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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怀愫     庶得容易txt下载     庶得容易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62章 柳叶飞青

    明蓁这番话,明沅回去立即告诉了纪舜英,云雁四品,白鹇五品,非云雁就白鹇,那就是说纪舜英到了外头不是四品也是五品,他如今不过是个从七品的检讨,这可算是连升三级了。

    明沅这话说完,纪舜英脸上却不见喜色,反而皱得眉头,他读的书再多,也是纸上得来,寸土未曾管过,要管十七八个县的清军巡捕管粮治农水利屯田牧马,这许多事连碰都不曾碰过,难道还能全放给下官不成。

    他一听这话就知是上头有意要捧他的,委任书还没下来,家里的东西俱都打点好了,纪舜英不去打探,也有消息传到他耳里,他这一回叫点了成都府通判。

    同一个官位,也有上中下之分,一样是七品的知县,穷乡僻壤怎么比得京郊繁华,到了州府处,开国之初还分过从三正四,纳粮二十万石的算是上府知府,按从三品论,只过不久便废除了去,就怕为着这里头的分别,倒把百姓民生置于不顾。

    若还按着这个算,成都府该是上府,府下统共十五县,一府共设两位同知两位通判,分管各项事务,正五品的官位,自此一跃,打从七成了正五,且还不是连升了三级,是连升了四级。

    纪舜英于官场一道还是新手,翰林院里都是文人,当官的道道他只算摸了个入门,这番去成都,还有一个陆允武在,文武不同,可作叩门石还是成的。

    明洛欢喜的不得了,陆允武就在成都府作千户,一知道明沅要来,赶紧替她张罗着买屋子,还十分老道的告诉她,往锦官街上买一栋宅子,等走的时候出脱,总好涨三成。

    明沅便托了她买宅,又叫她置下些个会说官话的奴婢,都是五品官了,排场总是少不了的,那头地价比金陵便宜些,拿了八百两银子出来,置了个四进的宅子,东西还是齐全的,也没中人敢占陆允武的便宜,明洛又说是买给自家姐妹的,更是让利许多,原主就是要往外任当官去的,还把家里侍候着的人也都留了下来,只须搬进去就是。

    纪舜英这些天脚步不停,师长同窗处原是拜岁送节礼,等任书下来,这才走动着四处告知,他是上一科的魁经,虽是沾了皇帝的光,却也非全无才学,师长也有替他写信的,告诉他那头也有同门,叫他到了地方拜一拜山头。

    明沅倒轻省起来,至亲家人先都走过一回,再往娘家去,纪氏见了她便笑:“出去了就是当家太太,当官的门道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你年纪轻,又有这么个身份在,外头不让的也得让你两分,只不骄纵不饶人,别个就先高看你三分了。”

    原来出嫁前纪氏也曾说过些外放的事,那时候再料不到明蓁会成皇后,说起来都是叫她到了地方同人交际放低了身段,新来乍到免得碰壁,这回却是叫她端着些,要拿捏好这个度也非易事。

    明沅应得一声是,纪氏又拿了一个匣子出来,里头总有两千两银子:“家里不同以往,外头处处记着你是颜家人。”

    明沅知道这银子纪氏能这么明着拿出来,必是颜连章吩咐的,接了就点头:“女儿记着呢,总不丢了爹的脸面就是了。”

    纪氏自来对她放心,知道她把纪老太太的东西要了回来,愈发满意,把手一挥:“你去看看苏姨娘,她不日也要跟着你爹往穗州去的,明漪就留下来,日子不过一眨眼儿,她的年纪可不能耽误。”

    苏姨娘这番又要跟着颜连章往任上去,明漪却不能跟去,自打出了娘胎,她还没离开过苏姨娘身边,撒娇作痴要跟着一道。

    苏姨娘也不舍得女儿,可跟到穗州,为番功夫就是白用了,梅氏开得口,纪氏果然把她送到学里去了,跟那些个二三品大员的女儿一道读书,好容易读了两个月,这要走还到哪里寻那样好的西席。

    明沅去的时候,苏姨娘正在哄她:“学里这样好,你不留下来,三年一过这些个伙伴俱都生疏了,那地儿又暑热又多蛇虫,去了作甚!”

    明漪趴在床上发脾气:“我就愿意跟着姨娘的,再暑热又不是没冰,我就要一道去。”若是苏姨娘跟纪氏不应她,她就去求颜连章,几个女儿里头,就只明漪跟他最亲近了。

    苏姨娘旁的还好,听见这一句伸手打她一下:“你敢!打量我不知道你肚里那点小心思呢,看看我饶不饶你!”跟着又劝她:“这船舟上的苦楚你又不是不知,再过个三年你都要到年纪了,太太留下你,实是为着你好。”

    多带出去见见那些个夫人们,若是彼此有意的,也好结下亲事来,要是再晚三年,好的都订了亲,苏姨娘再不成想,这个女儿的婚事还能比明沅更好,人不定比纪舜英出挑的,可家世却好的不是一点半点。

    越是好越是有隐忧,明漪的性子不如明沅沉净,嫁进高门去,可不得好好的再学上几年规矩,想着就叹口气:“娘也舍不得你,可你留下来,前程更好。”

    明沅这番家来办了十八盆花,给苏姨娘也带了两盆,婆子把西府海棠盆儿搬到窗下,她进来一看便笑:“这是怎么了,怎么使起性子来了?”

    苏姨娘立时笑起来,把桌上的小珠樱桃端了给她,又剥起枇杷来,摆到小碟儿里头递给明漪:“哭的似只花脸猫儿,赶紧问问你姐姐,我说的可对?”

    明沅听得几句笑了,丫头端了桑椹蜜汁儿上来,她饮得一口道:“姨娘说的很是,这是为着你好呢,你非跟着,可不辜负了太太的一片心?”明漪整十岁了,这个年纪都有已经定下亲事的,颜连章这回升到市舶司司正,再往上就是盐课提举,意气奋发,等着三年一过,只有往上的,明漪的婚事在京里才能更上一层楼。

    明漪红着眼眶,直往苏姨娘身上挨:“我就不,就要跟着姨娘一道。”一面还呜咽呢,一面捏了个蜜枣子小口啃起来,她自家也知再闹都无用,人是必得留下的。

    明沅还担心起苏姨娘来,她的年纪却也不轻了,她又不是正头夫人,到了那儿定有新进门的,得亏着颜连章不是个耽于美色的,江州带回来的那个,到现在也还是个通房丫头,因着有一份情宜,苏姨娘还常常接济她,她自家还叹,早知道那时候就跟着那些个一道出去了。

    苏姨娘拍拍女儿的手:“你要去那地儿,可得先把药材备齐了,总归是走水路再换陆路,你身边可得跟着人,那头是乱过的,碰上流民可了不得。”

    “我省得,五姐夫派了人来接的,路上也是官船,只万事小心就是了。”那些逃了的叛军一半儿成了山盗水匪,蜀地一直都在剿匪,明洛来信便道,叫他们在进山的山口等着,叫陆允武派了兵丁去接。

    苏姨娘笑了:“倒要好好谢谢她,带些金陵的土产过去,你们也有两年没见了,她那儿子也该会走了。”心里头庆幸得亏是明洛在,她们俩一向玩得到一处去,在一道也有人好帮衬。

    说了没几句,就又要开箱子使钱,明沅一把按了她的手:“姨娘这是作甚,可不能再拿了,成亲的时候那些,我还一直留着呢。”暗地里这两千两银子,她一直没动,就怕外放出去有要用钱的地方。

    苏姨娘硬是要给:“得啦,我这钱来得容易,往后就更容易了。”颜连章捞钱是一把好手,明沅猜测着皇帝未必不知,把这差事交给他,就是叫他发笔财的。

    推让不过,收了一千两,苏姨娘还皱眉头:“拿太太的是拿,我的就不是银子了。”知道女儿给她留,想张口又咽了下去,纪氏也是挑了她叫她发财的,她这点私房纪氏心里头有数,两个女人有了默契,这银子她拿的半点儿也不心虚。

    见过了苏姨娘,那头张姨娘又请,她零零总总理了两三只箱子出来:“原要寄过去总不方便,既是六姑娘要去,替我把这些个给她带着去。”张姨娘少了女儿,显见得老了起来,抱了只巴儿狗养着,这会儿正趴在她身上,她有一搭没一搭的摸着毛:“要能回来,把孩子抱回来。”

    明洛随信寄了五百两银子来,明沅给了张姨娘,她只不肯要:“我身上哪有要用钱的,她是当家太太,手上不能少了银子,我再不能收的,叫她安心过她的日子就成了。”

    明洛来的信也是必要张姨娘下的,明沅知道明洛一片孝心,按了张姨娘的手:“姨娘拿着罢,她隔得这样远,心里也记挂着姨娘,我若真了带了三只箱子去,银票却没留下,还不定怎么吃她的埋怨,这些个姨娘替五姐姐办些东西也是成的。”

    张姨娘这回倒是肯了,思想了半日女儿还缺什么,到明沅出发前,又添了两只箱子来,里头却是些苏缎头面,都是京中时兴的式样,明洛爱吃爱穿,隔得这样远,张姨娘还替她操心,明沅一看俱是艳色的缎子,倒笑一回,张姨娘这是还把女儿当小姑娘看呢。

    上船那一日,连明芃都下了山来,进不得颜家门,叫了一乘小轿,就在渡口等着,还是九红眼睛尖,一眼扫到了碧舸,再看就看见隔得不远处跟着梅季明,明沅请了她到船上来,梅季明也跟了上来,他知道明芃的心思,就怕她跟着上船就此离开,明芃也确有一刻是这么想的,可还是同明沅话别了,牵了她的手念念道:“我必是要去的,你可等着我。”

    到她这儿就是劝君更进一杯酒了,就在街边的脚店买了一瓯柳叶飞青,明芃举了杯子道:“原要折枝柳,这下倒省了,我先敬你。”一口饮尽了,到要开船,她这才下得船去,梅季明松一口气,竟全换了个个,怕她走了,怕她不见。

    离得港口,这才张帆,明沅望着越来越远的桃花渡,长长吐出一口气来,明芃还立在岸边,一身青衣,带着帏帽儿,隔得远了还能见着风吹动帽纱,她往前两步,冲明沅挥一挥手,哪知道一别之后,过了十年方才相见。

第363章 小葱炒面条鱼

    阳春三月,花绽新红,柳垂金线,夹岸一树树的桃李,离得河岸近些还能见着野鸭子栖在垂杨丛里,一双双挨着相互梳毛,一有人靠近就游得远了。

    明沅坐在船舱里看了,忽的笑起来,到忆起旧年几个姐妹俱在闺,连着梅季明也在,大伙儿掣签得花灯的旧事来了。

    小花厅里挤挤挨挨,大罗汉床上坐满了姐妹,割了獐子腿儿烤肉吃,起了三排灯架,一溜儿十八盏,关刀方胜梅花凤凰,此时思想起来,大姐姐抽着扶摇直上青云宫,她抽着的却是泉沙软卧鸳鸯暖,俱都合了意头。

    纪舜英见她出神,走过来扶了她的肩,往外头一张望,见着一对对儿的野鸭子,笑道:“可是想吃鸭肉春饼了?今儿这渡头小,也只些脚店瓦肆,等过些日子到城镇,再办一桌鸭子宴来。”

    明沅含笑嗔他一眼:“我就为着吃不成?”往后一挨,轻轻吐一口气:“不过看见这对野鸭子,倒想着些旧事来。”

    纪舜英发笑,伸手搔了搔她的腰窝:“你才多大,能有甚个旧事。”明沅把她抽着鸳鸯灯的事儿告诉纪舜英,指一指外头的彩毛鸭子:“可不是泉沙软卧,原是应在这上头了。”

    纪舜英胳膊把她圈起来,头挨在她肩窝里,往她耳朵眼里吹了口气,痒得明沅一缩头,整个人虾子似的弓起来,他嘴唇贴着耳垂顺着白腻腻的颈子往下:“等会儿叫你知道甚个是鸳鸯暖。”

    被里头一翻起浪来,正是靠岸涨潮不住摇晃,这番得趣又与旁的不同,纪舜英自说了业精为勤,果然日日耕耘不缀,明沅叫他一碰先自软了,由着他摆弄起来。

    先还想着花灯会,跟着两只手搂着纪舜英的脖子,随着他动个不住,又听见他说:“今岁混过去了,明岁给你再扎一个鸳鸯灯来。”

    出了金陵便一直行船,到得山城再换车马往蓉城去,船中无事,读书写字画画,几天也就厌了,风浪来时,连针线都不可作,实无可玩的,便把叶子戏打双陆都翻出来玩一回。

    明沅自来不精此道,年节里也有开赌局的,嫁作人妇更是少不了这些交际,明洛来信还道蓉城最爱的就是摸上两圈牌,明沅来了头一样要学的就是打牌,官夫人的交际在金陵是花会诗会,到这儿一半是在牌桌上的。

    明洛原来就是个话篓子,写了信来更是好几大张,全没章法,倒跟闲话似的,絮叨叨想着哪儿就写到哪儿,一时又说些任上的趣事,一时又说些夫人间的秘语。

    人还没到成都府,明沅已经把任上的人摸了个七七八八,在纸笺上列了张单子出来,这一任的知府也是新来乍到,底下的同知通判却有留任的,只一位跟纪舜英一般新上任。

    既要备礼便把喜好打听清楚,后头交际是女人的事儿,前头也一样不可少,架子端得太高,界时放不下来才真的耽误事体,明沅心里明白,纪舜英是真的想做些实事的。

    他那两箱子书俱都理了出来,船上要走上三旬,明沅给他单理了一间舱房,给他作书房用,青松绿竹一个前后跑腿,一个还当书僮,只他做了两日,活计就叫明沅接了去。

    明沅裁了一张张小签,按着红黄绿来分,红的是水利,黄的是治农,绿的就是教化,余下那些个清军巡捕屯田自有武官来打理,陆允武要升就要升到宣同知,管的就是这些个。

    纪舜英在舫房里用苦功,到了地方还预备着拿府志出来看过,明沅跟着他一道看图纸,人没到成都府,东南西北四城倒都摸清楚了,明洛替她们办宅子的锦官街离得蜀王府不过三四条街。

    去了成都府,顶要紧的是去了得些拜蜀王,蜀王年幼受封,却活的长寿,他的封地,且还不是先帝给他的,是再往上数两任的皇帝封给他的,蜀地起乱的时候他早早躲了出去,因着年纪辈份在,先帝也无法治他的罪。

    蜀王还上了表说要往京中去请罪,又说负于父亲所托,哭的涕泪横流,先帝知道他要进京来告罪,赶紧下了安抚的折子,只说流民匪类有罪,却不能怪他,这位叔祖父安心在王府中养身。

    这么一尊大佛,就跟供在寺庙里的佛像似的,进了他的地界先给他上三柱香,功德到了,才能安心当官儿。

    明洛信里,连着这位蜀王家里几个小老婆都打听出来了,蜀王年纪已经八十有三,最小的姨太太却只有十六岁,旧年才刚纳回家的,如今最得宠爱的一个。

    明沅见着那张单子嗔目结舌,成都府上了五品的官儿且还没蜀王府里头人多,蜀王儿子都死了好几个了,偏他还活得好好的,还能纳新人,最小的那个儿子,今年才刚过十岁生辰。

    明沅来的时候就备下了大礼,蜀王世子两年前死在叛军刀下,如今世子之位还未定,余下那几个儿子,原来不过领一份俸禄混吃等死,勤快的还能寻个由头捞些银子,那不愿劳动的,总归也有钱粮好领,如今这么个位子摆在眼前,年长的且不论,自认该是自家的,年小的越发往跟前献殷勤去。

    明洛来信里头还说了陆允武的猜测,说是纪舜英这回来,只怕非得搅进去不可,她自家且道,见天的府里就来往着王府里的夫人太太,拐着弯的要拉了陆允武,千户倒不算得什么大官,要紧的是陆允武是从龙有功的。

    这会儿又来了个纪舜英,可不得争疯了,明洛信里都笑,笑说往后可不是她一个人躲这些个王公贵胄了。

    明沅捡这些信里要紧的告诉了纪舜英,叫他心里先有个底,纪舜英满心都扑在农事上,到了地方也该开始农耕了,芒种怕是赶不上了,可这水利图却还得跟着跑一回。

    听见明沅说便笑:“圣上心里都有底,蜀地他既来过,便跟明镜一般,捧哪个都讨不了好,干脆万事不沾身。”

    想的哪有做的这般容易,陆允武还能说是武人不问文政,纪舜英却是再逃不脱的,他是正经科考出来的魁经,平白从从七升到正五,哪个不知是因着跟圣人连襟,那一府里不论真傻假傻,都不会平白放了他过门。

    总归要拜会的,这礼字就先不能叫人挑出错来,后头的日子倒不得闲了,纪舜英研究农时农事,她就列礼单子,金银珠钗缎子也就罢了,再有名人字画,骨董玩物,真论起来,他们且还没这许多家底。

    船上日子转瞬过去,下了船换车马,明沅这才觉出坐船得好了,晃虽晃着些,可比在山石道上颠簸好过许多,官道上还好受些,到得官驿上歇一夜,总有热水热饭可以用,可越往蜀地,官道越是难走,叛军毁了些,人力物力不及道是平了,驿站却不比原来,几个丫头挤一个屋子,这才知道船上真是好日子了。

    好容易烧得一桶热水,几个人且不够分的,采菽几个哪里吃过这苦头,两块薄板就是床,床帐被子一股湿气,闻着就有一股子霉味儿,汤菜饭食也不过刚能裹肚,一碗小葱炒面条鱼,看着片片雪白点缀颗颗葱绿,竟也算得美味。

    驿站小吏过来告罪,纪舜英只挥一挥手,却把这个记在心里,便是上官来时,也要用得着驿站,总该像个样子才是。

    木头梯子踩着吱吱响,夜里恨不得和衣而卧室,床上铺了两层油布,这才刚铺了床褥上去,还怕床一摇,顶上就落灰。

    可这地方却是修在山上,打开窗子,夜里就隐隐见着山下灯火,零星几点,叫层层绿幛掩过,再往远处,便是深绿浅绿的绿海了。

    进门的时候就问过,盗匪再悍,也不敢打驿站的主意,纪舜英还是派了人轮番守着,还有自京里请的镖师看镖,再看他是个官儿,这地界再没人敢打官员的主意,就怕大军一来,连山都叫荡平了。

    明沅夜里睡不着,山里湿气重,自家带来的被子,铺开来到夜里就觉得湿乎乎的,她躺了会儿披衣坐起来,身子才动,纪舜英便醒了,带她推了窗户,轻笑一声伸得手出去:“那儿是山城,我们路过,过了这座山,再走上三日,就是蓉城了。”

    知道她累,坐车跟骑马一般,山道上皆是难行,只山峡之中窄舟难行,碰着礁石便是粉身碎骨,这才转走山道,伸手替她在腰上肩上按上两把,握了她的手比着往外,做个摘星状:“此处才是手可摘星辰呢。”

    两个看了半夜星光,后半夜倒睡得实了,反是几个丫头不曾好睡,上了车路上颠得慌,竟还能头靠着车壁睡熟过去,等到下山时,还没出山道,就叫人给拦住了,为首的先喝一声:“前方可是纪老爷的车马?”

    明沅身后垫着腰枕睡得正沉,听见这么一句,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丫头惶惶然,又不敢掀了帘子去看,等外头镖师应上一声,对方这才下得马来。

    明沅松一口气,只当是陆允武的兵丁来了,纪舜英一看,却是王府服色,问明了来路,确是蜀王府的人,王府之中配兵丁五千,蜀王若不是靠着这五千人,且还逃不出去。

    自来不曾有过来往,竟巴巴的来接,明沅这才知道蜀王府里争斗多盛,扶了丫头的手,拿袖子掩了半边脸儿,往外头一看,人不算多,骑着马来,约摸五六个。

    既是来接的,再没有拒了的道理,纪舜英谢了一回,跟着马往蓉城去,到官道上了,这才看见陆允武派来的人,两边一打照面,各自知道何事,陆允武派来的总长打了两句哈哈:“千户大人设宴等着。”

    来接的原就想把人一气儿接到王府里去,怎么肯叫人截糊,还是纪舜英道:“车舟劳顿,自家亲戚且还罢了,登门作客不成体统。”

    见他实不肯去,这才作罢,由着陆允武把人接走了。

第364章 黄铜锅子

    隔得两年多,明沅又见着了明洛,总长带着纪舜英一行人直往陆府去,车辙碾了青砖地,进得城中走到街市上,还不曾掀了帘儿看看外头如何,采苓就先掩着鼻子打了个喷嚏,车帘儿一动,外头的辛辣味儿就直冲鼻。

    明沅掀了帘儿往外看,门楼铺子一间挨着一间,大锅里飘着红油花,开着格扇的窗子挂着一排腊肉,采菽奇道:“这都过了年多少日子了,怎的还有这许多腊肉。”风鸡风鸭子腊肉腊肠,都是正月里吃的。

    连那腊肉看着都比寻常的要红得多,连着切白肉,沾的都是红油酱,光是看就叫这几个丫头咋舌头:“光看着都叫人冒汗了。”

    这一路吃食都是自备,驿站里吃着的面条鱼也没见着红辣,怕是知道京里来的官人吃不惯这辣口的,这才没摆辣子,可这么一看,还非得寻个厨子了。

    来的时候倒是想找一个,可急着找没找着可心的,有手艺的到哪儿都不缺饭吃,何必非得背井离乡?连着长福婶长福叔两个都因着年岁大了,留在金陵守房子,只往明沅跟前说项,把儿子儿媳妇给带上。

    纪长福是纪老太太给的人,打小就侍候着纪舜英在锡州读书,情份不同,长福婶一张口,明沅就应了下来,老两口打了包票,儿子媳妇旁的纵不会做,打杂做饭总是成的。一路上倒也周到,三十来岁的汉子,跑前跑后极是殷勤。

    城里确是热闹,一段路行行停停,倒也无人敢拦了兵丁的去路,只实在热闹,腿脚伸不开,明沅坐在车里,纪满寿就往后头来,在车边道一声:“夫人,前头得换轿子。”

    赶紧把帏帽儿戴起来,从头顶遮到腰下,由丫头扶着下了车,忍冬翦秋两个啧啧称奇,哪有这样一层层往下的,那总长道:“走大路都绕上许久,抬了轿子走这石阶且还快着些。”

    轿夫抬了明沅,后头跟着丫头,纪舜英也下得马来,这样行起来倒快,没一会儿就到了车官街,陆府大门口。

    明沅扶着纪舜英的手下轿,头一抬就见着门口等着的明洛,她穿了身大红的团金万朵葵金袄儿,底下是织金的裙子,见着明沅才要迈脚过来,叫个矮胖团子抱住了腿儿,明洛一把抱了他,指着明沅:“赶紧的,叫六姨。”

    除了一管声音还是原来,眉目还是,神色全然不同,嘴巴一翘就是笑,拉了明沅的手啧啧作声:“不细看,我还真认不出你来了。”

    明洛走的时候,明沅还是未出阁的闺女,这番再见已作人妇,眉目情态怎会相同,她拿眼儿往明沅腰上一圈,见她腰身也软了步子也开了,抿了嘴儿笑:“我家那个这会儿还当差,没想着你们这样早到,接了信就叫人在官道上守着,就等着你们呢。”

    说话间瞧见了纪舜英,才刚看他替明沅搭手就知道夫妻两个恩爱,笑晏晏道:“这会子可好,原来我要叫纪表哥,如今可得叫六妹夫了。”

    别个还没说话,自家先哧哧笑起来,连带着胖娃娃也跟着她笑,明沅一伸手,点了孩子的鼻头:“这是谁呀?”

    跟个孩子说话,不免就软了声音,纪舜英就在一旁看她,那娃娃胖乎乎的,手伸出来给明沅握,小小一个巴掌带着五个肉涡涡,奶声奶气的喊了一声“六姨”。

    喊得明沅笑开了,伸手就要抱他,明洛赶紧推让:“你哪里抱得动他,他就是个小猪猡。”说着颠一颠儿子,明沅还伸了手,明洛只好把儿子递过去,一面给她一面道:“仔细仔细,他可沉的。”

    一岁多的小儿能有多重,哪知道一接手过来,明沅两只手且吃重不住,还是纪舜英托了一把,把孩子接了过去。

    娃娃叫明洛养的半点不认生,手往上一搂,张了嘴就把口水擦到他肩上,咯咯笑个不住,腿蹬着纪舜英的衣裳,明洛“哎哎”叫起来:“赶紧抱了他过来,他爹官服上的补子都叫蹬破了一幅了。”

    娃儿的名字就叫虎子,大名儿还没起,小名儿是陆允武起的,明洛还嫌这名字土气,陆允武说这名字压不住,要不然还真衬不得这个八斤重的大胖娃娃。

    “这东西可坏,一抱着就要蹬腿儿,都是叫他爹给惯的!”小人儿最知道好恶,他先不过蹬着玩的,陆允武却抱着他颠个不住,直说虎子有力气,果然是他陆家的种,虎子很明白话音了,知道这样是讨人喜欢的,任谁抱着就蹬起来。

    明沅笑个不住,陆允武皮糙肉厚耐得住,纪舜英却是提笔的书生,再是君子六艺,要学些骑射功夫,也不常用,他能在山道上骑马明沅已经觉得惊奇,这会儿叫个白胖小子一蹬,晃一下竟搂住了,还捏着他的面颊逗他:“叫六姨夫。”

    虎子咧开嘴就笑起来,大声叫一声“六姨”最后一个“夫”字儿藏在喉咙口,吐出来个气音,喷了纪舜英一襟口水。

    这么白胖胖的娃娃谁不爱,明洛见着他就笑得眯了眼儿,赶紧接过来:“站门口作甚,赶紧到里头去,今儿我备了鲜汤锅子呢。”

    此时已经黄昏,翻得重山再走了这些个高高低低的山路,早就困乏了,听见能喝一口热汤,还没入口就先想着那鲜味。

    明洛早早预备好了厢房,陆家宅子大,主家却只有两个,空院子都有两三个,还都是大院子,防着陆允武请宴,吃醉了酒暂住一夜。

    这会儿打理得干净,明洛满心欢喜,下人都是原来颜家跟出来,见着明沅个个称礼,还有再叫一声六姑娘的。

    院落齐整干净,木芙蓉开得正好,靠墙竟还有三两丛竹子,明洛也不外道,指了竹子就道:“是安排给你们的,想着六妹夫是读书人,怕这院子俗了,这才借点竹子的清意。”

    屋里头床幔毯子褥子一应俱全,人才走到院里,那头热水都已经端了来,绞了热巾子抹脸解乏,不多时甜汤也端了来,里头加了玫瑰酱,明沅端起来才要吃,虎子直砸吧嘴儿,眼巴巴的看着她,见她瞧过来,眯了眼儿笑,讨好道:“六姨。”

    明洛刮了儿子的鼻子:“小馋唠,见着吃的眼都直了。”

    明沅却把他抱过来,叫他坐在腿上,拿勺子喂他吃,虎子舌头见着一点甜赶紧团了手拜拜,把明沅逗得直笑。

    这屋子里头各处摆设都是新的,用的还是嫩绿桃红,显着一派春意,炕桌上一气儿的芙蓉石杯子碟子,衬着嫩绿帐幔越发显得艳,连镜台上头还嵌了一块大的。

    “原是要送给你的,知道你要来,也不走那水路陆路转一遭了,干脆备下给你用着。”一面说一面抱了儿子:“吵着你六姨,她原就累呢。”

    虎子抱了碗不肯放,明洛把他交给养娘,叫明沅跟纪舜英两个先歇一回,到夜里正正经经要开个宴给他们接风洗尘,又转身催了丫头赶紧去请:“平素不见他往大营里头扎,这会儿倒不回来了。”

    纪舜英自去洗漱,明沅却拉了她:“五姐夫差事要紧,咱们总要修整两日,还怕见不着不成?”

    明洛原有说不完的话,听见明沅这么说,也不急着开口了,叫她安心洗漱,带了虎子下去安排饭食。

    忍冬几个早把随身要用的箱子着人抬了进来,开了箱子寻出明沅要换的衣裳,见着妆台上还有妆奁,打开来里头都是满的,胭脂花渍膏子样样齐全,还笑一声:“五姑娘竟周到起来了。”

    明沅听见便抿了嘴儿,闺阁姑娘怎么好跟当家太太比,看她就知道她过得不错,散了头发一通,叫忍冬给换个新发式,翦秋又寻了一套金厢加官进禄的首饰出来,明沅一看就摇头:“自家人不必摆这场面,把我那套竹结玉的簪环拿出来。”

    配着一身素淡,才打扮好了,纪舜英进来了,手上拿了个茶壶:“你可累?要不要歇一歇,只怕没这么早就开席的。”

    他手里拿了壶,半天没找着杯子,只好把茶倒进芙蓉石杯里头,这才饮了一口,调过来侍候的丫头赶紧找了杯子出来,还不住口的告罪,明沅摆了摆手,悄声儿告诉了纪舜英,明洛初来的时候写信也曾说过,说是这儿人吃茶都爱抱个壶,丫头想必是本地人,上了茶竟忘了上杯子。

    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纪舜英听了盯着那壶看得会子:“难不成,还得对着壶儿喝?”倒跟贩夫走卒没个两样了,便是拿在手里的壶,也不该做得这样大,想了会儿,真个对嘴儿饮得一口,惹得明沅伏在引枕上直笑。

    采菽拿了个红漆雕了百子图的匣儿进来,打开来给明沅看了,是给虎子预备的如意方胜金锞子,还有一套儿的手镯脚镯儿,明沅拿起来看一回“扑哧”一声笑了:“可用不上了,哪知道虎子生的这样壮。”

    纪舜英见她比划着虎子的手腕,又说脱了衣裳定跟藕节似的,满面是笑,直说虎子像年画上抱鱼的胖娃娃,把那茶壶抱在怀里:“咱们还是晚些要孩子罢。”

    明沅不明所以,这可跟他原来说的再不相同,可她原就没想着这样早生孩子,再怎么也得过了十八岁。

    两个说笑一回,外头锦屏来请,到了厅堂,见着一桌摆了四口黄铜小锅,桌上摆得一个个小碟儿,里头有叫得出名儿的,还有叫不出名儿的,片的一片片的红肉,堆得满满当当,明洛请了他们入座,才刚坐下,外头陆允武进来了。

    打马急赶着回来,才踏到门边,就叫明洛高声嚷着止住了:“瞧你这脏样子,赶紧掸了灰去。”

    陆允武倒真站在门廊上拿毛巾拍灰,进了门抱了拳头:“六妹夫,不曾远迎,自罚三杯!”

    还没开席,先拿了酒坛子,拎起来就吃了半坛,明洛上去就掐了他一把:“分明就是自家馋酒吃,倒会寻由头!”

    陆允武哈哈笑得一声,虎子已经伸了胳膊,嘴里不住叫爹,陆允武抱了儿子起来,香了他一口,明沅同他见礼,他也只挥一挥手,把纪舜英上下看得一回,笑道:“明儿去剿匪,跟不跟我去?”

    纪舜英挑挑眉头,举了杯子同他对饮一杯:“有何不可。”

第365章 烤翅子

    陆允武同纪舜英并不熟识,他娶了明洛便即刻回了蜀地,在颜家也碰着过一两回,要说为人如何他不知,只他是武人,自来同文官就有些不对付,更不必说他是打心底有些瞧不起这读书人。

    蜀地大破时,立在城头上御敌的俱是些兵丁,读书人倒也站出来的,年轻的挥了细腕子,连刀枪都拿不住,还没上场就叫人一枪挑了去,那年老的更不必说,举着诗书说大义,乱军哈哈笑了,骂一句老东西活蠹虫,推到一边要打要杀,那老先生还要挺身出去,叫一枪穿了心。

    等叛乱平了,这些个人倒能称一句五君子,以那老先生为首,在街口替他们塑像造碑,还上奏朝廷,请银建坊。

    武官过身朝廷还有优养,到那些死了的兵丁,不过几贯钱就打发了,这丁点儿怃恤,够活到几时?他们浴血拼杀,倒是这个只会动口的读书人建起碑坊来了。

    陆允武少时还吃了许多读书人的亏,只是个穷酸秀才,就敢在他跟着拿大,看着这些个读诗书的,怎么会有好脸,更不必说纪舜英这个干读书的,一气儿把升到五品。

    明洛气的瞪他一眼,陆允武却不意这一位能一口答应下来,把他自上到下打量一回,读书人也分读得好,读得坏的,这一个算是读得好的,可自家这官身是一刀一剑拼出来的,他会得甚,不过动动笔,从七品升到正五,文官还隐隐比武官高出一头,他这个正五,比陆允武这个正五,还更光鲜些。

    明沅听了便笑:“这进了成都府总该去拜一拜蜀王的,哪有不去任上的道理,初来乍到的,该全的礼数还是要全的。”心里却明白陆家也常住不得,不说陆允武,便是纪舜英的性子,少年那孤拐扭了过来,心气却是极高的,越发受不得这个,得赶紧把宅子打理好,搬过去单门独户才是才处之法。

    陆允武叫明洛一瞪,心里虽然泛着酸气,却也哈哈一笑,他是草莽出身,市井里头打混惯了,拍了脑门便道:“一吃酒就误事,倒把正事给忘了。”

    明洛当着纪舜英的面不好挂脸,心里却不乐,横得陆允武一眼,等丫头过来问可要上牛羊肉,她便道:“吃鱼就成了,这个天儿,吃那些膻气。”

    陆允武最不爱吃的就是鱼,嫌那个没味儿,蜀地有许多外族,倒不禁牛肉,却只有一两家铺子可卖,按着道理,那是外族才能买的,只托了人花得高价,也能吃着牛肉。

    明洛一接着人就差人买了来,这会儿偏不拿出来给他吃,只往铜锅里头下些鱼肉饺子大虾丸子,她自家吃惯了红汤,给明沅两个预备的却是清汤:“怕你一路过来上火,特意拿凉瓜煮的。”

    明洛少时呆过穗州,那头就有凉瓜排骨炖汤,拿这个当汤头涮锅子却是新奇,明洛才还生气,待明沅赞了她两声,又得意起来:“那可不是,哪一家子的官太太,不馋我这儿的汤水。”来时候急,陆允武还是访得个做南菜的师傅,来蜀地当官,能当陆家坐上宾的,哪个不赞这厨子好手艺。

    明沅拿筷子往她锅里夹了一片肉,这许多年不曾吃过辣了,一口下去麻得心肝颤,口里赞了,去伸手去拿杯子,明洛便笑:“你既吃这辣的,该吃冰淘才是。”

    叫厨房拿新鲜的樱桃做了个冰淘,碾了冰往上头淋些才打的樱桃肉汁儿,一口含了,这才觉着舌

    头好受些。

    “头几回吃是吃不惯,吃多了就再离不得这一口了,这儿地势不同,倒不是为着贪口,总该学着吃些,辣子除湿气呢,我才来三个月,只觉得身上不舒服,面上还起痦子,大夫摸了脉,甚个药方都不开,只叫我吃辣子,慢慢吃起来,自家就好啦。”明洛说是不生气了,人却还向着明沅,转了头不去看陆允武,连虎子张了嘴儿吃陆允武筷子上的菜,她都要斜上一眼。

    纪舜英的酒量原还能同明洛齐平的,这二年她在外头跟着陆允武吃惯了浇酒,比原来量大得许多,她原就贪酒,不必旁个敬她,自家就先举了杯子陪饮的,只这会儿眼巴巴看着陆允武一个人独吃,陆允武还特意砸了嘴巴,明洛伸了腿儿在桌子底下踩他一脚。

    陆允武纹丝不动,任她踩了,等她使完了力气,给她挟一筷子鱼,明洛再使性子也不能把他挟过来的菜扔出碟子去,面上还不好看,陆允武却笑呵呵的:“你可得补着些。”

    这一下叫明沅看出来了:“这下好了,我原看虎子生得壮实,给他预备着的东西只怕戴不上,正好给你肚里这一个。”

    明洛抿了嘴巴就笑,伸出指头点点她:“就你精,还没满三月,怕她小气,不敢说呢。”她既有了虎子,就想再生个女儿,裁了一套小裙裳压在枕头下面,夜里作梦都想着要生个女儿,给她染指甲打小花钗。

    知道明湘生了个女儿,可把她羡慕坏了,她跟明沅两个用饭,自来没有食不言的规矩,这会儿自家作主了,蹦豆子的似把话给倒出来:“你见着四姐姐家的丫头没有,可把我想煞了,我这回也生个姑娘才好。”

    她跟明湘常处着是日日来往的,一旦离远了,倒显两个彼此性子不相合来,明洛是碰着丁点儿事就要絮叨出来,给明湘去了信,她却没甚个写头,一回两回还成,再往后便少给她写了。

    男人碰杯喝了几轮,明沅桌前的碟子空了又满,给她的俱是小碟儿,她跟纪舜英两个吃得斯文,陆允武却是一盘盘的下锅,待浮起来了,全捞出来往嘴里扒拉。

    陆允武这不平之气去的也快,没一会儿就说起剿匪的事来,蜀地大乱,抓住的要么杀了,要么罚做苦役,可总还有些逃蹿了捉不住的,有的是有家归不得,有的是索性没了家,干脆还做那绿林的勾当,跑到深山密林中去,十来个人占了山头,单挑那落了单的客商,杀人夺货。

    原不敢回成都府来,先在山城那一代打转,水上陆上都干过,混得一票就赶紧跑路,这一向说是往成都府来了,这才叫陆允武打头带人出去剿匪。

    “尸首就这么白抛着,衣裳都叫剥了,值钱的东西半点没留下,嵌了银牙的把牙打了,戴着戒指的把和指剁了,叫那头赶过来的。”满的围捕,抓着两个,还逃了些,供出来说是首领的老娘要作寿了,这才频频出手,为着就是攒上一担贺礼,担回去给她。

    就在成都府底下的华阳县下,陆允武这一回带得人直去华阳县瓮中捉鳖,他谈到兴起处一杯跟着

    一杯的不断,明洛不住拿手搓着胳膊:“可别说了,吓煞人了。”又是剁手又是敲牙,连全尸都没留下,抛到山里,没多久就叫鸟兽吃尽了,这行脚的也不过做些小本买卖,为着裹腹食,白白送了命,家里且不知道要怎么苦等呢。

    “这些个杀才,就该严办。”明洛吃不着酒,面前的碟子空了三轮,厨房里还烤了肉来,吃得肚儿圆,虎子扒着陆允武的腿要吃的,陆允武拿了筷子沾着酒骗他说是甜的,他可吃过亏,怎么也不肯张嘴,拍着他爹的大腿:“肉肉。”

    陆允武挟了个烧翅子给他,虎子拿在手里就啃起来,明洛似是看习惯了,叫丫头备下巾子,又摸了肚皮,又想着要个女儿了。

    夜里明沅带着一身水气挨在枕上,纪舜英隔着衣裳替她揉腰窝,明沅趴在床上,额头抵着枕头问他:“四姐夫怎么火气这样大,可是为着这一回,他没能往上升?”

    纪舜英笑了:“武官比文官升的还且慢些,文官三年一到任便换地方,他们却在一个地头上少动弹,上头的人按资排辈的来,要轮着他,要么就是死一个,要么就是死一片。”

    死一个说的是他的上峰死一个,许还轮得着他,死一片说是就是再来一场战事,论功行赏,圣人行事有章法,陆允武是跟着他拼杀出来的,这些个又有哪一位不是?越是亲戚越不能寒了这些老将的心。

    “这也作不得准的,说不得不得有人失了欢心呢?”明沅还在想着蜀王府的事儿,也不知今天来接的是哪一路人马。

    第二日送了拜帖过去,竟没立时叫请,昨儿急巴巴的,今天倒云淡风清起来,既没回音那就等着,明沅把家里姐妹带的东西分了给明洛,再有就是张姨娘那三箱子的东西。

    明洛想着张姨娘就红了眼圈,咬得唇儿:“也不知甚个时候才能见着姨娘,总该看一看虎子才是。”

    张姨娘不擅针线,弹弦子她伶俐的很,到摸针了却不成,却给虎子带了好些小衣裳来,自小到大,好穿个两三年了。

    明沅宽慰她道:“终归要回去,保不齐五姐夫就升到京里去了,当了京官日日得见。”明洛却知道这不过是白说一句,叫他来,就是叫他钉在这儿了。

    知道纪舜英要去蜀王府,她也帮不上什么,打交道自然是妇人当中,哪一个性子和顺些,哪一个性子刁钻些,前头男人们交际,她却不知道,至多说一句哪一个是怕老婆的。

    “这许多位,就没一个比着咱们大姐姐性子好的,眼睛都恨不得长到头顶心上,也就是这半年,才待我客气些。”明洛原来不过是成王的小姨子,还不是一母同胞的,嫁的又是武官,等闲还进不了王府,等成王登极了,这才变了模样,只里头水深,蜀王儿子多,儿子的儿子也多,明洛这性子再不愿意同人周旋:“远不如武官的家眷,你往后呆长了就知道了。”

    原还当蜀王府里没回音,得再等上一天,打点好的礼物便放着等明日,哪知道近黄昏了,蜀王府里长随却来请,这不尴不尬的光景,去了再回来可不得碰上宵禁。

    明沅挑挑眉毛,看得他一眼:“这算什么,才进门就送大礼了?”

第366章 辣子兔丁

    明沅放心却不安心,寻了明洛借人跟了一道去:“咱们初来乍到,这些个跟着的下人,连锦官街都不曾出过,哪里知道王府往哪儿开门,总要找两个熟识的,也好带带路。”

    明洛伸了指头点她一回,鼻子皱一皱:“得啦,跟我还耍这花枪,不放心就不放心,那里头恨不得扒上来吸男人精气,一个个都是九条尾巴的狐狸精托世,你便不说,我也要派人跟着的。”

    明沅叫她说的面上泛红,微蹙了眉头:“可不是,昨儿一来就送了拜帖去,今儿又送一回,偏这时候来请,也不知安的什么心。”

    蜀王几个儿子争世子位,就差打破头了,金陵城里才看了一出夺嫡的戏,那头是演完拉幕布了,这头锣鼓点儿打得正欢实。

    蜀王在这界一向就是土皇帝,闹了一回叛乱,早就大不如前,原来要办什么事儿,上个表知会先帝一声便罢了,先帝实是拿这上叔祖父无法,总归也惹不出什么大乱子来,干脆睁一只眼儿闭一只眼,谁叫他的辈份摆在那儿呢。

    那知道这一纵容还纵出大祸来了,先帝是没许他进京请罪去,可该办的事儿也都起了个头,只他没那么长的寿数,这个蜀王,到如今已经熬死了三任皇帝,蜀王府里头四室同堂,连他的重孙子都娶妻生子了。

    他平素无事惯会上请安折子,末了都是伸手要钱,圣人总是皱皱眉头给些打发了,只当是花钱买个太平,免得他一把年纪了,回回都说要往京里给皇帝请安,表一表心意。

    这回叛乱,蜀王自家跑得飞快,不独要跑,还要带走家私,占着官道不许百姓过,港口只许停官船,把东西都搬上去了,这才许百姓逃难,他是有五千兵丁的,带走了一大半,留两千跟着世子守城,这就不能算他是弃城逃跑,皇帝也不能治他的罪,搭上些人命,他这位子还是稳当当的,等安定了,依旧能回来当土皇帝。

    成王荡平了叛军,把蜀地上上下下都梳理一回,安插上自个儿的人,等蜀王慢腾腾回来了,这才发觉他的人要么死了要么没了,再寻不着,自家嘴里嚼着的肥肉,忽的到了别人碗里,就是他甘心了,他那几个儿子怎么甘心。

    前头那个死了的蜀王世子倒是真披甲上阵,带了人抵挡了几日,只寡不敌众,死在了城头上,这下蜀王更了不得了,上了折子一番哀哭,这样大的年纪了,偏偏死了儿子,又说这个世子是如何得他的心,又说自个儿如何痛惜,先帝好行安抚一番,到问起再封世子了,让嫡长孙承继了,蜀王倒又充聋作哑起来。

    死了的世子留下一个儿子,因着他算是守城捐躯的,倒有回来的百姓念着他的好,这个儿子得了民心,倒越发走了仁义的那条路,王府叫那些个叛军抢过几轮,留下来的早没了,却还有田地产业,安置流民,分田划地,很是办了几件实事。

    可他却不得蜀王的心,他喜欢的是后头的小儿子,比着嫡孙也大不了许多,给他生了一对双生的重孙重孙女儿,见天的在跟前献了殷勤,蜀王话里话外透出意思来,想把这王位传给小儿子。

    可他却偏偏差在了出身上,小儿子的母亲不过是个舞姬,模样好身段佳,面貌倒不算绝色,可跳起舞来翩翩若仙,蜀王看中她的时候已经六十了,还能叫她怀上胎,心里先觉得得意,便是后头这才刚纳的十六岁爱妾,也是她给抬起来的。

    蜀王府里头乌烟瘴气,这个妾几回送了帖子来请明洛,明洛头两回确是去了,可一去就有礼送她,张口闭口都是世子位。

    明洛又要同她交际,又不能慢怠了她,且不知道往后这个王位谁来坐呢,若真是这一位当了老太君,陆家也还得蜀地上混,强龙还不压地头蛇。

    纪舜英带着礼,后头又跟着长随,明沅怕青松绿竹两个都年轻,便换了纪满寿跟青松一道去,到了王府,一步不离的跟着,有个甚就赶紧回来报。

    纪舜英才进大门,就叫引着绕了一层又一层的院子,王府不过比宫城小一圈,蜀王在此经营几代,可比金陵城里那些个王府要气派的多,是真个按着制式来造的,窠拱攒顶,画了金边的蟠螭,衬着八吉祥花。

    也分四门,就是一个小皇城,青绿点金为饰,殿门庑城门楼全是青色琉璃瓦,正宫用红漆金的蟠螭为饰,比较起来,原来的成王府,不过就是个奢华大宅子。

    蜀王初封王的时候,配给亲王的兵丁有一万人,这一万人屯田练兵,越到后来越是削减了,到这一辈儿,就只余下五千,要养活这五千人也是不易,甚事都不干,专会伸手要银子。

    按礼该进得端礼门,再进承运门,一路进去正殿,哪知道那来请的长随竟绕开大道,把纪舜英带到后头的东三所里去了,进了东三所的门,纪舜英这才知道,请他的不是蜀王,是蜀王的小儿子。

    里头长案都摆好了,种得柳树桃花,桃花底下铺就软毯,浑然一派魏晋风流,底下三张长案,坐中已有一人,纪舜英颔首至意,那人也回他一笑。

    主人还未出面,两个客人总不好自斟自饮,纪舜英先报了名号,那人也便笑:“原是纪通判,某姓沈,这番点了同知。”两个彼此对一眼,都道是宴无好宴。

    等得许久,也不见人来,也无人去催,忽的一声丝竹音起,一队舞姬自门廊里转了出来,头发戴得宝树金花冠,纤腰一握,长飘带上缀着一串金铃儿,腰肢一动,那铃儿就叮当起来。

    一队十二个舞姬,一个个画的眉绿唇红,额间贴了花钿,当中一位发色不纯,鼻高目深,倒似是色目人,舞衣紧窄窄的课着身子,底下的纱裙儿薄之又薄,一旋转一回身,就见着里头隐隐露出白生生的腿来。

    脚上也戴得脚环,随着步子作金石声,一串串金环掩得白臂,先还是三五个围成小圈在跳,等转上三圈,各自散开,竟挨过来要坐到纪舜英身边来。

    纪舜英还不及推拒,沈同知就先大叫一声,差点儿掀翻了桌子,这些个舞姬听见客人有异,俱都停下来,主家已然等了许久,在里头听见声响这才出来,把那沈同知看一回。

    沈同知竟从袖子里头抹了帕子出来,不住抹了额上汗,连声道:“不要误我,家有河东狮,凡沾得半点脂粉,必要作狮子吼。”

    这一句话说得纪舜英忍笑,装着咳嗽掩过去,上头立得锦带玉冠的公子还笑眯眯的,一挥手,那些个舞姬就退了下去。

    他坐下来先自承一番,是蜀王第十八子,无封无官,别个都叫他一声公子爷,他自以为做得周到了,却不成想一气儿得罪了两个,他是皇族,可这两个也是正经科举了来当官的,不说他如今不是世子,便是世子,一个作皇亲,一个办皇差,井水不犯着河水。

    既是初见,便想着先美色后财帛,再不成想座中还有个倒了葡萄架子的,连侍女倒酒,都恨不得离开三丈远去,还大倒苦水:“我家那个可悍得很,那藤条都打断十来根了。”

    看他模样周正,再想不着是个怕老婆的,吃着酒还不住去看天色,推了又推,不轮这个公子爷说甚,都扯开老远,再问就倒苦水,说天色太晚回去又要吃教训。

    纪舜英索性跟着他一道告辞出来,王府如何制式的,也有制可循,世子府里既住着人,这一个便没那么容易上位,同他攀扯,还不如当好了差事。

    沈同知出得门边走上一条街,便又换了一付模样,抬了袖子闻一闻,自家先打了个喷嚏,摸了肚皮道:“这样贵的宴,倒没吃上三两口,来的时候瞧见街口有卖烤兔子肉丁的,买些垫个肚子。”

    才刚是他用计出脱,纪舜英便跟着去了,哪知道他是真去吃烤肉丁的,拿竹签儿串了,吃了十来串,这才摸着肚子说饱了,又叫店家把烤好的装在油纸袋子里头:“内人爱吃这个,非得撒了辣子不可,再给我多包一包辣粉。”

    纪舜英不独买了兔子肉丁,看着有梨干梨条西京煎雪梨,俱都买了些个,西川的乳糖蜜煎雕花,拎得五六包儿,见沈同知打量他,笑一回:“内子爱吃口甜的。”

    沈同知哈哈一笑,倒比刚才还更亲近些,彼此通了住址,打听得他住在湖广会馆,纪舜英说定了明儿上门拜访,两个约定一齐拜会上峰知府,这才各自回去。

    才一进门明沅就奇道:“怎的没酒味,倒有一股子果炭味儿。”只当他不酩酊也得迷糊着叫人扶进来,哪知道他神色清明,身上也没酒气,接了东西一看,烤肉的油透过油纸。

    拆开来还是肉的,拿竹签子插着送进嘴里,纪舜英便把沈同知怕老婆的话说了一回,那位公子爷,脸都绿了。

    明沅含了颗乳糖正吃着,一听这话笑的把糖都吐了出来,揉了肚子缓过来才道:“照这样说,来接人的倒不是这一位了。”看这模样要是真接了人,还不得卖个人情,这番却提都未提:“那一位还住在世子府里头,怎么竟名份不定?”

    先世子的世子妃带着儿子还住在世子府,要他们搬出来,也不是易事,明沅说得这句转了眼珠儿,冲着纪舜英动动手指头:“你从实招来,那舞姬是不是真个肤白貌美?”

    纪舜英张口就咬了饵:“我再没见着比你好的。”

第367章 炸桃瓤

    既是借居,就没有长呆着不走的道理,明洛帮着办的宅子就在一条街上,纪舜英往湖广会馆拜会沈同知,明洛就带着明沅去新置下的宅子。

    这几步路的功夫,也不必叫车坐轿的,干脆戴了帏帽儿自家走了去,连门房洒扫都寻好了,见是

    主家来了,赶紧打开门:“日日清扫的,就盼着人来呢。”

    开了大门是照壁,左右各有乾坤,左边是停轿台,右边分了两条道,一道直的往里走就是正堂,待客的所在,一道蜿蜒直通后花园。

    这儿原来这里住着个四品,家里还养着轿夫车夫,这些个便不是买来的,而是雇来的,主家一走,他们也还得谋营生,既是做惯的了,便叫中人说上些好话,还想留着在这儿讨生活。

    明沅抬眼先打量一回,里头倒是开阔,不如金陵屋子精巧,却投了她的眼,就是要这样疏朗开阔才好,明洛侧了脸看她:“我一看这儿,就知道必是你爱的。”

    不论是纪家还是颜家,屋子能繁复的就是简约,飞花罩门上还要雕上十七八样的花,上房越加的富丽,门下木雕的官福寿,顶上挑的樑还要盘花。

    纪老太太住的屋子里,光镂花门上就雕了百来只蝙蝠,名字就叫百蝠厅,后头还有一幢百蝠楼,说是造房子的时候,光是这些个蝙蝠就雕了三个月。

    明洛知道明沅的性子,光看她屋里要的那些家具就知道了,原是当她不好开口要好的,后来才知她就是这么个性子,横平坚直的椅子,后头衬上大理石山水屏,再没旁的花哨,张姨娘还说过她小心,别看跟着太太了,万事都不敢掐尖争先的。

    “里头东西也是全的,你看看有甚个要添减,我才来的时候样样都要自家办,倒有几家相熟的木匠,你但凡要添什么,开了口就是。”明洛带她走了一圈,倒有些累了,往罗圈椅里头一坐,就有小丫头上了茶来。

    原来这家子的奴婢俱是熟手了,纵不带着走的,卖出来也比旁的价高,再不差买主,明洛看着留了些,这会儿便有现成的茶汤吃,还殷勤问得一声:“可要往外头买些甜水儿给太太用?”

    明沅不叫明洛多走动,带着丫头里里外外转过一圈,四进的院子,只她跟纪舜英两个人住,就太空了些,她原说怎么买的这样大,进去看了才知道,里头有个大花园子,一个正院,两个偏院,挨着墙有半亭,院子中间还挖了个水池子,池子上头造了小桥,怪道要八百两,还没算上中人钱。

    东西都是现成的,也打扫得干净,明洛怀了身子还替她打点的这样周到,忍冬扶了明沅的手往廊下去,春日里花儿开得好,处处都有景致,她倒为着明沅叹一声:“这可好了,咱们夫人舒舒服服的在这儿生个小少爷。”

    除了身边跟着侍候的丫头,还有看家护院的,外头跑腿的,厨房烧灶的,各种都要添人,还得再补些东西,屋里头家具有了,还得挂上画摆些陈设。

    这一进一出,算上房子的钱,一千两总要的,明沅手上能动的钱不多,还想余下一半来,在这儿置上些地。

    她转上这一圈儿出去,明洛吃炸桃瓤,拿帕子包着又香又脆,见着明沅出来,饮一口茶:“怎么着,这屋子可还衬心?”

    “你可别诳我,里头那家什都是黄花梨的,再没雕花,木料的价钱也摆着呢。”这点钱还真办不下来。

    明洛摇摇手:“不诳你,这价钱是陆允武压的,到我手里就要了八百两,你自家看契约就是了,等纪表哥上了差,叫他往衙门落契去。”

    来的时候走着来的,回去的时候她只觉得腰酸,下人回去叫了轿子,空着抬几步过来,再载了明洛抬回去,虎子才刚睡醒,正满院子的找娘,一见她就笑,嘴里含含糊糊也不知道在说甚,抓住明洛的裙摆不肯撒手了。

    明沅回屋里开了匣子,先摸了些散碎银两来,交给九红夫妻,把要置办的东西说了,家具是全的,可是杯碗碟筷总要新办,澡桶脸盆,再没有用别人用的过的,屋子里还得新换纱窗,桌围凳幔,洋毯引枕坐靠搁手,这些个俱都要办了。

    九红办事仔细,买了东西就叫人送到新宅去,锤子原就是柜上的,惯常同人打交道,街上走一个来回,哪家卖的甚全摸了个清楚,这点银子只付定金,东西送了来再跟人结帐。

    到了这地界到没京中规矩那样大了,丫头们也能上街,明洛还非要带明沅往金沙寺去拜佛会,还叫下人买了黄豆来,说是本地风俗,到了四月初八,都要舍缘豆的,捻了豆子念佛号,把这些个豆子蒸熟,到街市上去分送给人,就算是结了善缘。

    “等再过几月万寿寺就落成了,蜀王专出了钱给圣人造的,说要在里头替圣人祈福添寿,可真是古往今来头一个会拍马屁的,想捧了小儿子上位呢。”明洛把桃瓤咬得一声声脆响,很有些看好戏的模样:“只看表哥的太极功夫深不深了。”

    他们来的本就早些,屋子拾缀了就能住人,纪舜英日日往外头去交际拜会,家事全交给明沅一个打理,陆允武又要去剿匪,家里只两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

    明洛虽怀了胎,精神倒好,有人陪着谈天说话,也不觉得气闷,一时想着听书一时又想着听戏,闲玩了三四天,这才一拍脑门想起来了:“看我,怎么着也该办个花会了,把你引荐给那些夫人太太才是。”

    明沅原是想在自家宅子里头办的,只等屋子打理妥当了,往外头置上些细巧点心,再有些金陵风味,请那些个夫人太太过门,赏一回花,彼此通个名姓,男人们不好办的事,女人们也能给办了。

    “你还怀着胎呢,哪里就急在这一时了,安心养身子罢,我那儿也没多少东西要办了。”明沅拦着怕她吃力,她便笑起来:“这有什么的,我怀虎子的时候,还骑马呢。”

    陆允武带了她骑的,两个都不知道有孕,回来就有些不适,请了大夫来摸脉,这才知道竟然是怀了胎,两个这才后怕,再不敢颠着碰着,一直老实到了生产后。

    明沅听了唬得一跳,明洛写来家里的信中可没提到这些个,她在外头也报喜不报忧了,明沅伸了手点点她,更不许她再操心这些,叫她老实呆着,把请宴的单子列出来给她看过,定在了四月里,到时候便是从外地赶着赴任的也该到了。

    明洛把那单子看得一回,原来在家时看帐册写礼单子她就不如明沅仔细,这会捏着红笺面带骄色:“这两个一碰着就是乌眼鸡,可不能摆在一处,这一个呢,是和事佬,这些个夫人都爱搓麻,你开了水阁摆上两桌牌,把她们分开就是了。”

    又说些各人的口味不同,南边来的爱甜口软糯的,北边来的爱吃硬食大肉,既要办席就得四干四鲜八冷荤全配齐了,两个围着桌子头挨着头,明沅拿了笔在纸笺上勾勾划划,明洛看着她就笑起来,伸手搂了她的胳膊:“你看,这倒像回到小香洲了。”

    话音还没落,虎子跌跌冲冲过来了,他脑袋生的大,就是个大头娃娃,扶着床还撑不住头,细脖子支撑得会儿,就要把下巴搁到人身上歇一会儿,走起来更是看着怕人,养娘一把抱了他,他还不肯,非得自个儿在地上走。

    住了几天,天天见着明沅,他已经很熟识了,先叫了娘再叫六姨,明沅“哎”了一声就笑:“看看,小香洲里可有虎子?”

    地上一个,怀里还揣着一个,明洛嘴里吃个不停,没一会儿一碟子酸枣全叫她吃了,明沅都替她牙酸,吃完了又犯困,挨着枕头打起渴睡来了。

    丫头替她盖薄毯子,明沅往外头去列单子,一家夫人发一份,这几天里就得把宅子理好,先搬进去了,肚里思量一回还不曾下笔,就见九红急急进来。

    明沅才要问,九红就往屋里头看了一回,凑到明沅耳边:“才刚在后门口,瞧见个寡妇带着个孩子,问六姑爷呢。”

    明沅一惊,知道九红必然不会胡说,立起来道:“坐得乏了,往园子里走走去,采菽,给我拿个披帛来。”

    避开明洛的丫头,主仆两个往园子里去,出了月洞门,这才问九红:“你可听清楚了?真个是问六姑爷的?”

    虽借住在明洛这儿,到底不是自家的宅子,跟着的这些个下人,明沅都吩咐下去,凡要用什么的,小物价就去外头买来,似澡豆头油这些个,后门口总有货郎在。

    九红就是往外头买东西的时候听见的,那个寡妇问的是后街摆摊子的行脚大夫,卖些个贴膏丸药,九红在摊子上头挑扎花绳子,听见人问陆允武,回头看了她一眼。

    一个寡妇,拖着个两三岁的孩子,面貌姣好,身上穿着青衣,发里别了一朵白绢花,因着戴孝,平添一份娇怯意味,问陆大官人在不在家。

    若是正经上门,怎么不走正门?不问门房,在后门边问这些跑江湖的,九红立时就留意起来,那两三岁孩子已经会说话了,叫了一句爹,叫寡妇一把捂了嘴儿,低着头走远了。

    明沅听见那个“爹”字儿,抽了一口气:“你可听真了?真个是叫爹?”九红急得没法,连连点头:“可不是!姑娘!这可怎么是好!”

第368章 片皮乳猪

    明沅拧了眉头,九红虽性子急些,却从来不说没有根由的话,事儿总要问明白:“这一大一小多大年纪,作甚样打扮?”

    若是衣着贫寒保不齐是来投奔的,陆允武就是蜀地人,虽说没有父母兄弟了,许还有些绕着弯子的亲戚,过不下去了求上门来打打秋风也是有的。

    九红才要张口,几个丫头拿了箩儿经过,箩儿里摆了竹剪子,到园子里来给明洛剪花枝,行到跟前问一声安,明沅松开眉头点点头。

    到人都走过去了,九红才道:“我哪会连这个都分辨不出来,衣裳颜色是素的,可也是好料子,不是那些个吃不起饭的人。”销金织丝的没上身,也穿着绫裙罗袄。

    明沅一问,九红就知其意,跟的久了,一开口就知道她要问的是甚,要紧的是那个孩子,她吸一口气:“那个小儿手里还拿了个泥捏的娃娃,颈子里挂了付银锁。”

    那就不是贫人家的孩儿了,最差也得是小康之家,能保衣食的,这才能有闲钱给孩子打银锁戴,明沅面上不露,心里却猜测起来,要说陆允武这个人,颜家还真不是知根知底的。

    当初急着把明洛嫁过门,那是成王保的媒,因着信大姐姐,这才把媒合了,连着保媒到成亲,不过一个月的光景,连见都没见过一回,哪里就知人知面知心了。

    陆允武的来历,颜家人不是听媒人说的,就是听大姐姐说的,只知道他确是成都府人,到底原来如何并无人知晓,这会儿闹这么一出,明沅心里便想着,难不成他先头是娶过妻的?

    乱世之中还有什么父母妻子,佚散了也未可知,等他娶了妻子回来,这才找上门了,这样的故事,话本子里头可不少,皆是男子重情重义,把这难题抛给妻子,若是认下,便赞这前头的贞节,后头的知礼,若是不应,那就是妇德有亏。

    结局都是后嫁的大家小姐认了前头那个当姐姐,能作平妻也就罢了,有的还得执妾礼,这方才显着贤良淑德,一家子的姑娘都有美名可传,也不想想,真个是大家子里头出来的,怎么肯叫女儿当妾!

    是打秋风的最好,破费得些钱财便罢;再次就是外室,也不是无法可解;最坏便是陆允武前头娶的妻子,占着大义名份,先就胜过一头去。

    九红觑着明沅的脸色也跟着发愁,两个想的都是一样,看了听了都先当她是外室,可若是外室,哪有出门不告诉一声的道理,还能由着她找上门来,不说保媒的时候明洛就不是她陆允武能欺负的,如今的颜家更不是他能辱没的了。

    主仆两个愁也无用,这要是在金陵还能跟纪氏讨主意,如今她初来乍到,锦官街外头甚个模样都不知,要办这事,还真有些为难。

    “夫人别愁,只怕是咱们想差了,若真是外头养着的,没道理寻上门来问。”九红只听见一个爹字,不定就是在叫人,许是要说旁的话。

    想是这么想着,可明洛怀了胎,上一回不安稳没往家里报,这回更不能叫她受那份罪,前后守门的俱是陆家人,要盯着那寡妇来不来容易,要瞒过明洛却非易事。

    明洛午睡醒了,还嚷嚷着要跟明沅一道吃片皮乳猪,才要叫又赶紧摆了手,伸手摸了肚皮:“我怀着胎,还是替她积积福,不吃这些个。”

    明沅掩了口就笑,面上半点不露出来,还照常打趣了她:“这可好,五姐姐得吃素了,不光是吃素,放米放面放稻种,这才是真积福。”

    明洛爱酒爱肉,全戒了不能够,也不过是不吃才出娘胎的东西,连着蛇龟小麻雀都不吃了,明沅不过玩笑,她却当了真,一拍巴掌:“还是你想的着!这法儿好,我得生个小闺女,你不知道,小花钗我都打好了。”说完了又叹:“这是金沙寺老和尚说的,这些东西且得少吃,馋死我了,那蛇肉锅子,多鲜呢。”

    乳猪蛇肉吃不得,照样炖了只鸡来,她早就吃腻了,就喝鸡汤,加了枸杞,吃着带点儿甜味,肉炖的酥烂,这鸡也是陆允武特地着人从乡下带回来的,只只都是走地的老母鸡,养了两年的才能上桌。

    “我原看表哥是个不着调的,原来那些都送的是个甚,嫁了人才知道,男人就少有着调的,他这些年送我的东西一只巴掌都数得过来了,只这些个,自来没叫我操心过。”明洛笑的蜜滋滋的,明沅听了却不免心惊肉跳,关心则乱,若陆允武真在外头不干净,是瞒着还是告诉她?

    换一个人必得告诉才是,颜家姐妹自上到下,不说明蓁明潼,就是明湘,也不是自乱阵脚的人,明洛却不一样,她那些个精明都在小处,大事倒不定能把是住了,何况还是这样的事。

    何况她嫁给陆允武之前,还经了一回詹家的事,这二年过得舒心衬意,真叫她知道这些,可怎么了得,将心比心想一回,若是纪舜英也闹这一出,自家又该怎么办。

    倘是明蓁,必是个贤良人,换了明芃,无心便休,到了明潼这头,郑家那么些个妾,有良有贱,哪一个敢在她跟前作耗?到如今郑衍可是一个庶子女都没闹出来,收拾得干干净净,慧哥儿的位子稳稳当当的。

    明洛藏不住话,这事又未确实,明沅便一字也不提,明洛瞧不出明沅不对劲来,纪舜英却一眼就看出来了。

    他吃了酒回来,才进门见着明沅坐在灯下通头发,梳子好半天没动一下,就知她有事,拿冷毛巾盖了脸,醒醒神问她:“这是怎的?”

    采菽去要醒酒汤,纪舜英是官身,明洛明沅又是亲姐妹,厨房自然不敢怠慢,加紧着做出来,明沅却按了他的手,趁着他还有几分酒劲问他:“你说,你想不想纳妾?”

    纪舜英听得这句,醒酒汤还没下肚就先清醒了,张手搂了她:“好端端怎么问起这个来?”明沅也知道自个儿问没来由,便不再说话,端了汤碗叫他喝。

    纪舜英想一回明白过来:“可是五姐夫要纳妾?”

    明沅支了额头不答,纪舜英摸摸她的面颊,她心头烦躁,拿手推开,坐正了问:“咱们新来,外头一个人不识,要怎么打听消息为好?”

    纪舜英轻笑一声:“这有什么难的,你找街面上的闲汉小儿,给他些散碎铜子儿,跟到街市坊里,再找保长打听一回,身份来历娘家夫家都能打听出个大概来。”

    明沅竟没想到这个,她一向长在宅门里,哪知道外头这些门道,拿眼儿瞧他一回,又蹙了眉毛:“她那个气性,要知道了,怎么了得。”

    把事儿跟纪舜英一说,他沉吟得会:“既未确实先不必提。听着穿着打扮,也算殷实,头上戴孝就是夫孝三年不满,孩子两三岁,就是遗腹子,往前推定上些日子,五姐夫那会儿已经从军了。”

    明沅心头略定,却还睡不安稳,纪舜英自后头抱了她,叫她的背贴在他胸膛上,陆允武有些能耐,这些日子出门交际,知道他同陆允武是连襟,倒有人夸他几句,并非作伪,可于女色上头却所知甚少。

    明沅叫他埋了肩窝,这才觉出出冷落了他,拍拍他的手道:“过两日是不是要往布政司去?今儿见人如何?”

    纪舜英想到沈同知先笑了:“我原当他说惧内是假,哪知道竟是真的,湖广会馆里无人不知。”

    沈大人这位妻子,是家里买来的童养媳,沈同知家是开豆腐坊的,沈夫人打小便在豆腐坊里磨豆腐,生的却不是个西施模样,老夫妻两个先亡故了,沈夫人独立一个支撑着供沈同知读书,把他供出来,也有人看着他年轻有为要给他说亲的,他不曾理会,还娶了沈夫人,生了一子一女。

    明沅听住了,把头往纪舜英身上挨,反身搂了他的腰,指甲轻轻刮着,叹道:“沈大人也算是知

    恩图报了。”

    纪舜英叫她刮着了痒痒肉,身上一抖,口鼻里呼出的气就热起来,抓了她作怪的手探到被子里头去,叫她手碰着往她耳朵眼里吹气:“不管旁人如何,我再不会纳妾的。”

    纪舜英说这话,明沅是信的,他年少受得许多苦,不就为着黄氏先无子而后又有子,捏了他的耳朵,倒有些娇意:“你这,可是对着月光菩萨说的话。”

    窗外月华流瓦,投在地上似起得一层寒霜,纪舜英捅了她的腰揉着腰间那块骨头,明沅这儿最经不得碰,一碰就发痒,眼睛弯着笑看她:“是,我不忘,不独月光菩萨,日光菩萨灯火菩萨,满天神佛都知道。”说完了舔舔嘴唇:“你坐上来。”

    明沅照着纪舜英说的,吩咐了锤子去办,在门边又等了两天,那寡妇又来了,这回却没带孩子,是自家一个来的,锤子叫个孩子跟了,摸出些铜子,再给了一串儿糖葫芦,没一会儿那孩子就回来了:“姓戚,住在平康坊里。”

    锤子不敢怠慢,立时叫他带着去敲了保长的门,他是外乡人,也不立即就打听事儿,只说主家要在此处买个幽静所在,又笑一回:“是在外头养一个,不好抬进家去。”

    保长指了两处屋子,到经过那屋子时,锤子便道:“这一处到是安静的,看着花木倒好,可有人住?”

    保长拿了他的银钱,点点门:“没挂木牌,却是有人住的,是个守寡的妇人,来的时候就大着肚子,生下个遗腹子来,说是男人参军死了的,嘿嘿。”

    最末那一声笑,笑的意味深长,锤子叹口气:“那倒是家道殷实,一个寡妇人家还能住这样的屋子,不易。”

    保长斜他一眼,敲敲烟袋:“扒着大官儿了,自然殷实,前头的死鬼死了,住的不过是铺屋,一天十文钱且还付不出,如今可不一样了,那娃娃叫了别人爹,这条街可没哪个来惹,少过她的门,这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锤子连连点头,给保长作了揖,怕人瞧出来,真个去看了一回房子,挑了毛病说屋子太窄,保长叹一句:“行那勾当,一个个都不省心,怕比家里的婆娘还麻烦些。”

    这一句锤子牢牢记住,也算问得七八,赶紧回去告诉九红,九红报给了明沅,这一个,倒吃不准,是不是外室了,只有一条,那个孩子,不是陆允武的。

第369章 炒油菜花

    明沅听了九红的回报,知道那孩子不是陆允武的,这才松一口气,跟着又问一声:“甚个是铺屋?”

    九红笑一声:“就是大通铺,寻常都是给男客的,也有给女客的,男人家二三十个睡一间,女人家好些,也有七八个一间的,一日破费上十来文,还包一餐饭食。”

    那女子才来的时候就戴了孝,住在平康坊外头出租的铺屋里,身无长物,连着铺屋的钱都支会不出,明沅虽未在外头走动过,可也知道单身女子行道是极少见的,可那会儿才经过乱,流离失所的也不是没有,保长记着她,一是因为年轻美貌,二是因为她孤身一个还怀了孩子。世道艰难,带着个遗腹子的寡妇就越加艰难了。

    男人参军死了,家里没人了,来城里投奔亲戚,这是对外说辞,若真是沾着亲,那着了就该大大方方上门才是,明洛又不会把人赶出去,作甚非要在外头赁个屋住,还一住就是三年多。

    后来说的扒上了大官儿,就是陆允武了,保长说了个七七八八,总还有一二分不尽不实,明沅不敢贸然就给陆允武定罪名,可真要是接济也没有接济这些年的道理,便是再没亲戚了,难道就没有族人?给些银子代为照应也不是不成。

    保长未必就全说了,既知道地方,明沅又叫九红去,平康坊外头是卖绣品的,正好要定绣墩坐垫,叫她往那铺子里头一走,寻着门边的脚店坐下,吃着瓜子儿,等着上红油抄手。

    一碗盖茶三文钱,九红是妇人打扮,又穿着青衣,晓得是当差的,看着衣裳就知道主家不错,那脚店的烫酒焌糟半日也没卖出一碗酒去,九红有些个量,嘴上碎碎说些主家叫她跑腿的话,得着那婆子的应承,又叫了几个下酒菜,要了一杯酒:“烦你烫得滚热的于我吃。”

    婆子开了张,怎么不高兴,九红便又说些初来乍到的话,一听她果然不是此地口音,婆子赶紧兜搭生意,那宅门上守门的也有叫菜叫酒的,这一笔赚的可是长远生意。

    九红赞她手艺好,小菜做得入味,酒也烫得正好,正说着,边上那个彩帛铺子又有闹起来,婆子一伸头,“哼”了一声缩回脑袋来。

    却是个老妇带那个寡妇买缎子,指明了要红要绿,为着量布,跟小伙计闹了起来,那嗓门大的,隔着街都听得见:“你个贼才料,虚空这么一比划就知道数?白饶了我三寸去!”

    九红见机赶紧问一声,那婆子却说了些新鲜话出来:“只见着娘卖女儿的,你可见过婆婆卖儿媳妇的?真是作孽哟。”

    九红请她一杯酒,数了铜板出来,婆子笑着饮了,打开话匣子:“那妇人原是来城里投亲,说投亲也不尽然,一个村子里的青梅竹马,一个出来混街市,一个嫁了旁人,兵祸一起,到叫那人混出来了,嫁了的丈夫呢,偏偏又死了。”

    嗞溜吸了一口酒,九红晓得打弹的也要等人问,赶紧接上一句:“这么看着,倒是命苦。”婆子点了头:“可不是,好好的小娘子,肚里还怀着一个,这兵荒马乱往哪儿去,她逃出来寻亲,又没寻着,得亏得遇上原来那一份,有些情份在,见她果然可怜,把她安置下来。”

    “那怎么又说是婆母卖儿媳妇?”九红做不解状,若是个小丫头子来打听,这婆子必不会说,就是这么半大的媳妇子,她笑得一声,眼儿一斜。

    “看那个娇模样,婆母拿她当摇钱树呢,我可听说,若不是寻着这个,等生了孩子,就要卖了她的,住了两三年了,光占着情分怎么成,干了那营生,可不长长久久,连儿子都混忘了,没心肝的东西,还不如张了幡,明着卖呢。”

    婆子多了两口酒,因觉着九红合眼,同她叨唠两句,还指点了她哪一家的缎子花样好,哪一样的尺头足,哪一家肯让几分利。

    九红这才知道,这一片儿全是因着兵祸重建了才住下的,寡妇鳏夫有合对眼的,你死了夫我死了妻,置杯薄酒算是再成亲的,也有失了母亲没了儿子,支个摊位或是扛个大包,死了的人是一了百了,活着的还得为着三餐起早抹黑。

    正说着,婆子的儿子回来了,一身汗湿了,灌下两碗茶去,怪道看不起那家呢,靠自家吃饭的,可不瞧不中那些个卖皮肉的。保长怕是得着吩咐,这才吐一瞒二,竟把还有个婆母的事儿给瞒了过去。

    九红急急回去禀报,明沅再听这些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总有闹出来的一日,只明沅再没有想到,先闹上门的竟然是那个寡妇。

    陆允武去剿匪,还不定什么时候回来,他不是头一回干这事,明洛早就做惯了,带些金创药,干净的细布和能垫肚的面饼子,里头夹点肉干菜干,就是好东西了。

    连跟着他的那些个总长小兵也一一打点到了,大营里也常有人去巡山,蜀地山多,山多便多猛兽匪人,圣人还是成王时领军的驻扎此处,定下规矩来,隔得十天半月就要巡上一回,也没人把这当回事儿,出门三两日那是常事。

    头先一年还更厉害些,小股流民失了田地家园,落为草寇,再有便是原来那些逃走的叛军散兵,抓着了按罪论处,有杀头的也有做苦役的。

    剿了许多回了,还有没抓着的,分明补了田地发了粮种,却偏不肯做正当营生,当绿林自然来钱快,打杀惯了的,拿锄头怎么比拿钢刀痛快。

    陆允武出了门,明洛却没闲着,四时节礼要打点,再有几日还得舍缘豆,又替明沅操心一回宴请的事,还说到三个月显了怀,还去金沙寺拜老和尚去。

    又捐香油又捐米粮,她在这儿也置了个庄子,先不过八百亩地,陆允武发的财全花在金陵了,这买地的钱就是明洛掏出来的,等他位子坐高了,自然有人送上门来叫他发财,剿匪分东西,家里渐渐好了,总归是失主的地,又买了一千亩,凑成个大庄子。

    春种引水放种,到得三月末大小庄头就来报今岁年初养了多少鸡鸭鱼,又种了多少五谷谷麦,除开报数,又送些山间地头的吃食,明洛这一千八百亩的地,是捡了漏的,一南一北并不连着,里头上等的也不过五百,中等的五百,还有下等的地三百,一年年的秋收都有数。

    江南的桃花虾是吃不着了,却有许多新鲜的藤花榆钱,新开的腊菜花榨的油也送了两大桶过来,明洛还指点明沅:“你还不知罢,那腊菜或拌或炒都得用,咱们原来竟没吃过。”

    腊菜就是油菜花,新收的菜送来些再卖掉收,庄头上人留些自家吃用,送到陆家,明洛吃过一次就赞好,既是太太喜欢的,自然挑着送了来。

    门口堆着全是东西,那戚寡妇竟寻上门来,开口就是求着见一见太太,门房见她寡妇打扮,只当是来打秋风的,来来往往总有些闲汉,打发几个茶钱再给点吃食,既是上门来了,就不能叫人空着走,这样要钱,街上也有规矩,来的勤了,就不是救急,成了讹诈,那便能叫门房把人打出去。

    见她是妇人家,穿着又不差,头上还有银簪手上还带着银环,还只她是来作奶娘的,明洛怀了胎,早早就相看起来,前儿还叫了人牙子来,可这时候来也太早了些。

    戚氏也知难见着明洛,索性一言不发,笑着点一点头,门房不敢回了她,成与不成,总归要太太掌眼,这才报到里头去了。

    门房报了进去,戚氏在门边等了许久,这才出来一个婆子,先把她从头到脚的打量了一回,皱了皱眉头,觉着她生的单薄了些,样貌虽好,可是不是福禄相,眼睛在腰臀上打了个转,因着明洛说见,便笑一声:“这位娘子里边走。”

    戚氏心里惴惴,跟在婆子后边进去,抬头一看廊道两边挂了红灯,丫头俱穿着红比甲白绫裙儿,扎一根青翠腰带,她还当这婆子十分得脸了哪知道进了二门她竟站下,往门里腆了脸儿笑一声,这才有婆子接她,还埋怨起来:“怎么这样不合规矩,那个张牙婆,办的这是甚事。”

    少不得又把她打量一番:“这是咱们太太跟六姑奶奶好性儿,这会儿又空闲着,才肯见你。”进了二门又有垂花门,进了垂花门又有仪门,戚氏一重重的过,心一寸寸的灰,看着这些个丫头,就是媳妇子也比她体面的多。

    戚氏一进门,就先要给明洛磕头,座上两个都是五品的诰命,戚氏进来就行了大礼,明洛抬抬手,自有婆子问她姓名,戚氏哪里见过这样的排场,腿肚子都吓软了,那婆子一问她是甚时候生养的,戚氏说一句两年多前。

    也有惯做奶娘的,不必非得生育,常吃常有,一日不断,奶水就充足,可这到底不如才生下孩子来的,这话一说,明洛已经摇头。

    明沅身这跟着的是采菽,她一听见两年多前,这女子又是寡妇打扮,鬓边一朵小小的白绢花,明沅先自起了疑,看一眼采菽,采菽贴了耳朵过来,她压低了声儿:“去把九红叫进来,看看这一个是不是那一个。”

    采菽拿了茶盘出去,不一时又换了九红进来,九红托着茶盘给明沅添上些点心,冲她微微点点头,明沅目光一冷,把这戚氏打量一回,不等明洛开口,先问道:“你夫家姓甚?”

    戚氏抖着声儿开了嗓:“我夫家,姓陆。”

    明洛原来并不中意她,当奶娘的,自然是才生养过的好,可见她一个寡妇人家,出来讨生活不易,倒对她点一点头:“给她上一盅甜汤来。”

    原来就坐在花厅里吃点心喝甜汤,那婆子盛了来还道:“赶紧谢夫人的赏。”明洛摆摆手,明沅却道:“当奶娘几年了?你家里可还有旁人?要签卖身契,自家可作得主?”

    明沅只当她是送上门来的,既打听了这么多回,寻着个由头,想登堂入室,戚氏张了嘴儿说不出话来。

    明洛却只觉着明沅这话说得有些古怪,奶娘大多都是雇的,价比寻常长工开得高,做的也是精细活计,可想着如今情况不同,便不作声,买便买一个,到时候再发还出去就是了。

    戚氏吱唔了半日,婆子便道:“小娘子爽利些罢。”她进得门儿就不敢抬头,给她的吃食也闷头吃了,听见这一句,“扑”的一声跪到地上:“太太发发慈悲,就收了我罢。”到得这时才敢抬头正眼看了明洛,后头那句求她成全,竟说不出来了。

第370章 甜汤

    明洛原来生的微黑,往穗州又多呆三年,这三年跟着张姨娘时常出门,再拿帏帽儿遮着也依旧晒得黑了,比南国女子自然白得多,可一回家跟姐妹们比,便有些不如意。

    张姨娘日日拿鸡蛋给她敷脸,到了能用粉的年纪教她涂脂画眉,她自来爱俏,明潼是天生一付长眉俊目,明湘生的眉目秀气,明沅似了苏姨娘,眼睛眉毛雾朦朦的,只人大方端正,若不然倒显得小家子气。

    明洛自来就生得艳,在蜀地这三年,不知用了甚个法子,养得皮子细腻,更显出鼻子高挺眼睛明亮来,她点得时兴妆靥,画眉点翠,时人崇金,家常还插戴着七八件金饰,嵌宝带玉,养尊处优,自然带着盛气,戚氏一看她眉毛微挑通身气派的模样,那嘴就怎么也张不开了。

    明洛不明其意,明沅的脸却一下子冷了下来,她心里怒极,却咯咯笑了两声:“这真是,好好问你话呢,又不是不买你,只也得问明白家里如何,就是插着草标,也得有个姓甚名谁呀。”

    说着抬眼看看嬷嬷:“怕是糊涂了,你带出去慢慢问,别吓着了她,若是果然有手艺,不当奶娘,我那儿也缺人呢。”那个引人进来的嬷嬷臊得脸上通红,竟看走了眼,赶紧带了人下去。

    戚氏哪里能肯,她来的时候满心觉着这是最后能走的路了,可真到进了门,这才知道,陆允武跟前烧水倒茶的丫头,她都比不上。

    叫人拖到门边,还想喊,九红早早就跟着了,一把捂了她的嘴,还笑两声:“娘子不必叫嚷,果然好哪有不请的,这么乱嚷嚷可只能赶出去了。”

    明沅松得口气,额角一抽一抽的疼,这个陆允武,不管是救济还是包养,能让这人闹到眼前,就该狠狠出一口气,可她看着明洛的肚皮,又说不出这话来了。

    戚氏叫九红盘问一回,低了头答不出话来,她才刚是想喊出来,可喊什么?真有私还能把私情喝破,可陆允武跟她,除了往日那点情份,存下的不过就是恩义了。

    陆允武打小就没爹,靠着娘养活,到了十岁开外,娘也没了,田地俱叫族人拿了去,只给他留下一间破屋子,且算得住在一处都是族人,他厚了脸皮往别个家里去蹭吃蹭喝,越是长辈越好,腆了一张脸,难道还能把他赶出去不成。

    戚家是外来户,也是一个寡母,女人是姓陆的,死了丈夫,还回宗族来,看着她是族人,叫她帮补着洗衣补衣,到了农忙时候女人也要下地,她便在村里的祠堂帮忙烧灶,打下来的谷粮,一家分她一点,母女两个靠着这个过活。

    她家里也有些重活计,可寡妇门前是非多,原来就没个男人好依靠,再叫了男人进家里来帮忙砍柴挑水的,村上那些女人的唾沫可不得喷死了她,这才挑中了陆允武,因着他十二三,力气是有的,毛还没长齐,替她办了事,总有个窝头腌菜薄粥好糊口。

    陆允武这才跟戚氏熟了起来,知道她是遗腹子,原来家里的爹是个读书人,病死了,满心指望着陆氏能给戚家生个儿子传宗,哪知道她竟生了个女儿,婆母气的说她跟戚氏克夫,把她赶出了戚家,她无处为生,这才回到陆家庄来。

    戚氏自家心里喜欢了陆允武,陆允武也看这个小姑娘很顺眼,他在村里到处蹭吃,再没有叫他大名,他自个儿都忘了,那些家里有些富馀的,再看不上他,也有穿新布衣裳长得出挑的小娘子,只看她家里爹娘那样子,农忙时候过来送茶送饭,他吃是吃了,可半点好脸色都不给人。

    村子里都传,说陆氏这么待陆允武,是想把闺女嫁给他,作个招女婿,戚氏自也听着了,一拿她打趣,她就羞得满面通红,只陆寡妇再叫她给陆允武做饭,她就偷偷多搁点米,小菜里头也多搁

    点盐。

    陆允武也觉得戚氏没甚不好,他那时候想着的,不过是能和火做饭,不多口舌就成,雪天里捉了兔子,也还往陆寡妇家送一只,外头偷鸡捉狗没少干,肉却是戚氏一道吃的。

    两个不过十来岁,可再往后,就不是十来岁了,陆寡妇一言不发,把女儿定给了村东头陆家小七子,叫小七是为着显得这家子人多,那一家有十亩地,在村里算得富足,又只有一个独子,那人看中了戚氏生的好,带着六斗谷子,再上风鸡风鸭腊肉,三匹布还有一对儿金镯子,金子虽然打得薄,那也是金的,陆寡妇当即就肯了。

    陆小七是个大舌头,学里连书都背不好,若不是使了银子办了束修,且不能读两年这么长,夫子劝了他,考童生都要过说话这一关,一个结巴,家里又有余钱,会写会看便罢了,真个还考状元不成。

    这才打镇上回来了,一进村口就见着了戚氏,脸涨得通红,回家就害了相思,家里觉着儿子自然是好的,不能科举还为着天生这根舌头不好,戚氏也是看着长大的,便去陆寡妇家里说亲。

    陆允武知道的时候,陆寡妇已经剪了布裁新衣,苦口婆心劝女儿嫁了:“你跟着他有什么前程,是吃着好还是穿着好,平日里有些心头我只不管你,那一家子,难道就差了?”

    还真是不差,家里富裕不说,人也生得秀气,见着姑娘家都不敢开口说话,还读过两年私塾,这样好的亲事,哪一个不说戚氏是烧着高香才得的。

    陆允武在门口听个正着,里头半晌没声儿,他自家走了,往城里去混街面,过得几年还听说戚氏到了年纪出嫁了,那会儿心里那点酸涩劲儿都过了,谁叫他不出息呢,发狠的时候也不是没想过,往后定要娶个好的!娶个宅门里头的!

    再没想到会有乱军,头一个占的就是乡下产粮的地方,再打城镇,搜刮钱财,陆允武知道的时候,家乡早就叫占了,男丁俱叫抓了来参军,陆允武自然也参了军,那会儿还没归到成王麾下,还是跟着布政司打的仗。

    战场上杀红了眼,手上可没少沾血腥,杀得兴起的时候,眼睛里叫溅的都是血,先是大头兵,连甲衣都没有,自家寻个铁板串串洞绑在身上,按杀的人头来升官,杀敌越勇,就越是得着器重。

    到平叛那一战,他的刀口都砍卷了,说软骨头,人的骨头最硬不过,卷了口的刀还在拼杀,到他杀得眼前一片红了,冲上来的人哪里还瞧得清楚,一刀下去,才听见那人叫他一声哥,定睛看了,是陆家的小七子。

    一刀捅在心口上,眼睛都没闭上,脸上还有笑,身上穿的是叛军的衣裳,陆允武一下子清醒了,他杀了个同乡,再不熟识也是打小一齐长大的,猛然呼得两口气儿,后退一步,生生撞上人的刀口,若不是背上有铁片,他也没命好活了。

    陆小七怕是认出他来,想来认亲的,他瘦巴巴的身子,哪里是当兵的料,等平定了,才知道因着

    他家富,那征兵的便睁只眼儿闭只眼儿,收了钱量,放过他,说他生病,上不了战场。

    可等叛军节节败退了,家里的钱又掏干了,他就叫人拎出来,扔上了战场,走的时候,戚氏已经怀了身孕,家里屋也没了田也没了,一家子这许多人,死了个干净。

    他还是叛军,那些个死了兵丁,家里人总还有优养,既非军户,又不是平叛有功的,虽不追究了,可日子也过不下去了。

    戚氏进城是想寻戚家人的,能有个存身的地方也好,哪知道戚家早早就死光了,她走投无路之即,瞧见陆允武走过街市,跟了一路不敢开口,快到他家门口了,这才叫了一声,陆允武回头看这妇人,半晌才认出来。

    他心里还记得陆小七那张脸,心里陡然一抖,便是戚氏不来,也要去寻,把她安置下来,知道陆小七的娘还在,把她也一道接了来,要了她儿子的命,便供养她也是该的,本来也破费不了几两银子。

    一直到生下孩子,这个孩子不像戚氏,笑起来倒像陆小七,教他叫一声干爹,他又说不清楚,含含混混跟陆小七那大舌头的样子一模一样。

    这事儿陆允武不曾说过,陆小七的娘就当是媳妇跟他旧情未断,可活到这份上了,哪里还能挑,总有孙子要养活,要是这女人抛下儿子不顾,她们祖孙两个又要到哪里去?

    见天儿的念叨:“他家里可还有一个呢,他这是交高运了,讨了这么个娘子,攀上这样的连襟,你动那心思我也不是不知道,可也得想想自己几斤几两重,进门就叫打出来,可没人替你收尸。”

    过得会儿又哄了她:“你也该把人拢住了,那样高门的小娘子作甚就嫁了她?定是生得不如意,是个母夜叉,你同他总有些情份在的,小九也不算白喊了这声爹。”

    好的时候就连哄带骗,坏的时候打骂都有,陆允武隔得一两月总来看一回,给些个银子,那几日她的日子就好过些,可到这会儿了,竟还没回来,这一回,她是打定了主意的,便是进得陆家烧火也比在外头强。

    若说戚氏没动心思,连她自个儿也不信,少年时有过一段,这会儿贫弱又是靠着他救济的,想着自此有人能依靠,她心里怎么不愿意,再看陆允武待小九也好,真能跟了他,她就是少活上十年,也甘愿。

    哪知道,哪知道他娘子,竟生得这么好,戚氏叫九红盘问了一回,又特意送她到门边:“我们规矩大,我们太太可是皇后娘娘的妹妹。”

    戚氏脸色煞白,离了陆家回去久久不开口,婆母知道她去了陆家,拿了藤条打她两下:“怎么着?外头的不想干,还想进门当小?”

第371章 宜夏

    戚氏素白了一张脸,神色凄苦,两眉一蹙就要掉下泪来:“我不过是去求太太,想叫她可怜可怜我。”满心以为这个太太必是有些不妥处,才会嫁给陆允武的,若是生得丑些,或是身上有些不好。

    可哪里知道她不独生得好,还有个儿子,后头又有那么一个娘家,桩桩件件都差着她十万八千里,陆家的门坎,原来于她就是跳龙门,这会儿变成了南天门,更不得过了。

    一句话才说完,婆母上手就掐了她两下,原来只当这两个是有首尾的,不敢叫她身上落下青紫来,免得办那事的时候叫他瞧见,后来知道没上手过,便不留情面了,下了力气,一把捏住软肉狠狠拧一下,戚氏哀哀叫得一声。

    秦氏听见她叫,恨不得大耳刮子抽上去:“怎么着?你还委屈了?不要脸皮的东西,仗着自个儿有些好模样了?还敢上门去?大妇就是打死你扔出来,谁敢替你说话?”说着冷哼一声:“猪油蒙了心,真个当自个儿是天仙了,下贱货。”

    话还未说完,一肚子的火要泄,那头小九抱了门框进来了,短腿踩着地,觉出里头不对,眼睛眨巴两下,扁了嘴儿:“饿,吃。”

    他到现在还只会吐单子,一句话都说不囫囵,陆允武因着这个更怜爱他,秦氏也是一样,一瞧见他就想着自个那早死的儿子,眉开眼笑的迎上去,一把抱起来颠他一下:“走,奶奶给蒸了馒头,大肉的。”

    留了戚氏一个在屋里头垂泪,只觉得日子过得没指望,恨不得捣了耳朵不听外头婆母说话的声儿,可那一句句还是直往耳朵眼里钻,骂她便罢了,对着小九说话也是指桑骂槐,小人儿哪里懂得话音,只当她说的甜蜜蜜的是好话,哪知道她这是骂人呢。

    戚氏揪着领口觉得透不过气来,这么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倒不如就真个成了他的人,这么着又算个什么,她看看衣架子上挂着的红绸绿裙,花了大功夫做的,去量身去裁布就挨了多少白眼儿?

    秦氏光只在家里说怎么够,请来的帮佣跟前也要骂两句,她怎么能认下是自家贪这安逸日子,只好骂戚氏下贱,说她死了丈夫不安于室,又哭自己命不好,儿子要是在,怎么也不能活到这份上。

    陆小七家实是死绝了的,家里那些个良田,也叫收了回去,秦氏自嫁进陆家,一向好吃好穿,便是闹兵祸的时候,也因着有钱疏通,屋子粮食还保了下来,另个流离失所无处安身的时候,她们还有一口稀的能吃。

    死的白死了,活着的却受了靶子,男人都没了,女人就成了出气筒,乱军走了,活下来的人还要分田分屋,戚氏秦氏两个就叫人从原来的屋里赶了出来。

    秦氏这满腔的苦水往哪儿倒,除了跟帮佣妇人说一说,还能往哪儿吐去,嘴巴张开了就阖不上了,一传十,十传百,平康坊里哪个不知,先还背地里骂戚氏,后头又有骂秦氏,儿媳妇不规矩,婆母打杀了又如何,还住着吃着喝着穿着,同那鸨母卖女有甚分别。

    若是深居简出,日子未必就过不得了,可这两个闹得人尽皆知,这盆子污水可不全倒在陆允武的头上。

    明洛且还不知,到季要裁夏天的衣裳,叫了彩帛铺子的伙计抱了罗缎来,要裁白绫裙儿杂花罗裳,把旧岁那些拿出来看一回,但凡觉着花色旧些的,挥了手便不要了,兴兴头头的比划,又说要给明沅一道裁了:“你可别跟我客气,往后当了外官久了,就知道里头的门道,这些个,不算是白拿。”

    这铺子的东家是自个儿投上门的,一年破费得些罗缎,好做长久的太平生意,似这样的还有米面粮油铺子,金匠铺子。

    明沅一奇,她便笑:“金陵城里不也一样,虽不明着作生意,可哪一个没几间铺子,到了外头这些个更得要照看着,惹了事儿也有个名头好扯。”

    明沅听在耳里,一一记下,这上头文武又不一样了,武官手下有兵丁,一日三回街总要巡的,这些个门楼铺子求太平也要送上门给些花销,文官能收个甚样孝敬,家里那些个银子可快见底了。

    这事儿告诉了明洛也是无益,不如问一问陆允武是怎么个打算,既不能拿势压他,又不能由着他的性子,明沅回了屋子便叹起气来。

    纪舜英正作笔录“开国初年,四川布政司田土、計一十一萬二千三十二頃五十六畝,及至平兴元年計一十萬七千八百六十九頃六十二畝六分五釐整。”,笔锋一顿,抬头道:“清官尚且难断家务事,这事儿也不能只听一面之词。”他知道劝也无用,只看她伸手打了纪舜华,再把实话告诉明芃,就知道这事儿她必也是要管的。

    陆允武要是单凭着自身,这会儿至多是个百户,那还得是他会当官儿又交着高运,这才能爬上来。

    明沅叹口气,还真是吹不得打不得,家里的奴婢也就罢了,戚氏可是平民,她头疼一回,越发不敢离了明洛半步,打发了下人搬家理东西,自个儿还陪了明洛,逛园子做衣裳舍缘豆,到了花时又有醉圃送了芍药花来,醉杨妃金玉带这时节便去了金饰,掐芍药簪在头上。

    将要立夏,又有送了夏盘来的,拿新熟的麦子磨了粉,拿糖拌了炒熟了吃,也有加上嫩春芽盐巴煎成饼子的,甜咸两种赠予邻居同僚,明沅还特意给沈同知家里多备一份,新鲜的送了去,她也好再转送旁个。

    明洛也不肯放了明沅走,那头宅子都打理好了,还扒了她,陆允武不着家,她一个人可不寂寞。

    初八那一天,明沅又见着了戚氏,她跟明洛两个坐了车往石牛寺去,路过洗墨池,停车休憩,明沅一掀帘儿,就见戚氏也是一付香客打扮,看样子也是去石牛寺上香的。

    城里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总有碰上的时候,纪氏还能碰上娇娘自称是颜府家眷,保不齐就有叫明洛知道的一天。

    明沅这口气堵在胸中出不来,还得瞒过了明洛,不叫她撞见,想要瞒着陆允武把女人料理了,也不容易,干脆等他回来跟他挑明了说。

    陆允武出去半个多月,这才回来了,全须全尾的,还带着一腮胡渣,没凑到明洛跟前,明洛就捂着嘴巴要吐,他赶紧退出去,叫人打了水搓澡。

    明沅这口气忍得许久再忍不得,就等在廊边,陆允武打客房里洗漱出来,胡子刮了个干净,一身清爽的要去寻明洛看儿子,才刚出了月洞门,就叫明沅出言拦住了:“五姐夫留步。”

    陆允武跟这个六姨,说的话加起来不超过一只巴掌,只知道明洛同她最好不过,听见信儿说她要来了,高兴的夜里就要给她理屋子,开库房点家具,又把闺阁里头的趣事一桩桩说给他听,说明沅有主意,是姐妹们里面最厉害的。

    明沅也不同他客气,面上还带笑,吐出来话不急不徐:“不知道姐夫得了闲,可常往平康坊里舒散?”

    陆允武立时皱了眉头,明沅不等他问:“五姐夫也不必想着我来了几日,竟把成都府摸了个透,鸟儿自个送上门,怪不得网兜要套她,五姐姐心宽又不是蠢,再来一回,姐夫预备怎么交待?”

    陆允武面色铁青,先还觉着她多管闲事,等听见是戚氏自家寻上了门,眉头拧得更紧:“她说了甚?”

    明沅立起来掸掸衣裳:“说了甚?说求太太可怜可怜她,发发慈悲,收了她罢。”眼晴一挑:“混得过一时,混不得一世,五姐夫想明白了,该怎么料理怎么料理,别觑着天高皇帝远,就欺负五姐姐身边没个娘家人了。”

    陆允武脸色难看,心头憋着火气,一盆污水当头浇下来,比他才刚洗澡的水还黑,口里呼得几口气,也不愿当着明沅剖白,干脆应得一声,双目藏了火星子,一腔火气没地儿发,平素再怎么口没遮拦,他也念着那点恩义亏欠,只作不知,哪知道人心不足,竟敢闹到家里来了。

    明沅晓得这事禁是禁不得的,最好的法子就是买进来,捏着身契在手,要怎么打发只看明洛的意愿,可她自来是个火性,在家时磨掉的脾气,嫁了人又长了出来,真要告诉她陆允武背了人又是一付面孔,她头一个就先受不住了。

    两个想的根本不是一件事,明沅听见他应了,许久没起来的火性子“腾”的一下烧了上来:“这事儿原不该我来管,可上了门就不能当作没瞧见,打着做奶娘的旗号闯进来,下回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明沅说完即走,陆允武反在原地多吁了两口气,才刚抓着匪首的痛快劲儿全没了,好一会儿才回上房,明洛见他进来还掩了鼻子,倒他来逗,才伸手扒拉他的头发:“见我看看可洗干净了?”

    陆允武一把抱了她,把头发上没擦干的水全蹭到她身上,明洛拳头砸在他的背上,虎子从悠车里爬起来,叫一声“爹”,伸手就要他抱。

    一家子闹了好一会儿,前头也开了席,明洛面颊泛着红晕,捏了他的鼻子:“晓得你在外头没肉吃,今儿是全肉宴,牛肉猪驴,全是四条腿儿的,你可高兴了罢。”

    骄的不得了,陆允武往她身上猛嗅一下,抱了她要往堂前去,对着一桌子荤肉大嚼一回,明洛挑着筷子吃两口,竖了眉毛:“你慢些,把这个当土匪肉呀。”

第372章 肉夹馍

    明洛见他脸色不甚好看,也不放在心上,指不定是差事办的不完满,要叫上峰吃罪,总归是辛苦了回来的,给他添酒添肉,半句也问差事办的如何,只劝他多吃。

    陆允武满口的嚼肉,嚼了两块又搁下筷子,站起来就要往外头去,明洛“哎”了一声,他回头又吃一杯酒:“我想起桩事来,这肉给我留着,我回来再吃。”

    这事儿越想越气,再不曾想到她还能找到家里来,戚氏那点想头,他心里自是明白的,不仅明白,才刚知道的时候,还有些得意。

    陆寡妇嘴里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十来岁背井离乡,在外头混街市时,连家乡何处都不愿意告诉别人,有人问起来就说早不记着了,为着一口裹腹食,天没亮就要去码头上抢活计做,扛一天大包也才只有二三十文钱。

    他也曾存下志向,等发达了必得衣锦还乡,叫那些个原来瞧不起来他的,都上来巴结他讨好他,一直到打仗升了小官,也还是这么想的。

    哪知道会碰上陆小七,杀了他才恍然,必是征兵征到村子里了,他刀上淌的那些血,也不知有多少个姓陆的。

    陆允武也不骑马,出得府门就往平康坊里去,他出门不爱带人,门上也没谁跟着,明洛还指着他后背骂一句:“叫不叫人安生吃饭了。”

    明沅跟纪舜英两个在房中用饭,九红盯着席上,没一会告诉明沅说陆允武气冲冲出去了,明沅舀了一勺芽笋汤送到唇边,点一点头,只怕陆允武也没想着要把她接家来,要不然也不会在外头养上三年了。

    她饮得一口气,缓缓吐出一口气来,纪舜英知道她心中想的什么,宽慰她道:“她那个性子,你瞒着她,才是对得住她。”真个闹出来,万一陆允武破罐破摔,索性把这事儿挑明白了,难道明洛还能为着他养外室到皇帝跟前靠他一状不成?

    明沅心里明白,外头那个这回是触怒了陆允武,必然没有好果子吃,看那个戚氏也不像是个有决断的,若不然头一回进府不管是不是早已经嚷了出来,再把那个孩子栽到陆允武头上,闹得夫妻离心,她自然就有可乘之机。

    陆允武人高腿长,行不得一刻就到了平康坊,原来他好茶好饭供着,倒把她的心养大了,人走到门前,“嘭嘭”拍得两下门,里头应一声,出来开门的却是秦氏。

    秦氏一见着陆允武便腆了脸儿笑,这个她这辈子也没放在眼里的人,如今却成了孙子的依仗,非靠着他才能有口饱饭吃,陆允武问一声:“人呢?”

    秦氏扯了嘴角道:“在她屋里呢,也不知作甚不痛快,神戳戳关了门,送汤送饭半点也不肯碰的,虎子也跟着急。”

    秦氏知道他喜欢虎子,虽不知为甚,却爱把这个放在嘴上提,只一提虎子,陆允武寻常的关照还更多些,一样是姓陆的,可到底没有血缘,若不是这胎是她看着怀上的,她都要当戚氏偷了人,这个孩子是陆允武的种。

    秦氏说得这话,满心想着把他送到戚氏屋里头去,再去整治几个酒菜,赶紧把事儿做下,这屋子也就住得长长久久了。

    哪知道陆允武竟不动步子,看了秦氏一眼:“明儿我就送你们回乡,今儿夜里就先把东西理一理。”

    秦氏一口气儿都差点没提上来,往后退了两步,抖了唇儿说不出话来,她不敢质问陆允武,还得赔着笑脸:“这是怎么着,乡下都已经没人了。”

    心里一直怕的,还真就来了,把戚氏恨上十七八个洞,必是大妇告状,若不然好端端怎么要赶了她们走,一下子伏到地上,恨不得扒了陆允武的腿儿,又是拍地又是号哭:“这是要断我们的活路啊!”

    陆允武听见她哭这一声:“我同小七有些交情,若不是为此,也不必养你们三年,这番回乡,田地屋子也能安置,再起旁的心思,便别怨我翻脸了。”

    秦氏一时再想不起来这个混混怎么同自家儿子扯上了交情,可听见这一句,眼睛直定定的盯住了他,要真这么说,也并非说不通的。

    秦氏那一口提不上来的气,忽的就顺了,脑子里转了十几二十个念头,只要陆允武认了他跟小七有情分,这地这宅子就要的回来!

    秦氏的腰杆子忽的就挺直了,立起来往屋里去,抱了睡得朦胧的小九,教他给陆允武磕头:“你干爹肯帮咱们把房子要回来。”

    说难也容易,立个孤寡户便成,等小九长大了,自然能顶门立户,陆允武说得这话转身出去,小九揉了眼儿叫一声爹,他是急赶着了来的,身上也没东西好给他,伸手揉揉他的头,告诉他明儿带他坐车,把小九逗得眼睛一亮,笑一笑出得门去。

    陆允武回家的时候,明洛还在等他,桌上的肉菜还在,又给他蒸一屉儿包子来,他惯吃了这个,觉得吃这个才当饱,要不然肚里就饿得慌,半夜还得起来寻吃食。

    就着热包子把肉直往肚里填,心里还忘不掉陆小七,若是他提着刀作个要砍的模样,那捅他一刀不冤枉,可他分明是在笑的。

    喝了一碗面片汤,搁下碗好半晌才抹了嘴儿:“甚时候你往庙里上香?我跟了你一道去。”替他做一回道场。

    哪知道第二日,他叫了人送秦氏戚氏回乡的时候,戚氏却是叫人抬上了车的,秦氏恨不得把这一家一当全装在车上带走,连炒菜的锅都带了,又觉得这些个家具可惜了,夜里就寻人贱卖了出去,也算赚得些钱,藏在贴身小布包里。

    戚氏听得陆允武来了,却没等到他进来,隔着一道门板,眼泪掉个不停,心里连死了的娘都埋怨上了,他这么有情有义,当时要是嫁给了他,此时在那大宅子里头穿金带玉的就是她自个儿了。

    吹了蜡烛垂泪,到了二更天,越是想越是想不通,把腰带挂到房樑上,脖子往罗带环里一套,蹬了凳子要寻死。

    四周垫了衣裳,凳子倒地一声闷响,倒没把人惊起来,可她才挂上去就蹬了腿儿乱踢,喉咙口“嗬嗬”出声,惊着了起夜的秦氏,她想着厨房樑上还有一串腊肉,想拿油纸包起来带走。

    挣扎着把她解下来,没等戚氏缓过气,批头盖脸的拿鞋底扇她的脸:“丧门的白虎!小七没的时候你怎么不死,这会儿知道死了,我可告诉你,你非得替他守一辈子的寡才成!”

    戚氏伤了嗓子,连哭都哭不出声儿来,秦氏也不给她治,叫她拿衣裳裹住脖子,抱了小九带着东西,兴兴头头回乡去,这会儿看看谁还敢赶她们,那些个田地房舍,一样都少不了。

    戚氏坐在车里,望着帘子外头,都忘了自个儿是怎么进了成都府,又是怎么再遇见的陆允武,她往那街市上头看,叫秦氏一把扯下帘子来:“看个甚,抱牢了小九。”

    九红再去平康坊前那家脚店歇脚的时候,那婆子便告诉她,那家子走了个干净,连屋子都卖了:“说是回乡去了,家里还有田有屋,哪个肯信,真有这些,还会买这许多年?”

    九红回去告诉了明沅,明沅不必知道到底给了多少东西,只晓得人走了就是,她这儿也能安安心心的搬东西了。

    锦官街上又多挂了个纪家的木牌子,扎了大红绸,放了两挂炮,就算是乔迁了,东西是早早就摆设好的,里里外外收拾得当,既搬了新家,就能散帖子出去,请了家来了。

    请的就是几个同知通判家的夫人,知府夫人还未发帖子,礼是送过去了,她不请也没有贸然上门的道理,几位夫人原就想商量一回何时登门,借了明沅办宴,正好叙上一回。

    新来的同新来的走的近些,原就在此地当官儿的一位李通判夫人一位陈同知夫人,这两个更相熟,这两个说话捻熟,明沅也不多插嘴,非显着多亲近似的,只上了些香糖果子又叫九红亲手做了几样穗州小点心,蒸得花酱花糕,摆在泥金小碟上头,光是点心一样,就能搭上话头。

    没一会儿外头就报说沈同知夫人来了,明沅对这位沈夫人早早就留意起来,又是童养媳,又是供了丈夫读书的,要么就是个厉害妇人,要么光看脸就能知其艰辛。

    哪知道沈同知夫人竟生得圆团团一张福相的脸,未曾开口先听见她笑,张嘴就是一口官话:“晚了晚了,可有酒没,得自罚才是。”

    明沅先自笑起来,等她进来了,拿眼儿一打量,嘴里啧啧出声:“这么嫩生生的哪里是夫人太太,倒像没出阁的闺女家了。”伸手抚了明沅的手背,赞她一付好相貌。

    她一来,满屋子都笑声,不独她来了,还带了女儿一道,小姑娘看着七八岁,也是一张圆圆脸,笑起来还有一对梨涡,白白净净福娃娃似的,明沅早知道沈家有一子一女的,拿了见面礼,一对儿空心金手镯往她手上一套。

    沈家小姑娘谢了礼,大大方方抬了手腕子看,手儿一晃,手镯里的响珠就碰着作金玉声,她嘻笑了一声:“明儿我还来。”

    她比明漪还小得多,明沅比她长了一辈儿,知道沈家也在锦官街那一头典了屋子住,笑道:“来,天天往我这儿来。”

第373章 鲜花饼

    明沅很喜欢沈同知家的女儿,她自来了这儿,还没见过这样的小姑娘,看着倒真是个小姑娘的样子,叫沈夫人教的有分寸又不死板,面上笑团团的,眼仁亮而有神,盯住明沅身上的衣裳看个不住,小尾巴似的跟在她后面,悄声跟亲娘说:“娘,纪夫人的衣裳真好看。”

    明沅的衣裳是金陵产的,芙蓉花的妆花缎子,裙上挑了金线,行坐都能见着那金丝线在裙褶里隐隐现现,一团芙蓉花,花蕊就是拿金线勾的。

    小姑娘家爱新鲜,见着个没瞧过的,就看个不住,却不叫人讨厌,满目都是欢喜,告诉沈夫人好几回:“我也做。”

    沈夫人扫了女儿一眼:“秋日里再做,才刚给你裁的夏天衣裳。”在蜀地用的自然是蜀锦了,小姑娘扁了嘴儿,可还没走上两步就又笑起来了:“我叫爹给我做。”

    沈同知用蜀地话来说就是个粑耳朵,对着女儿就更没撤了,比喜欢儿子还更喜欢女儿,原来在任就常带了她去街市上逛,眼看着女儿年纪大起来了,这才让沈夫人拘在家里学针线学规矩,轻易不肯放她出门。

    行了一路才到成都,见着外头街市这样有意思,缠了沈大人出去玩,叫沈夫人一瞪眼儿,生生在会馆里头拘了半个月,好容易出门了,怎么不高兴。

    沈家典的院子是开面两间到底三层的,沈家人口本来就简单,家里连丫头下人都少,屋子一窄也没花园子可逛,到了纪府样样都觉得新鲜。

    沈同知当官也近十年了,还不是从知县做起的,而是县里头的教谕爬上来的,根本不入流,家里很是过了一段贫苦日子,到当了正五品,也不似陈李两家早早就挥霍起来,还住着六七品官员住的宅子。

    沈家小姑娘叫可思,光是听这个名儿,明沅就抿着嘴儿笑了,这个沈大人,说是粑耳朵怕老婆的,实则倒是爱重沈夫人。

    小园子只能说称得上精致,要说有多少可逛的,也一眼就看到了底,转上一圈就在亭子里坐了,丫头摆出点心来,各各问她们吃什么茶,单给了可思吃玫瑰蜜,四样点心有两样是外头买了来的,可思拿了鲜花饼斯斯文文吃起来。

    陈夫人李夫人两个说些成都府里的趣事,因着交情还浅,也不往深了说,各人是非不提,只说不日城东药王寺里的芍药园将开了,那一天便是盛会,城里有钱有闲的,俱要往那头走一回。

    “还有斗花的,去岁赢的是一株醉杨妃,今年倒不知是花家还是白家哪一家赢头筹了。”既有斗花,便有下注的,这两个冲着明沅沈夫人眨眨眼儿:“教你们个乖,布政使夫人也好这一口,她押哪一个,你们就跟哪一个,必能得着彩头的。”

    沈夫人笑得一声:“我原也不会赏花,跟着你们押了就是,布政使夫人去,蜀王妃去不去?”这对夫妻快活成人瑞,一个赛一个的长寿,蜀王妃早就不呆在王府里头了,嫌里头吵得很,就住在青云宫里,活得越长越是接那仙气儿了。

    “王妃这些年越发不问世事了,连着前二年都没下山呢。”陈夫人说得这一句便不再说,蜀王世子为甚死守不去,他亲娘还在城里呢,蜀王逃的时候,竟没带上发妻,得亏着她躲到青云宫的地宫里头,这才躲过一劫。

    乱军只知往王府里去,连着大殿外头水缸上的金子都刮掉了,就是没往道观去捣乱,没逃的那个太太平平一直活到成王来平乱。

    明沅同沈夫人两个互换一回眼色,蜀王妃不问世,世子妃又守了寡,这斗花会上还真没有比布政使夫人更大的了。

    到哪儿都是一样,上官看着好的,这花就是不好也好了,哪里是单比花侍弄的好不好,投了夫人的意才是真。

    李夫人眨眨眼儿:“去岁是花家,这回怎么着也该是白家了。”当到正一品的诰命,手上经的东西更多,当着这许多人赌钱压彩头不过作个意思,私下里收的钱,才是正经。陈夫人也跟着笑,去年花家给的数儿可不少,今年白家必得下大本钱了。

    明沅原在金陵哪里见过这个,天子脚下干什么都收敛些,略一想也明白关窍,笑着点头:“等得着彩头,还真得奉酒一杯,多谢二位夫人。”她的身份微妙,虽是一样的五品诰命,可她后头却是皇后的娘家,两位夫人接着帖子还想她会不会摆架子,若是时不时提上一句,就已见可厌。

    哪知道进得门这么些时候,她只提了一回,上花糕小点心的时候说一句是金陵的做法,不知本地的点心是甚个模样,还约定好了去陈府得吃道地的成都菜。

    今儿这场宴,算是彼此先熟识一回,等到了知府夫人布政使夫人跟前,连人都识不得就更搭不上话了,本来明洛也要来,只她这几日害口,便不曾过来,只在用饭的时候,送了两个大菜来。

    陈李两位夫人有心亲近,更想探听一点颜家事,要紧的是皇后娘娘的事,明沅自家不提,她们便只能自个儿使劲,用饭的时候上了一道板鸭,便问:“这可是金陵带来了?还是上京时吃着一回,去的急走的也急,没能好好尝尝那边的风味儿。”说着又赞一声:“这陈婆豆腐倒是道地的川味儿了。”

    明沅正有要问的,百里便不同风,如今隔了千儿八百里,越发不同,此地不全是汉人,□□时候打得人丁凋落,把湖广两边的人拉来了填川,经得几代早就混住一处,可这一口乡音却怎么也改不脱,街上有说客家话有说闽南语,宅子里头采买还得单挑个听得懂本地方言的。

    陈李二位虽早来些时候,也有许多不曾摸清,只于人事知道多些,旁的也不过是道听途说,说了些外头的吊脚楼鸡蛋壳,又说些石牛寺的传说,便没甚新鲜的好讲,倒是李夫人吐露一句:“那一位夫人,就好一个赌字儿,凡是碰着的,都要赌一回,甚个摇宝弹胡豆,甚个掷十二像升官图,她样样来得,纪夫人要是不会,可得先学起来了。”

    布政使夫人年纪不轻,最爱的就是抹上两把牌,家里水阁一开能摆五六张桌子,便是才来此地不会的,不必三五个月也很精通了。

    明沅听了就是一叹:“这可怎么好,不瞒着你们,我再不精通的,家里姐妹玩的少,我还是送人银子的那一个。”

    “这个不投她的缘法,还有听戏呢,总有一样能凑得上趣儿。”李夫人既开了口指点,陈夫人也不藏着,一处卖了明沅一个好,吃了饭食也没甚好多呆的,告辞回去了。

    倒是沈夫人多留一会,明沅叫了采菽寻了匹云罗出来给可思裁衣裳,沈夫人连连摆了手不要,还是明沅一把按住了她:“咱们都是外来的,本地的经且不知道好不好念,总得相互帮衬着,这值得什么。”

    沈夫人原来就是个爽利性子,见她爽快越加高兴,就怕她是个心窍多的,往后打交道可不得拐上十七八个弯,立时拍了板,拉了女儿非叫她认个干娘。

    明沅的年岁做姐姐差得不远,当干娘却有些显小了,可思眨巴了眼儿喊不出,明沅倒一口应下了,沈大人作得这许多年的官儿,便是当个引路人,也够纪舜英学的了。

    沈夫人笑着出了门,夜里头沈大人给她拎了水来烫脚,她一面叫他加凉水一面叹道:“要说这官太太我也见的多了,好么些个一当了官儿眼睛就恨不得生到头顶上去,下雨天鼻孔能接两汪水,这一个倒是真好作派,这才是有教养有规矩的。”

    沈大人倒了水,自家也脱了鞋袜往里泡:“好相处些也好,这家子咱们可得好好交际着,往这儿扔三年,再提上去,可就不是五品了。”

    不必他说,沈夫人也明白,别个运道高,背后生了那根通天的筋,不似他们这样,爬了这许多年,一家一当全给赔上了,才混到五品。

    沈大人绞了巾子给老婆擦脚:“我估摸着我自个再往上升也难,不如就老老实实捞上些,能在五品上致仕,就是好的。”

    前头这些年攒下来的全走了礼,咬得牙狠得心这才爬到这一步,五品往四品里去,就是一个坎,想着也难再往上了,索性放得干脆些,好叫一家人过上舒坦日子。

    沈夫人听见丈夫这么说也叹一口气:“可不,你都要奔四张的人了,咱们到如今连个宅子也买不来,可思这个年纪了,也该备上嫁妆才是。”

    那头沈同知夫妇两个夜谈,这头明沅也正看了帐本皱眉,搬了家再摆了宴,上上下下一算帐,明沅便觉得有些周转不来,她不是寅吃卯粮的性子,攒下一笔来,想的就是开源,初到此地还真没甚能节流的地方,心里盘算一回,买田庄收租子保本,可就跟颜家那些个铺子似的,南北货自来是最挣钱的。

    她一个干不保险,纪舜英又是人生地不熟,既然有铺子投到明洛那儿,不如姐妹两个一道做,本金一起摊,利润也一道分,她在小笺上写了个花府绸,笔尖儿一转,就叫纪舜英拿了去,他侧脸贴上去,声音嗡嗡的震在耳边响,提起笔来写了满满一张纸且不够,翻过一张又写满了。

    明沅拿起来一看,华阳双流成都新繁金堂,五个县里产什么出什么,每样市价多少银子,上头列的清清楚楚,纪舜英冲她笑一笑:“这两日用的功,正好帮上你的忙了。”

    纪舜英过目难忘,何况是一县产出,写完了又点了朱砂圈上两笔:“我看旁的不必多,湖绉顾绣倒能多贩些。”

    明沅先还不明白,云锦宋锦离得近花色淡,金陵自来少有人穿蜀锦的,这些个还不如走穗州的路子运到南洋收的价高,纪舜英却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新帝虽只在此呆了一年不到,却极喜蜀地出产的东西,他今儿才知,宫里召了好几个顾绣老师傅进宫去,要给帝后绣像。

    夫妻两个相对一笑,明沅掸了纸:“这下子可好,我可有个活地图了。”两个贴了脸儿磨一回,鼻尖对着鼻尖才要亲昵,采菽慌慌张张跑到门边:“夫人,五姑娘来了!”

    明沅一怔,这会儿都掌灯了,是甚事急的连采菽都喊错,才要叫请,明洛就快步进来,满面泪痕,一把抱了明沅:“我不跟他过了。”

第374章 绣球燕窝

    她这么急冲冲的闯进来,吓得明沅一激灵,见她拖着裙子迈门坎,赶紧站起来伸手去扶,撑了她的肩把她打量一回,见她好端端的,说话中气也足,略放了心,被她搂着胳膊动弹不得,作口型问采菽“跑来的”。

    采菽摇摇头,说了个“轿”字,明沅这才定了神,要是一路跑了来,隔日这一条锦官街还不都知道了,采菽连连回头往后看,冲着明沅比了个五字儿,若不是明洛跑进内室来了,陆允武早就跟进来了。

    明沅使了个眼色给纪舜英,纪舜英板着一张脸,才刚贴了脸摸着手,亲都没亲上呢,就来了两个搅局的,算算日子,都快有七八天素着了,他一把扔了笔,撩了袍角出门去,往前去安置陆允武。

    早知道就不该买的这样近,往后这夫妻打架吵嘴,可不见天儿往家里跑,纪舜英脸色不好看,才进得堂厅,就看见陆允武团团打转,见他进来,结巴一声:“六,六妹夫。”

    若说陆允武原来心里愧疚,这会儿恨不得一巴掌扇死自个,哪知道她竟还会一个人跑出来,这回是直直扑在门前,当场就昏了过去。

    青天白日倒在门口算怎么回子事,门房叫了个婆子把她架起来,灌下一碗糊辣汤,她这才醒过来,醒了便哭,嘴里呜呜咽咽要见明洛,见了明洛就磕头,喉咙口挤出声儿来:“太太就看在我同小山子原来的情宜,给我一个地方安身罢。”

    旁个不知道,明洛却知小山子是陆允武的小名,嫌这名字不响亮,混街市的时候跟在人后头,因着姓陆,就叫老六,一向不曾叫人知道他的小名,还拿这个逗了明洛许久,叫她猜他的小名,房里头明洛指使他,就叫他小山子,不意有一天会从别个嘴里听说。

    明洛原是不耐烦见她的,如今可不是她才来的时候,门上逃灾回来的,一天要过百八十回,讨口吃的讨口喝的,出去上个香,叫人团团围住了,给供给菩萨的供品都叫一抢而空,陆允武直到现在只要是她出门,就必得派上几个兵跟了她。

    这一二年虽还有没顾到的地方,可田只要不离了人,哪里会少了吃的,风调雨顺老天爷都帮忙,匠人农人兵丁都能糊口,再没有吃不上饭倒地要救济的,便是真个要救济,城里那许多流民所,有粥吃有床睡,凭白求到她门上作甚。

    明洛捂了肚皮打吹欠,锦屏嗔了报上来的丫头一句:“没见着太太睏觉,打发几个钱赶出去就是了。”

    哪知道她竟有力气冲进二门,叫几个婆子按住了,吃了一嘴泥,她喊着识得陆允武,这几婆子扭住了她,倒不敢把人扔出去了。

    看她的模样还当是个丐妇,衣裳脏破,头发也蓬乱,脸上还沾着一块块的黑,偏就是这样,倒不能下手了。

    老爷是本地人,说不得战乱过后就有亲戚还在,胡乱赶出去,万一真是,岂不倒霉,赶紧报了进去,连明洛都惊了。

    媒人嘴一杯茶都能吹出三尺浪来,当日说的那些话,有几样是实在的,俱都不尽不实,他自家也不肯认有亲有旧,才刚来的那一年,还有混混寻上门来称兄道弟的,不都一一打发了。

    明洛胸口那阵恶心才刚压下去,支起身换了衣裳,万一真是亲旧,也不知道他留不留,到堂上一看,就捂了鼻子,她原来鼻子就灵,这会更是成了狗鼻子了,一点味儿都受不得,跟着她的丫头连头油都不许用,见着戚氏差点犯恶心。

    丫头扶了她的手给她送茶,戚氏低了头,看不出面目,明洛也不记得她了,问道:“你说你识得我家老爷?”

    戚氏抖得落叶也似,咬着牙咬出一口铁锈味来了,扑倒在堂前,说得那句话,旁个还在想那小山子是谁,明洛一口气儿差点没提起来,她瞪了眼儿望着这个女人,戚氏又道:“我们原来,原来是定过亲的。”

    私定终身,她说要嫁,陆允武要娶,没争过那六斗谷子三匹布,跟那一对儿薄薄的金镯子,连陆允武自个儿都不当回事了,却叫戚氏翻出来说。

    她原在平康坊里,日子算不得难过,秦氏心里再恨她,总还指着她能勾住陆允武,骂上两句,转头又要给她做些吃的哄着她。

    两个处着算不得好,可也总不大坏,有吃有穿日子过得便是,她也曾想过,三年孝满成了他的人,也算对得起陆小七,养大了儿子,往后有个指望。

    哪知道回了乡再不一样,秦氏忍了三年,怎么还肯忍她,眼看着陆允武连面都不出,越发笃定与她无情,要回了地,送走了人,劈头盖脸对她就是一顿打,鞋底抽得耳朵嗡嗡直响,把她关在房里,不许虎子见她,每日里给她送上一餐饭。

    原在平康坊里还说儿媳妇不守妇道,到了乡里绝口不提,只说戚氏这些年辛苦操持生病了,得好好养身子,还对着族里旧人叹:“她苦了这三年,也该享福,这些个还是我来忙才是。”

    连陆允武都说是碰上的贵人,还念着家里给过他几顿饭食,没忘了旧时恩义,这事儿本来也瞒不住,到了秦氏嘴里却是千恩万谢,又说要替他烧香念经,又说要替他修父母的坟,只要家里来人,她这张嘴必不会停。

    打开门还是一付旧时乡间富裕人家太太的模样,关上门细藤条儿没一日不落在戚氏身上,说她心野想男人,说她寡妇守不住,怎么难听怎么骂。

    戚氏才呆了几日就呆不下去了,她寻死过一回,晓得这滋味,不敢再死,喉咙口出不得声儿,哭得眼睛都肿了。

    这番逃出来,她就没想着再回去,一门心思想着要找陆允武,又怕后头有人追她,一路进得成都府,比原来那回的逃兵祸还更凄惨些。

    陆允武自大营回来,捉住的匪首怎么也不肯吐露老巢藏在何处,他亲自盯着,连那人老娘孩子都拎了出来,还只不肯说,下头给他出主意,说定那两个孩子也是土匪的罪名,他却下不去手,上头给他下的令却是五日之内清剿,正头疼,回来刚巧撞上这个。

    明洛一见他进来,一拍桌子:“备轿子,去六妹妹那儿。”又叫丫头抱了虎子,陆允武不明就里,还是丫头们说了一声,他才刚还想说怎么连个乞丐都能进门了,再定晴一看,不是戚氏又是谁。

    戚氏见了他,哭得越发伤心,上来就要抱他的腿,陆允武一把拎了她起来:“你说了甚?”下边的丫头一个个低了头溜出门去,陆允武随手指了一个,小丫头结结巴巴,把定过亲的儿说了。

    陆允武搓了手,纪舜英端了茶,两个都不知说甚好,隔得会儿采菽了来了,先给陆允武行了礼:“我们夫人说了,请五姑爷先回。”

    明洛这会儿还没哭完,她哭诉到一半,肚子先饿了,明沅怕她饿着,赶紧叫人上了菜,专给她做了绣球燕窝来,她这一向吃不得荤肉,汤还罢了,沾上点油腥就要吐,说是燕窝子,实是素的,拿干丝虾汤做的,颜色红黄,形似雪燕,这才叫绣球燕窝。

    明洛折腾到这会儿早就饿了,干丝煮的没有半点豆腥味,费了多少虾汤鸡汤,看着澄清她一气儿全吃了,饭不肯好好用,点心吃了两三碟,玫瑰猪油年糕一气儿吃了两大块,咽几口就要哭一声。

    倒成了小孩儿脾气了,明沅由着她哭,她自家骂得两声,明沅就点头应和,听她骂了半日,只说陆允武原来有个定了亲的,却没扯出平康坊来,心里稍安,得亏着不知道,要是知道养了三年,这会儿还不定闹成什么样。

    眼看着今天是劝不好了,连虎子都吃了饭,正在园子里头玩,只好留下她来,就跟明沅一道睡,她哭了这半晌,躺在床上还道:“我不跟他过了。”

    打她说这头一句,明沅就晓得她这气生的半点儿也不真,叫丫头出去传话,陆允武黑了脸,纪舜英的脸色也不好看,吸得口气儿:“五姐夫请罢。”

    陆允武那头还有个戚氏要料理,这会儿原来那点快意全跑没了,一进门见她还缩在墙边等着,连看也不看她:“要么送你回乡,你要再嫁要守寡都由你,要么你就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戚氏这一天就喝了一碗汤,来来往往的丫头的都不管她,当家主母叫气跑了,挨着廊下嘴碎上两声的也不是没有,这会儿听了陆允武的话,有脚快的赶紧跑到纪府,把事儿跟明沅说了。

    明洛挨着枕头的时候还抽抽,哭累了自家睡去,明沅看她这模样,原在家时也是精明的,怎么呆了三年不到,竟变了一付脾气,看她这么使性子,倒放下心来了。

    可见平日里纵着她,把她的小性儿全惯了出来,明沅给她掖了被子,采菽凑到她耳边,要笑不笑的模样,咳嗽一声道:“姑爷在书房等着呢。”

    纪舜英脸色不好看,明沅面上微红,安抚他道:“五姐姐这气生不长,过个两天也就回去了。”把他搁在房里那一堆书稿都拿了出来,防着他夜里要用,纪舜英攒了七八天,袋子里头沉甸甸,偏没个用武之地,夜里点了灯,把公文看到底。

    青松绿竹许久没在夜里点灯熬蜡的侍候笔墨了,哈欠一个连一个的打着,垂头耷脑的端茶,明沅还吩咐了丫头给送了一屉儿螺蛳肉包子。

    只当明洛隔两日就走的,哪晓得她生气生上了瘾,桌上东西不断,一时是淡香斋的细糖点心,一时又是桂花轩裕国春的香粉胭脂,她这会儿哪用得上胭脂,收了却高兴,还拉了明沅:“我再多住两日,看他送些甚个来。”

第375章 螺蛳肉包子

    真要说生气,明洛那会的气头过了,也就不气了,她自个儿原来都定过亲的,给人做过鞋子做过袜,裁过衣裳,连公婆鞋都做过了,陆允武在乡下有个说过媒的也是寻常。

    陆允武比她差不多要大上十岁了,原来要是没定过亲,那才古怪,离散了别嫁了也是常事,连书上都前倨后恭这样的典故,落了难到门上讨一口气的喝的,她也不至于气个没完没了。

    她这生气,一半儿是撒娇,陆允武先头没缓过来,等缓过来见着甚个玩意儿好就往纪家送,明沅见她一时半会儿走不了,单给她开了个院落,屋里头堆得满满当当的绫罗锦缎,连着小院地上都快放满了。

    药王寺里成盆的芍药花都叫陆允武弄了来,六面黑底花盆一气儿摆了十来个,除了芍药还有各色杂花,海棠月季摆得绕成个圈儿,蜂蝶不断,院子里香煞人,明洛连头油味儿都闻不得的,吃那飞醋竟把这毛病给治好了。

    明沅拿她全没办法,好茶好饭的待着,不光是她的饭食,连陆允武都掐着点儿来家里蹭饭,虎子知道这是在六姨家,可又搞不明白有甚个差别,成天乐呵呵,明洛问他家里好不好,他还回不过神。

    陆允武倒是寻了明沅一回,告诉她戚氏走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很有些尴尬,分明是干净的,这一身脏却洗不掉,有苦无处诉,对着明沅又不能发脾气,把这火气全发到戚氏身上。

    戚氏抱了陆允武的腿儿求个安身所,陆允武问明白了她不肯回去,摆在她眼前就两条路,要么就去尼姑痷,要么就去道观,战死的人许多,家族供养不起的,或是再没亲人的,都能往这两个地方去。

    朝廷出了钱不说,蜀王妃还为了儿子祈福,摸出银钱来照顾这些孤寡妇人,似戚氏这样,也能勉强算作婆家不容,投身进去,做些浆洗针线活计,青云宫里有好些这样的女人,还自家种菜浇园,也算有个容身之所。

    戚氏好似天都塌了,坐在地上落了半担泪,抽抽咽咽道:“我晓得太太容不下我,还叫我回平康坊里去罢。”她竟还想回去,最好能把虎子抱回来,就她带着儿子,没了婆母日子就过得舒心了。

    这话一说完,陆允武冷笑两声:“好茶好饭待了你三年,不过为着原来承你情,想着原来有干有稀没少了我一碗,便吃了你家三年饭,这三年也还干净了。”

    戚氏还只不信他半点情分都不讲,到陆允武叫了人来把她装上车送回去,她这才痛哭出声,叫他一声:“小山子,你当真就不念我半点好了?”

    陆允武没想到三十岁了还去扯这些个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平素她不是没提过,再不似今日说的那么明白,他满面不耐烦,挥了手:“好?哪儿好?你如今看我当了官骑得马,进进出出有长随有兵丁,就念起好来了?”

    戚氏红了脸,待想说自家绝不是贪图他富贵的,却又说不出口来,陆允武皱了眉头:“陆小七家去家提亲的时候,你可半个不字儿也没说过。”

    若真是当时肯跟了他,不说成王妻妹,就是亲妹掉到他眼前,他也绝不抛下糟糠,十来岁时确是起过誓言,对着甚个大石老树也说过些酸话,可那些个酸话,到她戴上镯子,把自个儿换了六斗谷子起,他就全抛了。

    戚氏怎么也说不出是她娘逼迫她这样话,拿袖子捂了脸,不愿意去道观尼痷种菜做针线,还是回了陆家村,这回等着她的,可不是关在屋里这么容易了。

    送去的人说,还没进陆家大门,她就叫秦氏送到了祠堂里,说要出妇,去的时候得着吩咐万般不管,回了陆允武一声,他一言不发,这事儿就算揭过去了。

    陆允武把这事儿料理了,越发想起明洛的好来,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嫁给他,识文断字会理家,一家一当全是她置下的,还给他陆家门添了男丁,心里确没想着对不住她,可事儿到底办差了,哄她也是该的。

    可哄了她七八天,她就是不肯回转来,东西是收的,送去的吃的,每样也都尝了,缎子绉绸也都裁了做衣裳,可就是见着他就扭脸,把陆允武急的半点脾气都没了,当着人面又不能架了她回来,只能见天往纪家去,这回却换了他看纪舜英的脸色了。

    明洛住了客房,到底多了个人,还有一个闹腾的虎子,几个丫头围了他转,小娃儿正是好动的时候,再没有一刻停的,纪舜英见着这小子,就想着果然还应该生个闺女。

    他又忍了两日,只当陆允武能有法子哄了明洛回去,哪知道越是等陆允武越是技穷,原瞧不上他包养外室又转手就扔,可这么干等也不是办法,在门边儿等陆允武,拦了他道:“五姐夫今儿该回去才是。”

    陆允武不明就里,纪舜英以手作拳,放在嘴边咳嗽了一声:“咳,你在家呆上两日,保管她自个回去。”

    陆允武因着心虚,倒再没想过这一招,得纪舜英一点,干脆回去装病,里头正等着陆允武开饭呢,明洛捏了筷子:“再不来不理他,等着他开饭怎么着。”

    久等不来,她倒真有些急了,纪舜英打横里坐了,冲明沅眨眨眼儿,明沅掩了唇儿笑一回,挑了一筷子肉沫茄丁给她添到碗里:“许是衙门里事儿急,晚了也是有的。”

    明洛鼓了嘴儿:“咱们吃,再不管她。”筷子往碗里放,眼睛却还盯着门,虎子叫了一声爹,明洛还瞪眼睛:“不许叫他。”

    到天将暗了要掌灯,陆允武还没来,明洛脾气急起来,把他翻来翻去骂得十七八声,又问明沅:“你说,他可是骑马摔着了?”

    明沅“扑哧”一声笑出来:“又不是在山地上,要真能摔着,也当不得千户,必是有事耽误了,若不放心,不如遣个人回去问一声?”

    明洛两手一叉:“我才不,得他来求我才是。”带了虎子回小院,到底没睡好,第二日一早用粥饭了,陆家来了人,说是陆允武病了,正在屋里躺着呢。

    明洛一听就急了,手上还端着粥碗呢,才要动又坐下来,挑了鸽松鸽蛋:“再唬不得我,他跟蛮牛似的,连风寒都没得过,还躺着起不来,我再不信。”

    她嘴上说不信,心里却起疑,清明里头雨水多,可是旧伤作痛,这才病倒,她不在,底下人也不精心,犹犹豫豫好一会儿,到用完了早饭,明沅开口作了主:“替你们太太把东西理了去。”

    明洛还噘了嘴儿,口里喃喃作声,却不说个不字儿,那就是应下了,几个丫头赶紧回去理东西,叫了轿子来,把她送回了家。

    明洛还假意去看他是真病还是假病,果然躺倒在床上裹了被子,眼睛紧紧闭着,明洛轻轻“呀”一声,探手就要摸他脑袋,叫陆允武一把搂在怀里。

    明洛气的要叫,被他堵了嘴儿,拖进被子里头,又是给她揉腰又是给她按肩,她伸手还没捶两下,陆允武捏了她的痒痒肉,咯咯一声笑了,身子一软扑在被里。

    明沅过来瞧她,她还嗔怪:“你们一个二个都是坏东西,竟帮着他骗我。”满面红晕,宜嗔宜喜,竟比过去在家当姑娘时还更娇些,说了这一句,气就算过了,还得意洋洋告诉明沅,她给陆允武定了规矩,往后再不许瞒着她。

    明沅含笑听了,回去就同纪舜英感叹:“似五姐姐这样全不知道,倒好的多了。”说着斜了眼儿看他,纪舜英赶紧拱手:“我绝计不敢,又怎么瞒得过你。”

    来得此地没多少日子,已经接三封家书,纪家来的,纪氏来的,跟明潼写来的,明沅收了信,把信封上的落款看一回,先拆了纪氏的,无非是问他们安好,又问成都府吃住如何,薄薄一页纸,末了还叫明沅加紧调养起来。

    纪氏那一封东西更多些,统共两页纸,里头倒有一页是写纪舜华中了秀才,往后还要考举人再考进士,成了秀才,那就不是白身了。

    明沅还记得徐家姑娘挂出来的那盏灯笼,捏着信纸半日叹道:“这会儿,家里更不能应他了。”徐家姑娘的心气,必不肯作小,纪舜华也舍不得她当小,再有一个瘫在床上的黄氏横在当中,这两个也不知何时才能圆满。

    纪家来的信,自是报喜不报忧的,明沅却知道黄氏这病好不了,太医都叫她放宽心胸,可她这人哪里说放就能放下,一时好一时坏,信上说纪舜华中了秀才,她大喜之下竟能下地,依旧还是收罗了些药材,又预备了一套文房四宝,芙蓉石的双面砚台,并芙蓉石造的大小毫笔。

    既在外任官了,四时节礼并些个长辈生辰的贺礼就不能少,婆家少不得,娘家更少不得,明沅数一回,再不开财路,家里可不坐吃山空,纪舜英才摸了个半半截,分派他管哪一块还没定下,若是盐运通商且还罢了,若是分到诉讼刑狱,真真半点油水捞不得了。

    她正发愁,拆开明潼来的第三封信来,信一打开才看一眼,就知是她的手笔,别个满张写完了还有,她那纸笺上却只短短几句话,掐了头尾上的问好道安,里头就只有一句,问明沅要不要同她搭伙作生意,贩蜀锦到金陵穗州两地去。

第376章 花馅小饺

    明沅跟明潼之间,于明沅不比众姐妹好,于明潼却比余下这些姐妹要好的多,真要细论起来,家里一串儿姐姐妹妹们,明潼跟明沅两个的交际是最多的,说亲近算不上,彼此知道对方一点底细却是真。

    明沅跟明潼住的那段日子,就知道这个姐姐绝不简单,对别人严苛,对她自己也是一样,明沅那间屋子阴得能滴水,同一个院子里,前后不过几步路,窄窄一个天井,她自家的屋子也并没好到那儿去。

    明潼那些固执她不懂得,后来有了懂得的机会,却在门边停了步子,她认识太子,认识元贵妃,再往下推,她甚至还知道谁会成事。

    明沅心里明白,离得她越发远,她不插手干涉也不袖手旁观,竟也一步步到了今天的日子,离开金陵的时候,明沅已经知道,西北的马场叫圣人划给了郑家。

    两姐妹长年累月的相处下来,有相帮的时候,也有袖手的时候,好坏一加减,竟还算得好比坏更多,明洛来了三年,她礼是到的,却再没有提过要一处作生意的话。

    明沅把那几句话反复看上一回,倒没犹豫太久,这许多年,明潼人虽难亲近,多少年也只听见她说过一句真心话,可她自来没挖坑给家里人。

    明沅手边本金不多,纪老太太留下的那个田庄要来回来了,可收了这些年的租子却没吐出来,拿回了田庄就是好的,也没想着再追钱回来,若不是春种要投钱进去,曾氏也不会放的这么痛快,明沅投了银子进去,要等出息还得到秋天,手头上捏着的只有纪氏给的,再有就是苏姨娘贴补的。

    别个客商是几匹几匹的贩绸,好些的丝织户,一年能存下一匹来一家就有了盼头,那就是百来银银子,客商贩得几匹,转身卖出去,就足够家里买田地的了。

    明潼这意思却不是要几匹,颜连章又往穗州去作官,这回瞄准的是盐课提举,他这么些年下来,那头的船货生意都没断,江州又有丝户,云锦宋锦蜀锦三锦都齐了,流通起来可不比别家更强些。

    可难就难在没个本金,一船出去,没百匹也得有一半,不必拨算盘珠子,心里点一回就知,她身边的银子,不够贩那许多绸的,绫罗绸缎各有十好几种,每样三五匹,那得多少银两,她身边算下来,至多只有五千两,还得拿一半来置个庄子,余下这一半,难道还跟丝户赊帐不成?

    跟明潼没甚好瞒的,瞒也瞒不过她,不如就老实写明白,她力道不够,问明潼可愿把明洛也一道添进来。

    不等着信送出去,斗花会的帖子就送到了纪府,明沅一接着,锦官街东头的沈家就来人问,问明沅这会方不方便见客。

    明沅点了头,没一会儿沈夫人就来了,她穿得簇新的出客衣裳,也没带可思,丫头把她引到后头的花厅,她倒笑一回,她还当自个儿当客的,明沅已经不把她当客待了,没觉着受了怠慢,反倒笑了,进了花厅先自嘲一句:“早知道也不费劲巴拉的换衣裳了。”

    丫头端了点心茶上来,沈夫人饮得一口,自袖兜里头把那花帖子拿了出来:“我才刚收着了,相必你也有的,过来讨个主意,这写的不明不白,咱们怎么去?”

    药王寺的芍药花开了百来年,名种千百,花大如碗,寺里的和尚,光是一年的养花护花就要花费上许多功夫,一年辛苦换这几日的盛事。

    因着是寺院,再是开花会也不食荤肉荤酒,上了全素斋,饮的也是蜜汁素酒,布政使夫人上座,挨着她一溜儿坐着官员家眷,便是站位,也不是平民能进的,富户乡绅家里出过官员的才能接着帖子。

    明沅上回听陈李二位夫人说过花会上要斗花,一个花家一个白家,着人去打听了,知道是本地养芍药的花农,说是花农,也都是有名气的,种出来的芍药也有人求,为着布政使夫人喜欢这花,每到春日便重金购得,送到布政使家中去。

    布政使姓金,金大人虽姓金,却是个再清濂不过的官儿,家常穿的衣裳不过葛布,也长年吃素,并不碰荤腥,除开这两样,他还不好色,家里的孩子俱是原配所出,最小的儿子也当了爹,他还常扛着小孙孙在街市上走,掏了铜板给他买面人糖人。

    金夫人却喜好排场,能戴十三厢二十来两重的金子首饰,就绝不戴那差一分一厘的,家常都用二十多的,出来办宴轻过二十两的不上头,她年纪大了,头发半白,把头发染黑了不算,还在里头缠假髻,身后专跟着两个丫头捡她头上掉下来的金簪。

    衣裳也是极尽华贵的,非织金织锦不肯穿,最爱红爱俏,金大人不收礼,金夫人却是有礼必收,不独收,还收得别有技巧。

    譬如她爱花,总不能扎个土球送过去,必得使金盆玉盆装了,花送去了,盆也留下了,椟跟珠都要留下,还分不清哪个更名贵些。

    评花也不真是评花,她自家下的注少,却有人替她押,再把这些个送上去,算作是彩头,凡是官员家眷好跟着她发个小财,凡是富户便是去送钱的。

    “你这儿要下甚样彩头?”沈夫人不尽信陈李二位,明沅却也拿不准主意:“我这才刚上封的,该是白姐姐指点我才是。”

    沈夫人一听就笑了:“隔河不下雨,什么将领得什么兵,我再比你多几年,也没来过这地儿。”

    “原来家里也有太太们赌彩头的,我看着也不过就是金簪珠玉,也没上手就压个千儿八百的,咱们那一日看准了,簪子镯子都成。”她早就想好了,戴一套竹梅寿星的,算得贵重又不抢了谁的风头去。

    两个商量定了,总归按着坐次来排是挨在一处的,点出衣裳首饰来,又带些自家制的花糕小点心,明沅这儿预备的是金陵有名的十二花馅的小饺儿,包了十二种,皮子的颜色也不相同,小竹屉儿蒸了,各人分食一只。

    那一日掐了点儿不早不晚,文武不坐在一处,明洛加了张椅子坐在明沅身边,两个挨着说话,明洛今儿也是一身锦绣,抬眼儿一望,各家的夫人倒比那围栏里头的芍药还更艳些。

    人来齐了也不见布政使夫人,无人脸上显出倦色来,个个都拿扇子掩得口,有谈天的,有对望的,还有执了杯子对饮的,到锣响了三声,一个个都立起来,布政使夫人自门边进来,明沅只觉得眼前一晃,明闪闪光灿灿,定了定神才瞧见她颈上头上腕上,云肩都瞧不出底色来了,只看见一片金。

    坐上无人奇怪,明洛扯扯她的袖子,两个互看一眼,垂了头迎她,迎了她上座,再响上三声锣,由着斗花的花农,把自家种的芍药花端出来。

    除了花家白家,自还有别家,抱了花捧出来,座前站得会儿,再捧着在场中过一圈,花根粗的就是有年头的,黄芍药观音面还有胭脂点玉跟玉盘翡翠。

    前头那些不过是暖场的,白花两家才是压轴重戏,一个抱出金带围腰,一个捧着紫袍金带,想是知道金夫人爱重色,这才捧了这些,那金带围腰一株竟开出五朵来,可紫袍金带,花面全开,整株花就开一朵,一朵胜得别株两朵。

    一玉盆一个金盆,捧到金夫人跟前她先点一回头,没一会儿就有丫头捧了铜盆来,请夫人们先下注,这可是从未有过的,自来都是布政使夫人先投,没一会儿她那盆里就堆得满了,她不先出手,底下的人面面相觑,互看得好一会儿,才有人摸了金戒指扔进盆里听了个响儿。

    沈夫人扯扯明沅的袖子:“这可好,财没发着,给别个添了彩头了。”一只镯子总还舍得起,只不住肉疼,到这地步也就选自家喜欢的,看一回紫袍再看一回玉带,押在了紫袍上。

    明沅跟明洛两个倒都喜欢玉带,摸下一根红宝簪子,押在玉带金围上,这倒真是在游戏,等铜盆转到布政使夫人跟前,她手一伸,手上一付镯子压在了玉带上。

    沈夫人“哎呀”一声,拍了明沅的手:“倒叫你们得着了。”陪酒罚一杯,把那些个斗花的芍药摆到堂中,开宴吃起菜来。

    举杯先敬金夫人,金夫人却看了看明沅这一桌,冲她们点点头:“这花馅小饺子倒有巧思。”夸了一句菜,这才饮了酒,明洛明沅不解其意,跟着身边的敬酒的就没断过。

    这宴还没吃完,明洛就挨在明沅耳边:“这可好了,你不是说要做生意?不必开口,等人送帖子上门就是了。”

    真叫她给说着了,除了送了一匣银子的彩头外,匣子底下还有十来张帖儿,金夫人一句话,把门给她打开来了,光那些个彩头,竟能算到十赔一,怪道要跟着她发财呢。

    她把绸庄缎庄挑了两家出来,回信给了明潼,问她要多少,甚个时候要。这一回明潼的信跟纪氏的信又一道寄了过来,到的时候已经端阳节,要往金家去赴端阳宴,明沅这回先看了明潼的,再拆开纪氏的。

    明潼那一份甚都没有,名目数量而已,到得纪氏这封信,明沅拆开了差点没坐住,上头写着叫明沅留意成都府,明芃留下书信说要云游,跑没了影儿。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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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得容易介绍:
关于庶得容易:
身为颜家小庶女,颜明沅表示很淡定.
嫡母重身份正人品,只要老实不作死.
比着前面几个庶姐,她嫁得肯定不错.
嫡女大姐病重咳血?
侯爷姐夫眼看单身!
庶出亲妹动了心思…
珍爱生命,远离围观!
谁说庶女唔易作
不出头不作死不抢姐夫
顶着老实两个字
前头正有好姻缘等着你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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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想看穿越女逆天上位嫁进高门当嫡媳主家事的
2、想看庶女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嫡子世子抢着爱的
3、想看嫡母恶毒嫡姐庶妹全不如女主生活美满的
以上本文都木有,小妾非真爱,庶女要自强
文案标题很欢脱,但本文是正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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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愫的读者群,能抽打发懒的作者哟,294261o68,敲门砖是留言的名字
庶得容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庶得容易,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庶得容易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