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伤亡表
一次野外实战训练,跨越近年来安全无事的千山南部山脉,一切顺利二十来天就完成的事。不提在通信基塔清剿盔鼠巢穴、山道坠马压死了骑兵这样的糟心事,便是倒春寒,困在暴风雪数天也叫人足够窝火,最后竟是连续遭遇了硫磺基地下秘密地下城、兽潮黑潮激战,甚至是亲临了陆航团乃至主战机甲这样的战役级行动,真不知该如何是毕生难忘或是无言以对?
一次训练,一个战斗工兵连又一个骑兵班、一支工兵维修队,近一百四十人的队伍,最后登上运输机的只有七十人不到,再加上后续重伤不治身亡者,现在的2连,竟然只有五十七人。
“2连,三分之二的弟兄……永远留在千山和硫磺泉了。”高克明声音微有哽咽。
“夏连长也牺牲了么?”沈如松心中涌起一阵难受。
“是,是夏连长领着一批弟兄断后,不然运输机都没法降落。”
沈如松眼睛一下灰暗下来,他突然间什么情绪都没了,只垂着眼漫无焦点地看着白被单,良久才叹出一口长气。
身为联盟公民,长在核战末世后,记事起耳濡目染下,很早就明白什么是死亡什么是牺牲,百分之九十的公民,不论男女,成年了都要服役,在入伍时都要宣誓做好心理准备,许许多多人会葬在地表,或是牺牲于战斗,或是牺牲于重建。
二月时满满当当的连,此时忽然空空荡荡,非要说悲伤,其实说不上真的悲伤难抑,而是心里如坠巨石,堵得慌,喘不过气。
沈如松是班长,直白地清楚,在目前情势下,仍有几个大废墟不曾清理,每打下一个城市群废墟就要损失上千人,之后还有长达三到十年不等的清剿。如果能他活到复员,几场大战下来,届时他班里已经换了三四茬人了。
这种事谁说都没有用,邵钢与高克明见他沉默不语,转而互相斗嘴,你吵他吵,却多少是做作成分多了点。
两人造作了会儿,见没逗起来沈如松,也不继续吵闹了,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耷拉着脑袋跟着无精打采起来。
“你和张海月通信了没?”沈如松忽然想起来,那会儿在部署基地车站里,高克明一副要死要活的痴恋模样。
高克明挠挠头,回道:“有回,寄信、拍电报还是打电话都要看时间,反正回挺好的,松子你不用担心我和她。”
“你自己心里有谱就好。”
两人毕竟是临时过来,没打招呼待久了确实不合适,高克明死乞白赖混了顿丰盛的病号饭便开溜了,他是维修队里的,营里团里外骨骼保修忙,邵钢要带晚训,他在3营,而3营虽然也去了千山,但去的是北面,毫无损失,训练肯定不能落。
二人嘱咐沈如松不要想太多,后续不管是上面来人还是有人调查,都平静心,团里看顾着别担心。说了一堆才离开。
晚饭点刚过,病房里又呼啦啦涌进来一堆人,不用说,自然全是沈如松班的人。
看着来的人,沈如松一个个点过去,谢国荣、刘子旭、刘有成、徐胜男、刘薇薇,还有右手还吊着护架的李皓。
少了六个……
众人看到班长身体状态不错,精神头也好,气氛才起来,说笑了几句,这一点了人,气氛立时低落了。沈如松左看右看,只能是平时素来稳重的谢国荣去说了。
“刘有德牺牲在基地防御里了……”
沈如松垂着眼睑,他是亲眼看到刘有德抱着炸药要冲那头濒死的暗鬼,结果落了个身体断成两截。
“铁军哥他……在最后撤离时,掩护断后,有条腿中了毒,回来截了肢,上周回龙山,伤残军人复员回家了。”
“至于副班长……”谢国荣有些犹豫,摸着后脑勺微微不好意思道:“邓副班他前几天和许排长打架,说排长对铁军哥见死不救,打的很凶,排长一气之下给他关禁闭一个月了。”
“额,因为打架的事,排长把邓副班的职位也扒了,我暂时代班,这阵子训练是3班长帮带。”谢国荣说的有点尴尬。
沈如松眯着眼睛听谢国荣说完,摇着头不知说什么好。他知道邓丰这人脾气有问题,他下连队就因为邓丰这臭脾气,两人结实干了一架,没想到居然弄到排长头上去了,出院了得好好教训一顿,好在训练没算拉下,交给辛婕他放心,她是不爱说话,但是稳。
“杨旗呢?”沈如松继续问道。俞有安和罗虹他清楚,有安牺牲在地下城乱战里,兵籍牌应该在进手术室前收走了,可是罗虹她……陷在了?陷在了?
沈如松努力回想,始终回想不起来罗虹究竟怎么了,快触摸到答案时便脑袋一阵痛。
见班长头歪了下去,众人慌了,赶紧又是喂水拍背又是叫医生护士,医生匆忙赶来,一阵忙活,责备众人不该让沈如松情绪激动。
“我没事,说罢说罢,我好着。”沈如松看医生走了,尽管声音有点虚弱,还是比了个有力的拇指哥,劝慰众人道。
谢国荣欲言又止,看沈如松眼神催促,先是接过徐胜男削的一片苹果,看沈如松慢慢地吃下去了,才继续说道:“他受的伤,有些重,人还没醒,不过你放心,这小子命硬,情况稳定着,应该这几天也能醒,嘿嘿,要知道,当时啊,班长你的伤可比这混不吝重,你硬件软件没少,他肯定没事。”
“这小子还欠辅助兵那边嫖资,指定得醒。”沈如松乐道。
沈如松躺在病床上,认真看过班里弟弟妹妹们的脸,都能看出千山战事留下的痕迹,吊着手臂的李皓不用说,参加了地下城战斗的谢国荣没了半边耳廓,刘子旭两只手掌心留了烧痕,是做人肉机枪架留的。本来是瓜子脸,漂漂亮亮的徐胜男,左脸多了条二指宽的疤,一问反而还不好意思,说是流弹擦过脸。
看着刘子旭这小子,因为干坏事被他揍了一顿,到战斗里,真不是个怂的,给许博文架着机枪做人肉机枪架,手掌攥着烧红了的枪管不撒手。
“都是爷们!”沈如松夸着众人。
2班人挤满了病房,光是每人提的慰问品便把本来就堆得挺满的墙角给堆出了尖。
众人陪班长聊着,讲着战斗里谁给谁当盾牌,谁因为摸弹匣结果摸到女兵屁股上,说笑起来熟稔得很,到底是经过了战斗洗礼,有了生死情谊,一个班磨合锻炼起来了。
只是没了三人,伤残了一人,这代价,未免太沉重了。
之后顺理成章提到军区对于这次事件的通报,给了特别名称,“千山事件。”
不过“千山事件”说的并不是2连,指的是处于千山山脉南部的琴湖因故突然爆发大规模兽潮、黑潮,各基地派出陆航兵力进行镇压。恰好处于硫磺泉旧基地的第28师的第99“延齐团”1营2连坚决奋战,有力阻挡了黑潮北上,赢得了部分时间。后续“山文甲”式主战机甲赶来并击毙黑暗种,事件比较圆满结束。
至于那头“龙孽”,既然通报没提,大家也很明智地不说,说道这个,谢国荣咳嗽了下,提醒众人不要多说见到什么黑暗种,什么龙不龙的,上级要求保密,禁止公开提及。
在病房里一群人嗡嗡的到底影响别人休息,意思到了说畅快了,沈如松便叫众人赶紧回营房,表示自己好得很真不用担心。等康复了,回去了一定要抽查有没有人掉队了,要是有,非得半夜开小灶加练。
沈如松目送班组众人离开,原以为今天到头了,正准备睡觉了,病房门又被推开。沈如松心说即便有调查审查,这帮不速之客也不至于那么着急吧?
定睛一看,来的人还真不是不速之客。
第79章、平安就好
作战靴踩在医院瓷板砖地上,是轻轻的“喀喀”响,身材纤长的陈潇湘把手插在已换作夏装的军服兜里,倚在门边,微微抬着下巴朝沈如松点了点头,边走过来边说道:“你命真大。”
沈如松听她口气一副淡漠情绪,听的是好像是忿忿于自己没死透了一样。
“活着呗。”既然陈潇湘没好气,躺病床上还没算好到活蹦乱跳,沈如松自然是随便回了句。
原以为陈潇湘来是要说点什么,没成想这姑娘就是纯抱着胳膊立在病床边,居高临下盯着沈如松,看得沈如松发毛,半晌才叹了口气,俯下身拍拍他肩膀,说道:“没事就好,挺好的。”
“你想说什么?”沈如松彻底搞不懂了。
陈潇湘很无所谓地掏出烟点燃,顺手把门关上,她不仅不在乎外边护士,还抛了支烟给沈如松。
雪白烟气浮到她光洁的额头上,辛辣的白鸟烟她抽的飞快,三两下到了烟蒂,可她连烟气也不带吐的,就在看沈如松看懵了时候,她一个呼气,全吹到沈如松脸上。
“咳咳咳咳……”
沈如松纵然是个老烟枪了,也架不住冲伤号来这么一出,他咳嗽地鼻涕眼泪不止,腹部伤口也隐隐作疼,怒道:“你丫的是不是有病,没事就滚!”
结果陈潇湘“哼”了声,叼着烟,靠在白墙壁旁,“哗啦啦”地翻着一本诗集,淡淡道:“呦,你命都是我救回来的,就这态度?”
沈如松想起来了,最后上直升机那会儿,是她骑马冲过来救不错,但……还真没听过这么巴巴地跑人家病床前表这种姿态的,是想别人念好还是念仇?
“我#%@的谢谢你啊。”沈如松故意要咬牙切齿地回了一句。
不过反正直觉告诉他,陈潇湘来,肯定不是专门为了说救他一命的事。
的确,陈潇湘抽完这根烟,又掏出她外套内兜里的酒壶抿了口,翘起个二郎腿坐下来,低头翻看起诗集,瞅了几眼,说道:
“你知道这次伤亡情况么?”
“知道。”沈如松拒绝了递过来的酒壶。
“你进到地下城里一堆事,上面已经来人问过你班里先醒过来的李皓他们了。”
“噢,难道你就是上面派来负责的人?”
陈潇湘翻了个白眼,胳膊压着她一双长腿,倾身过来低声道:“按我听到的小道消息,硫磺泉基地下面的地下城,叫做千山地下城,和龙山同批建的,后来说是地质不稳定废弃了。”
见沈如松一副你是不是犯法了的眼神,陈潇湘扶额道:“我查的内部报告,密级不高,地下城建设这个事在50年左右正式对地表重建起就解密了。”
陈潇湘瞅了眼门口,确定没人守着,低声道:“我推测千山地下城是个试验场,琴湖也是,说不定还是联通的,我在云港有朋友,是陆航地勤,说琴湖那边打的很惨,武直损失了一多半,你长这么大听说过清剿兽潮掉飞机吗?全是打那个龙孽弄的,你想想,不然为什么会有陆航团和主战机甲过去?那里是一个试验场!保密程度高到我们师主官都不知情,否则即便我们要去,也该带重武器!”
陈潇湘嘀嘀咕咕说了不少,其中大量内情让沈如松大开眼界,心说没料到这姑娘情报这么到位?
可是这关他什么事?在部队里,吃可以随便吃,说不能随便说,尤其是不该听绝对不要听,不该问的绝对不要问。
基本的纪律。
“你究竟找我什么事?”沈如松开始不耐烦了。
他不想多知道上面究竟想搞什么名堂。他又没有分去西线,在荒漠和黄沙废墟里和笈多人打拉锯战。西线随便一次战役,激烈到一个步兵团投进去,三天变成一个步兵营。但这能是拒绝参战的理由吗?最终大部分人不都全须全尾回来了?他躺在医院里一个多月,软件硬件没少,醒了,真没什么可抱怨的。
当兵入伍,响应号召,知道前面是死,那也要大踏步走进去。沈如松就是这么想的,不然他能怎么想?和她一起去问东问西吗?
见沈如松非常不耐的模样,陈潇湘叹了口气,说道:“哎,我以为你会对这个莫名其妙的事有想法,看来你和赵海强、辛婕、许博文他们一个样,罢了罢了,我不说了行吧。”
“你班里和你说过编制调整、请功、后面计划么?”
沈如松摇头,嘲讽道:“我没云港的朋友,我班里也都和我一个样,听命令行事。”
陈潇湘立马摸出酒壶来了一口,冲这个死脑筋喷了口酒气,倾过身盯着面色苍白的沈如松,她鲜艳欲滴的红唇动了动,然后舔了舔自己竖起的中指,反过手对着沈如松大腿根一阵猛戳。
“怂炮!”
“不说就滚!老子要睡觉了!”沈如松终于怒了。
眼见是动真火了,陈潇湘才收敛起来,正色道:“算了算了,不经逗,这些消息其实过阵子就要发了,我提前告诉你,毕竟咱们以后要常见了。”
“因为2连损失太大,差点空编,我班里的战马也精光光啦,团里决定把我的骑兵班临时划进2连里,把2连剩余的人进行合拢,编成满编的一个加强排,应该是编成团里临时直属的预备队。”
“所以多出的好消息就是,夏季战役,我们排,对!我们这个加强战斗工兵排不会一开始就投入到夏季战役里去!”
信息量有点大,沈如松一时没反应过来,思考了会儿才说道:“那谁是排长?”
“还能是谁?你家的许博文。”陈潇湘有点阴阳怪气。“三个排长,只有他活着,福至心灵,他不当谁当?
“张涯张副连长呢?”
“去团里述职了,升了一级去团机关了。”
“啊,真好。”沈如松感叹道。肯定啊,中尉副连长,升一级,直接去团机关做上尉参谋,虽说参谋不带长放屁都不响,但是人是有基层实干、实战经历的,去做团参谋显然是高升。
沈如松转头看着眼脸上多了道斜疤的陈潇湘,讲真,那道她自己用刺刀割出来的斜长疤痕并不难看,平白多添了份英气。
变更编制并不稀奇,战场时经常有打残打废的部队退下来,有的失去了指挥官,有的损失了太多以至于丧失战斗力。碰到这种情况,要么把几支残编糅合起来变成一支满编,要么调到后方接受补充。而接受了补充兵的部队,战斗力会有所下降,有选择的话一般会拿去充实预备队,不会第一时间投入一线战斗。
沈如松想通了也就释然了,干巴巴地说了句:“以后互相进步,陈班长。”
“这不来一口?”酒壶递了过来。
陈潇湘酒壶里装的自然是烈酒,喝了酒便脑袋有点不清楚,两人闲聊扯的有点远,时间一下子到了九点半,医院快查房了,陈潇湘胆再肥也不敢跟医院闹起来,只得长话短说了。
“因为你伤最重,作战很勇敢大家都看到了,营里是给你请了功的,模范嘛。”
沈如松竖起耳朵听。
“后来团里说,整个连战斗都非常英勇,你批了别人不批就不合适,于是只给牺牲了的夏连长追记了一等功,全连批了集体二等功。”
“所以,你是内部通报嘉奖。”
陈潇湘脸红彤彤的,打了个酒嗝,吐着舌头有点含糊。毕竟她只是脸上开了个口子,而六七十人永远留在了千山,眼前这位肠穿肚烂地被抬进医院,动了两次手术才保住命。报了功没有批,确实不够意思。
沈如松看的倒是挺淡的,他再想提干再想立功,也不能和牺牲了的连长去争吧。
“过两天军人公墓添新坟了。”陈潇湘幽幽叹道。
“买瓶酒敬个烟吧……”沈如松困意起来了。
陈潇湘盯着黑暗的窗外,是逐渐灯火稀疏的基地,忽然苦笑了声,问道:“沈如松,你觉得什么是对的?”
“纪律是对的,”沈如松手指着陈潇湘军服上的臂章,说道:“这个是对的。”
陈潇湘最后深深看了眼他,没再说话,关上病房的门,作战靴的“喀喀”声旋即远去。
“我们后面要做什么呢?你不是说有计划吗?”沈如松喊道。
“做什么,这个点你想做什么,做……”
最后一个字消失在走廊里,还有陈潇湘的长靴声。
等到医生查过房,彻底安静了,沈如松摸着冰凉的被子面,喃喃自语道:
“什么是对的?”
在他眼里?毫无疑问,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他喜欢看书读诗,但从不代表他认为自己是个诗人,至多至多会是个军旅作家,有听过戴着钢盔的战地诗人吗?没有,他不打算去想很多复杂且深刻的事情,况且,他根本没空也没这个命去做一个思考者,在十七岁穿上士官生军装起,沈如松就没兴趣去多想了。
他从床头柜里找到了随身的小日记本还有那块停走的老怀表,沈如松把怀表放在被窝里,提笔在日记本非常仔细地写着。
一开始,他想照着诗集上抄两句,后来算了,写了封给家里的平安信,在信的末尾,他给明年要参加统一考试的妹妹写了许多,叫她安心读书不想其他,但千言万语还是汇成了一句老话。
平安就好。
第80章、信件
大半个月后。
沈如松站在医院门口,迎着太阳舒展开筋骨,夏天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间已经带上了几分热意,往来军民都改成了夏季制服,不是原野绿就是荒漠灰,偶尔有汽车开过,也溅不起泥泞,而是干燥灰尘。
沈如松恢复地很快,今天是他康复出院的日子。军队对待伤兵的待遇自然不用说,开病灶又有军医护士精心治疗陪护,一日三餐顿顿有鲜肉水果,为补充营养,连酸奶啊蓝莓啊橙子啊这些平时几乎见不到的吃食都安排来了,弄得沈如松吃了上顿就惦记下一顿,复健训练也没落下,加上沈如松二十岁的健壮小伙子,处在精力最旺盛的阶段,所以伤势愈合地飞快。
但是与沈如松此时轻快心情不同,延齐基地紧张严肃的气氛却越来越重。
时值早操时分,沈如松一路上看不到半个行人,训练的呼喊声、号子声不绝于耳。机械整备厂大门常开,军用板车在不断卸载重型装备。
沈如松拐过一个路口,“哞哞哞”的骡马群拦住了他去路,这些骡马都驮载了板条箱,沈如松一眼就看到这是弹药箱。
骡马队向铁路方向前进,火车进站的汽笛声轰鸣不休,沈如松等待时抓过一个过路士兵,问道:“哥们,驴和马怎么走铁路了?不怕给压着?”
对方看了看背了行囊的沈如松,回答道:“火车不够用,骡马运一点是运一点,咱们在往前线储备弹药。”
这个个头不高的士兵戴着顶软帽,感叹道:“第一场雨下完,就差不多盛夏了。”
“夏天到了,要打大仗了。”
沈如松立在路口,隔着好像走不到头的骡马群,望着远处铁路调车场上那一辆辆装甲汽车,手搭凉棚瞅了眼太阳,摇摇头。
回到自家连队,与哨兵打过招呼,顺便请这个惊喜表情的哥们抽了根烟,沈如松看着操场挥汗如雨的战友们,突然有种恍如隔世感。
打开营房,沈如松坐回到自个儿床铺,没灰,看来有人替他时不时打扫一下。
铺完床,沈如松检查过空了的四个床位,那四个牺牲在千山里的兄弟姐妹,他们的面容浮现在眼前。
“刘有德、邱铁军、刘薇薇、刘子旭……”
沈如松抚摸过贴在房门后的班组合影,拍的是彩照,那时候大家都兴致勃勃的,个个觉得要在部队大展手脚,人人立一等功做英雄,谁成想?才三个月时间,十三个人里,就有四个人名字刻进了石头里……
沈如松重重叹息着,心理建设了再多,也不免触景伤情,这时透过窗外望着操场,一个个看的清楚。可现在夏天来了,人人都明白夏季战役也要到了,摆明车马要打上几个月,废墟战斗,哪一次不是血战?
沈如松心下微有黯然,抹了把脸,拿出信笺开始写阵亡通知书。
团部那边的正式阵亡通知书老早就发出去,但那就短短几行字,格外说不了太多。他作为一班之长,对四个牺牲者负有最直接的领导责任。
每一封信沈如松都写的无比认真,钢笔吸了好几次墨水,他回忆着四个人的音容笑貌。
“您的儿子刘有德,在光荣的服役期里,对祖国忠诚,对使命理解,对战友和善。战斗勇猛,作风良好……在最后的战斗中,他一点不怕畸形种,举着盾牌遮蔽战友,把最危险的任务留给了自己,带着炸药包冲锋,痛击了畸形种。哪怕在牺牲时,有德挺立着牺牲,牺牲在第一线,是真正的英雄。”
“您的儿子邱铁军,是我非常敬重的老兵……在抗击黑潮时没有退缩一步,坚守战斗位置,掩护背后战友撤离……”
“刘薇薇是优秀的军人,尽管她是义务兵,但始终以战斗兵的标准要求自己……”
找到刘子旭家里的信息,沈如松略有惊讶地发现他家竟只有他一根独苗,虽然失独后允许再生育或者领养,但一对老夫妇普遍五六十岁,哪可能再有余力照顾别人?恐怕只能在家里抱着遗照默默垂泪。
略去了刘子旭曾犯的错,沈如松只提了他在最后时刻奋力掩护战友的事情。可能刘子旭曾是个混蛋,做了错事,沈如松还揍过他,鄙夷他,但刘子旭用命去救了曾经调笑过的女战友……
解开上锁的抽屉,沈如松摸出一沓工业劵,这都是杨旗这富家公子的一万五千块买表钱里薅出来的。他一直没告诉别人他藏了这么个玩意。
每封信背后都贴了十张
工业劵和五张酒票、五张肉票。这些票劵沈如松原本就不打算私用,在千山的猎兵安全屋里,连没人管的烈酒他都不愿拿,还要制止别人拿,他怎么会用这些劵?
但交给烈属,却再合适不过了,即便查出来,也不会有人多说什么,比这些劵放在抽屉里天荒地老来的好。
牺牲抚恤的直接补贴并不算高,大概是二十个月的标准工资,大概两千元左右,以及相应的凭证票劵,毕竟直接发放上万元的抚恤,家属反而不好用出去,现在是严厉的计划控制经济。所以对烈属会有持久优待,每个月的粮油肉票劵增加一些,对后代子女有优惠的入学政策等等。
走出去把通知信件全部寄出,也正好查收家里寄来的信和电报,没想到的是,居然有十几封。
邮局里,沈如松先拆开龙山地下城家里的来信。
电报都是沈如松母亲拍的,电报一个字得多贵?她竟写了有上百字!焦急之情满溢,全是在问他伤好了没有,要不要她走关系把儿子调回龙山陆军总医院看病。
“狗日的高大头,肯定是在给我妈电话说漏嘴了!”沈如松恨恨想到,难怪这个白痴会买果篮,从前来他家蹭饭就没一次带瓶醋!
信件上字迹被水痕糊了很多,一看就是泪水滴在纸上,沈如松看的喉咙堵,忙拆开后面几封。
应该是沈如松醒了,高克明他们就第一时间通知了他家,所以之后的信,沈母话里话外轻松不少,信后面一起夹了好几十张保健品的票劵,嘱咐他一定要多买多吃,千万别省着。
沈如松摸了摸隐隐作疼的腹部伤口,他着急出来其实就为这个,他不愿意别人经手自家的信件,宁愿攒着也要自己打开。
另外三封信是妹妹沈眉虎的,娟秀笔迹不那么像母亲的潦草字,写的是圆润小楷,信里一样是心急,有一句写道:“我想报考军校!到哥你的部队里去!做你的医护兵!”
沈如松看的失笑。
后面的信里,沈眉虎的语气跟着平和了,小姑娘知道兄长很在意她的学习,于是很骄傲地像报菜名一样报着最近的考试成绩,在龙大附中里排名稳定在前三,按往年算,前十就稳稳考进龙山大学了。
“我知道你不希望我从军,一直说家里有你一个军人保家卫国够了,我明白哥你的意思,我学医好了,这样子毕业出来可以分进陆军总医院,万一你哪天进去了呢?”
沈如松觉得有必要再打消掉妹妹想着从军的想法,于是掏出刚写的信,额外补了几段话,大概意思不外乎好好读书,现在当兵的多的很,不差她一个,几百万复兴军将士就是为了保护她这样的小姑娘自由自在生活。
“我今年肯定没休假,明年哪个时候能回来我提前说。”沈如松在给母亲信里写道。
原以为只有家里的信,沈如松翻到最后,没想到发现了一封来自望奎基地的信。
是麦秋的。
沈如松眼睛瞄了瞄周围,问邮局职工讨了裁纸刀,仔细裁开,取出麦秋的信,坐下来无比认真的读着。
信写了三页,内容很像沈如松母亲、妹妹寄来的信,焦心于受了重伤的沈如松,信里说着她原是想跟着部队路过延齐时请假来看,但没想到临时改了路线,直接进驻北琴,警戒北方废土动向。
麦秋在信里叮嘱,醒了之后务必回信,不要让她继续担心。
沈如松看完失神了很一会儿,他不知道该不该回,他不想让远方有除家人以外的人操心,同样的,他也不想
操心除家人以外的人。
但如果是麦秋,是一起待了三年的她……
短短一瞬间里,沈如松眼前闪回到十六七岁时,在士官学校里小卖部第一次见到麦秋的景象,那时候大家都还没剪头发,女生仍留着长发,只有她一直是齐耳短发……
难得周日休息时候,在学校外面小饭馆全寝室聚餐完,不怎么亮的路灯下,拦下了要冲她们寝室吹口哨的高大头,一边走一边听那位个头最高挑的女生慢慢唱歌。
沈如松当即写信,写完寄出,都说但凡有个姑娘靠靠手臂,男人就能把两人六十年后的墓碑选址地想出来。
沈如松想到了复员后,想到了几十年后,也许真有那个缘分呢?
但不是现在。
投递完信件,沈如松走回训练场,手插兜里,静静看到早操结束,在“班长回来了”的欢呼里,展开手臂,与战友们拥抱起来。
第84章、夏季
2083年7月1日,复兴军陵海军区,延齐基地。
夏雨不期而至,天空这块靛蓝幕布被雨线裁剪成亿万块破烂布条,披覆在荒野山原间。太阳光勉力透过乌云,越过重重包围清剿才投下了稀疏光点,可扎了绳网、涂了灰泥的钢盔怎会有半分反映?一双双隐在盔檐下的黑眼瞳,一动不动直视前方,无论酷暑、阴雨、暴雪。
他们是军人。
五千名复兴军战士集结完毕,立于雨中。
雨珠顺着盔带滑到某个士兵脸庞上,与其他水滴一道沿着脸廓下巴,不绝如注、水珠成线,在长筒马靴边砸出一个小小的黑色水潭。而煤渣铺就的地面所泛起的黑色,给靴子表面镀上了一层脏污的炭黑。
士兵紧握钢枪,肩后是捆扎牢固的沉重行军包,防毒面具圆筒置于腰侧。冷雨在敲打着步枪,将桦木枪托染做了深色。他脸抹油彩,外套大八叶迷彩罩衣。与其余4999人一般,唯一的鲜艳色便是那紫红色的领章。
“坚持战斗!复兴祖国!”检阅台上一声叫喊。
随后是万千人齐声喊道,汇成洪流,嘹亮震天。
“坚持战斗!复兴祖国!!!”
紫旗招展,车辚辚马萧萧,引擎轰响,战马嘶鸣,原地踏步溅起黑水泥浆。
“全体都有,开拔!”
……
三个给划进了预备队的班,在营房天台望着大部队开拔,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弥漫在众人之间,二十多号人穿着雨衣淋着雨,目送战友们向阴雨恻恻的远方远去。
沈如松手插在兜里,目光沉沉地看着仿佛永无止境的横队在一列列踏出基地大门,起先是保养良好的柏油路,但过不了几公里,就变成了漫漫泥沼,把严谨有序的队列拉变形。
步兵们背负着人均四十斤的装备,徒步向老延齐废墟的前哨基地前进,这是一趟总长接近上百公里的艰难路途,除了少量对地形高适应性的履带车辆,几乎没有任何燃油动力的载具伴随这五千名步兵,只有同等数量的骡马负责搬运人力实在难以运输的军械物资。
一滴油一滴血,一个世纪前的核战争摧毁了地表的一切,不仅仅是城市城镇,联盟的煤矿、油井、有色金属等资源产区的地上设施同样荡然无存。即便重建已持续三十余年,第三次十年计划依然将建设油田、复产煤炭列为最重要项目,但倾斜了如此多资源,也才将原油产量恢复到战前的20%。
几乎所有的油田设备需要重新制造,仅存于龙山、昌海两个地下城的重工业昼夜不停地炼钢,但什么都匮乏。原材料、电力、空间、水源乃至于熟练工人,哪怕联盟孩童从五年开始学习,也必须经过十二年的义务教育才能补充进百废待兴的制造业。对比起战前联盟举世无双的制造业,现今的规模用“可怜”来形容毫不为过。
尽管联盟的工业、制造业完全偏向于重化学工业,但既要满足地表重建,又要为百万员额的复兴军提供足额军备,工业规模仍然不足。纵然地表军民不惜一切代价发掘出了优质油田,脚踩在黏稠柔软的原油里,一根火柴丢下去,便是汹汹火海,可是?哪里来的精炼厂?哪里来的输油管道?
核辐射……到处都是核辐射……
只有煤炭可以充分开采,巨量电力投入到煤转油项目,品质不高的汽油成为了联盟机械化部队的血液。但在寒冷的联盟北方,在一年六个月里都是严冬的边境线,零下四十度里,连汽油都能冻凝固,部署于此的五十万复兴军、一千四百辆坦克与上万辆卡车,却拿不到充分的柴油。没有人都坚信复兴军可以守住防线并坚强反突击,夺回失去的北陵海,但人人都清楚,针锋相对的是莫斯罗斯帝国七十万大军与三千五百辆坦克,他们,可不缺油。他们掌握了太平海西岸最佳的不冻良港,一个曾属于联盟,叫做“永明”,如今被称为“卡曼宁维斯托克”的地方,那里存有三座最先进的半潜式海上钻油平台,就近为帝国装甲部队提供补给。而复兴军的坦克发动机用的每一升汽油,都要通过近千公里的输油管,慢慢地慢慢地流过来……
凉风吹送来了火车“呜呜”的汽笛声,沈如松架起望远镜,他看着基地火车站,密匝的铁路上停满了货运列车,一节节载满了矿石的车皮在接驳转运向南,全部通向龙山。向北的军备列车只有少数停在延齐,卸运轻步兵武器弹药,没有一辆坦克一门加榴炮卸载,什么时候紫旗28步兵师重归野战军序列,什么时候就能得到这些重型武器。
宽轨铁路外还有两条窄轨铁路,由延齐基地自行修建,终点是老延齐废墟郊区的859前哨站,28步兵师加上基建74师,两个基本满员的师下辖近三万人,作战兵员超过一万人,却只有不到三百辆四吨级载货卡车,和寥寥十几辆支援用步战车。严苛的燃油配额令师部不愿意浪费宝贵的装甲载具的摩托小时,哪怕小马拉大车也要走铁路运向战场。
沈如松看到安置在卡车上的机关炮,以及联装重机枪,这是赖以支撑废墟清剿作战的重型火力,以及81毫米迫击炮,几门老式105毫米榴弹炮归于师属炮营,而野战军使用自行火炮或由直升机运送超轻型155毫米加榴炮。
模块化的外骨骼整备间同样由骡马拉着送上了窄轨火车,21世纪最顶尖的单兵装备由1世纪前就在用的马匹运送,看起来却蛮和谐。
从早上八点看到中午,沈如松看到最后一队人离开基地为止。
沈如松转身准备下去吃饭,他以为天台人早走光了,没想到赵海强还在。
“你怎么没走?”沈如松问道。
夏雨淅沥,两人躲到楼梯间,沈如松拿出烟,赵海强掏火柴给两人点上,烟雾里两人先美滋滋吸了口。
沈如松看着灰色的天台水泥地,一排晾衣杆光秃秃,水流顺着水槽流进排水管,“哗啦啦”的,他说道:“你觉得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赵海强搔掻头发,抠着鼻孔,抱起肩膀回答道:“说是月中,我们很长时间里都不去废墟中心地,说不定出发时间会更晚,毕竟老鼠刚见到大猫得先藏起来对吧?”
老鼠说的就是灰肤暴民,这群躲地窟里终日不见阳光的鼠人极其烦人,若是自生自灭,复兴军才懒得耗心思,但这帮子鼠人不甘心光吃蘑菇,非要隔三差五偷窃国营农场乃至军需农场。有些暴民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枪支,受了黑暗种蛊惑还是敌国支持,竟敢弄阴的,袭击迷路了的小队复兴军,成规模了甚至敢袭击铁路和补给线。
出动重武装部队去处理纯粹是大炮打苍蝇,费而不惠,这种二线战争哪个部队都不愿意接手,费时费力、战斗又异常血腥,一旦打进暴民藏身洞窟,没夜视装备,谁去都是摸瞎,反而容易阴沟里翻船。就前年,两个满编班葬送在千山某个暴民洞窟里,师部大为光火,从直属猎兵营了抽了三个排去处理,这群狠人可不兴强攻,整了个狠活,以毒攻毒,抓了两头暗鬼扔进洞窟里,然后守株待兔,出来一个毙一个。
“咱们是知道的,这破差事是扔给咱们的,难办还恶心。”沈如松听着楼下一帮人嚷嚷着开饭了,心情忽然很差。
“打变异兽是一码事,杀人又是一回事,一次两次还行,多了就……”
赵海强拍拍沈如松雨衣,示意下去吃饭,两人脱了雨衣卷起来,靴子水渍一路走一路沾。
门口遇见陈潇湘,她点点头就自顾自甩着手大步走,而沈赵两人谁也没说留步,相当默契地没把这事牵扯过去。
两人打了饭就蹲屋檐下继续聊,今天菜色是荠菜糊和咸猪肉,以及加了肉碎、比较油的麦饭,反正炊事班搞出什么样的鬼畜饭菜他们都得吃,没看基建兵还没法天天吃肉吗?
“松啊,你觉得湘妹子能一样麻利吗?”
沈如松扒饭吞下去,想了下,回答道:“那会儿她都能和排长对着干,杀马也是她带头的,胆气很足,杀暴民有什么不麻利的?”
“我没说她不敢动手,你还能怕杀猪吗?到时候是……”
赵海强举起筷子,对着脖子横着划了一下。
“到时候是一窝一窝地处理啊……”
沈如松见赵海强盯着他,反而嗤笑了声,捡起他碗里一块肉吃掉,说道:“那你是想去核心区去一窝一窝打畸形种,还是收拾枪没几支的鼠人?”
“我可提醒你,咱们师就几架武直,别把四月份的事当真,那是归云港海军陆战旅的陆航团,用来突袭海上油井的力量。”
沈如松手指竖起来,对着阴雨不断的天空。
“在老延齐,老天爷不帮我们,在其他地方,没有老天爷。”
“再说了……”沈如松站起来,意味深长道:
“他们有保障卡吗?”
第93章、补给线
“班长,咱们是要去哪里啊?”
营房里,谢国荣一边捆扎被褥,一边冲沈如松问道。
还没等沈如松回呢,最跳的李皓便抢答道:“你问几多次了?去哪里?去打仗撒!”
“那也不是说这打一下那打一下,总有个地界决战吧。”谢国荣争辩道。
“给你小子打靶机会还不要?我巴不得走哪儿都来两变异兽开两枪,最好来野猪,中午干掉晚上就加餐。”
沈如松把自己的夏天薄压成小豆腐块,用牛皮绳用力扎紧,然后掂了下重量,捆到行军包后边。包的上边则横放了雨披,这一件装满了私人物品、水壶、换洗衣物、被褥雨衣等等事物的背包可重了,单手提起来还挺费劲。这还仅仅是背包,到时候正式行军或是作战时,要佩戴胸挂、腰包等更多物件。说是战斗工兵,穿重型水冷护甲,但也不是次次都要穿成盔甲人,夏天本来就热地要命,低强度战斗或巡逻,那肯定是用另一套轻量装具喽。
沈如松收拾完了自己东西,开始挨个检查其他人打背包。这下就激情了,谢国荣和李皓这两个废话最多的崽子直接被沈如松挑出了篓子。
“为什么不扣扣子?”沈如松指着一个侧袋。
李皓顿时泄气,解释道:“太小了没看见……”
“这是理由?解开,重新系!”
于是李皓乖乖地解开绳带,在沈如松监督下重新打了一遍。
“别以为细枝末节的就能错过!”沈如松训起众人。
“要是战斗中绳带松了,弹匣丢了一个或者是因为摔倒把背包给震散了,这么个小错误就能要命!”
“别以为自己已经经过实战,是个老兵了!上次那样的富裕仗只有一次!出发点是训练,最终是守垒决战!我们最多的战斗是逐街逐巷地清理,为大部队扫出前路!”
不知谁嘀咕了句:“那为什么我们成了预备队,派去干脏活?”
“谁说的?”沈如松回过头,见没人承认,他也没兴趣揪出来,于是他强调道:
“前线是满了员的部队,保卫补给线、清除危险地区难道不重要了?再说了,怎么不动脑子想象,预备队里有我们这样精锐的战斗工兵吗?是上级信任我们,才调去加强,加强这群子二线兵!”
“懂吗!加强!”
一番话说得大家喜笑颜开,背也挺直了,没几分钟便吹响了集合哨,沈如松最后一个走,关上房门,看着空无一人的屋子和十四张床,拢起指头搁额头比了个简单军礼。
空旷的操场上,三个班加上排长许博然,共计24人。
一个战斗工兵班是13人,正好分成3个4人制的战斗小组,而骑兵班是9人。在两个月前的千山事件里,1班损失最重,牺牲带重伤不治,损失了5人,沈如松的2班没了4个,陈潇湘的骑兵班转设成3班,9人变成了6人,而且丢掉了全部的战马。
满编是36人,现在24人,缺额了三成。这样子没被打散补充其实算蛮好了,整队划进预备队也是暂时的,等九十月份补充兵到了,照样放回原部队,毕竟战斗工兵的价值远比一般步兵高。
手底下是缺编严重的部队,哪个指挥官心里都不爽。许博然也不例外,板着脸宣读了作战命令。将这三个班连同团属预备队里的几支残编排混成为一个连,增强给北琴到老延齐废墟的一条补给线中。
老延齐废墟位于延齐基地东北方向,距离约110公里。战前是联盟东北地区第六大城市,1981年,常住人口约270万。因为毗邻千山钢铁产区且水源充足、交通便利等缘故,老延齐从1920年代起便建立了相当完备的钢铁产业,曾是联盟的“钢铁七城”之一。由于60年代千山矿区矿石品相逐渐降低,延齐的传统工业渐渐衰落,分流出相当人口至现今的延齐基地附近,建立一座了较小的、以集约化立体农业为支柱产业的新城市,因而称作新延齐。
虽然老延齐的传统制造业在1970年代末已经很不景气,其依然拥有雄厚的工业实力。延齐第一机械制造厂每年为当时的联盟国防军提供两千辆69式坦克,以及相当数量的装甲载具。故而在战争中遭受了多轮核打击,氢
弹夷平了老延齐核心市区,在之后十年里被投掷了数百颗脏弹和不计其数的化学武器,毒化了上千平方公里土地和图冬河。
强烈辐射杀死了几乎所有的生物,那些通过连续突发变异来适应残酷环境的幸存生物转化成了第一代黑暗种,与耐辐射的细菌、真菌互相作用,在人类消失于地表的60年间,改造了老延齐市区,使之变成了灰黑阴暗的黑暗地界。
联盟无法容忍昔日国土上出现如此毒瘤,更何况盘踞在老延齐废墟的黑暗种至今仍纠集了数万头畸形种,一旦暴动,将直接冲击途径延齐基地的龙山—昌海铁路干线,这条铁路线是中央龙山连通东北的动脉,天量物资走龙昌线发往驻扎于边境的野战军。光这点理由,复兴军便必须收复且彻底清剿老延齐废墟。
由于复兴军兵力长期捉襟见肘,特别是近年来统帅部一直抽取驻东北的部队、重装备前往西线,这样使得驻延齐基地部队的兵力不充分,缺乏攻坚能力。
但这两年来,最高统帅部不仅不再抽取兵力,反而不断加强老延齐废墟周边军事基地的驻军,去年以4个团(含1个重装团)的规模执行清剿,在入冬前成功突破到了废墟核心地区,直接对黑暗种老巢进行燃料空气弹攻击,可惜因为天气原因,图冬河封冻时间推移,深入到老巢的部队未能获得足额补给,在凛冬中被迫撤退。4个团共计损失了1900余人,丧失了40%军力,其中损失最惨的正是沈如松所在的步兵团,战前满编1200人,撤回出发地,仅剩不到400人,许多连排打到只剩下几个人。
在今年3月,紫旗28师接收了包括了沈如松在内的数千名新兵,补足了1.2万人的额定员额。由于基建74师承担了28师大量后勤工作,使得28师能够最大化一线兵力,现在部署在老延齐废墟的兵力达到了8000人,且随着时间推移,来自望奎、北琴、花湖等基地的友军会进一步推高总兵力,到8月份天气最适合时,兵力能达到2万人之多!
2万人,那就是十多个步兵团和相当数量的营级战斗群,每日人吃马嚼,平时日消耗物资300~400吨,交战时物资翻倍乃至翻三倍四倍都是正常的。而一节货运车厢只能拉60吨,况且铁路线可没直接修到前哨基地,最后的十几公里路是要人扛马驮回去的。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句话放什么时候都是真理,物资不囤够,打仗怎么行?
海量的物资仅靠延齐基地自然难以应付,参与夏季战役的所有基地都要调遣物资,短的像延齐,百来公里就行,远的像花湖,三四百公里。最要命的不是所有物资都走铁路,一年六个月的冬季,一到翻浆期和雨季,再好的公路都能涨裂,而且现在建筑材料紧缺哪来的公路?全是土路泥路,要派骡马队维持补给线,碰到下雨,一天自然走不了太远。
而现在沈如松的部队就是派去保护这样的骡马补给队,护送马队以及探明敌军据点后发起围剿行动。战斗工兵实际上是比较特殊的精锐步兵,本质还是步兵嘛……这种累活苦活不交给步兵交给谁?骑兵?他们早就不够用了,废墟外围警戒、突击包抄,哪里都需要他们。
待集合了临时连的其他部队,这支120多人的队伍开始出发,大家把配属的军马赶进火车,原以为会有客运车厢,结果铁道兵翻了个白眼,指着一溜的闷罐车皮,反问你们好意思问这个?
“草,真他妈臭……”沈如松点起烟,以呛辣后劲足闻名的白鸟烟这次输了,输的很惨,因为一支烟真的敌不过满地的马粪。
这真没法待太久,闷罐车皮缘故通风口不够,正常的军马车厢大家就忍了,闷罐车怎么顶不住,发车没一下,就有大胆的撬开车门,三两下爬车厢顶吹风了。有人带头加上班长也不想管,大伙自然争先恐后往外涌,本节车厢不够就爬邻近去,不消半小时,嘿,车顶上坐满了人!
“有认识人在北琴基地不?”
坐下了,话匣子肯定得打开啊,一望无际的原野,春小麦马上要秋收了,手搭凉棚就能望见国营农场的拖拉机,那大家伙喷出黑烟,“嗡嗡”的可听的清楚。
“有哇,挺大一个基地,几千人呢,我邻居就分北琴里当步兵,不过他比我早一年。”
“到了得让你邻居尽尽地主之谊啊荣子。”
“要得要得。”
沈如松支起下巴,想着自己的士官生同学有谁分在了北琴,却想到了一个曾打过好几场大架的同学,但这种仇谁会记?反而他还有些期待老同学见面,看看这半年,对方瘦了胖了。
望着麦田,沈如松忽然想起了一句诗,眼前一瞬浮现起那个爱吼人的小护士,于是他忽然自顾自笑起来,轻声念道:
“我呀,喜欢麦子和白羊,未名的丛林,扬帆的水手……”
第113章、怜悯心
沈如松无权置喙如何处理俘虏,这两他也看见了这帮子暴民俘虏的身体素质以及服从性,如果不是真的饿没力气了,指不定还要闹出什么事,所以坦言之,无所谓,到底是扔去做一次性劳力还是扔牢房里饿半死不活,都与他无关。
回到营房,写完战斗报告,沈如松往日记本上记下了今日的所见所闻,最后一句话写道:
【为祖国,为人民,为我的家人、战友,我没资格泛滥怜悯心。】
写完,沈如松环顾了下营房,发现排长不在,寻思这两天休息也没训练,他不会又跑基地司令部了吧,问过人,还真是。
“到底谁是排长?”看着和士兵们吆五喝六打成一团的陈、赵二人,沈如松嘀咕道。
“有三个排长啊?”
嘀咕归嘀咕,沈如松决定去司令部走一趟,绕过半个空荡荡的北琴基地,进到掏空了的石丘里头,这里就是司令部和半地下坑道工事。
北琴是战前要塞改建来的基地,遗留了许多战争防御特色,其中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坑道格外曲折,一旦敌人入侵,先是能绕晕人,二是能分流火焰,即便是打空爆弹,在复杂过滤网保证的外部通风坑道中效果也不太大。其他诸如隐蔽射击点、陷阱盖板、活动门等等简直多到必须拆除掉一部分才好正常通行。
为了节约电力,不到战时,石丘工事里不开灯,反正基地外面有的是树林,用松脂火把或者是风灯都还凑合。就是拐角猛地撞到人多少有点寒碜。
沈如松隔着厚重防爆门往司令部里探了两眼,见排长许博然正独自整理文件,于是大声叫了声“请求进入”,被应了后才迈正步进去。
“排长,这是八月四号那天的战斗报告续文,我详细写了战斗经过。”
最先交的是弹药消耗记录和人员伤亡表,战斗报告连回忆带书写自然会慢一点。
许博然接过报告,食指沾了沾口水翻过几页,浏览了一下便说:“哦,辛苦了,我会详细看的,啊对,你伤怎么样了。”
“害,没事,结疤了,撑死半个月就长新肉了。”
“那整挺好,正好这半个月都不见得有任务,平时多动动,可别吃胖了。”
“好嘞。”
寒暄了几句沈如松敬了个礼准备离开,心头一动,忽然想到了暴民首领,又开口问道:“排长,暴民头子给枪毙了?”
许博然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挂在他身后硕大的麋鹿首标本俯视着沈如松,空洞无神却又黝黑的眼眸一如排长的眼神,冷冰冰地注视着他。
“是,你问这个做什么?”
沈如松保持着立正姿态,回答道:“报告排长,我只是想多了解敌人情况,摸清战术编制,分析经验,下次做更好!”
这个比沈如松同岁,应该大不了几个月的少尉手撑着桌子,嘴唇绷地紧紧,给鼻翼两边绷出沟壑样的法令纹,就在沈如松觉得要被训两句,心里都想出“这不是你该问的”时,排长倒是忽然笑了起来。“挺好的嘛,知道学习,毕竟是士官。”许博然返身坐下,指着凳子叫沈如松坐,倒了杯水递给他,说道:
“我之前审了那个头头,识字算有一点点文化,对于袭击咱们车队的罪行供认不讳,表示想戴罪立功,交代了不少事情。”
“啊,像什么吸引变异兽,好像是蜘蛛什么玩意去攻击鬣鼠,又比如说同安岭那里有矿,一会儿说要做向导找其他四散的聚落,一会儿又说当牛做马种地砸石头,说法换挺多的,嗤……”
沈如松跟着排长笑了几声,起身接过排长递来的水杯揣在怀里,问道:“这头头提供的消息算不赖,不过他到底失了那门子失心疯用那点破枪搞我们?”
许博然吹了吹水杯热汽,感觉太烫,于是剥开颗水果硬糖“咯嘣”一声咬碎,边嚼边说道:“咱们都想错了,有点思维定式嘛,咱们不打无准备的仗,我问那个头头同样的问题,嘿,你知道怎么说?丫的真是临时落脚在那个村子里,看车队经过,觉得我们人少,以为跟平常一样只有驾驶员没有护卫的,和手下嘀咕了两句可以打,然后莫名其妙就开火了,一开火其他人跟着开。”
“他们哪里搞到的机枪?”
“交代说是在村里一个破房子里找到的,连带那些个叫啥来着的步枪,草,我真记不得什么型号的。”许博然皱眉苦思。
“88式。”沈如松说道。
许博然指头扣了两下桌子,说道:“对!就88步,他们应该是发现了当年民兵埋起来的老军械,那时候不是以为帝国佬要从合惠省北方向南边突破嘛,组了三线民兵师,流出了不少封存武器,那挺43式肯定是这么出来的。”
沈如松知道排长说的这桩旧事。1981年因为卡曼宁维斯托克边境冲突加上气象火箭被误认为洲际导弹,战争连续升级,但真正扩大到核战争是在开战后的第三个月,那时候联盟陵海军区的滨海集团军群歼灭了帝国下辖的穆拉维约夫公国军队主力,西线对更是打得笈多国一泻千里。为挽回颓势,穆拉维约夫公国擅自使用了战术核武器,一下子引起连锁反应,核弹、主战机甲全部出动,跨海的联邦也受到了核捆绑,一通乱射之下,四国军队伤亡惨重,预备役和退伍军人全部征集,而联盟的合惠省范围太大,交通线被破坏,有兵也调动太慢,只能动员本地民兵就地防御,于是有了民兵师,其武器自然来自于各地的秘密军械库储备。
“太荒唐了……哪有不听命令私自开火的?”沈如松惊讶道。
“我们是军人,有上级命令有军队纪律,这群子田鼠有什么规矩?打了也好,免得我们隔三差五打地鼠。”
许博然继续说了说审讯内容,讲述了暴民巢穴、其他越过珲江的暴民团体的可能行进路线等情况。
“这条大田鼠以为告诉这些就能受优待,切,倒是不想想犯的罪。”许博然轻蔑道。
“那年颁的我忘了,反正有《地表治安法》,任何人、团体袭击地表驻军的行为一律严惩,首领必须枪决,从犯判处二十年到终身不等的劳役,噢,你听过凤林集中营吧,这批俘虏还算身体素质可以,到时候就运那里去。”
凤林集中营?沈如松挠挠头,觉得从来没听过这地方,疑惑道:“这是个啥地方?我听过劳改农场劳改矿井,没听过凤林有集中营,那里不是个基地吗?”
许博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话了,面色有点懊悔,咬咬牙道:“算了,这不是什么太大秘密,我大哥在凤林基地的237步兵师里,来信告诉我说凤林那边也在打,每次应付废墟里冲出来的兽潮,不仅能毙掉活尸,还能抓几十上百个暴民,啊,他们自称是寻声者,一个个身强体壮的,毙了浪费,所以这两年建了集中营,扔过去填埋废料。”
“挺好的啊,省点防化兵的活嘛。”沈如松点头道。
“死他们总比死我们自己人好。”他又补充了一句。
许博然深表赞同,“朝咱们开枪就是死罪了,饶他们条烂命替国家做点贡献,起码干活的时候咱们是给饱饭吃的,够慷慨啦。”
两人聊了快半小时,许博然觉得可以了,便说要继续替司令处理下公务,顺便解释了这几天不在连里,是基地司令借调他过来,毕竟北琴人走空了,司令一个人有点干不过来。
嘱咐了沈如松替他多注意下排里大家思想动向,尤其是不要因为处理俘虏而产生对抗心理,要开导士兵们这是完全合情合理合法的军事行动。
沈如松回去也的确这么说,他本以为心理可能比较脆弱的罗虹会有抵触,没想到人家反而奇怪班长为什么要找她约谈这个事。
没事自然最好,沈如松乐得不做额外思想工作,养养伤,打打牌,吹吹水,不蛮好?想起来了就带个罐头去找兰花,听她说点同安岭的事情,毕竟这是真的没听过。感觉用排长的想法来解释就是,养了个宠物田鼠?
尽管沈如松这么告诉自己,但他看着仿佛是在牙牙学语跟着说话的兰花,多少没法真当成一条田鼠可以随便踩死。举枪击毙拿武器对着自己的敌人当然不会有心理负担,但……总得一码归一码吧。
接下来整整一周都没有新的任务,为防止士兵们懒惯了,连队在回来的第四天开始训练,上午练近身搏斗,下午去基地外打靶,反正子弹和手榴弹是真的多到根本打不完。
训练强度肯定是比不上在延齐基地,每天下午五点便结束训练了,在太阳下山前就要回去,北琴现在没人,更要严格针对夜间。
这点强度对于沈如松也就是个热身,但不爽的是好像一使劲给军服挣破了,沈如松换了身新的,拔掉破的那身军服上的领章肩章和各种标识,正准备扔掉时,看着这身迷彩服忽然心头一动,觉得兰花毕竟一个姑娘,下次去问话,总看着人家光着确实有点尴尬,她不尴尬沈如松尴尬。
于是把这身破衣服送给了兰花,沈如松身高182左右,体重大概170斤,对于可能才身高不到160,体重感觉才70多的兰花而言实在太宽大了。
第114章、雨夜、潮水
衣服拖着地,兰花站起来,拨开头发,因为沈如松时不时给送罐头的缘故,待在单人牢房里等于静养,兰花面色明显红润多了,尖得不正常的脸庞也多了肉,抬起头还真有几分清秀。
也许是可以安排去入籍辅助兵?真送去填埋废料那只有一个死字了。沈如松心想道,处了十来天,他觉得兰花这个姑娘很安静,非常安静,有问必答,对比起对面那些半死不活的暴民有精神多了,照辅助兵标准给够饭吃给足药治,完全是可以的。
回去以后沈如松去弄了本辅助兵入籍办法,发现要求是不高的,主要是要有人担保这是“流民”不是“暴民”,军人、军属、工人都可以作保,然后挂户籍到辅助兵集体户口。之后要为国家无偿劳作十五年,期间国家会配发所需一切,十五年后可以改户籍到地表农场,变成国营、军需农场中的普通农业工人。但只能定居地表,绝不能移居地下城。
虽然条件苛刻,但沈如松去过国营农场好几次了,知道那里条件不错而且一直缺人,因为辐射高导致预期寿命低、健康条件差、劳动强度高,一经转户口去地表不能再转入地下等原因,地下城居民一直不太愿意上去。但这些对于衣食无着的暴民来说简直就是天堂。
沈如松想着怎么履行手续,趁着没离开北琴去给兰花作保,行个举手之劳而已。
想着想着便睡过去了。
“咻!!!”
哨声惊响。
沈如松一下惊醒过来,他立刻反映过来是吹紧急集合哨了,他跳起来大喊道:“紧急集合!紧急集合!”
“快快快!集合了!”
“害他妈睡呢!起来!”
“起床!起床!鞋子!鞋!”
整个营房沸腾起来,睡沉过去的士兵们在几秒内反应过来,旋即急吼吼地开始着装整备,得亏平时训练到位,背包也打好放在一旁,套上军服马靴,挨个跑到武器柜,接过拔了弹匣的步枪,飞快跑到操场上去。
两分钟内,整个北琴基地内的士兵便在操场上列队完毕,夜间探照灯光柱直冲云霄,要塞城墙上跑过一队队步兵到预设机枪巢就位,高平两用机炮在电动基座的转动下垂低炮管,炮手凝重地望着黑漆漆的原野,再是星光明亮的夜空也遮掩不去此刻是深沉黑幕的事实。
“向左向右看!立正!”
“稍息!点名!”
“报数!”
“连队到齐!请指示!”
黑夜下,预备连长张国富面色只看得阴影一片,他眼神扫过列队完毕的连队,带队的班排长已在各自部队就位,他扶了扶头盔,背手训示道:“做好战斗准备,立刻上车出发!”
“全体都有!顺序登车!”
沈如松突觉脸庞微凉,他下意识看向天空,几滴雨珠悄然滴落,随后变成了绵密夜雨,他领过弹药,背负上各种武器,望了一眼乌云渐渐遮去的弯月亮,心下沉默,只不住呼喊着快快快。
基地吊桥轰然放下,两辆东风猛士军车一前一后护送着十辆军卡,轮胎碾过犹然干硬的土路,掀起偌大灰尘一路咆哮向北。
直到登车坐定,沈如松肩头的通讯器才响起,是排长的声音。
“各班长注意,紧急军情,珲江南岸一线遭到兽潮冲击,确认暴民驱使痕迹,现我部紧急增援,路途可能遭到突袭,如有发现任何可疑事物,可自由开火!”
沈如松眉头紧皱,警惕注视着车外黑沉沉荒野,雨幕逐渐加大,再不见半分亮色,只听得车轮碾过泥泞路的“吱巴吱巴”声,还有肩头通讯器无意义的白噪音。
沈如松转过头去,拉下车门帘布同时点亮自己肩灯,好让众人看清班长的脸,他坚定且低沉地说道:“珲江出现兽潮,我部正赶去防御沿线站点,听到我命令后,才可以开火!做好准备!明白没有!”
“明白!”众人齐声回应道。
车队全速前进,领头的猛士军车上,站在护盾后的机枪手随着颠簸而起伏,误触到12.7毫米车载机枪扳机,但暴烈的枪声湮灭在更暴烈的雷霆声里。
沈如松脊背猛然挺直,在白练般的雷光里,雨势骤然倾盆,豆大雨珠砸落到他身上,片刻间透过半掩帘门沾湿了他的军服,泛起幽幽反光。炸雷声中,沈如松惊觉转头,他似乎看到了不久前的无名村庄,集体处决后草草填上的尸坑在濡出污血,那些被他亲手销毁的破烂枪械变成了激战后的锈蚀痕迹,在雷声雨点里从倒塌的塔楼中倾泻
出,然后被那些爬出来的亡灵尸鬼捡起。
“轰!”
又一声炸雷!
沈如松蓦然惊醒,他抹了把脸,擦去满脸雨水,他感到脸上有点火烧火燎的,顿时意识到这是酸雨,他翻了半天没找出随身布条,只得用绷带草草抹过脸,抬头一看,是漠然的防毒面具,他现在才想起,只有他自己没有防化着装。
视镜格栅被固定钢丝分割成细碎的小块,沈如松开始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湿漉漉的车帘布时不时碰到身体,透过缝隙,他几乎分不清雨珠间隔,仿佛拉成了直线坠落,而这样的雨,就像是在千山。
雨、黑潮、赤红云、灿金光晕、灰黑雾气,机甲与龙孽。
沈如松的思绪不可遏制地沉入到四月时的覆雪千山,脑海浮现着皑皑霜雪,受困雪原里挣扎求生的队伍,在硫磺泉营地里奋战死战的袍泽,43式机枪炽热枪火下成批倒毙的棘兽,越过围墙的纯黑暗鬼,还有呼喊着战斗工兵,前进、射击、近战……战马濒死时的哀号声,举着卡宾枪浑身浴血走过的陈潇湘,枪上的刺刀刚刺破她完美的脸颊……拖行战友向直升机逃窜,被黑潮吞噬的王排长。
沈如松感到脊梁骨在瑟瑟颤抖,他抱着怀里的80式,车厢顶上的厉啸声一阵高过一阵,,夏季暴雨像是铁鞭,凶狠抽打着薄薄的厢板,明明不冷,但他却感到一种如出一辙的寒意在一点点侵蚀进来,直达他的骨髓。
他紧紧攥着抢把,随着下一声轰然炸响的雷霆声,几乎是劈进了最底层的记忆,轰出了被大脑刻意封存的记忆。
沈如松咬着牙,脑海不再闪回,定格在摔倒在暗鬼尸骸里,手脚并用逃窜时的那一刻,转头,望去。
那是何等样的恐惧!
沈如松重重地顿着枪托,鼻息粗重,此刻他就像是梦魇时无法醒来一样,在龙孽怖惧的回忆里不可自拔,他痛苦地回忆着那一刻见到的景象,暗鬼锋利节肢撕裂开他的血肉,萤火虫在天际飞过,而灿金色的光晕在无力消褪,灰黑雾气吞没来,排山倒海袭来,在雾气里,龙孽首级怪诞地张开,满是根管的头颅内是无数个长着紫瞳的触手,一对干瘪薄翼裹挟着糜烂肉
团飞出,落到身前,落到身前,它在过来,过来!
“啊!”沈如松惊叫一声,凶猛抬头,枪口竖起。
邓丰“啪嗒”一下抽开了指着他的枪,防毒面具挡住他的脸,瓮声瓮气道:“你发什么神经!”
沈如松放下枪,狠狠锤过自己大腿,痛感是真实,他又转头看向车厢里,一个个战友袍泽端坐,迎着他的目光看来。
沈如松收好枪,后背靠到车板,此刻嘴角突然一股咸味,挥手抹去,原来他早已汗流如注。
通讯器响起,先是刺耳的干扰噪音,证明着进入到辐射区。
“各单位注意!兽潮正在过境!就地暂停!防兽准备!”
在磅礴暴雨里,车队戛然停止,披着雨披的士兵们跳下车,车大灯、枪灯穿不透厚重的雨幕,反而被分割支离破碎的光点,彼此间只能用力呼喊才能听到话语,而越来越近的荒蛮暴戾气息,就像潮水,扑面拍来。
“稳住……”沈如松轻轻说道,他走过结成防御态势的士兵们,走到队伍前端,越过车顶,他依稀望到了仿佛是虹彩一样的亮色在远处乌云中闪烁。
强风刮起了他的雨披,土路变成了泥潭,他迈动长靴走到车队中部,发现排长站在引擎盖上,举着望远镜看向远方,沈如松爬上车顶,缓缓举高枪灯,他忽略了通讯器的断续交谈里,在暴雨中的隆隆声里,隐约分辨出了鬃狼、蜥虎兽、沼栖妖、洪蛇的嘶鸣声。直到一枚红色信号弹升空。
“兽潮变道!前锋已冲击到黄林兵站!”
“是否出发援救!请指示!”
“请指示!”
沈如松听着排长一声高过一声的喊叫,他想到了那个请喝苹果酒的兵站班长,迎面雨水打得雨披蓬蓬响。
沈如松跳下去,走到排长身边,他没有问,只是对视着排长的眼睛,后者别过去,接着沉默摇头。
沈如松没有追问,因为他明白车队停留在这里的原因。前方兽潮架势太大,没有空中支援,他们无法横穿,而这样规模的兽潮,冲击到一个小小的、只有九个人的兵站……
“讯息传回,确认,黄林兵站已沦陷,完毕。”
“确认,兽潮末尾已过珲江第二水文监测站,继续待命,完毕。”
沈如松放开通讯器,他感觉到身边排长在浑身颤抖,但不是刚才他那样的恐惧发抖,而是愤怒。
“是否有空军支援,完毕。”沈如松听到排长咬牙切齿的声音。他垂低枪,知道排长有一个同学便在第二监测站。
“暴雨天气,空军无法出动,我们必须依靠自己!告诉士兵,五分钟后登车,向同安岭第一雷达站出发!上级严令,不惜一切代价保住雷达站!完毕!”
“1排收到!完毕!”
排长扬起手臂,雨珠重砸,他喊道:“全体都有!”
“登车出发!”
第118章、误击
就在沈如松所部直面兽群,奋力迎击时,连队同样遇到相当困难。
与陷入到乱战混战中的2班3班不同,连队主力架设起的疏密火线依然稳固,持续杀伤着转向中的兽潮。
后面炮组的82迫炮弹是中距离步兵支援利器,每一枚高爆弹落地炸开都能造成十数米范围的死亡圈,冲击波和破片成批成批收割着变异兽。尤其是特有的曲射弹道,能让炮兵为友军提供十分高效的支援,即便战线胶着,熟练的炮组能操作82迫准确命中到友军稍远处的敌人,在复杂又犬牙交错的战场上,枪榴弹只算是加强步兵班组的补充性火力,真正达到优势火力的,还的是炮!
呼啸而来的炮弹给兽潮凿开一个又一个血坑,使其冲击批次始终不连贯。在远距离炮弹有力掩护下,两门70式重机枪从容对畸形种点名,体型庞大的沼栖妖最先被击倒,曳光穿甲燃烧弹把这种令普通变异兽闻风丧胆的顶级掠食者打做一团团烤焦碎肉。
而与之并进的巨鬃狼倒是保持来去如风,连长透过只在他手中唯一一部夜视望远镜,捕捉到游曳在兽潮外围的红毛鬃狼,这是巨狼族群里的亚种狼王,是犬科变异兽最具威胁的畸形种。
与战马相同的体格的红毛鬃狼能轻易搏杀掉一支缺乏重武器的骑兵班组,只消巨颚开阖,便能一口咬掉战马头颅,如果这匹战马还有胆气冲到它近侧的话。它浓密坚韧的针皮毛发可以在两百米距离外有效抵御7.62子弹射击。其头部仿佛是专门应对子弹而进化出更加坚韧抗弹的面甲,能短时承受大威力重弹直射,而鬃狼的最高时速,能赶上猛士车!它脖颈处红如血的鬃毛在极速跑动时,就像是一团燃烧的血火。它们是少数社会性畸形种,从不单打独斗,狡诈阴狠,哪怕是裹挟一切的兽潮,也无法干扰它们的战术行动!
在二十年前的黑暗种战争时代,红鬃狼族群诞生过至少四头焰血狼,统率着数十万头鬃狼,何谓血云压城城欲摧?只有第一代北琴守军留下的只言片语中才能窥见当时的惨烈景象。
“机枪换位,预备队出动!截断那群狗崽子的去路!”连长放低望远镜,命令道。“想学着包抄?”
“不够格!”
命令已下,待命中的猛士军车当即启动,一个班的步兵爬上军车,向右翼移动去,途中他们拆掉了车蓬,一挺70式机枪跟着行动,将这辆军卡赫然化作武装卡车。
红鬃狼奔跑速度属实快,但猛士车一点不慢,在泥泞坑中轻盈跳跃,它的轮胎并不是传统的人造橡胶,而是可变链条,在泥路或是雪天时,轮胎便会转成三角履带,最大化减轻对地压强和地形跨越力,虽然牺牲了一些速度,但完全够士兵们快速机动了。
试图迂回的鬃狼群遭到连续扫射,转瞬功夫便被击毙小四十头,士兵们毫不吝惜弹药,趁着雨势渐歇的时机,一连打出十几枚照明弹,将战场照得亮如白昼。
用掉了手头的预备队,连队成功护卫住了两翼,使成股兽群无法越过连队去攻击到后方炮组。假如有无人机高空俯瞰,不难看出此时的连队就像是一个倒扣了的拱形,两翼承受压力被迫后移,而得到了充分火力甚至开始进攻的中线,则在不自觉地前移。
连长继续观察战情。他执行的是标准的抗兽潮模式。建立环形阵地,最大化发挥火力优势,力求在短时间内取得重大杀伤以削弱兽潮规模,因而会携带多两倍甚至三倍四倍的弹药基数,反正在两天的徒步行程内总能找到复兴军兵站或者是储备点,内线机动不需要很多后勤。
连队旺盛的火力形成了细细的红线,基层军官大胆地将开火距离定在二百米,于是就没有多少变异兽真正冲进了一百五十米范围内,不出两刻钟,连队弹药便消耗了超过一半,尸墙已经垒起,兽潮明显减弱。
“不对劲不对劲……”连长喃喃道,他举起望远镜细看,发现了至少五种不同的变异兽尸体,在大型兽潮里,应该有多达两位数的变异兽种类,现在显然偏少。
“看,连长!”一直在旁边的军士长忽然发声提醒张国富,示意他注意激战中的左翼。
“左边有沼栖妖过去了,1排阵型混乱,让炮兵先支援那边!”
张国富想也不想便挥手同意,他催着技术兵赶紧升空无人机,没有空中之眼,他无法跟往常一样掌控全局。
在左翼激战的1排确实有些危险,因为沈如松始终无法有效规整队形!
他们先前步行赶到地点,仓促之下直接被冲乱环形圈,他们毫无工事可以依赖,散兵坑和战壕都没一个,只能在没到脚踝深的烂泥里与体格大于人类的鬃狼近距离混战!加上通讯器步话机只配发到班长班副一级,即便成功召唤回了一部分人,雨夜下混乱不堪,怎么召回人?况且本来就是不满编的班组!
剧烈交战中,沈如松实在无法忍受进气量不足的全罩式防毒面具,他借着李皓举盾挡住自己身位的简短喘息里,把面具上半部分直接拆脱。眼睛暴露在酸雨和辐射当中才几秒,他就感到眼珠子泛涩。
沈如松拉下绑在头盔上的风镜,拍着李皓肩膀吼道:“右边!右边!太靠前了!”
话音刚落,昏暗雨幕里就冒出十几双血色眼珠子,像磷火般急速抵近,沈如松无法,只得抬手扔出枚手雷,连“卧倒”都来不及说。
“轰!!!”
莫大的冲击波轰倒了沈如松和李皓两人,沈如松耳朵嗡嗡叫着,他一瞬间天旋地转挣扎爬起又因为失去平衡感而再度跌倒,只能凭借本能机械地朝来袭方向开火,他嘶喊着,自己却什么也听不见。
斜刺里杀来的这股狼群被放倒了好几头,但冲到内圈只要一头就够了。老虎体型的鬃狼向倒地的李皓扑杀过来,“噗嗤”一声血光四溅!
“耗子!”沈如松看的目眦欲裂,一瞬间血气冲脑,他不顾一切站起,举枪连扣扳机却是“啪嗒啪嗒”空响。
卡壳了!
“去他妈的烂枪!”80式架不住满是泥水的环境,精密的旋转枪机被卡死,沈如松眼见李皓被撕咬地血肉横飞,当即悲愤至极,哪还管得了什么其他,浑身摸着武器,抓着手枪和工兵锹便冲上去。
“砰砰砰!”手枪打过三发,打空,齿牙沾血的鬃狼森森抬头,长须边还连着几片破碎军服。
沈如松直接抡起手枪砸过去,这头生命力极其顽强的鬃狼脑袋挨了三枪居然还没死,裂开了小半个头颅都能看到里头黄白脑髓,爬起来咆哮着朝沈如松扑去。
沈如松挥起工兵锹,一道闪电劈下,照亮了他沾满雨珠的血痕脸庞,他嘶吼着,工兵锹的锋刃深深砍入到鬃狼鼻梁内,他借势转过半身,脱开纠缠,此时又是一道闪电!
“啊!!!”沈如松疯狂叫着,脚踝深的烂泥困不住他,长筒军靴踏过泥地,他揪住鬃狼拧成股的鬃毛,工兵锹对准这头畜牲的眼窝死命砍砸。
他一边喊叫着,一边挥砍,直到锹头被打断,他看到了鬃狼半个脑壳下的脑髓,他想也不想地抡起锹柄用力刺入!
“呜~~~~!”
凄厉的破风声响起,沈如松头顶划过迫击炮
弹,支援终于来了,后方炮组打出五发速射,就在沈如松身前几十米处爆炸!
灿烈的火花升起,雨水都无法为之浇灭,又被冲击波掀倒的沈如松踉跄站起,手脚并用地爬到李皓身边,也不管这小子死了活了,抄起腋窝拎起,抓着腰带猛一发力,把李皓扛到肩膀上,带着他反身狂奔。
通讯器尽是呐喊,从未经过夜战的士兵们分散成了一个个小团体,在黑夜遮掩下,即使相隔可能才十几米也没法有效互相掩护,短短的混战就让伤亡骤起。
枪声短促而猛烈,斜刺里冒出大团火光。沈如松听到急促喊声“小洛,前面!前面!”
言罢,沈如松便胸口猝然剧痛,他被打得仰面跌倒,躺倒在泥泞里,呛了满口血。
“停火!这是自己人!”
误判敌友的洛天成奔到近前,脸色瞬时变得惨白,他看到前方动静下意识就是抬手一梭子,结果打到了自己人,甚至一口气打翻了两个。
“不要管!不要管!炮火太近!”洛天成尝试着拖走沈、李二人,但没拖几步,后方破空而至的炮弹把洛天成冲飞,爬起来想继续带走友军,结果被身边战友急切拉住。
“他们死了!”马元国吼道,不分由说拽住洛天成肩带给拽了个面,瞧也不瞧死尸般躺倒不动的沈如松一眼。
两人匆匆离去,不断延伸的炮火马上要覆盖这片区域,黑夜中误击了友军又能怎么办?带着遗体拖累脚步然后赔着死人一起死吗?
“炮火来袭!后撤!后撤!”
第120章、跟着我,进!
得到陈潇湘的准信,沈如松稍稍安下心,扣住通讯器向邓丰呼叫道:“老邓!老邓!收拢人,赶快向82迫那块走!”
“知道!”邓丰一如既往不废话,掐掉通讯,确定身边跟着杨旗、谢国荣还有刘有成,他们四个人正好能构成一个战斗小组,朝夕相处下,默契感十足,不用班副多说,他们自觉分开,队形依然疏密有致。
雨夜能见度很差,配属给复兴军二线部队的夜视装备很少,不过战时体制之下,物资优先供应军人,营养充分倒也没人有夜盲症,凭借着光线反射和经验,邓丰迅速判断出藏在林子里的敌人大致位置。他开路在前,杨旗掩护着他的左后方,一人枪头向左,一人向后。几米之外,谢、刘二人也是如此。小组呈现出扇形搜索阵势,小跑向前。
穿梭在这片久无人烟的林地里,每踏出一步,军靴就会陷入到厚厚的腐殖质里,稀疏的针叶挡不住雨水,幽暗林子间不住爆开枪火与嘶嚎声,他们前方尽是黑暗。
林间窸窣绊响声传来,邓丰眼睛扫过去,他视力极好,在模糊看到人型同时,他立刻扣动了扳机!
“砰砰砰!”75式咆哮开火,邓丰飞快按过大概五六下扳机,打出一串点射便灵敏地躲到树干后头,而后边的杨旗顺着火力线补过一梭子无壳弹,想也不想地就地蹲伏。
果然,敌人旋即还击,火力相当凶猛,一连串精准打来子弹弄得杨旗趴在污水里根本抬不起头。
“妈的。”邓丰暗骂一声,心道是真碰上硬茬子了,能策动兽潮的暴民已经不叫暴民了,叫做匪军,这帮子人用的武器谈不上多精良但起码是运转良好的长枪,能配上88式栓步的匪军都是神枪手,得亏现在是夜里,否则这群常年与变异兽搏杀的猎人能隔着五百米一枪爆眉心,说是眉心就决不会右眼!
邓丰从军数年,直觉极准,从枪声密集与否就能大概判断出对面有多少人,具体多少不清楚,不过可以肯定绝对比他们多得多,那次战斗,暴民匪军不比他们多个三四倍?
对方反倒是形成了火力压制,几个身位外的谢、刘二人开枪暴露位置后,顷刻间各自身中数弹,要没穿防弹板就直接毙命了!现在他们两个被揍得上蹿下跳,挤在树洞动弹不得。
“班长!我们被压制!按红光方向开火!”邓丰在通讯器里叫道,掏出信号枪,闪身打出一发红色信号弹。
处在土路右侧的沈如松看的很清楚,他身后不止跟着2班的剩余人,还有1班一个叫周垦龙的小子以及几个半路收拢来的散兵。
沈如松摸出弹匣往头盔上砸了砸,插入,拉动枪机同时叫道:“火力掩护!”
横扫而来的弹雨缓解了邓丰这边的窘境,趁着敌人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他毫无犹豫地跳出了相对安全的藏身处,后边的三个人见班副变位,泥水淋漓地起身跟上,他们身上挂满了硕大的蚂蟥,枯叶烂泥中有的是吸血虫,他们忍耐着,枪也不开,赌着运气和命!只求最快穿到目标点。
给邓丰他们解了围,马上轮到沈如松这边倒霉,接踵而至的精确子弹把沈如松面前小土坡打得尘土飞扬,冰冷雨水和黏稠泥泞让他体力损耗得异常快,反应力跟着下降,他连续两次头盔中弹,全赖头盔质量好保命,即便如此,强大冲击也弄得他脖子痛地要命,差点没折断。
沈如松反手从罗虹胸前摘下一枚烟雾弹,然而过大的雨势令烟雾升不起来,无法,沈如松这边只能匍匐在地行进,心里无比憋屈,从来都是复兴军死死压制别人,今晚反而是他们被匪军摁住了打!吃了大亏!
就在2班向迫击炮方向艰难挪动时,土路上的1班3班愈发难熬了。他们只能依托毁坏的卡车做掩体,原地固定住不能钻进林子里躲避,他们得死死咬住匪军的大部分!
陈潇湘手里的卡宾枪打得枪口冒白汽,雨水也浇不灭,她愈发焦躁,本来中远距离交战是她的拿手绝活,可是现在的夜间林子,怎么够施展开?
信号弹不断打出,鲜红如血的光芒闪耀在林间,可能才两三百米的距离却打得像远程交锋,看不清敌人究竟在那里,像陈潇湘一样憋了股邪火的大有人在,逮到了疑似目标就是一阵急促扫射。
“我没弹了!”
“分我子弹!”
“换弹中!”
要求弹药的叫声此起彼伏,战斗工兵会携带更多的弹药,战时直接从旁侧战友身上拿取便是,士兵们总是觉得弹药是足够的,但随着时间推移,他们开始发现弹匣袋一个接一个地空了。
“节约弹药!”陈潇湘叫道,她向稍远一点的1班询问弹药量,而赵海强反而想问她要!
陈潇湘不得不下令士兵们看清了再打,于是乎骤然间火力密度大大减弱,陈潇湘咬着唇,脸上的刺刀疤一阵阵抽疼,就在此刻,她头顶上呼啸掠过一轮迫击
炮弹,与她惊骇欲绝的目光一起,落到了连队主力那里!
“沈如松!!!”陈潇湘发了疯似咆哮起来。
“你他
妈快啊!炮击!”
数百米开外的沈如松又不是瞎子,他看到了破空掠去的炮弹,眼见自家阵地陷入火海,他恨得牙关咯咯响,热血冲进脑子里,他爬出半个身子刚要开火,便乍听一声惊叫:“手榴弹!”
冒着火星的木柄手榴弹落到沈如松身边,他刚想伸手丢回,结果手还没伸出,手榴弹便当即爆炸,强大的冲击力推着沈如松飞了数米远。
人撞到树上跌进水里,沈如松连昏死的功夫都没有便呛醒过来,脑海混沌耳朵嗡嗡响,他手脚并用地向同伴爬去,他恍惚间看到最小的徐胜男缩在土坑里,抱着枪捂着脑袋尖叫不停,而倚在土坡与敌人对射的罗虹打光了子弹换弹被打中,滚倒下去,捂着手臂不住哀嚎。
沈如松心跳声如擂鼓般,强大的心悸感差点要压碎他,骨子漫上恐惧,他牙关还在抖动着,但心脏泵出的血就是勇气,他骤然站起,头盔系带不知不觉崩落,他满头泥水地站起,握着枪跨步喊道:“大家听好了!跟着我!”
“进!”
熟悉的喊声打醒了畏缩起来的士兵们,他们听到了班长的呼唤,看到了冲锋在前的班长,瞬间,勇气传递到他们身上,无论受伤与否,无论疲惫与否,一瞬间,他们全嗷嗷叫地跳了起来,声声回应着,步步向前着,他们呐喊道:
“进!”
沈如松跳跃在弹雨里,他闷头撞开锋利如刀的枝叶,雨势在变小,月光星光透了下来,他矮身穿进林子里,心跳窜上了喉咙,他疯狂叫着,扫倒了近前的两名匪军,他看到一蓬蓬血花在敌人身上爆开,枪火随之变换。
沈如松滑跪在地,子弹擦着脸飞过去,击伤了他的耳垂,然后打中了紧跟在他身后的一个士兵,他向前扑倒时直接被集火,纵然是坚固的防弹板也没法在这么近的距离抵御住密集的步枪弹,他从扑倒姿势硬生生被打成向后躺倒。
沈如松扔掉手里打光了弹的75式,捡起阵亡在身边的友军步枪,他甚至没注意到阵亡者被打烂凹陷的脸,他接过鲜血滑腻的枪,低头摸过一个弹匣时,几发子弹是贴着他的天灵盖射了过去,打到后边的枝梢上,没被暴雨抽落的树叶全被震了下来。
“小虹!龙子!”沈如松怎会停歇,喊着罗虹和周垦龙的名字,这两个兵紧随在班长身后,变成了楔形的三三制,他们带队前冲,气势磅礴!敢死向前!
沈如松眼前金星乱舞,他的头盔没了,防毒面具也没了,防弹板支离破碎地挂在胸前,劈手间给打掉,他现在哪看的黑暗?只有向前!向前!向前!
炮弹杀过天空。爆炸声就是他的命令,激烈上窜的肾上腺素叫他什么也顾不得了,他只管向前冲击,他只循着炮口火光跑,甚至不知道穿进到了哪里。
他看到了一团人影在前面,抬枪射翻了五六个人,这帮子匪军跟被折断的小树苗似的东倒西歪,但又从阴暗里钻出来更多,拦住了后面士兵的去路,在眼瞪眼的十米距离里,两边拼命疯狂射击,这不是狭路相逢勇者胜了!而是单纯的要同归于尽!
子弹头碰着子弹头,黄铜尖和钢芯尖在半空对撞,空气中爆出无穷火星,刹那间,两边人马都被扫倒在地,他们彼此都没看清敌人在哪里就死了。靠着防弹板和运气侥幸活下来的复兴军士兵吐着血爬起来,先跟着班长前冲!
后面一瘸一拐站起的士兵扶起战友,看过濒死的匪军,他们才不顾死还是活,满腔怒火仇恨驱使着开枪,是快是慢都可以,他们跨过尸体,踩过被鲜血染红的泥水,继续前进!
沈如松仍旧冲在最前,他已经看到了不断开火爆出灿烂火光的迫击炮,就在他要抬高枪口发出枪榴弹时,近处一棵树高树忽然爆出连绵不绝弹雨。
“走!”只落后沈如松一步的罗虹先发现了树冠里有人,她想也不想地双手拼命推开班长,就是这个动作让她慢了半拍,她举起枪时,敌人先把弹雨倾泻
了过来。
“噗噗噗噗噗噗!”呼吸间,罗虹浑身冒出数十个血洞,子弹贯穿了她,血液从漏成筛子的单薄躯体中喷出,她叫都没来得及一声便倒下。
“啊!!!”沈如松亲眼目睹着罗虹死去,他狂叫着抬起枪,枪榴弹出膛,直接把树冠打成灰烬,掉出来两个浑身着火惨叫不止的匪军,沈如松和周垦龙两个人对着尸体扣死了扳机,直到空仓挂机“啪”的一下挂住,他们俩才清醒过来。
但战斗,哪里终止了啊!
第121章、唯有前进
沈如松急急往胸挂摸去,然而却摸了个空,他当即对周垦龙吼道:“弹匣!”
“没了!”1班的周垦龙回吼道。
沈如松怒骂一声,扔下因打得太快而枪管护木都在冒烟发烫的80式,直接捡起匪军尸体边的一把冲锋枪,还是用弹鼓的,现在乌漆嘛黑的他也认不出是什么型号的枪,但管他妈的,能用的就行!
沈如松拔下冲锋枪弹鼓,掂量掂量觉得大约还有一半子弹,继而狠狠推上枪机,扯下匪军挎在腰边的弹药包,他扬起手臂往后看了一眼,厉啸道:“走”
“是!班长!”
后头紧跟着的只剩下周垦龙和另外两名别班士兵。沈如松一边跳跃奔跑,一边歪头压住通讯器喊道:“老邓!你到哪里了!”
通讯器噪音太重,沈如松只勉强听出邓丰在嚷嚷说“到了,到了”,于是沈如松也不多废话,告诉他自己现在大概在迫击炮组的西南一二百米的地方,到了就立刻投入总攻!
82迫到底是82毫米口径,毕竟是一门中口径迫击炮,发射时炮口火光巨大,即便远隔雨夜林间,闪光也清晰可见。
头顶不时掠过炮弹,沈如松抬起眼皮看,他只能祈祷这群野蛮人用不来迫击炮,算不来射击参数,一旦实现精准打击,整个连队就完了,前面是兽潮冲击,后面是火炮轰击,这怎么扛得住?连队匆匆赶来,根本无暇挖掘任何野战工事,散兵坑都可能够呛,没有坚固战壕怎么抵御?
奔跑间沈如松愈发焦急,黑暗中跑着跑着反而一头撞上了根树杈,鼻头一热便仰头跌倒,又给狠狠浸到冷水里,待他踉跄爬起,头脑算稍微冷静了点。他示意后边跟着的三个人先检查过弹药,报告还有多少投掷物。
“一弹两雷!”
“两弹一烟!”
“没雷!”
沈如松自己身上除了捡来的一把弹鼓冲锋枪只外加随身佩戴的手枪,连工兵锹都打折了不知道丢哪里去了。况且一开始赶来增援了,他们没有战斗工兵武装。笑话,谁料的到雷达站沦陷了?不需要攻坚带什么工兵装具?标准步兵携行具就是了!
因为传统钢芯弹较重,用75式的步枪一般会带6个弹匣,加上步枪自带的一个,一共是210发,而使用80式的人,由于无壳弹很轻,80式特殊的前插弹条设计,使得弹匣可以折叠携带,标准的30发弹条能带足足12根!
之前防御兽潮就高强度打出了数百发子弹,又加上一部分弹药放在卡车里,被突袭时谁有空管行军包,带着随身弹药就不错了,加上平时训练、战斗谁稀罕过子弹,搞到此时竟是弹药不太够了!
沈如松伸长脖子目测了迫击炮位置,说道:“不远,省着打足够!他们也看不到我们!”
“两两一组,散开!看定了位置再扔雷!”
“是!”
沈如松稍微压慢了点步子,他一没穿外骨骼二不是机甲铁驭,做不到疾速奔跑时还有能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最多做到疾行时观察良好,而他现在处在环境复杂又阴暗的北方积水针叶林里,不管是个人直觉
(本章未完,请翻页)
或是战斗条例,都要求他踩稳步子。
手中的冲锋枪沉甸甸地非常有分量,比轻便的80式重了起码两三斤,沈如松透过枪上的简单铁钉瞄具,看到不远处似乎闪过了一连串炽红色,他以为是那处草丛烧起来了,眨眨眼再看,那串炽红色却没有火焰该有的光晕与轮廓,看上去?像是一团红布?
沈如松抬手示意众人再慢一些,但不是所有人都沉得住气,眼见一发发炮弹尖啸飞空,他们每耽搁一秒,连队就危险一分,碍于班长要求缓一些,性子急的周垦龙鼻孔出气,狠狠地“嘿”了声。
距离渐渐拉近,沈如松感觉只剩下一百米不到,借着穿过林稍的月光,他比出包抄手势,通讯器里传来邓丰一组人的就位报告,他们成功移动到了射击位,可以夹击了!
沈如松用力吸了口气,握拳叫道:“打!”
枪声大作,沈如松单手持枪,打出信号弹,光芒鲜艳如血,吊在半空中辉映!
“烟雾弹!”沈如松喊道,他握着冲锋枪枪管,手抓弹鼓,把枪托顶在腰上进行腰射,这支枪的后坐力实在太大,让他不得不腰射!
减弱的雨势下,白烟终于盛开,遮去了沈如松等人身形,让他们得以进一步靠拢,等拉到四十米范围,就是个娘们也能把手雷扔准!
“冲!冲!”
正当士兵们发起总攻时,那团被沈如松注意到的那团赤红色骤然闯进了烟雾里,它真就是一团烈焰,烧灼了浓稠白雾,所过之处无不消融,腥风闪过,一阵令人牙酸的骨节血肉撕裂声,惨绝人寰的叫声响彻林间!
“那是什么东西!”
“开火!开火!”
火力立刻转向到拦住了去路的赤红色怪物身上,然而概略射击哪有准头?那头怪物仿佛是迎着弹雨般腾挪躲闪,反倒是几个呼吸间拉近距离,向着沈如松冲来!
“灯!灯!”不知是谁叫道。
沉寂许久的枪灯打亮,那团赤红色骤然显出本型,妈的!这是什么疯狂造物!
沈如松瞳孔急缩,他眼里呈现出一头状若猛犬的红肤野兽,壮有水牛大小,以异常强悍的前肢扒地疾行,两条前肢之硕大,堪比沈如松体躯之宽!就跟猿猴金刚一样用手爬行,其大臂凸出成了肩周,在此之间是一颗篮球似的头颅。
头颅上一对血眼向沈如松盯来,头颅半球直接裂成了一副无比狰狞巨大的嘴,妈的,整个头都是嘴吗!
“打!打!”顷刻间沈如松手脚冰冷,热血回潮间暴吼道,手中冲锋枪扣死,倒是看看这牛逼凶狠的怪,能挨上多少枚子弹手雷!
不远处,一架80班机一同打响,炸出的大团菱形枪焰照亮了林间,但这头血眼怪简直是眼爆精光,竟然是真的顶住火力横冲直撞过来!
这头前肢刨地,后肢跃动的凶兽掀起了一阵飓风,身前身后都是子弹,造成的伤口反倒是令这头畜牲更是狂躁,大臂抽飞了一个拦路士兵,抛起来,不待落下就是约起,当空把这个士兵连腰咬断!
“丢雷啊!雷!”沈如松也跟着要疯了,只有扣着扳机,才带来源源不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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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气,即便强大的后坐力顶得他不住后退,枪口上斜。
两枚手雷炸开,烟尘四起,但显然没有命中,血眼兽咆哮着,大臂挥动间生生给一颗能有人合抱粗的树打出深坑,地动山摇般冲过来。
在这个要命时刻,沈如松手里的枪“咔咔”空响,他意识到没弹了!慌忙摸着胸挂,下一秒发现弹鼓是在腰边包里,等他摸出弹鼓,喊出:“装弹”时,这头凶兽已是冲到近前!
“啊!!”沈如松惊叫缩了两步,枪口上扬想挡住,这一口下来,他身首分家!
“轰!!!”冲击波掀翻了沈如松。待他爬起,便看见手持75式的邓丰又打出了一枚枪榴弹,但没有炸倒凶兽,而是以大臂做盾牌,虽然炸得血肉模糊,但终究没死!然后三下两下窜进了林子。
“在哪儿!在哪儿!”沈如松顾不上迫击炮处可能射来的暗枪,他疯狂抬头低头,在林子里找着这头凶猛不输畸形种的凶兽。
“在上面!”守在十几米外另一棵树后的的士兵喊道,他刚举起枪,枪焰刚照亮了他的脸,沈如松便看到焦红肥壮的凶兽飞扑过去,连个叫喊都没有,这个兵的脑袋被齐根切断,然后跪倒在地死去。
现在只剩下沈如松和周垦龙了,他们两个人背靠背在一起,彼此拱卫着,紧张注视林间那片闪来闪去仿佛无处不在的血红影子。
一轮炮弹掠过,沈如松简直是咬碎了牙齿,他骂了声“草!”,歪头压住通讯器,吼道:“老邓!我吸引注意力!你赶快炸了炮!”
“小白脸你找死!这是红尸鬼!”
一阵腥风杀过,两人狂叫着扫射,除了溅起一堆木屑外别无所获。
沈如松手腕有点疼,他摁死了一条爬到脸上的水蛭,炸出一蓬自己的血,他冲通讯器里吼着:“班长位置给你了!去!去!”
“别让老子白死了!”
沈如松转动步伐,找寻着那头所谓“红尸鬼”的踪迹,转身间,他望到了数十米外的邓丰,这个一直与他不对付的老兵同样对望着他,仅仅一个眼神交汇,邓丰便奔跑向前,没有说话没有狠话,什么都没有。
只有前进。
老子只是年轻,不是白脸。沈如松在心里说道,他下意识锤了下胸口,那里藏着他的小日记本,反正仗总会打赢,总有人给他收尸,有人记住他,他就不算真正死了。
没事!总有一天见祖宗的,今天明天后天,在军旗下宣誓时不就有这一天了么!
再说了,干他丫的!谁死谁活还不知道!
“开灯!”沈如松叫道。
沈如松把手电筒插在腰带上,周垦龙同样打开了枪灯,明晃晃的光束是如此显眼,以至于迫击炮处的都有人朝他们两个射击。
沈如松盯着跳到他面前的红尸鬼,他这次毫无畏惧地盯着那双血瞳,红尸鬼裂开口颚,像是有一条白线扯开了,露出里头绵密尖锐的利齿。前肢顿着地,“嗵嗵嗵”作响。
红尸鬼跑动起来,打歪打折了周遭树木,沈如松呐喊着开火,不后退,前进!前进!
第122章、漠然,只有漠然
夜雨未歇,冷月似钩,乌云沉郁如铁,一株生长于林间藤蔓的野草上,被急雨打弯了腰。
雨珠在草叶上飞速滑动着,压着叶片顺着其中沟壑往下,愈往下,愈晶莹饱满,压弯草尖,化作了水滴,悄然坠落。水滴坠下,把并不清澈的水潭惊起丝丝涟漪,冷月高悬,浮光掠影,而一朵红艳似血的花瓣,想飘却不得,被水浪急促推上岸边。
水滴如雨,艳色花瓣翻血污,不住拍打倒在水潭边的战士衣领,他涣散开的瞳孔,就对着潭水中的钩月,虽然破碎,但总能看到一丝温润的月白。
直至一只军靴踏下。
“进!!!”沈如松疯狂呐喊着,一脚踏进水潭,“砰”的一下踩的血水飞溅,血珠飞到爆发出无穷火焰的冲锋枪枪管上,然后瞬息蒸发成水汽,化作血腥气中的一丝。
不管是远处枪炮声或是近处呐喊奔跑声,都在沈如松耳中消逝了,唯有越发高昂的心跳声响彻,他眼前只有那头近的无法再近的红尸鬼兽,爪牙、躯体、头颅,乃至恐惧,都是鲜红色,他此刻就像是一头斗牛,朝着拿着红布的斗牛士冲去!
只要赢得胜利,做人做鬼又有何妨!
沈如松发足狂奔着,手中弹鼓一发发推进子弹进入枪膛再敲击底
火射出,明亮的枪焰照亮了他遍布污痕血迹的脸,那双圆圆的杏眼,仿佛是要射出仇恨暴怒的精光来。
“啊!!!”
“吼!!!”
士兵与狂兽彼此对嚎着。
十米。
脑海闪出了一帧全家福照片,母亲抿着嘴的庄重表情,还有妹妹轻轻扬起唇的笑意,她们构成了沈如松的世界一角。但只有一帧,飞也似的在脑海潜意思里掠过。
七米。
旁边的战友紧随着冲锋,枪焰如潮,沈如松的眼角余光触及了他,脑海里顷刻间掠过周垦龙的几帧画面,仅是如此,眼前,只有狂兽,只有,即将来临的死亡。
四米。
时间像是被无限迟滞了,沈如松看到了军靴踏下,高高溅起的水珠,有一颗透射出穿过林稍的美丽月光,莹莹璀璨了一刹那,倒映出虚幻模糊的影子,是谁?沈如松只听到了枪声、心跳声……
一米。
红尸鬼咆哮的恶风迎面直来,沈如松不自觉把枪口抬起,连射时,一秒打出的十几枚子弹尽数没入尸鬼皮肤里,那一块块好比鞣制皮革的褶皱皮肤泛出无数波纹,稠块般的血液慢慢地慢慢地喷发出来,红尸鬼本已张得极大极大的似乎又扩大了一分,里面绵密又怪诞的弯曲虬结利齿令人头皮发麻,只要一口,就能吞吃掉他的头颅。
零米。
“啊!!!”沈如松撞上了尸鬼。
时间停止了。
劲风扫过,一面铁墙迎面打来,沈如松直接硬撼过去,当即,不可抵御的力量侵入到沈如松骨子里,在零点零一秒内,狂暴的冲击力就跟压路机碾碎了小石子样,把沈如松骨骼血肉崩地要爆散出来一样,沈如松才扬起的手臂立时平举,只消尸鬼沉臂一撞,他整个人便口鼻喷血地往后倒飞。
沈如松撞到树干上,这次没有弹上一弹,而是径直滑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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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水里,他瘫坐里水里,每呼吸一次,肺里就泛上火烧火燎的痛觉,害他几乎没法呼吸。
眼前飞蚊无数,模模糊糊地什么也看不清,只有光感,那片赤红在漫无边际的黑暗冲撞厮杀,那些空洞的枪声、喊叫都在凝固,变成了遗蜕细细碎碎掉在沈如松耳边。
沈如松动了动便痛苦不堪,他不知道自己肋骨断了多少根,他感到自己就像是失去了提线的木偶,没有力气动一下下,他废了很大劲才微微抬起下巴,艰难寻找着尸鬼的方向。
一瞬间,像是浑身筛糠般抽冷抖动着,沈如松眼前又清晰起来,耳边重重回音“嗡”的一下弹回,他听到了熟悉的枪炮声和哀叫声,他望见远处迫击炮方向升起的浓烟和喊杀,匕首与枪托对砸,肢体与肢体间紧密的捶打,一切的一切,都在驱使着沈如松挖出力量。
他不可以倒下!
不可以倒下!
“啊!!!!!”沈如松极度痛苦地叫起来,要把他彻底逼疯的痛楚盘踞着脑袋,他拼命对抗着,满眼密布血丝地拔出腰间的手枪,这一串动作把他榨出来的力气又给消耗干了。
沈如松不住喘息着,像狗一样,嘴里青蛙样吐出血泡泡,清水鼻涕流到嘴里,混着血,咸且涩、稠,他又哭又笑地握着放在大腿上的手枪,他下半身都坐在水里,他垂下头,很自然地想到即将来临的死亡。
死得……死得其所?
体面的死亡吧……
不知为何,沈如松的耳畔又开始模糊,在这片千百人殒命的冰冷又焦灼的战场上,那腥风,那火焰,化为雨夜之下的烈风,吹送不断来自地狱的讯息……
唇边血珠滴落,沈如松呻
吟着微微抬起头,他想到了一首歌,一首诗,好像是他刚满二十岁那年,即将出发向地表的前一夜,在地下城虚拟天幕显现的缓缓落日余晖下,从军校里传出,辽阔、尖锐而又悲伤的歌声。
“你
我的河川
小小的河流
你
我快速流动的小河
你那平静的水流绝不动摇
在尖锐的河滩也不被扰乱
在尖锐的河滩也不被扰乱”
沈如松蠕动着被自己的血涂满的嘴唇,叹出血乎乎的热辣气息,他颤巍巍地单手举起枪,对着赤红色的方向,定住,开枪。
“砰!”
一枪。
力量在消逝,他继续坚定地扣动扳机,因为他无比朦胧地想到了此时此刻的家人,母亲在维护局劳累了十多个小时,在办公室里放着文件夹上的折叠床上睡去,而妹妹,从早七点苦读到晚十二点,也许此刻……此刻,她还在复习……
“砰!”
两枪。
杀伤力不算大的9毫米手枪弹穿过十几米距离,跌跌撞撞打到了红尸鬼后背,这头畜牲赫然缺失了一大块肢体,狂性大发,朝胆敢继续挑衅它的孱弱人类怒吼着,然后拐着步伐走来。
沈如松盯着走来的庞然野兽,他每开扣动扳机一次,每打出一枪,手腕便因为后坐力往后扬起一次,过一会儿才会垂回去。
三枪、四枪、五枪。
沈如松仍然没有放低枪口,他听着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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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还在泵动着的心跳声,放任自己回想从前的少许记忆,他有些奢侈地想,能在阵亡牺牲前十分长久地回忆,真是一种别样的幸福。
随着一声声枪响,他想到了很多,过去的一切——鳞次栉比、人流壅塞的首都,光与暗在故乡格外和谐共存。士官学校里的日夜,地下环山道旁升起的降雨弹,下过暴雨仍是暑气十足。湿透的亚麻衫,灰雪飘洒中的寂静军营里忽然响彻的哨子声;隆隆启动的重载货运列车与昏暗的路灯,其下穿冬季棕褐色过膝大衣、齐耳短发拢在护耳帽的麦秋;傍晚绯红而渐逝的云霞,未寄出的信封。这些回忆如流淌的温热血珠般汇聚起来,又顺着下巴尖沉默地落到涟漪污水里,变成遥远的过去的一切。
温热的血缓缓流淌,盖过尚未凝固的血痕,滑过他布满尘灰的脸颊,汇聚在他并不尖锐的下巴,他紧紧抿住了唇,然后是破碎不堪的防毒面具、风镜,那些木刺、破片、伤疤……
这个二十岁的龙山青年无力地瘫在原地,手雷与炮弹爆炸掀起的热风一遍遍吹拂着他湿漉漉的鬓发,枪机的一次次后坐叫他肩膀与手腕生疼、淤青,他那双有时候会被说温润可喜的杏仁眼里,此时,只有漠然。
对自己的漠然,对死亡的漠然。
臂章领章因为染血浸水而愈发沉郁,红尸鬼排山倒海般冲撞来,水流扰动、大地隆隆震动,他的身躯跟着颤动,他的胸膛前的识别牌跟着颤动,一颗紫星,一横一杠,标了他的军衔、出生年月、兵种部队、血液类别,一方小小的铁片,记录了他的全部。
沈如松握着微微发烫的手枪,他的军服上满是弹壳和火药余味。而红尸鬼凶狠暴戾的眼瞳凝视住了他,震耳欲聋的咆哮声。尸鬼焦红肥壮的躯体上那些缠绕细长的瘤脂在翻腾滚动,像怒目的金刚狂舞着肢臂。在覆血撕裂的头颅上,硕大的赤红血眼凝视住了他。
咆哮。
怒吼。
“啪”的一声枪打光了子弹,沈如松按下弹匣解脱钮,打光了的黑色聚酯弹匣“啪嗒”沉入水中,他在破洞了的口袋里摸索着,捏到一枚子弹,带出的同时蹭出了一张从暗袋里滑落出来的照片,它慢慢地浮在水面上。
拉开枪机,把子弹填进枪膛,复位。枪在树皮后用力一磕,挂上枪机,他又抬起枪,眼睛瞄准,三点一线。
枪口焰火大盛,瞬间突破了音速的子弹分裂出弹头,裹着照亮黑暗一瞬的焰火和他的注视,飞向远方。
弹壳灼热坠下,先是把浮在水面上的照片一角烫地发黄,抹去了少女的笑意,又横滚入水,一路烧坏了青年的上衣装,最后沉入水中,蹭着军靴一路陷进泥泞里。
打空了子弹手枪冒着袅袅余烟,沈如松还在一下下扣动着扳机,他无畏地对视着过来取他性命的野兽,他眼前耳畔再度恍惚。
打过降雨弹后,也是暴雨吧……
雨中辽阔悲伤的歌声在飘浮着,穿云裂石,锐利无比!
“在尖锐的河滩上也不被扰乱
黄色的沙子也不使你浑浊
你
我的河川
小小的河流
你
我的快速流动的小河!”
第88章、办不办事?
“是有打算。”沈如松回道。
其实许博文问考不考军校基本上是属于说废话。先不提没上过军官速成班或者正经军校的军人很难晋升到少尉这一截,肉眼可见的军官待遇谁不想要?普通的义务兵、志愿兵也就罢了,毕竟许多人统一考试的分甚至达不到士官学校,不然也不至于做大头兵。士兵考军校一是推荐名额少,二是难度大,三是没时间。每天搞完训练累死累活再牺牲休息时间去复习军事课程?这可不是文科类只靠死记硬背就成的,光一个弹道函数计算就够让人挠破脑瓜了,会就是,不会就是不会。
士兵是一码事,士官又是一码事。虽然说沈如松挂着下士衔,本质上依然是职业士兵,不过他相比较于普通士兵最大的好处便是,他有一个士官学校的毕业证,等同于专科。
在如今极其严密的计划经济的资源匮乏时代里,大多数公民只拥有中学文凭,在十七岁时必须服役,在五至七年后复员,再参加国家安排的技能培训,取得技校文凭,再被安排去某个设施维护所作为维护工,或者是流水线工人。极少数人才得以闯过独木桥,录取进大学本科、军事院校,前者获得服役豁免,并在毕业后分配到令人艳羡的工作,后者服役时最少授予少尉军衔。
例如眼前的许博文,他现年二十一岁,毕业于第二步兵学院,有这层身份,一路平安哪怕是熬资历,以上尉军衔退役是板上钉钉的事,有机缘的话,中校也不是难事。
但是沈如松就比较难了,当年统一考试时以几分之差与军校失之交臂,政策禁止幅复读,便只能上了工兵士官学校,到部队后只给予两次考军校机会。前提还的是服役满三年后才允许考,而且年龄满二十五周岁便失去资格。等于说,他要到二十三岁才能考,二十三、二十四各一次,然后自动失掉资格。
当然了,有一种情况例外,立功,一次一等功或者是两次二等功,三等功与集体荣誉统统不计。不过立功何其之难?现在是战时,简单的训练演习、故障排除都很难评上高规格,必须要实打实的战斗功绩,必须是要一刀一枪打出来的。
沈如松随便说了说自己有想法考,不过时间还早,尚不考虑。
考虑三年后的事?何必呢?还不如想想三分钟后能不能抱姑娘好好睡觉……
许博文很有同情心地陪着叹了口气,又散了支好烟,颇有些东打一枪、西打一榔头地说道:“哎,是啊,军校这政策,有点死板,咱们当兵的真不容易……”
唠叨了阵军人的不易,见沈如松愈发不耐烦,眼睛不住往谷仓那边瞅,烟蒂踩熄灭了三四支,许博文才把话题绕了回去,拍着沈如松肩膀貌似不经意道:“我听团部参谋说啊,说是军区那边对批夏连长功这件事,有反复,感觉是认为咱们连损失太大,前期在山上、雪地表现又不好……”
“有挑刺的意思。”
沈如松听了当即皱眉头,拧成“川”字,不忿道:“妈的,这帮子参谋就是嘴欠,挑刺?挑他#@%个批,不下部队哪里知道咱们一线的苦?追授也能叽叽歪歪这么久?要是连长还活着,岂不是报也不给报?”
二人痛骂起军区那帮不干人事的参谋,从作战参谋骂起,骂到作训参谋,再骂到天海军大出身、眼睛从来长脑袋上的统帅部参谋,还有最典中典的总参谋部参谋,反正这里都自己人,可劲骂,狠狠骂,顺便把沈如松自己没评上功,攒着的一口闷气给骂出去。
两人骂得正酣,许博文见缝插针了一句:“平心而论啊,我感觉连长当时做的……有些地方确实不咋地。”
“暴风雪迷路这个事,如果在农场那里请了当地向导,不至于弄到大家走投无路。”
沈如松想起了那会儿清蜘蛛网、老鼠窝时,听到的连长和农场工的对话,转念一想觉得很对,雇了本地农场向导,哪里会走错路?于是他点头附和道:“多口饭的事,哎,可是没后悔药啊。”
“这不算啥,特别是决定去硫磺泉,副连长,张涯嘛,他不是特别赞成,连长有决断力是好,可一头奔死地了,而且是后面派你去储备库,哦霍,谁知道那里是什么鬼地方?十来个人就派去了,你们陷在里边,象征性打了几下又不肯继续,说是休息一下,杀匹马充充饥,吃饱了肚子再上,这个就过分了。”
沈如松越听越觉得是这样,不禁起了怒意,说道:“是啊!老子陷在地下,中间遭了天大的罪,现在想这个事我脑袋就头疼得不得了,要是当时把隧道给打穿,接应我们出去,哪里有后面的烂事?操!”
“啊,最不值的是这个!”许博文猛地一拍自己脚踝,指天怒道:“死了的人咱不好多说,但牺牲了的总该一视同仁吧,怎么只有连长追记了功,2排长3排长,牺牲在战斗里,他们只有基本阵亡抚恤,这么多弟兄姐妹们呢?也没追记!”
这就说到沈如松心坎了,他自己活蹦乱跳也就算了,不计较,可他班里阵亡、重伤、失踪的四个人,格外有什么?格外的是他借了杨旗的花去献了佛,集体功?老实说,没什么太大意思,荣誉是给连队的,连队只要不被撤销编制,就一直有这份荣誉,连队里的人又不会一直在,只有自己的军功会一直在。就像是沈如松父亲当年牺牲时发下的军功章,一直一直在。
“批功劳,军区卡住了,是有它的道理。”沈如松鼻孔长大,喷了口气,摇头说道。
“不过,嗨,说归说,功劳终究是要批的,能怎么样?说破天也没用。”
许博文勾肩搭背过来,朝着谷仓旁边一个在探头探脑的女工努嘴说道:“去去去,过下找你,等会儿等会儿!”
说罢,也不看沈如松,望着月亮,沉默片刻,说道:“如果我说,重新评定呢?”
“评定什么?一等功?排长你怕不是在做梦?这是军区的事,能叫它改主意吗?”
“你我都有疑惑,军区会没有?否则不至于卡这么久,过两天调查的人过来,要问当事人,问话、材料什么的照实就是了。”
“照实,我说的没错吧。”许博文/强调道。
听到这里,沈如松多少明白他的意思了,他跟着沉默了会儿,犹豫道:“照实归照实,死者为大呀。”
“死者为大,对,其他弟兄就该是小?”
“本来连里给你请功了,张副连长给你请的,团里一开始点头了,后面不知道为什么改了,说连里一个英模就够了,不仅你没了,其他所有人也没了,3排长,他的功也没了。”
沈如松不吱声了,面前是割完了麦子,光秃秃的田地,秸秆尚未扎好,零零散散堆放在一角,夜风算凉爽,偶尔吹送来几声夜里该有,但又不该有的隐约婉转叫声。
“唉,我昏了一个多月,连躺带昏两个月,好多事我不知道,可能也错过了……”沈如松说道,嘴里的牡丹烟吐出来,换了一支辛辣的白鸟。
“反正吧,后面有什么事能做,能为弟兄们争取到点什么,我能派上用场,排长喊我就是了。”
烟蒂的微弱红光里,许博文像是微微点了点下巴,然后从沈如松烟盒里拿了支差烟,又是“叮”地一声打火机翻盖,点上火,一起抽起来。
“以后的事以后说吧,我先不耽误你了。”烟到半头,许博文叼着烟起来,仿佛想到了什么,反手把打火机塞沈如松手里。吐了口雪白烟气,说道:
“火柴平时用用还好,风大了难点,这个防风的,加点煤油能用老久,哎,不还,不值几个钱,基地市场淘来的的老货,我有好几个,这个你用着。”
沈如松学着许博文的样,用指甲盖“叮”地一声顶起打火机盖,别说,这“叮”的一声是真好听,火苗起来了,吹气也不熄。
“那我不和排长客气了。”沈如松收起打火机,指肚摸过去,感觉是一行铭文,他想了几秒才想起来这是战前才用的外国字母,是个古董,不过……现在哪个从废墟里刨出来的不是古董?
“嗯,就这么说吧,哦,快去吧,人姑娘等急了,哎对,你劵带了没?工业劵!没带够我先给你两张用着?”
“不用不用,我揣着。”沈如松忙拍拍裤袋。
许博文笑了笑,比了个拇指道:“没也得办了事!”
“是的吧……没也得办了事……”沈如松喃喃道,正在他发呆之际,背后一双手却抱住了他。
“所以,哥啊,你到底办不办呢?”
第91章、你试试看
“班长那本大日记本给我看我就说。”杨旗开始耍赖了。
“滚。”沈如松言简意赅道。
杨旗翻了个白眼,挥手弹走了头上树干旁的天牛,说道:“一半对一半,我也说一半。”
“随便你。”
“想到祖国边疆看看而已。”
“拉倒吧,我不知道你这种人?老子在中学又不是没遇见过这样的,嘴上说被学校爸妈管太多了,要去当战斗兵白天打异形晚上睡女兵,到抽签时候一个个全尼/玛抽部署基地,丫的,直线距离有一百公里吗?”沈如松鄙夷道。
眼见这个说法搪塞不了,杨旗摸着后脑勺补充道:“家里一点原因,给我安排了丑对象。”
“就这?”
“就这。”
沈如松没忍住笑了出来,哈哈笑着拍着这傻小孩的肩膀,说道:“我算你说的是真的,嫌弃人家丑,啊,那个蹭你饭的同学不丑?”
“她确实挺漂亮的,我蛮喜欢她的。”
“哎呦,这什么浪漫爱情故事,灰姑娘和公子哥的爱情故事,我太感动了。”
“别,我家没那么你想的那么牛叉,我爹就是个小维护局局长,他们要真有本事,我早安排进大学了。”
又轮到沈如松沉默了,起来踢了杨旗一脚,说回去了,说道:“来了就别想多,我没兴趣管你家里有几个钱,你小子最近干的不错,没丢人,有些话咱们私底下说就是了,我没那么死板。”
“我知道。”
“你知道就好。”
“啊对,班长我和你商量个事呗?”
沈如松以为杨旗说的是正事,没想到还是一如既往的死不要脸。
“班长我出钱给你整个相机,就微单,一万指定能整,劵也好弄,这样你看见啥也不用画了,拍就是了,我想和你换换那个高个白皮肤的妹子。”
沈如松盯得杨旗起了鸡皮疙瘩,他以一种只有在作战时才会出现的冷硬语调警告道:“上次我没有揍你,是因为刘子旭替你扛了打,这次你再试试看?”
和班长熟了不代表什么都可以撩拨一下,这个就是。杨旗讪讪着没敢搭话,缩着手战战兢兢地跟在后头走着。
沈如松见他这副没出息样,忒了声,猛地一回头,又给人家吓了一跳,然后箍着杨旗脖子,重重骂道:“傻小子没听懂话!我是让你注意分寸,吃着碗里的不要总想到锅里的,上次我为什么要搞你?还不是因为你在基地里乱来,刚来没两天的新兵蛋/子,不办你办谁吗,我以为你小子不算傻,会自己想清楚,没想到真就是个傻叉,非要我点出来。”
“我脑子要是好使就上大学去了啊。”杨旗理直气壮道。
沈如松见状无言,但晓得这小子是有分寸的,便回道:“得了吧,我是拿80式的,你是也是拿80式的,说到底咱们都是拿枪的,搞那么多弯弯绕做什么,哪天指不定人就没了,趁着开心又没人管就开心去吧。”
现在轮到杨旗纳闷了,他踢开了路边一块像是骨头的灰扑扑石头,问道:“吖咦,班长你之前不是老喜欢条令了吗?这会儿不说啦?”
沈如松心说坏了,看来进了谷仓,他的伟岸形象算是破功了。
他当做没听懂,就事论事道:“那不一样,战场上遵从条令是有好处的,在基地也是,到外面就得因地制宜,不然我真要管死你们回基地睡觉,你们还敢逃出来不成?”
那确实,如果沈如松真的不爽,做个圣人把大家拉回去,除了邓丰兴许有一点胆气不叼他,其他人叫破天都没用,官大一级就是压死人,让你去玩那是心情好,不让你玩才是本分。
杨旗挠挠头,决定把话题拉回去,所以他还是贱贱问道:“那班长,你到底有没有办了陈班长。”
见沈如松慢条斯理把军帽摘下来塞进兜里,杨旗立马一溜烟跑了,跑的那叫一个飞快。
扯淡归扯淡,私底下没人,口嗨谁都无所谓,但归队了就得老实点做个人。但沈如松两个人一出去打野猪就到黄昏了,这不得被连队嘘声一片。
“还去打野猪,你俩是被野猪打了吧?”
“野猪没把你们屁股蛋/子给戳烂了吧?”
“哎,陈班长等急眼啦!”
沈如松当即无语,奈何人多,他也看不清是谁又在起哄,只好说着滚滚滚,闷头去捆秸秆,这玩意可是宝贝,是不错的饲料,去年遭了雨没那么多玉米秆给畜牧吃,其他可以等一等,军马不能饿着,于是前段时间就收了青贮做饲料,一开始军场还担心会不会因为粮食安全一顶帽子扣下来,结果发现想多了,上面大手一挥说战备粮多的很,放心大胆用。
战备粮多是多,那也要精打细算。焚烧秸秆断然是不行的,烟那么大给敌人指明方向,没地方可以拿去填地沟,实在不行存起来,翻浆期路烂了时候拿出来当铺盖用。
野猪打回来是回来了,但得好好炮制一番,这年头的野味是真的不能随便吃,动辄辐射超标病菌过量,就算是割取能吃的那部分,也要交给年长的炊事兵先过目。
其实这东西也谈不上多好吃,野猪肉不仅柴还臊,得亏沈如松打死的这头猪是母的,要是公的……没阉的猪能吃吗?肉臊不死你,还不如烤两只鸡吃吃。
不过重要的是气氛,一说这是班长毙了的野猪,大家都得可劲说好,特别是篝火一架,铁炉架子摆上,光秃麦田上凉风吹着,头顶上是灿烂夜空,那就没有难吃的东西。
三十多斤野猪肉要分给上百号人,就算农场基建兵们笑着推脱不要,她们得抓紧睡觉,这个区块割完了要去另一边继续割麦,没这群大兵有闲心逸致。
大家都是从千山事件里险死还生活下来的,班里的老兵也捏着鼻子承认新兵们可以算是老兵了,当然在没有灌下军场自酿啤酒前是绝不肯这么说的,一定要说走了废墟清剿这一遭才是正儿八经的百战老兵。
几个班长喝的不多,他们深知人喝多了就会犯浑。沈如松只和这帮兔崽子玩了上半场,下半场到九点多他就爬到谷仓顶上开始监视有哪个不长眼的要窜军户家里去,还是说要搞自家的女兵。有些规矩既然是明面写的,那就绝对不能破,要是和女工你情我愿,那眼开眼闭算了,胆敢吃窝边草,管男的女的,痛打一顿扔军法处。
得亏老兵们当年是比较记打的,加上女兵们都很有意识地向陈潇湘班长那处篝火靠拢,真有借着醉意大放厥词的,不用陈潇湘动手,辛婕就给一脚踢翻了,这位大姐一不唱歌不跳舞,她只喜欢操练士兵,要是惹毛了她,给一脚踢进火堆让可劲上火。
可惜出于一些原因,女兵们就只能睡营房里,听着不远处草垛、谷仓、马厩乃至砖瓦房里的令人耳根子发软的声音。
沈如松改成坐在营房顶上,抱着有简单夜视功能的望远镜在发愣,他自然而然觉得这未免十分不公平,但有些没写出来的规矩比明面的规矩更有效,如果查出来连队里有怀孕的女兵,那完了,从上到下撸个遍。
知道在地下城未婚先孕是什么下场么?送去地表惩戒营!战斗部队也是这个惩罚,那谁能活下来?
到了换岗时分,沈如松把望远镜交给陈潇湘,他躺在折叠行军床上,迷迷糊糊间听见她隐约的歌声,被夜风吹散,又打了个旋儿回来。
是很熟悉的《山楂树》
“清风吹拂不停在茂密的山楂树下
山楂树下两青年在把我盼望……”
她属猫的吧,怎么这个点想着嚎两嗓子?沈如松迷迷糊糊地想到。
但是陈潇湘怎么嚎都没有关系,因为她嗓门大一点也不是没好处的,毕竟要压下某个谷仓里惊动天地的几声叫唤。
第二天连队就憋着坏笑,说谁动静那么大。
不过到下午他们就笑出不来了,流动宣传车过来,专门往田间地头放,音响大到根本没法集中注意力,要不是看宣传车上站着几个多少有点好看的女/干事,一帮被太阳晒得火气大的士兵多少得把车掀了,才不管口号里喊得是“复兴祖国”还是“一片土地一种人民”之类的话。
沈如松停下镰刀,手搭凉棚望着几个宣传干事卷起裤腿下了田埂,他转头对弟兄们故作惊奇道:“呀,这群人在基地里都不舍得脏了靴子,居然舍得到田里来,指定有事。”
大兵们一阵哄笑,不成想,倒是找沈如松有事来了。
在新的一阵口哨声里,沈如松迎着团部漂亮女/干事无语的目光,洗洗脚上了田埂,撩起衣角擦了擦满是土灰的脸,清清嗓子说:“啊,李干事,我就是沈如松,请问有什么事吗?”
从团部李干事打量了沈如松几眼,确定是这个人,不紧不慢拿出录音笔,压低了点帽檐免得阳光太刺眼,慢悠悠问道:“你好,沈下士,我是李雨晴,师部派我来询问夏小源连长生前事迹,以方便追授军功,麻烦你配合。”
哎呀,师里下凡来的女少尉?
沈如松一五一十倒了个干净,从训练开始到通信基站清剿盔鼠,山道滑马压死了人,暴风雪受困,无名地下城,硫磺泉基地血战。照实说的,不带一点水分。
“还要补充吗?”沈如松有点缩着手,面对这个皮肤雪白、军装笔挺从师部来的李少尉,他多少收着说话。
李少尉与旁边另一个随同来的师部军官低声讨论了几句,然后回答道:“不用了,询问到此结束,请对这段谈话保密。”
见她俩说完拔腿就走,高筒马靴带起一阵尘风,沈如松赶上去追问道:“哎,哎,李干事,夏连长追授的事,能行吗?”
“这不是我说行就行的。”人家不咸不淡回道。
“谢谢你的配合,沈下士。”
末了一句给沈如松砸得昏了头,他花费了几秒钟才发现,居然对自己说了谢谢?
沈如松回到田里,准备甩开念头继续割麦子,抬头间看到许博文冲自己比了个拇指哥儿,他感觉心情好了些,于是吼了声:
“加油干!最后一点了!做完回基地了!”
第123章、刺刀,朱砂,潇湘雨
当沈如松举起手枪对红尸鬼一下下空扣扳机时,与他相隔几百米外的陈潇湘,同样紧扣扳机,她与3班的战斗,同样惨烈。
“手雷!”
“躲开!躲开!!”
陈潇湘翻进弹坑,手雷在近距离炸开,泥水如泉涌出,洒了她满头满脸。她一脚踩进坑底的小水潭,俄后迅速贴到坑壁,左手握着枪管护木,枪托夹在腋窝下。她侧着身,保持着高准备姿势,蹬着腿爬到了坑顶,露出扎着绳网的头盔与其下一双黯光闪过的黑瞳,观察着不远处把他们压制的死死的匪军火力点。
那些隐藏在高大针叶林下的低矮火力点位置十分刁钻,如果不是因为枪焰闪烁,常人根本难以发现。在阴森、死寂、灰黑的北方林间,单靠一双肉眼能看得出什么?
鏖战与炮击把地面炸出了无数坑洞与浮土,雨水连夜,便有了浅浅的灰绿沼泽,横亘在陈潇湘面前。
陈潇湘抱着枪,冰冷的钢铁机匣与磨砂的聚酯握把,隔着混纺斜纹布军服,紧贴在她的胸膛前。
她抬头望着林间,从枪焰枪声里她很轻易就判断出匪军数量起码是他们的四到五倍,这批匪军装备不差,火力充沛,足够在压制住他们的同时派出人手发动侧翼袭击。
她听到了自己愈发强烈的心跳声,她抿着薄薄的唇,她很清楚自己就是部队主力的后方防线,一旦被击破,部队会彻底陷入到前有兽潮后有匪军的悲惨境地,现在靠着2班不顾一切反突击还能减少一些压力,一旦2班困住,那就是坐以待毙!
没时间谨慎了。她咬了咬唇,低下身,回头对跟进过来的战友们说道:“没法呆原地了,反突击吧。”
“对边绕,我们去敲掉敌人主火力点!”
“上刺刀。”她目光坚定道。
面容藏在头盔后的步战骑兵们点点头,沉默地从腰间皮套里抽出刺刀,卡上枪口,准备近战。
陈潇湘深呼吸了几口气,抓住晃动出来的兵牌,放到唇边碰了碰随后塞回脖领里,她阖上双眼一瞬,随后爬出,在烂泥中匍匐行进,腰后的防毒面具筒与装在皮套中的匕首轻轻地来回碰撞着,把身后几枚花瓣印入泥中。
泥水淋漓,影子窜过,月光透过幽暗林间,被分割成稀疏光点,映在覆满硝烟、淌满鲜血与腥臭的泥地上。
淡淡鼻息拂过扣着扳机的食指,觇孔式瞄具导引着她的目光,靴跟下的碎石子和木刺一道“嘎吱嘎吱”微响。脆弱不堪的树枝林稍还未触到就突然掉下,回声在突然平静下来的战场中倏忽而逝。
枪火似乎化作了磷火,光中悬着粒粒尘埃,照亮、隔出一方方不规则的小世界。士兵们无意识的深呼吸把这些灰尘吹散,在污水、枝叶、树干间飘荡旋转着。人们的目光投地很远又很近,紧张地注视周围。
软稠湿烂的泥巴沾满了军靴底。
“嗤啦~嗤啦~”
水珠凝在人们的发梢,水雾如纱如幻,高高飘进,低低沉下,叫深色愈发深,叫吸气愈发长,冰冷的空气仿佛联结出了一种丝线,些微青灰,在头盔外、在鼻梁间、在嘴唇边、在食指旁、在刺刀下。
一步迈过,忽然,有根丝线断了。
一声闷响。
“嘭!”这是手榴弹爆炸的声音
痛叫乍起,步伐急促。
“前方交战!”
“庆子倒了!”
“拖走!拖走!”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这是冲锋枪扫射的急促声音。
“走!快走!”
尘埃旋转,枪声密如骤雨。
“十一点钟方向!往前压!往前压!”陈潇湘扬起手臂,呼喊道。
“还击!还击!”
“交替前进!”
战斗骤起,隐在暗处的枪口炸出的焰芒,瞬息间将阴暗驱逐地无影无踪,抛壳窗飞出一颗颗明黄色的弹壳,砸在地上。“啪嗒啪嗒”地落入泛红水中。
匪军火力点扫射的第一刻,陈潇湘便下意识一个箭步躲到最近的树干后。旋即而至的密集弹雨把这棵仅能遮住她侧身的冷杉树打得块块崩裂、树皮横飞。
陈潇湘一边从胸挂上拽出烟雾弹扔出,一边大叫着:“九点钟九点钟!看烟雾!土垒后!机枪!”
黄雾蔓延开,一时惊慌的步兵们迅速反应过来,对着烟雾的方向全力射击。
陈潇湘顿了几秒钟,压制她的枪弹力度一减弱,她便觑准时机,低姿猛地发力,窜到负伤倒下的同伴身边,双手抓住携行具拼命往后拖去。子弹擦过树干,变成了跳弹,打得她四周火花四溅,尘屑飞舞。
“火力掩护!”有人发了一声喊,当即有五六枝枪伸出,长点射与自动连射,数十上百发7.62毫米的钢芯弹顷刻间爆发,掩护着陈潇湘把伤者拖到安全处。
陈潇湘单膝跪地,枪甩在肩后,她直接无视了不住飞来的流弹冷枪,从背包里找出急救包,嘴衔着止痛针,使劲把伤者溢出肚腹的肠子给塞回去。
鲜血如泉涌,和不知道是胃液还是尿液的黄白混合物一起,沾满了陈潇湘的手。
她疯狂地给伤者裹着绷带,“噗”地吐掉针帽一针扎大腿上,握着手掌喊道:“你给老娘坚持住!”
伤员对陈潇湘艰难地笑了笑,手指便无力垂下。
陈潇湘喉咙动了动,肩膀一抖,攥着枪站起,扳机连扣,几次三发点射就打灭了敌方一个枪火,她眼睛连眯也不眯,抽出腰间的长柄手榴弹,小步助跑,旋即侧身猛地一甩,瞬息间飞过四十多米,炸中了那个土垒火力点。
“班长!机枪还在!”
陈潇湘掏出弹匣换上,有人拍着她肩膀叫道。说话间,一长串子弹就把他们俩打得齐齐趴进水里
“我去他*的!。”陈潇湘从污水里抬起头骂道。
她探头望着那挺要人命的轻机枪,周围的人聚得还算拢,趁着2班吸引住注意力,往林子隐蔽黑暗处走,敲掉压制住他们的火力点,这时候再憋在后头对射,那还反突击个屁!
但机枪的位置太毒了,先是夹在两棵树中间,侧面不好集中火力,钢芯弹打不穿树干。枪榴弹和手榴弹必须直接命中才能打垮火力点。
必须要有人冲到近前!
陈潇湘拉了拉头盔,腕表上一行数字显示着“02:23”。她瞄了眼林稍,雨势犹在,不见亮光,心头火起。
反突击前她就在注意2班位置的枪声,从一直断断续续未逝去,可现在忽然没了,直觉告诉她2班一定出了岔子,既然2班可能完了,那她更要带着班组打出去!
那就上吧。
陈潇湘拔出挂在腰肋旁的长柄手榴弹,叫过周围战友来凑一凑。去掉手榴弹木柄,三个绑成一个,呸了口,说道:“去他*的,来,跟老子来一个!”
骑兵班的人们彼此相处半年,默契早有,话到如此足够。
待陈潇湘跃出,马元国发一声喊,步枪有节奏地交替射击着,间换着枪榴弹,清扫开一条隐约通路。
陈潇湘呼气,吐气,颔首,弓步。
80式班用机枪竖起了两脚架,机枪手一手抵胸,一手摁死了扳机,依然挺立的士兵们不论身在何处,皆是毫无保留,弹匣打空。
白雾弥漫,陈潇湘闪身冲出,枪带顶着后胸,奔跑着,咆哮着,弹雨破片飞溅在她前行的路上,但追不上她突进速度!只徒劳在她靴边溅起浑浊污水。
眨眼间,陈潇湘便冲到了尽头,倾身滑铲,整个人摔跳进了一个弹坑里。
无视压爆了一堆蚊蝇卵,恶臭带毒的黏液涂了一身,她忽略了手腕火烧般的疼,抵在坑边探头往土垒看去,却招来了一股扫射,溅得弹坑浮土不断。
这个弹太浅了,没法长久呆住,随后赶来的士兵砸在陈潇湘身边,溅起污水无数。
陈潇湘几乎是揪着耳朵对跟来的人喊话道:“彪子,我数三个数啊!”
都戴着半罩式防毒面具,谁也不知道是个什么表情,反正陈潇湘与那个叫做彪子的士兵一左一右趴在坑里,扯下手榴弹盖子里的瓷珠,引线“咝咝”点燃。
陈潇湘竖起手,三根手指挨个落下,攥成拳的刹那,挺身而起,迎着密匝弹雨,手腕一翻。
长有三十多厘米的木柄手榴弹在空中旋转着飞翔,飞上人们头顶,飞过高大冷杉,飞到了土垒小坡后,引信在敌人慌忙哀嚎中燃尽。
“轰”地一声巨响,五枚加在一起,烈性炸药近一千克的集束手榴弹直接炸得土垒机枪点土崩瓦解,只剩下半边烂泥和残肢碎块。
压力骤减,3班立刻前进,士兵们都带着磅礴怒气,不消一刻钟就击溃了这片林子里的残余匪军,冲杀到近前,刺刀扎进心脏,匕首割开喉咙,枪火驱散黑暗!
陈潇湘提着刺刀滴血的卡宾枪,赶来的同伴看着提着两支枪的陈潇湘,说道:“彪子呢?”
长柄手榴弹不像卵型手雷,很重。所以她只是摇了摇头,无言地跟上队伍,踩过土垒,后面的同伴拿上敌军那挺老旧的轻机枪,返身支援岌岌可危的友军。
月光和灯光洒在了她被血浸透的短发,雨珠冲刷着她沾满泥灰的脸庞,她的发梢泛着亮红颜色,仿佛挑染了一抹艳丽的朱砂。
第124章、无名林地
“班长!”目睹着沈如松身影在一片轰鸣烟尘中消失,杨旗悲愤喊道。
“班长!!!”
枪林弹雨里,杨旗看见远处水花泛起的涟漪,他感到自己的心脏也像是被红尸鬼凶猛/撞裂了一样,无穷的悲伤扼住了他的喉咙,叫他几乎喘不上气。
班长,阵亡了?
刹那间,杨旗不知道怎样去思考,一瞬间他的脑海直接空了,他死死盯着班长消失的位置,一只手握枪,一只手下意识地向着那个位置,他疯狂地喊着“班长”,他自己却什么也听不见,只有无限重复的轰鸣声。
他看到透进寡淡月光的幽暗林间在映射出凄凄红光,半截裹着复兴军军服的尸块头朝下倒在泥泞中,钢盔上嵌着的紫星黯淡地闪着。于是杨旗不顾一切地站起来,他无比迫切地想要把班长带回来!不!班长不可能死的!那个死人是别人!他要找到班长在哪里!
于是他无视了咫尺之外射来的密集弹雨,他离开了藏身处,返身向班长消失的地方跑去。
但没走两步,树干被子弹打出的飚射碎屑立即叫他反应过来,他小腿一弯向旁边歪去,连滚带爬地逃回了树根旁边,他捂着头盔,看到旁边的邓班副朝他大吼,他知道班副在咆哮,问他是不是要去送死。可他什么都听不到,除了轰隆的耳鸣声和快要杀死他的悸动感。
杨旗单手狠狠摁着钢盔,手指触到了坚硬的紫星徽,握拳,砸着头盔,他靠坐着,悲痛感攫住了他,他死死盯住仿佛只要够够手就能碰到的班长遗体,为什么是班长?为什么是班长!
为什么是他!凭什么是他?!
在万分之一秒,杨旗脑海里闪过无数画面,一帧一帧定格。
刚入伍时,他和刘子旭去辅助兵营地搞事,结果反被人抓住,痛打了捆在营地门口树上,是班长带人救下来,闯了祸,是班长卖了老脸去求人平了事。
在千山时,班长总是值最难熬的凌晨岗,暴雪时把热汤分给弟兄们,硫磺泉基地苦战时,是班长拼命拦住追来的畸形种,叫他赶快去直升机。
夏天基地里苦训,他丢歪了手榴弹险些把自己炸死,是班长一副好气又好笑的样子,叫他知耻后勇。
班长自掏腰包给大家买吃喝,带去瞭望塔看劳军演出……
北琴时因为打群架,是班长挺着腰板对着上级……
伏击时班长带头冲,头一个冲过街垒,扔炸药包这样最危险的活是班长做……
这些记忆都变成了定格,随着班长的死全部丧失颜色,没法鲜活,那些流散的生气变成了愤怒,涌上杨旗心头,他鼻头酸的止不住地呛哭了一声。
随即,他暴怒,无比暴怒。
杨旗粗重喘息着,他攥着拳头,眼里喷出有如实质的仇恨光线,他看了眼疯狂喷吐火舌的敌军火力点,因为他们,班长死了,部队背后吃闷棍,因为这群狗贼,班长死了。
班长死了!
心跳愈发强烈,他紧紧咬着牙齿,突然,无可压制的怒火爆发了。
“啊!!!!!”杨旗疯狂嘶吼着,拎着枪迎着弹雨跳出掩护处,他咆哮着,手里紧扣扳机,朝着敌人火力点疯狂奔去!
“啊!!!!!”他嘶吼着,无壳弹连续出膛时喷薄出的硝烟是浓浓的雾气,遮住了他的身体,挡住了他的眼睛,他的军靴踩过积水泥泞,无数个尖利弹头从枪管迸射出,哪怕是隔着如此远的距离,他的仇恨、暴怒也全都烙印在子弹里,打爆敌人的脑袋!
“啊!!!!!”杨旗嘶吼着,他直线奔跑!他没有走“之”字型路线,也没走蛇形,他就是这么径直向敌人火力点猛冲猛打,就好像子弹避开了他,不敢碰上他!怕被他的仇恨钢躯撞弯,怕直接叫它们粉碎!
一连串子弹扫死了面前敌人,杨旗跳进一个深弹坑里,他抓着泥土攀到坑壁,盯着就在十几米外的火力点,他清楚看到了四五个挤在轻机枪边的匪军,一个人开枪,一个人扶着弹链,另外两个人在警戒射击。
水花四溅,杨旗下意识抬枪,却发现是班副跳到了身边,他立刻问道:“雷!有雷吗!”
“没有!”邓丰回道,他根本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跟着这个小疯子一起前冲,顶着能把他射成零件的子弹跳到这儿,他还以为杨旗会有个杀手锏什么的,结果问他要!
“啊!”杨旗恨恨地朝坑壁砸了一拳,然后瞬间抬枪,在没弹前射翻了一个冲过来的匪军。
杨旗探出半身,捞过匪军手上的冲锋枪,抱紧了,盯着邓丰眼睛说道:“拼了?”
“草他*的,拼了吧!”邓丰吐出嘴里草根,骂道。
“拼了吧!”
两人不约而同爬出弹坑,匍匐着向前进,他们手肘夹着枪艰难向前挪动,他们甚至没法抬一丝丝头,在这个距离,钢盔再结实也挡不住机枪弹,就算打不穿,冲击力也足够折断他们的脖子。
两个人就这么一点点向前移动着,他们抬不起头,直不起腰,伸不开腿,但他们依然在前进。敌人的机枪子弹从头顶几厘米处飞过,他们依稀听到了敌人的叫骂声,和战友们的还击声。
他们在无名的林地里,他们的战友接连牺牲。他们在这个无名的化作沼泽的林子里,他们连队的侧翼、后方爆发惨烈的战斗。有人在听到爆炸的巨响时就已牺牲,有人目睹了燃烧的火光仍在前进。有人从卡车上中弹跌落,无穷无尽的深渊,在世界上的任何角落,直到它覆灭的一刻,后辈们都无法寻到,他们军装上的领章与肩章。
但是他们仍然在前进。
杨旗手指扣在冲锋枪弹鼓的凹槽里,他眼睛大张着,面对着潮湿黑暗的泥土,他不知道爬到了哪里,但依着不能更近的枪声,他知道足够了。
他闭上了眼睛,只有一瞬,快到眼皮还没彻底阖上就重新睁开,他的心跳声已经盖过了枪声。
那就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