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7章 苦丁茶
明芃自来不是关在闺阁里的姑娘,梅季明作仙域志时,她就一直向往,可一个姑娘家,要出门哪是易事。
口里说着扫榻相迎,心里却明白,说不得明沅过三年回金陵,明芃还在栖霞山上画山色,哪知道还没半年,她就出来了。
纪舜英听见她叹息,只当是钱又不够,明沅算帐自来不瞒着他,他也知道家里事事都是明沅操持,虽不曾抱怨过,可记帐的册子就搁在桌上,他在船上还特意跟明沅学了看帐,一县一地一年的收成如何缴税多少,总要知道个大概。
知道她辛苦,可通判月俸不过十四石,除了他自个儿,身边跟着的六个人,笔帖式柴薪皂隶加马夫,统共六个人是一并领俸的,再有就是冬夏官服跟笔墨费,再有上任前领的六十两。
七品县官一年四十五两银,马夫一年也有四十两银子,纪舜英的年俸比七品翻个倍,加上衣裳笔墨,不过二百两银子。
这二百两作民人自是有的好开销,可当官还不够走一季礼的,上峰等着你双手送上,下属等着年节里头发利市,他这点银子他自个儿光身一个都养不起。
千里当官只为财,作癛生的时候一月一两白银,一日还有一升癛米并鱼肉盐油可领,便纪家不补贴他,他也得过,反是当了官儿越发捉襟见肘起来。
“怎的?可是本金不足?”纪舜英原是想过不要这样大的宅子的,似沈家这样,三进的小院,还不是买的,是租来的,一年四十两,家里也能过得,买个这么个宅子,手里的现银可全套进去了。
他按着不曾说,是怕明沅面上过不去,一家子的姐妹,在家时她比明洛还更得宠些,衣食不论,住的确是比明洛要好,嫁了人日子过得却不及了,知道她不会这样想,他心里却不愿意让她在明洛跟前不自在,纪家给的那一笔安家银子,全砸在了房子上。
手上钱紧,自然想着开源,两个算过一笔帐,此时听见她叹,挨过去一看,却是为着明芃,明沅靠进他怀里,手掌虚握住他的指尖:“二姐姐也不知往哪儿去了。”
明芃走有一半儿是为着梅季明,他原来就是秀才,这番恩正并科,叫他拔了头筹,梅氏从来不曾死心,她认定了明芃是在堵一口气,知道梅季明中了,又兴高采烈上得栖霞山去,隔了快半年一个字儿没跟女儿说过,进了门就抚了她的手笑:“你看看,这番可配得上你了。”
她先还怕明芃跟那和尚有首尾,后来看着不像,等拾得却扔下画了一半的观音图离开金陵,越发松了一口气来,这在金陵城里已是大事,栖霞一百零七个罗汉像,再加上金身打的那一尊,引得香客游人如织,就只差在那大殿樑上贴金了。
住持还指着着拾得能画完那一面南海观音像,可拾得越画越慢,观音的衣衫缨珞画好了,眉目神态却久久都不动笔,他看得几日金顶佛光,收拾了来栖霞山时带的破布包,头也不回的走了。
走之前送了明芃一张观音小像,只有上半身,却没下半身,明芃一见便知,拾得这要是往南海去了,同他说定自南海回来,一定要回栖霞山来看她,拾得还是乐呵呵的模样,笑嘻嘻点了头,带着他的鹿下山去了。
明蓁虽说了妹妹不想嫁,梅氏却觉得如今的梅季明,再没什么不可嫁的地方,原来他浪荡,要说不嫁也还罢了,如今他都改了,浪子回头自然金不换,总不能为着原来的一点过错,就生生把后半辈子赔进去。
明芃留书离开金陵,家里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只瞒着梅氏一个而已,她要忙明陶的婚事,连那红彩绿绸都置办多一份儿,连房子都看好了,从她嫁妆那份时头出,原就是梅家给的,摸出零碎来,给梅季明买个宅子,往后女儿就近住着,来往也更方便些。
她兴兴头头的预备这些,家里人劝了几回也止不住,梅季明先还想着不定她就有想通的那一日了,等明白明芃再不回心转意,反过来开口劝梅氏,梅氏盯着他问一声:“我只问你一句,我们二丫头,你想不想娶。”
这事儿头先都觉着是梅季明不该,等他守上半年,梅氏又觉得他已经赎了罪了,再不应就是女儿性子太拧,连亲娘都这么想,外头人有知道的,哪一个不叹一回,原来说梅季明浪荡的,如今都说是明芃心太硬。
梅季明不则声了,梅氏便抚了掌:“这不得了,你想娶,她未必就不肯嫁。”等花轿过堂,生米熟饭,还有什么肯不肯的事。老天爷捉弄人,喜庆事再晚也能成。
哪知道明芃竟买下船只,收拾了东西,带着人坐船离开了金陵,梅氏哪里想得着其中关窍,眼睛一翻昏了过去。
船是明陶帮着买的,人是明蓁给调拨的,明芃带着那张盖了御印的圣旨,上头既写了叫她作画,她在哪儿都是奉旨作画。
梅氏骂是骂不甚个恶毒言语,可却叫女儿伤了心,伏在枕头上连哭的力气都没了,纪氏劝她罢了,她只摇了头:“这辈子没个归宿,难道就能好了,这是入了什么迷魂阵,竟左成这样子。”
央求了纪氏替她写信,一边是穗州一边是成都还有一个陇西,她总得往熟悉的地方去,这三个地方都有人能投奔。
纪氏拿她无法,到得此时,还觉得凭着明芃一人之力就能做成此事,梅氏是成心关了耳朵眼睛,总不能说她儿子女儿都负了她,当场拿笔墨出来,在那撒花洋金笺上写了两封信,一封送到穗州,一封送到成都。
若是追也不是追不到,她带得那些个人,又有舟船,派了人问总能寻访得到,可家里无人出力,梅氏也不过白白伤心,恨恨说一句儿女都是债。
梅季明却怔怔坐了半日,他听梅氏同他打包票的时候就苦笑,心里知道不能够,却忍不住生出点指望来,上山把这些告诉了明芃,明芃垂头良久都不说话,末了对他点一点头:“多谢表哥告诉我这些。”
梅季明扯了嘴角笑一声,他收罗得许多仙域志的画稿,连原稿都跟梅氏求来了,枕在枕下,放在手边,一句句的读到了心上,明芃预备要走,他也感觉得出,问道:“许多地方我曾走过,可否就当个游伴?”
明芃到底没应下她,收拾了东西,装上两三只箱子的画笔用具,张了帆离开金陵,把梅季明留在原地。
明洛还给明沅写了一封信,告诉她要去绍兴去余杭,正是春日时节,到夏初了,就去海宁看潮,字里行间俱是逍遥,还告诉明沅这下子她同“香帅”也无分别,明沅看着这两个字怔得半晌,问了纪舜英才知道,文定侯曾写过游侠志怪故事,里头就有个香帅。
明沅把这事儿告诉了明洛,明洛一口一口吃着酸樱桃,才刚挂果,比米珠还更小些,里头连籽儿都没长成,光看她吃,明沅都觉得酸牙,捏了蜜渍枣儿,喝一口苦茶,明洛咽了樱珠吱吱喳喳:“那二姐姐这辈子就不嫁人了?”
她吃了半碟子酸樱珠,嘴上还没够,心里想的也是明芃叫伤了心,这才不想嫁,抿了唇半日,心里想着许她嫁了就知道花处,可这事儿又没有试一试的道理,嘴儿一扁:“但愿她在路上遇着真的游侠儿。”
跟着又笑:“也不知她到不到成都府来,我请她吃锅子。”她想要女儿,嘴里想吃酸的,又怕再生个男孩,吃了酸的,就要再吃些辣的冲一冲,花椒胡椒麻椒,炝的炒的蒸的,连白鱼都要加些辣酱,越吃越上瘾。
最后一颗樱珠往嘴里一抛,拍了拍巴掌:“咱们生意还做不做了?”她觑着没人,从袖子里头摸出银票来:“我也入股,这是我的私房钱,你可别说出去,陆允武那儿还有钱来呢。”
明沅不看不要紧,展开一看轻轻吸一口气,明洛一出手就是八千两银子,光这还只是私房钱,她笑眯眯的眨眨眼儿:“你真当我傻呀,这些个才不能叫他知道呢。”
张姨娘那些个耳提面命的话,她一刻也没忘了,看着掏空了,却神不知鬼不觉藏了这许多,明沅隔得会儿才说:“你这些全拿出来,都投进去?”
明洛点了几张银票啧得一声:“哪就全拿出来了,我不得保保本呀,也差不多了,三姐姐这么精明,咱们可亏不了。”
明沅呼一口气,手指虚点点她,明潼没开口请明洛一道,明洛是自家挤进来的,吐吐舌头挨过来:“咱们闷声大发财,可不能叫别个知道。”
她连人都寻好了,自家去那些个丝户收绸收罗可不得跑断腿,找绸庄收,价虽高些,却能一次入货,因着要的多,把价还压了压,头一回先收一百匹,干脆走船运,绉罗缎绸各色丝织物都有,由着陆允武去开了丝引出来,这东西比茶跟盐易得些,也费得些功夫。派了锤子跟船,一路送货到穗州去。
近了五月五,明沅这儿收着两张帖子,一张是蜀王府里的端阳宴,一张是布政使夫人的端阳宴,都说是家宴,却偏偏把日子摆在了一天,明沅捏着这两张帖子,倒不知道该挑哪一家了。
第378章 辣肉粽子
这事儿明沅一个拿不得主意,说是女眷之间的宴请,后头打的旗号可是蜀王府跟布政司,蜀王根深日久,几代下来,已是地头龙,布政使金大人却是新皇心腹,两个都开罪不得。
金大人早早就站了队,他原就是蜀地官员,新皇到蜀地平叛乱时,金大人还想着把这个皇子供起来,只当他是领了兵来混个军功的,外头传的有多好听也不过就是个花架子,光看蜀王跟那些个子孙就知,不肖的数不尽,能干的挑不出。
成王驻军时,就是金大人带着人去拜会的,本地兵情如何,叛军有多少人马,当面见人威武英气就知不是平庸之辈,再些许说得几句,又不是个只知动武的莽夫,金大人见机极快,举家投到成王门下。
蜀地大乱与他与成王,都是时机,蜀王因是宗室,德不高却年高,是皇帝的叔袓,自然无事,原先那个布政使却必要倒霉,这个锅不背也得背了,金大人得着先手,又是拉人又是献财,摆了一付肝脑涂地的模样,若不如此,也不会升到布政使。
这两张帖子一出,城里还不知多少人家要犯难,旁个且还罢了,总有个好恶在,明沅经得上回,知道金夫人有意示好,蜀王也是一进蜀地就派了人来接,两家既都有意,贸然开罪哪一家都不明智。
纪舜英还没回来,明洛先着人来请,她原是想自家过来的,叫丫头拦了,报信给明沅,明沅就穿着家常衣裳,带了丫头走上两步,门口见是她也不拦,一路进了后院,明洛还折腾着要换衣服呢,明沅进门就先按住她:“你还没满三个月呢,赶紧老实些。”
明洛嗔一眼锦屏,也不挑衣裳了,伸了指头点一点桌上的帖子,发起愁来:“这是怎么的,好好的,这两家倒唱起对台戏来了。”
她来了三年,前一位布政使叫先帝撸到底,金大人借着成王的势力上了位,新官上任的时候都没烧上三把火,一向待蜀王很是客气,有些人员调动也都先同蜀王打声招呼,虽没应蜀王捧小儿子当世子,也没一口说死。
蜀王妃住在青云宫里避世不出,蜀王办寿她也只作不闻,王府里有人去请,她都不见,身上空挂着个王妃的名头,面子还在,里子全无。
世子还活着的时候,虽不得蜀王欢心,总还是名正言顺继承人,王府里世子妃当家,四时不乱节庆有序,但凡有宴有请两边各自避开,安排在不同的日子里,纵请的人相差仿佛,也不碍着两头赴会。
等世子守城战死,世子妃便守寡不出,小星替月,蜀王把小儿子的生母捧起来主理家事,有请有宴,她倒坐了主位,反把正经得着册封的世子妃给排在后头。
世子妃没了丈夫可靠,儿子又还羽翼未丰,原还想侍奉蜀王妃,跟了一道避去青云宫,是儿子把她留了下来,鸠占鹊巢古来有之,万不能把东宫都让出来凭白给了旁人。
世子妃早已不出来主事,后头办的这些宴,底下的人就看风向,若是金夫人去了,或是同她来往密切的两位夫人去了,余下的便少有虚席,至于金夫人的宴,那一位的生母却是接不着帖子的。
王府姬妾生下孩子来,都上报朝廷,可这一位的身份着实太低,原是歌女,除了是歌女,还不是汉人,她的儿子再怎么也不能封世子。
蜀王八十三了,这个儿子才刚弱冠,这女子十五岁进得蜀王府,十六岁就生了这个儿子,当时蜀王都六十三了。
他二十年岁都算是有寿数的人,老来得子,洗三满月办的极其风光,当时说得着这个儿子,必能活到百岁,他还龙精虎猛。
蜀王听得这话怎么不高兴,看着这个小儿子,跟看着小孙子也差不多,看他翻身站立走说话,嫩生生的叫他父亲。
“总是老子来最得宠,蜀王宠小儿子,宠得连孙子都瞧不见啦。”明洛才刚折腾着挑衣裳,开了柜子翻捡好一会儿,没挑出一件可穿的来,俱觉得旧了,穿不出去了,催着人去裁缝那儿要交货,自家往罗汉床上一歪。
一手撑了脸,一手抚着肚子,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我可想好了,真个拿不准主意,就连夜请个大夫来。”笑眯眯的摸两下肚皮:“我这小闺女就是护官符。”
她自家打算好了,又来替明沅发愁:“你可怎办?按我说该去蜀王府,到底是宗室呢,这金夫人也是,纵瞧她不顺眼,也不必为难下头人。”
金夫人是一向看不上那个妾的,称一句夫人,就真把自个儿当作大妇了,不过是个唱曲儿出身的贱籍,十五岁鲜嫩嫩的受了宠幸,若无子,也就几个月的新鲜劲儿,哪知道竟叫她怀上胎,还一举得男。
蜀王宠她,便宠了二十年,后头也有想要效仿的,比她嫩比她娇比她唱得好的,就是没有她会生,一胎就是儿子,靠着儿子有了立身的根本,靠着儿子在后院有了一席之地,经得二十年,竟还肖想着要叫儿子作世子位。
连着世子的儿子都比他大上五岁,他未出生前,也很是得着一番宠爱的,可孙子只能证明他老了,儿子却能证明他依旧年轻。
蜀王这个妾,来的时候明沅就知不好相与,不为着旁的,各地王府节庆日子总要上表,去岁是新皇登极头一回上元日贺表,到了蜀王府里,除开蜀王蜀王妃,竟把世子妃漏了,把她跟小儿子写了上去。
给宫里头送什么没个制式,这是不合规矩的事,按着家信来算也就罢了,偏偏是按中宫正旦亲王上笺来算,蜀王做得这事,皇帝发了好一通脾气,责令重写,蜀王还罢了几个官,他自家非要送上,遭殃的却是知事。
明洛想了会儿肚子饿了,吃着蜜裹小粽子,还道:“要么,你也装病,就说来了蜀地水土不
服。”小粽子颗颗拇指大小,拿银签儿插了,有甜有咸还有辣的,甜的里头包了整个蜜浸的枣子,咸的里头包了蛋黄火腿肉,辣的里头包着辣子炒肉,这一点点米裹了一口馅,没一会儿她就吃掉三五个。
“哪能都病,便是想辙也该想个高明些的,若按你说的,一向相安无事,要么就是蜀王挑头,要么就是金大人挑头,躲是躲不过去的,有了一回,就有下一回。”各自相安了两年,金大人又一向在蜀地为官怎么也避不过蜀王去,先头不交恶,此时碰起来,必是有因由的。
“这可怎么好,前儿还听人说,万寿寺落成的时候两个都要去的,怎么这会儿又不睦了?”明洛一面吃一面还在打哈欠,口里咽了,眼睛望着明沅。
“万寿寺是造给圣人的,哪个敢不去,看的可不是对方的面子是圣人的面子。”明沅还真是摸不着头脑,得先知道两个作甚掐,哪一个挑的头,才能选站在哪一边。
“只怕要削藩了。”纪舜英一语道破,金大人才是圣人心腹,余下的不论是陆允武还是他自个儿,不做到一方大员,再不够格。
纪舜英把书桌上厚厚一叠纸铺开来:“成都府下共有十七个县,这十七县也算得富饶,可一年里七成税收供养蜀王,钱不够开支还得伸手跟圣人要。”
亲王之下有郡王,郡王之下有镇国将军,镇国将军往下再数还有辅国奉国将军,子子孙孙一代一代的往下封,光一个亲王就有万石粮食,他底下还养了五千兵马,生多一个就伸手多要一份钱,蜀地富饶且还罢了,封地略差些,一年的税刚够发一个王府的年奉。
皇帝想了不是一日两日,并不曾一登极就先削藩,先削军权再削政权,到养活那一圈闲人的时候,再削年奉。
“既要削藩了,那就该去金夫人的端阳宴了。”若不是得着授意,金大人也不敢自作主张,圣人头一个挑的就是辈份最高的蜀王,把这块难啃的骨头啃了,接下来的也就顺理成章了。
纪舜英点灯熬蜡的写疏呈给金大人,削藩要一点点削,先把腿跟手削了,还不是踢到哪儿是哪儿,不圆也得圆。
这跟作文章又不相同,提笔写了几张都叫纪舜英涂了,明沅把这些拾了理起来,手里把着银刀裁纸,切得平平整整,替他划好了格子,磨墨砚笔,又转身出去吩咐吃食。
叫拆了小黄鱼的肉来作浇头,点上绿葱花,喷香扑鼻的送上来,明沅陪着也吃一碗,才送进口里就道:“怎么味道这样腥这样淡。”
纪舜英半点没觉出来,他脑子里还在想着削藩的事,面已经扒进了两大口,觉得汤又鲜又浓,鱼肉坚实,葱花提香,听见明沅要叫人换,这才放下碗来,伸手摸她的额头:“可是着凉了?”
他的吃口比明沅重得多,盖了肉酱的豆花,明沅便嫌吃着太咸,这会儿竟觉得淡了,必是生病了,不肯叫她再陪,送她回房去,又叫厨房煎了姜汤来,看着她喝了,把她安置到床上,掖了被子抱一会儿,看她睡实了,这才又回书房去。
明沅第二日早上吃粥,依旧觉得味儿不正,鱼茸粥怎么都不是那个鲜味,采菽拍了巴掌,凑到她耳朵边:“这个月,还没来红呢。”
第379章 菊花鱼片
自进了成都府,明沅一天也没清闲过,先是收拾屋子预备搬家,又是平康坊事发,再跟着又有那些个夫人太太的宴要赴,采菽要是不提,明沅都不记着上一回是甚个时候。
差的日子不多,她的月信极准,三十日不多不少,这一回晚上三四日,快到五月五了也还没来。采菽是料理她贴身事的,这么一说,明沅若有所觉,伸手摸上小腹,难不成真有了?
纪舜英是不想这么早就要孩子的,此时于生育一论,也有说是父精母血才孕育孩儿的,他回回忍住不发,末了都在外头,除开那一回,坐在他身上。
明沅吁得一口气儿,叫人把粥菜撤下去,改炖鸡汤来,又让采菽去问陆家问一声,哪个大夫看妇科有名望。
大夫没来,明洛先着人来了,她见天的犯睏,丫头回她一声,说是颜家来人问哪儿有好妇科大夫,她先还不曾回过神来,等回过味来人已经歪在床上了,一个激灵就要爬起来,叫锦屏好歹给拦住了:“我先去问问,不定就是有了。”
明洛又叫她带了许多药材来,里头还有一支三年的人参,叫她泡茶吃,明沅见了就笑:“知道你们太太富,这是要拿人参当漱口水了。
等大夫来了,请到花厅里,抬了屏风垂下罗帐,伸手出去搁在竹搁臂上,拿丝帕盖了手,大夫年纪老大,胡子都花白了大半,按了半日脉笑一声:“还不确实,夫人这些日子保重身子,等再过半月,再来摸脉。”
明沅心里也很忐忑,按日子算,那天不该有,许是累着了,月事不调,连大夫都认不准,给包了个红封,客客气气送出门去,厨房里的鸡汤也炖好了,里头搁了松菇,上面厚厚一层油,明沅光是看就吃不下,采菽端了汤盅出去,把油全撇了,她这才吃了几口。
纪舜英上差的官衙就在水官街上,隔着锦官街没多少路,走小巷子绕一绕,还能回来午饭,早上出去的时候明沅还没睡够,回来就听说家里请了大夫,跑进来闻着鸡汤味儿,一叠声的问她:“这是怎么了,哪儿不好?”
采菽采苓别过脸去咬了唇儿笑,明沅按了按嘴角,人歪在榻上不动,等他近前探了手摸她额头,嘴里还在唠叨:“我说昨儿怎么没吃下东西,真个病了,可煎了姜汤没?”
丫头退出去了,明沅这手握了他的手,除了新婚头一天夜里,烧着红烛把他看了个清楚,到这会和又把他从头到脚的打量一回,看了眉毛看眼睛,看了眼睛看嘴巴,都说女儿像爹,儿子像娘,若真生个女儿,像了他倒也是个美人,带些英气的美人。
越想越觉得甜蜜,小小的肉团团的,生下来红通通一团,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纪舜英见她模样不同,眼睛里都是笑意,忽的明悟过来,一口气吸进去,好一会儿才缓缓吐出来,退开了半步,搓了手,嘴里叨叨着:“铺纸,墨磨,该想个好名儿才是。”
他说着要铺纸磨墨,却在屋里转了两三圈也没叫人,还是明沅拉开了妆匣抽屉,打里头摸出一支眉笔来,打开一张撒花洋金红笺,递给纪舜英。
明沅生得一双好眉毛,不必修饰也是浓淡得宜,她这只眉笔,削了就不曾用过,纪舜英捏着下
笔,差点把笔头写断了,眉笔太软,还是明沅接过去,问他:“叫甚?”
纪舜英满肚子诗书,偏觉得没一句可用的,他皱着眉头好半晌,还是采菽在门口问一声:“桌子可是摆到屋里来?”
这想到还没用饭,随意扒了两口,又吩咐丫头给炖好汤,打书箱子里翻出一本食疗本草,看看哪些宜妇人。
他去上差了,行到半路见着点心蜜饯铺子,正见着大肚妇人在称斤两,成都府的糖食与别地儿又不一样,听见那妇人跟女伴抱怨怀了身子吃口不同,嘴里淡着没味儿,就想吃些酸的甜的,最酸的那种腌渍梅子,伙计递出来请她吃,她一口就住嘴里含住了。
纪舜英站得久了,自有伙计出来招呼他,他不耻下问,点着那些个甜的酸的就问:“有孕在身的,更爱吃哪一类?”
来蜜饯铺子多是妇人,看他年轻面嫩还穿着官服已是稀奇,再看他站了半日开口就是问这个,哄笑一声,倒指点起他来,说的大半乡音,纪舜英不拘别个说甚,一样都买上一些,桃条杏脯梨子干,一样一点包了二十来包,着伙计送到锦官街上去。
明沅收着东西笑个不住,叫丫头把这些个都倒出来,翦秋张口结舌:“这些个都要?”叫采菽碰了下手肘,拿出两个海棠攒心的点心盒子也放不下,四方小碟儿拿出来,圆桌上头摆得满满的,有蜜条又酸枣,明沅咬了一口酸枣子,酸得直咽唾沫。
纪舜英列了满满三张纸,又把这上头的一样样涂掉,沈同知还当是公文,知道他下了苦功,要把历年各县的税收都计出单子来,伸头一看却是这些,摸了鼻子笑:“小老弟也到了起名的时候了,这起名,可大有讲究。”
纪舜英知道沈大人家两个孩子,一个叫可思,一个叫退思,退思自然是退思补过的意思,可思倒不确实,沈大人生着一付黑脸皮,这会儿竟带着些羞意:“不可求思,就可求思。”
沈夫人明明是他家里买下的童养媳妇,却叫沈大人相思求思可思,想必自有一番典故出处,纪舜英无意窥探这些,却把才刚写的那些个一抹了去,抽出一张素白纸来,在上头写了“子说”两个字。
不论男女,就叫这个名儿了,纪舜英告了假,兴兴头头往家去,进门就见着一堆蜜饯点心,笑得见牙不见眼,把那张纸塞给明沅看。
天还没热起来,他一路回来赶得急,也还是额上泌出汗珠来,明沅替他抹了汗珠,展开来一看,笑歪在枕头上:“这要是闺女还罢了,这要是个男儿郎,出门求学可不得吃人耻笑。”笑眯眯的又看一眼:“笑你嘴上说着好听话,暗地里夸自家是个良人。”
纪舜英把这张纸冥塞到她枕头下面,又叫她赶紧躺着,还问她想不想吐,明沅笑了一通,他又往书房挑了几本书来,妇人生子时书上本就录得少,他却仔细研读起来,又问明沅可要是药王寺观音寺里求个灵符请个菩萨来。
“你还是孔门书生,连子不语都忘了,年年岁岁祭什么孔,该过佛诞日才是。”既要请就请一尊来,白玉送子观音像,请人看了位子,早晚上香供果。
大夫还没认准,金夫人那头的宴就摆了起来,这一回就能看出差别来了,蜀王不让,金大人也不让,座上一半一半,蜀王那头座次空着的许多,叫人看了就尴尬,金夫人这儿来的都入了席,倒算的正好。
金夫人爱金,底下也都插金带宝,她上回就示意过,点一回头,明沅门上就没断过人,到得重阳宴,她面前那一套就是万瓣菊花的金碟金碗,筷子还是玉头的,饮了菊花酒,又请她们吃府里裹的小粽子。
金夫人家里的宴,实是没甚可吃的,金大人不吃荤腥,金夫人这点还要顾及丈夫,做的菊花宴里,素的比荤的多,菊花豆腐,菊花鱼球,菊花双菇,炸菊花,菊花饼子。
桌上是黄,身上是红,头上满是金玉,明沅那一付应景的菊花红宝金首饰出了风头,金夫人还特意赞了一句:“还是这年轻轻穿红着锦看着嫩。”亲手挑了一枝扎红的五毒给她簪到头上,还问一句明洛。
明沅笑一声:“家姐身子不适,原是想来的,衣裳都穿戴好了,没走到轿子就吐一回。”知道她怀了胎,金夫人便点占头,明洛那头礼可没短。
沈夫人自也来了,明沅同她通了气,她带着可思一道来,这座上的才是正经可议亲的人家,明沅招了手,告诉金夫人可思是她的干女儿,金夫人摸了她的手,从手上脱了个宽边金手镯下来,上头嵌了颗颗红宝,沈夫人还想推脱,金夫人便笑:“我这年纪倒好作她奶奶了,”眼睛一看明沅:“这么嫩的都当了干娘,我可不是奶奶,是太奶奶。”
金家几个姑娘也都出来待客,有门户相当的便露出结亲的意思,金夫人这些孙女儿,名字自然不寻常,金珠金玉,光听着就宝气盈盈的,出来竟是温柔腼腆的小娘子,连说话都不敢大声,金夫人连连摇头:“我就喜欢爽利的小娘子,却偏偏一个个都读书读木了。”
叫着珠光宝气的名字,身上却没多一件不该戴的,一水的金项圈,粉色衣裳,戴着五彩绉绸扎的八宝群花。
因着跟明沅年纪相仿,金夫人又有意叫她们相交,便说让她们年轻的玩去,又是游园又是摆戏,一行姐妹几个,里头有个姑娘听见明沅姓颜就冲她笑,到花园子里剪了菊花簪头,她捏了菊花梗子转上一圈,拿眼儿打量明沅。
明沅觉得她目光古怪,金玉金珠两个并不同她多话,也只笑一笑,且没走远就听见她问:“那一个真是纪大人的娘子?”
金玉离得很近,这一句飘到耳里,她立时皱了眉头,见明沅四平八稳只作没听见,又叫摆了花糕出来,眼风扫过去,哪里还有温柔模样,全然一付金夫人的派头,那个金家姑娘,便没再跟着了。
第380章 石榴花饼
金夫人与蜀王那位姬妾唱对台的事儿,台面上自然绝口不提,台下面却有人窃窃私语,关系亲密的相互奇一回,还没想到那削藩的事上,只当是金夫人脾气大,又最看不得别个家里有小妇作妖,那位夫人惹着了她,这才不给她脸面。
金夫人开宴并不在自家府里,金大人按制也没这么大的园子,就在外头包了一整个园子办宴,前中后三重,是有围墙隔断,金夫人大手笔,一气儿把这三重全租了。
假山石木池塘楼台,里头的丫头也不全是金家带来,园子里原来就有侍候的人,给了银子说办宴,自然样样都料理得当,金盘金碟金碗,一应俱是园子里的,园主人底下也有四个管事的,专司宴会,办的精了,名头传出去,可不引着人来。
金珠带了明沅到了第二重,前边是摆戏听唱的所在,后头有小小一方湖,上边架了三座桥,一个个的石台子,底下水中停着小舟,船头就是龙头模样,船尾自是龙尾,金珠又变回那温柔模样来,声儿细细的:“等会子要赛龙船争彩头了。”
明沅笑一声:“我原在金陵外头倒是热闹,只咱们寻常不得出去,想一想,竟没见过赛龙舟的。”金陵自有,秦淮河上这一日挤得水泄不通,还曾把人用彩桥上挤下来过,索性石栏造的稳,那个掉下去的,是自个儿要爬着立在栏杆上头,脚下一滑可不就跌到河里去了。
明沅把这些旧事一说:“原就不许我们轻易出门子,这下更不许了。”她知道外头比金陵要好上些,一进了都城规矩大,倒是在外任的这些个小娘子们,逢着日子都能出去一回。
金珠便笑:“我们也是一样的,祖母不许我们行止太过,请了嬷嬷教导规矩,略有出格,必要教训的。”
金夫人说的这话同她的行事还真是对不上号,才刚还说不喜欢说话蚊子哼哼不上台面的姑娘家,到了自家孙女这儿,又照着世人爱见的模样在教,媳妇是讨进门叫她喜欢的,这些个孙女儿却是嫁出去在婆母手底下讨生活的,她倒分得清楚,真是个极明白的人。
金珠与明沅所见的那些个大家闺秀比还更招人喜欢些,先头不熟的时候她大大方方,到彼此多说得几句,又俏皮起来,说些才来成都时候闹的笑话,逗得明沅发笑。
金玉便不相同,一样的皮子,里头倒是两付芯子,她比金珠多口,谈得高兴起来,又说要请明沅去家里作客,她们原籍在杭州,说要请明沅吃道地的杭州菜。
“西湖醋鱼宋嫂鱼羹叫花童鸡东坡扣肉,不是家宴,寻常也不做了。”珠玉在堂,才刚那一位姑娘倒不知是个什么排位。
明沅有意想问,便笑起来:“我五姐姐,就是陆千户家的娘子,她便爱吃这些,甜菜辣菜她都爱,到时我们姐妹一道去。”
金珠轻笑:“那倒好,相必年纪相差仿佛,彼此也好作伴,往后我们姐妹也有个可去之去。”她没半点探问的意思,金玉却道:“那你在家中排行第几?”
“姐妹八个,我排六第。”明沅笑得一声,金玉已经道:“我们家里姐妹四个,我是第三,珠姐姐第二。”
说得这一句,金珠便扯扯她的袖子:“前头要开锣了,咱们到玩花楼上去看,看得更清楚些。”
上了玩花楼,这才看见才刚那个姑娘也在,金珠脚下一顿,叫了一声四妹妹,这姑娘笑眉笑眼的,好似才刚问的那一声不是她说的一般,给她们空出窗边,点点楼下:“打锣了,祖母点的戏。”
金夫人点的,俱是些唱了又唱的,连唱词儿都能背下来,明沅也不爱这些,金珠金玉几个也都淡淡的,不入席便不必作个听的模样,倒都扯起闲话来了。
四姑娘叫金宝,是金夫人小儿子的小女儿,金家男孩多女孩少,头一个没了,只余下三个,这个金宝儿,叫宝儿,就最得宠爱的一位。
她是正经太太生的,金珠金玉反是庶出女儿,还都隔了房头,本来因着没有女儿,房里头都是宠爱的,金夫人看儿子看的严,本来屋里也没多少房里人,生养过的才留下,到正经儿媳妇生了金宝,那是真当一个活宝贝来看,倒把这两个排到后头。
金宝儿才刚十二岁,跟明漪差不多大,生的圆团团的,两个姐姐已见婀娜,她还是小姑娘模样,头上戴着金花玉叶,身上的料子跟金夫人仿佛,见了明沅还咬得唇儿打量一回,笑眯眯同她说话。
明沅听见她问的那一句了,才刚想见没见着,这会儿正撞上了,她身前摆了一桌子点心果子,用的杯子却是她自个儿带来的,透明玻璃杯,里头倒的却不是葡萄酒,是葡萄甜汁,给明沅倒了一杯:“纪夫人有孕,不宜饮酒。”
托了腮做个小妹妹模样,问她金陵有甚个好玩的,忽的说道:“我听说纪大人是十七岁中的魁星呢,上回来家里,祖父就不住口的赞,拿他教训几个哥哥们。”
明沅只点头不接口,金珠面一动:“宝儿,你看看想点什么戏,祖母必然依你的。”才刚就是让丫头说这儿要开戏了,才把她引了过来。
金宝儿眼睛一扫,轻蔑之色一闪而过,跟着又笑:“我听说你们还是表兄妹,天作的姻缘呢,我跟祖母去拜菩萨,上头可写了,天定姻缘两心同,我祖母说了,但凡有人动妄念,可得叫雷劈。”
这一句倒叫明沅有些惊奇,她笑一声:“我们倒是一处长大的。”
金宝儿一拍巴掌:“那就是青梅竹马!”响镯里的珠子转个不住,她又叫人挑了石榴花饼子来推给明沅吃,自家两个姐姐,却连扫都不扫一眼。
明沅见她说到青梅竹马时,冲着她后头翘翘下巴,很是得意的模样,她后头坐着的就是金珠金玉两个,明沅一时吃不准她的意思莫不是她想茬了?
纪舜英去过金家许多回了,明沅回回都要备礼,金大人都有意修好了,得着他的关照,在蜀地当官自然处处方便,若真惹着桃花债,看这模样也是两个姐姐里头的一朵了,是金珠?还是金玉?
纪舜英看着一付板子脸,木讷方正,却生的好,两个定了亲,他还一向无话说,日子久了,却烧得这么旺,她有了身子,也夜夜抱了一处睡,那东西就支着,碰一碰就热起来,明沅再没想到他还能惹这样的事出来,
十二岁哪里解得□□,只怕是叫她知道些,跟姐姐们平素就不和睦,这才拆台扯出口舌来,金珠金玉想说话的,却各各忍了,只吃着当茶点心,明沅略吃了几杯茶,就往外头更衣。
她还在小院里转了一圈,再踩着楼梯上去,迎面差点儿撞那位四姑娘,四姑娘立住脚步,仰了脖子往上头哼得一声儿,又看看明沅:“我去前头祖母哪儿,姐姐自家小心些,画皮难画骨,知人不知心。”
采菽忍冬才就听着话音不对,此时都看着明沅脸色,明沅却冲她笑一笑,往楼上去,见金玉面上愤愤之色还未收起,金珠眼眶微红,她只作不知:“这是怎的?姐妹拌嘴了?”
金珠老成是为着她确是年纪大了,比明沅还大上半岁,早到了该嫁的年纪,只不知为甚没嫁,金玉倒是正当年,这两个听见明沅说话都低下头,金玉绞了衣带子:“四妹妹,叫祖母惯着,也不很拿我们当姐姐的。”
“她既是妹妹,让着她些也是该的。”明沅心里明白这桃花债是落到了金珠身上,心里想着明洛告诉她的,她在被子里头揪了陆允武的耳朵,问他敢不敢了,搓搓手指,嘴角含笑,也想试上一试。
没等到回家就见着了纪舜英,端阳宴散的时候,他就在园门边等着来接,明沅留到最后,跟金夫人一道出来,纪舜英见着她就笑,金夫人拍拍她的手,金宝儿在祖母跟前倒不敢说了,只冲着明沅挤挤眼睛。
纪舜英扶了她上车,跟着坐进去,问她:“这一天下来,可累不累?”马车里还备了腌的甜咸梅子,拿了一捧出来,托在帕子里给她吃。
金珠金玉一辆车,金玉拿扇子掩了半边脸,看了好一会儿,见那边这么个情状,叹一声:“二姐姐罢了罢,他脸上都笑开花儿了。”
纪舜英头回上门,金珠就见着了他,远远看过一眼,又转了身避让女眷,金珠见着了,再知道他是十七岁的魁星,越发上了心,金大人还曾叹过,说若不是成了婚,这样的儿郎必要作东床。
金珠结了亲的那个,人在兵祸里死了,好好的就要过门的,偏偏闹起兵灾来,把她耽误到了现在,到如今还没说定下的亲事,见了那一回,等下回来,迈了腿儿往高低廊上的小亭里去,自他进一直看到他出,心里明白没指望,可又忍不住不见。
她这情状,瞒不过日日一处的姐妹,金玉一向同她好,便宽慰了她,家里那个也许不好,原来不看纪舜英怎么待明沅的,光只看见明沅,金玉再偏帮姐姐,心里也知道得多,这会儿见了,还有甚话好说。
金珠垂了头,声儿细细的:“他,真个笑了?”
第381章 金银鸽蛋
    明沅一双眼睛看着纪舜英,把他自上而下来来回回的打量,她自进了家门就歪在榻上,一手撑了头,一手搭在身前,做个美人侧卧的模样,张了嘴儿,等纪舜英喂她石榴吃。
    玻璃碗里头刮了许多红石榴,纪舜英做事仔细,怕那膜儿粘在上头苦,一点点挑干净了,拿勺子喂给她,她张口吃了,再递碟子到嘴边去,接她吐出来的籽儿。
    石榴汁儿染得唇儿红红的,朱唇微启吐出来,微微蹙了眉头:“酸呢。”纪舜英跟着吃了一口,觉得确是酸了些,便拿勺儿舀了个樱桃给她,樱桃核儿剜了去,里头填着蜜枣子肉,明沅嚼了,含着说些甜,又要吐,他凑过来就要接。
    叫明沅捶了一记,鼻子里头哼出一声来,就这么打量他起来:“你自家说,可是做了甚个亏心事?”
    纪舜英怎么也摸不头脑,又想不通这其中关窍,才刚赴宴回来,怎么也该说些宴上见闻,几家夫人去了,几家没去,怎么倒说起他来。
    明沅也晓得他必不知道,嗯哼一声,似笑非笑的拿手指头点他:“可去了不寻常的地方,见了不寻常的人,惹了不寻常的桃花债!”一面说一面把帕子甩到他脸上去。
    “我可是日日同沈兄一道当差的。”言下之意便是要沈同知替他作证,沈大人是个什么性子,外头女人但凡敢看一下,回去不仅是倒了葡萄架子,非叫沈夫人挠个满脸花不可,纪舜英同他一处,别说是胭脂巷,身边就是有个女人过去,沈大人都人得抬袖子闻闻身上可有沾着香。
    明沅差点儿就绷不住了,却还是来来回回的看他,压低了声儿:“好好想,想仔细了。”她越是说,纪舜英越是坚定,半分也没有,明沅见他不经逗,笑起来:“你去金家,可见着金家姑娘了?”
    纪舜英立时答道:“这怎么能够,那可是女眷。”不是通家之好,不见女眷,金大人既是上峰,又是长辈,他在金夫人跟前都算是晚辈了,金夫人叫孙妇儿招呼明沅,也是拿她作个孙辈看待。
    明沅看他一回,打了外哈欠,游了一天园子,倒真有些累了,看他还是一脸疑惑,又哼一声:“你无心怎么惹得旁个有意?”
    若非深知他为人,再不会说得这话,纪舜英脸都涨红了,举了手就要赌咒起誓,明沅一只手握住了他,伸手捏了他的鼻子:“同你作耍呢,我自然知道你人老实心老实,眼睛自然也老实得不得了。”
    纪舜英一把抱了她,又气又无办法,伸手到她身上肉厚处掐了两把,才掐一下,就改成了摸,手掌在腰下面轻抚,引得明沅趴在他怀里轻笑出声。
    月份还浅,自然动不得旁个心思,明沅扒在他怀里,轻轻一口气吹进他颈项,纪舜英沉沉吸一口气,那个痒劲一直从后脖子钻到了小腹,原来就没熄的火星子“腾”一下燃起来,抱了她看她有持无恐的模样,又不知如何发作了好。
    明沅看他又是咬牙又是皱眉,轻笑一声,直往他耳朵里吹气:“你老实了,我自然对你好。”说
    着伸手解了他的腰带,把头埋起来,一双又温又软的手,替他把火扑灭了去。
    金珠也不过空想一场,她能见过几个外男,见着纪舜英是个出挑的,再听上两句东床的话,动了些心思,不妨这小心思叫嫡出的妹妹看出来了。
    金宝儿既是正头太太养的闺女,按着三房的意思,就要把女儿跟前头两房的庶女分别开来,一样是姑娘,吃穿也有分别,金夫人最疼小儿子,小儿子又有这么个小孙女儿,宠是宠的,也没无法无天。
    金宝儿自来跟那两个不甚和睦,金珠的行事算是隐秘的,金玉却哪里藏得住形状,听见姓纪的来了,她先跳起来,金珠这番心事,旁个不知也知道了。
    万幸没叫上头长辈知道,若是知道了,金珠不论,金玉也讨不着好,金宝儿到底没闹到前头去,却深觉没脸,觉得金珠不自重,丢了金家的人就罢了,竟还存起了妄念来。
    成日里神魂不属,听见人来就恨不能往前头去看上一眼,金玉背了她叹,说二姐姐的婚事真成了愁,缘份抓不住,金宝儿越发瞧不上她。
    金珠受了今儿这样的委屈,回去就痛哭了一回,金玉还要过来劝她,叫她的丫头拦在门外,说是姑娘吃多了酒,害了头风,正睡着呢。
    金玉回去张罗着送了许多东西来,金珠晓得全是她那儿走露出去,原来不过心里一点痴念,这下倒好似她不要脸皮上赶着如何如何,心头气苦,想到金宝儿那轻蔑的模样,干的眼泪又流下来,吹了一夜风,昏沉沉病倒了。
    等五月中明沅孕事确实了,金家竟跟蜀王府结了亲家,这消息一传出来,那些原来眼巴巴伸了头等着两边掐起来的人俱都掉了下巴。
    嫁的却不是正经的嫡孙,竟是那个姬妾的儿子,蜀王千方百计要抬他起来作世子的,明沅收着消息半晌回不过神来:“这是又不削藩了?”
    纪舜英上回听陆允武说妇人怀孕腿脚要抽筋,也不拘明沅肚里这个月份还轻,回来了就要替她揉腿,摊了本医书找穴位,按得明沅又酸又麻。
    “削藩又不是撤藩,再削还能把人都给削了不成?”他嘴里说着,手上还在找穴位,明沅听得这话就叹一声,好好的姑娘家,嫁给世子亲生子也还罢了,皇帝是有意捧这一位的,偏偏嫁了这么一个。
    纪舜英听见她叹,知道她想的什么,摸摸她的头:“那一个再不济也是辅国将军,若在京中也未必有这样好的亲事。”嫁进宗室里,到底不差,往后生了儿子,再降一等,也还比之布政使的奉禄多的多了。
    明沅想了会子,这才问道:“是金家哪一位姑娘?”必然不是金宝儿,一是年纪不对,二是她得金夫人宠爱,怪道那一日没叫她出来,原是有这个心思的。
    蜀王肯给自家这个老来子讨金家的姑娘,还得着金大人首肯,那还真是下了大本钱了,怪道这些日子,金家来来往往的人那许多。
    纪舜英抬头想了一会儿:“是金家行三的姑娘。”金家女儿少,也就因着女儿不多,统共四个还死了一个,余下三个结亲的人家千挑万选,金家的小孙女儿,外头不知闺名的,都叫她金凤凰,这只凤凰还不知道落在哪里。
    明沅一怔,银签子上插着的一块白桃差点滑到衣裳上,她怔得会儿问:“不是金家二姑娘?”纪舜英到最后也不知道那位姑娘是哪一位姑娘,明沅不说,他也不曾问过,点了头道:“外头确是这么说的。”
    明沅也不费神去想,金珠没轮着的亲事给了金玉,后头妹妹都嫁了,她这年纪再想定亲也都难了,这回是金家蜀王府一道办喜事,贺礼自然不能薄了,明沅那一船的货才出去,不意竟收到了明潼送过来的银票。
    她的本钱加上明洛的私房,两个加起来有一万五千两,送去的锦缎哪有这么容易出脱的,货款都是先交了一半,等卖出去再结一半,不意明潼竟把钱全送了来,这么一进一出,转手就多了两万两出来。
    大头是明洛的,只明沅的本银也厚了,才想着寻些个甚再贩一回,不成想金夫人却请了她去,纪舜英在金大人跟前提了一句,说是家里诸事都是夫人管着,这一向似是在做丝货生意。
    说是官员不得经商,哪个有些手腕的能不经商,难不成还白饿死?金夫人手底下的庄园田地就不少,盐运里头还插了一手,这回叫了明沅上门就是送给她财发的。
    “我知道个相熟的茶叶铺子,家里送来那许多,白放着吃不了,就往那头折价卖出去罢了。”茶
    盐两样寻常少有人碰,这上头看得最紧,金夫人开了口,那就是点头应了明沅能做茶叶生意了。
    两个正说着话,金宝儿过来了,一来见了礼就歪在金夫人身上,金夫人见了她,笑得眉眼都见不着了,话里话外的问明沅可有认识哪家的子弟正到了议亲的年纪,金宝儿捂了脸儿不依,明沅却明白,金老太太指的,可不就是颜家子弟。
    一个沣哥儿一个官哥儿,两个都还不曾说亲,她把这事儿写进信里告诉纪氏,纪氏捏着信纸看一回,坐了车往郑家去。
    此时郑家早就大变模样,原来处处衰败,如今却处处都修葺一新,门上送礼的人不断,纪氏见着模样却叹一口气,外头哪个不知道郑家又风光了起了,可外头又有哪个不知,郑家的风光,靠的却是个女人在支撑。
    郑家那马场的生意又做了回来,不独是马场,还有酒坊,短短一年间,郑家的酒又酿了起来,还打了千日醉的牌子,就在京城各大酒坊里售卖,这一笔笔的生意流水似的进了郑家的口袋。
    见是纪氏,门上人的上身恨不得贴了腿儿,折着腰一路迎了她进去,正院外头修了个草堂出来,慧哥儿正在练书,明潼就坐在亭子里望着儿子,见母亲来了,给她让出座来。
    这里里外外,是再没有郑衍半点儿痕迹了,东边一个园子,西边一个园子,西边俱是郑衍买来的姬妾,他顶了个奉恩将军的名头,日日流连花丛。
    明潼与他一东一西,彼此少见,便是要银子要花销,也是派了管事过来拿,郑夫人得了银子闭了口,她一知道银子得从明潼这头出,立时哑了火,还劝着儿子少不得过来周旋她:“便是个夜叉又如何,她如今再不相同,你那些个玩意儿,可万不能惹到她跟前去。”
    郑衍先还当她是喝醋,倒往她跟前来了几回,等真明白她是半点不在意,越发不管不顾起来,自家且还不够,三不五时就有人来帐上支银子,这个舫那个楼的,纪氏知道女婿这模样,替着明潼落了好几回泪,明潼却劝她道:“我如今日子好过,娘怎的反而落泪。”
    隔得会儿慧哥儿拎了两张大字来给明潼看,明潼看了点头,慧哥儿一听她夸奖就笑起来,吱吱喳喳:“吴先生也说我写得好。”
    明潼的目光往那草堂里一扫,又收回来,叫丫头把慧哥儿的字挂起来晾干,又问母亲:“娘怎么这会儿过来?可是家里有事?”
    纪氏拿出明沅的信:“是你六妹妹来信了。
    
    
第382章 蜜茶
慧哥儿还记得明沅,明沅自成都给他送了玩物来,他这些东西许多,甚个木马小车,甚个木刀木剑,一屋子都堆满了。
可小孩子都有个新鲜劲头,便不如家里的好,也要先拿在手上玩两日,他正玩着明沅送来的东西,嘴里还真念了几句六姨。
小人儿耳朵长,一听见说起他知道的,张嘴就搭上了话:“六姨写甚么信呀?”明潼看他脸蛋红扑扑的,招手叫他过来,趴在她膝盖上,拿毛巾子给他垫在背后,又叫丫头上奶卷子给他吃。
慧哥儿见着纪氏就撒娇,扒着她要她喂,又想多吃一碗糖酪,叫明潼嗔了一眼,纪氏赶紧答应了他,摸了他的脑袋:“乖乖,你想吃甚就吃甚。”全把看着官哥儿,怕他坏了牙的事儿给忘了。
慧哥儿同郑夫人并不亲近,郑夫人自郑侯爷去后就大病一场,原是存了把孙子抱过来养的心思的,只有这个心没这个力,等到她缓过来想当个太夫人了,官哥儿也已经养的只亲近明潼一个。
郑辰回来,他还叫上两句姑姑,知道郑辰疼爱他,可看了郑衍,却缩了脖子,对着郑夫人也不撒娇,纪氏一来,他就挨在纪氏身边,一时要吃一时要喝,非得坐在纪氏腿上,磨得纪氏眉开眼笑,明潼伸了手点点他:“你看看你,成个什么样子。”
点心端上来,慧哥儿抓着一个就要吃,又问先生有没有,明潼笑一笑:“早就送去了,你吃你的就是。”
清风徐来,八角亭外头开了一片石榴花,照得人眼睛都亮起来,吴盟自草堂窗户里往外望,只见明潼坐在石榴花深处,他目力过人,那头看过来只瞧得见衣衫轮廓,可他却能仔细看见明潼衣衫上嵌的青金扣子。
明潼才刚是看慧哥儿练字,这才开了八角亭的格扇窗子,别个慈母做针线,她却打算盘看帐,她这头瞧出去眉目模糊,可光看着那道蓝影立在窗口就觉得心浮气躁,看慧哥儿脸上还红通通的,便道:“哥儿出汗了,把东角的窗关上。”
松墨应得一声,底下的小丫头换了几回,可跟着她的自大丫头做到了媳妇子,也依旧还留在她身边,寻常房里也不要丫头进来侍候,还只原来这四个。
松墨走到窗边,抬眼见着外头一片红,才刚还映人眼的蓝影子不见了,松墨关了上窗户,明潼这才往后靠,也捏起一只奶卷子吃起来。
她才刚端坐着,关了窗户这才挨到花枕上,看纪氏喂慧哥儿吃奶卷子,把那封信拿过来看了,金家有意把嫡出的小女儿嫁到颜家来,实是诚意实足,颜连章身上才几品官,就算来年升了盐课,也比不得金大人的人一品。
此时肯靠过来,不过为着颜家是后族,若不是明陶已经成了亲,金夫人也就不会提起沣哥儿官哥儿两个了。
这两个得着恩荫,进了国子监,今岁就考了个秀才,明蓁特意赐了笔墨下来,叫他们再下苦功,颜连章接了信,就让两个儿子隔得三年再考,举人进士总是少不了的,不急在这一时之间。
澄哥儿到今岁秋日就要去考举,这一科不论名次如何,必是中的,等明岁春天再考,连职位都安排好了,从八品的国子监总薄,这意思就是叫颜家后来几个儿郎都往清贵那一流去走了。
明潼拆开明沅的信,看得一回,纪氏抱了慧哥儿问:“这金家,可能结亲?”金家算得是皇帝心腹,既有这意思,若是相宜,也能结一门好姻缘。
明潼自上而下的一扫,沉吟道:“依着我看,金家这门亲不结也罢,六妹妹写得明白,金家才刚把女儿嫁到蜀王府里去,我看上头的意思,是要削藩的,旁的不好动,蜀王就排在头一个。”
纪氏一怔:“这,这总不会罢,这都多少代的藩王了,还能说削就削了?”
这事儿上辈子她知道的不确实,那会儿已经缠绵病榻,哪还有人会跟她说这些,只看当今一贯的行事,怎么也不把军权两权放给藩王。
明潼把信纸重又叠起来:“那金家姑娘比明漪还小一岁,官哥儿沣哥儿两个又要考举,也不急在这一时,等上三年,甚个事情都有分晓了。”
纪氏知道轻重,这等大事,她一个定不下来,不说官哥儿,沣哥儿再是庶子,如今也不相同,金家虽没瞧中他,他的亲事也不会差,等颜连章再升上一升,三品人家怎么也跑不脱。
纪氏跑这一趟也是为着看看女儿:“上回你说进了春天身上就不大好,一直吃着药,这会儿可好些了?”
明潼笑一回:“早不吃了,娘放心罢,我送回去的燕窝可还炖着?”纪氏多少年来日日都吃一盅燕窝子,这还是自纪老太太那会儿养出来的,嫁到颜家的时候,胡氏还嚼过一回舌头,说姑娘在家没受过辛苦,往后出了嫁,连一天一碗的燕窝都难了。
纪老太太当时便打了她的脸,笑着又给她加了一个庄子:“这庄头上一日的出息,供个燕窝还是供得起的。”
胡氏那脸阴得能滴出水来,纪氏自此这碗燕窝就不曾断,听见女儿问,点了头:“这东西我一日都离不了,吃了这许多年,身上有甚个不好,养起来也容易,你这身子就该好好调理。”
纪氏原还盼着明潼能再生一个,一个孩子到底少了些,若不是郑家自来子嗣单薄,只怕她还要背上一个善妒的罪名,可看明潼的样子她又说不出这些来,叹上一口气,逗了会儿慧哥儿,到前头开始读书了,又陪着女儿说上会话,这才走了。
等纪氏走了,云笺才提了个食盒过来,里头摆了个青瓷盅,打开来却是药汤,给明潼盛了一碗出来,她拧了眉头一气儿喝尽了。
她面上的好气色,有一半儿脂粉妆点的,吃了半年药,身子还不如原来,就没有一夜能睡个整觉,夜梦许多回,有时候天没亮,她就醒了,惊出一身一身的冷汗来,那梦里该是她早就不惧怕
的那段宫墙。
明潼心里这点隐忧,跟谁都无法说起,她就要过二十一岁的整生日了,她记得清楚,是过了二十一岁的生日,人才一点点支撑不住的。
小香洲那地方她这辈子绝少踏足,住了这许多年,也就去过一二回,可她却记得那里头夏日长的草,春天开的花,人一天比一天的枯瘦下去,开了窗子吹进来的暖风都叫她觉得穿透肺腑,冷的冻人心。
她一天天的算着日子,越是近越是害怕,身上好便罢了,偏偏她病了,偏偏她这病,太医说的跟原来一样,叫她静养,少思少忧。
五月的天儿,她还没换上单衫,身上披了薄斗蓬,吃的茶喝的汤都得滚热了下肚,夜里睡觉,被子里头也还用着汤婆子。
明潼裹紧了斗蓬,叫人把东边的窗打开,慧哥儿小小一点,肉乎乎的身子挺得直直的,一本正经的端坐,手悬空了习字,如今就写得很有模样了,等慧哥儿大些,再教他骑马射箭。
明潼吃了汤药有些犯困,先还看着儿子练字,眼睛微微一眯,只一片模糊的红色,石榴花的红渐渐氤开来,从泛着活气的红变作了暗红,好像血渍凝成的斑。
她倏地惊醒过来,只当自个儿是大动,却不过睁了眼儿,松墨还问她是不是要茶,又给她掖上软毯子,连东角那扇窗户都已经关上了。
她是觉得喉咙口连唾沫都咽不下去,当着纪氏的面吃了一个奶油卷子,刀割似的疼,想是夜里惊梦又出了汗,湿泠泠的睡了,着了风寒,叫云笺煎了姜汤来,满满饮了一碗,全身发热发汗,这才觉得好受了些,这可两碗汤一灌,甚个东西都吃不下了。
她跟郑衍早早就分桌吃饭了,先是郑夫人不想看见她,只当叫她独个儿用饭是打她的脸,哪知道她变着法儿的点菜,明潼一手管着府里的帐,下人哪有不听她的。
郑夫人气个半死却全无办法,儿子身上这个奉恩将军还是看着她的面子给的,已经拿捏不住她了,倒不如就分开来过,彼此眼不见心不烦。
郑夫人知道儿媳妇有钱,可着劲的伸手要,她要来的,一多半儿补贴了郑衍,今日包船游秦淮河,后日又带了两个小娘去爬山,做上几首酸诗,相互吹捧几句,成日里吃得醉熏熏的,回来倒头就睡。
原来嘴里念叨的郑家的荣光,叫他全抛到了脑后去,丹书铁券早已经连上头的铁色都不记得了,知道上进无用,干脆放荡,他手上有钱钞,生得又俊秀,自有女人乐意奉称他侍候他,再不必去看明潼的冷脸。
他吃得醉了,也不是没来闹过,心里不顺心,借着酒劲儿撒出来,夜里明潼睡着,他进了家门就往这头拐,到了东院连连拍门,东院里早就落了锁,守门的婆子在里头软应几句,又说夫人病着睡下了,郑衍还不肯走:“病?她哪一日不病!”
明潼叫吵醒了,捂了额头坐不起来,五月的天还没换薄被,伸手出来拉一拉被子,呼出几口气来,只觉得喉咙口痛得厉害,手心微汗,怕是发热了。
喊又不想喊,她一醒,一屋子丫头又要来问她外头怎办,干脆不起身,等了好一会儿,郑衍拍门拍得累了,这才又清净下来,她还没坐起来,先听见窗格一声响,抵住窗子的插梢滚到地上,一声脆响。
明潼伸手到枕头下边,指尖碰着冰冷的把手,那人却迟迟没有靠近,就这么站了好一会儿,等窗子再关上,明潼睁开眼儿瞧见床边柜上多了一杯茶。
第二日郑衍就摔了马,还不曾迈上马去,那马打了个滑,身子往前一仰,郑衍滑了下来,把腿给跌伤了,请了跌打大夫来,绑上两块木板,明潼立在门边看他一眼,说一句侯爷养好身子,转身便走。
夜里撑着精神等吴盟来,他果然来了,明潼额角一抽一抽的疼,看他一眼,还没开口,他就坐下了:“怎么?断一条腿,你不满意?”
第383章 枇杷蜜
明潼额角一跳一跳的疼,风寒叫姜汤压住了,不曾发出来,这会儿却也不好受,昨儿夜里又没捂出汗来,裹了袄子坐着,还觉得手脚冰凉,身上一阵阵的发冷。
屋里头一股姜汤味,桌上铺着全是帐本,光盘算就有两把,绣桌上一把,罗汉桌的矮脚桌上一把,烧出来的炭条削尖了装在空笔管里,纸上俱是炭条写的字,倒比笔墨更得用些。
五月的天儿,便是吹进来的风也是暖风,可明潼依旧觉得头昏沉沉的,叫丫头放了帘子,一重重的纱跟绉绸把屋子里挡得半丝风儿也吹不进来。
她似是听不真切,隔了好一会才动一下手腕,把袄子裹紧了些,嘴巴张了张,却没问出来,似这样的事,他也不是头一回了,明潼越发弄不明白他到底想要什么。
他是跟着新皇自藩王起的老人了,高官厚禄不在话下,原来就是锦衣卫,便是当不上指挥使,当个副手总是够的,明潼还想着等新帝登极他便不会再来,哪知道隔得半年,他竟又来了。
门窗挡他不住,他趁夜进来,先还叩三下窗,后来就似入无人之境,等明潼求了明蓁给慧哥儿指个名师启蒙的时候,宫里把他派了来,说是文定侯能文能武,筋骨从小打磨起来,不能堕了祖宗的名头。
她求师傅的事阖家皆知,郑夫人不识得他,郑衍也觉得他有些面善,只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倏地回过神来点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明潼叫他一声吴先生,他还真笑眯眯的应了。
郑衍还没往那上头去想,他见明潼竟求了这么一位师傅来,连着往东院来了好几回,叫她还求了明蓁去,把这个师傅换了。
请神容易送神难,是她请了来的,要送走,求明蓁也是无用,明潼先还当是皇帝还要在郑家找些什么,这才派了吴盟过来,转念一想又不对,该拿的都拿了,总不能把郑家的老宅子挖地三尺,看看地下还埋着什么罢。
她活了两世,男女之间所知的也不过就是欲,跟太子是讨好,跟郑衍是敷衍,哪一种都叫人心生厌恶,身量未成就已经当了女人,这档子事儿半点也没觉得美妙,自有了慧哥儿,再没叫郑衍碰过,不独是郑衍,哪个男人她都存着厌恶。
那把剪子,先是藏在她的梳台抽屉里,跟着又藏到了枕头底下,可吴盟却没碰过她,看着她的时候,那双眼睛意味深长,明潼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她生的不坏,便是在宫中也算得美人里头出挑的,这样的目光她却没见过,打废太子那儿没见过,从郑衍的眼睛里也不曾见过。
明潼久久不开口,吴盟就这么站着,支棱着腿儿,悠闲的望她,还给自个儿倒了杯茶,不用茶托茶盖,两只手捏了薄杯,细细吹了,啜饮一口,闻那一点松针香,她的屋子里,自来没有花香,除了松针就是佛手,清冽里带着苦意。
“我有什么好?”明潼咳嗽一声,哑着嗓子问道,她并不自骄,可若到此时还想着旁的,那也太虚了些,她知道吴盟做这些是为什么,却不明白他到底觉得她哪里好。
吴盟大约是喜欢她的,她早就知道了,她没想着挑破,等成王作了皇帝,他自然有钱有权有女人,到时候不必她开口,他自个儿就走了,没想到他还会回来。
明潼知道她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别个是怎么看她的,她不是个讨人喜欢的人,温柔这样的词勾不上,硬要往她身上加些女德,也只有端方这一样,可她深知,端方是绝计讨不了男人喜欢的。
就是纪氏,早些年在面对着颜连章时,也有小女儿态,她上辈子的小女儿态全给了太子,这辈子仅有的一点,也用来骗郑衍。
世上她所爱的只有母亲弟弟,弟弟还排在母亲后面,再后来就加了一个慧哥儿,而爱她的,她不必数也点得出来,觉得她哪儿都好的,就只有母亲一个。
吴盟叫问住了,他也答不上来,也许明潼不记得他了,可他却记得明潼,自第一眼见她的时候
起,那一年落大雪,他陪着还是亲王的皇帝去颜家,那时候他已经跟成王好些年了。
见识过他的抱负,惊异他竟还有这样柔情的一面,骑在马上,顶着雪往颜家去,成王一向拿他作不解事的孩儿看,别人不敢问的,他倒敢问上一句,问他怎么不挑个不落雪的天气来,成王眼睛望着前头,见着颜家的大门笑了:“一刻,也等不得了。”
他自幼便目力过人,虽也用刀,可最厉害的是□□,成王进得堂去,他就等在外头,石峰上一点灰影,他就知道里头藏着只麻雀,再一扫,后头还有一双眼睛。
他起了一点玩心,轻手轻脚绕到她身后去,都把那麻雀掏下来握在手里了,她竟还不知道他在,像他猎过的野兔子,等她回头,他就知道,她不是野兔子,她是一只野狐狸。
身上裹着丫头仆妇穿的斗蓬,鞋子却是揉制的皮子,底座还刻了莲花,在浅雪上压出淡淡的印子来,雪一落就又没了,回身的时候斗蓬随风扬起一个角,露出里面嵌着闪缎的斓边,光华灿烂,这一地的雪怎么掩盖得住。
不过一瞥,他自然明白身份,流民里的孤儿,被相中不过因为一双眼睛利害,往后生死且不知,哪里还谈什么成家立业。
第二回见她,她在跑马,梳了高髻,通身锦绣,马背上骄傲明媚,让他隔得这远也能从人群里认出她来,可她是装的,看着再真,也是假的,她是逃命的狐狸,恨不得断尾求生。
第二面,他再想忘,就忘不掉了,这时候依旧没有资格,她谋嫁的是那个戴着玉冠的世子爷,娇笑浅嗔全是给了他的。
到第三回,他是锦衣卫,而她是郑夫人,鼎鼎有名的文定侯郑家,连外面这团锦都要烂光了,她却偏偏嫁了进去。
再接着连他自己都数不清了,他既不想作高官,也不要锦衣玉食,成王仿佛看穿他的心意,只要是事关于郑家的,就没有派过第二个人来。
“你冷了,是不是?”他本来只想说第一句的,加上后面一句,不过想跟她多说几个字,她看着一动不动,却在发抖,人已经僵了,吴盟动一动嘴唇,还想再说什么,却只一箭步上去,把她从罗汉床上拎起来,一把搂住了,扣着她的脖子,迫她抬头。
卷了她的舌头用力的吸吮,分明是苦的,是药是姜,又冲又涩,等她出声,他就又温柔起来,捧了她的脸,揉着耳垂,揉着她后脑勺上凸出来的骨头,指节摩挲着,恨不得把她整个揉进怀里。
美梦不过顷刻,接着被她狠狠咬了一口,最软的舌头,咬出血水,明潼闷哼一声,还想用力,嘴里发苦的不知是姜汤还是旁的。
明潼急急退开一步,身上冒汗,嘴里喘息,手上牢牢握着的剪子到了他的手里,他伸出舌头来舔一舔伤口,眼睛还盯着她,忽的笑起来:“你哪儿好,我也不知。”
说完退到窗边,翻身上了房顶,猫儿似的不见了踪影,明潼软坐在床上,身上又发热又发冷,裹了袄子还不够,把被子也翻了出来,紧紧裹成一个茧,却又觉得喘不过气来。
第二日起来,身上烫得的似火烧,面颊嘴唇全都烧火了,尤其一双唇,分不清是留在上面的血
渍,还是烧起来的火星。
慧哥儿隔了帘儿来看她,明潼叮嘱他好好习字,慧哥儿点头应下了,又道:“娘乖乖吃药,吃了药就有糖块吃。”
明潼喝尽了药,却不必含糖块,慧哥儿轻轻呀了一声,跟着告诉明潼,吴先生磕了嘴角,破了一块皮,今儿连他奉的茶也不吃了。
明潼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慧哥儿还想进来端汤,叫丫头给劝了下去,她掌心发烫身子沉重,松墨扶起来饮下一杯枇杷蜜水润喉,靠在枕上她还想看帐,松墨叹了口气劝道:“姑娘,歇歇罢。”
明潼摇一摇头,云笺进来了:“二姑娘知道姑娘病了,给姑娘送了些燕窝来。”这二姑娘说的是郑辰,她满了孝嫁出去,这一回没依着郑夫人的意思,嫁的是个小官人家,这才尝着了当家作主的好处,明潼给她预备的嫁妆,怎么花销也够了。
她点一回头,到底挨不过困意,这两天是到季盘帐的日子,底下的管事做了帐送上来,她也要看个大概,还想强撑,小篆往青金石瑞兽香炉里头添了一块安神香,没一会儿明潼眼皮就阖了起来,人歪着睡了过去。
夜里吴盟又来了,这回明潼没醒,桌边还放着空药碗,他靠近了伸手摸她的脸,掌心里的茧子刮上嫩生生的皮子上,她微微动了下眉。
看着她,又不知道拿她怎么办好,要是她肯,也没什么大不了,可她花了这许多功夫才有今天,怎么肯呢?
这场风寒到石榴花开败的时候,才好了起来,慧哥儿拿了一只大风筝进来,那风筝比他的个头还大点儿,举在头顶飘了进来,素白一张,看不出甚个模样,明潼问他是什么,他笑盈盈的:“是祛病气的。”
还怕明潼不明白,又加了一句:“师傅说了,放高剪了它,病气晦气全没了,我做给娘的。”哪里是他做的,他不过帮着糊了个边儿,削竹骨,扎风筝,俱是吴盟做的。
明潼看着儿子黑亮亮的眼睛,摸了他的头,抱他上了赐闲楼,在赐闲楼上放高了风筝,就用那把剪子,把风筝线给剪断了。
第384章 小馄饨
明沅收到了纪氏的回信,既不叫她拒了金夫人,也不能就此答应了她,明沅正犯难,金夫人却没再提起,只发了帖子来,请她观莲节前去吃喜宴,不是金玉的喜宴,反是金珠的。
金玉的婚事一定,金珠越发尴尬起来,她已经十七了,前头死的那一个埋到土里也有两年了,家里一直拖着不给她说亲,一是那家子也还没死绝,怕惹出甚个难听话来,按着金夫人的意思,还是那家里头挑一个,可嫡支竟没有未议亲的了,总不好夺人夫婿,这才作罢,另寻他人。
二就是金大人水涨船高,从二品的布政使,想结亲的人家把门坎都踩薄了一层,家里的女孩儿要嫁人且得挑个更好的。
蜀王的小儿子拖到弱冠未结亲,金大人的孙女儿也正当年,两个配成一门亲,原是好的,不论往后如何,一个辅国将军总跑不了,生了孩子出来也姓了国姓,再降也有奉恩都尉。
原来蜀王府这门亲是想定给金珠的,不意换成了金玉,一样是金家的姑娘,与两家无妨,可金珠的事就越发难办了。
金家的姑娘,在蜀地是绝计不愁嫁的,再是年纪大些,死了前头那个未婚夫,只要她还姓金,姿态摆的低些,总有人上门提亲。
金珠的婚事,金夫人甩了手不管,全交给了儿媳妇,她原来倒是受了宠爱的,无端闹了那些事出来,嫡母跟着没脸,还叫妯娌踩了一脚,哪里还肯用心替她挑,不打也不骂,给她挑了知府家的二儿子。
从王府女眷掉到四品官家的女眷,金珠一口气儿还没缓过来,竟是定下亲事,急急就要嫁了,嫡母冰了一张脸看她:“这已然算是好的,若是家里女孩儿多,哪里还轮得着你。”
金珠伏在床上痛哭一回,再哭也是无用,两边一齐办喜事,东西流水一样的搬到金玉的屋子里去,因着是嫁给宗室,蜀王府还送了一颗东珠来给她嵌在凤冠上。
金玉才知道消息,惶惶然过来同姐姐剖白:“怎么也该是姐姐,怎么就落到我的头上来了,这可怎么好,我怎么能进王府。”
金珠这会儿也不哭了,她没见过蜀王那个小儿子,倒是听说丰神俊秀,不让潘玉,这会儿看着金玉着急慌张的模样笑了一笑:“我看妹妹合适,比我合适多了。”
叫丫头从柜里取了一付金头面来,这时候才明白,原来家里给她添了这许多东西,不光是为着补偿她这两年拖着不定亲的苦闷,是有心将她嫁的更高些,此时后悔也是晚了,整套楼阁群仙的金首饰,里头一块嵌了一颗金刚石,原是她的嫁妆,此时拿出来送给了金玉。
金玉涨红了一张脸,连连摆了手不要,口里说着姐姐折煞我,却倒底是接了,金珠听见她说折煞便笑:“一家子的姐妹,哪里说得这出这话来,不说宝儿还来给我添妆,我们两个自小到大没红过脸没拌过嘴,这份情宜,这一套首饰怎么比得上。”
金玉嘴唇微动:“看姐姐说的。”面上还笑,可王府的日子怎么难过这些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来了。
明沅跟明洛一道来金家吃酒,她们俩个算是贺客,黄昏来接新娘子,金夫人非早早就请了她们去,明沅明洛自也预备了首饰给她,东西都抬出去了,只余下一抬描金箱子,里头装的俱是来吃酒的夫人给的添礼。
明沅谁都不曾说过,就是纪舜英那儿,她也没吐露金家姑娘是哪一位姑娘,此时面对金珠也作不知,给她添了个宽边镯子,明洛给她添了个小柄如意。
喜房里漫天漫地都是红,事儿办的急,东西却一点儿都不粗糙,床上桌上椅上榻上,俱都铺设着子孙万代的绣帐绣罩,光是这些个,就不是两三个月里寻常人家能办出来的。
门前摆了喜筐,里头全是打着喜字的铜钱,就叫喜钱,讨个吉利,明洛看着就吐吐舌头,还道金大人是清官,真上清如水明如镜,这些又从哪儿来。
金珠端坐在床上,绞了面画了眉,口脂点得樱桃也似,头上身上披挂着,累累垂垂,裙子是拿满幅的金线绣的,衣裳倒比凤冠还压人,光看裙衫,她头上那点珠翠,就显得有些轻了。
明洛拉过明沅看一回,夸两句新娘子漂亮,金珠抬了眼儿看看明沅,冲她笑一笑,开口道:“颜家姐姐陪我说说话。”
明沅心里奇异,面上笑意更深,挨过去才刚走近,金珠拉了她的手:“我原先对不住姐姐的,今儿同你道了恼,就能安心上花轿了。”
不意她竟坦诚说出来,离得这样近,明沅面上的神色瞒不过她去,金珠垂了头:“姐姐真是厚道人。”
等外头贺喜的进来,她便不再说,明沅便道:“这一天又累又渴,预备些一口酥,吃起来方便些。”这些早早就准备好了,也不等她此时来说,金珠还是道了一声谢,外头金玉金宝进来了。
都要出嫁了,闺中再不和睦,也还是姐妹,金宝儿给她添了礼,她最得金夫人的宠爱,手上好东西多,原来的添妆就是一对儿嵌了七宝的镯子,这会儿给的是个鸳鸯摺丝珊瑚宝石的坠领,她的东西出了手,金玉的那一个就不怎么显眼了。
金宝儿说了句恭喜姐姐,金珠回了一句多谢妹妹,金玉到了跟前,她也点头谢过,一屋子人来人往,见着金玉都知道她好事将近,恭喜完了金珠,又再恭喜她一回。
明洛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一个,想着明湘出嫁那时候,咬得唇儿:“得亏着咱们不那样儿。”连她都觉出这姐妹三个并不亲近,就是原来亲近的,这会儿也再不会亲近了。
贺过了新娘,就到花厅去吃茶,明洛已经显了怀,明沅日子还浅,丫头小心扶着,到了花厅,金夫人正摸牌,她手气不好,牌打得也乱七八糟,可在牌桌上却没输过,是以最爱的消遣就是打牌双陆,凡跟赌字儿沾了边的,她都喜欢。
连着孙女儿嫁人,也在水阁里摆了桌子出来,招手叫明沅也下场来,明沅拉了明洛坐陪,她学是学了,可着实技艺不佳,这场面得换明洛来,要么就是明芃,下棋双陆叶子戏,就没有她不精通的。
“不常玩的手气才好呢。”金夫人把自家面前的份子推了一半给明沅,没一会儿功夫,又赢满了,她笑个不住:“今儿办喜事,你们几个都让我。”
明沅倒赢了金夫人几把牌,又吃蜜酿红丝粉,今儿喜果喜饼是再少不了的,明沅吃着送上来的汤圆馄饨,馄饨裹得龙眼大,里头馅儿倒足,除开金夫人那份是素的,余下的俱是鸡汤煮的,水阁里一时无声,全听金夫人讲故:“这汤圆是团团圆圆,这个馄饨嘛,就是混混沌沌,没这两样过不得日子。”
外头香花宝树,临着水阁的池心还摆了一对对十八枝的莲花灯,夜里点起来光华万千,别个都叹金府富贵,金夫人偏不应:“你们看着费银钱,这可是要办两回事的,咱们家老三也要出嫁,扎一回用两回,不费。”
金玉的嫡母就陪在后头给金夫人端茶,闻言只是笑,半句也不敢多话,金夫人不当面给她没脸,这些日子却很是远了她,叫她有苦也诉不出来,妆委屈罢,婆母不吃这一套,可她实是委屈的,哪里知道养了这么多年,养出这么个来。
只当自家争了好的去,还不一样一场空,进了门还更尴尬,金家除了出一个女儿,再想旁的可都没有了。
金夫人吃了小馄饨小汤圆,推了牌告一声罪,说是年老觉多,要往后头歇歇去,走的时候却拖了明沅:“通判夫人,烦请扶我一把。”
明洛顶上明沅的位置摸起牌来,明沅跟着金夫人进了内室,还猜想着她怕要旧事重提,家里既没应又没推,金夫人这里实不好回话。
金夫人却不曾再提起,只叫她陪坐,吃些个点心素食,知道她有了身子,笑着点头:“纪通判我瞧过,是个好孩子。”她这年纪当祖母也确是够了,说得高兴,叫丫头拿了她年轻时候戴的首饰出来,说是旧的,可金夫人家里确不是富贵出身,这东西还是为着给明沅才新打的。
“倒不敢收这样重的礼,四姑娘也该妆扮起来了,给了她戴也是好的。”明沅提到了金宝儿,金夫人便露出点笑意来,上上下下看了明沅一眼,轻轻叹了一声。
“我拿她们当珠玉,她们偏只拿自个儿当瓦砾。”金夫人说得这一句,也不再跟明沅绕圈子:“通判夫人是个眼明心宽的,这猫儿晴的簪子正配你。”
蝴蝶大珠配着猫儿晴的首饰给了她,约定了金玉过门也来当女家客,那便是不去蜀王府了,明沅应得一声,看金夫人这样子,果然同纪舜英猜测得不差,蜀王府递了枝条来,想的是结了儿女亲之后,金大人看在亲家的面上,缓得一缓,可金大人却不会为了个孙女儿,就失了皇帝的欢心。
蜀王以为自家是给出了个蜀王妃,金家却只当自家收了个铺国将军夫人,这笔帐不用算,一个觉得亏了,一个觉得没赚,两边都没讨着好去。
明沅倒有些为了金玉可惜,此时想起来,才叹纪氏心正,她只须袖手不管,家里可还不闹翻了天,算一算年纪,沣哥儿也要议亲了,她不在京里,且不知道给他定了个什么人家,若是按着温柔淑女来挑,总不大错。
金珠是从成都府嫁到保宁府去,黄昏来接放得许多鞭炮,外头震天响,里头女眷堵了耳朵,听着这一串串的炮声嬉乐,等天色暗下来,又放烟花。
送走了金珠,金玉跟金宝两个也到前头来了,金夫人手一伸,拉过了金宝儿,摸她的脸蛋:“放这样响的炮,可吓着宝儿了。”
眼睛连扫都不扫一眼金玉,金玉也不尴尬,挨着坐到嫡母身这,陪笑说得一句:“四妹妹胆子大,走在廊下还拉我呢。”
金宝儿全投在金夫人怀里,撒起娇来,里头坐得这许多人,眼儿一扫,就知那个要嫁进王府去的,反倒是三个里头最不得宠爱的了。
眼风来回转了个圈儿,这些个夫人太太们,有精明的自然也有中庸的,各自想一回,喜礼红包不能薄,那是给蜀王府的面子,可伸手拿出来的添妆便不如原来预备的,金珠金玉两个竟没分别。
明沅怀着身子不饮酒,吃了两杯蜜水调的素酒,纪舜英却陪吃了几杯,闻着身上有酒气,明沅不肯叫他进房来,他吃得面上发红,还去书房洗了澡。
搁了花露去酒味,手一抖,倒多了些,酒味明沅不爱,香味也不爱,捂了鼻子不叫他进,他垂头丧气回了书房独眠,第二日身上还香,沈同知碰都不敢碰他,别个却只当他在胭脂户中有了香好的,还没过午,蜀王的小儿子就着人送了帖子给他,请他游湖。
第385章 银丝冷淘
这些同僚里,跳开了沈大人,只请了纪舜英,他没立时应下,带了帖子回家去,明沅捏着那张洒了茉莉香粉的帖子睨着他:“观莲节好啊,我都不曾去看过。”
游湖自少不得美人相陪,弹也好唱也罢,总不能少这一抹艳色,未必就赠他美人,送了渡夜也是有的,再有的在船上就行了事,还不真就等到晚上。
王府里头歌舞姬都是全的,这些个除了助酒兴诗兴,看中了也能拿出来待客,上回怕打的就是这个主意,见着一段细腰一截皓腕动了念头,便拉着陪几杯酒,留下来宿一夜。
连着家里那些个夫人也不当真,比妓子还好上些,外头那起子拿乔的,有说自家是诗妓的,有扯个显赫名头的,但凡男人总存个救风尘的心,看着冰清玉洁误入风尘,还想着设法救上一救,引得男人追捧,早些年还有假托过郑王名头的。
郑王是民间俗称,只蜀地称郑王,说的实是文定侯郑天琦,他是在蜀地起的势,到如今还有郑王庙,□□皇帝都睁只眼闭只眼的允了,民间香火鼎盛,隔了这许多代,虽不比原来,初一十五也还有人给他进香。
他死之后,大长公主把姬妾遣散,就有说自家养了女儿大妇不容的,打着郑王的旗号干的暗娼生意,这都几代了,还托个郑字,不过为着郑家那些女眷美名远扬,又有个体面的身世。
相较下来,这些歌姬个真真就是个玩意儿,唱得好跳得好了,拉上榻玩些花样,过些日子即便肚里有了,主人不当真,客人也不当真。
哪知道沈同知竟吓成那个模样,他怕老婆的名声,才来成都就传了个遍,自上到下无人不知,沈夫人那点醋劲,开着门十里都能闻得见酸,拉他去妓馆,第二日沈夫人就能拍上门去。
寻常那些个也不敢跟沈大人来往,陈李两家的大人,平素就不与他一道玩乐,出了衙门自家寻地方去,有泡澡堂子的,有暗门子里走一遭的,他便想去,别个也不敢带他,除了跟纪舜英走的近些,也就没有旁人了。
纪舜英先是规规矩矩回了信推说不去,又立时派了人去租船:“我早打听了,此地船菜不比苏杭,也算别有风味,若不是金大人是杭城人,哪里扯得出这些门道来。”
此地山多,哪里似得苏杭有个金湖太湖,夏日里开得一片出水荷花,还有选花魁的,就坐了小船在荷叶底下藏着,看鱼戏莲叶。
这样的老荷,没年数种不出来,本地湖上只有些浅浅出水莲,坐了船缩身在船舱里,吹上些凉风,吃些点心,船菜自也不道地,吃辣是行的,吃甜总比杭菜差着些。
纪舜英租了船,叫船家前一天就不接客,卷了竹帘儿吹风,铺设上新的坐褥,船里打扫干净了,再给点上香,里里外外收拾一回,第二日才带了明沅坐轿子到港口来。
六月风光衬着湖水山色,再看这一片荷花,明沅嘴角含笑,扶着纪舜英的手上了船,纱帘儿一放下来,隔着水色再瞧不出里头坐了何人。
摇了橹往湖心去,桌上摆了四干果四鲜果的蜜饯点心,还有九红做的穗州凉稞,腌过的鸡脯子,乳糕乳饼金橘水团子,甜瓜果藕杏仁豆腐。
天儿热,还专做了银丝水淘来,明沅这些日子爱吃口酸的,九红调了一勺子老陈醋替她拌上,她一面赏湖色,一面拿筷子挑了冷淘里切好的瓜脯吃。
外头挂着纱帘儿,无船靠近的时候就掀起来,粉荷白荷,带露凝珠,离得近了还人去摘,船上就有扎着卖的,还有卖剥好的莲子莲心,还有拿油纸包着的糖莲子的。
自家也带了些来,建莲子泡软了蜜的,比这湖里吃着更软更糯,浸了花蜜一口一个嚼吃了,她怀得这胎倒不磨人,既能吃又能睡,当着她的面不说,却都猜这一胎是个闺女,女儿才心疼娘呢。
明洛这个怕又是个小子,一时好一时坏,知道要游湖还点着要带什么吃食去,到要出门了,吐了一地,她还不肯认肚里这个怕是小子,见天儿的羡慕明沅,都快三个月了,一口都没吐过。
酸汤面吃着心里头畅快,湖上吹着风,还有冰过的鲜果,又给了银子,叫船家唱一支船歌,此地的船歌不比吴江,却也有听头,远远两管丝竹声,明沅打了个哈欠,靠到纪舜英怀里,犯了睏意。
没等纪舜英叫回去,前头靠过来一只大花舫,白日里还点得琉璃宫灯,船上两边站着美人,一人手里一把孔雀羽扇,隔着船问一声:“可是纪大人的船?”
青松翠竹应得一声是,那边往里回报,不一时就过来请他:“烦请纪大人过船叙一杯水酒。”又说座中还有旁人,陈李二位不说,还有几位百户跟王府的长吏。
既有共事的在,照了面不问一声好总是失礼,先前已经拒了两回,不好再拒,那边又说只请一杯水酒,明沅本就有些睏意了,听见那头三催四请的便道:“你去罢,不过一杯水酒。”说着又懒洋洋的笑:“顶多也就是香粉窟,还能是虎穴龙潭不成?”
纪舜英安顿好了明沅,那头搭了板来,几步一跳,跳上了画舫,果然叫明沅说着了,挂得水晶帘子,点得琉璃转灯,朦胧一层轻纱,三五个奏乐三五个歌舞,还有个通身雪白的女子裹了红纱转圈,头上插了一根金丝羽,随着脚步转响一串金铃铛。
纪舜英不敢多看,蜀王小儿子坐正位,手扬一扬,便有舞姬奉酒上来,送到他跟前,他欲用手去接,那舞姬却娇笑一声,转着手腕自家饮了半杯,把还带着脂粉香的半杯残酒递到纪舜英跟前。
蜀王小儿子按着排名叫崇礼,笑着举一举杯,带着七八分醉意:“纪大人请饮,想来舟中那一位卿卿,不会为这一杯水酒吃干醋。”
他还当纪舜英是包了那个妓子游船,成都府里没听过哪一个用的是茉莉香,想来书生爱的调调也不同,怕是诗妓一流,倒可寻访个出色的送他,便是家里不得去,外头又有哪个猫儿不偷腥。
王府蓄姬三百人,蜀王又是个中老手,他母亲原就无出身,不过靠着颜色才能上位,肚皮争气生下儿子来,自家知道没旁的动人处,只好收了一批歌女舞女,把蜀王勾在她那小院之中。
前头事有成了年的儿子打理,王府里又养了那许多长吏,他到了六十寿数,原来也就享乐一天少一天,就是王妃所出的世子,也不拿这个小弟弟当一回事。
想着父亲高寿,不定哪天眼一闭就没了,何苦去当这恶人,哄着他高兴,安安稳稳过去便罢,哪知道蜀王竟还能再活二十年。
一两岁的时候这个弟弟与世子不过是个玩意儿,见着了还抱一抱逗一逗的,为着摆出个孝悌模样来,还常送了吃食玩物给他,可等他长到将要二十,意味又不相同了。
世子早早就替几个弟弟请了封,到最小的这个,是两年多前蜀地未乱前上的表,这折子很快就被旁的奏章压了下去,世子偏偏又死了,蜀王府里能催一催皇帝的,就只有蜀王一个,而他享了长子这许多年的福气,这会儿又把现成的给小儿子了。
这么个当玩意儿养起来的儿子,也只有蜀王拿他当宝贝,王府里跟着世子的,一半战死了,一半护着嫡长子,蜀王这才动了皇帝的脑筋,圣旨一下,这些人不服,难道还能造反不成?
可这个儿子生下来眼孔就只这点大,又自来不曾正经理过事,前十七八年就是享受两个字儿,连他亲娘也没指望着他能有当亲王的一天,不意世子竟死了,眼前挂着个大馅饼,哪个不想咬一
口。
可他自来精的就是吃喝玩乐,要他说些斗犬斗鸡之事,他肚里有百种花样,要他理农事兵事,他连庄稼地生的甚个模样都不知道,至多是叹一句草麦青青,旁的一概不知。
身边又无帮手,纵有也是这两年才靠过来的,说是鸡鸣狗盗之辈,也还太抬举了,养的门客靠着嘴皮子功夫吃饭,真要办事却件件拿不出来,想到的无非三样,送钱送官送人。
偏偏这三件,前两样纪舜英都不缺,也只有在这人上头动动脑筋了,原是无处下手,听说他有一个相好的,赶紧凑上去,没成想,马屁拍到马腿上。
纪舜英上得船,画舫也就把小舟扣住了跟在船后,纪舜英原就不想饮那杯残酒,听见他作舟中人当作□□,道:“舟中内子,干醋吃得,湿醋也吃得。”
干脆转身就走,倒把余下这些呛得一脸尴尬,更尴尬的是这些座上宾,一张口就把皇后族妹归到了妓子一流,满座只作不知,无人上前去劝,这会儿也劝不得,拂了谁的面子都不成,纪舜英又在气头上,若是上去拉了再嚷什么来,哪个敢担。
隔着舟船,明沅不曾听见,到纪舜英跳回舟中,叫人解开系绳,明沅只当他怎么也得留下来吃杯酒,除了吃酒,还有劝菜的,简单说上一二句,不成想他这么快就回来了,才要问他,就见他满面怒色,柔气问道:“这是怎的了?”
纪舜英一甩脸,小事也成了大事,本来能含混而过的,这下却过不得了,明沅听他说了,拿手指头点着他:“你却不是借题发作?”
原就不想跟藩地的王府扯上关系,惹了这桩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官司出来倒能扯干净,只纪舜英这粑耳朵的名声,也就洗不脱了。
不到隔日,夜里就收到了重礼,全是给女眷的,大珠猫晴的人间寿域首饰一幅,各色彩缎云缎就有一箱,再有些金镯金戒指之类更不消说,时人崇金,越是打得大,花样多的,越是贵重,外地比金陵还更奢华。
明沅东西是收了,帖子却没理,只说身上乏力,天儿暑热,便不去赏花宴了,纪舜英夜里还别扭着:“咱们也开个游湖会,请了沈同知,再请五姐夫。”
明沅咬了袖子笑:“这下子可好,咱们一家非得给扣个善妒的罪名不可,往后家里的姑娘要说亲,可怎么好。”
没等着善妨的名头传出来,京里传了好消息来,明蓁怀了身子,这一胎才刚怀上,皇帝就喜的要大赦天下,还下了诏书封了晗哥儿当太子。
第386章 二熟稻
太子位说是悬而未决,实则皇帝就只有这一个儿子,觑着态势新皇也不是个贪图美色的,登极之后,先修河堤再修船道,还把先帝时就修的万寿园给停了工,只说劳民伤财,有这些银子,什么船造不出来。
底下一批臣子,有欣慰的,也有发愁的,欣慰的是叫先帝跟元贵妃两个给折腾怕了,统共有多少东西好折腾,一会儿要修园子,一会又要办红云宴,认准了就不改,国库哪里经得得这样往外开销。
发愁的便是想着皇帝可就只有一个儿子,连择贤都不行,只这一个必然是他,早早就给点了师傅,当世的大儒,陪着孩子学说话,连礼都还行不全,会流口水,会磨牙,师傅两个字儿都说得含含混混的。
不意皇后竟然又有孕了,皇家自然是开枝散叶子孙绵延不绝才好,皇帝明里不说,可做的实事却多,才一登极,宫里放了三百宫人出去。
先皇的那些个妃子,按着规矩来,有儿子的跟着儿子去封地,没儿子的,不管幸没幸过,俱都送到皇陵里去给先皇守陵,守陵的日子清苦,原来这些个娘娘们就少有过过好日子的,守陵更是吃素食穿缁衣,好容易上头两个都死了,又要把她们发到那不见人的地方去了。
明蓁自有女官拟定书表呈给皇帝,留了些个大大小小的母妃,把西宫苑空出来,全给这些先帝的妃子们住,要念经也好,要祈福也好,跟宫里人一样,先帝冥寿祭日的时候拜他一回,吃上三天素。
这些妃子里头,有年长的有年轻的,最小的还是青春年华,都没得过幸,就守了寡,守寡也有两样守法,这乐守比苦守要好的多,明蓁贤德的名声便传了出去。
放出去那许多宫人,按理除了征采女也得征宫人了,宫里没有广收采女,只征了宫人,进去就当宫女儿的,新皇还下了旨意,叫底下这些官员女儿自行婚嫁。
把那个玩笑似的五品官家女儿要进选的规矩给废了,原来新皇登极必要采选一批,多少年的按章办事,江州扬州因着多出美人,还有骗选,不独收了人的钱,还把女孩儿私下卖了,扯了许多案子出来,原就有大臣奏过,说如此选妃置民生与不顾,又多引奸侫之辈借选秀之名渔利,先皇把底下人骂一回,该选还是得选。
油水从内到外尽可捞的,采选官不说,那些小吏嬷嬷,到宫人太监,哪一个不多抽一回,一不选秀,断了多少人的门路。
只底下平民却很欢喜,进宫作宫人的,多是贫苦人家,实无所依了,这才送女儿入宫门,好歹有一口吃食,明蓁还下了凤谕,许宫人们清明中秋都能见一回亲人。
放出去那一批老的,也仔细问明白了,可有处供奉,能当上管事的,或是几个宫几个殿里当体面差事的,倒有官家肯请了去教自家姑娘规矩,若不过是当差作苦役,出了宫门又无处可去的,那就是断了她的活路,出去比在里头过的还更清苦些,除了手上一门活计能养活自身,连个存身的地方都无。
有进宫十来年,家里亲人都不在的,也有打小就没了亲人失了所在的,能嫁人固然好,不肯嫁的人这些,放出三百人里也有四五十人,这些个宫人,由着明蓁办了个半民半官的丝线坊。
把这些个宫人送到丝线坊去,吃睡一个规矩,原来上差,这头就成了做绣活,宫女们都守规矩惯了,到了出宫年纪的,早把少年心性磨了个光,春日里大好的天儿,下了格扇,对着春花刺绣,走进来见着四五十人俱都低头,连咳嗽声儿都不发。
宫人都有一门好手艺,手上的活计做不断,做的这些个绣件拿出去卖了,换了银子来供她们衣食。
明蓁把这事儿交给了纪氏,明蓁原是想交给袁氏的,可颜丽章的流民所里,才刚闹出来拿霉坏米充作陈米煮粥的事,虽叫压了下来,到底不好听,都是后族了,却来争这些个蝇头蚊脚,明蓁自然不悦,转手把事儿交给了纪氏。
纪氏又牵头寻了几家夫人,不必她开口,就有人出钱出力,给皇后娘娘办事,说出去占了一份可不好听,还请了一位宗室的长辈挂名,把梅氏也算在里头,由纪氏来办事,把这施恩,办的漂漂亮亮的。
这回有孕,旁人还不觉得,可皇帝心里却当这是积了德的缘故,上一世只有一子一女,这一世不论多个什么,都是老天赐给他的。
阿霁出生的日子往前了,按着这个来算,这一胎就是女儿,这一个该封个什么公主好?他天天俯案,把这一摊子事拾起来,这会儿竟抽出空来陪明蓁在花园子里走动,还带了阿霁放风筝。
阿霁牵了晗哥儿的手,拉着他上下台阶,才行了几步,就汗湿了额头,他看着儿女,再看看妻子,笑一声:“等再来一个妹妹,晗哥儿就是哥哥了。”
他跟明蓁两个的子女缘不厚,可他自个儿却不少儿子,如今不急着开枝,儿女缘份竟然到了,他越发不肯纳后宫,一天一回的平安脉盯得紧紧的,明蓁身子康泰,再加上食补,这个孩子不顺也顺了。
大喜之下,拟出旨意来,封了晗哥儿当太子,明蓁摸了肚皮,又是高兴又是忧虑,晗哥儿身子太弱了些,虽精心养着,可到秋冬就要病上一回,她心里隐隐害怕晗哥儿养不大。
若是这胎是儿子,那就什么都不怕了,可在丈夫嘴里,这一胎偏偏是女儿,上一回也是如此,他认定了晗哥儿是儿子,她一直担心害怕了许久,到生产下来,听见真是个儿子,这才松得一口气儿,到这一胎,她还盼着是个儿子,他却认定了这是个女儿。
明蓁不好拂了他的意,梅氏却在家里烧香拜佛起来,请了送子观音来,见天儿的替女儿拜菩萨,求菩萨再则一个男孩给明蓁,再生下儿子来,颜家就稳了。
底下人也不是没动过献美的心思,也有人送了样样出挑的美人给皇帝,皇帝似笑非笑的夸奖一回,又让他把这份心思用在政事上,自此再无人敢献美。
新皇登极皇后有孕,底下既不能献美人了,便寻些稀奇东西当作祥瑞献上来,白犬白虎白孔雀之类不说,又有甚个灵芝人参,这些他没摆在心上,玩物给了阿霁,灵芝人参叫太医院的看过存到库中。
倒有些送来了六月熟的稻谷,粒粒饱满出穗极大,摘了当作祥瑞摆在金玉匣中,刻了五谷丰登字样呈送上来,当即就写信把这出了稻谷的田地圈起来,看看那一片可还有六月就熟了的谷子。
此时稻谷俱是九月一熟,故此长城往北,白露过后便难再熟,若是试种成活,白露未到而稻谷先熟,北地亦有稻谷可吃用了。
明蓁还未显怀,稻种便已送到蜀地,南边各种,若能一年二熟,亩有倍石之收,粮仓渐丰,再无饿殍。
这差事无人敢接,这可不是一年之功,三五年也还罢了,若是十年二十年的改种,做这一份无用功,又不是显眼的功夫,做好也还罢了,做不好又怎办,知府领了这差事,干脆交到了纪舜英的身上。
他办得好了,锦上添花也不能知府帽子上增色,他办的不好,也不能再怪罪到别人身上,旁个也不跟着吃瓜落,自来没有一年二熟的稻子,这差事辛苦,正好有这么个连着亲的,不是他又是谁。
纪舜英接了这个差事,也不在州府里呆了,成都府下七个州,二十二个县,先自临得最近的跑起,看看可还有早熟的六月稻。
明沅原来在家里替纪氏理帐,每年几月地里林间收成什么,市价如何都熟知在心,除此之外与农事一窍不通,还是跟着纪舜英看了几本农事的书。
这种稻谷倒跟做实验似的,不必非一地一地的跑,隔着一县还能有不同天色不成,纪舜英思量着要下乡去,她便道:“这一地泥土稻种都装在筐中带回来,既把这事儿交给你了,就问知府要些人手,单圈一块地出来,拿木签标明产地月份,看看明岁六月熟不熟就是了。”
纪舜英原也没想着一地地的跑,明沅一说立时去寻了知府大人,这本来就是块烫手的山芋,纪舜英肯接,还接的有干劲,知府也没甚不允的,真给他划了一片地出来,因着是御种的试种,还建了一圈房子,派人看守,纪舜英写了沣泽园三个字挂上,看着工事建起来了,带着人下了乡。
明沅思来想去,送生丝蜀锦的时候就写信问明潼天一阁中可有记载,明潼接着信已经进了七月,她手上做着给明蓁的小衣裳,接了信咳嗽两声,皱得眉头靠在引枕上,松墨送了一盅梨儿汤来,她饮得梨心间那一口川贝梨水,拿勺子挖了两口梨子,觉得喉咙口润了些,叫丫头把原先那些个抄本拿出来。
这些个丫头也不过此许识得几个字,明潼翻了一回,这才寻出那一本农事的书来,这一本她抄录的时候看过,文定侯与农事所述不多,却有些天马行空之想,不过寥寥二三句,嫁接二字更不知从何谈起。
纪舜英便这桩事不出彩,后头也有出彩的时候,明潼只当做个顺水人情,把这书寄给了明沅,又告诉她家里已经在替沣哥儿相媳妇了。
她提笔写得三两字就觉得困乏,搁下笔来,明潼看着榻上那件小衣,叹一句明蓁真是好福气,这个孩子还来的早了些,上辈子她病入膏肓之时,还没听说皇后有孕,这样一来,颜家往后是再不必忧心了。
她正感慨,手上的书册还没放下,小篆就进来报:“侯爷来了。”明潼挑挑眉头,才要说话,郑衍已经闯了进来,当着她的面背了手:“我外头那一个怀了身子,你理个院子出来,把她接进府来。”
明潼抬抬眼儿看了他,笑着把面前的算盘一推:“侯爷说的外头是哪一头?是黄莺巷子里头的小百灵?还是双茶巷子里的陈家姑娘,要么,是如意痷里的杨家姑娘,不对,既修行了,就不该再叫姑娘了,得叫杨居士才是。”
郑衍一张脸涨得通红,不意明潼竟全知道,前头两个也还罢了,一个是明娼一个是暗娼,她有心总有迹可寻的,可杨惜惜他已经藏得这样好了,怎么还叫她发觉了,他心虚片刻先自嚷起来:“你竟派人打探我的行踪!”
明潼见他这付色厉内荏的模样,“哧”的一声笑了,他这个年纪的王孙公子,原就最受花街柳巷那些娼门的喜欢,鸨儿爱他有钱,姐儿图他俊俏,一样是侍候人,有这么个俊的,总好过侍候那些个年老的一只脚迈的棺材的老大人,便他那事上头不行,总还有之么一张面皮在。
郑衍年纪不大,却眼浮面肿,酒色过度,他听得明潼一声笑,立时软下来,却死咬着要接杨惜惜进府:“那是我郑家的孩儿,再不能留落在外。”
第387章 燕窝鸭子
郑衍这许多年并没少了姬妾,不说明潼给他抬的竹桃儿,后头买进来瘦马,这些年零零碎碎郑夫人给他的女人,加起来就有五六个。
她还真当给儿子抬妾就能叫明潼怕了她,哪知道明潼全没放在眼里,说要抬妾,便应承一声,给两根银簪,再加一匹绢布,郑夫人要说抬成妾,明潼便笑着说人是好的,只没生养不好立时就给身份。
还大方的同郑夫人说定,只要怀胎,不等生下来,就先抬姨娘,可后院里这许多女子,就没一个怀上胎的。
郑夫人疑心明潼用了甚个下作手段,这才叫这些个姬妾都怀不上,暗地里盯住了厨房药房,想抓住明潼的把柄,拿住她善妒害妾的罪名,把她休回家,再讨一门淑女回来,如今郑家今非昔比,可又风光了起来,还有什么样的姑娘讨不着。
却不想想郑家的酒坊丝坊钱庄票号是靠着谁撑了起来,还想妄想着拿住了实证就去告御状,把这个不听话的媳妇休回家,叫她们一家子没脸。
这话郑夫人在郑衍跟前说过,又到郑辰跟前去说,女儿的婚事她就不满意,可再不满意也已经嫁了,总归是亲生的,还能如何?
哪知道才刚跟她说些心里话,郑辰却捂着心口差点儿跳起来:“娘这是糊涂了,怎么竟跟着哥哥胡闹起来!”
她见识得越多,越发觉得原来郑家自命不凡实是可笑,在外头当了一年的当家人,更知道明潼辛苦,可不论是郑夫人还是郑衍,都觉得进门的郑家女人只需听话,便是甚都不会,有听话这一样也尽够了。
偏偏明潼样样拿得起来,只听话这一样,绝计不能够,成了母子两个的眼中钉,就连慧哥儿也一并受了迁怒。
郑辰叹息一回,看着母亲的样子,还是劝她:“娘想的也太容易了些,只看看如今上头坐的,那可就是嫂子的娘家大姐,亲的堂姐妹,有个甚的不好,娘打的就是皇后娘娘的脸,到时候吃瓜落的是谁?咱们家好容易安生下来,何苦非惹事,大嫂有甚样不好?”
郑夫人张着嘴儿说不出来,七出三不出里,明潼就占了一样,她可是替郑侯爷治过丧事守过孝的。
郑夫人张不开口,郑辰替她数:“慧哥儿可是圣旨定下的世子,往后爵位就是他的,娘心里打算什么,我也知道,可这绝没道理,难道走了嫂嫂,这位子还能落到别人身上不成?”
郑夫人说不过女儿,拍了桌子:“她不敬翁姑,哪一日见她往我跟前侍候?院里头这许多妾,哪一个生养了?光是不敬跟妒忌,就足够休了她出门去。”
郑辰坐着半晌无语,忽的冷笑一声:“娘只想想,酒坊丝坊再加上当铺票号,这些个是看着谁的脸面办起来的?是爹还是哥哥?难不成,是为着郑家的列祖列宗?嫂嫂一走,这些就都要跟着走了。”
郑夫人张嘴结舌,半日说不出话来,郑辰看过了母亲,出得门来就叹一声,这个家也不知怎么了,绕过西院,进了东院只觉得神清气爽。
明潼自来喜欢开阔地,最厌恶一道道墙一重重门,东院里便是牌楼高树,天一阁安澜堂赐闲楼都在此处,两边院墙一关,倒似两个世界,慧哥儿正在习字,明潼就坐着看帐,见着小姑子来了,冲她笑一笑。
郑辰还真是郑家唯一一个能捂得热的人,非得遭了些切身的祸事了,才能想着自家原来荒唐糊涂,郑辰坐下来,只伸头一看就叹:“嫂嫂何苦,下头也有管事掌柜,把这些个交给他们打理也就是了。”
明潼对着她倒能说上一句:“当铺才刚开起来,总得我自个看着,得做熟了,自然放给掌柜,我一个哪里忙得过来。”
这些个俱是将来要留给慧哥儿的,她侧了脸儿看一看花荫底下正习字帖的儿子,临的就是她的
字,还说吴先生都赞好,慧哥儿得意洋洋的告诉了明潼,明潼只笑一笑,吴盟自个儿并没有读过多少书,可派过来的文师傅年纪着实大了,经学是通的,可要管着孩子却不行,吴盟说坐站都是练,便替他看着慧哥儿写字,文武两个师傅,一老一少,倒还能分杯酒过节。
郑辰替明潼揉一揉肩,倒想提上两句,到底没有说话,那两个再折腾也还是亲娘哥哥,若真把嫂嫂惹急了,谁也落不着好:“嫂嫂能干我一向知道的,可也该保重身子才是,我看你这一向咳嗽都多了。”
送了梨,送了川贝粉,辞出去前还又去看郑夫人,苦口劝她,却不比那些个通房在郑夫人跟前使绊子,也不必认真说明潼的坏话,反正她在郑夫人心里都已经是个毒妇了,只要说些身上不好的话,郑夫人自然想到明潼的身上。
明潼还真没有在那些姬妾身上动手脚,人数太多,万一露了行迹倒不好了,她把东西给了竹桃儿,这些年来,只竹桃儿一个贴身侍候着郑衍,旁人再不似她这样妥当,茶要几分温水要几分热,吃食上头有甚个计较,她烂熟于心,郑衍这头离不了她,便显出她的用处来,这些东西给男人吃,比给女人吃更有用。
郑衍断了腿,明潼告诉她,她也能给自个儿留个孩子,这是早早就许过她的,颜家许了她的,样样都办到了,叫她弟弟升掌柜,她弟弟就升了掌柜,又给她弟弟讨媳妇,还替她新娘修了坟,年节回去的时候,连小外甥都能给她行礼了。
此时又许她一个孩子,若是男孩就跟着慧哥儿一道读书,若是个女孩儿,就寻一个妥当的人家,备一份厚奁嫁出去。
竹桃儿给郑衍停了药,养了将要一个月,他断了腿,一碰不痛,可在外头吃惯了那物,含着药丸吞吐一回,立时金枪不倒,竹桃儿从他随身带的香药球里摸了颗出来,掐了半颗扔进茶里。
试这一回,若有是她的福份,没有便是老天不给她孩子,怨不得旁人,哪知道此时却说是杨惜惜怀上了,明潼心里也吃不准真假,杨惜惜若不是肚里有了,绝不敢叫嚷着要回来,可这孩子是不是郑衍的,还有两说。
怕是郑衍养伤那段日子停了药,到他再出门时,药效又还浅,这才叫杨惜惜还上了,郑衍听见明潼都知道了,干脆梗了脖子:“这些年家里就没怀上的,也不知道你使的甚个手段,如今外头这个有了,你要不肯,我就……”
明潼抬抬手,松墨端了茶送到她手中,她按着胸口咳嗽一声,饮了茶懒洋洋看得郑衍一眼:“你就怎样?”
郑衍词穷了,他还真不能怎样,能怎样呢?宣扬颜家的女儿善妒?皇帝第一个就能拍死他,皇后贤德的名声传出来,还正在写妇训,他在这当口传话出去,一家子且没好果子吃。
明潼见他说不出来,也并不觉得得意,赢一个无还手之力的人,没半点觉得光彩的,这咳嗽怎么也好不了,倒是吃着梨汁能润一润肺,又叫厨房还做蒸燕窝鸭子来,吩咐完了道:“事儿我知道了,”搁下汤盅,拿帕子按按嘴角:“人,我会接进来的。”
郑衍再没想到她这样痛快就应了,杨惜惜把这话告诉他的时候,哭得梨花带雨,她姿色大不如院中那些个姬妾,甚至还不如竹桃儿生得美貌,可她有一样胜过旁人,经得曹震,她带足了风情。
又知他心意,把他哄得服服帖帖,清净一个小院儿,整治了小菜等他来,他来了,想吃有吃,想喝有喝,闷了有琵琶,乏了有软香,再销魂不过的红粉窝,比家里那些个争气斗醋的,不知道合意几百倍。
她都有了胎了,更不能放在外头,郑家自来子嗣不丰,这一个若是儿子,也算得开枝散叶了,他也不全叫明潼捏在手心里,她能生,别个也能生。
杨惜惜当初怎么从郑家出来的,出来的有多么心不甘情不愿,后来落得那样境地时,除了恨曹家恨曹震,心里也无比怨恨郑夫人跟明潼,此番怀上了了,知道那头这么轻巧就答应了叫她过门,心里说不出来的舒坦,隔得这些年,依旧还得请了她回郑家。
杨大娘做了这些年辛苦活计,早就显得老了,就连杨惜惜也不是原来模样,她摸了母亲的手,把从郑衍身上刮下来的银子取出来,给她在城里典了个小院子:“娘且等着看罢,往后,你跟郑家,就是正经的亲戚了。”
当初走的多狼狈,差不多是叫郑夫人给扫地出门的,这一回可不相同,是郑家请了她,把她抬进门去的。
杨惜惜总不好住在尼痷里头等着人来接,名头也不好听,在小院子里也理了一间闺房来,买了一个小丫头侍候着,鸡鱼汤炖着,等郑家来接。
接也确是来接了,一乘小轿,接了她就往郑家去,自角门进,一进去就抬到了西院,西院里头也理出个院子来,里头原来住着的昨儿夜里叫赶了出来,今儿轿子一进门,廊下窗边就探了好几个脑袋,就看看这新来的是个什么模样。
杨惜惜也不曾遮了脸儿,这么一看,未免失望,还当是什么样的绝色,竟不过平平,哪知道她一走动就先抚了肚皮:“劳烦姐姐替我通报一声,我总得跟夫人请个安去。”
哪知道头一个跳起来竟不是明潼,却是郑夫人,明潼料得郑夫人必不知道,也不告诉她,只说外头有一个怀了胎的,郑衍要接进来。
还告诉郑夫人要养在东院里,她好时时看着这一胎,郑夫人哪里能肯,连连摆手,告诉明潼这个妾由她管教着,把人就放在西院里,好教她规矩,不叫她冲撞了大妇。
郑夫人只当自家看破了明潼的毒计,这是想叫那个妾落胎,这些年好容易再有一个,怎么也当成眼睛珠子似的侍候着,哪知道进门的竟然是杨惜惜!
她先进门时,郑夫人还没认出她来,等她一开口,郑夫人抽了一口冷气,再定晴一看,预备好的金镯子一下子在砸在地下,指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捂了胸口直喘气,不一时,明潼那儿就接了信,说“太夫人,晕过去了。”
第388章 甘草枇杷糖
丫头急得无法,跑着到东院里来寻明潼,明潼早知道杨惜惜没这么容易过门的,哪知道郑夫人的手段不过就是气得晕了过去,也不知是真晕还是假晕,看她平素行事,这里头也没几分真,同她儿子一样,想把这烫手的山芋扔到她怀里来。
明潼冷哼一声,郑衍把事甩在她身上,指望着她来跟郑夫人说杨惜惜要进门,自个儿甩了手跑了出去,回来见郑夫人兴兴头头的理院子要东西,只当明潼已经摆平,哪知道她一个字儿都没吐露出,只等着杨惜惜进门,叫郑夫人接着儿子给她的大礼。
郑夫人一晕,杨惜惜立时捂了肚皮叫痛,西院里头乱成一团,明潼派了人去,往各个花舫上去寻郑衍,郑侯爷家的太夫人叫小老婆气的晕了过去,满金陵城的转了一圈,最后把他从小百灵那儿拉回来。
郑夫人上了年岁,上回生病躺了大半年才好,这一回气急之下,请了太医过来扎金针,杨惜惜也叫了大夫过去,给她摸了脉,实是月份还浅,摸不出什么来。
只好问她病症,想着约摸是个姨娘,口里含混称了夫人,听她说肚里痛,又不好说胎才入宫,要是疼早就流了出来,不过大宅门里的争宠手段,大夫见得多了,捻须一笑,给她开了一帖安胎药,叫她煎着吃。
院子人手都是郑夫人派给她的,此时郑夫人晕了,哪个丫头还来顾着她,倒有一个替她煎药,好容易煎好了,送到杨惜惜跟前,她端了半日不敢喝一口,就怕明潼趁机害她。
郑衍在她这儿,一半是叹不公一半是骂老婆,骂她目中无人,骂她不守妇德,总而言之只有一句话,就是明潼太能干了。
杨惜惜自然顺着他说,心里明白他的喜好,越发顺从,来的时候百般奉迎,便好几日不来,她也只等着,痷中各样铺设好了,备好他爱吃的时鲜瓜果,来的时候不免要叹上几声,叫郑衍知道她在他身上用了多少心思。
这些功夫不过寻常,便不是郑衍,随他来的是哪一个,杨惜惜都要花这点心思,好从钱袋子里头掏出银钱来。到了郑衍这里却觉得十分受用,拿这些个着意在他跟前小意温存的比,越发心里厌了明潼,既厌她,又不敢动她,除了骂她也无旁的法子,连在家里跟她抖威风都不成。
郑夫人晕在床上,明潼自得过来一趟,跟太医看了药方,便叫丫头下去煎药,这头郑夫人怎么也不醒,她便去小院里看一回杨惜惜。
大雪时分作别,一顶小轿送到曹家,杨惜惜那会儿认错了人,衣衫不整的模样叫几一众人都瞧见了,嘴里念了几回去死的话,到底没寻死,好好的进了曹家,连曹家人不好的时候,她也全须全尾的出了曹家。
明潼进去时杨惜惜还躺在床上,明潼咳嗽一声,几个丫头赶紧把她架起来,叫她磕头,没接她这一杯茶,就不算认下她这个妾。
杨惜惜原来不曾见识到明潼的手段,她在郑家时,明潼还是初嫁,万般手段还没施展的地方,等她施展开了,杨惜惜已经去了曹家,跟曹家那些个妾争风。
等到她流落在外,又勾搭上了郑衍,听的也是郑衍说的,他嘴里自然把明潼往低里贬,恨不得踩到泥里,说她蠢笨,杨惜惜也的确觉得她蠢笨,好好的丈夫不拿捏在手里,偏偏去图旁的。
杨惜惜又住在城外尼痷里,哪里知道城中事,进门不见明潼,还当她叫郑夫人拿捏着,此时见她便拿乔妆相,想着装肚痛躺在床上,哪知道就连郑夫人派来的丫头也都看了明潼的脸色行事。
不一时就上了茶来,明潼掀了茶盅盖儿看一眼,又把杯子递到丫头手里:“她怀着胎呢,叫她站着罢。”把杨惜惜打量一回,心里头冷笑,男人爱的不过就是那个调调。
她原来就生得弱相,站着坐着都不敢正眼看人,斜签着身子,腰腿使不上力的那个模样,人恨不得歪着,拧了腰带出一段风流来,明潼看她一眼:“这回杨姑娘可没弄错人罢。”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儿,她头一句就揭了杨惜惜的短处,府里旧人自然知道,跟着她的这些丫头今儿回去也必要打听的。
“既是削尖了脑袋要往郑家来,那呆在此间可千万别喊苦,老太太年纪大了,气性儿高些,你肚里怀了胎,也该保重,那药,喂她喝了。”明潼一说话,自有婆子上去捏她的嘴,杨惜惜惊得冷汗直流,人还没近前,她就要奔出去喊杀人。
明潼“咦”得一声:“这可是老太太给你的,罢了,这事儿,还是告诉老太太去,叫她这夺罢。”
杨惜惜腿脚一软,坐倒在地,不时又想起自家身子要紧,地上青砖凉意渗人,赶紧扶着门站起来,熬也要熬到郑衍回来。
到晚间郑衍回来了,明潼早就回去了,只留下躺在床上的郑夫人,跟守门倚望的杨惜惜。杨惜惜双目含泪,见着郑衍未语先凝咽,身上还是来时那一件素衣,不曾开口双泪长流,郑衍看着这样子,就知道明潼没把这事儿告诉郑夫人,满头冒了火星子奔到东院来。
慧哥儿正用饭,明潼叫他自个儿吃着,今儿吃鱼肉,刺都剔干净了,一片片鱼肉薄的好似莲花瓣,他筷子用得还成,薄薄挟起一片来,送进嘴里,还没嚼呢,郑衍猛得闯了进来:“你做的好事!”
慧哥儿一口呛着了,明潼一面给他拍背,一面眯了眼儿看了郑衍一眼,郑衍才刚还满心火气,头顶上还烧了火团儿,叫她这么一盯,后头的话却续不上了。
慧哥儿吃了茶,站起来同郑衍行礼,叫了一声父亲,郑衍也顾不上他,明潼叫了丫头把他抱下去:“把饭摆到花园子里去。”
郑衍等儿子走了,这才发起脾气来:“你怎么不对娘说?你这是安的什么心!”
明潼把他由上到下打量一回:“侯爷还有什么不满意?你说要接进来,我接进来,娘说怕我年轻
轻看不好个怀了孩子的妾,我就把人全须全尾的送给她去,这会儿两个都不好,倒怪起我来了,可着金陵城打听一回,看看有没有这个道理。”
郑衍这回却没叫她堵得嘴,拍了桌子便骂:“你分明知道,怎么不从中说合?”
“侯爷分明知道,怎么还办下这样的事来,金陵城里头的襟兄弟没有千八百,也有个八百十了。”杨惜惜没遇着郑衍之前都已经过了几道手,没银子的时候,贩夫走卒也照样侍候着。
郑衍面上紫涨,指着她说不出话来:“你一个妇道人家,竟不知贤良淑德,你仔细我休了你!”
明潼反倒坐下了,拿了筷子举起来挑了一片莲花蒸鱼,笑了一声,嘴角勾起来,眼睛往他身上一扫,只对他说了两个字儿:“你敢?”
语调微扬,话音里还带着笑意,却刺得郑衍双手发抖,明潼瞥过目光不看他:“既是你自个儿惹出来的事,就自家去跟母亲说。”
郑衍冲着她喘了两下,眼看着就要上手,明潼连看都不看他,知道他不敢,等了半晌果然拂袖出去,她只觉得身上倦乏,叫丫头早早吹了灯,盖了毯子缩在床上,心里也不知道是不是期盼,出了事,他又得来了
吴盟果然来了,站在窗边听她咳嗽,咳得急了,跳窗进来,就蹲在床边的榻脚上,他生的高大,便蹲着也快凑到明潼腿边,从袋里掏出一抱枇杷糖来,摸出一颗送到她嘴边。
明潼久久不张口,既不躲也不避,他就一直举着,越看她,越后悔,为什么早年缩了头,想要办,总能办成的。
一个不接一个不退,吴盟听她又咳嗽一声,把手按到她唇上:“你不吃,我用别的法子喂了。”他伤口长好了,却有点怀念那点隐秘的痛,拿舌头去舔,痛里分明还带点甜意,哪怕她是只会咬人的,也想搂她在怀里咬人。
明潼张口接了,枇杷糖里加了甘草金银花,微带苦意,含着不咽下去,喉咙口沁着丝丝清凉,她抬头看了吴盟一会,吴盟张了手,她身子不动,脸却别过去,他把她搂住了,感觉她僵硬,抚了她的背:“只要你开口。”
明潼急咳两声,糖到了唇边,又被她含回去:“不必。”吴盟半点也不在意,还搂了她,搂到她全身发热,这才把她塞到被子里,看着她睡。明潼本来以为自己怎么也不会睡着的,嘴里含糖还没吃完,人就已经睡过去了。
郑衍所会的也不过就那两样,对着父亲痛哭流涕过了,对着母亲也不过依样画葫芦重来一回,郑夫人扎了金针也有几分好了,她一半是气急,一半是想叫明潼出手,可平日里霸着郑家样样作主的,偏偏在这事儿上头又不出头了。
再看杨惜惜跪在地下,一面哭一面抖了肩,把郑夫人对她那点印象全勾了起来,这个女人隔着这么多事,竟还缠上了儿子,她脚边跪着儿子,底下跪着杨家女,郑夫人心里忽的想到,这个女人不好,肚里的孩子总是好的,把孩子生下来,这个肚皮也就没用了。
郑衍只有一个儿子,连个女儿都没有,这就是郑夫人心里一个大疙瘩,她自家好歹还生了一子一女的,也算对郑家祖宗有了交待,如今只有慧哥儿一个儿子,到底太少了些。
她目光直通通的盯住杨惜惜的肚皮,杨惜惜拿袖子掩了面,偷睨得郑夫人看她,立时知道自个儿肚里这块肉是个活宝贝,便是郑夫人也拿它无法,面上作色,一手捂住肚子,郑夫人赶紧叫人扶她起来。
“原来那些也就罢了,既进了门,就要好好守郑家的规矩。”郑夫人嘴里这样说,已经吩咐了丫头去炖汤,赶紧把这胎给养起来,到生产的时候,能动的手脚多的就是。
杨惜惜只当自个儿赢了,郑夫人看在肚里这个孩子的份上,总得容下她,只明潼那头,她还得防着。
哪知道明潼连理都不曾理她,她要过门去东院,说给姐姐进茶,连开门的婆子都道:“上了祖谱的才好叫我们奶奶一声姐姐,姑娘梳了妇人头了,可开过席?”
堵得杨惜惜半晌没话好说,回去跟郑衍哭诉,郑衍也只敷衍她两句,连守门的婆子都没罚,她这才知道,整个郑家都叫明潼捏在手里头,那个婆子再见着她去,还笑眯眯的:“杨姑娘来了,杨姑娘可要去东边?实话不瞒你,我头上还少个银簪子呢。”
她越发保养起自个儿来,等三个月的月份足了,郑夫人再请了人来家里头替她诊脉,那头竹桃儿身边跟的小丫头子也来请大夫,干脆一道摸了,大夫便笑:“府上双喜临门,两位都有喜信了。”
杨惜惜只当自个儿肚里这一个是除了慧哥儿再没有的,哪知道竹桃儿竟也有了,郑夫人喜不自胜,也顾不是竹桃儿是明潼抬起来的人,给她一根金头银脚的簪子。
明潼得了准信,立时替她开席,杨惜惜眼看着一道有孕的竹桃儿转眼就成了姨娘,自家却没着落,又听说明潼派了人去了郑夫人的小院,还叫人往如意痷去,心头一紧,又抚了心口,事儿再没有这么巧的,她摸了肚子,这一胎,她还真不知道是不是郑衍的。
第389章 红白鸭肉丝
杨惜惜行院里呆过,因着学过琵琶才比别个多露些脸,鸨母买下她,也就因着她会弹,光这一样就省去了请师傅学器乐的功夫跟银钱,她虽姿色不如意,□□好了也能见客。
曹震就手段高超,那事儿就无有他不精通的,原来她是图着郑衍的好相貌,等真个叫她尝着滋味了,再来勾搭郑衍,试上一回就知道长短,时候长了未免不足。
又要做个贤妻模样劝他少用这些虎狼药,郑衍在她这儿,确是寻个休憩之处,不似花街之中,图的就是小娘温存手段。
杨惜惜是见惯了风月的,年纪又正当时,一个郑衍哪里足性,这才跟旁人又有了首尾,她把郑衍摸得清楚,来一日至少要再隔三日再来,多的地就更不好数,七八日不来一回也是有的。
她不敢到外头去寻,人在痷中,若是来个生人,总有眼睛看见,看见了也必有人会嚼舌头,原来跟着曹震,闺房里倒藏着许多玩物,玩物杀一杀火性是成的,长久下来依旧不足,这话还不能跟母亲说,到如今了母亲还记得她们祖上是参将,跟着文定侯打天下的。
阉堂里自郑衍来了就不再吃素了,供着观音像,摆了香花鲜果,却叫那送柴送米上来的年轻人偷着带些荤食,那人模样儿生的虽粗,可这一膀子肉却叫杨惜惜看着心跳,夜里独眠梦见着一二回的,等他再来,她就抛些话过去,两个还真做下事来。
才尝着鲜,哪里丢得开去,她母亲苦劝了她也是无用,总能不告诉她郑衍那东西,进门到不得头,不到头就罢了,连半截儿都无,她怎么受得住。
原来一旬日送一回柴米的,这下三日就要跑一回,郑衍还只当他是院中粗使的,知道杨惜惜素来爱他俊俏,哪里会想到那上头去。
两个行事也有半载了,每来一回,没一两个时辰折腾不完,这番怀上了,还真不知道是不是郑衍的种,杨惜惜既怀了胎,便想着借了这胎进郑家,到时候生下孩子来,谁能说得清,眼看着竹桃儿都当了姨娘,自然往郑夫人跟前却垂泪。
郑夫人深厌她,可她肚里怀的孩子郑夫人却是看重的,生下来要是个男孩儿,就养在她身边,她也算有了依仗了。
郑夫人再疼儿子,也得认下,郑衍这个儿子,实是扶不起来的,指望他是指望不上了,好容易有了孙子,又叫明潼牢牢看着,这一胎若是男孩她往后也有了依靠。
这些事瞒不过纪氏去,她知道女儿必不会叫人欺负了去,可心里怎么放心得下,赶紧往郑家去一回,门上人见着她,把她一路迎到东院去了,明潼正吃着燕窝炒红白鸭丝,见纪氏来了,还叫厨房给纪氏添一个锅子。
她身子虚,越发吃不得凉食,送上来的东西都得是温热的好,叫厨房里打了几个铜锅,有甚个大菜要从大厨房里送了来,到了东院还是热的。
纪氏见她吃的虽慢也吃了好些个,指一指西边问她:“西边那一个,可是真有了?”明潼听见便笑:“自然是真有了,那样的出身,便是生下十七八个哥儿,也上不了台面的。”
杨惜惜就算原来出身清白,绕了这一圈儿也早就不清白了,更何况这孩子是不是郑衍的,且还不知道,明潼拿银筷子挑了几根燕窝鸭丝,用完了饭,还吃一盅儿梨蜜水,给纪氏看慧哥儿写的字,画的画。
“等慧哥儿大些,我想求了大姐姐,许他入宫伴读。”明潼早早就打算好了,便是帝后两个后头还有孩儿,这一个也是头生子,又是连着亲的,郑家虽是破落户,到底有个侯爵在,晗哥儿没那许多兄弟,宗室又隔得远,勋爵人家的子弟正好伴他一道读书。
晗哥儿还小,等他再大些,开蒙才是正经开蒙,此时这个师傅不过是陪他玩闹的,等慧哥儿入了宫,那一位也就没理由再来了。
明潼对吴盟原就无心无感,既不觉得他好,也不觉得他坏,至多有些碍眼,回回他一来,就绝计没好事,如今却不一样了,赶紧把这麻烦扫出去再说。
明潼知道他怕不能轻易放弃了,既他不走,就赶了他走,把事儿先办在头里,送上一份谢师仪,难道他还能腆着脸再留下不成?
想着这个咳嗽了两声,纪氏还跟小时候似的替她抚背拍心口,明潼阖了眼儿,觉得胸口发烫,恨不得吃一盅雪水下去才能化得开。
那一夜过后,明潼也再不见他,原来还隔个几日就要问一回功课,皇帝既派了他来,他总有过人处,慧哥儿身子练得壮些也好,可自那之后,明潼就再不见他了。
心里除了厌恶又泛□□旁的来,真要说是厌他又不全是,她依旧不明白,可这不明白里又夹了点别的,纪氏知道的他都知道,纪氏不知的他也都尽知,可就是因着他知道,知道了还不愿意走,明潼才更不想留他。
“早些进宫去也好。”纪氏见她不咳了,这才停下来,慧哥儿也确实到了能正经读书的年纪,早早跟着太子读书,那情份便不相同,往后大了,便他只管着家里这点生意,也尽够了。
“也是的,慧哥儿再大两岁也就懂事了,早上送去傍晚去接,宫里那里许多人看着,再出不了差的。”明潼把咳嗽忍进喉咙口,嗓子眼里一发痒,就喝口水压一压。
纪氏听她咳嗽,看她还吃着川贝又问:“怎么着?从春天咳到秋天了,还没好透不成?可别作下病来,大夫怎么说的?”
明潼赶紧摇头:“哪儿呢,是秋日里燥,吃这个润一润,没看我这儿见天吃鸭子,她们跟了这些年,倒通起医理来了。”
外头秋色大好,她却早早穿上了缀了毛边的袄子,领口更是怕钻风,裹得严严实实的,只衣裳是浅色的,毛料用的紫貂,领子上别了一颗大东珠,这么看着气色还好,纪氏握了她的手:“你仔细着,何必这样辛苦,少要几家便罢了。”
明潼拍了纪氏手:“我省得。”这些都是她将来要留给慧哥儿的,看着儿子在花园子里跑跳,她收回目光,哪一个都别想动她的儿子一根毫毛。
那一个才进门的时候还当肚里怀了个宝贝,哪里知道郑夫人打的主意,这才多大,肥鸡肥鸭的供着,一天五顿的吃,半个月里胖了一圈,拿她当个下蛋的母鸡看,偏偏杨惜惜还当是郑夫人看重她,真个看重她,怎么不抬妾?
给她一个身份,好过这么不明不白的,生母是妾跟生母是通房丫头,说出去哪个更好听些?明潼闭了眼儿不管,由着她闹,要是敢闹到她跟前,就把那点事儿全把捅出去,生个女儿且放她一条活路,要是生了个儿子还敢肖想,就别怪她把手里捏的这点抖落出来。
西院里头那些个女人,多数是外头买进来的,不尝过人事,也侍候不了郑衍,私底下还有磨豆腐的,除了这个也有添得些器玩的,明潼俱都睁一眼闭一眼的放过了。
这些个原来宫里就有,她是见怪不怪,太子宫里那许多人,一月里能轮上的有几个,宫人也有不甘寂寞的,足了元贵妃一个,余下的可不都旷着。
郑衍家里外头两面开花,郑夫人也知道叫儿子爱惜身子,可回回郑衍一叹,她就又抱怨是明潼不会小意温柔留住丈夫,他内心苦闷这才要往外头去找乐子,倒给他炖了汤药补身,看是着为了儿子好,人统共才多少精气,这么折腾还能折腾几年?
纪氏并不如何忧心,如今的颜家,哪个姑娘嫁在外头也不受欺负,外头那两个不论,程家都把明湘供起来了,她这番虽伤了身子正调养,程骐纳了妾,程骥可是半点动静都没有,程夫人还带着明湘往颜家跑得勤快,满口都是夸奖她的话。
“就是这样安静不争的性子才好,我那个大儿媳妇,就是太要强太好胜了些。”程夫人在家便没少说,到了纪氏跟前越发有苦水好吐。
反是明湘替嫂子说话:“嫂嫂要管家的,无威不立,下人们看人下菜碟,越是软和的就越是懒怠了。”
当家三年猫狗都嫌,才上手的时候哪个都赞,日子长了,做得再妥当也有怨声,程夫人这会又后悔起来,早知道就该把明湘聘给长子,哪里知道颜家那一位真能当皇后,二儿子偏偏读书上头不如哥哥。
纪氏听了便笑:“我可还想着赶紧有个儿媳妇来替我打理家事呢,你有一个这样能干的,偏还不足,该打才是。”
明湘抱了女儿听着,她回来的次数一多,总不能回回不去安姨娘那儿,留下孩子来,自家去了,安姨娘如今越发白胖起来,张姨娘闲得无事可作也绝不进她的门,她也闲,闲得身上发霉,替纪氏做鞋子做袜子,原来还扣着自家少吃少喝的,都到这份上了,娘家人再难得见,干脆也叫起了菜,见着明湘来,回回都要好些个点心。
这回她来,又报出去四五样,桌上还摆着一攒盒,明湘见着这些倒放心了,劝她多吃多用,母女之间,来来回回也就这么几句话。
安姨娘把小衣裳摊出来,俱是好料子做的,她也不攒着拿出去换钱了,换了钱也没地儿好用,全裁了做衣裳,这会儿倒叹起来,年轻的时候竟没好好吃用过。
又问明湘婆母如何,嫂嫂弟妹可好相处,明湘只回一个好字,对坐着也无甚趣味,吃了一肚皮的点心,再送她出院门。
看着人过得好了,哪知道进了十月,夜里一觉竟睡了过去。
第390章 骨牌麻糖
安姨娘好容易过上些好日子,人竟过去了,消息传到明湘这头,明湘有好一会儿没能回过神来,问了一声“真个?”跟着就红了眼眶。
她早知道安姨娘寂寞,自她出了嫁,安姨娘身边越发连个能说话的人也无,苏姨娘没去穗州之前,还跟张姨娘两个有来有往,每日相伴,总有事做,安姨娘一个人,又能做甚?
前十来年连屋里的丫头都觉得她软弱小气,到她终于大方了,人又没了,明湘急急翻出素服来换上,报给了程夫人,坐车往颜家赶。
程夫人知道纪氏待这些个姨娘一向很是宽容的,也包了白事包,还给两匹素缎子,又安慰明湘:“也别忧伤太过了。”
日子都好过了,人还没了,还能怪谁,只能怪她没福份罢了,明湘一一听了,临到出门,嫂子戚氏弟妹姚氏也包了东西送过来,明湘冲那丫头点一回头:“多谢你们太太了。”
急赶着登车而去,戚氏于她早年还有些真情宜在,自成王得势,到明蓁作了皇后,不独嫂子戚氏,就是大哥程骐面上不露出来,到底还是疏远了些,程骥自在书院中读书,少有回来的,于这些本也不通,明湘也不曾念叨过。
就为着她这份不曾念叨,程夫人倒又高看她一眼,觉得这个媳妇得了势也不压人不挑事,越发看重她,同纪氏也更亲近,这才是家风正家教好的人家出来的姑娘。
明湘不说,程夫人却对儿子念叨过几回,当着程骥的面只说儿媳妇戚氏的不好,程骥听得一句就不再听:“怎么好议论长嫂的不是。”到底还是听进去的,说了这一句又加上一句:“她确是有君子风的。”
明湘自来安静温柔,程骥对这样一个妻子很是满意,房里有没有妾,倒不在意,看着哥哥弟弟们纳新,还觉得吵闹,在书院里便读书,在家除了往父母处请安,就只逗了女儿,教女儿读书。
明湘好长时候不动笔,还是程骥说她这一笔可惜了,说她这一笔画技是跟颜大家学的,往后还能教给女儿,明湘这才又拿起笔来,跟他一道,一个教书一个教画,女儿如菁小小年纪就有了书卷气。
这番听说她生母没了,也请了假出来,陪着她去了颜家,只在外院等着,叫明湘自个儿进去,安姨娘的小院子,她这些年来的回数越来越少,回回迈进去,却还跟她没走时一样。
院子里新种了石榴桂花,这样的的花株是得自家掏钱去买的,安姨娘一向舍不得,好容易去年春天摸了钱出来买下树株种了,当年不开花,今年只见着一茬石榴花,还没等到金桂开,她人竟去了。
如今跟着安姨娘的丫头都是后头补上来的,安姨娘大方了,她们的日子也好过,她这儿事又少,活计松快,年节都能回去,自然感念她的好处,穿了全素戴了白花,替主子穿孝,见着明湘就哭:“姑娘回来了。”
明湘同她们并不太熟,此时见着这两个丫头哭,倒对她们点点头,嗓子眼里堵着,闷声问道:“姨娘是怎么走的?”
此时跟着的丫头叫红云绿玉,绿玉抹了泪道:“姨娘昨儿并没什么不同,一样的吃喝,还叫咱们把冬衣做起来,夜里我还给她起来添了炭,那会儿姨娘还惦记着明儿吃鸭肉锅子呢,哪知道早上人就没起来。”
两个丫头去叫起的时候,身子还是温的,明湘看她已经换了衣裳,是秋日里新做的缎子,鞋子也是新的,珠钗头面都是齐的,屋里都换过了素色,知道这两个丫头得力,冲她们笑一笑:“你们辛苦。”
红云抱了个匣子出来,打开仙人贺寿的盖子一看,里头放着半盒子麻糖,红云捧过来:“这是姨娘说吃着好,留给姑娘回来的时候吃的。”
明湘一直没哭,心里难受硬生生忍着,这会儿再忍不住了,眼泪跟珠子似的滚落下来,她小时候爱吃鸭子爱吃麻糖,这些个到年节里才叫一回,麻糖切得这样薄,满满都是饴糖,撒了黑白两种芝麻,才刚烘出来热热的,切了片跟骨牌似的码在盒子里,这一盒子,她能吃上三四个月。
明湘拿帕子按住眼睛,绿玉把安姨娘的钥匙给了她:“太太那头也来人了,凝红姐姐说了,这些个都归了姑娘,姑娘收拾着带走罢。”
安姨娘后头存了这许多年的东西,明湘成亲的时候都没给她多少,这会儿一气全给了她,三层匣子的妆奁,装的满满当当的,两个丫头且还捧不住,打开来一看,从头到脚的,全都放在这里头了。
明湘小时候戴的金银镯子,耳朵眼里扎的丁香,俱都给了安家人,大件的首饰上了册,安姨娘不敢动,这些个小东西,俱都叫安姨娘托安姑姑带出去,戚氏的女儿带着她小时候的镯子,明湘的女儿却是没有的。
她一样样翻看,都是这几年里新造的,一季三件,到了年节又再加,竟也攒下这许多东西来,除了首饰,还有衣裳料子,安姨娘的衣裳,无人能穿,明湘开了柜子,拿出来分给丫头们,她的丧事,纪氏交给了东寺去办,既不在家停灵,也不送灵,下葬这些事都到外头料理了。
张姨娘还特意送了东西来,她跟安姨娘这仇怨结了就没解开过,还当一辈子就这么对面不相见的的过了,哪知道安姨娘半截上没了,女儿过得好了,那点怨气也就散了,倒预备了些东西送给明湘,又叫和尚多烧一卷经,给安姨娘添了两亭纸扎去。
程骥也摸了银子出来,叫僧人多些供果,又扎了六抬纸扎,人马车物件件齐全,他是自来只认正统的,这会儿却为着明湘去上了一回香,明湘到底没能忍住,挨着程骥把原来那点旧事告诉他听。
程骥少听她说得这些,倒抚了她的背宽慰她:“人所知有限,自然就狭隘,也怪不得你姨娘,她心里这些自然是为着你好的。”
明湘同他连女儿都生了,要说亲近也算亲近,却没亲近到这个份上,搂了他的腰,把脸埋在他襟上,呜呜咽咽的苦,程骥一下下抚她的背,那之后就再没宿在书院里,反而日日回来,连程夫人都称奇,自家这个儿子,隔这些年倒开窍了。
七天之后下了葬,明湘还穿孝,张姨娘都出了力,她自然要去谢,又预备了回礼,再去拜纪氏,安姨娘的丧事是很体面的,人都走了,原来都不曾苛待过她,没都没了,更不必在丧事上头苛待她了。
明湘去谢纪氏,纪氏自家也还没回过神来:“好好的人,前儿还在我这儿说要裁什么样的衣裳过节,怎么就一觉睡过去了。”
好与不好,也相伴了这许多年,来的时候是她接的,走的时候是她送的,与颜连章没甚个情义,跟她倒总有这些年的相伴,既走了,就送她好走。
明湘垂了头,坐着拿帕子按一按眼角,纪氏便又劝她:“好歹没受苦楚,安安稳稳的没了,还是要强些的。”总比缠绵病榻好的多,活的时候少安乐,死了倒安乐了。
过得头七就下葬,除了她那个院里的丫头婆子替她戴一回孝,大院里也吃了三天素,纪氏还把调完了的安姑姑叫了来,怎么也要告诉安姨娘家里一回。
这些年下来,安家早就散了,指望着从做妾的女儿妹妹身上捞钱,又能有甚个出息,家里置下的屋跟田早就易了主,就跟街面上的混混也差不多,听说安姨娘没了,麻布一披还想上门来闹事。
还没上得门来,就叫人打了出去,叫巡城的兵丁捉住了,还当是用丧事来骗钱的,问明白了才知确是死了个姨娘。
姨娘的家人好的能上门走一回,不好的连门都进不了,安家连大门边都摸不进,可想要捞钱总有法子。
借了一身素服,买了一块豆腐,就拿叶子包着上了门,说要哭灵,纪氏在里头听见了,连眼皮儿都懒得抬,叫下人打出一贯钱去,让他们自个儿到东寺去烧香。
香自然没烧,心里还恨呢,过这样好的日子,竟不知道接济下老子娘,衣服还回去,这块豆腐就是一家子人晚上的菜,还摸了钱去切了点肉来,这一贯钱也够吃上荤了。
这样的事纪氏也没叫人告诉明湘去,明湘心里安家人就是一根刺,到底跟丫头婆子打听出来了,安姑姑还往她跟前哭,明湘早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见着她哭宽慰一声,安姑姑又说这些年辛苦,叫明湘一句话堵了:“姑姑也到了年纪,该回家享享福了。”
安姑姑一噎,拿眼儿打量明湘一回,看她面上再没有那怯弱神色,知道她心淡,更不敢开口,一把老骨头,早年的风光全没了,丈夫还先死了,她一个寡妇带着儿子,儿子又只识吃喝,全靠她一个力挣,再连差事都撸了,一家子吃喝个甚。
东边院子里统共没几个人,再少一个安姨娘,越发寂寞了,原来年轻的时候,纪氏并不喜欢张姨娘这张嘴,可苏姨娘一走,安姨娘再过了世,也就只有张姨娘能陪她说说话,还把明漪挪到她屋里来了。
张姨娘见着明漪就笑:“八姑娘真是越长越像六姑娘了。”气度养了出来,又跟着纪氏学着管家理事,这回安姨娘办丧事,竟也能帮手了。
明湘看着明漪,倒还真有一点明沅那时候的影子,纪氏半搂了她:“她还是孩子样呢,你姐姐那时候就是个小大人,没甚她不会的,样样都能拿起来。”
只余下一个女儿两个儿子在身边,原来孩子多的时候烦恼,这会儿孩子少了,她又寂寞,身边只有明漪一个能跟进跟出,越发待她好起来,性子比原来教养明沅几个的时候更温和,明漪也叫她养成了淑女,一手活计鲜亮出彩,给明沅做两件小衣,上头是满绣的石榴图。
纪氏把她的活计拿出来给张姨娘跟明湘看:“看看,倒是这块料子,算算日子,你姐姐肚里也有六个月了,这会儿送过去,没多少日子就能穿了。”
“给五姐姐六姐姐都做了,只看她们喜欢哪个花样。”明漪笑眯眯的把那两件翻了出来,算算日子,送过去时差不多都要生了。
第391章 玉竹鸽子
明沅这一胎怀得极安稳,明洛到此时还是随吃随吐,她一次恶心没犯过就罢了,一天五顿的吃着,还只大一个肚皮,若是从背后看,半点儿也瞧不出她是个怀孕的妇人。
明洛才刚吃了,最末一口咽进喉咙,立时抱了痰盂,没一会儿就张嘴吐起来,几个丫头在她身边端蜜水的端蜜水,打扇子的打扇子,还有点香预备散味儿的。
明洛吐得习惯了,吐完了拿蜜水过一过口,含了个腌梅子,气恼的看着明沅:“偏我怀胎折腾人,虎子那时候也这样吐,只怕又是个小子了。”说着叹了口气,她实是想要个姑娘的。
虎子听见叫他,抱了布老虎过来,左右一看又不是跟他说话的样子,又回去玩自个儿的,嘴里还叽里咕噜的,明洛咯咯笑了,点着儿子:“傻小子。”
手上翻着做好的那些个小裙衫小袄子,看看又舍不得,还指望肚里这一个能是女儿:“要是你这胎是女儿,这些个你倒正好用上。”
明沅吃着冬枣,脆生生带汁,没一会就吃了一盘子,她怀了这胎能吃能睡,采菽还说她原来爱操心的,这会连事都少问,可劲想着怎么吃怎么睡,还笑说:“这里头的娃娃是个会享福的。”
明沅无所谓是男是女,男孩有男孩的好处,女孩自有女孩的,纪舜英倒希望是个女孩儿,见她裁小衣裳,女娃娃的都要拎起来评品两句,一时说绣个蝴蝶活泼一时说绣个兰草斯文。
总归不论男女他都想好了,就叫子悦,还对着肚皮里的娃儿读诗经,明沅歪躺着笑他:“别个都读孔孟,怎么你倒念起这个来。”
纪舜英笑一声,伸手摸了明沅的肚皮,觉得里头娃儿一踢一踢的,他念一句,里头就动一下:“我们姑娘有诗才,就该叫她多听这些才是。”
明沅的肚皮眼看着大起来,四个月的时候能动,再大些就感觉它在里头翻身,踢腿儿,虎子头一回当哥哥,下子就有两个要出生,还不知弟弟妹妹是个甚,就每日都念叨些大人听不懂的话,有时候还看着大起来的肚皮瞪眼儿。
家里有两个孕妇,隔得又这么近,照料起来倒方便,奶娘养娘都寻起来一道□□,明沅这里炖得野鸽子汤也给明洛送去一份,明洛那儿有大黑鱼,也跟明沅送去一份儿,两个闲了就一道走走,连衣裳也一并做的,此时做的再多,等孩子生下来也能用得了。
纪舜英在沣泽园里头育苗,这会儿还没下地,先只把园子盖起来,这笔钱款是发到布政使手里的,旁的地方多少有些苛扣,到了纪舜英这里还多贴补一些。
砖房砌的结实漂亮,里头还有供人休息的场所,搜罗些农事书,再请了几个积年搞农事的,划地拉土,一亩亩地前全插了木牌,写明白了何县何地出得何种稻穗。
纪舜英趁着六月里把成都底下的县全走了一回,看着有结早穗的,全拿纸包了,写上产地月份,这么走访下来,有三四个县里,收拢的早熟谷子多些。
把明潼寄来的那本书翻了又翻,嫁接二字还是云里雾里,倒是明沅一语惊醒:“若不是把桃枝接在李枝上?”
纪舜英把这法儿记下来,真叫人移了株苗过来,衙门也不去了,见天的往沣泽园里跑,知府大人出钱,金大人还隔一段叫人问一声,他这头给派的人倒都是能干得力的,上工的时候吃的也好,因在郊外总要有个做饭的,专配了一个婆子,炒的当地菜色,焖上饭煮上面,吃公家饭,可比别的地方要好的多。
纪舜英人在外头跑,倒清净许多,蜀王府那场官司,明沅不放在心上,却做了个交恶的模样出来,叫他寻常再不敢送帖子来,就连纪舜英怕老婆的名声也传了出去。
蜀王府还想请了金大人说合,都已经是亲家了,帮着说上两句也无可厚非,金夫人接了话茬就笑:“这可不敢,你是没见过那位娘子,这会儿是气平了,若不平,闹到上头去未可知的。”
半点面子也没给金玉留,到得八月十五金玉过门,明沅两个干脆连喜酒也不曾去吃,明洛是身子沉了,明沅也拿怀着身子不便当借口,礼倒是送到金家了,人却没去,这一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蜀王那个小儿子,在任的官也没几个就真心替他出力,不过在这个山头就唱这个山头的歌,三年一到任,调到哪儿去且不知,何苦往这里头搅和去。
蜀王府倒是四时节礼不断,明沅东西收了礼也回了,只那头来请是绝不去的,到身子沉重了,就更不必去了。
“这回又送什么来?”明洛一伸头,见着彩帛缎子,把这些翻一回又歪回枕头上:“送来送去就是这些个,半点儿没意思。”
明沅笑了分出一半来给她,明洛原来算帐就不在行,这会儿吐得昏天黑地的,越发不成了,帐本由她来对,对完了再跟明洛说一声。
明洛半点也不疑她,能脱手最乐意不过,两个搭伴做生意,又跟着金夫了做了茶叶生意,转手就在城外买了个田庄,这会儿也能吃上自家田庄送上的果鲜果子了。
纪舜英连连往外跑,每每回来都要黑上一圈,倒有人给他打伞,可一圈人都在农田里,偏他一个打了伞又成个什么样子,鞋子也废了好几双,衣裳裤子也不再穿罗的缎的,全叫明沅给他做的结实葛布的,头上也不软巾,远看过去,哪里知道他是个读书人呢。
明洛见着就笑:“了不得了,这哪里还像个读书人的样子,换了短打只当是个乡下农夫了,大姐夫这差事真挑人,怪道别个没人接。”
都知道是烫手的山芋,偏偏纪舜英还一头扎了进去,不是他也没旁人了,也就是他,这一州府里才能过上太平日子去,故此他要人要东西,就无有不给的。
到了秋分纪舜英更是一头扎进田里看人种麦,寻得时书上头多有农谚,这些个农谚,便有许多是颇知文字的人编的,传唱开来,便是小儿也知甚时种麦甚时种棉。
他还把这个理了个小册子出来,小儿对他唱一曲,就能摸两三个糖块吃,年长的若能说,一首一个铜板,这事儿交给了绿竹做,十村八乡总有不同的,总归所费不多,倒收了两三册子来。
明沅看着里头录的这些哧哧直笑,纪舜英洗了一身泥汗过来抱她,手腕上头还是白的,一双手却跟泥里搓过似的,她把着烛台,对肚皮里的孩儿说:“你看你爹,黑成下里巴人。”
明沅大的不光是一个肚皮,他两只手揉了还不够,从后头抱了她坐着,赤了上身贴住她,嘴唇贴了嘴唇,来来回回的磨,明沅叫他揉得直喘,眼睛微微闭起来,眼底一片水光。
真的月份大了,也不能干些什么,只搂着她睡也舒服,夜里替她揉揉腿肚子,早上起来要上差了,她还沉沉睡着,皮儿白里透红,嫩生生看着就香,凑上去闻一下,这才走了,还是那一身葛布短打,门边不识得的,还当是家里的园丁。
纪舜英这个打扮,到有些村妇村姑看中他,等知道是城里的大老爷便不再敢了,倒是跟着的老农里头有个小姑娘常来送水送饭,见着他便面红,纪舜英心里明白,下回再去就穿了官服,绝不似田家农人打扮。
换了一身皮,小姑娘怔怔看过他一回,等再来见了他也不脸红了,绿竹青松两个背地里笑一回,纪舜英还瞪他们一眼,这两只哪敢告诉明沅,全闷在心里,只回去告诉了采菽采苓两个。
明沅头先还说这模样儿再不会招蜂引蝶来,哪知道还有这一出,采菽采苓到底在明沅跟前露了口风,明沅差点儿把石榴籽咽下去,一面笑一面喘气,夜里回来就捏了纪舜英的耳朵:“真是百样米养得百样人,你哪个样子还都讨人喜欢。”
纪舜英把她一搂:“我还怕我晒成这样,你不喜欢了。”明沅往他脸上啄一口:“你再晒黑些我也喜欢的,跟煤块一样我也喜欢。”
煤块在窗子外头听见了,拍了翅膀扑两下:“煤块,煤块,喜欢,喜欢。”逗得明沅捂了肚皮笑个不住,那头银苗过来报,说明洛那儿发动了。
明洛的肚皮本就大,眼看着就要生,可算日子还没足月,明沅赶紧起来披着衣裳就要去陆家,纪舜英一路送了明沅到陆家去,大夫还没来,产婆是早早就请好的。
半夜里发动了,整个陆家全点了灯,里里外外的忙着,连虎子都叫陆允武给闹醒了:“你看看,你娘是怎么生的你。”
虎子还揉眼睛呢,吃了一记打抽抽两下就要叫娘,还是纪舜英给抱过去了,他拿虎子练手,越抱越熟,颠他一下就哄住了,明沅已经吩咐起了厨房炖汤,又叫把酒酿拿出来,等明洛生完了好给她下恶露用。
明洛养得好,虽不足月,里头的孩子却大,产婆都道:“月份不足,孩子先长成了,不出来也不成。”
瓜熟了就要落蒂,明洛这是第二回,经得一回知道甚时候用力,稳婆一开口,她就使力气,里头的孩子也想往外来,不光她在动,里头也在动,稳婆按了按肚子,到天蒙蒙亮的时候,已经看见了头。
陆允武在外头搓着手踱来踱去,明沅也守着不走,丫头来劝了好几回,她还等着,这时候经不得饿,厨房里炖的玉竹鸽子,她先吃了一只,一盅下肚,产房里一声婴儿哭,又脆又亮,陆允武喜的直拍腿,冲着门就喊:“是男是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