陵不过几日路途,若是江宁,那便是又回去当京官儿,还是圣人特派,这便是圣人要亲自查看了。
来了一年半,做得这样事,便调回了京中作了工部郎中,虽还是五品却是在圣人眼前,往后看着便是青云平步。
这样的大事,功绩却只算在了纪舜英一人头上,金大人半点儿没沾着,底下便议论起来,纪舜英自沣泽园回来,还想着秉烛写他这一年心得,明沅端了汤面往书房来。
纪舜英抬头见着是她,拿镇纸把桌上纸张压住,到得圆桌前去吃面,他这一年里饭量大长,早上天不亮就去了沣泽园,一日三餐都在园里吃,农人吃甚他吃甚,这些个种地造房的俱是大肚量,
非得吃了干的才有劲,把纪舜英也吃得一样,蒸得馒头就了小酱菜,一顿能吃大海碗似的两只。
明沅这才给他做汤水送去,才蒸出来自然软,放久了便是硬馒头,就着汤水总能软和些,怕他年轻轻就把胃给熬坏了,往后害胃病。
纪舜英看着面里黄青两色,知道是拿菜汁染的,笑一声:“难为你这许多心思,我不过图个一饱,便要调任,这头的事儿也不能搁下,我一走,还得再提一个上来,这些全都教了他,才不费我这三百多个时日的辛苦。”
信也是他写了上去的,就在本地提人,若是上面再派人来,一来全无经验,二来路上所费之功都能再教一个熟手出来了。
“到底定下谁,你可知道?”明沅拿了巾子给他抹嘴,纪舜英摇一摇头:“这几日来走动的多,可这事儿却不是走的殷勤就能办的,金大人这一回,也不敢随意提人了。”
圣人口谕里一句没提金大人的好处,倒把知府夸奖了几句,专跳开他,只怕是对金家嫁了女儿进王府有所不满,金大人是来削藩的,可不是来结亲家的,两边都想捞好处,也得看给不给这个便宜。
“好容易安顿下来,又要走了,咱们回京去还住十方街?”明沅倒是不怕回纪家去,可那一院子人吵得人头痛,便不来为难,也要来巴结。
“既是要再造一个沣泽园,我便把图纸都画齐了,往后就住在江宁,只不比家里的园子精致。”这算是给自个儿谋私,可圣人却大笔一批准了,前后三进,先把房子盖起来,里头的东西再慢慢添置。
这一回的沣泽园,却不是开一亩地种稻子了,盖得诺大一个园子,把各处送上来的早熟稻种,种于几月发于几月,样样记下,一样种上十亩,哪里还是个园子,都快赶上田庄了。
明沅抿了嘴巴笑:“这回可好,往后要有人参你,可不一参一个准儿。”
纪舜英听了就笑:“这值得什么,还有人拿着修河的银子,给自个儿盖园子的。”圣人上了台便抓贪腐,下了死手,可一紧也有一松,真能办得实事的,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个拿了修河银子盖园子的,既事办好了,便不追究,可要出了差子,便连根带枝一起挖出来。
纪舜英吃了汤面,明沅把头发挽起来,想替他做些抄抄写写的事儿,可纪舜英自来字迹工整,她想了回,便替他制了一张图表。
画了大格子,定下数来,此时且还看不出来,往后要是种得多了,画上线就能瞧得明白,还更有用处。
明沅要搬回去金陵,头一个舍不得的就是明洛,明洛自嫁了陆允武,便添了个爱哭鼻子的毛病,拉了她不肯放:“你才来了多久,又要家去了,把我一个孤伶伶的抛在这儿,往后我受了委屈,跟哪个去说?”
明沅失笑:“你还能受甚个委屈,前儿不是才带了你去跑马?”明洛听见她说破,面上一红,武官的家眷里头,还真就叫她一个马过跑,带了厚帏帽儿,穿了骑装,陆允武从后面搂了她,跑起来一阵风。
更不必说马背上头,还有别样风情,她嗔得明沅一眼:“偏你最坏,你回去了,也好,看看三姐姐去,她病着,咱们这一头也还没断,我替你算着,往后这收益还给你寄去。”
才买了田庄铺子,这时候撤手可不亏了,总归有明洛在,交给她打理也是一样,明沅还预备着拿了银子去金陵再买个庄子,周边地贵,买到江州也是一样。
只这宅子却不能再留了,还交给明洛找个中人,有了合适的价钱再卖出去,一转手倒能再赚些,两个算了这笔帐,明洛拿了一千两银子出来:“这个是给我姨娘的,太太这段日子心绪不好,她也不知怎样,这些给了她,想做些甚便做些甚。”
话是这么说的,可作妾哪能自家出去行乐,总归就呆在宅子里头,不过吃些喝些,何况张姨娘且还不能吃肉。
明沅收了,明洛便叹:“我姨娘喜欢听戏听书,原来都只能蹭着听,这会儿更没个好乐了,我先还想着买个唱戏的小孩子送了去,这么着也不成了。”
明沅笑一笑:“这怕什么,等三姐姐好起来,太太的弦也松了,我看着替你办了就是。”拍一拍明洛的手,明洛挨了她,眼圈一红掉下泪来:“咱们这一分别,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了。”
自六月到九月,三个月的功夫,稻子又一回熟了,奏报早早就预备好了,纪舜英的东西也都打包装船,一家子又一次搬回金陵。
这一次回来,得先回纪家去,汤圆自生下来还没拜见过长辈,虽是女孩却是纪舜英的头生女,上回黄氏送了满月礼来,这番回去明沅就置办下几匹蜀锦当作礼物分送。
回去是先走山路再走水路,船上铺了软毯,汤圆正是爱爬的时候,小手小脚甩开来爬得飞快,丫头反倒追她不上,她说话说得极早,爬累了就一屁股坐在毯子上:“摇。”
晃起来她不怕,几个丫头却都撑不住,她倒也不闹,自家累了就张手要抱,睡到明沅身上,把背翻过来,趴着含了手指头:“拍。”
含含混混口齿不清,可明沅却听懂了,一面拍她的背,一面哼哼着歌,没一会儿她就迷迷糊糊阖了眼儿,伴着船摇睡着了。
纪舜英进来一看,女儿趴着睡的跟个小猫儿似的,拿手揉揉她,她还会哼哼,哼完了又睡,明沅一笑:“快到了?”
“还有一日一夜的水路,回去了先别急着理东西,咱们还要搬到江宁去。”江宁善田,这才把试种稻种一事放在江宁,屋子急赶着建了出来,里头还有些个东西要置办,等都办妥当了,再把家搬过去。
纪舜英回来的时候写了信给纪怀信,码头上人等了好几日,来接的家人看见纪舜英下船急急上前腆了脸笑:“大少爷回来了,车马轿子都雇好了,少奶奶带了小小姐,总得坐车才好。”
这番倒是周到,先送了人,再卸船上的东西,到了家纪怀信早早就等着,见着纪舜英笑的嘴巴都合不拢,黄氏病病歪歪迎了人,看着是平调,却是高升,她没等着明沅进门便推说身子不适。
纪怀信板了脸,黄氏只作不见,由嬷嬷扶了回去,曾氏出来,还伸手要抱汤圆,汤圆半点不认生,伸手就给她抱了去,船上睡得过够了,晃了手里的金铃铛玩,曾氏哪里抱得住她,一会儿就又交给养娘。
总是久别回家,合该行礼,到得行礼的时候,黄氏倒又出来了,她既出来,总不能不行礼,设了跪褥,两个拜过,连汤圆都叫养娘团了手拜一拜,花厅里设得宴,却没瞧见纪舜华,问起来时,黄氏脸上黄了又绿,纪怀信便道:“他往他岳家去了。”
第408章 团圆宴
纪舜英同明沅两个在成都且不知道纪舜华竟成了亲,竟没报了来,便是按着黄氏的性子,不刮一笔怎么肯罢休。
彼此对看一眼,他们两个是知道徐蕴宜的,可又都知道黄氏便是死也不肯叫这姑娘进门,此时往岳家去了,也不知到底娶了哪一家的,心里都替纪舜华叹息一回。
纪怀信不愿多谈,说得这一句,就男女分席入座,夏氏胡氏几个俱都来了,纪舜英成是纪家男儿里头最有出息的一个,千里当官,回来可不得叫人沾沾油花。
纪舜英倒还好些,不过应酬几个叔叔,纪怀仁还一向沉默寡言,只一个纪怀信说个不停,隔了一道屏风,明沅这头却没这么好打发,一桌子围满了人,自曾氏起,一溜排开,曾氏黄氏夏氏胡氏,再有小胡氏几个一坐,纪舜华的媳妇不见,明沅便坐在最下首。
曾氏赶紧指了她:“你才回来,叫她们让一让也是应当的。”黄氏坐着不动,夏氏扯出个笑来,婆母话都说明了,怎么好不让,把身子一让,叫丫头搬了椅子过来。
明沅推让得一句,便往黄氏身边坐了,她还想着黄氏必有话说的,却不知黄氏一字未吐,只听着胡氏吹捧,越是听脸色越是难看,才刚撤下冷盘去,曾氏便道:“老大媳妇,你身上不好,也别强撑着,回去歇着就是了。”
黄氏原也不想坐,可不想坐跟曾氏赶下去,到底不同,她捏了帕子咬着牙:“母亲体恤我。”明沅站起来相送,黄氏叫嬷嬷扶了出去,听着花厅里头的热闹,她且没哭,嬷嬷却不住掉泪。
黄氏面上灰黄,她是中过风的人,走起路来总有些僵,一段路走了许久,转了个弯,里头的灯笼还没点起来,一院子秋叶秋草,夜风一卷嬷嬷赶紧替她把薄斗蓬紧一紧,黄氏冲她笑一笑:“也就只有嬷嬷心疼我。”
连亲儿子都靠不住,往后同那一个越差越多,还有谁肯看顾他,如今就只打发了他去收租子,难不成就真当个二管事了?亲生的爹跟奶奶都这般,更不必说这些个婶娘叔叔们了。
黄氏走了,花厅里几个人倒松快了些,问起明沅蜀地风物,纪家几代都没做过外官了,明沅笑起来:“我才去时连话都听不懂,听差的都是本地人,专学过官话的价还得贵些,不然家里连米面都置办不出来。”
明沅回来的时候,各房人的礼都带得齐了,这会儿便特意说些蜀锦芙蓉石之类,她们这头吃宴,
房里的丫头已然把东西都分送出去,黄氏那儿才要个汤,就接着明沅送来的东西,一个芙蓉石的雕花座屏再有就是几匹蜀锦,还有几样药材,跟蜀地茶叶。
黄氏立时连汤都喝不下去,把手一推:“把这些个都收到库里去。”又吩咐了嬷嬷:“寻个由头卖了,要问起来,就说收起来了,我老人家了,用不了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
缎子还是现捡出来的,不知纪舜华成了亲,给黄氏都是她这个年纪用得上的颜色,铁锈色石青色,知道纪舜华娶了亲,把明沅自家用的挑出些来,好让黄氏转手送给新媳妇。
嬷嬷应得一声是,又劝黄氏吃用些:“太太犯不着跟那一对置气,身子骨可是自个儿的,便是二少爷不听话,也是受了教唆的缘故,等那一位进了门,好好调理也就是了。”
黄氏听见嬷嬷提起纪舜华就把头往枕上一搁,轻轻摇一摇头,眼泪从眼角滑落下来:“我这心意,他总不懂,只盼着我死前多给他留些,那一个没门没户没财没势,能帮衬上些甚。”
嬷嬷见触着她的心肠,赶紧替她揉肩拍背:“太太万万不能灰心丧气,二少爷还指着你呢,那一个带了那许多箱笼回来……”
话还没说完,听见黄氏咳嗽两声,赶紧替她盖紧了毯子,凑近了去看,枕头的花缎上头染得些墨色,是昨儿接着信说明日就到了,这才急急染了头发,没等全干就又倒下去睡,这才把枕头都污了。
嬷嬷心头发酸,黄氏昏沉沉睡过去,待她睡了,嬷嬷才往外头吩咐,叫丫头们把东西理出来,总归已经定了亲,三媒六聘也得走。
夜里纪舜华才回来,带了热腾腾的豆花回来,纪舜英同叔叔们一桌吃饭,些许话一说他连劝的酒都喝不下去,这几个还当在他在外头发了大财。
明沅轻声一笑:“你这火性也太大了,按你这么说,我连水都喝不下去,三婶娘没一句离得个钱字儿,这个家只怕也呆不长。”
譬如肥羊进了恶狼圈,送得一圈礼把嘴堵住了,也不够塞牙缝的,至多五六日,又得寻了由头来,夏氏虽没张口不停,却笑眯眯的说了一声纪舜荣正同人合伙儿开铺子,明沅一听便知,这是奔着借钱来了。
纪舜华就是这时候来的,他面上红晕未消,眼睛还在发亮,见着纪舜英喊一声大哥,又把食盒子拎了出来:“回来的路上见着有卖的,便买了两碗,作宵夜也好。”
纪舜英原来就没吃,院子里又没小厨房,拿干点心怎么垫得肚皮,只兄弟两个自来并不亲近,他送了吃食来,却有些别扭,还是明沅打了圆场:“正是的,你哥哥在外头就想着这一口。”
纪舜华笑得一声,还拿了个扎花的风车出来,这个就是个汤圆的,汤圆早已经睡了,换了地方也一样睡得香甜,明沅替她收了,见着纪舜华这满面红光的模样,只怕还真是定下了徐家姑娘,叫丫头拿了两匹缎子出来:“这个是给弟妹的,你替我先送了去。”
纪舜华果然点头,忽的退后两步,冲明沅作揖,深深弯下腰去:“多谢嫂嫂。”自定下亲事来,明沅还是头一个给徐蕴宜送礼的人。
纪舜华今儿去徐家,就是办祭的,三年孝满了,徐家姑娘也得除孝,再替徐家满门办一场法事,他都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女婿了,这事儿女人家不好抛头露脸,他却能跑腿办事。
原来先帝的时候,徐家便已经平反,当日下赐下些银子来,连着田产也一并退还,只是叫徐家的远支拿了去,到得今上这里,又赐了一丫丫电子书来,这些个却不是族人能占的了。
家里都无男丁剩下,圣人亲口说这是惨事,除了发下钱粮,若有肯过继的,也给个散闲的职位,詹家得了,徐家自然也得了,徐家远支捡了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出来,说要过继给徐夫人,过得两年就能出仕。
这个年纪的男孩,哪里还养得亲,徐家人原来不管,眼见着有官职在,倒肯出头,知道徐家只有一个女儿了,想赶紧着把这个姑娘送出门,只余下一个又糊涂又瞎的老太婆,怎么不是捏在掌心里。
哪知道徐蕴宜竟有胆量去告状,递了状纸,因着这事儿是圣人开过口的,原来就是补给这些女眷的,动这个心思,叫县官拖出来打了一顿,官职也不要了,写了奏章上去,多补了一笔钱。
纪舜华就是这时候去求娶的,纪怀信应了他,徐家原来也是有门第的,如今只有寡妇孤女了,总还有点好处,补下来的钱粮,也够了纪舜华用的。
还去劝说黄氏:“舜英头生女都有了,舜华还没个着落,他既然不肯,娶了也就娶了,这一家子也算是委屈的,有甚个不好,进了门再□□就是了。”
磨得这些年,黄氏也知道儿子这是拉不回来了,气得心肝疼也是无用,却为肯就这么认下,上门去退亲,出来主事的也不是徐夫人,而是徐家姑娘,一句话就把人打了回来:“亲是他来提的,要退,也该是他来退。”
黄氏骂了多少句小妇养的,可光是骂能动得甚,曾氏出了面,虽简薄些也总算是有媒人上了门,聘礼少得些,徐家姑娘也不介意,嫁妆都是她自个儿一手料理的,只把大丫提了上来,往后照顾徐夫人。
徐夫人一向糊涂不管事,到家里都预备起了喜字红绸了,她这才恍如梦醒,念着经文,停下木鱼,叫一声:“蕴宸,你就要嫁了,嫁妆都是备好了的,摸索着拿出一张嫁妆单子。”
蕴宸是她亲生女儿的名字,蕴宜接过来,展开一看,确是给姐姐的,连着上头的生辰八字都还在,她咽了泪,把这东西还退给徐夫人,徐夫人却笑着握了她的手:“就是给你的。”
徐蕴宜捏着这单子,算是收下来,哪还有东西剩下,七七八八全叫人分了去,徐夫人心里也不知是糊涂还是明白,她收下这单子,自家又写了一份,留在徐夫人手里只怕也是留不住的,等她成了出嫁女,徐家必还有人来闹。
她把分下来的田产分了两分,原来里头良田就不多,跟徐家人留下的,算一算一百亩田,连着老家人都劝她:“姑娘且带了走罢,照管着太太的事儿还能落在姑娘身上,要是不带走,那是一亩也留不下。”
总归是嫁妆,写在单子上头好看用的,收的租子还是补给家里,把这些全写上了,送到黄氏跟前,黄氏还是嫌弃太薄,又想起旧年说定的人家来,这会儿也由不得她不依了。
纪舜华这礼明沅受了,等他又作一揖便道:“还求嫂子帮忙。”三媒六礼才走了头二道,后头那许多,曾氏年纪大了,黄氏又不肯出面,夏氏再不肯揽了这事儿,也只有明沅占着长嫂的名头,帮着走动一回。
纪舜英坐着吃了豆花,才咂出味儿来便搁了勺子:“原是打得这个主意。”说着便去看明沅,只看她应不应下。
明沅略一沉吟,便她不沾这事儿,黄氏也把她作肉中刺,笑一声:“我可没办过这样的大事,若是出了差子,可不能怨我。”
第409章 灌熟藕
虽应下了纪舜华的事儿,也不能越过了长辈去办,她还想着怎么跟黄氏开口,曾氏就先把这活计派给了她:“你是长嫂,家里该当了门楣的,老二的事你帮把手,他都这个年纪了,赶紧把家成了,也免得他母亲再惦念。”
曾氏原来就有甩手不干的意思,黄氏是不肯接手的,夏氏隔得一层,也只有明沅能伸这个手,她从外头带了那许多东西来,怎么着也该添补些,家里自分了家,可就不那么宽裕了。
纪老太太走的时候,给每个小辈都留了东西,给纪舜英的是些个田产,给纪舜华的便是古董玩物了,哪里知道如今这两个掉换过来,纪舜华急着田里的出息,纪舜英却能拿古董充充门面。
当日留下来,也是知道不这么办分不到他们手里头去,明沅从那堆东西里头挑了一轴画卷两对宝瓶,添进聘礼里头,特意说明白是家里老人传下来的,总归徐家主事的是徐姑娘,也没甚个好挑
剔的。
她把带回来的缎子挑了几匹送给徐家姑娘去,这样的锦缎轻易难得,如今徐家的家势也不能够办这样的东西,给她裁了衣裳,进了门也不露怯。
纪舜华悄摸把这些年的私房钱拿了出来,偷偷塞给纪舜英,纪舜英夜里拿了给明沅,一面打哈欠一面道:“这小子倒有心,叫把这个置办些四时衣裳首饰。”
嫁过来的箱笼总不能太空,若不然晒嫁妆的时候也太难看了,这桩婚事黄氏横竖都不会满意了,这上头叫她看着舒服点,也不会一进门就挑她的刺儿。
受人之托,应都应了,便打点了去明潼的铺子里头,看看可有压价的缎子,纯馨家里小本经营,不比明潼开了丝线坊,她那儿压在库里的也是好货,取个几匹来,比比市面上头的,好降一半的价钱。
明沅一边忙事,一边送了礼回娘家,回金陵第三日就往娘家去,带得许多土产,才跟纪氏请了安,把汤圆抱了给她看,这一年不见,纪氏老得多了。
人也消瘦了些,明沅乍一看竟有些认不出来,知道是明潼生病才叫她心忧,这会儿听说病好得多了,她脸上才有些笑模样,伸手抱了汤圆:“我看看。”
汤圆一岁都不到,仰了脸儿却能叫人:“祖母。”纪氏讶然,虽叫错了,可没人教就会说,也已经难得,想着点一点明沅:“你娘不爱说话,这份巧倒都落在你身上了。”
明沅抿了嘴儿笑,明漪也陪坐着,她给汤圆做了许多小衣裳,这会儿身上这套就是她做的,细茸茸的头发拿红绳儿挽起来,明沅叹一声:“叫这么个名儿,就是生来光秃秃的,脑袋上怎么也不长头发,我还愁呢,往后怎么梳髻,默存倒好,说她是个大白圆子。”
纪氏拨了头发看,笑了:“你们没生养过的,哪里知道这个,头发多不多得看根,根上生的这样密,别看这会儿细软,往后必有一头好头发的。”
汤圆伸手就抓了纪氏手腕上挂的佛珠子,捏在手里转来转去,纪氏干脆脱下来给看玩,明沅赶紧拿走,上头雕的象牙观音,要是叫她摔了可不好。
汤圆竟也不恼,又馋着点心吃,纪氏搂了她香一口:“你还不喜欢这名儿,我看就很好,团团圆圆的,这丫头生了个好日子,正是月亮最圆的时候。”
明漪也看着她笑,抱了她逗她叫八姨,汤圆使足了力气,梗着小脖子,背都伸直了一个字一个字儿的蹦出来:“姨,姨。”
她一个字一个字的叫,明漪就一个字一个字的应,明潼一搬走,她就又挪回了碧纱橱,纪氏待她越发不同,她抱了汤圆到园子里头看早桂,纪氏饮了口茶道:“八丫头的人选,我已经看起来,且有几家好挑的,高门是难进了,平阶里头又觉得委屈了她,到底跟原来不同。”
明沅思量得会,这个妹妹高嫁也可,低嫁也行,倒不拘什么,只求人品得过,小姑友爱,婆母慈和,不生事端便能安稳半生。
她把这话说了,纪氏便笑:“你且太小看她,你在纪家也得过了,换作她未必就不得过。”明漪的婚事,还真有人家求上门来,纪氏望一望窗外,笑起来:“陈阁老家的嫡出孙子,你看好不好?”
陈阁老家人丁兴旺,光是孙子就能数一只巴掌,明沅听得是他家,又看纪氏比了一个四,知道说的是行四的那一位,这一家子见倒是见过的,不过点头问得一声,纪舜英这个年纪,明沅怎么也交际不到阁老家去。
这也是能择的门第里头最高的了,勋爵人家不堪嫁,子弟再是上进的,也一辈子框死在那世袭的职位上,晓得上进无用,能守得住本心的又有几个,干脆便斗鸡走狗,只差没提溜着鸟笼子满街跑,这会儿九月末,正是斗鹌鹑的时节了。
纪氏也不是就此定下来,他们家既有这个意思,陈夫人看中了明漪,两家总还要再走动几回,明沅也得打听打听陈家这个孙子风评可好。
她把人名记下,好回去让纪舜英打听,又听纪氏说明潼身子好得多,跟着微笑:“我明儿就往三姐姐那里去瞧她,在成都府便一直念着她,就盼她好起来。”
纪氏望了房里摆的山水人物盆景缓缓吐出口气来:“是好起来了,往后就好了。”她这么说着,丫头端了点心进来:“知道你爱吃口甜的,这个时和做的灌熟藕,新下的桂花熬的酱,你尝尝。”
明漪也带了汤圆进来,汤圆脸蛋红扑扑的,扒着明漪的脖子就不放,闻见糖桂花的味儿,咽起口水来,伸手点一点碟子,又指指嘴:“我吃。”
纪氏听她说一句便啧啧称奇,藕里塞得新糯米,加了饴糖煮,煮透了切开,里头的糯米都浸了糖色,外边的莲藕一碰就散了,明漪还吃不了这样粘的东西,怕糊住了喉咙,只给她尝一点蜜汁儿,吃得嘴巴红红,小舌头伸出来舔个不住。
纪氏眉间总还带了些忧色,拍了拍汤圆的背:“你们姐妹几个也好久不聚了,我看就借了你回来给你接风,一道聚一聚罢。”
明沅自然点头称好,去看明潼的时候特意给她带了两盆绿菊,记得她并不爱花儿朵儿,这回进了院子,倒诧异起来,满眼的花团锦绣,来迎她的小篆低了声儿:“太夫人替二少爷做满月呢。”
进了明潼的院了了,花香这才淡下来,院里一片红枫银杏,落在地上满目的红黄,一片秋意,明潼懒洋洋正歪在榻上,才刚歇了午觉,面上染得红晕,人看着气色也好了起来,知道是明沅来了,把她请了内室。
坐定了还没说上两句话,郑老夫人那儿就派人来了两回,头一回是丫头打发了出去,第二回再来,明潼笑一声:“既是论续齿,给他母亲也上牒罢。”
报了回去便再无人来,明潼哧笑一声,听说纪氏要办求风宴,笑一回:“也好,我原来就要请你们,作生日。”
明沅心里默默算一回,明潼今年是二十三岁的整生日,可又不逢着五不挨着十,怎么偏想起作生日来。
看一看外头还当是跟西院唱对台戏,可听她吩咐下去,却是要大办的,还要连着唱三天戏,便是外头做六十也只这个排场了,只当她是心里头不好受,点头应了:“出去一年多,还是家里好,姐姐既要办的风光,那一日我保管送了大礼来。”
这场子不撑也得撑,郑家蹬鼻子上脸把个妾都不是的女人所出的儿子当宝贝,明潼自来要强,怎么忍得下这口气。
哪知道明潼根本不是为着这个,郑夫人要大办就叫她大办,杨惜惜不跳也还罢了,要是真个闹腾起来,前头越是张狂后边就越有苦头好吃。
明沅不过略坐了一会儿,就又来了人,这回却不是论续齿了,而是拿了单子要明潼结帐,明潼这回连冷笑都懒得,叫了松墨,把竹桃儿用上的东西给结了,余下的还给郑夫人去。
竹桃儿生了个女儿,明潼一回来就把她挪回自个儿院子里,养娘奶妈子都备齐了,一天里头生的,只分个早晚,按着排位就叫大姑娘。
明潼认下了大姑娘,却不认杨惜惜生的儿子,杨惜惜在郑衍跟前眼泪都哭两篓筐,郑衍理都没理她,心里只还懊恼,觉着她命恁般硬,眼看着要过去,竟还活得好好的,到手的肥鸭子又没了。
连着几天往勾栏里跑,郑夫人也一样叫着晦气,可又实不愿意把杨惜惜给抬起来,只好抬了小孙子,心肝肉似的疼,别个夸他一句就有赏,才满月的孩子,非要说他长得像第一代的文定侯,急着给他上谱,可又偏偏不想把这个孩子记到杨惜惜的名下。
这上头卡着,满月宴却办了起来,郑夫人把她能请到的人俱都请了,却只来了一半,光是这一半排场就够大了,还特意把颜家几位都请了来。
明潼也出来了,抱的是竹桃儿生的女儿,一口一个大姑娘,那一个眼睛连扫都不扫,郑夫人自觉打了她的脸,非要抱这孩子抱出来给看一看,才刚夸过大姑娘生得好的,把头往养娘抱着的襁褓里一看,俱都直了眼睛,看看大姑娘,再看看慧哥儿,这一个生的也差了太多。
只见红刻丝包被里头裹了皮子黝黑的娃儿,生的一双浓眉,眼睛却不大,鼻子肉团团,额头却高,夸奖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第410章 良乡酒
郑家的孩子自来都是漂亮的,自条一代始,祖宗的画像俱是郑笔画的,眉目面色栩栩如生,不说郑侯爷,就是长公主也是难得的美人儿,照着画像比下来,再没有生成这个模样的。
郑夫人只说这孩子还没长开,可跟个大姑娘比,怎么也差得太多了,郑辰原来就不喜欢杨惜惜,到这会儿嫁了人,自家有了孩子,更不能忍这样的人,杨惜惜进了门,她跟郑夫人都少了走动,这会儿伸手抱了大姑娘,扭过头不去看那个男孩儿。
郑辰这模样落到郑夫人眼里,只会说她是叫明潼给挑唆坏了,她也一样看不上杨惜惜,可这孩子却是郑家的种。
郑辰当着人不好说什么,上一回的洗三宴母女两个就有口角,散宴回去就跟郑夫人嘀咕起来:“娘也真是,一个连名份都没有的女人,生下了孩子来,还这般大肆宣扬,便是不看嫂嫂的脸,也得看着颜家的脸。”
郑夫人正抱着孩子想名字呢,这孩子很能吃,一个奶娘不够喂他的,还时不时要去烦竹桃儿,说姑娘家家肚皮小,哪里吃得了这许多奶,把奶娘借了来用。
那奶娘一向是住在西院里头的,看着那头是少爷,这头不过是个姑娘,当家主事的太太又回了娘家养病,干脆应付起竹桃儿来。
明潼一回来就把女孩儿挪到了东院里,又替她寻了新奶娘,那一个这才回过味来,晓得家里是哪个势头高些,眼见着太太更抬举这个姑娘,再想回来也不能够了。
明潼为着这个还斥责了竹桃儿一句:“既是给了你的人,她不懂规矩,你怎么不发落了她,哪个都经得碰得,你就不替大姑娘嫌脏?”
竹桃儿受了训斥心里头却高兴,她就盼着明潼回来,把大姑娘放在她院子里头,还替了她一心一意的照管着郑衍的吃食,比原来还更用心的多,女孩儿原来就不受看重,要是后头又有他喜欢的妾生养了女儿,自家的女儿又摆到哪里去?
洗三那一天是郑夫人办宴,女娃儿只叫抱出来看了一眼,这回满月却不一样,大姑娘叫包在百子千孙被里头,抱出来转了一圈儿,得的东西还更多得些,明湘明沅两个都给了一套花样新十足重的金镯子,连明洛的也一并给了。
郑夫人倒还恃得住,还自觉是打了明潼的脸,越发张罗着要把孙子抱给宾客们看,几家夫人见着包被一掀,生得黑胳膊黑腿,粗眉细眼再不像郑衍,若说生得像他娘,那他娘可不得像个母夜叉,哪家里能讨个这么丑的妾。
新生儿洗三的时候只看见红通通皱巴巴的,到这会儿满月了,大姑娘都养得白胖胖的了,这个孩子还是黑,细眼睛一眯都不知道是睁还是没睁,想了半日只有壮实这一个词儿好夸的。
连明湘都瞧出来了,扯一扯明沅的袖子,大姑娘跟慧哥儿在一处还像兄妹,那一个看着可不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外姓。
郑夫人还想着长长就好了,孩子生得壮才是好事,慧哥儿生下来就弱,这一个胳膊一捏可不结实,她才笑了一会儿,明潼便道:“既是大日子,也叫她们见见客,总归是给郑家添了丁的。”
郑夫人的脸当即就挂了下来,不说她不愿意抬举竹桃儿,在座里头保不齐就有认识杨惜惜的,可她再想拦着也晚了,明潼一说话,就有丫头到后头去请了她们出来。
一大早就去知会过,倒都洗干净打扮好了才出来,竹桃儿养得白净胖了,杨惜惜自生了儿子下来,还是头一回见着儿子,吃不下睡不好,比怀身子的时候瘦的多,前头养的那些全消了下去。
她日夜都想着见儿子,却只能听丫头嬷嬷的话,好容易等到儿子满月了,可她却在屋子里头不许出来,来个丫头传了话,她这才吁出一口气来,还想着这回郑夫人是要认下她来了,身上洗过三回,挑衣裳挽头发,一样样的打理好了,就在仪门边上等着。
明潼这里说叫请的时候,郑夫人身边跟的婆子已经往后头去拦了,杨惜惜却想着这回再不出来,等到哪个年月才能当上妾,把心一横,闪身出来。
隔得这几年,她的相貌神态早不相同了,便有见过她的也都认不出来了,只隐约觉着面善,看她这么个模样更不该生下这样的孩子来,容色虽不出众,到底是白净的。
郑辰知道这是明潼要给郑夫人难看,往她跟前走了一步,张口喊一声“嫂嫂”,明潼只作没听见,明沅笑得一声:“这不是杨家姑娘,我竟不知道原来是你。”
话里说的是“竟不知道”,却拿帕子掩口而笑,原来只觉得她面善的,一听提起姓杨来,都回过神,这姓杨的不是打发到曹家去了,竟还能回来。
郑夫人气得涨红了面皮,事儿是明潼要挑破的,她只作妹妹失口,嗔得她一眼,底下那些个窃窃声不过风拂柳叶。
郑夫人横了杨惜惜一眼,怀里这个孙子偏这时节闹起来,她赶紧叫丫头把孩子抱下去,面带寒霜:“才刚出月子,赶紧下去躺着。”
明潼既挑破了就没打算叫她再糊弄过去,笑了一声:“既孩子都满月了,也得定一定名分,总不好就这么糊里糊涂的叫着。”
郑家的媳妇病了回娘家将养,勋爵人家哪个不知,还当作笑谈,说郑家真是连脸面都不要了,等到明沅喊破这丑事,便存看笑话的心事,捡个过了几道手的当宝贝,郑家这样打脸,还当坐在坤宁宫里头的那一位不出气不成?
经得这一遭,倒有人说明潼贤惠起来,郑夫人满口便是儿媳妇如何不孝顺,这会看着既会当家理事,又能添人进口,再往哪儿去挑这样的媳妇,便是心气儿高些又如何。
“开枝散叶添丁进口总是好事儿,竹桃儿是我给的人,既生下了大姑娘来,总也该抬举抬举,依着我看趁着高兴摆上两桌,就算开了脸当姨娘了。”原来不过是通房,下面人也有嚼舌头的,等抬了姨娘,许多事办起来就更便宜了。
当了这许多贺客,郑夫人再想翻脸也不成,杨惜惜还只当自家渔人得利,一声都不出,只腆了脸儿站着,她也知道不妥当,可这到了嘴的肉怎么肯吐出来。
明湘低了声儿:“六妹妹怎么也胡闹起来,总归是伤了三姐姐的颜面呢。”她声儿压得极低,明沅捏一捏她的手,明潼这是扯开郑家的面子里子,往后提起郑家的二少爷来,哪个不知道是杨家女生的,郑夫人想拿他来跟慧哥儿顶着干,也得看看有没有这个助力。
这句一出口,再没有哪个好人家肯跟这孩子结亲了,一句话埋到十几年后,明潼这会儿倒嫌来的人少了。
郑夫人干脆捂了脑袋说头疼,杨惜惜瞪大了眼儿,眼看着郑夫人避了进去,明潼却没打算就这么放过,郑夫人一走,她就是主事的,笑一声:“那便这样办,吩咐厨房办两桌,点一点人,看看两桌子够不够坐的。”
两桌还放不下那些个通房,在座的夫人俱都彼此对看一眼,颜家的姑娘好性儿,有个皇后姐姐在撑腰,自家又是这么个品貌,怪道要出这口气,怕是叫恶心的狠了。
一桌儿坐下来,明潼又赏下去一人一身衣裳,两匹缎子,一根金玲珑的簪儿,一对镯子,办了满月抬姨娘,也是闻所未闻了。
满月宴上除开吃面,还有良乡酒做的新糟嫩蟹,清蒸鸭子,黄米枣儿煎糕,这一席吃完,这些个夫人也都知必得闹起来,略坐着吃了杯茶便都告辞回去。
贺客走了,明湘明沅还在,慧哥儿坐在罗汉床上看着妹妹,手指头点点她的脸蛋,小娃儿眼睛还没长好,朦胧着左右转转,慧哥儿笑了,伸了手想沾糖给她吃。
明沅赶紧止了他:“这会儿吃得甜了,淡的就不肯吃了。”汤圆生下来时候,沈夫人还道该拿筷子沾点儿黄连水给她舔,吃得黄连苦,往后甚都不怕,说完了又笑,说这样的人家,还怕有个甚样苦头吃,总归是泡在蜜水里了。
抬姨娘的酒席,明潼自家并不露面:“今儿不巧,换过日子咱们再聚。”冲着明沅明湘两个点一点头。
明湘心里叹得一回,跟明沅一道出门,坐上车才道:“三姐姐还是这个脾气,可别吃亏才好。”当着这许多人闹出来,外头闲言碎语总归伤人。
明沅笑一回:“我看三姐姐如今很好,她前儿还说要作生日呢。”明潼自来没有大办过生日,家里自她而起,底下的姑娘倒了正日子也不过加上几个菜,年岁小的时候不说,后来也不曾请过戏酒,不成想她这会儿倒想起做生日了。
姐妹两个许久不见,倒有许多话说,明湘比原来丰膄了些,还请明沅到程家去作客,袖子里头拢了一把小圆扇,只有巴掌大小,上头画得点点紫葡萄,她微微一笑,给明沅看过:“这是囡囡画的,你看看。”
不过是拿笔胡乱涂的,明湘自个儿加了枝叶,看着像是葡萄,明沅笑得一回:“这倒好,把你这一身跟二姐姐学来的本事,全教了给她。”
明湘听见提了明芃倒有一刻怔忡:“要是我也能去穗州看看就好了。”明芃立的女学馆名头都传到金陵来了,明湘也跟着送了些东西过去:“不知道二姐姐如今画技怎么个了得。”
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明沅隔了两日就听见曾氏问,说郑家抬了姨娘,明沅笑一笑不答话,着手又办起纪舜华的婚事来,过了三道礼,等得请了吉日来,这桩婚事就成了。
黄氏半死不活的躺在床上,纪舜华倒是日日去看她,她这会儿也不求官了:“你若是真孝敬我,就把亲事退了去。”
纪舜华一字不吐,跪在榻前任她打骂,黄氏便连门都不再开了,到了十月初,徐家姑娘吹吹打打进了纪家门。
第411章 红白宴
徐家姑娘便是嫁妆再厚也不能叫黄氏满意,更何况她的嫁妆原就不厚,黄氏想着给纪舜华讨一个样样都盖过明沅的去,可等颜家出了个皇后,这事儿就再没指望了。
她又想着退一步再寻个好的,总归得嫁资丰厚的,哪知道讨一个这样的进来,连婚事都没出来主持,曾氏办了些,明沅办了些,宾客请的也不多,只这几个院子里头挂了红绸,重阳节时搭起来的九花山子撤下的花,从进门口摆到了院子里,添得几分喜意,就算是讨新妇进门了。
新婚那一日不必说,纪怀信都不曾请多少宾客来,还是纪舜华自个儿的同窗多些,就在院子里头办了酒,除开自家人,摆开来只有五桌,叫了个办喜事的班子来,做了些大菜端上桌。
黄氏从头到尾没露脸儿,外头吹吹打打,她在里头连着声的念佛,屋里头只一个嬷嬷陪着,她拉了嬷嬷的手,眼泪都流不出来:“报应。”
哪里能想得到今天呢,一步步走到如今,这会儿深信是报应,要不然儿子怎么就跟猪油蒙了心似的喜欢这么一个女人,年岁又大,又不清白,再是好人家出身的,经得那一遭了,也不过是残花败柳。
她在屋里头团团转,一时说要给菩萨去烧香,一时又说要去捐米捐面添灯加油,嬷嬷好容易安抚住她:“好姑娘,歇歇罢。”近了婚期,连着日夜的睡不着觉,心里觉得报应,越发不能安心。
嬷嬷点了安神香,又喂她吃了药,这才静下来,靠着软枕阖了眼儿,迷迷糊糊还去抓了嬷嬷的手:“叫他们停了锣鼓,咱们舜华不娶那样的人。”
这姑娘若不是由着她买来想塞给纪舜英,哪里会有后头这桩事,黄氏梦里头还叫明沅压着,变作山变作水,山来压她,水来打她,伸了双手哭喊不得,往虚空里一抓,不过是在被面上动了动手指头,她醒的时候,外头宴都已经散了。
嬷嬷替她熬了些碧梗粥,她常年吃药,屋里头就有个药炉子,就拿这个炉子热了,粥里的水都快烧干了,又糯又香,她骤然惊醒,倒不知年月了,见着外头清泠泠的月色,还当是在作梦。
嬷嬷扶了她起来:“姑娘,吃一口粥罢。”一勺子舀过来,她抿得一口,觉得肚里饥饿,不知不觉吃了大半碗,还觉着太淡了,叫嬷嬷去切个咸蛋来,挑了那流油的黄儿,拌在粥里给她吃。
嬷嬷喜的直搓手,连声答应了,黄氏不要人守着,屋里只她一个,还得防着说出些个诅咒的话来,传到外头不成话,出了门叫了个小丫头子守在门边,自个儿去厨房拿咸蛋。
想着黄氏好些日子没这样的胃口了,又替她切了个皮蛋,专用皮蛋黄拌了嫩豆腐,鸭肉脯也切了几块,搁在食盒里头带回去,小丫头守了半日,早就急了,嬷嬷摸出两块糖糕来给她,开了门进去:“姑娘,我还拌了个豆腐,吃口鲜的,再用一碗粥罢。”
久久都没等到黄氏的回应,只当她又睡了,替剥了咸蛋黄出来,这些年生病,重口的东西都不吃,越来越淡,厨房送来的菜干脆不放盐,想起这个倒是难道,一碟子三只,全给剥了,去了青皮白肉,专挑出里头的黄来,替她拌在粥里。
看她手露在外头,搁了粥碗,盖上毯子,黄氏阖了眼,嬷嬷轻轻拍她:“姑娘,等会子再睡,先把粥吃了。”好容易有了胃口,若是睡了再醒,别又吃不下了。
黄氏觉轻,一碰就醒,这会儿却怎么拍都不应,嬷嬷仔细去看她的脸色,嘴角还有粥汤,人却似晕过去似的,她猛得抽一口气,伸手去探黄氏的鼻尖,半晌都没半丝热气,后退一步,把矮桌上摆着的蛋菜粥撞了一地。
心口闷得连喊都喊不出来,哑了声儿哭一句:“我苦命的姑娘啊。”伏倒在地上,黄氏那只才放进被里的手又滑了出来。
嬷嬷急急冲冲出得门去,好容易在大门口找着纪怀信,还有几位贺客没走,纪怀信正在送客,见着嬷嬷皱皱眉头,只当黄氏又出什么幺蛾子,还摆了手叫嬷嬷往边上去些,嬷嬷一嗓子喊了出来:“太太,太太没了。”
纪怀信还当是黄氏出的新花样,气得头顶冒烟,一路回去破口大骂,到进了院子里,打开门,瞧见里头连灯都没点,还冷笑一声,脚下踩着碎碗,差点儿又要骂起来,抬头就看见黄氏躺在床上,眼睛眯缝着,还没全阖起来。
嬷嬷连门都迈不进去,趴在门框边恸哭不止,纪怀信这才信了,怔怔立了半晌,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还是忽讯赶过来的曾氏进了门,见着一屋子狼藉皱了眉头:“既人没了,赶紧收拾起来,换衣裳梳头,把外头的红绸都收起来。”
才办喜事就遇着丧事,怎么不晦气,阖家都叫闹起来了,丫头一院一院的报,说是大夫人没了,夏氏已然睡下,门上叩了几声,她问一声:“出了甚事。”
贴身的丫头道:“是大太太,大太太没了。”
夏氏也久久没回过神来,推起了纪怀仁,却茫茫然没个头绪,叫丫头点蜡开箱,寻出衣裳来,办丧事总要穿上三天素的。
等拿了衣裳出来,她倒坐着没言语了,这些年虽相争的时候不多,可夏氏却是眼看着曾氏怎么磨搓黄氏的,那会儿还感叹,得亏得是嫁了个庶子,要是嫁给了嫡出的长子,日子还不知怎么过下去。
情分再淡也是有的,冷不丁的没了,夏氏叹一口气,想着曾氏,往后这个家,可就再没个安宁日子好过了。
纪舜华那里自也得着信,龙凤花烛没到头,徐蕴宜衣裳还没脱,两个这些年再没亲近过,丫头婆子一退出去,对坐良久也没说一个字儿,纪舜华一把握住她的手,徐蕴宜任他握着,觉出他手心出汗,抿了嘴角微微一笑,反手握住了他的
水酒才吃了一杯,头上一支百鸟朝凤的花钗摇摇晃晃,珠光衬得人脸儿晶莹玉洁,一句知心话都不曾说上,那边来拍门:“二少爷,太太没了。”
嫁衣换了素服,进门就是丧事,徐蕴宜原来就难立足,这会儿碰到这么桩晦气事,越发难办起来,纪舜华还怔着,她却已经站起来,叫了丫头进来:“烦去问一声嫂嫂,请她借一套素服来。”
伸手替纪舜华解了礼服,替他开了柜子把衣裳取出来,才要问他衣裳都放在哪儿,抬眼一扫,这里的陈设竟跟小院里头一模一样,何处放柜何处是桌,件件不差,她坐床一日,半点水米未进,这会儿却有了力气,打柜子里头翻出一套蓝衣裳来。
今儿既是纪舜华大喜的日子,明沅跟纪舜英两个自也留在纪家,江宁那头的屋子还没造好,衣裳箱笼只开用得着的,还等着搬过去再理东西。
忽的听说黄氏没了,纪舜英也不曾回得神来,他抱了汤圆正哄她睡觉,听见这一句,明沅赶紧把孩子先抱过来,她知道黄氏于纪舜英,既有仇也有恩,原来看着面色不好,哪知道竟这么就过去了。
跟着就是纪舜华院子里的丫头过来借素色衣裳,明沅也知道她才进门的新妇,连嫁妆箱子都不曾打开,又到哪里去寻素衣,可她这里也没想着用得上这些,得亏着装箱子的时候都贴了条儿,找起来倒不麻烦,衣裳首饰一并给她拿了去。
徐蕴宜去了红裳,抹掉胭脂,取下头上的百鸟朝凤花钗,换上一根银扁方,跟着纪舜华去了黄氏院子里,她原来还打算好了,黄氏不出来,她明儿就跟纪舜华两个专到院子里来敬茶。
纪怀信回过神来跺足大恼,纪舜英眼看着要升了,黄氏一死,可不得守孝三年,凭白把这三年功夫荒废了,他是因着农事得提拔的,这三年里要是叫别个先得了,岂不是为了他人作嫁衣。
黄氏已经换上了衣裳,还是她为着纪舜华成亲做的,在箱子里头压了三年,取出来还是光华灿烂,上头勾织得金银线,瓜瓞绵绵子孙万代,穿得锦衣梳过头发,还抹上水粉胭脂,看着倒比生前气色还更好些。
纪舜华跪在灵前,死死咬得嘴唇,哭得浑身发颤,心里空茫茫的,听见纪怀信骂,却又听不真,来来回回俱是人声,曾氏也两手一甩不肯管,她倒在椅上,婆子在给她揉心口,听见她骂黄氏,活的时候不叫安分,死了也还给人添麻烦。
明沅于黄氏还真没多少情宜,原来是舅妈,倒还有些面子情,等定了亲成了儿媳妇了,还不如亲
戚的情分实在,既一屋子都哭,她便也掩了脸,这一圈里统共只有两个没哭的。
一个纪舜英,就立在床边,盯着床帐上的流苏,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一个就是徐蕴宜,她的手搭在纪舜华肩上,屋里头大放悲声,于她才该是最委屈的,却偏偏不哭,反吩咐了丫头:“去把屋里头的红帐红褥全换下来。”
纪家办完了红事办白事,昨儿没动的大菜,今儿跟着送上桌,天蒙蒙亮就下了格扇,差人去买了孝布孝幡来,这会儿不比老太太那时候有预备,黄氏还算得年轻,哪有这年纪就备棺材的,事儿求到了纪氏那儿,纪氏一失手砸了茶盅儿,眼泪跟着就落了下来。
递了帖子买了一份好寿材来,到送丧仪的时候,纪氏叫扎了十亭小亭,二十亭大亭,叹了一口气:“叫那扎纸的扎个红秋千,再扎上些海棠花。”
第412章 薄薄酒
扎纸的匠人怕也是头一回彩亭扎成秋千样儿,办丧事至多扎些亭台楼阁给人焚了去,再没成想还要扎个花秋千,又不是年轻未嫁的姑娘,若真是未嫁的,也不能这样大办丧事了。
纪氏的彩亭送到纪家来,曾氏还皱了眉头,她早已经不记着这桩陈年旧事,当初为着打压才进门的黄氏,怎么挑剔她的,私底下还嘀咕一声:“越发没个论道了,怎么竟送了这东西来。”
明沅也是一奇,纪氏自来不会干这样没头尾的事,可看着黄氏贴身的嬷嬷哭的那付模样,便知道是有缘故的。
只这番缘故少有人知道罢了,连纪怀信自个儿都忘了,他要丁妻忧,也得歇上一年,更不必说纪舜英,哪里还有精神看这些,挥了手送到黄氏灵前,摆上四十九日烧化了去。
他摸了钱出来,家里却无人能操办丧事,曾氏算着再有三年就要过六十大寿了,精神难免不济,纪老太太的丧事她就不是全力办的,轮到儿媳妇,更不愿意出力。
又不放心交给夏氏,那些个东西,夏氏自来最会钻空子,就怕她觑着无人管伸这年手,沾了油水去。
底下也只有两个儿媳妇可用,便把这事儿交给了明沅跟徐蕴宜,原是只交给了明沅的,还是嬷嬷去哭求:“新进门的奶奶没能敬上一杯媳妇茶,总该办点事,叫太太在底下也安心。”
黄氏去了,她手上捏的这些东西还没来得及给了纪舜华,嬷嬷舍了老脸去求曾氏,这才把徐蕴宜给添进去。
嬷嬷哭的眼睛肿成核桃大,这会儿再看不上徐蕴宜,也还得倚仗她,避过了明沅,单找了她:“二少奶奶可得仔细着,这些个东西,俱是太太留给二少爷的。”
徐蕴宜才进门就遇上白事,还是婆母的白事,底下自有人嚼了舌头说她命硬的,再者她家里又已经没别人了,想一想这位新进门的少奶奶,家里只余一个母亲,进门婆母又死了,她的命不硬,谁的命硬。
说黄氏是给她克死的,哪里还能想得着黄氏前头已经生了这许多年的病,早就灯尽油枯,这会儿人没了,反倒全推在徐蕴宜身上。
嬷嬷却知道黄氏早就不行了,不过是在强撑,没一桩事能叫她开心,最后连想吃一口咸蛋黄都没成,咽了泪给徐蕴宜行了大礼:“二少奶奶别怨我年老多嘴,过一道手刮一道,太太的心血可就全没了。”
徐蕴宜不受她的礼,闪身避过去,扶她坐到交椅上,不当她说的是明沅,才刚进得门,识什么好恶,哪知道嬷嬷却道:“我总归是呆不长了,也不怕告诉二少奶奶,咱们太太的嫁妆银子一半儿是叫老太太给拿了去的,只余下这一半来,死守到如今,再不能丢个一文一分了。”
徐蕴宜这才知道说的竟是曾氏,纪舜华少跟她及家中事,却也知道他过得并不如意,这么想来婆媳不和,纪怀信没受着夹板气,倒是纪舜华不顺心。
她新来乍到,便要伸这个手也是不便的,何况还有哥哥嫂嫂在前头立着,嬷嬷抹了眼泪:“我这把老骨头,最后一桩事,总要替太太办好,不然怎么有脸面去底下见她。”
嬷嬷确是黄氏跟前得力的,可人都走了,曾氏捏着管家权也已经两年多,开库点东西,都得看着她的脸色来,纪怀信又没给银子办丧事,徐蕴宜手上只这些个嫁妆钱,要办个体面的丧事,还得曾氏摸出钱来。
何况徐蕴宜这个儿媳妇进门就有些难堪,上面没人管,便说得有鼻子有眼睛,徐家是怎么死个干净的,黄氏又是怎么叫她给克死的,且有人问合过八字,那嚼舌头的便呸一声:“花上几个钱,庙门前的挂白幡的好给你写出十个八个合意的来。”
这话底下人流传,曾氏也不开口禁,只作没听见,还是明沅发了话,特意把管事的叫了来:“正是办大事的时候,若再叫我听见下头人嘴嘴舌舌的败坏名声,头一个就拿你开刀!”
她进门就没接手过管家的事儿,管事却天然就惧她几分,也没旁的说头,头一样是后族出身的,第二样家里只有纪舜英出息,又看中这个妻子,两年回家一个通房妾都没有,生的女儿当作宝贝,要是她来当家,可不得先把马屁拍好了。
管事的低了头,徐蕴宜理起事来容易得多,她守了三年孝,好容易脱了白裳换了红衣,进门就又戴了孝髻,穿了白绫裙儿,一身素色的操持丧事。
她是当家惯了的人,此时却跟在明沅后头,凡有事来报先问过明沅,看着明沅年纪不比自个儿大,事情却办的圆,越发不在她跟前显得有能耐。
明沅先时还怕她没办过,等看着她分明是有主意的人,却缩在后头不开口,也想替她立一立,把办流水的事交给了她。
曾氏缩了头不出面,该摸银子的时候只充糊涂,徐蕴宜又没多少钱傍身,便这样也跟明沅一样一半的出钱,明沅捏了单子看她一回,嘴角轻轻一勾:“先都记在我这儿,等明儿往公中报帐去。”
曾氏便心里恨她一毛不拔,也不会明说些不好听的,到徐蕴宜身上可不一样,曾氏可不得活剥了她的皮。
曾氏也晓得避不过去,从公中拿了二百两银子出来,这二百两才刚出了孝棚钱,芦席草垫还有白烛孝幡孝帐,怎么也不够,更不必说寿材的银子还欠着纪氏的。
纪舜英一文不肯动黄氏的嫁妆,黄氏攒下来这些个私房全给了纪舜华,纪老太太分下来的那一份却多是古董玩件,纪舜英没得着,叫纪怀信跟曾氏拿了去。
四五日下来,徐蕴宜也知道明沅是个可交的,许多事能商量便商量,两个穿了重孝在后头理事,明沅有心问一问纪舜华如何,却没能张开口去。
自黄氏去后,纪舜华便一直替她守着灵,头七还没过,人就晕了过去,连着三夜不睡,灵堂里头化纸添灯全不假手于人,铁打的人也经不住这样熬,前儿一头差点栽倒在火盆里,这才叫小厮抬回去睡了。
徐蕴宜新嫁娘便前后都靠不着,明沅多问得一声,她便感激一笑:“劳嫂嫂记挂着,今儿起来吃了一碗粥,人倒是醒过神来了。”
明沅不好多提,问得这一句,便不再说,徐家姑娘看着也是个硬性人,新婚夜里能撑着不哭,丧事又能办得圆,还对纪舜英叹一声:“有她在,家里倒能好了。”
纪舜英正上表说明母亲丧事,却没打算把该办的事停下来,不过丁忧不担官职,留下来的稻种还是得种,明沅在京郊有个小庄子,就在那儿开田地,自个儿弄个沣泽园出来。
他既是这么打算的,也提了两句,再是能干圣人也不会让他不守母孝,默许了他,还从私库里拿了银子出来,只往后这位子还留不留得住,却全得看运气了。
因着家里有丧事,明沅到底没能去成明潼的寿宴,她二十三岁的生辰宴,办的极是风光,明湘来致祭的时候明沅:“光是烟火就放了百八十种,我看这一场宴,费得颇多,三姐姐吃了许多酒,兴头很高的模样。”
郑衍跟郑夫人避而不出,避也避不得,请了那许多宾客,明潼不请他们,他们自个儿也要出来,郑夫人还特意抱了小孙子,心肝宝贝的叫着,还把杨惜惜也叫了出来,既是明潼作主抬的妾,这时候就该好好侍候着正头太太。
明潼笑一回,伸手掸一掸衣角,一眼睇过去:“你只管照看着孩子就是了。”
杨惜惜自生下孩子来,还没仔细看过,明潼叫人抱了孩子来,她一抱进手里,手上就是一抖,心差点儿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这个孩子同如意痷里那个送柴的小子,生的一模一样!杨惜惜急喘几口气,明潼挑了眉头:“这是怎么的,孩子都抱不住了,赶紧叫奶娘抱了,可别磕着碰着他,他可是老太太的心头肉。”
杨惜惜眼睁睁看着儿子被抱走了,面上连笑都笑不出来,她先还抱了侥幸,自个儿也说不清是郑衍的还是那个担柴的,靠着肚皮进了门,知道竹桃儿也怀上了身子,还庆幸起来,他那东西不中用,种子倒是好的,谁知竟不是他的种。
杨惜惜好似腊月里浇了冷水,从心底里泛出寒意来,她若事先知道,再怎么也不会进郑家门,要是叫郑夫人知道了,她跟她的孩子,只有“急病而亡”这一条路好走了。
疑心生暗鬼,她原来就怕明潼,这会儿看她似笑非笑的模样,差点昏厥过去,心里想着她必是知道了,腿都软的站立不住,明潼扫她一眼:“杨姨娘身子不好,赶紧扶了她下去。”
杨惜惜扶了额头下去,她这会儿是真头痛,脑袋里炸了锅,这哪里是富贵路,分明就是黄泉路。
郑夫人生着气,前边露了个脸儿就又回到后院来,还差了丫头把杨惜惜叫进来,她那腿还跟着发软,眼见得孩子睡在悠车里,连看他一眼都不敢,越看越是想起那事来。
“我不耐烦,你也跟着不耐烦了?叫你到外头去,怎么这样上不得台盘!”郑夫人骂她一句,小孙子还哼哼起来,她伸手拍一拍孩子,也去摸他的脸:“这脸蛋结实的,怕得断奶才能瘦下来,能吃的小东西。”
杨惜惜心里跟着一抖,只得干笑,郑夫人挥了手:“你下去罢,往后她要再叫抱过去,你就跟了去看着,她可不吃素。”
杨惜惜唯唯应声,心里却半点没了主意,进了屋子就塞了个手镯给丫头:“赶紧把我娘请进了来。”
第413章 葱肉饼
自杨惜惜抬了姨娘,丫头们倒不似原来看得她紧了,郑夫人为了堵一口气,还特意显出杨惜惜来,竹桃儿有的,她也赏了给杨惜惜,还得再加厚几分,看在下人眼里,可不就是老太太很看重杨姨娘的意思。
收下这么个份量实足的镯子,丫头满口答应了:“姨娘真是的,不过打个招呼罢了,哪用得着这些个东西。”嘴上是这么说着,手一拢就把镯子拢到袖子里,转身去了。
杨惜惜哪里等得住,好似冷水进了热油锅,心里噼噼啪啪炸个不停,又恨自个儿糊涂,又怕事发,想着明潼那似笑非笑的神色,猜测着她必是知道了,脖子上套了绳环,就等着明潼甚个时候把她吊起来。
丫头往边门上去,寻了个小厮叫他去丁香巷子请杨姥姥,小厮知道有好处可拿,手儿一伸,叫那丫头啐了一口:“等人请了来,自有你的好。”
连着开门的的婆子一并拿点心,又从厨房叫了两斤炒货给她,那婆子啧啧两声,东西是收了,可却瞧不上这些个瓜子果仁,觑了个空儿,把这事报到了东院里。
杨夫人好容易能正经登门了,还想着女儿是请自个儿过去,叫人等着想换身衣裳,小厮没捞着好,哪里肯等她,站在院子里就喊起来:“姥姥快点,姨娘可等不得。”
到了郑衍绕了一圈去走了小门,杨婆子这才觉出不对来,伸手摸了几个大子打发那小子,又给看门婆子添上些,杨惜惜不敢在自家房里见她,就快说的话叫人听了去,花园子里里外外都是人,她自个儿也到了二门边上,胡乱打了个包裹,说是两件旧衣裳要给了母亲去穿。
杨婆子经得这几年还有甚个不懂的,手里一拿了包裹就笑:“你这孩子孝顺,别惦记我,我在外头好得很。”
杨惜惜面上虽笑,手却发抖,一把拉住了亲娘,杨婆子这才觉出事情不对来,女儿手上俱是冷汗,一把捏上去手上又湿又冷,细看了才瞧见她面色泛白,唇无半丝血色。
杨婆子知机:“作甚还到外头来迎我,赶紧往屋里头去,避避风也好,你这脸儿都叫冻白了。”说着就拉了杨惜惜进屋,就往耳房里一钻,打发了银钱给看门的婆子,叫她烧些热茶来。
婆子这下子眉开眼笑,还把才刚的炒货装了一碟子出来,杨惜惜在这等地方怎么好多说,贴了杨婆子的耳朵,把话给说了。
杨婆子急喘一声,尖声问她:“这话当真?”想想也是真的,哪能拿这个作玩笑,眼见着女儿六神无主,大力捏了她的手:“可还有人知道?”
“这性命攸关的大事,我还能告诉谁去,娘替我拿个主意,这地儿……我是再呆不再去了。”跟性命比起来,富贵自然差着一截,再有银钱,也得有命去享才是。
杨婆子还存着侥幸:“你可看仔细了?”
杨惜惜点了头,还能再怎么仔细,便是说孩子太胖了,也不能够把眼睛都挤成一条线,大姑娘的眼仁儿又大又圆,郑夫人虽不喜欢姑娘家,看着却也说了一声,跟郑辰小时候生的像。
杨婆子此时吃穿住全靠了女儿在郑家作妾,好容易生下个儿子来,往后富贵有了盼头,哪知道竟会出这等事,杨婆子不好当面骂,却伸了指头狠狠戳了女儿一下,想着如意痷里头那个送柴的小子,生得那付模样,就是个乡下泥腿,怎么竟叫他吃了香肉。
母女两个瞪了眼儿没法子,杨婆子眼睛一扫,守门婆子进来送茶,她笑得一声:“茶也不必吃了,既是家里办喜事的,我也不便多留,改日再来看你。”
杨惜惜送了母亲到二门边,一张帕子绞得烂糟糟,捏在手里往袖里头藏,还冲那婆子笑一回,这才回了屋子,丫头还道:“才刚太夫人来唤,我替姨娘掩过去了,只说身上不好,歇了。”
杨惜惜连郑夫人的屋子都不敢迈进去,心里又恨自个儿眼瞎,当日怎么会跟这么个人有了首尾,要是挑个面目干净些的,纵生下孩子来也分不清,哪里还必担忧东窗事发。
把这事儿告诉了亲娘,总还有个人替她拿主意,心里略定了些,差了丫头出去,自家拉起帘儿来,心里盘算着怎么逃,若是去求郑夫人,就说母亲作寿,要回去住上一夜,把攒下来的私房都带上,趁着夜里好跑路。
她自知这事儿要是捅出去再没有活路可走了,可说要走,哪里这样容易,先让娘把东西一点点带回去,再真个假装作寿,她要回去身边必得跟了人,把这些个丫头婆婆子都灌醉,后门口等着车,夜里坐了船走,上了船再怎么也拿不着她了。
这番计较才从心里冒出来,她就松得半口气,掀了帘儿看一回,也只能带走些衣裳首饰,生这么个祸星,竟还亏了些,若还在如意痷里住着,郑衍手上的钱总能刮些下来,直恨自个儿猪油蒙了心,外边那快活日子不过,怎么就想着要进郑家。
自个儿把自个儿葬送了,她心里算一回,首饰盒子里头的东西足重的带了走,余下那些个小的,便打点了丫头婆子,叫她们在郑夫人跟前说说好话,她去求的时候也能顺当些。
花缎子是带不走了,能送出去的就送出去,不能送出去的也作了人情,舍出去这些个东西到底肉疼,大半夜里睡不着觉,院子里头一静,阖上眼儿就能听见自个儿的心跳,一手抚住心口,一手紧紧攥着被子,忽发奇想,要是这个孩子没了,她也就不必担惊受怕了。
明潼吃得半醉,这个寿宴,她等了两辈子,熏熏然倒在罗汉床上,窗格扇儿一响,她眼睛都没睁,酒意让她面上带了三分笑,身子横着叫人抱起来,搁到床上,替她解了衣裳撤了头上的金花金叶,隔着紫藤亵衣搂住她,滚热的胸膛贴紧她的脸,在她额上印了一个吻。
明潼眼都不睁,挣也挣不过他,这会儿脑子里迷迷蒙蒙的,吃了酒身上才有些热气,到底是亏了根本,手脚还是凉,叫他一捂,麻麻的痒热起来。
吴盟托住她的脑袋,见她醉酒之中,面如桃花,嘴角勾起那点笑,怎么还忍得住,急喘上两声,唇舌相缠,缠得翻到床上,两手撑在枕头边,从她枕头底下摸出那对绢人来。
明潼一双眼儿半阖半开,只见着一个模糊的影子,却知道那就是吴盟,便在颜家,他也一样进得来,只避开了纪氏,顺了明潼的心思,不叫人知道。
就在她耳朵边,告诉她外头如何热闹,端午赛龙重阳斗菊六里的观莲节七月里的地藏会,再往后还带了吃的来看她,屋子里吃过东西,味儿怎么也藏不住,纪氏察觉了出来,还想着女儿如何同人有了瓜葛,这么一想又怕是个飞贼,可她病中亦来看她,要是他夜里来过,明潼第二日精神就能好些,纪氏便把话焖烂在肚里,一个字儿都不吐露。
明潼身上只一件单衣,却热烘烘的全身发烫,她眼里一片水光,隔了夜色伸手去摸吴盟的脸,自个儿也说不明白对他是个什么意思,手指碰了他的鼻梁,再刮到嘴唇。
两个谁也不开口,明潼是打了合离的主意的,可她也没想跟吴盟在一起,合离了自个儿过日子,只要把生意捏在手里,便是父亲也奈何她不得了。
画地为牢这许多年,此时想要破牢而出,心里头又迷茫起来,合离必得归家,她却不愿意回家,寻个清净的小院,带了慧哥儿。
吴盟吮住她的指尖,他能看得清她,她却看不清他,只看见她迷蒙转了眼珠,松开她的手指,从床上跳下来。
桌上搁着一盒子肉馅小饼儿,上头洒了葱花,是明潼上回出去尝过的那种,吴盟背了身子,不看她的的脸才说得出这话来:“我怕有段日子不能来了,你……”
那句你等着我,到底没能说出口来,打了窗格翻身出去。
明潼好容易才坐起来,看着矮桌上这盒子葱肉饼,伸手拿了一个,宴上多吃水酒,这会儿觉得肚里空了,咬上一口,酥皮一层层掉下来,她拿裙摆托住,若不是才刚咬了唇,她差点就问出口,等想明白了,心下一松,有段日子不来,那便是还会再来的。
杨婆子隔得两日果然又来了,杨惜惜早就把话放出去,说是亲娘大寿要到了,屋里收拾起东西来,丫头也不觉着古怪,她说想替杨婆子置一身好些的行头,把自个儿收着的缎子拿出去换银子。
折了价儿去换,五匹缎子换了百来两银子,把这一包银子给了杨夫人,还包了两块毛料:“娘看看能做甚,我这儿也用不着。”
叫了点心叫了茶,拉了杨婆子坐到床边,她还没开口说要逃,杨婆子就掐了她一把:“你这妮子,这又是起了什么心思,放着这好地方不要,为着那么个娃儿就想逃不成?”
母女两个自来了金陵,还是在郑家过了几天舒心日子,进了曹家,到曹家被抄,再到落入烟花,兜兜转转一圈,好容易回来了,再出去颠沛流离,仰人鼻息,街面上随意哪个混混都能占着便宜的日子,她是再也不想过了。
“我还有几年春秋好过,外头养不活扔水里头的那许多,你抱了孩子还不能失个手?那一个把这孩子当作眼中钉,真要没了,哪个能赖到你身上来?”杨婆子一握按住女儿的手:“咬咬牙狠狠心,命是你给的,也不算犯了人伦。”
第414章 炸柿子
杨惜惜闻言一惊,她便是再想着脱身,也没想过要对这个孩子下手,母亲开口说得这一句,她脸都唬白了:“娘,这可……”
杨婆子话都出了口,自然是有了定夺的,一把捏了女儿的手:“虎毒不食子,你办事,没人能疑心到你身上来,一推六二五,干脆就栽在那一个身上,便扳不倒她,往后你的日子也好过。”
她自知道了事,当天回去一宿没能睡着,女儿打了包裹给她,想的也是出逃的主意,把这烂摊子一扔,逃远些便是,郑家也绝没脸面去寻一个逃跑的妾。
杨婆子比郑夫人年轻十年,人看着却比郑夫人要老得多,半辈子流离,好容易有了个安身的窝,不必去租铺屋里头睡着一张床板受人气,也不必在如意痷里头替尼姑烧灶做饭看脸色,有个小院儿,还买了个小丫头侍候着,日子比过去不知舒心多少,要她扔下这些,她怎么能肯。
“你都多少年纪了,再跑出去,还能寻着比那客商更好的?一样是做小,由着大妇打骂,还不如就在郑家,只这事儿平了,难道还能少了你的吃穿不成?”富贵也还罢了,能过几太平日子先是不易,寡妇人家在街面上难活,她跟女儿又不是本地人,连个能庇护的人都无,要不然怎么会避到乡下去。
杨婆子先还想着有了这个外孙能得着好,可眼见是桩祸事了,回去要收拾东西跑路,看着这二进的院子,她一个人睡了堂屋,丫头侍候着,还雇了个婆子来烧灶,柜里头满当当的衣裳,厨房里挂满的风鸡风鸭子。
坊里的邻居无有不奉迎的,便是保长,知道她女儿在郑家作妾,也常叫了浑家来走动,在她跟前也一样得陪了笑脸儿说中听的话,这样的日子,要她丢开了,她怎么能肯。
杨惜惜不则声儿,她原本便行得不美,生了孩子腰条也还没瘦下来,要是出去了,重张艳帜不过早晚的事儿,她不是没接过客,肯往行院里头花钱钞的都算得有脸有面,要是做私娼,叫人昩下度夜资的事儿也不是没有。
嫖客见着你落单,肯给几文给几文,便不给,她们两个女流,还能追着讨要不成,越是想越是把过往那苦日子忆起来,伸手摸了摸脸皮,凭她这付相貌,难道真是兜搭那些个卖鱼卖肉的不成!
对着郑衍自然只说别后辛苦,在痷中节衣缩食做了针线度日,可光是针线又怎么养活母女两个,
为着甚避到外头去,还不是作了私娼,叫那一街人赶了出来,甚个客商甚个大妇,有是有的,却不知叫她减枝添叶的化去了多少。
便是连那担了箩筐卖菜的也接过,乡下泥腿一大早城门开了担菜进来卖,串过小巷子,摸得几个钱,还留下一把菜来,只一想起那时候的光景,她就心头作呕。
真要再落到那个田地,倒不如一根绳子吊死了算,细论得起来,赶了她出去的,一个是郑夫人,一个就是明潼了,若把这事儿栽在她身上,由着郑夫人闹,她这两样仇就算都报了。
这个孩儿自落地,一刻也没在她身边呆过,若说对他有甚个寄望,全是指望着他往后大了能带得日子好些,眼看着因他都要逃出去过饿一顿饱一顿的日子了,她还有甚个狠不下心来。
杨婆子看见女儿面上几番变色,咬牙指指这床这桌:“你看看,洋红毯子也铺得,描银柜儿也用得,我看你要真怕也不必逃,干脆死了就是,那日子,我可再不想过了。”
徐娘半老,尤有几分姿色,杨惜惜陪客,杨婆子也陪过,真到那般境地了,还要个什么廉耻,切下来称斤两也卖不出一碗豆花钱来。
杨惜惜才刚得着郑夫人的叮嘱,明潼要是差人来抱孩子,她就得跟了去看,这便是心里疑她,只要把事儿全推在明潼身上,郑夫人必不敢发作,把这怨结得深了,她在里头可不得利。
杨婆子见女儿定了心,伸手拍一拍她,她带了个油纸包来,里头包了炸火晶柿子,只这时节才有,两人落魄的时候,连着馋一口柿子都不得,才攀上郑衍时,恨不得把那时候缺过的吃全再吃一回,买了一锅炸柿子来,吃着腻得要吐。
这味儿一闻,杨惜惜伸手拿过不,壳儿炸的脆,里头是软烂烂的柿子肉,她咬了一口,嚼两口便觉得咽不下去,托在手帕里头吐出来,原来馋成那样子,只记得这东西味儿多好,这时候再吃竟嫌它太甜,把这东西一搁:“娘教教我,要怎么动手。”
杨婆子笑一回:“这事儿有一有二才有三,你只说抱了请安,她头一日不见还有第二日,第二日不见还有第三日,你且不急,等她肯开了门受礼,你再等上几回。”说着又叹气:“要是孩子大些,她那儿有甚吃的喝的,你要点来,拌了耗子药,怎么也赖不到你身上。”
杨惜惜捂了口,杨婆子捏了她的皮子拧一下:“你这些日子妆也得妆着宝爱他,露出一点来咱们这事儿就成不了。”
杨婆子教了女儿,可这事儿却没这么容易成,杨惜惜心里到底胆怯,若不然也不会先想着要逃,她夜里翻来翻去睡不着觉,既狠不下心来,又怕叫人识破。
孩子生的丑,纵丫头婆子不敢说,几个通房哪有不说的,杨惜惜独得了头一份,这些通房原本就又恨又妒,白日里见着几个妾伸头缩脑的看过来,隐约听见几句耳语,便当有人识破了,唬得她心口“扑扑”直跳。心里想着叫人识破再没活路可走了,干脆硬下心肠来。
郑夫人那儿她是见天的去献殷勤的,这一日过去,便说要抱了孩子去给明潼请安:“到底是他嫡母,虽还小也得常常叫她见一见。”
这句话才说出口,就让郑夫人骂了回来:“你这脑子是叫针扎了?她是嫡母,我难道不是她婆母不成?你见着她甚时候来请过安?”
打发个丫头来,就算是问过安了,原来没病之前,总还隔得三五日来一回,自病好了回到家,脚都没迈进西院里来,眼睛里只当瞧不见郑夫人跟郑衍两个。
郑衍瞧见她原来就气怯,趁着她病,想娶了她妹妹,纪氏翻脸不认人,颜连章那封信他又没捏在手里,还签下契来,这事儿再不敢告诉了郑夫人,只避开了明潼走,她既好了,这东西自然是在她手里头了。
杨惜惜叫郑夫人一通骂,正垂了脸不知如何是好,偏郑衍一只脚迈进来,听了半半截儿,问了一声,听说是杨惜惜要抱了孩子去请安,倒应了一声:“这是好事儿,叫她去就是了。”
郑夫人险叫儿子气的一口气儿提不上来,指了他便道:“你媳妇何曾来给我请过安的,到叫这孩子给她请安去。”
郑衍破天荒在亲娘跟前替明潼说了许多好话:“她一向病着,过来还怕把病气过了来,总归她是嫡母,该行的礼数也得行。”不敢说把家里赚钱的产业全给了慧哥儿,往后一家子要看明潼的脸色过活不说,生下来这两个小的,也得从她手指缝里头接吃的。
郑夫人气的摔了两个杯子,郑衍却头一回帮起明潼来,叫杨惜惜抱了孩子过去:“她也抬了妾了,到底不算妒忌,给她请个安也是该当的。”
杨惜惜眼角眉梢都是笑,点了头道:“该的该的,我一向不曾去给姐姐请安,心里头总过意不去,很该在她跟前磕几个头。”
真个抱了孩子,往东院里去,明潼却不见她,知道她来冷笑一声,都不叫她进院门:“脏了我这块地方。”杨惜惜在外头行的事,她知道的一清二楚,就连杨婆子上了几回门,她也数得出一二来,看着这对母女耍花枪,她却实不愿意搭理,着手把酒厂办起来,这回用的却是她的嫁妆钱,还把酒坊里的管事调了过去。
再有个半年,该有的生意俱都换过一道手,跟郑衍也没甚好言语的,只慧哥儿难办,怎么才能把慧哥儿带回家去教养。
杨惜惜吃了闭门羹,却半点也不恼,明潼要是客客气气迎了她进去才古怪,一天不成就两天,总能叫她开门,只要进得去东院,她才能把这事儿栽到她头上去。
秋雨一落,就进了十月里,杨惜惜借着要送寒衣的名头请了母亲进来,把五色彩帛做的衣裳冠帽拿出来给她:“这是我给爹做的,娘带回去烧化了,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母女两个这些年都不曾替亡故的夫君父亲送寒衣了,这会儿拿了做筏子,杨夫人伸手接过来翻看:“还是你心里挂着你爹。”
丫头上茶的上茶,送点心的送点心,眼见着没人,杨惜惜急了:“她分明就是个铁桶,水油泼不进的,这主意不成。”
杨婆子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你原说过她也曾赐下食来,你下厨房做得些给她送去,她必不会吃,若是还打发回来,你就吃了,只说是太太赏回给你,别个要嘲要笑也由得她去,你只管吃,到送了酪去,再打发回来,就给那小子吃。”
她一面说一面从袖笼里头摸出一个白纸包来:“这一点点,尽够了。”
杨惜惜第二日就做了炸柿子去,丫头一拿进去,明潼就皱得眉头:“她这是去过厨房问过了?”
她这一向常爱吃些街面上的小吃,豆花蒸饺葱肉饼,换着花样送上来给她吃,杨惜惜要不是问过了,怎么也不会送上这个来。
明潼翻了一页帐:“退下去,叫孙姨娘留神看看,她打的是甚个主意。”孙姨娘就是竹桃儿了。
小篆把这饼子收下去,应得一声是,这碟子柿子饼,连厨房里上灶的都不吃,全赏给了打杂的婆子丫头,杨惜惜半点儿没能沾着。
第415章 甜咸汤圆
寒衣节将至,因着黄氏新丧,家里要大祭一回,明沅跟徐蕴宜两个主事,早早办下了冥衣、靴鞋、席帽,只等着当天烧化。
徐蕴宜把进门前裁的那一套衣裳裙衫俱拿出来,这一份是专做给黄氏,孝敬婆母的,黄氏没能穿上,便想着把这些烧了给她。
便是这一套衣裳又惹出事来,黄氏的丧事办妥了,老嬷嬷自个儿去请了回乡,她是黄氏跟前有脸面的人,年也老迈,守着空屋也没个意思,只求了纪舜华也给她一张黄氏的小像,叫她在家中好替黄氏上上香。
曾氏脸面还是要的,黄氏办丧时也有娘家亲戚过来,虽远了,也还是纪舜华的舅家,黄氏的嫁妆她不好动,却知道全由着徐蕴宜收起来了,死人的东西动不得,活人却好调弄。
自老太太去后,一年比一年的节衣缩食,腊八舍的粥也越来越少,去岁还八样黍米一样一袋的舍,到得今岁,连这上头都要削去些,再往后倒不如不舍。
既要有积善之家的名头,却又拿不出这份银子来,曾氏的日子过得尚且不如纪老太太在世时候,那会儿她一天早膳还有黄氏帮着张罗出七八样菜来,这会儿也不过是把大锅里的粥盛到小铫子里头,当作是细心煮的送了上来,米花儿都爆不开,算得甚个精吃。
要有脸有面,可不得银子撑起来,原来家里重阳哪一回不是九花山子满园子堆着,如今只能在堂前园里堆上些,说是花架子也还凑合。
眼看着颜家这个就是个只吃不吐的主,曾氏也不敢敲打了她,让她摸出银子来贴补家用,自然把主意打到了徐蕴宜的身上,她进门出得这样大事,天然矮了三分,新媳妇哪个不想着讨婆母的喜欢,她倒生生把婆母给气死了,送葬了黄氏,曾氏便把她叫了来。
“你心里也别过意不去,老大媳妇病了这许多年,也非为着生你的气。”曾氏靠在榻上,丫头跪了替她捶腿,托得茶盅儿啜饮一口,一手撑了头,懒洋洋抬眼儿扫过徐蕴宜。
死了婆母是一桩,夜里小夫妻分床而睡,纪舜华能起来守灵的时候守着夜夜不离,等发送出去,他又替黄氏抄起经来。
在外头深情厚意算得甚,黄氏才进门的时候,不也妆乖骗住了老大,揭下面具都是一个样儿,她比黄氏还更差些,连个能撑腰的丈夫都没有。
徐蕴宜吸一口气,她自家也知道名头再不好听,可曾氏打的主意,她心里也明白,嬷嬷走的时候千叮万嘱,涕泪横流,哭着黄氏这辈子命有多苦,又说起曾氏怎么磨搓她的。
这些话纪舜华不止听了一次,头回听着怜惜母亲,听的多了便也觉得厌烦,到黄氏死了再听,心底怎么不酸。
曾氏就觑着这个空,先哄住她,显着看重她,把管家的事抛给她去,哪知道徐蕴宜竟不接口,垂了脸儿陪坐了,半晌才答一句:“祖母言重了,太太身上不好,我早就知道,只恨没能早些尽孝。”
轻飘飘揭了过去,这个名头一旦认下,就再甩不脱了,要说厉害,徐家没遭难的时候,徐夫人可不比谁都厉害,可再厉害有甚用,一朝大厦倾,往日那点手段再没用处。
徐蕴宜心里明白只不接口,只你八风不动了,她才无机可乘,听着曾氏话里绕来绕去,明着褒来暗着贬,她只不接口。
曾氏说得几句,就觉着这个新媳妇滑不溜手,拿捏不住,干脆把香饵抛出来:“我原还怕你面嫩,诸多事情管不得,这丧事一办,你倒是个能干的,这家原是你婆婆当着,她这春秋正好偏撒了手,这担子,且得落到你身上。”
徐蕴宜嘴唇一抿,作惶恐的模样来:“这怎么敢,前头还有嫂嫂呢,嫂嫂聪明才智多胜于我,有她在前头,祖母提这话臊也臊死我了。”
要曾氏挑明沅的毛病,还真是挑不出来,说她没见过世面?那可不是打了颜家的脸。说她理不得家?那便是把纪氏也给骂了进去,伸手打了自家的脸。甚都不能挑剔,曾氏便咳嗽一声:“你看看,你大哥虽说是守孝,俸禄停了,差事却没停,他身边哪儿离得了人,总要去江宁的,我岂是那等为着自家舒心快活,就不顾小辈的人,舜英身边不能离了人,这家也只有你来当了。”
徐蕴宜垂头弄了弄衣带子:“我也知道祖母辛苦,可这么一大家子,我怎么能当得,再不然,还有婶娘呢。”
不论曾氏怎么引她,只不肯松口,油盐不进,倒把曾氏说烦了,干脆一挥手叫她回屋去,徐蕴宜却没回屋,反去了明沅屋里头,把这事儿当作奇闻告诉她:“家里如何,我一字不知,怎么敢接这个活计。”
徐蕴宜既没接下管家事,又转身去了明沅处,曾氏便知道这个孙媳妇拿捏不得,气得咬牙,在寒衣节上头发作出来:“这衣裳怎么用彩的,你婆母新丧,穿不得这个,便要载也得载一件白衣来。”
分明知道纪舜华为着送寒衣这一日办了许多差事,路口的引魂不说,一大早就去拜坟头,厨房里炸得许多小肉丸子,裹了鱼肉馅儿小饺子,还去南纸店采买了许多彩色蜡花纸,牡丹青莲菊花蝴蝶,还花银子扎了个院子来,瓦窗屋床样样俱全,堆得满满的,只等着傍晚在门边烧给黄氏。
她此时挑了理,纪舜华又正在伤痛中,打的就是叫他远了徐蕴宜的心思,这送寒衣新鬼穿白,旧鬼穿彩,俱是风俗,她要挑错也实是挑着了的。
徐蕴宜确是没预备下白的,也赶不及再裁一套白的出来,给婆婆的衣裳精工细绣,料子不说绣活也是数得出一二来的,她才要说话,明沅笑了一声:“白的是由着我来预备的,难道太太只是弟妹的太太,便不是我的了?”
一句话堵了曾氏,两个儿媳妇,一个预备一件,她扯扯脸皮不说话,祭了先祖,便回了屋去,纪怀信也没心性要给妻子送寒衣,纪舜英跟明沅略站了站,纪舜华却守得门,自日初落到星渐升,外头该哭的该烧的都散了,他才折反回来。
看见徐蕴宜立在门边等他,他伸手握了徐蕴宜的手:“是我委屈了你。”三年之后又得再守一年,徐蕴宜摇一摇头:“不必同我说这些话。”
明沅回了屋就替纪舜英绞帕子擦脸,小桌上铺得满是纸字,连汤圆都知道不能碰,指头碰着一点点,又缩回去,一双眼睛星星似的忽闪,看见纪舜英不恼她,她便得意起来。
纪舜英是知道黄氏心病的,原来不怕她,子不语怪力乱神,他再不信这些,可有了女儿又不一样,就怕黄氏死都死了,还肯放过,小人儿眼睛干净,看见甚个吓着了她,写得论语圣人书,把这些个压在枕头底下。
还让明沅取笑了一回:“孔夫子的用处真正儿多,又是千钟粟又是黄金屋,如今还充起门神来了。”
夫妻两个夜话,明沅便叹一声:“我看着二弟这个娘子是讨着了,往后也能帮衬着他。”黄氏要是知道好处,只怕也不会气恨而死了。
纪舜英停下笔,似在琢磨字眼,狼毫在笔砧上停顿,隔得一会他方道:“便知道了,她心里也依旧不好受。”
明沅听了这话思量得会,竟还真是,黄氏这十几年来,就没一日开怀过,她替纪舜英续了茶,又问他道:“咱们甚时候搬到庄子上去。”
住在纪家诸多不便,院子小屋舍少,连想开个小灶都不成,汤圆吃着米肉糊糊,没有小厨房怎么也不便,才住了十来日,纪舜英便觉得女儿的下巴都尖了,从个甜汤圆变成了咸汤圆。
“总得等过了七七,我昨儿去看了那院子,倒颇有意趣,给汤圆养一条小狗崽子也好。”明沅自个儿都不记着黑背将军了,纪舜英却还记得,这条老狗旧年没了,还是沣哥儿跟官哥儿一道葬了的。
明沅笑起来:“那倒好,我也养一只,养只猫儿。”小时候没能养的,这会儿一次补齐了,她说着就问起纪舜英来:“你小时候想养什么?”
纪舜英许久没想起来,隔得会儿道:“我养着池子里头那只金背大花鲤。”猫儿狗儿都不得,池中锦鲤认下一只来,天天去池去边上寻它,给它扔些吃食。
明沅便笑:“那给你凿个池子,养一池的大花鲤。”伸手去摸他的肩头,纪舜英一只手揽了她,掐在她腰间,拿指节刮了一下。
哪知道却叫汤圆看见了,她捧了脸儿也要挨一下,明沅跟她脸碰脸,她这才满意了,又去翻花牌子,没一会儿翻过肚皮睡着了。
哪知道却叫汤圆看见了,她捧了脸儿也要挨一下,明沅跟她脸碰脸,她这才满意了,又去翻花牌子,没一会儿翻过肚皮睡着了。
七七过后,一家子又再给黄氏烧了纸,徐蕴宜回房便说病了,请了大夫来,说是劳累了,曾氏见天儿的把她叫到房里去,哄着她接过管家活,此时也知道她是装病,可先前那番累,人人看在眼里,倒不能说她全是装的。
曾氏这口气儿不平,恨恨骂出声儿:“真是一个比一个油滑。”她原来气不顺时还有个黄氏好折腾,如今没了黄氏,一个明沅折腾不得,一个徐蕴宜又说病了,帐本一送上来,她还得费了精神去盘算冬至节怎么过。
明沅预备着冬至节过后搬到庄头上去,只推说纪舜英的事儿耽误不得,收拾了箱笼就要走,屋里头乱糟糟的摊着,明沅正指派丫头收拾东西呢,说是颜家来了人,抬眼一看竟是卷碧。
如今做了媳妇子打扮,也常在纪氏跟前侍候,她既嫁了人,这往外头跑腿活儿便是她的,可她一向得着看重,等闲不叫她出来,明沅一奇,卷碧便凑了上来:“太太请了六姑娘回去。”说着咬了咬唇:“郑家的二少爷没了,郑夫人要告官呢。”
第416章 耗子药
明沅立时停下手边事,汤圆在她腿边缠来缠去,抱着她的腿儿站直了立起来,仰了脸儿冲她笑,明沅伸手摸摸她毛茸茸的脑袋,使了眼色让采菽把她抱出去。
郑家的二少爷没了,郑夫人要告官,跟着却是纪氏来请她回去,怎么想也是里头出了大事,拉了卷碧的手急道:“车可在外头?”
眼见着卷碧点了头,里头的衣裳都不及换了,也不叫丫头,自个儿往衣架子上取下斗蓬来,还是卷碧接过手去替她罩上,手炉子也不拿,匆匆出门,叫一声采苓:“你去老太太那儿回禀一声,说我出门去了。”
若是自家住着,也不必叫人去回,等不及曾氏点头,急步穿廊,路上还遇见了徐蕴宜,妯娌见面,她是弟妹自该行礼,明沅笑一声:“我正有事儿,便不多礼了,等回来往你院里吃茶。”坐上车就往颜家去。
到了车上卷碧才又补上:“是三姑娘叫我来请六姑娘,只说外头的事有她料理,六姑娘去陪了太太,叫太□□安心。”
明沅一顿:“太太可知此事?”
卷碧摇一摇头:“便是不知呢,三姑娘来报的信,旁个都没说,只告诉了我,太太这些日子身上不好,三姑娘病那会儿熬了精神,还不曾养回来,这事且不敢告诉她。”
明潼一日日好起来,纪氏却瘦了两圈,人瘦的都撑不起大衣裳了,辛苦倒还罢了,最磨人的是熬精神,一面恨颜连章,一面又忧明潼,一根蜡烛两头烧,明潼才好些,她人就先撑不住了。
得亏着平日里细心保养,身体底子打得好,病来的快,慢慢养着也好许多,明沅上回去看她,带了一匣子红参去,切了片煮水喝,纪氏还笑说屋里头都是苦味,人都泡得发苦了。
“郑家既都要报官了,竟没人来闹?”半个字儿不提明潼叫郑家赖上了,却一句话就叫卷碧明白明沅想问的到底是甚。
“昨儿夜里来报的信,我急着一夜都没阖眼,到我出来,那头也还没人来。”卷碧如今是纪氏房里的管事姑姑,知道的也不详细,明潼不过防着郑夫人折腾,先知会一声。
明沅先还当郑家那孩子死了跟明潼攀扯上了,此时听得明潼这么吩咐,便不是,放下心来,纪氏知道这事儿还不得赶紧往明潼那里赶,叫她陪着纪氏,是要安纪氏的心。
明沅没来由的想到了前方杀敌,后方慰军,明潼要是将军,她倒成了犒军的,抿了嘴儿一笑,卷碧同明沅熟识,见她笑嗔了一句:“六姑娘也笑得出,我急都得急死了。”
明沅笑得一回,拍拍她的手:“你把心放在肚里,郑家闹不起来。”纵真闹了要告官,这事儿就得报到提刑按察司去,底下的官员怎么敢接这样的案子。
卷碧还不松气,明沅嫁出去就外放了,金陵事知道不多,郑家同三姑娘面上看着一团和气,可那里头早成了一团烂絮。
郑夫人恨不得沿着金陵城打锣,宣扬自家有个厉害的儿媳妇,可她说的那些个,在夫人太太眼里俱都不是事儿。
女人家厉害,也得看男人撑不撑得住,前头又个男人顶门户了,后头的女人再厉害起来,东风西风打对台戏,家里便不得安宁。
可要是男人立不起来,家里有个能帮手的媳妇,那就再好不过,颜家这一位确是厉害的,可再厉害也没管着男人不迈腿,郑衍脂粉堆里打滚散欢,行院里画舫上一年三百日都不着家。
原来是只一个孩子,郑夫人还能说儿媳妇不贤良,进门那许多女人没一个生的出来,竟不想着替郑家开枝散叶,如今又添了一子一女,这话说出去,再无人当真。
哪里知道会生出这桩事来,杨惜惜苦无机会,东院铁桶也似,哪个敢伸手拿了她的银子,第二日就叫打发出去,她疏通的钱花出去许多,先还有人肯接着,拐了弯说两句好话,可明潼自来厌她,哪一个敢触这个霉头,断了自个儿的差事。
东院里自不消说,西院里也还有一双眼睛盯住她,杨惜惜叫紧紧看住了动弹不得,杨婆子再来的时候,她便好一通的哭诉,教她杀子,教她嫁祸,也得她有这个胆子,明潼那里无可乘之机,杨惜惜就又缩了头:“使不得的,咱们得另想法子。”
杨婆子还没说话,西院里一屋一屋的发冬衣下来,送冬衣的丫头是竹桃儿身边的,杨惜惜还没说话,杨婆子先问得一声:“怎么发这个毛料子。”
她在郑家住过,知道主子该发甚样的毛料,如今郑家这家业,怎么也该发个灰鼠的下来,那丫头抿得嘴儿笑:“这就是今年的料子,各个房头都是按着规矩发的。”
再要好的也没有,偏杨惜惜身边的掐了一句:“这是怎么说的,我分明瞧见孙姨娘穿了件羽纱面的,可不是今年新得的。”
“那是太太赏了我们姨娘的,我们姨娘得的,也是一样的。”说着甩了帘子出去,丫头还骂,杨婆子却有了计较,贴了女儿的耳朵:“那头进不去,这儿也能想法子,扳是扳不动她了,咱们动一动那个姓孙的。”
竹桃儿是明潼从颜家带回来的人,出了甚事明潼都一样担待,她不比明潼就住在东院,伸手就能勾得着的地方,总有办法可想。
杨惜惜听得这话松了口气,真要让她把事儿栽给明潼,她一没这个胆量,二没这个手段,跟竹桃儿一处也住了快一年,一样怀胎的时候,她就变了法儿的打听竹桃儿屋里的事,多少总知道一些,这会儿便派上了用场。
大姑娘平素都在明潼院子里养着,竹桃儿或是过去东院看她,或是丫头抱了来给她看,骨头还没长硬的孩子,养得白胖胖的,只要大姑娘一过来,杨惜惜恨不得避出去,她就怕这些个通房们说甚不三不四的话来。
“你是妾,她也是妾,你同她多走动哪个能说嘴,也不必你低三下四的去守门,今儿先送一道菜去,明儿再做些点心,等着有酒有菜,把事了帐。”杨婆子拿了女儿一身裙子走,走的时候大了声儿道:“你总也得结几个姐妹,有个说说话的人。”
当天夜里竹桃儿那儿就多了一道菜,丫头倒奇起来:“我还当着杨姨娘得嚼舌头,倒知道送了菜来,可是想着往后春秋衣裳都是姨娘分派,拍马来了?”
竹桃儿不欲与她起争端,既收了菜也还了一道回去,杨惜惜自家来谢,竹桃儿还笑一声:“哪就这样多礼。”才刚明潼让她看着杨惜惜,立时就过来献殷勤,这里头总有古怪。
竹桃儿不冷不热,杨惜惜却是见天的跑,一天往她屋里跑三回,遇见大姑娘还抱一抱逗一逗,竹桃儿忍得两回,干脆也不叫婆子再抱来。
伸手不打笑面人,杨惜惜说她进门早,叫一声姐姐,看她箩筐里有甚个针线,都帮衬着做,连着袜子都做出一双来,她这样殷勤,竹桃儿倒不好意思起来,有甚个吃食都给她送一份去。
一来二去,倒显着两个和睦,为了这个郑夫人还骂杨惜惜是墙头草,说她见着好处就要钻,杨惜惜难得见了郑衍,分说上两句:“总得家和才是万事兴,姐妹们好作一处,你在家里也呆得舒心。”
郑衍往外头花天酒地,为着就是不回家,郑夫人那里吵得火热,明潼这边又冻似雪团,听得这一句,五脏六腑都熨贴了,破天荒在她房里歇了一夜:“还是你贤惠,偏那坐正房的,不懂这个道理。”
杨惜惜倏地明白过来,他过去爱往如意痷来,便是喜欢她温柔解意,再不能把这个给丢了,越发放低了身段,虽有了个儿子也不骄纵,郑夫人骂她,她便恭敬听着,竹桃儿那里一口一个姐姐,连着通房丫头处,也是一样,不同她们争闲气,还劝了郑衍往小百灵那去。
越是劝说,越是在她这儿呆得多,别个那里争气斗胜,她这里总是温言软语,郑衍越发高看了她,在郑夫人跟前说了许多好处。
明潼再不管西院里头的事,知道杨惜惜竟换了个性子,笑了一声:“又作妖呢,叫人盯住了,我倒要看看,她甚个时候显原形。”
眼看着近了年关,孩子越长越开,越看越不像郑家人,连着郑夫人都奇起来:“咱们家的孩子,就没有生得不好的,怎么偏偏得了这么个粗眉细眼的。”
杨惜惜是怀上了进的门,说在痷里呆着不像话,便说一向是包了宅子养着她的,郑夫人倒不曾疑
心过这个孩子来路不正,只这长相怎么也归不到自家来,越是看得久了越是疑惑,连祖宗画像都看一回,还是郑辰见母亲着了魔,呸了一声:“她是个未嫁就敢勾搭人的,哥哥那个性子还能天天看了她不成。”
郑辰同她早年积怨,却是这一句话,叫郑夫人皱了眉头,叫了杨惜惜来,问她原来住在何处,杨惜惜早就防着这个,立时答道:“是老爷给赁的房子,住在丁香弄。”
郑夫人见她答得出,又问丫头问邻居,杨婆子嘴碎,见着女儿还能说甚,不过是东家长西家短,
杨惜惜张冠李戴,却也说了个囫囵,身边跟的什么丫头,院里看门的婆子是谁,郑夫人听过便点了头,哪知道却成了那孩子的催命符。
杨惜惜抱了孩子往竹桃儿房里去也不是一回二回了,竹桃儿那儿总能得着明潼赏的菜,今儿便是一盏川贝梨子水,川贝本就有些苦,杨惜惜抱了孩子,知道孩子才刚吃了奶的,颠一下就要吐,抱在手里摇晃两下。
小人儿喉咙浅,口里吐出奶来,又难受得哭,竹桃儿怕孩子冻着,拿了大毛巾替他擦拭,杨惜惜把那一指甲盖的耗子药挑到碗里,自家抹了衣裳:“他总是哭,嗓子都哑了,给他吃点梨水。”
小娃儿哪里尝过梨水味,闻着是香甜的,吃到嘴里却有些苦,本来就在吐的,杨惜惜给他灌了半盅儿,又吐出一半来,还是竹桃儿看不过眼:“哪能这样喂孩子,我来抱着罢。”
手才伸出去,孩子竟抽抽起来,嘴里吐的也不知是奶还是白沫,杨惜惜眼见着事成,从椅子上软倒下来,口里却喊:“你害死我儿子!”
竹桃儿一时懵住了,杨惜惜又哭又喊,丫头婆子乱作一团,把郑夫人也惊扰过来,赶紧喊了大夫来诊治,又把明潼叫过来,指了她大骂毒妇:“你这是要断了我郑家的根!”
喊打喊杀的要报官,明潼把眼儿扫过顺势昏过去的杨惜惜,冷笑一声:“别干站着不动,老太太要报官,你们没听见?”
她这句出了口,反倒无人敢动了,连郑夫人都看着她,双手直抖:“你别依仗着姐姐是皇后,就干这等丧了天良的事,拿我的衣冠来,我要去告御状!”
明潼伸手掸了掸衣裳:“给老太太备车,再不赶紧,宫门可就关了。”
第417章 佛手
她这样有持无恐,郑夫人这口气上去了下不来,她自觉有理,叫明潼这一激,当即喊着人要走,果真就要进宫去告御状,原本昏在地上的杨惜惜听得一清二楚,心口跳的这会儿倒慌起来,这可不得把天捅个窟窿出来。
她想醒又醒不得,还是郑夫人身边的婆子把郑夫人拉住了:“老太太消消气,大夫且还没诊治,是小儿犯病也不定呢。”
郑夫人听得这句,回过神来,听见杨惜惜喊叫说害死了孩子,却只看见那娃儿口里吐沫,手脚还在动,怎么能说是死了,万一是发了羊癫,告上去,郑家可不是成了笑话。
她把没出口的话咽了进去,一屋子人都站着,只明潼坐着不同,竹桃儿叫杨惜惜扇了两个耳括,正蓬头散发的跪在地上。
郑夫人扶了额头又要装晕,明潼却先道:“把这屋子封了,这两个先看押起来。”连着竹桃儿也没放过去。
郑夫人这下装不了晕了,她瞪了眼儿看着明潼,明潼冲她笑一回:“是病是症,得太医看了才算,太医来了,宫里总怨不过,要是癫症也还罢了,养他一辈子就是,若是旁的……”
她打定了主意要审,郑夫人心下先自怯了,倒信了是这孩子有癫症,这样小就发作起来,往后可活不长。
她既信了,便厌起杨惜惜来,心里骂一回没见识,自个儿生的孩子带着病,非惹出这样的事来,总得有个台阶可下,又不愿意在明潼跟前服软,也跟着冷笑道:“等确实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既然如此,我看就把佛堂空出来,让两位姨娘先在那儿歇着。”明潼看了竹桃儿一眼,扶了小篆的手出去,竹桃儿同郑夫人想的一样,她自家作娘,再想不到有人能害了亲生子,那便只能是发了癫症,只太医诊治出来,事儿就算了了。
她站起来拢一拢叫杨惜惜扯散的头发,还对着郑夫人一福身:“老太太受惊了。”她身边也有丫头侍候着,此时过来扶了她往小佛堂去。
迈了门就捏一捏她的手:“姨娘宽宽心,小篆姐姐说了,只不胡乱攀扯,事儿就能说得明白。”竹桃儿跟了明潼这许多年,知道她的性子,咬咬唇儿:“总不至于罢。”屋里头只有她跟杨惜惜两个人,明潼这话的意思就是杨惜惜弄鬼,虎毒尚且不食子,想着便拍一拍丫环的手:“定是癫症,你去传个话,说我安心等着,不会给太太添麻烦的。”
她还由着丫环扶进去,杨惜惜却没这样高运,明潼的人不管她,郑夫人又恼她生了个病秧子出来,怪道这孩子能吃能睡能长肉,原是得了癫症了,啐得一声晦气,甩了袖子就走,还是两个婆子把她抬到佛堂去的。
既是看管,里头便只有她跟竹桃儿两个人,竹桃儿看她晕过去了,指派婆子把她搁到罗汉床上,小佛堂是郑夫人拜佛的地方,除了念经,还设了静室休憩,丫头烧了茶来,上了四样点心,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竹桃儿久等她不醒转,伸手去拍她,到得此时还怜她有份慈母心,换作自家孩儿也是一样心痛,哪知道杨惜惜一睁眼儿就捉了她的手:“孩子呢!”
便是这时候,佛堂门上落了锁,竹桃儿一惊,先时看管外头还有丫环听差,婆子烧茶不说,吃的点心也是好的,还拿了妆奁来给她梳头,这会儿怎么落了锁,她心上一惊,还不曾回过神来,就叫杨惜惜劈头打在脸上。
既锁起来,那便不是癫症了,竹桃儿心里一抖,反手挡住杨惜惜的掌掴,先时怜她那点心全变作惊愕,外面丫头叩了三声门,竹桃儿甩开杨惜惜,到得门边听见丫头道:“二少爷是叫喂了耗子药,老夫人着人报官了。”
郑夫人自把这事儿算在明潼身上,孩子是杨惜惜的,又是她后半辈子的仪仗,把他看作眼睛珠子一般,必是明潼看见郑衍复又宠爱了她,赞她贤良,这才下了这个狠手。
没等着丫头再说一句,郑夫人便带了人来,喝斥着叫人开门,拿了竹桃儿,先开发一顿板子,外面扯皮,里头听的清楚,那人直说钥匙在太太那儿,下毒害了哥儿可不是小事,等事儿报到上去,凭是报到提刑按察司还是锦衣卫,总归得有人来管,到时候再把这两个挪交官差。
郑夫人也不要脸面了,正好扯开了给人看看,这哪里是儿媳妇,这是娶进来的丧门星,专为着来败坏郑家的,明潼那里不拿钥匙出来,她又不敢拆了佛堂的门,里头供奉的菩萨,每日里上得清香,这会儿要把门拆了,折了福寿却不妙。
竹桃儿听见外头不闹了,也不再往净室里去,只往佛堂边上摆的椅子上坐,冷冷看了杨惜惜,明潼怎么看待了郑衍的,她心里再明白不过,怎么还会为着一点宠爱就下手杀人,可她也猜不透杨惜惜竟能下手毒杀亲子。
杨惜惜却松了口气儿,佛堂里一时静寂无声,隔得会儿她才回过神来,伏在床上嘤嘤哭个不住,哭得久了,口中又渴,她心中放下一块大石,倒了茶饮下一杯,咕咚咚直往喉咙里倒。
竹桃儿看在眼里越发齿冷,这一手可不是把她跟太太都料理了,可杨惜惜哪里知道郑衍吃了这些年的避子药,纵停了药,也难有子息了。
竹桃儿立起来,杨惜惜垂帘儿遮着只当别个看不见,眼见着竹桃儿往这边走过来,伸头冲外头一望,竹桃儿跪在菩萨面前,嘴唇嚅动,只依稀听得几个字,再不知她说了些甚。
杨惜惜住在佛堂之中犯下错事,早不信这些个,可竹桃儿越是不起身,她心里倒渐渐慌起来,嘴里的点心就是咽不下去,强声道:“做下这事来,还求着菩萨开眼不成?”
竹桃儿半个字也不回她,由得她骂,阖了眼儿念上一道经书,这才直起身来:“我替二少爷念一段往生咒,青天有眼,总能判了是非,下了地狱油锅里煎心,刑台上抽肠,谁做下的谁怕。”
案头上供着佛手福果,点了檀香,郑夫人供得这个菩萨还是祖上传下来的,自有郑侯起就有这座小佛堂,塑得半人高,贴了金身,长眉慈目,披着璎珞,垂目下看。
杨惜惜打了抖,她肚里翻了许多话要说,竹桃儿又道:“若在菩萨跟前说了假话,受夜夜拔舌之苦。”
杨惜惜原是想着竹桃儿能慌张起来,她再哄得竹桃儿把明潼咬出来,可眼见得她说这些,心里头发毛,:“不是你,便是太太,那梨水儿是太太赏了的,既要害死你又要害死我,她一个后院里头独大。”
竹桃儿默不则声,杨惜惜干脆哭着往她身边去:“是我怨了你,可这事儿却是真的,不是你便是太太,我的哥儿死了,等我替他讨个清白,便随了他去又如何。”
竹桃儿睇了她一眼:“菩萨跟前不说假话,是与不是,也不是我们俩说了算的,既要告官,便得断个是非曲直出来。”杨惜惜越是作态,竹桃儿越不信她,在蒲团上跪正了,口里依旧念经,确是一段往生咒。
明潼自在正院里歇息,旁的不怕,就怕慧哥儿听见,夜里守着他睡,天亮了就把他送回了颜家,头一天已经去请了明沅陪纪氏,这会儿又把孩子送了去,明沅前脚才到,后脚慧哥儿也来了。
纪氏先还欢喜,跟着又问:“这是怎么的,不年不节,一大早就来了?”
慧哥儿垂了头,纪氏只当是郑衍闹了起来,也不再提,拍了拍他道:“去找你八姨玩儿。”她正有事要跟明沅说,拉了她道:“陈阁老家的孙子,我着人打听了,是个肯学上进的,你觉着如何。”
明沅托了纪舜英去打听,他未在金陵读过书,真不知道此人如何,托了同年打听了,回来说人很方正,陈阁老家教甚严,家里的孩子不论三伏三九天不亮就要起来练字磨性。
外头传的不过这些,再往细了,也问不出来,纪舜英还笑得一声:“真要问人品,可不是来问我,得去问问广泽,看他可见过陈阁老的孙子。”
郑衍眠花宿柳的名声金陵城里何人不知,问过他才知道陈阁老的孙子在女色上如何,明沅也知道他说笑,却依旧问了明潼一句,都不必去问郑衍,只问他身这跟着的长随小厮,他们才是带眼睛看人的,郑衍那双眼睛全盯在花娘身上。
打听得没有,这才放心,明沅原想提一句,让这两个远远见一回,可这当口也说不出来,纪氏说完了明漪,又说起沣哥儿来:“他的事儿虽不急,也得看起来,原来一科就能出来,非得再等三年,官哥儿罢了,沣哥儿却不能拖,没个进士出身,也说不着好的。”
明沅却不想弟弟这么早就成亲,对着沣哥儿常拿纪舜英作例子,他就是二十岁上娶的亲,沣哥儿肯听,在纪氏跟前常说不急,倒是纪氏急起来:“便不急着娶,也该定下来,等你急了,好的早就挑空了。”
官哥儿同他年岁仿佛,一时要说两门亲,纪氏怎么不头疼,同明沅说得会子话,就把慧哥儿叫了来用饭,她只当是郑家又在闹,心里怜惜慧哥儿,抱了他到膝头,要了一桌子菜,里头有一道绣球鲈鱼:“这是你六姨爱吃的,偏巧你也爱。”
慧哥儿消了食又要午觉,明沅跟着明漪回屋,还在想着明潼怎么不传信来,明漪却咬了唇儿:“姐姐,我有桩事瞒了你。”
第418章 合和汤
明漪还未开口先红了眼圈,她就住在纪氏屋的后罩房里,拉了明沅睡午觉,姐妹两个挨着头躺了,明沅自为了郑家告官发愁,明漪却是好容易开了这个口,挽住明沅的胳膊,把脸儿埋住:“我替太太跟三姐姐办了件事。”
说是替纪氏办的,一大半儿也是为着自个,明漪一直瞒着,开了这个口便收不住了,身边无人替她拿主意,她又急又怕,虽咬牙办了,到底是害怕的。
明沅平躺着,听见她说话翻了个身,手拍了她的背:“办了甚事?就哭成这样子?”不说纪氏,就是明潼,长到这么大,也从来没有吩咐她跟明湘明洛办事。
明漪还觉得委屈,原来淡下去了,当着姐姐的面又鼻酸起来,泪珠儿一颗颗落下来,湿了明沅的衣衫,明沅抚了她好一会儿,她这才捂了脸,嗡声嗡气的把事儿说了。
明沅听见她竟有这个胆子跟纪氏一道作局,半晌才叹了口气,摸了一把乌溜溜的头发,轻拍拍她,委屈自然是委屈的,可要是不办,难道真等着嫁过去当填房不成。
事儿都过去,明漪说出来是为着心里好受些,她自小受的教养,偏做了这样悖规矩的事,埋在心里怎么好受,越过去的久,想起来越觉得耻辱,连着见郑衍时穿的那几套衣裳也不肯再穿。
纪氏不仅补了衣裳还补了首饰,隐隐约约听说要给她说亲事,心里头再羞,也竖起耳朵听着,喜姑姑还漏了两句给她,说是再过些日子,东寺里的腊梅花开了,便带着她去烧香赏梅。
纪氏没想着瞒她,得她自家看得合眼了,再把亲事定下来,明沅连连宽慰她,却知这事儿绝不是这样简单,拿明漪作饵勾住郑衍,总得叫他拿出什么来,明漪只知道让他签了契,契约上写的什么却不详细,略略一想也知道怕是为着慧哥儿。
听明漪说都在那时咳了血,明潼怕是当自个儿撑不过来,这才定下这计策,她叹得口气,想着慧哥儿懂事的模样,拍拍明漪:“过去了便罢了,除了我跟姨娘,你再不许跟别人提,便是将来嫁了人,待你再好,也不能提。”
明漪似懂非懂,点头应了,又趴到明沅耳边:“三姐姐那儿,可是有事?”她是从慧哥儿嘴里问出来的,几个姨母里头,他跟明漪最亲近,告诉她家里在吵架,只得这一句,旁的再不肯说。
连着纪氏跟前他也一字不提,小小的人儿,倒明白得很,明沅心里记挂着的明潼,叮嘱明漪:“你也大了,这些事也该知道,三姐夫那个妾生的孩子怕是不好,郑家赖上了三姐姐,说要报官,我放心不下,得去郑家看一眼,太太身上不好,若有消息,你拦着些。”
明漪立时把那点委屈抛到脑后:“那怎么好?姐姐快去看看,家里有我,总能支应的。”劝了明沅早些去,叫她有了消息赶紧传过来。
郑家正闹得不可开交,郑夫人把郑衍从行院里挖出来,小厮把他架回家时,他嘴里还说着醉话,郑夫人又急又气,便是要告官,也得他来首告。
郑衍身上一件玉色袍子翻了金陵春醉,一片片开得似桃花色,眼睛下面浮着一圈青灰,大了舌头:“这又怎的,我同那几个宴还没散呢。”
那几个就是投了郑衍所好的傍友,郑夫人气不打一处来,叫小厮给他灌了一壶苦茶,苦得郑衍翻肠把吃进去的酒菜全吐了出来,绿糊糊也不知是个甚,吐完了人才清醒些,眼睛才睁开来,就听说明潼指使了竹桃儿要害眕哥儿。
两个儿子郑衍都不疼爱,论起来还是小的这个他更喜欢些,慧哥儿已经知事了,郑衍对他少有话说,难得问一问功课,听见慧哥儿说起经书骑射来,便想起自家壮志未酬,还是这个奶娃儿好
些,成日里只知吃睡。
说到毒害,他立时酒醒了一半,郑夫人哭着扯他的袖子:“这么个白虎星在,还过什么日子,便是告到御前去,也是咱们有理,得亏得菩萨保佑,眕哥儿无事,可这事她再脱不得干系,今儿能害庶子,明儿就能害死你我,咱们这些家业还不全落到她手里了。”
酒醉尚有三分醒,何况郑衍如今清醒着,还谈甚个家业,早就全攥在她手里了,真要害他,莫不是因着他这一向对杨惜惜颇多宠爱的缘故。
郑衍还记得明潼也曾跟他发过脾气,扯了杨惜惜做的手帕在地下乱踩,那时不过为着一方手帕,这会儿她还生了儿子,心里怨恨也是有的。
这念头一起,心里竟觉得受用起来,看着不把他当回事,心里到底还是有他的,这番告上去,再由他出面把事给平下来,郑家还肯要她,她可不得感恩戴德,便为着脸面,也不敢闹出去。
郑衍还在思量,郑夫人却忍不得了,她只想着赶紧把这儿媳妇给休了,便因着她是颜家人发落不
得,也总能合离,当着人厉声道:“万幸是哥儿没事,若有事,叫她赔命。”
这话便是底下的丫头婆子也还不信,闹成这样子,家里还不是太太掌权,连佛堂的钥匙还没要回来,郑夫人也不过嘴里放些狠话,头一个软下来便是她。
小孩儿肠子浅,杨惜惜喂下去的药本就不多,他又吐出一半来,解毒的汤药一灌,这会儿吐干净了,吃了奶又睡过去了。
郑衍看着孩子无事,越发不想闹大,可样子总得作,在明潼跟前又是拍桌又是骂人,仗了一身酒气,还想上前打她,扬了手半晌没落下来,叫明沅给喝住了。
她急赶着过来,外头也无人拦她,一径儿走到明潼卧房,还没进门就先听见郑衍出口成章,眼见得他挥手上去了,急声喝道:“住手!”
便她不喊,郑衍也打不成明潼,明沅迈进门去:“竟不知还有不审案先定罪的,郑侯爷好大气派,竟不知道甚时候升了官儿,升到刑狱司去了。”
这下戳着郑衍痛脚,他这官职还是圣人赏的,若不是看了明潼的颜面,除了侯爷这个头衔,也剩不下什么来。
郑夫人的心腹早就不忿好差事全叫明潼的人得了去,跟着撩火,直说的郑夫人头上冒烟,听说郑衍动了手,反叫明沅抢白,又喜儿子有了决断,又气颜家欺人太甚,穿了大衣裳就要进宫:“反了天了,她是哪个排位上的人,跑到郑家来撒野。”
郑衍走这一遭就是要看明潼慌张害怕的,可她还是那付冷冰冰的模样,掀开茶盖儿撇一撇浮沫,郑衍还等着她放低身段求人,可他骂了许久,她纹丝不动,听见郑夫人果然进宫去了,笑了一声:“侯爷不去?”
郑衍确是要去的,他心里想的却是明潼去御前哭求,他再替她求情,妻子安份顺从了,再把杨惜惜提起来,两边他都离不得。叫明潼讥笑这一句,反身出去:“这回不休了你,我也不姓郑。”
明沅等他走了,这才过去,明潼却不看她,指了丫头:“着人去三司告官。”便是告官也不一案两告,非大案也动不得三司,这分明就是嚷嚷开去,宣扬的满金陵城皆知了。
正是瞌睡遇上了枕头,还想着怎么把这事儿爆出来,用在最该用的地方,杨惜惜偏偏自个儿送上了门。
明沅一听这话就知道明潼不想善了,这是打定了主意要跟郑家撕撸开来:“三姐姐想明白了?”
合离可不是一件易事,明潼才过了二十三岁,颜家已然出了一个游历四方画画的颜明芃,再有一个合离回家的,明潼不惧人言,纪氏心里怎么会不难受。
明潼冲她一笑,再没有过的舒心:“想明白了。”干耗着还是白活一世,哪知道明沅却皱了眉头,神色犹疑,明潼冲她挑挑眉毛:“有话便说,我最厌那些当讲不当讲的屁话。”
明沅吸一口气儿:“三姐姐可想过,上头允不允?”明蓁写的女德书,方才刊印成册,发放天下为楷模,女儿闺中读书,少不了这一本,一个且还罢了,这另一个又怎么说。
郑夫人是穿了一品命妇的妆扮去的,进了宫只说求见皇帝,连皇后都绕了过去,明蓁听见消息皱
了眉头,圣人同她就在一处,下了早朝用完饭,好容易休息一会,挥手叫请,郑夫人竟真个直闯御前,把事说了。
一面说一面痛哭:“我郑家自立朝来一向耿耿忠心,为着江山立下汗马功劳,如今娶了这个儿媳妇,竟要断我郑家的根……”
汪太监咳嗽得一声,郑夫人这才抬头,见着明蓁也坐在一处,她倒越发哭诉起来,也晓得不提颜家,只说明潼。
她一番哭诉未完,外头传话的太监进来,汪太监听了一耳朵,赶紧报给圣人,圣人也不看郑夫人,半带了笑意,拉了明蓁的手:“你妹妹,告状告到三司去了。”
明蓁朝阳五凤簪上明珠一晃,涂了丹蒄的手握住了丈夫的:“三妹妹年轻气盛,这事儿调停便罢了,惹出口舌来,总归面上不好看。”
这意思便是把事儿压下去,圣人拍拍明蓁的手,不等他开口,郑夫人先抢声道:“还请圣人作主。”
明蓁细细拧了眉头,实不愿把事闹大:“明潼虽是气性大些,可我自个儿的妹妹,我自家知道,她万不会起这样的歹念,是非曲直自有论断,当堂便哭,成何体统。”便是轻声细语,也自带一股威严。
这样谋害人命的大事,几句话就要了帐,郑夫人怎么能肯,她不肯,也有人不肯,传话的小太监又进来一回,这回却是明潼来了。
明蓁听见回报,长眉一拧,还想劝她几句,明潼进门跪倒在地:“婆母夫君疑我至此,还请圣裁,还我清白公道。”
堂上默得片刻,明蓁起身,衣裙纱纱作响,小太监扶了明潼起身,把她请到内室,明蓁看了她:“家里不干净,肃清了便罢,当真合离不成?等会儿请了人来,再饮一碗合和汤,便罢了。”成婚的时候饮一碗,如今再饮一碗。
竟让明沅说着了,明潼心头叹息,抬头望她,明黄衣裙衬得一派雍容闲雅,同她上辈子最后见的那回,才像是同一个人,明潼徐徐吐出口浊气来:“大姐姐开恩,非离了不可。”
第419章 鸳鸯肉
明蓁看着下拜的明潼眉头一拧,朱衣在她身后垫了个软枕,她身子往后靠,伸手扶一扶脑后簪的金嵌玉救世观音宝簪,明蓁松了眉心,见她长拜不起,略抬抬手。
卧雪赶紧上前扶了明潼起来,宫人设了座,扶她坐下,明蓁才又开口,话未说先叹一口气:“你才多大年纪,当真闹得合离了,往后怎么办?”
明潼心头微微一动,没来由的想到了吴盟,跟着又咬紧牙关,压下心里那点绮思,知道这番不表明心迹再离不成,指甲嵌进掌心,抬了脸望向明蓁,微微一笑:“半辈子没活明白,好容易明白了,再不能在烂泥潭里陷着,往后该怎么办怎么办。”
明蓁却只轻轻笑了一声:“气话,你说该怎么办?你娘就看着你年轻独居不成?往后少说也有三四十年的光阴呢。”
前头已经嫁了一个一品了,合离也能再嫁,再嫁又还能挑些甚样的,难道要嫁人作填房不成?年轻的门第太低,年老的又实不匹配,不论嫁谁都是一样叫人耻笑。
明潼心知明蓁是想劝合的,把牙一咬:“只要合离,绝不再嫁,我知道姐姐难办,家里名声亦不好听,只我守住了,这事儿总会淡下去。”
能说一年,还能说上十年二十年不成,只明蓁这后位牢牢坐住了,此时她担心的就都不会发生,圣人二子一女皆她所出,后宫之中连个嫔妃都无,年年上奏章要纳后宫,年年都叫压了下去,要嚼舌头早就嚼了,哪用着等到妹妹合离才来说颜家的闲话。
明潼叫她看破心事,一家子统共几个女孩,一个不嫁游历,见的这些个命妇只作皇后没这个妹妹,平素半句也不提及,再出一个合离的,还是跟文定侯家合离,外头又要编出多少故事来。
文定侯的故事书肆勾栏里常年在说,再出这么桩新闻,凭白给人添了笑料,妻妾相争,自请合离,便不是高门大户的事,也能传的沸沸扬扬,何况还是郑家的事,那些个说书唱曲的,说唱了这些年的旧事,知道这个焉有不说之理。
“若是安安分分,也没甚不能过的,可姐姐也看见了,那一家子拿我当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后快,难道就是给颜家脸面了?”明潼对着明蓁,话音软了下来,背却挺得直直的。
明蓁看过去,倒似还在闺中,闺中女儿哪一个不是垂了肩缩了身,斜签着身子坐,只有她,自来坐的方正挺括,教规矩的宫嬷嬷那时候便赞她规矩好,却又含含混混说得一句,该是出了嫁的主母才这般气派。
明蓁自家柔软了,看着明潼便觉得她过份刚强,过刚易折,怪道前头说病得快要不好,她心里犹
豫不定,眼看着她是不听劝了,难道还真大张旗鼓的彻查审案不成。
两个话说一半,外面汪太监进来,对着明蓁行礼:“娘娘,圣人着锦衣卫查明此事,还文定侯夫人一个清白。”
明蓁怔了一怔,再没想到丈夫会不过问便把事定下,可既定下了,她也不能更改,看了明潼一眼:“既然这样,也如你所愿了。”
既然要审,那便得刨根问底的查个明白,到时候不僵也僵了,纵想着退一步讲和,也不能够了,颜家如今换了颜顺章作族长,他一向最厌此事,清白名声看在眼中要紧不过,且不知道要怎么闹呢。
明蓁阖了眼儿,伸手搭在引枕上,檀心上前替她揉额角,这是圣人开恩抬手,他说是彻查,底下人怎么会不看着皇帝的面子,这事儿便真是明潼作下的,也能抹得干干净净,更不必说她还是冤枉的。
“答应姐姐的事,我必定办到的。”明潼立起来又是一拜。
明蓁缓缓出一口气:“总是福气,你可得惜福。”说着让朱衣送她出去,事都要办了,就要办的漂亮,也打算瞒了丈夫,就让汪太监去办,把话透出去,叫下面好好当差。
她歪在榻上,脑后簪子硌人,干脆取下来,白玉观音雕得慈眉善目,金丝嵌在玉里似放万道光明,腕子叫丈夫一把握住了,明蓁睇得他一眼:“你可真是,这却不是为难了我。”
圣人扶了妻子坐起来,一手搂住她的肩:“哪个敢叫你为难,郑家敢闹才是没把你放在眼里。”两世为人,拼的就是个好些的结局,更何况这里头还有个情根深种的吴盟。
圣人看着妻子的模样,想到上辈子把这个废太子嫔发还回家,原来也是打过主意叫她嫁,隐姓埋名送得远远的,嫁个殷实人家也能得活,却没这么安排。
他握了明蓁的手,细细摩挲她的指结,她心里不是不难过,可当时这样艰难,连着这些能省俱都省了,更何况他还欠了吴盟一条命。
明蓁伸手反握住他:“也不必拿她的婚事出气,我看能善了就善了,莫要再扯上郑家人了。”这事里头,明蓁只信明潼一个是干净的,余下那些便不是一人作恶为之,也是相互勾联,或者根本没有勾结,不过为了心里一点恶,把该看见的当作没看见。
至于相信妹妹,那是不信也得信,必然相信,而明潼也必然是清白的,半个点墨点儿都不能溅到她身上去。
圣人抚她的背:“再不必你来操心这些,平安脉请了没有?进了秋了,眼看着要落雪珠子,这屋里怎么还不烧地龙?”算一算年纪,晗哥儿就是这时候开始病的,太医报上来说太子身上不好,他就怕她掏空了身子。
皇上派下来的差事,锦衣卫哪有办的不精心的,何况这局满是破绽,既不能动明潼,便先从两个妾身上挖,查了没一天,就把杨婆子给挖了出来。
杨婆子知道郑家竟告了官,心里狠骂几声蠢货,收拾了东西就要跑路,这事儿传得满城风雨,她拿头巾包了脸儿,坐的车才刚走到城门边,就叫人拦了下来,拉回了大牢。
杨婆子是真慌了,她也知道这事儿推不到明潼身上去,女儿进了这地方,不死也得脱层皮,除了抵死不认,再无它法。
男人有男人刑,女人有女人的,她这个年纪哪还挨得过去,看着还是全和人,坏了什么,自家心里明白,这主意是杨婆子出现,她哀天嚎地,还只喊怨,又说女儿是冤枉的,又说明潼是怕分薄了财产,疼极了昏死过去,一包耗子药扔到她跟前,里头还拌了白糖。
明潼把手里这张郑衍签的契交上去,写得明明白白,往后不论如何,这些东西都是归了慧哥儿的,郑家只这点产业,她还怕什么,便没这张契,只她一天是侯爷夫人,下面哪一个也别想动了她。
风言风语传到纪氏耳里,明漪也不敢再瞒着,纪氏问明原由拍了桌子,腕上戴的翡翠镯子磕在桌角摔成三截,见她要发怒,明漪赶紧把明沅请了过来,明沅只当纪氏不知如何气愤伤心,哪知道她气愤过后竟阖了眼儿:“合离,便合离罢。”
卸了钗环往颜家大伯跟前去哭求,家里不撑腰,合离回来又去哪儿,只说女儿已经这样贤良,院里一个个的进人,外头又帮衬着生意,郑家竟不念半点好,反要把这脏水栽在颜家身上。
梅氏承了纪氏这许多年的情,纪氏求了大伯,又去求她,便是袁氏也不敢嚼舌头,梅氏知道的比袁氏还更晚些,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好容易回过神来,拍捶了桌子:“糊涂啊,便有甚事不能忍,也总隔着一道墙,还有个甚事非得闹成这样不可。”
明蓁写的那本女德书,她才寄给了明芃,这些年里,还是头一回写信给明芃,除开寄给明芃,还往娘家寄了一箱子,派发天下,为女子表率楷模,家里不支撑她也还罢了,竟闹出这么一桩事来。
纪氏在她跟前放低了身段:“各人儿女各人疼,我只这一个女儿,她日子难过,我也不好受,嫂嫂只当是可怜我,只等着圣裁罢了。”这便是让她别往明蓁跟前去,好容易圣人肯理这事,天底
下顶厉害的枕头风,可不能吹起来。
“我还当你是个明白的,竟这样糊涂,非得闹得合离不成?她回家来,往后怎办?”可明潼到底是回来了,不独她人回来了,还把慧哥儿也带回来了,梅氏一口气都没提上来,纪氏已经把人安排进了小香洲。
隔得一世重回此处,在这儿葬送的,也在这儿重活一回,窗外芭蕉早就叫明沅改种了桂树,此时还有些晚桂开化,细密密藏在叶间,幽幽一点香,风一吹就香了满室。
这里的正堂一直给她留着,开阔处三面临水,全玻璃的窗子,天好的时候太阳晒进来,叫窗棱隔成一块一块,慧哥儿欢喜的在里头跳格子,又做了皮影,自娱自乐。
杨惜惜到底没能撑住,杨婆子哀声痛叫,锦衣卫就叫她隔墙听着,心惊肉跳,知道说了就是个死字,却还恨郑夫人害了她,等到锦衣卫把那送柴的小子寻到她跟前,她才一下子软倒了。
金陵城里无人不知,郑家那个二儿子,竟是妾跟人私通生下来的,还上了族谱,那个妾怕东窗事发,下毒陷害,郑家人竟当了真,反污正室妒忌毒害庶子。
这一场大戏到年尾也没停,直到圣人裁定了合离,郑夫人知道真相当天夜里便气的晕了过去,她这一回晕过去,却再不曾醒过来。
闹成这样,郑衍才去御前求情,他怎么也不肯信是杨惜惜下毒,一条条明证摆在眼前还是个睁眼瞎子,到见了那个送柴的小子,气急之下,竟吐出一口血来。
郑夫人死了,郑衍病了,明潼请求把儿子带在身边照顾,慧哥儿是姓郑的,原不能留在身边,这会儿却一个死一个病,顾及不到他,明蓁便让她先带在身边,等往后再说。
明潼也没安然住在小香洲里,她手上有钱有房有生意,住在城中多有不便,干脆到乡间宅中度日,元月这一日落下一场大雪来,明潼抱了慧哥儿去看雪地中的红梅花,凝霜带雪,却红得夺人心魄。
小篆盛了甜汤来,热乎乎冒着白烟,慧哥儿挨着母亲:“雪下得这样大呀。”明潼低头摸摸他的脑袋,雪里传来车辙马鸣声,却是纪氏带了明沅几个过来庄子上看她们,慧哥儿眯眼一笑,裹着大毛衣裳跑出去,像雪地上扑腾的灰兔子。
纪氏带了许多年货来,官哥儿把慧哥儿扛在肩上,明漪靠了明沅的肩,说着东寺里见着的那个人,纪氏望了女儿便笑,伸手拉她一把:“有人,给你送婚书来了。”
第420章 拜寿
明沅伸手捏了捏妹妹的脸颊:“那人生得如何?”问的是陈阁老的孙子,她也问了纪舜英,纪舜英却大皱眉头,直说须眉何以相貌论优劣,问了半日也没问出个长短圆扁来,这会儿问了妹妹,明漪面上一红。
“那便是生的好了?”明沅的胳膊叫明漪把着直摇,一面摇晃一面还嗔她:“姐姐可真是,男儿郎要长得俊美有甚用处。”
明漪经过郑衍的事,便再瞧不上貌相好的,就怕外面绣花枕,里头一包草,听说陈家那位三少爷生得斯文还怕他太女气,等见着了,心里吊着的石头落了一半,脸盘是白净的,却生了两道剑眉,相貌喜欢上一半儿,旁的还更让她喜欢。
她跟明沅咬耳朵,说是使了小沙弥把茶翻倒在他身上,他竟也不生气,寺庙外头总有些讨粥讨米的,他还舍了米面出去,明沅听了拧拧她的鼻子:“你这滑头,使这些伎俩,太太不知道?”
“太太知道呢,我可没胆子去使小沙弥。”她打了这个主意,说要试一试为人如何,纪氏拍拍她的手:“见贫者多怜悯,这人便好了一半了。”
明漪一面说一面笑出了声儿,把头挨在姐姐肩上,磨得她两下:“太太说了,等姨娘回来,就把事儿给定了。”
陈家必也是满意她的,明漪面上这团红晕怎么也散不去,比雪里红梅还更添娇意,说完了自个儿又说明潼:“姐姐听说了没有,那个指挥使都往家里来好几回了。”
新任的锦衣卫指挥使请了官媒人往颜家去提亲,陈家还当他是要求娶明漪的,急着让官媒人上门,陈阁老夫人还特意请了纪氏过门饮茶,当天就说要换庚贴,纪氏啼笑皆非,又不好说另有其人,只得含混应承,这位吴大人却是来求娶明潼的。
才刚过了年,郑家的事且还没消散下去,明潼合离了,光是嫁妆抬回来这一路就惹了多少人去看,梅氏为着这个,特意到纪氏房里劝一回,明漪就在后头听着,告诉明沅说纪氏少有这样冷冰冰说话时候。
“太太生了好大的气,我也生气,大伯娘怎么不替三姐姐想想,这样的脏水浇在身上,又受这种委屈,怎么再过日子,就该这么回来,咱们又没错,作甚倒要悄没声的,我看太太,恨不得打锣。”明漪一双玉手自暖筒里伸出来,折了一枝红梅,拿指尖去碰花蕊上结的冰霜。
明沅搓搓她的手:“仔细冻伤了。”侧脸去看站在不远处的纪氏跟明潼,笑问:“那个人来了几回了?”
新上任的都指挥使求娶颜家合离回家的女儿,是郑家之后又一桩新闻,郑夫人叫气死了,丧事却无人能支应,还是竹桃儿接过手去,又要照看生病的郑衍又要把郑夫的丧事办的漂亮,府里无人能管,明潼走的时候甩了手,她接过去,倒办了个囫囵。
杨婆子熬不过刑早就死在狱中,杨惜惜定的秋后问斩,毒害亲子,嫁祸主母,凭这两条,便是大赦,也赦不了她。
那个跟她通奸的担柴人,去服苦役,郑家养活的那个眕哥儿,倒无人管了,也不是无管,明潼不干自事不开口,郑衍倒是说要摔死,不摔死那就溺死,总归活不成,还是竹桃儿,抱了他叹一声:“先把他放到庄头上养着,往后侯爷身上好了,再说罢。”
送到乡下,活了一命,可能活多久,只看郑衍甚时候想起来,律法无罪,可这个孩子便是耻辱,郑衍哪里肯饶了他呢?
吴盟除了往颜家求亲,还到庄上来,远远看着明潼带慧哥儿出来,凿了冰面露出窟窿来冰钓,堆得一排雪人守门,连慧哥儿都知道,他的先生想娶他亲娘。
明沅侧身看过去,明潼正蹙了眉头,纪氏面上殷切,她却摇了摇头:“母亲不必说了,我答应了的,不会再嫁了。”
纪氏一怔,女儿青春正好,这么守着不嫁,跟守活寡有甚个分别,拉了她的手劝她:“你这样且不是在剜我的心,这一个模样人品再挑不出差错来,虽则,虽则伤了腿,可骑着马也瞧不出来,他既开了口想娶你,上头必是应了的。”
纪氏疑心吴盟就是往明潼枕边放绢人的那个,却不能挑明了说,明潼说到答应了,她还想着怕是答应了前头那个,说不得那人竟是结过亲的,她扭了脸去,眼圈一红:“你要不想嫁,就不嫁,往后这许多姐妹兄弟,又还有慧哥儿在,要想出去,就往穗州找你二姐姐去。”
明潼咬住下唇,这才没落下泪来:“娘放心罢,坏的都过去,好的自然就来了。”初嫁由父母,再嫁由自身,经了冬天颜连章就要回来了,知道是皇帝跟前的大红人想结亲,已然来了几封信,再想不到女儿还能有这一番造化,直让妻子劝了她,此时风光大嫁,才能真出一口恶气。
明潼既在坤宁宫里说了,便是真打算这么做的,吴盟天天骑了马来,她心里挂着他的腿,听说是跛了,他原来灵猫一样机变,坏了腿脚是遇上了甚事?
想问的,却不敢问,怕一问就更止不住心思,干脆闭了门,整个冬天都不再出去,围炉扔裘,教慧哥儿习字,等开了年就送他入宫伴读去。
二月里破冰时,宫里赐了东西下来,一只沉沉的紫檀木箱子,自明潼合离之后,既非侯爷夫人,连进宫请安都没了身份,更不必说赏赐了。
箱盖儿一大开,满屋子的珠光,几个长年跟了她的丫头捂了嘴儿差点叫出来,满满镶珠的凤冠,底下压着一层层的真红嫁衣,明潼立住了不动,丫头们先欢喜起来,小篆还捂了脸哭起来,一面哭又一面笑:“姑娘看看,这是……这是宫里头允了。”
不管是圣人答应了,还是明蓁答应了,能赏下嫁衣来,便是点了头,明潼伸手出去,半晌才摸到箱中的衣裳,缎子织金镶银,满绣的龙凤,一对儿绣鞋上头都绣了凤凰,凤凰的眼睛是拿红宝嵌上去的。
比她第一回穿的嫁衣,还更精致些,上辈子没能穿上红嫁衣,这辈子,倒得了两件,她喉咙口一声儿都发不出来,这时节也还是不哭,泪珠在眼眶里滚了一圈:“他人呢?”
吴盟日日都来,她不肯开门,他就在门外守着,天色是将晚了才来,暮色起时回城,这会儿算着该来了,可人却没来,不独这一天没来,后头一天也没来。
收着嫁衣本是大喜,哪知后来这几日该来的倒不来了,明潼等他一天,到得着嫁衣的第三天上,一早就穿了大衣裳,备车回了金陵城。
丫头只当她要回家去,却不是回东城,走到南大街过了彩虹桥,车子走走停停,明潼掀了帘子,一路辩认方向,不时叫车夫左转右行,到河边的清幽小巷边,她叫了一声停。
还是这样的雪天,地上结了霜,羊皮靴子踩下去也依旧滑得很,明潼数着门,到第三间小院的时候上前去叩门,轻轻敲得两声,就听见里头狗在叫。
门上没落锁,推开门地上一片积雪,狗窝挪到檐下,窗枝棱着,屋里透了风,吴盟就睡在床上。
明潼知道他腿受了伤,有药味也有酒味,若不是强撑着,不到真动不了了,他也还会去找她。
明潼坐在床沿,丫头去烧热水,几个对视一眼,也不问姑娘是怎么知道这地方的,明潼解下身上披的大毛斗蓬给他压在被子上:“宫里头,赐给我一件嫁衣。”
吴盟再没想到她会来,也没想到她还认得路,听见她说嫁衣,摸不准她是不是肯嫁,沉吟道:“你要是肯……”
“我甚个模样,你大约知道了,你这么焐着,就不怕冰?”明潼眼睛望着土壁,屋里除了一床一桌一个炭盆,甚都没有,那个炭盆,还是明潼上回来他找来的。
吴盟把手伸给她:“我天生体热,这个天,还得开着窗子睡。”摸了他的掌心,果然是滚烫的,明潼抿了唇儿竟笑了,叫一声小篆:“去请大夫,吴大人着了风寒。”
是伤后发热,大夫来了,他吃了煎药,明潼两手拢在斗蓬里,竟不觉得冷,等大夫走了,她这才开口:“我不住你这屋子。”
吴盟笑了,他腿上换了绷布,好的那条腿跺一跺砖地,伸手拿刀,抽出来往地下一撬,土砖叫撬松开,露出底下一片金光:“老婆本,我存着呢。”
去岁金陵城里最大的笑料就是郑侯爷以妾灭妻,偏偏这个妾还跟人私通,头上绿云罩顶,气得七窍生烟,这会儿还躲在家里充病。
今年金陵城里最热的新闻就是新上任的锦衣卫指挥使,要娶颜家合离回来女儿作正妻,帝后赐下嫁妆聘礼来,皇帝是男方长辈,皇后又是女家姐姐,这场婚事办的极是热闹。
桃花开鳜鱼肥,柳芽儿从黄转绿的时候,明潼披上嫁衣从颜家正门出来,进了吴府,她出门子的时候,几个兄弟一道,一个背过一道门,官哥儿送她上轿子,吹打着进了新宅院。
明潼三朝回门,正是纪氏大寿,这一回往热闹了办,东府里头搭起花山子,拿金丝绣得寿字挂在堂前,,喜字未去,大红的绸花也是现成的,堂上蒸得百来个寿桃儿,顶上染了红,摆上福禄喜三神,还有一对儿抱鱼的娃娃。
除了明洛,几个女儿齐齐回来给她拜寿,明潼又作一回新嫁娘,面上胭脂粉都不必搽,比才粉桃花还要艳,纪氏受了她一拜,眼圈才红,明沅便笑:“咱们可在后头等着呢,三姐姐慢性子,我可等不得。”
一对对给她磕了头,明洛也急三赶四的送了寿礼回来,指了两个小的替她磕头,明沅把这差事给了明漪:“你是老幺,便该你磕。”
明漪鼓了嘴儿佯装生气,到底磕了,陈家送得礼来,明漪面上飞红一片,吃寿面的时候悄悄问明潼:“三姐姐搽的甚样胭脂?告诉了我罢。”
明沅咳嗽一声,以袖掩面,似笑非笑:“嫁了人才能用的胭脂,你到秋日里桂花开的时候,就知道了。”
明漪还只不懂,再不肯信,纪氏看着满屋的儿女,如今不笑,眼角也爬上三两条细纹,可今儿这日子怎么能不笑,她看哪一个嘴巴都合不拢,明湘悄声告诉她,她肚里又怀上了。
她一手握了明潼一手握了明沅,几个女儿亲手做寿桃上了桌,不过小包子那样大,里头裹得满满馅料,纪氏咬了一口桃尖,满口香甜,一圈人围了她,看她吃了,齐声贺道:“太太多福多寿。”
421 早生贵子
明沅自生下汤圆,调养身子一年,回了家又遇上黄氏丧事,再守一年孝,到明湘都生下儿子来了,她才又摸出喜脉来。
守孝这一年里,纪舜英再没闲着,过了七七就知会过纪怀信,从纪家老宅里搬了出来,住到田庄上,在自家庄头上又建出个沣泽园来。
这个庄子还是纪老太太留给他的,可巧就在江宁,此地本就善田,可这庄子叫黄氏曾氏联手昩下,庄头自然也换上了黄氏的心腹,连着两个丰年,且不如纪老太太在时的出息多。
这庄子是明沅讨回来的,接手过来便立时跟着纪舜英去了蜀地,人也不曾换过,趁着守孝这一年,才慢慢把这庄子肃清。
有偷懒奸滑的,便把田地收回来,连着庄头一并换回原来纪老太太用的那家子,那家还当这许多年辛苦白费,有人作主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对明沅感恩戴德,倒把原来得着老太太的信,说此处归了大少爷的事瞒过不提。
心里发虚,越发殷勤,事儿也都办的圆,当了二十来年的庄头,庄上人家摸得清楚,何处农何处桑,自有一本帐。
纪舜英不必去衙门应酬,原在成都忙脚不沾地,连吃饭的空闲都无,闲下来浑身骨头都发痒,把这庄子的图绘制出来,养蚕处迁到鱼塘边,桑沙就用来养鱼,经得一春,果然肥壮,原来打个百来斤,今岁多了一半出来,越发钻到农书里头去了。
去岁种下的稻子,六月初熟就先叫庄稼人欢欣,到得九月后,竟又熟了些,虽不似六月里一大片的收成,却算是头一回二熟,纪舜英把这二熟的稻谷作了稻种,到得第二年把初熟稻跟二熟稻一起种下去,只等着今岁会不会再熟。
汤圆越长大,越是难缠,自住到乡间,就恨不得每天跟着父亲下地,女孩儿的玩意儿拿起来就扔,倒是喜欢纪舜英把她扛在肩上,往田野里去。
春日里桃花一开,她就知道扒着纪舜英要去小溪边捞那一指长的桃花鱼桃花虾,满满拎了一篓回来,除开腌渍着作虾酱吃,偷偷留下些来,就养在青花大盆里头,日日采了桃花瓣铺在水面上喂食。
这些鱼虾天然带着淡粉色,在这青花盆里不显,明沅给她换了水晶盆,上面雕了杏林春燕,里头这一尾尾的小鱼儿好似白里带红的粉杏花。
捉了小鸡崽子又养了一只小花猫,汤圆自家捡回来的,林子里头的野猫产崽,听见人来叼了崽子要跑,两只啣不住,余下这只原是耳朵尖上有缺口,怪道母猫不要它。
汤圆又把那些鱼虾抛到了脑后,一意养起了小猫崽子,把自个儿小时候睡的被子翻出来给它做了个窝,还带它出去晒太阳,太阳底下细毛茸茸的泛着金光。
汤圆给它起了个威风的名字,就叫金乌,她才刚学了天地玄黄,脑里知道的词儿有限,却开口就叫它金乌,把明沅乐坏了:“你知道金乌是个甚?”
汤圆脸上骄傲的模样跟她爹活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挑挑眉毛不则声,背了手跟在金乌后面,看小猫儿甩着才长了短毛的小尾巴,拿脑袋去嗅路,扒在门坎上怎么也翻不过去。
乡间日子悠闲,明沅没急着让女儿读书开蒙,做了木牌字卡,先教她认字,到她能自个儿读三字经,把全本的幼学背下来了,这才带她去纪舜英的书房学习字。
明沅肚里怀着胎,汤圆也知道娘要生娃娃,她看过南瓜花怎么结成南瓜的,不论是地上还是树上,都得先花后果,太医一摸脉说肚里有了,她就眨了眼睛盯住明沅的肚皮看,伸着软绵绵的小手在她肚上来回抚摸,明沅只当她觉得有趣,哪知道她紧紧皱了小眉毛,前后绕了一圈没找见,转身就去找纪舜英。
扒了他的大腿,又惊又奇:“娘从哪里开花?”开了花才能结果儿,是纪舜英告诉她的,明沅还不曾听懂,他先听懂了,咳嗽一声,一本正经道的抱她起来,摸到女儿的圆圆的肚脐:“从这儿开花。”
明沅歪着身子笑个不住,正写着的礼单子上晕开一团墨,明漪去岁定的亲,原说九月里要嫁,叫颜连章换过日子,嫁给陈阁老的孙子,他怎么也得从穗州回来。
一推就推到了第二年春天,明漪要出嫁,沣哥儿娶妻,两桩亲事一齐办,苏姨娘接连的写信过来,让她这个当姐姐的多多帮衬。
明潼合离之后生意没断,丝坊越办越大,走的货也越来越多,颜连章将要升盐课,海运一路又自来是他管的,蜀锦有明洛,云锦有明潼,江州家中来就产宋锦,三锦一道贩到海外去不说,明潼还请明芃替丝坊画花样子。
长在穗州住着,自然知道西洋人都喜欢甚个花色,那边人穿的衣裳裙子都跟本地不同,想要卖出高价去,自然得是那边人喜欢的式样。
明芃不多时便寄来许多,她教的那些个女学生,除了读书还要做活计,接得外头单子,倒不如就自家接了,明潼按着件开价钱,倒让明芃把这女学越办越好了。
原来穗州姑娘不想嫁,只得进姑婆屋,这辈子梳起不嫁,进了女学,不比在姑婆屋里头强些,还有媒人专做这份媒,穗州当地人,能讨着女学里出来的作老婆以,那可是件面上有光的好事儿。
这生意里头是有明沅一份的,她在成都的时候跟明洛合伙,回金陵也没把钱全撤出来,分红虽不多,家里也尽够了,再有些商铺田庄上的出息,跟纪舜英两个过得丰足。
这回明漪沣哥儿两个成亲,她总得添上一份大礼,算一算手上的银子,想给沣哥儿明漪两个都置些田地。
明沅手上能活动的钱不多,可苏姨娘手上却宽松,颜连章这许多年都没再添孩子,妾倒是又纳了两个,可没生孩子也翻不起浪来,家里只这几个,纪氏给这两个定的人家又好,倒摸了银子出来,明漪的嫁妆,就是比着明潼来办的。
明沅明洛明湘都是五千两,到了明漪翻一翻,一万两银子的嫁妆钱,缎子不必愁,毛料也是明潼托人从北边带回来的,火狐腋献给了明蓁,银狐的给了纪氏,明漪得着一件白狐狸毛的。
她原就生得艳色,年纪越长,越是美貌,白狐皮做成斗蓬,大雪天里头穿一身真红袄裙,便似画中走下,到陈家赏梅的时候,陈阁老夫人爱她得很,拉了她坐到身边,让孙子远远望了她一眼,见着她眼睛都不会转了。
沣哥儿官哥儿两个,依照着颜连章的意思,便不能再往肥缺高位去找,算一算几个女儿的婚事已然惹人的眼,不说明潼这样合离再嫁,还能嫁给皇帝心腹的,便是余下几个,也都能排得上号,两个儿子只往清贵里去,只这两个守着不犯蠢,颜家从根上就倒不了了。
沣哥儿定的是国子监祭酒的女儿,官哥儿是翰林院大学士家的女儿,颜连章也不指望他们当官能当出什么名堂来,似大哥颜顺章一般,从七熬到从五,就得花上一辈子,既清且贵,儿孙福气绵延不绝,就是对得起祖宗了。
明沅买下了田地,可沣哥儿跟明漪却都不要她的,明漪越大越贞静,坐在桌前拢了手,微微啜一口茶:“我哪里就缺这些个,姐姐再不必操心了,姐夫的孝守完了,往后还要作官,少不得得应酬交际,我不少钱花。”
不独不少钱用,还开了妆奁,取出一套火烧红宝石出来,说给明沅做头面用:“太太给我的,这东西也太惹眼了,到底也还不是品官呢。”
纪氏疼她,这才送了这个,明潼出嫁的时候也有,可她出嫁就是世子夫人,再嫁是正三品的诰命,陈阁老家的孙子,可还不是官身呢。
明沅拍拍她的手:“我拿了成什么样了,这是太太给你讨口彩的。”等她生日的时候,明漪还是把这套宝石嵌了头面送给了她,说是不定就能用得着。
明漪出嫁那一天,颜家热闹非凡,几个女儿都回门陪着,明潼穿了一身真紫色的缎子衣裙,坐了车过来,大剌剌坐在命妇中间。
明潼再嫁是锦衣卫的使挥使,这门亲事叫许多人下巴都合不拢,这一位还是上赶着去求的,里头那些事叫人传得不清不楚,郑衍倒是想闹的,可他却没能闹起来。
便是外头传那早有私情的话,也不敢说出来,吴盟进郑家,那是圣人开了口的,若说这两个早有首尾,圣人可不成了拉媒的,再难听些就是皮条客,谁敢开这个口,只得噤了声儿,当着明潼的面还要奉承她,她如今这一位可是锦衣卫。
枣生桂生汤一喝,就到了起轿的时候,外面鞭炮连声响,吉利话儿一串串的钻进耳朵,颜府门口贴得大红喜字,花轿嫁妆六十四抬抬抬插不进手去,绕了东城一圈,浩浩荡荡进了陈家门。
姐妹几个送了小妹妹出嫁,明沅挺着大肚皮立在门边,人挤着人撞她一下,明潼一把伸手扶住了,明沅的手搭在她胳膊上,冲她微微一笑,明潼长眉舒展,回了她一笑,反手扶住了腰。
明沅往她腰上一转,明白过来,掩袖而笑,明潼面上微红,撑着腰的手又抚到身前,明沅忽的明了,这哪里是恩爱,分明就是有了:“太太可知道了?”
明潼点点头,却不再说话,转过脸去看着花轿抬出去,扶着明沅的那只胳膊一直没有松开,她有了身子,纪氏最后一块心病也就消了,吴盟再喜欢慧哥儿,总也不能没有自己的孩子,她转身看看纪氏,两个目光一碰,俱都轻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