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且让风,逆流
豪雨。
滂沱雨幕遮去了星子弯月,闪电游龙般舞动,惊雷忽然照亮夜空,白光飞溢,将穹顶之下渲地白茫茫一片,那弯弧一样的光屑,就像泪珠,嵌在人们的眼睑下,又倏忽被冲刷不见。
冰冷雨滴敲打着沈如松的头盔,他咆哮着,扬着手臂,呼唤着战友继续前进,握住长柄手榴弹,投出。
端着霰弹枪的突击手仍在射击,大团大团枪火盖去了他们脸庞。并不是所有人都意识到垛墙内战斗已然暂时终止。
暗鬼漆黑的甲胄反弹着子弹,在雨幕中火星飞溅。沈如松拧开手榴弹下盖子,揪出瓷珠系着的发火绳,投出,手榴弹旋转着,撞到围墙又掉入暗鬼蜷缩起来的身下。
爆炸余波吹动着头盔面甲,沈如松伸手再摸,他刚才还插满武装带的手榴弹已不剩一个,他猛地回头去看,叫道:“雷!再给两颗雷!”
这次,没有人塞给他了。
“班长!班长!”
有人扑过去抱住了红了眼睛的沈如松,紧紧箍住,是杨旗,他惶急叫道:“班长!它死了了!它死了!”
“谁死了!”沈如松喊道,抬手就往这个人脸上抽去。
“补个人来!绕下去!安炸药包!!!”
“人!”
“来个人!”
枪声停止,只有沈如松愤怒且焦躁的喊声,他原地打着转,耳朵里还是轰鸣声,是的,几十枚手榴弹、炸药包的连续爆炸声几乎夺去了他的听力,除了自己的心跳,沈如松又能听清楚什么?
冰凉的雨砸过他的天灵盖,看到战友们默默收起枪,沈如松的血跟着平缓,他渐渐冷静下来,瞪眼看着歪斜过身躯、露出大半褐黑色虫肉的暗鬼尸体。
这头虫豸,这头畸形种引以为豪的背甲蛛网般裂开,黑血四溢,六对节肢折断大半,糜烂溃血,长有尖角的头颅只剩下嶙峋扭曲的窟窿。但在暗鬼尸骸不远处,是三个躺住不动的战斗工兵。
雷霆劈过,水流漫过沈如松的长靴,黑色的水冷护甲不时泛起亮光,他茫然地看着人们抬起那三个工兵,鲜血不绝如缕地自护甲接缝处滴淌而下。
恸哭声取代了枪响,不知是谁背对着沈如松,这人揭开面甲,沉重的电焊盔砰然落地,跪在兄长的遗体前,伏地哀哭,雨声、哭声、脚步声、枪械撞击声混杂一起,令人一时恍惚。
沈如松甩开拉住他的杨旗,步履僵硬地走到恸哭者的身旁,看着那具腰身分离、凄惨不堪的遗体,他蹲下去,剧烈的心悸感差点击倒了他,沈如松手臂撑住泥地,才不至于摔倒。
透过翻开的头盔面甲,是一张犹然红润的面孔,有点塌的鼻梁上是一对瞳孔涣散的普通圆眼睛,再平常不过的脸。
可沈如松认得,这是他班里,义务兵刘有德的脸,一个不爱说话又个子不高的十七岁青年。沈如松并不怎么了解他,只注意到他经常把碗里的菜叶拨给弟弟吃,自己默默去吃菜梗和油腻肥肉。
但这是沈如松带的兵,本该共同生活、训练、战斗五年乃至十年的兄弟,为什么?一个活生生的人,为什么就变成了这副样子?一截两半?
昏过去,醒过来,能有多久?几个小时,却成了这样?
沈如松惘然地看着弟弟刘有成晃着哥哥的手臂。他脑海里一片空白,疲惫填补了消褪的肾上腺素留下的空白,潜意识里,沈如松明白这时该起身,拉起刘有成,去保护危机重重的基地,他不需要知道命令,也明白是兽潮,是黑潮。
天空中雷霆狂闪,沈如松蓦然站起,高喊着医护兵的名字,想叫不知道跑何处的去的徐胜男拉过来急救。
“来人!”
“来……”
下一声噎在了喉咙里,沈如松终于意识到,他做着何等样的荒唐举措,他怎么可以被悲痛压倒!怎么可以!
狂躁情绪升起又散去,沈如松背起枪,狠狠地甩到肩后,吼道:“你,还有你!去把刘有成拉走!”
“班长回来了!我站在这里!来!继续战斗!”
用了两个壮汉外加一个医护兵,才拖走了踢踏哭喊的刘有成。沈如松咬住唇,把手探到刘有德的胸甲里,拽出了兵籍牌,一片扭下,放进自己怀里,另一片塞进了死者嘴中。
没有白布,只有雨披,士兵们只得匆匆将身上雨披解下,盖在死者身上,激战过后、狼藉不堪的泥地上,承受着豪雨浇淋,默默看着水流中的血色变得越来越淡。
垛墙上的枪声不曾止住,战斗也从未停息!
这里是他们的土地!
暴雨吹打到枪火飘忽摇移,命令被违抗,闪电劈下,雨点溅得眼睛生疼。幸存着的士兵们,重新登上垛墙,守卫!战斗!到死亡方休!
黑潮的奔腾声远去,或是压在了突如其来的雨幕里,沈如松接替着累到快虚脱的弹药手,守在02式边,下一刻,照亮他的,不仅是枪火,还有雨中的火焰。
游龙般的雷霆将黑夜点亮,地平线外升起的火光,耀闪着大半天穹,在这午夜暴雨之刻,仿佛有一轮金日要从南方跃出。在金火光影交叠之间,无数道烟迹拉起,在尽头,金橘色的光晕与银灰色的圆环纠缠着,鼓荡出飓风,撕开密匝乌云,然后,风向逆流!
南风,逆转做了北风!
枪声停滞了微微一瞬,就连围墙外的无数头暗鬼,都在扭头望着远方那雄伟瑰丽的景象,黑暗的夜空之下,是赤红火潮,而夜幕,被变换的金橘光晕与银灰圆环夺走,化为两半,碰撞!暴风!
“啊……”沈如松长出一口气,这是他不自觉的反应,他的眼瞳里反射着绚烂光辉,而他自己眼里的神光,被盖住,无影无踪,在暴风吹走雨珠的刹那,他窥见了这副景象后的一丝踪影,沈如松旋即失声惊呼道:
“龙!”
“龙!!!”
没有人叱骂他怪力乱神,因为这个时代,畸变了无数物种,冠以“龙”之名的异兽不胜枚举,他们涂抹蜥龙的血液,抗击着龙的猎物,他们祖国的图鹏,正是自古以来,神圣的白龙!
尖啸声传过头顶,雨水流过士兵们紫色的徽章,他们仰头望去,歼击机白蓝色的尾焰灼烧过黑夜,哪怕是雷霆乌云,也阻拦不住!
超音速音爆声轰鸣而来,飞行中队穿过烈光,战机本该翱翔于碧蓝晴空中,但此刻,它们破风淋雨而来,逆风而去!
第64章、龙与机甲
歼击机轰然掠过,尾喷口绚丽的焰流金钩银划般,烫在昏沉夜空中。暴雨把士兵们的军服淋地透湿,但他们仍然不顾雨点入眼的疼痛,痴痴地望着倏忽飞远的战机。
惊疑之情还凝在沈如松脸上,彼方天穹又升起了耀目光辉,仿佛是太阳一瞬间从南方跃出,亮度之高,叫所有人立刻紧闭双眼,但即便这样,透过血肉而来的强光差点就要叫他们失明!
在强光之后,声波席卷过颤抖云层,接踵而至的剧响有如山崩地裂,人们不由自主地抬起双臂试图捂住眼睛和耳朵,但那等样的伟力,岂能轻易阻挡?
站在围墙上直击了南方地平线亮光的人们,无不落下两行热泪,这不是感动,而是肉体对恐惧的最直接反应。那些乌云雷霆又算的什么?在歼击机飞向的那头,亿万道雷霆轰鸣劈下!
人与/兽都拜服在那股释放的力量前。沈如松的枪虚虚垂在胸前,他张大着嘴望着两种光晕的纠缠翻滚,而几百米外的畸形种兽群瑟瑟发抖、匍匐在地,看过去,就是无数个墨滴浸在黑色的纸张上,黑与黑的界限是如此明显,以至于一眼就能看出,这座小小的硫磺泉旧基地,早已被暗鬼团团包围!
“核……核武器吗?”沈如松喃喃说道。
烈风把他的额发压倒吹散,他睁着酸痛不堪的眼睛,目睹远方金橘色光晕在急速变色,短短几秒内,在像是核武器造成的盛大白光消失前,光晕骤变成了白蓝色,与歼击机的尾焰如出一辙,而此前的赤红火潮,也立刻转做白蓝色的海啸!
火与海,在这一天夜里,交迭地如此快!
任谁都意识到只有核弹才能造成这样的骇人景象,在生存与毁灭的极致问题前,其他又算的了什么?
突然,不论是高处指挥的夏小源,还是沈如松,他们都呆立在原地,完全不知所措,目睹着白蓝色光晕一点一点压倒过与夜空几近同色的灰暗光环,就像是,日出南方!光明在一点一点撕扯下灰暗,在午夜时分,令大地重回白昼!
直到破风声再度袭来,沈如松才醒转过来,雪原上……不,应该是山麓原野上,炸开一朵一朵火红蘑菇云,风向在不停转变,他的鬓发在乱流里无序飘摇。而那些匍匐不动的暗鬼群,忽然躁动,暗色的墨块融化成了河,开始重新汹涌!
伪装?坚守?隐藏?但在这等洪流里,他们又能格外做什么,才不至于被碾碎?!
“连长!连长!”通讯兵连连喊道,他背着野战电台赶到夏小源身边,递过话筒,叫道:
“上级来电!”
“是驻云港基地的第11陆航团!”
雨珠溅过,军服衣袖染做深沉的灰绿色,夏小源接过话筒,在另一边,直升机特有的轰鸣嘈杂声里传来人声:
“基地!我部正在执行对地攻击!温压弹!请对空指示!防止误击!完毕!”
“收到!”夏小源回应。
“请坚持十到十五分钟,我部完成攻击任务后,运输机将前来进行撤离!”
天际间刀剑撞击声逐渐清晰,在愈发靠近的海啸下,火红底色正在燃起,温压弹在造成一个个小型蘑菇云,抽取掉附近空气,然后风向逆流!
得到命令,士兵们活了过来,点起所有灯火,找出简易对空指示灯架设并闪烁,为恐不够明亮,最后一点储备油料泼在马尸上,开枪一打,火焰凶猛燃起!
黑色原野上,营地迅速明亮。趋光的畸形种们找到了冲击的首选目标,暴雨冲刷着壕沟与铁丝网的信息素气味,无数条暗鬼节肢踏地声,混合着由远及近的温压弹爆炸声。守在围墙上的士兵们,握着枪,却该往哪里开火射击?
滚滚海啸带着白蓝光晕一同前进,冷雨顺着盔檐滴下,沈如松伏在墙垛边,抑制着颤抖,他望到在光晕里,庞大模糊人影在挥舞着光芒夺目的剑刃,劈斩削击。
沈如松顷刻间恐惧攫住心头,那是什么?在地下城里见到的鱼首人身冲到地面了?
雾气,还有灰色雾气!
他喉咙干涩地说道:“你们……看到雾里什么了吗?”
“看到了!”
“那是什么东西!”
“是巨人!一定是咱们的主战机甲!”
没叫沈如松舒一口气,下一句话便叫他浑身汗毛倒竖!
“机甲在和什么作战!龙吗!”
暴雨如注,紫红雷电劈落,模糊人型罩着白蓝色的光晕,所过之处,乌云退散,剑刃般的光束斩向彼端的灰暗圆环,动天彻底的嚎叫声里,圆环凹陷成了弯月,刹那间,所有的厚重积云被震散,雨势为之一减,一个心跳后,再度倾泻!
温压弹造成的火墙迅猛推进,数十上百架武装直升机呼啸掠过硫磺泉基地,对准火墙那端释放导弹,这是一个陆航团!搭载着撼天动地的武力!以及正以超音速飞过的战机,内中机腹里藏着一枚枚战术核武器!哪怕是最靠近人们对于神灵想象的黑暗种,恐怕也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远方暗鬼黑潮在逃窜,纵然肉体极端强大,也终究是生物,逃不出温压弹火墙便是灰飞烟灭一个结局。上千摄氏度的烈焰烧透了它们坚固强悍的甲胄,蒸发殆尽血肉中的水份,一个个失去光泽的空壳摆在明亮如昼的原野上。
天上,光晕笼罩中的人型在接近,白蓝光晕掀起的海潮颜色,一经爆发便削弱暴雨,冰凉与温热来回交迭在沈如松脸庞上,他放下望远镜,在时而晴朗时而黯淡的天幕中,他亲眼看到了那条“龙!”
“龙!”士兵们不约而同喊道!
憧憧幻影与白光浪潮里,士兵们疯狂眨着眼睛,裹在灰暗磷火流的“龙”,在并不十分遥远的乌云里游荡。在一次眨眼里,白蓝光晕猛地推进,“龙”被击出乌云,喷薄出的滚滚灰气掩盖掉视野,直到这时,人们才愕然发现,哪里有乌云?那只是灰色雾气!
暴雨骤然终止,星辰投来璀错光芒,不待士兵们再看,有人一声呐喊:“它们过来了!”
围墙前,撞破铁丝网的畸形种黑潮汹汹杀来,它们的背景色,是白蓝灰黑火红,庞大人型与“龙”一同坠落在原野上,歼击机与武直飞过,投下温压弹和集束炸弹,而尚未蒸发的雨滴还挂在人们的枪管上,还未悄然滴下,就被枪火震飞!
第65章、至高!
步枪、机枪、卡宾枪、霰弹枪、榴弹,一切能用上的武备全部开火,小小的金属狂潮对抗着全面袭来的暗鬼黑潮,但这些小口径子弹能伤得了它们丝毫么?便是此刻,有高射机枪
开火,又能拦住为求生路、疯狂逃亡的畸形种么?
“近距离轰炸!”
武直驾驶员的呼号淹没在枪声里,无壳弹迸发出高温蒸汽灼痛着沈如松的侧脸,弹匣打光,拔出抛弃,人们喊叫着连自己都不明意义的话语,在十几公里外,坠落又站起的庞大人形,笼罩它的光晕在金橘色与白蓝色间反复变换,每逢它降到金色一次,灰暗的“龙”就勃发出尤其壮观的灰雾。
乌云,降落人间,沉浮在大地上!
“一百米!营门壕沟!”有人喊道。
电焊盔不见踪影,沈如松只匆忙戴着半罩式防毒面具,见到了灰色雾气,他的心跳本能地越来越快,呼吸越来越急促,他扔下打的枪管发软的80式,拾起剩下的手榴弹,双手抡圆,奋力丢出。
轰!
手榴弹爆开,黑潮微微一滞,下一秒,宏大火幕展开,机翼卷过,温压弹极近炸开,火色映满了沈如松眼瞳。
风倒卷过,沈如松的头发向前倒去,空气忽然稀薄,他咳嗽着,揪下防毒面具,在焦臭灼热的空气里,溢出的鼻涕搅合着眼泪,他一次次弯腰捡起脚边的手雷,飞出的填充稻草一半干燥一干潮湿。
每有一颗手雷投下,就有一枚温压弹炸开,原野三分之一的纯黑底色,三分之二的火红,界线每晃动一次,都意味数以百计的畸形种毙杀。再拉远,在视线尽头,光晕掩去了人型,灰暗“龙”占据了天穹所有颜色,那阵没有人听过,却刻在骨髓里的惊惧咆哮直接从人心底响起!
暴雨再次降临,临近基地营门壕沟的暗鬼们几乎毫发无损。空中支援无法将威力巨大的温压弹投到基地上。令这群甲虫,真就如顶盔贯甲的重步兵般,冒着锋矢箭雨攻打这座小小的营垒,而那些那些不能破甲的弓箭手们,近前是绝望,放远了却又是希望。
“近战!”老兵们吼道。
手枪、马刀、折叠工兵铲攥在手里,暗鬼正在攀登,仅存的炸药包已然扔尽,士兵们躲在墙垛边,克制不住的颤抖,他们头顶,一架架战机飞过,音爆声、爆炸声、咆哮声。
“还击!”
沈如松站起,单手握着枪,食指扣着扳机,子弹一发一发射出,打在身下几米远的暗鬼面甲上,然后弹开,无序的风规整为了南风,在他抡起右手的工兵铲时,北风压过南风,骤,起!
白光绽开,地震震掉攀登中的暗鬼,在强风中,沈如松抬起头,天际间灰暗被驱逐一空,在白光里,肩负蔚蓝色大剑的红边盔甲武士,这尊“山文甲”式主战机甲的腰肋喷发着纯白色的焰流,它揪着“龙”型生物的灰色犄角,将其首级,压在焰流前,灼烧!
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是我们的机甲!”
“山文甲!”
白光点亮的瞬间,不知是谁疾呼道,旋即,坚守围墙的士兵们爆发出轰然欢呼声,在那一刹那直到战死,他们都不会在畏惧半分!
那是机甲!联盟!乃至人类的最强兵器!
斩龙足!嚼龙肉!
哪怕身下是无数畸形种,哪怕下一秒就会被吞噬殆尽,但咫尺之外,就是伟大铁驭驾驶的伟大“山文甲!”,那就是胜利!胜利!
“胜利!”士兵们举臂高呼道!
暴雨急停!
残月高悬,冷辉漫洒,落在“山文甲”式主战机甲的钛合金表面上。它肌体瘦削却身形极其伟岸,腰腹间为压缩机预备的拱条凸起正好模拟了武士的雄壮腹肌,肩背后,棱扇型的散热甲片展开,边缘漆有红线,一如昔年天海帝国时代,无双甲骑决死冲锋前扬起的血/旗!
机甲胸口正中的涡轮镜面,毫无疑问,是信仰般的永动引擎,从四个逆转进气道喷射出的宏伟焰流,灼烧过夜空,那四条纯白的羽翼,正是令神灵跌落天国的力量具现!
机甲牢牢钳制住“龙”的头颅,压在进气道焰流前,这头畜牲周身释放出的灰水被剧烈蒸发,连雾霭都被消灭于无形。
“龙”在拼死挣扎逃脱,粗壮长尾纠缠住机甲身躯,尾槌锤击着机甲后心,然而机甲散热甲片一收一展,火色辉星般的跟踪刺猬弹射出,“龙”惊天动地地嚎叫着,牙齿间流淌的灰色气流掀起风暴,身躯扭转,竟是又腾出一条头颅,这是一头双首“龙!”
“龙”腾出第二首之刻,北风忽然转成南风!纯白焰流消失不见,代以进气道正向汹涌吸气,巨量的空气以机甲为圆心高速流动,气势之盛,坠落雨点也连倒流向天,再被夺取!
风停。
旋即,暴风!
“轰!!!”
机甲双臂一舒,极致压缩的空气当即震开了攀附着它的“龙”,那条“龙”倒飞着摔倒,犁出深厚沟壑,但这头值得联盟唯一存世的伟大兵器现身作战的生物,在经受过2000摄氏度以上的焰流炙烤,依然振翅高啸!
灰,向来列于黑之前,这头“龙”厉声啸叫,翅翼间半透明的蹼膜在倾泻足以浸染黑色的灰雾。在雾气掩盖真身前的那一刻,人们得以窥见“龙”怖惧真身,其上半身尽是刺破皮肤的尖锐肋骨刺,长着无数蠕动着的肉瘤,每爆开一个,就是剧毒脓血。修长粗壮的脖子上,是两颗布满根管的头颅,这哪里是龙该有的模样?没有眼睛没有长颚,有的,只是那两颗分开时就是撕咬口器的异形脖子,和两根犄角!龙?
龙孽!
龙孽宽大翅翼遮蔽掉星月,沉默的机甲反手探向肩后,天空中,以箭型编队低空通场的飞行中队掠过机甲头顶,在这个距离,不需要机甲去震动散热甲片进行红外编码,也不需要长波雷达锁定,战斗机即行昂首,拉高!分散!投弹!点火!
命中!
第66章、小小的队伍
沈如松眼瞳里尽是赤红,对地导弹掀起的蘑菇云冉冉升起,给他脸庞投下一层光辉中的阴影,他喊叫着,左手工兵铲,右手配枪,阻挡着暗鬼登墙。
这些恐惧龙孽的畸形种挤在围墙下,你争我夺着,反而不能去好好攀登,更无法像之前闯入基地的那头暗鬼般轻松登上。
在天际辉闪间,它们在求生,在逃亡,在像掉进篓里的螃蟹一样,推搡,攀爬,坠下。
工兵铲削下一头暗鬼吐出的口器,飚射出的黑血溅到脸上,腐蚀灼痛着沈如松。此刻,面对着下对上的暗鬼,每一枚4.7毫米子弹,哪怕是一枚9毫米手枪弹都变成无比犀利,钻进暗鬼缺乏甲胄保护的复眼,击碎小小的脑髓,爆杀!
但攀墙的暗鬼比士兵们的枪要更多!当第一个人被暗鬼的节肢刺中,拖下去坠入黑潮时,暴雨随即落下,无序狂风几欲撕下人们的呼吸面具,让他们暴露在强辐射的有毒气雾里。
“坚持住!”
夏小源叫道,他离开了指挥位,顶在一线机枪位,他推开了疲惫不堪、拇指肚都按凹陷下去的邓丰,操纵着02式,他到底是行伍出身,久经血战,用高射机枪,依然能够精准射击着暗鬼节肢夹缝,
暗鬼跌落一头,后面的直接踩着前者躯体向上爬,这个仅有四五米高的墙垛,快被推成了缓坡。
“运输机!”有人喊道,
“它们上来了!”
“西墙!西边!”
在沈如松身周几十米外,陈潇湘打空了卡宾枪子弹,反手一记刺刀突杀,给一头露出了面部的暗鬼打得鲜血四溅,她的脸庞上,那道刺刀划开的伤口外已是斑斑黑色蚀痕。她握着马刀,夷然无惧,劈砍着体格庞大的甲虫,刀刃没至刀柄,抽出。
雷霆劈过,飓风倒卷。
“运输机要来了!”有人叫道。
“撤离!!!”命令传来,通讯器里电流音密匝。
旋翼运输机正在天空盘旋,廓灯鲜亮,绕着基地摇动机翼,它马上就要在后边的平地迫降!
陈潇湘拔回马刀,寒光一闪,她就地一滚,躲过节肢戳击,继而反身肩膀硬撞,撞开了这条暗鬼节肢,她这时才喊道:“我断后!”
并不宽敞的围墙无法让暗鬼立足,数头暗鬼站立不稳摔到空地,老兵们抓着霰弹枪,奋力抢上,踏着锋利节肢冲上,热血冲心,无论是次声波还是刻在基因里的害怕,都阻挡不住他们!
夏小源端着手榴弹,蹬在攀附上来的暗鬼面甲,反手把手榴弹塞进了暗鬼嘴里。他不由分说一脚踹开了陈潇湘,直接给她踹下了垛墙,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而是振臂高呼道:“军官留下断后!”
眼角余光瞥到了有士兵坐上了02式机枪位,夏小源刹那间血气上脑,忽然暴怒的他刷地端起枪,硬邦邦戳在这个人的头盔上,咆哮道:“姓马的!立刻滚蛋!不然老子毙了你!”
“咔哒~”机枪摆起弧度,枪管滚烫,雨滴沾到枪管顷刻变作蒸汽,这就是马元国的回应,
夏小源的食指触到了扳机,有那么一秒,他就要按下去了,然而夏小源拼命一攥枪支握把,简直要把指甲抠下去的力道。
“滚!!!”
夏小源死命揪出了马元国,抡起枪托朝他的脸砸去,压抑暴怒下,用的力气是何其之大,三两下就把马元国鼻梁活活打折。夏小源也不管邓丰到底是昏没昏,单手拽过他的脖领,同样给丢下了垛墙
“带马元国滚!”
说罢,夏小源牢牢攥住02式的扳机,调低水平,转向射击行将突破垛墙的暗鬼群,他没有再喊叫,只是抿着唇,任凭枪口冲击波灼热脸颊。
武直机群飞过头顶,密密麻麻的火箭弹射向黑潮,地毯式轰炸开始了,链式机炮把暗鬼打的浑身粉碎,在开阔地,没有什么畸形种能架得住武直一轮打击。但同样的,没有一个人类,能抵挡住虎狮野兽一次啃咬。
旋翼声越来越近,运输机在盘旋,迟迟没有降落。悬停住的武直打出所有弹药,尽全力维持住登陆场,运输机无法降落在基地内,只得迫降在黑潮尚未淹没的基地北侧。
“所有人往北面空地走!”
赵海强喊道,他跨过半截尸骸,推下了一个想逞英雄的新兵,把这人踢下垛墙。径直拽起这个新兵的携行具,拖到他开始踉跄奔跑为止。
“连长!老夏!我们得走了!”
夏小源夺过张涯插在胸挂的手榴弹,踩在靴底,吼道:“你走!先走!我看住机枪!”
基地在晃动着,近距离轰炸震翻了他们两个,爬起来一看,就在几公里外,龙孽与机甲在缠斗,焰流四溢,灰水蓬勃,他们两个仰望仿佛要破碎的天幕,雨停雨降,伟岸与灰暗,一步步接近过来。
没有多余话了,张涯明白连长去意已决,搭档多时,他明白夏小源的脾气,只有痛苦地“哎”了声,旋即向后跑去,把后背交给了连长。
在他身前,骑兵们骑上了还活着的战马,尽可能带上步兵,向北门疾驰去。
悬停着的架武直在猛烈射击,机炮旋转,刈倒了无数畸形种,拱卫着黑潮中唯一的空地,在上面,歼击机在回转,绚烂尾焰冲上时而晴朗时而骤雨的夜空,战机哪还有导弹?它们早可以回程了,但飞行员在超低空通场,以超音速音爆震倒暗鬼。
一个陆航团,一个飞行中队,一台主战机甲,在拯救这支小小的队伍。
沈如松把所有士兵都赶下围墙,自己最后跳下,滚倒在混着血水的湿泥地里,捡来一支枪,他反身阻击着最近的那头暗鬼,50发弹匣倏忽告罄,他看到洞开了北门外,墨色侵染地是如此快,以至于小小的白路随时要被淹没。
震颤不休,金铁交鸣声一轮强过一轮,大片涡流轰然掠过,龙孽的翅翼跨过围墙的那刻,纯白焰流喷发过,在铿锵出鞘声里,一柄嵌有风冷甲叶的链剑斩来,伴着瀑布般的血幕,半边翅翼坠进营地。
那眼终年喷发的硫磺泉被翅翼遮住,沈如松手脚并用地躲开了坠落的龙孽翅翼,他的心“突突”泵动着。他把仍昏迷着的谢国荣、李皓、赵思三人送上战马,朝骑兵比了大拇指,毅然决然反身,他听到枪声愈发稀疏,回头望去,连长仍旧守在机枪位上,眼开眼闭,枪火明灭,枪火逝去。
第67章、巨人、小人
02式重机枪声停下的那时,沈如松下意识回头去看,见到数头暗鬼围上了机枪位,伴随一声爆炸,黑色淹没了垛墙,沈如松嘴角抽搐了几下,正欲全力奔跑。
“班长!救救我!”
沈如松急刹停住脚步,泥土飞溅,在身旁五六米处,有人在呼喊着他,是杨旗!他半边身子被压在砖瓦废墟里,在朝沈如松哀哀求教。
“我在!班长在!”
沈如松扑过去,抽出工兵铲,疯狂挖掘着瓦砾,平生从未过有的巨力忽然爆发,他硬生生抬起了一块硕大得到钢筋混凝土,把折了腿的杨旗给拖了出去。抓住裤管,重重扛到肩上。
背后,黑潮澎湃。
艰难跑出基地北门,他们俩是最后一批人了,沈如松踹着粗气,望到到登上旋翼运输机的骑兵翻下马背,尽全力保全仅剩下的坐骑,此时剩下的战马都是不被天敌威慑压迫的良种,它们的意志,不输给主人!
运输机行将起飞,掀起尘土漫天,在黑潮起伏里,能有谁看到沈如松他们三个?
又是一次剧震,沈如松扑倒在地,双手反撑着艰难爬动。近处,是数以百计的濒死暗鬼嘶鸣,破烂溃散的甲壳里红褐色的虫肉。
剑啸与龙嚎响起,重物撞击地面,在沈如松眼前,纯白焰流不再、金橘色焰流包裹住爪痕身躯的机甲高举着链剑,甲心涡轮爆发出道道闪光,在坍塌的营地一侧,被斩去一首的龙孽绞缠上去,脖身分开,现出内中无以计数的骨刺倒钩。
灰血与金焰在沈如松眼中交错着,机甲举剑刺下,歼击机攻势回转时的音爆声,龙孽毒瘤炸开的沉沉雾霭。
小小的硫磺泉基地尽数化为墨色,在机甲与龙孽交战中溅起的激烈光晕里,无可计数的暗鬼披甲虫越过垛墙,直至这圈屹立了几十年的石质建筑崩塌,在浩大烟尘里,一头又一头的畸形种冲出,又很快被空中的重型火力击毙。
沈如松爬起身,跌跌撞撞地滑了一跤,手掌一撑,还是摔倒。沈如松忍住疼痛,单手拽着杨旗的背包带,转身,向着撤离机群艰难小跑去。
“等等!”沈如松喊道。
一架满载了士兵的武装直升机抬升离去,直升机的廓灯红绿闪烁着,就像是一只只萤火虫汇聚在这里,衔起火种飞远。
80式仍然在开火,杨旗是折了腿,手还是好的,还在呜咽嘶嚎着朝黑潮徒劳射击,后坐力打得他肩膀不住歪斜,这轮弹匣打空,他丢开了枪,手掌扣进土里,硬生生迫停了沈如松。
“班长!你快走吧!”
沈如松头也不回,拽着他,拖着他,哪怕是扛,是拖,是抬!都要带走任何一个战友!任何一个兄弟!
额头满是泥痕汗渍血迹,其下是沈如松那双瞪圆的杏眼,他蹒跚越过暗鬼尸体堆成的尸山血海,天空中飞弹往来,彤云密布又散去,他的枪早打空了弹药,或是被叼走,或是自行丢弃,但是他臂膊上那枚光荣的紫色军章仍牢牢嵌住衣袖。
钉了钢掌军靴踏过血水,金橘色焰流横扫天穹,沈如松背后皆是光芒。伟大的永动引擎喷射出四道光翼般的气流,带着“山文甲”升到半空,主战机甲的挂载炮位全数打开,莹蓝色的电浆炮弹雨珠般没入到灰雾里,夜空此刻无云,犹然雷霆闪闪!
电斑雷芒跳动在龙孽身上,将它躯体侵蚀出无数拳头大小的窟窿,每一轮电浆轰击都足以覆灭一支连队,把装甲车融为废铁,大地在等离子态前,只是一张经受不住重墨珠的宣纸。
灰雾继续弥散,掩去了基地半角,天幕是半灰半金。
焰流与灰雾的对抗,无双的主战机甲与这个时代最强悍的造物分庭抗礼,日月星辰黯然逊色,天崩海啸,风掣雷行,沈如松单薄的背影融在黑潮里,不可自拔。
穿行在尸骸里,被嚼吃到剩半截的战马悲惨地呼鸣着主人,暗鬼们在发出“咕叽叽”的叫声,直升机一架又一架远去,新的一批犹在驶来,流体形状的导弹曳过灿烂尾焰,投入到灰雾里,炸开一片片美丽的冰雾。
液氮罐炸开,温度急剧下降,短短十几秒内,温压弹造成的酷暑变成了严寒,机甲的钛合金表面凝上冰霜,随着机甲握剑跃闪,引擎过载的澎湃声,冰雹从天降下,砸在沈如松头盔上。
“铿!!!”
灰雾里血色翻飞,链剑尖端时而扬起,电浆炮的莹蓝与温压弹的赤红来回交叠,利爪挠进金属机甲时的牙关发酸声。涡轮叶片节节加速,白光次次绽开,血肉沉闷溅射声。都在沈如松背后继续着。
沈如松挥动着工兵铲,削砍着挡路的暗鬼,太多甲虫节肢拦住去路,锋利边缘把两人刮得皮开肉绽,血不停地从沈如松嘴里溢出,他紧盯着前面的光芒,就在前面不远!再有一点路,就能回去!就能回家!
一头蠕动着的暗鬼咽了气,立起的节肢坠落,沈如松险险躲过,然而杨旗却直接从利刃般的节肢表面拖了过去,利刃割肉,活生生割开了小臂大半皮肉。
沈如松还在不管不顾地继续前行,直至一堵障碍拦住去路,他悲吼一声,就势半跪在地上。
沈如松攥着武装带的手不由得松了松,他失去了呼吸面具,不知吸了多久辐射毒气,他双眼通红,七窍流着血,他拍着胸口,张大嘴了却叫不出声。
金橘色的焰流包裹着的机甲,在火中消融了所有标识与隐身涂层,银白的钛合金原色展露出来,正如机甲的神经元操纵系统所言,铁驭忍耐着烈焰灼身的痛苦,坚韧意志下,机甲的动作毫无变形,双手揪着龙孽一颗头颅,摁在喷射口前。
“山文甲”打光了全部武备,甚至决然卸除冗余组件,随着系统一步步剥离,机甲变得瘦削高峻,像是一名卸去甲胄的御林铁卫,手腕两端额外的风冷甲叶脱出,层次延长并接,链剑!
第68章、萤火虫
铁驭操纵着机甲不至于跪下,引擎进气道逆转,逆向焰流像一个茧,裹住机甲,不分敌我地灼烧着,“山文甲”使用神经元同感操作,机甲发生的一切都会回馈到铁驭自身,意味铁驭忍耐着常人不可能经受的痛苦。
庞大的机甲撑剑而立,俯身承受着龙孽痛击,尾槌每砸中它后背一次,机甲的焰流就提色一次,与战斗机尾焰色一样的焰流色,衰弱成金橘色,又升到纯白,然后是青蓝色。
机体释放的高温阻止这片区域的暴雪,在这个时刻里,像是万里无云!
天穹之上,机翼刜裂开藏青色的幕布,天蓝色的焰流曳过霜云,留下淡白色的尾迹,白昼之上,复兴军的紫星熠熠生辉,气流自战机表面分割飚出,流畅的气动外型保证了战机有效的风阻,下俯的机首宛如猛龙低目,歼-75“金龙”式战斗轰炸机不出则已,出则克敌!
“进入作战区域,请求射击。”
三架歼-75以标准箭型编队掠过琴湖,继而改做低空巡航姿态。长机的雷达探测到了无比明确的红外标记,那是机甲开阖中的散热甲片编码出的红外信号,导引空袭。
“允许。”
“洞两,洞三,分散,执行!”长机发出命令,旋即拉出改平,漂亮的滚转动作完成了180度转弯,若是自由空战,只消一次强势回旋,长机就能迎头截击敌方战机!
飞行员弹开发射保险,弹舱打开,三发对地导弹推出,点火,瞄准,超音速!
战机与导弹接连产生音爆,奔雷煊赫之声传遍空寂千山,近程导弹以8马赫速度杀来,毁伤范围俨然覆盖了整座琴湖!
地表步兵全部撤入了预设防空掩体中,除了坚守在电浆炮战位的部队、坦克外,再没有活人立于琴湖之畔。
“警告,核心重创警告!”机甲在导弹来袭前开始反向狂奔,灵敏闪移出了数千米之多,在机甲翻入山脊线之后,十二枚对地导弹轰然爆炸!
爆炸气浪把沈如松震翻,他记不清到底跌倒、爬起多少次,他依然望见远处运输机的廓灯模糊闪烁,好比是衔着火种的萤火虫,飞向注定漆黑的夜空。
沈如松撑住自己,剧烈喘气着,他对住了杨旗仰头翻来的眼睛,逐渐丧失生气,他不知道他怎么样了,但大滩大滩的血迹刺得沈如松双目生疼。
他的肩上,不止一条命。
陡然青蓝的天幕,浴火的“山文甲”节律爆发着光环,战机滞空,投射出的集群火箭弹繁密炸开,绚烂无比,照亮了地表。
“你走吧,走吧……”杨旗低低说道,他下身使不上劲了,一点劲都使不上了。
沈如松鼓足余力,抓起杨旗腰带,抄起他左腿扛到肩上。
杨旗发出凄惨哀嚎,因为沈如松摸到的根本不是肉,而是骨头,一看,他整个小腿肚子都削没了。
“走,走!班长!你走!”
“我带你走!”
阴冷灰雾与灼热空气,沈如松依然背着杨旗,心脏声愈来愈清晰,因为直面辐射,鼻血如注,皮肤开始灼痛。
他的眼睛,坚定不移。
山峦巍巍,“山文甲”的引擎力场约束装置脱离,烤焦到失色的合金甲片一块块落下,铁驭在卸除冗余机构,很快,这名天海甲士卸掉了能救他于万劫不复的甲胄,化为握剑的布衣剑客,瘦削高峻,挺立在振翅狂啸的龙孽前。
燃烧!变成萤火虫,燃烧!
青蓝色焰流附着到链剑之上,这股5000摄氏度以上的火焰将链剑化作真实的斩龙兵器!
劈!
灰雪爆散!
斩!
枭龙首,断龙足!
人们痴痴望着神灵般的机甲,脑海里只有神佛仙才足以形容伟大的“山文甲”,所有人忘掉了神佛仙是被批判的,但这一刻,人们多么希冀,这架伟大兵器确实是一尊神灵。
沈如松此时没有什么神佛仙概念,他在逐渐丧失意识,灰色雾气取代了被蒸发一空的空气,机甲伟岸,永动引擎抽走了沈如松身边一切气流,雾气倒灌,几乎陷他于真空。
马蹄声“噼啪”响起,骑兵纵马于血色原野上,骏马骝灰色的鬃毛飞扬着,四蹄践踏着血潭,骑兵停在了沈如松身边。
“不许死!沈如松!我不许你死!”模糊声音传来,响彻沈如松耳边。
意识正逐渐散去,沈如松感到世界横竖颠倒,然后涌动着,眼前是血色黑色重叠,他听到金铁交鸣声极近地在耳边炸响,还有人的呼喝声,他眼皮一边垂下,一边在想,难道是机甲来到身边了么?
旋翼轰响声遮盖了其余声响,从坚硬的颠簸处,沈如松感到自己挪到了稍稍软一些的地方,身子一轻,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死去,现在是魂魄在游荡,向天国飞去。
可是?明明是没这种东西的,人死了哪有魂呢?或许这样也好,至少能当面告诉父亲,你儿子是光荣的复兴军战士,会在某天夜里,走进母亲和妹妹的梦乡里,宽慰她们两个,说:你们是光荣的烈属呀,仰起头,看看太阳与月亮,日光照耀的地方,那就是我埋骨的地方。
浑身暖洋洋的,沈如松微微睁着眼睛,莫大的温暖包住了他。恍恍惚惚,他依稀看到了麦秋的脸庞,啊,是她啊,站在望奎基地车站,手从棕褐色军大衣口袋里掏出了一袋李子干,笑盈盈地对他招手。
“沈如松……”
“沈如松……”
下一刻,她的面容散去,改而是机甲的横摆菱形眼正对着沈如松,流动了紫色的亮黄温暖色,他看到了里头像茧蛹裹着的铁驭,然后,机甲猛地升高,青蓝色焰流散如流星,点亮了黎明前最黑暗的夜空,响声、呼声动天彻地。
沈如松阖上眼睛,深沉的黑暗迅速吞噬了他,他最后一抹意识里,居然有一丝丝幸福。时间并不长,在去往天国还是黄泉的路上,有不少战友共行,相信自己做的不坏,总是愿意一起奔赴。
青蓝色的火焰星星点点落到沈如松身上,融进了他眼里,渐渐染白,那巍峨的神圣龙山历历在目,无论多远,沈如松一回头,枪在肩后,轻轻抬头,望见那座伟大的山,山脚下是故乡、亲友、祖国。
飞鸟振翅声渐次隐去,衔着火种飞离,沈如松脑海里最后浮现了一幕,那是他走在上行隧道时,出地表服役时,无数煤灰坠下地底,燃做火星,落在他们身前,身后。
是啊,妈妈,我将变成萤火虫。
第69章、七丘之城(一)
大学城,龙山—玉藻大区。
这里是联盟唯一的高等教育学区,坐落于即便按照战前标准来看,也颇为精致的天海长街上,尽管此处距离地表一千零二十五米,但穹顶高悬的人造太阳白昼间无比煊赫,将这条决定了联盟学术动态的长街照得一丝阴影不留。
站在国立龙山大学大门前,入眼即是这所世界最顶尖学府的主图书馆。与常人想象的相反,异常普通,与长街其他三所大学的地标建筑相比,恐怕只能用相形见绌来形容。
一条街上。处在街头的第一高等师范大学的行政楼殊为宏伟,左右呈中轴对称,中间高耸,通体方正,是最经典的前联式建筑,巍峨且端庄。街尾的两所理工科类院校,联盟科学科技大学、济林工业大学连学生公寓楼也恨不得镂空了,弄出精巧绝对的几何形式,用以彰显设计激情,并从未来主义式建筑里透射出对未来的无限渴求。
而龙大呢?以一块红砖来比拟……倒也不必要用比拟这个词,可以说就是了,一块大号的竖起来的红砖,极其标准的大型“复兴楼”,六层高、石头做、信号锅,一旦掉漆露出灰褐原色,那就和工厂大楼彻底无甚区别,所以,这栋藏书四百余万册、电子文献以亿计算的知识圣地有个恰如其分的绰号:“砖厂”。
至于为什么要修成这样,看看一街之隔的政府部委区便能明白,不论国防部还是教育部、经济部,清一色的六层高“复兴楼”,这些七十年统一建造的老旧大楼,墙皮掉得极厉害,内部潮湿且逼仄。很多部委已搬去喜都新区,旧址爆破后才腾出了宝贵的建设用地。
龙大的确有计划搬迁去喜都区,可文科师生舍不得他们的“砖厂”,那儿存着太多的孤本善本,实在经不起大动静了。于是,理工科类二级学院已迁去了刚竣工不久的喜都校区,留下了读书写作为生的文科学子。但“砖厂”已到了不得不修缮的程度,便委托了隔壁科大的土木工程师,时常来检修。
至于为什么不请本校的人来做这样意义深远的事呢?可能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可能是上级安排,图省个差旅费,又或者是单纯的对分家有怨气。总之,龙大的主图书馆就这么缝补了十多年。
看着就……蛮古怪的。
自行车“铃铃铃”地响着,碾过石板路面,戴着红色毛绒帽的年轻女孩把着车龙头,穿梭过一辆辆车牌数字五位的紫旗轿车。她绕在肩前的麻花辫来回晃动着,时而碰到她的单肩包,又时而掩在米色大衣的褶皱里。
清晨时分,金底基座的街灯逸散出的温煦光芒渐渐减弱,被校园红绿灯拦在路口的官员们自然是更无心欣赏龙大街灯上的琉璃玉罩,毕竟他们赶着上班。
部委大院到各部委最快的路,需要穿过龙大。在早年有地下通道时当然没问题,不过近年由于“砖厂”要扩建地下设施以容纳新的多媒体研讨室,便拿去了那条通道。
这件事肯定弄得两边不大愉快,僵持了一段时间后,两边各退一步,学校允许外来车辆早九点前通行无阻,之后勿扰。
“Edelweiss,Edelweiss
Everymorningyougreetme
Smallandwhite,cleanandbrigh
Youlookhappytomeetme~”
空灵澄澈的歌声悄悄回旋,然后湮灭在车喇叭声里。女孩唱着她再熟稔不过的一首歌,骑着自行车,左拐弯,轻巧地驶入非机动车道。两个因堵车而驻足于街灯下抽烟的正装人士跟着她转头,面上露出几分玩味的笑意,当女孩身影消失在车流中,这两人捋了捋领带,踩灭烟头,跟着消失。
临到目的地,女孩反向蹬了几下车蹬,自行车减速时发出“滋滋滋”的声音,“叮”地一声停住,然后打了个旋儿,靠在了花坛边停车位。
拨下脚撑,女孩拉了拉书包带,脱下手套塞进兜里,她微微仰头看了眼头顶,“砖厂”的檐下挂着块更旧的匾额,正楷体的“图书馆”三字,其实,也没什么新意。
穿藏蓝色制服的保安拦住了女孩,提醒她出示证件。
女孩郁闷地拿出校园卡,晃了晃,正打算越过闸机时,身材高大的保安依然伸手拦住,指了指泛黄墙面上贴着的通知,说道:“同学,还有你的保障卡。”
女孩愣住一瞬,薄眉下的凤眼旋即挑了挑,抱着胳膊道:“在学校里我干嘛要带保障卡?这里是图书馆,银行吗是!”
保安无奈道:“通知要求,同学,请配合工作。”
“我怎么不知道这个通知?校园卡不够格?”
说话间,靴跟撞地的“喀喀”声由远及近传来,一群腋下夹着大檐帽的军人脚步齐整、目不斜视地走出“砖厂”大门。
“同学,请别为难我。”保安背着手说道。
然而女孩并未有配合的打算,要是带了,她也没兴趣在这儿杠着,她歪头瞅了眼那堆穿原野灰衣服的男人,鞋尖轻轻踩地,说道:“呦,这怎么啦?我家还住军/委大院呢?背金章的我见得多了去了,也没见因为这事不让我回家啊。”
“让我进去,不然我投诉你!”
平常随便唬两句就算了,但今天真的不能意思意思过去了。保安站回原位,笔直伸出右手,郑重道:“同学,请出示你的证件。”
人造太阳高悬,时间将将八点,这个时候“砖厂”门前学生很少,即便来了两三个,听见那一声威严的“出示证件”加上通知,也都乖乖折返,只有这个女孩拒绝离开,坚持要进入。
“那我只好打电话了。”女孩耸耸肩,从单肩包掏出小灵通,对着通知下的负责人电话拨起来,正准备按下去时,她又删掉了,冲着保安认真道:
“那怎么样你才让我进去呢?”
见保安无动于衷,女孩吸了几口冷气,紧紧拽着包,电话里号码输了几遍终究没摁下去,语气平缓了些,说道:“我保障卡放家里了,铁山路到这里要一个钟头,我九点的会,要提前去布置幻灯片,高抬贵手让我进去?”
第70章、七丘之城(二)
保安眼皮子跳了跳,这年头用得起手机真心不多,关键是这东西有工业劵都不好使,没点关系根本抢不到的,而且再看她在手里转着的小灵通颜色,可不是市面唯一的白色,是绿色,只可能是置换下来的军品。
“啊……同学,登记一下,检查检查包里没有危险物品。”保安勉强道。
接过登记表,女孩签上“顾红蝶”一名,头也不抬道:“感谢通融。”
随后她自己打开单肩包,里面显然不会有把枪还是炸弹,就一串挂了优盘的钥匙和两本书,一本是《现代政治的思想与行动》,一本合订版的《参考消息》
底下还有一些诸如口红、湿巾的零散物件没拿出来,顾红蝶直接拉上了包,对着保安不露齿地笑了笑,甩头越过闸机。
皮鞋把一样泛黄的大理石面踩地“啪啪”响,地板里刻着很旧式的放射状花瓣图案。总务台占掉了一小半空间,方厅内摆了几架推荐书籍和讲座、读书会招贴框就显得有点拥挤。两三名绕着书架循环的学生在喃喃背诵着外文单词,出了这个地方,讲外文显得非常……不合时宜。
在总务台领过钥匙,返身继续左拐,坐电梯下到负三楼,也就是占了地底通道才修起来的多媒体研讨室。黑漆漆的只有个应急灯,一开电梯门是真能弄的人毛骨悚然。
摁下开关,走廊才明亮起来,隐隐能听见水泵的声音,但格外强求不了太多。学校其他地方往下凿要么是电缆要么是煤气管道,理工科搬走一个很重要原因就是70年代修的地铁离校区十分近,影响了精密仪器。
进到研讨室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人。顾红蝶数了下座位,正常容纳五十个人,去掉礼貌捧场的朋友,大概能坐满三分之二。
算很有面子啦,她叹气道。
因为是新修的缘故,研讨室是战前标准,装配了多媒体教学一体机,特别是内置了账号,不用专门向教务处申请再拨号连网,这样就能不局限学校局域网,连到联盟互联网里。
设置完幻灯片,最后快速过了遍讲义,时间仍早。顾红蝶索性公器私用,登进校园bbs(电子布告栏),敲下一条关于图书馆今日要查保障卡的贴子。
“保安查的贼严,我废了不少劲才进去,建议友友们双卡出行。”
打上句号,顾红蝶顺便登进自己个人邮箱,给远在昌海的二哥写了封信,倒不是说她非得用这台电脑才行,而是蹭进老爹书房偷开他电脑多少有风险。
陆陆续续有人来了,她室友递给她一杯豆浆,嘻嘻笑着坐到第二排。很快小小的世界史系,同学老师们基本到齐了。
不知道帆子在龙十七所搞到档案了没。顾红蝶心想着。
唯一缺席的那个人是顾红蝶的男友,贺云帆,同班同学。前几天上地表到龙山第十七防护工程里查一份对他未来研究方向很契合的原始档案,不然顾红蝶也不至于周末回家,再周一起个大早这么远回校。
他的论文标题是什么来着,有些长,《经学、政治与堪舆、天海第一帝国时期龙脉理论的形成》,这是一篇光看标题就足够吸引人的好文章。顾红蝶如是想到。
九时整,答辩时间到。用红蓝铅笔扎着头发,顾红蝶对着台下师长同学鞠了一躬,在掌声里,她呼了口气,摁下掌心按钮,灯光暗去,投影亮起。
顾红蝶摁下心中激动,说道:“各位老师,同学好,很荣幸邀请到诸位参加我的毕业论文答辩,这对我来说,是莫大的鼓励。”
她转身,激光笔指着幻灯片第一页,沉静道:“我的论文主题是……”
“权力与文化”
“副标题:全面战争1981-1983。”
“现今史学界,倾向于将1981年战争的爆发,认定为必然。我不反对这个观点,四个庞大的政治实体在兴平岛一隅集中了各自的精华舰队,在为期七十天的高强度对峙中,任何一个意外都会变成点燃火药桶的那颗火星。不论是现实中的潜艇水听系统故障导致误击,或是上下级命令传达间有些许出入,都不可避免导向现在的结果。”
“我以1841年第一次太平海战争开战前夕,邦联向岛链提出‘赫尔四原则’为例,在邦联政府的认知角度里,开启谈判便意味着可能性较大的妥协。而岛链政府则视为该提案对神国精神的莫大侮辱。战后审判战犯时,大量官员表示‘四原则’的提出代表邦联无意继续谈判。邦联一方的档案记录显示‘四原则’只是谈判的第二阶段,回寰余地仍多。”
“最后,我对整篇论文做简短总结,传统政治史的治史观念已经到了尽头,以现实基础为考量的史学方法应当革新。正如战争兵器的使用者是人,下达战争指令的政客同样是人,在实证主义的大方向上,合理剖析权力与文化间的关系,以外交史为研究方向,能对当下沉闷的史学氛围,带进新鲜空气。”
一气说完三大段,顾红蝶抿着嘴用力吸着气,然后对着答辩组老师们鞠躬致意,在与会众人礼节性的热烈掌声后,她平复住心情,知道要迎来最难的硬仗。
答辩组一共五位,三个青年教师对顾红蝶这篇以文化角度剖析1981年全面战争爆发前后的长篇论文予以赞赏,就内中细节,比如某些事实的举证角度进行提问。
这属于常规问答,顾红蝶对答如流,毕竟青教总是容易对付一点,所以她朝着后面举牌子写“你好棒”的朋友们报以灿烂笑容。
她捋了捋微微凌乱的额发,拢起来,看着另外两位尚未发言的教授。
这两位皆是鬓间银发夹杂,都是一身标准的灰黑中山装,连面容都颇为肖似,可能这年代能钻研在书斋里的知识分子都是一副样子?
扶了扶金丝眼镜,顾红蝶右手边的教授先行发话,开口即是痛批:
“你这篇论文,通体都在提新史学新方法,尤其说要以新文化史新外交史做引,到头来材料不足,七八万字里的篇幅,用四份档案就想论证完整‘权力-文化’关系?一个简单的想法,想弄的那么新,那么高,非常好高骛远!”
第71章、七丘之城(三)
研讨室立时静下来,这措辞极为激烈,几乎是指着顾红蝶鼻头骂了。但又是小辈又是亲学生,当然是乖乖低头接受导师的大加指斥,连连认错,承认论文过于浮躁,之后进研究所了一定多方寻求真实可信档案,完成该有的严谨学术论著。
痛斥了半小时,坐在顾红蝶导师旁边的玳瑁眼镜教授咳嗽了一声,插嘴道:“徐老师,要十二点了,大家差不多该去吃饭了,最后我提几个问题?”
“胡教授。”顾红蝶导师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位坐在答辩组最中间,返聘回来的老教授说道:“顾同学,你的论文是这几届学生里,最有创新力的一篇,对此,我要对你的探究精神,先表达尊敬。”
顾红蝶立刻鞠躬。
随后,教授摘掉了眼镜,手掌平放到膝盖上,语气不变,温和道:
“按照你的定义,‘权力’是界定一个国家武装力量、战略、发动战争的潜力以及包括使用武力的意愿。一个对社会制订规则、实施规则的政治体系。‘文化’是共同的传统观念、宗教、艺术和文字根源,诸如习俗、生活方式等非正式机制,为无数为归属于某一实体的事物赋予特殊意义的象征符号。简单来说,‘权力’是影响世俗政治的现实因素,基于现实政治,‘文化’是构成世俗国家的社会因素。”
“探讨权力与文化的细微关系,自当时历史学家的一大重任,没有绝对真实的历史,但我们可以去追求相对真实的历史,问题在于,不能偷换概念。”
“你的论文第二章,‘破产的太平海秩序’,强调岛链国的‘太平海秩序’计划流产原因大多归咎为当时高层的天真与反应迟缓,强调军部干扰了政府的正常运行,在岛链固有的‘默杀’、‘虚君’等共同文化因素作用下,这个秩序破产了。那么,现实因素中,太平海沿岸国家的抵抗侵略行为你是否考虑了?”
教授的声音依旧温和,音调一成不变,但顾红蝶脊背却开始发凉了,研讨室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我赞同一定程度考量当事人的心理,但在国家意志下,政治家被赋予了性格。你不能把文化置于权力之上,你全文忽略了诸如战争暴力、占领区抵抗等至关重要的现实因素,流入到有心人手里,就是变相解构战争的正义性,把扩张侵略行为置于文化导向的强权政治与认知态度,换个意义说,你给战犯脱罪,将罪责归于文化的创作者,即,民众!”
顾红蝶低头握着讲稿,不知该如何回答。几天前,导师就和她通过气,胡教授这边对她论文意见不小,但她又打算攻读硕博学位,以目前国家凋零的学术状况来看,怎么都绕不过这批人。难听讲就是再丑媳妇也得见公婆,早死早超生。
研讨室沉默了许久,没谁敢在这么大一个话题发表观点,哪怕是打个诨含糊弄过去都不太好。
最终是顾红蝶导师打了个哈哈:“论文出发点蛮好的我看,再改改,再改改……”
胡教授戴上了眼镜,也不回话,在答辩意见表画了个勾,算是给了个台阶下。
“好,答辩通过!大家快去吃饭吧!”顾红蝶导师拍了两下巴掌道。
学术归学术,肚皮归肚皮,都十二点半了,再不去食堂要没饭了,故而大家哗啦一下全走完了。
“我门口等你~”见她导师有话要交代,顾红蝶室友小声说了句。
顾红蝶导师,徐蕤,对着自己学生无奈道:“我知道你家里面是有办法保住你,不然我不会同意你选这个题继续做,但是你要清楚,做这个题是有风险的,有些事情我不明说你也懂,小贺做的那个题,也是叫他导师难办,你们一对真是叫学院左右不是人。”
“不知道错,下次也敢。”顾红蝶歪头道。
徐蕤直接气笑了,摘下金丝眼镜擦净了装到口袋里,说道:“行吧行吧,世界早晚是你们的,胡老最讨厌睚眦找理由干预这个那个,别看胡老今天训你训得厉害,是他在保你。”
“我下次拜访一下?”顾红蝶犹豫道。
“看你自己意思吧,他不是很待见……”
说话间,警报声忽然大作,走廊应急灯闪做一片,顾红蝶无语道:“不让人吃饭了?又搞防空演习?”
熟料广播响起的不是机械合成声,而是焦急女声:“所有在校人员注意!空袭警报!空袭警报!不是演习!不是演习!从速转移人防工事!重复……”
顾红蝶与徐蕤面面相觑,这里是联盟首都龙山,谁敢打破兴平岛协定,对首都地下城展开空袭?!
第三次全面战争爆发?!
“快走!”
见顾红蝶一副愣住模样,徐蕤揪住她衣领,直接把她拍醒,喊过门边也是吓懵了的她室友,跟在两小女生后头从消防通道出去。
出了“砖厂”,防空警报凄厉响彻,整个龙大却迟迟才出现人群,许多学生完全是抱着书被保安赶出去,他们从小经历太多次防空预演了,但几十年间从未有一颗炸弹落在联盟国境线内。直到穹顶人造太阳一阵剧烈摇晃,连光线都黯淡下去时,才爆发出第一声尖叫。
“是钻地弹吗?都打家里来了!”顾红蝶拿包捂住头顶,手紧紧拉住室友,在慌乱人群,两个体型娇小的姑娘被左推右搡。
“先进隧道!”她导师奋力保护住两个学生,高呼着:“同学们!注意秩序!注意秩序!不要慌!不要慌!”
地下城到处遍布三防工事,在上世纪末,死手系统操纵下,仍有零星飞弹袭击,次生地质灾害更是延宕到本世纪初。但这些重建世代的学生哪里经历过真的战争?虽然他们都是免服兵役的精英学子,依然要定期军训,纪律性唤起来了,很快就有学生主动维持秩序,导引后续同学往最近的地下隧道里赶。
“光幕!光幕要掉下来了!”人群爆发出呼喊,顾红蝶仰头望去,惊骇欲绝地看着玉藻区的人造太阳一角正在崩落!
穹顶的聚能光板流火般坠落,砸到天海长街上,一队队军牌吉普和公务车撞上倒塌建筑,三十米高的街灯被拦腰截断,莫大灰尘扬起,放眼望去,日间白光在接踵熄灭,地下一千米的黑暗在席卷!
“进去!别看!”两个打领带的男子掏出了枪,朝天鸣枪压制慌乱气氛,见顾红蝶在呆呆仰望天空,反手一巴掌打到她后脑勺,咆哮着叫她赶紧进去。
“太阳!太阳没了!”
在恐惧哭泣声里,顾红蝶被人流挤进了隧道,在眩晕耳鸣间,铁门重重阖上,带走最后一线光明。
第72章、七丘之城(四)
应急灯鲜红的光线把隧道中的阴影赶到角落,浓稠似血的光斑犹如刺在了顾红蝶脸庞上,在拥挤的人潮里,她几乎要窒息过去,双脚离地被推搡了很久很久,墙壁上那一盏盏应急灯仍然在延伸。
地面剧烈摇晃着,人群齐齐向前扑去,后来者直接把顾红蝶压倒在地,她拼命反抗挣扎着,但她一介女书生,哪里撼动得了上边层叠压住的同学?不消几秒钟,她就要彻底喘不上气了。
意识涣散前那一瞬,身上重量忽的一轻,接着是几双手把她搀了起来,在一片模糊里,她感到有人捧住了脸,连声唤着她的名字。
“小顾?”
“蝶!”
顾红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入眼即是室友王晓琳,她急的泪水四溢,加上一路连磕带碰,弄得精致脸颊是灰一道黑一道,妆容凌乱不堪。
“我还好。”顾红蝶挤出一个勉强笑意,身子贴着墙赖坐到地,接过水杯喝了好几口才缓过气来。
顾红蝶抱着手窝在墙角,灯光仍是黯淡的红色,因为承平已久难得使用的缘故,不少灯偶然间会急速闪烁,有的能重启,有的就干脆爆开。逃进这条三防工事隧道里的人们,都惴惴不安着,忧虑地盯着天花板,他们生于重建年代,哪怕前去地表服役,也只有极少数人会经历到父辈普遍遭受过的茹毛饮血式残酷战争,更不要说是半个世纪前,祖辈挣扎过的绝望之年。
呛人灰尘弥漫,时有碎石跌下,有人惊呼道:“核辐射!”
一声惊呼搞得人们惶恐不已,才平息下不久的情绪又炸开了,强作镇定的男生在安慰啜泣着的女友,也有教师在高呼冷静,讲明这只是隧道内的积年老灰,不含有任何辐射性,再者,没有任何一款钻地弹能突破一千米厚的山体和隔离层、掩蔽带。
“同学们别怕!想想从前那么难,我们的父辈都熬过来了,今天算什么!最多是场演习!我敢保证,最多两小时,就没事了!”
忽闪忽灭的红光里,顾红蝶看不清喊话者是谁,她紧紧拉着王晓琳的手,两个女生依偎在一起,互相抵抗着不安,但顾红蝶脑海里止不住浮现起国防军事教材和历史课本里,提到的那一幕幕。
1981年全面核战争爆发后第一时间,千万吨级威力的三相弹逐一摧毁了联盟每一座大中小城市,在核爆里,联盟、邦联、帝国、笈多,四国苦心竭虑打造出的钢铁洪流不待启动便大半化为飞灰。联盟与帝国残余的装甲部队在彼此的焦土上打出了水银泻地般的攻势,最后同归于尽于中子弹轰击。
整整二十年里,从氢铀弹到精确制导的钻地核弹,再到脏弹、老式原子弹。剧烈爆炸引起的浅源性地震每天都发生于联盟仅存的地下城里。
于是龙山底下的岩浆暗脉被打通,渗透过穹顶的火雨,闪着暗红色的岩浆侵入,将人造太阳的白光压倒,街道房屋被熔岩淹没,一排排积木样倒塌,轰隆声雷霆传过。人们排成几公里长的队伍等待撤离,无言地注视着一列列消防兵步伐整齐地高唱着《海兰图朵江,逆行进入到危险无比的撤离区内去抢救民众抢运物资设备。这一幕幕永远烙印在顾红蝶祖辈那代人的深层记忆里。
“这里冷,你们两个盖毯子。”
徐蕤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叠毛毯,带着几名学生分发下去,顾红蝶与王晓琳也分到了一条。
“是好冷啊。”王晓琳搓手哈气道。
龙山地下城主体建筑在海拔负六百米至一千三百米间,每深入地下一百米,温度便上升2~3度,但地下城异常精巧的结构和完善的通风设施,把各大区的温度控制在27~35度间。所以地下没有季节,或者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是盛夏。
“给你暖暖。”顾红蝶把手搓热,嘿嘿笑了声贴到王晓琳脸上,惹得她跟着反贴回来。
顾红蝶很快发现她背后靠着的是贴有人防标志的板条箱,她用手机微光照亮了看,竟是弹药箱。
隧道的内通风机一直在启动,强力吹送着循环冷气。顾红蝶听说过地下城不论哪里都建满了储备库的传说,但她没想到连学校底下也是一个弹药库。
“打仗了吗。”王晓琳抓着顾红蝶手臂,有点怯怯地问。
“哪天没在打仗?”顾红蝶反问道:
“我们从来没签过停战合约,只有过停火协议好不好。”
顾红蝶查看着手机,看到了紧急避灾短信和几十条家里打来的电话记录,她试着打电话出去,她原以为肯定是打不通的,但是居然接通了!
“爸,我没事。”顾红蝶抢着说道。
顾红蝶听到电话那头人声鼎沸,键盘声、脚步声还有独特的跺靴跟声,她听着父亲的嘱咐,连连“嗯嗯”着。
“我知道我知道,我很好,你忙吧爸。”
顾红蝶收起电话,抽身站起,大声喊道:“同学们!同学们!听我说!”
“我有消息!是煤气总管意外爆炸!不是敌袭!不是敌袭!”
“是煤气总管爆炸!战争没有爆发!”
没有人反驳也没有人认同,还有一阵阵的呼气声,有几个义愤填膺起来的男同学喊道:“去他妈的官僚!”
“限电又煤气爆炸!能源部白痴!”
骂声此起彼伏,又旋即平息下去。
“是真的?”王晓琳问道。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顾红蝶眨眨眼睛,说道:
“反正不是打仗。”
“真要再打仗,你也不用烦心毕业了,和我一起入伍扛枪得了呗,打到新索罗金娜堡拿档案吧。”
这个冷笑话却是把王晓琳逗笑了,她研究的是莫斯罗斯帝国十四世纪时期,处在大公国阶段时的哲学与艺术,全联盟研究这个的加一起,可能就五六人吧。
两个女生断续聊了会儿,担心亲友安全,顾红蝶想到在龙十七所的男友,心焦间隧道广播却是响了,宣布警报解除。
第73章、七丘之城(五)
走出隧道,预想中的满目疮痍并没有发生,不过能看到城区有几处零星的浓烟,抬头看穹顶光幕,缺了一角的人造太阳投射来的光线多少变得奇怪了,应该是煤气总管爆炸干扰了聚能板正常的反射率。
告别了导师,顾红蝶犹豫了下,拉住王晓琳,问道:“我送你回家吧?”
不待王晓琳回答,顾红蝶又呲了呲嘴,抿唇道:“待学校里更好,记得接到通知就立刻去避难!”
目送王晓琳走远,顾红蝶瞥了两眼还站在人防隧道……称为军备洞库更合适些的两个打领带家伙,扭头看去时,她背后便站了一个戴墨镜的风衣男子。
“睚眦的人……”
顾红蝶咬咬唇,不再说话,手里抱着毕业答辩时的讲义,对着风衣男子说道:“去哪里?”
风衣男子微微躬身,侧开,赫然一辆灰绿色的吉普,并不回答。
顾红蝶登上车,这辆标准型东风吉普轰鸣启动,穿过龙大中轴线,出校时便转过了天海长街。
顾红蝶凝视着车窗外,看到相当冷清的公路变得热闹非凡,但这并不是民用轿车,说实话能开的起轿车的联盟民众也不多,有资格买车,却未必有充足燃油。所以,这一路上,满是军车。
看着卡车帘布内坐着的一排排士兵,顾红蝶看到士兵们臂膊上戴着的红底金边袖标,以及斗篷下隐隐露出了外骨骼所特有的合金液压杆。不需要问,她也明白这是有“神都御林军”之称的首都军区第一合成旅。
偌大的八车道公路上,寥寥几台紫旗、东风车在沿下行道行驶,而一旁的上行道,则是洪流一样的军卡,如果是走快捷通道,半小时内,部队就能从最底的“捺钵”区调遣至天门,四十分钟抵达地表。若是中央特勤团,乘直升机、磁悬浮平台,能在五分钟内从一个大区赶往另一个大区,至于最快能有多快,顾红蝶也不知道。
“离铁壁区近四十分钟路程,您可以先休息一会儿,”
顾红蝶轻轻“嗯”了声,一上午的毕业答辩加上躲防空警报,她累的不行。
拿过座位边常备的小食,撕开袋果脯,顾红蝶随便填了填肚子,尽管吉普车坐着并不大舒服,但她很快就浅浅地睡着过去。
浅睡时最容易做梦,顾红蝶梦见自己置身于半空中,脚底是无边的嶙峋裂谷,不远处是旌旗招展的紫色军队,一回头,是巍峨神圣的积雪龙山,云淡云浓,雪雾弥漫,一条五爪白龙赫然现世。
她以为白龙会吟啸嘶吼,然而是紫色的军队列阵前进,一个又一个的甲士方阵,持着长戟,义无反顾地踏进悬崖,坠入裂谷里。
“到了,您醒一醒。”
顾红蝶惊醒过来,擦掉额头冷汗,不待司机过来,她自己推开车门,她拢了拢衣领,热风拂过她的脸颊。
“欢迎来到铁壁区,小姐。”司机脱下风衣,露出被肌肉撑地极紧实的军服。
宏伟的石厅与粗粗雕琢过的塑像铺展开,那些化身为石塑的机甲彷如神话故事里,三头六臂的护殿罗汉,负盾持枪地静立于凿开的岩壁内。数以百计的工程机械挺立如林,炮管指天的主战坦克穿行于钢铁森林里,在嘹亮的口号中,这座石厅轰轰然抬升。
峭壁间有陆桥连接,顾红蝶穿上带有复兴军徽记的斗篷,山风蓬起了下摆,就像一双黑色的翅膀,插在了她肩后。
越过陆桥,通过升降平台,在进入新一轮的盘山隧道前,顾红蝶便按照司机的要求拉下车窗帘布,车内霎时阴暗一片,只剩下仪表盘些微黯光。
不用司机提醒,顾红蝶也不会触碰帘布哪怕一下,她从小在军区大院长大,在祖父膝头上玩耍时,她就对一系列军事名词耳熟能详,识字起,她便晓得家里有些地方,特别是父亲的书房,永远是上锁的,正如此刻车窗外的事物。
履带隆隆碾过石板路面,钉了钢掌的高筒军靴踏过时会有清脆的“喀喀”声。顾红蝶低着头,心怀忐忑,她并不是要去哪里感到畏惧,而是单纯对前途感到犹疑。她是一个优秀的历史系学生,一个历史人,总会不自觉地把个人命运与整体前途联系到一起,再伟大的个体也无法阻挡时代的滚滚洪流。倘若说她从这四年的史学高等教育中悟出了什么,炼成一句话,那就是:前世之事,后人不师。
吉普停下过很多次,顾红蝶根据司机要求,有时要拉下帘布,然后一束光便会照到她脸上。不管检查哨军官戴什么颜色大檐帽,皆会认真且冷漠地核验过顾红蝶身份,在他们身后,簇拥着穿灰色过膝军大衣的持枪士兵。
在这种距离里,80式能射穿6毫米钢板,用彻甲弹头就是13毫米,但也就是这个距离了。顾红蝶手交叠在小腹上,静静地审视着士兵手中的无壳弹步枪。
吉普在盘山隧道里花费了更长时间,当引擎熄火、车窗外寂静无声时,顾红蝶仍然不急于打开车门。
“到达目的地,您可以下车了,将军在等您。”司机开口道。
顾红蝶微微惊讶道:“父亲?他现在不应该在统帅部吗?”
司机沉默以对。
顾红蝶立时明白,面色凝重了几分,轻声说了句:“辛苦”,随后手动解锁车门,披着斗篷走下。
空气凉沁沁的,没有人造太阳,只有嵌在岩壁中的大功率工业灯。歪斜且漫长的黑影倒挂于肃立卫兵身前,蹲伏着的军犬看到有陌生人接近,旋即弓背站起,警惕地盯着顾红蝶。
顾红蝶没有动,直到一名帽檐绞银丝的高大军官走近,交给她一份贴有统帅部鹰徽的特别通行证,她才亦步亦趋地跟在军官后头,进入到这个她完全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军事禁区。
一个值得她父亲停留的地方。
“我母亲呢?”虽然不该发问,但心中愈发不安的顾红蝶还是忍不住问道。
这个军衔为少校的军官回答道:“您母亲非常安全,已经转移至国防部防御工事。”
“全面战争爆发了吗?”顾红蝶动了动喉咙,吐了口长气,问道。
第74章、七丘之城(终)
军官并未回答,在检查哨卡前与值勤士官握手,后者“啪”地一下双腿并拢,靴跟跺地,敬礼大喊道:“明白!保证完成任务!”
士兵们目不斜视,仿佛顾红蝶毫不存在,他们的视线恍如实质,像激光射线般擦着顾红蝶身体过去,到此时,军官才回答了她的问题。
“鉴于目前形势,我无法回答您的问题。”
军官为顾红蝶拉开了眼前与岩壁浑然一体建筑的防爆门,说道:“您最好直接问将军。”
建筑内灯火通明,许多与顾红蝶年岁仿佛的青年军官在飞快穿梭,长筒皮靴踏在木板地上“砰砰”响,门开门闭的刹那间,顾红蝶瞧见了计算机控制中心、争论中的参谋人员、挂起来的高精度地图……
只有一个房门前,站着两名卫兵。
军官“笃笃”敲响了房门,轻声道:“将军,我是刘副官,小姐到了。”
“进。”
经过了无数道关卡,房门在身后闭上,顾红蝶现在终于见到她的父亲。
顾绪春,中将、总参一部部长,复兴军实际的掌控者之一。
“爸爸,是核战争爆发了吗?”顾红蝶看着那个背对她、立于大幅世界地图前的男人说道。
“快了。”男人转过身来,摘下绞了金丝的大檐帽,搁在桌上。这个脸庞半沉在灯影里的将军有着一双狭长的伏犀眼,微微抬头间,让人又觉得眼与眼之间并不对称,右眼外眦角向下撇去,再看去,瞳仁毫无神光。
是的,他只有一颗完好的眼球。
“这里是作战部,我不该来这里。”顾红蝶说道,所以她甚至没有坐下,笔直站立在父亲面前,好比他手下的士兵。
“我需要做什么。”
顾绪春示意女儿靠近,单手拿起一份文件夹,递给她,说道:“这是一份目录,记有莫斯罗斯帝国未诞生前,到十九世纪。远海、荒海地区各民族的神话。”
顾红蝶皱着眉头翻了翻这份大约有五十页的文件,这不是什么很稀罕的东西,龙大图书馆里费点心思能搞到,而且她室友书架上就摆着《罗斯神话》,她还记得世界大战导火线就是一座以罗斯神话中太阳神“达日博格”命名的海上钻油井,那艘改变了全人类命运的核潜艇当时就在油井附近巡航。
“你是顾家的骄傲。”
顾红蝶知道父亲不是在夸她,而是在阐述一个基本事实。她没有理会,而是放下文件,直对父亲的左眼,每一条血丝都像一条涡流,汇入到漆黑的旋涡中去。
“你有两个哥哥,三个堂哥,他们全是光荣的复兴军战士,是战争机器里一颗可以更换的螺丝钉,他们保家卫国的意义,就是为了无数个像他们妹妹的一样的孩子,可以做她们想做的,成为想成为的人。”
“小韵,你是我的女儿。”
顾红蝶把手中的答辩讲义放到父亲桌上,咬着嘴唇,回答道:“我是一名合格的战斗兵,受您指挥,将军。”
凝视着女儿青春美丽的脸庞,顾绪春觉得她就是一株生在白玉殿陛上的紫堇草,只有紫海宫本身可以欣赏那动人心魄的美。
中将咽回了半句话,说道:“国家很艰难,受到一些限制,只保留了最低限度的文史哲、社会学、心理学等等,我查阅近百年的国内帝国史合集,没有任何一个跳出了传统叙述结构,机械地记录,几乎没有人像你一样,有勇气去以新的角度去解释帝国的历史,并且折服你那些古板教授,。”
“不是所有人。”顾红蝶补充道。
顾绪春像是苦笑了一下:“军队有一项进行了很久的计划,我们不容许有丝毫失败的可能性,付出多大代价也在所不惜。军队一度认为已经成功了,结果事实非常不尽如人意。”
“我们唯一的主战机甲,已经损毁了。”
顾红蝶懵了一下,那台“山文甲”?那台装配了唯一试验成功的永动引擎的主战机甲?那台可以引领一整个装甲集团军执行核爆突击的伟大兵器?
那是战略武力!有“山文甲”在,钢铁洪流才能称为钢铁洪流,没有它,何以对付莫斯罗斯帝国的“伊凡雷帝”?
“是帝国军队在轰炸龙山吗!”
“是的,但我们现在不能开战,复兴军还没取得去笈多的绝对优势,一旦开战,驻扎在陵海的野战军不足以战胜有‘伊凡雷帝’引领的帝国军,他们的坦克比我们多一倍!”
“你们怎么敢让它损失掉!”顾红蝶失态喊道。
“山文甲”是什么?是整个联盟乃至于任何国家的信仰!永动引擎代表着无穷能源,是祖国抗衡自然的伟力证明!顾红蝶情愿天塌下来也要保住“山文甲”,反正已经历史上已经塌过一次了!
面对着女儿的指责,顾绪春无法回答,叹息道:“双方剩余的核武器太少,不可能保证互相摧毁,但地表重建度远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帝国人已经推算出巨型地下城的承载极限。复兴军如果在常规军力对决中失败,我们将会被赶回地下城,直到自行崩溃。”
中将紧盯着女儿的眼睛,审视着她,指甲刺进了他的掌心,说道:“军队从各地征召了几个和你一样情形的年轻人,加入到一个特别研究小组里,找出帝国人的弱点!从此刻起,你毕业了!按照联盟的兵役体制,你此刻恢复军籍,现在起,你是受我直接指挥的顾红蝶少尉!”
顾红蝶沉默了一会儿,良久才说道:“明白,将军,要求提问。”
“暂时没必要这样,小韵,你还没走出门。”
顾修韵仰起脖子,斜着头,看向书柜上放着的一张照片。没错,是一家三口的合照,但里面的女孩不是现在的她,而是童年的她。
“我想给贺云帆打个电话。”
房间明亮无比,可是她的父亲却只能给出她失望的答案。
“出于保密一贯原则,我的女儿,已经接受祖国召唤,前往地表服役,身为军人,战时不当有儿女情长!”
门开了,面容冷漠的副官立在门口,敬礼道:“顾红蝶少尉,请和我来。”
“再见,父亲。”顾红蝶拿起她的答辩讲稿,在走出房门前,回身对父亲敬礼道。
在离开禁区前往下一个禁区前,顾红蝶找到废弃物处理间,握着那一沓讲稿,一页页翻过,看过上面红蓝黑三色标下的批语,在某一页角落,她看到了自己的本名和另一个名字写在一起。她嘴唇颤抖,手指抽搐,拉开铁门,一股热浪吹来,她亲手把这沓讲稿扔进了焚化炉。
在纸张燃烧的“哔剥哔剥”声,顾红蝶默然摩挲着属于她的大檐帽,徽章是麦穗与齿轮。她仰着头,免得泪珠滴落,轻轻唱到:
“Edelweiss,Edelwelss
Everymorningyougreetme
Smallandwhite,cleanandbrigh
Youlookhappytomeetme
Blossomofsnowmayyoubloomandgrow
Bloomandgrowforever
EdelweissEdelweiss
Blessmyhomelandforever.”
第75章、真实与不真实
走廊里雪白的灯光刺地人眼睛疼,绿衣服和白手套,84消毒液与来苏水的气味混杂着,一股难言的熏香萦绕在医院里,干涸的血线从门口蔓延,却不知在何处隐去,寂静声和嘈杂声如此推推搡搡地并存,一双双黝黑、冻的晒得皲裂的手,抓着椅背,盯着鲜红的“手术室”字样。
“持续硬膜外麻醉,推入乙醚。”
“取平卧位,左侧腰部垫高,消毒铺巾!取左上腹直肌切口,长20cm……”
“患者短时间内遭受辐射照射剂量过多,全身多处出血点!脾窝出现糜烂,准备全身换血!”
主刀医师切除了患者创口内外腐肉,开始进行伤口探查,果然,这么一个接触了大剂量辐射、吸进了生物毒气的患者,脏器不单在衰竭而且出现了腐蚀溃烂的征兆。
手术护士递过组织钳,调整无影灯高度,医师撑开了大臂肌肉群要刮骨疗毒,外科器械触及骨骼的刹那,该有的坚硬摩擦没有出现,而是径直没入。
医师登时一惊,好在他是军医,心理素质极强,手指极稳,他登时抽出手术刀,却发现刀刃上沾着几丝类似水银的物质,他一眼就看出这绝不是骨骼积液!低头再看,这种物质正在从骨骼破口处不断溢出,又渗入了肌肉、血管、筋膜等等人体组织里。
医师听到了旁边护士在倒吸冷气,不过他执医半生,给上千个受到过严重辐射污染的军人做过手术,但是在他见过的无数病例里,却从未见过这样骨骼液化、渗出不明液体的例子。
“辐射指数在降低!”护士惊讶道。
确实!这个一直在散发强烈辐射的病患此时在缓缓降低辐射水平,在几分钟内,随着水银物质停止渗出,骨骼重新坚硬时,辐射值回到了人体正常。要知道,先前为了防止受到辐射伤害,整个手术团队甚至是穿着气密防化服在操作!
“患者体征开始平稳,各项生命指数,都在回升!”
医师瞥了手术室门口一眼,他起先并不赞同收治这一批濒死而又辐射值太高的病患,免得耽误救治其他更有希望的伤兵,于是自作主张跳过。直到有两个没有任何军种标识的军官出示内卫部命令,强行把他从正在进行的一台手术中带离,要求他尽一切可能救活这批伤兵。
抛开了与手术无关的思绪,既然伤患身体条件在稳步恢复,就得以按部就班操作,经过了长达十二个小时的手术,医师才终于疲惫道:“冲洗腹腔,穿孔引出,可以缝线了……”
手术门推开,举着吊瓶的护士,五六个人簇拥着的病床推车,光滑却黯淡的瓷板砖“咕隆咕隆”地响动着,带着注定要昏睡很长时间的伤患转入重症监护病房。
目送着病床消失在电梯里,医师才沉沉坐下,接过另一名没有跟随离去的内卫部军官递来的水,仰脖一饮而尽。
走廊里忽然只剩下了两个人,一个军医,一个军官。两人都保持着沉默,因为医师很清楚,即便他贵为上校,在这个军衔才是中尉的内卫部军官面前,也最好不要多嘴,尤其是在这桩他无法理解的手术任务仍未结束。
军官站在他面前,有蓝围带的大檐帽压得极低,黑色皮大衣与黑色的武装带,若不是走廊灯光极亮以至于毫无阴影,否则这个军官藏进阴影里,便是融为一体。
走廊传来推车声,在转头的刹那,医师突然看清了黑色皮大衣上的一处标识,他认得构成标识的晦涩纹路。
睚眦。
龙生九子,克煞一切邪恶,所以,它是联盟内卫部的徽章,而内卫部,也因此有一个叫人不寒而栗的绰号。
睚眦。
……
沈如松做了一个很长很长,又很狂乱的梦,破碎零散,毫无逻辑。但梦境也遵从某种规律,会引导着人,去试图追寻梦境的意义。突然出现这里,突然出现那儿,没有铺垫,看不清梦中人儿的脸庞,所有的一切,全部掩藏薄薄的迷雾里。
梦境的彼端,背着行军包的沈如松,站在铁路上,荒芜原野中枯草覆雪,巍峨龙山依然笼罩着流动雾气,云卷云舒。他回头望见龙山天门中有一道恍如大河般宽广的黑色洪流,他分不清那是煤炭,或是正在行军的黑斗篷士兵。
下一秒,他站在了龙山之巅,周围是戴着防毒面具在执行采雪作业的工程兵,庞大的绞吸式采雪机在抽着灰白色的辐射雪,推进输送带,尽头便是深渊巨口,传送到龙山的核心,供给千万人呼吸、饮水,生存。
心悸,无比心悸,沈如松反应过来,这不是雪!是灰色雾气!他刚要呼喊,然而雾气凝成的雪忽然爆散,化作了浓郁的雾,那些工程兵,一个个全都痛苦倒地,肚子高高鼓起,皮肤撑做透明,下边满是蠕动着有如自己生命意识的内脏。人们的头部在扭曲,头骨在成长变大,变得轮廓椭圆,双手却在肉眼可见地变窄小变干瘪,垂挂在胸前。
鼓做小丘的肚腹在反复痉挛,一前一后地挤着,肚子里的内脏被挤压到变形移位,到最后竟是发黑发沉,而人们的两条腿黏连到了一起,脚趾拉宽成了像青蛙一样的蹼膜。
无数个化成了鱼首半人的工程兵开始互相厮杀,在它们发出的雷霆般“提卡,塔!的”叫声里,沈如松落荒而逃,他抢下了一具重型外骨骼,夺路向山下逃去。
梦没有规则,眼睁眼闭,沈如松便发觉他站在了一处楼顶,他看到了一盆君子兰和用雨布捆扎好的凉棚架子,这正是他自己家的楼顶。
妹妹就在旁边,沈如松搂住在咯咯笑的妹妹,奇怪为什么素来寡言的她,会如此高兴,于是他回头喊了声“妈”。
回头的刹那,他望到在城区的中心,那个蓝白色的纪念碑,轰的一下爆发出雪崩般的震撼光芒,低频、超频的巨大噪音呼啸而来。
潜意识在提醒沈如松这是个梦,他可以醒来,在他挣扎出梦境的前一刻,他耳边,传来一声仿佛真实无比的低语。
“提卡,塔!”
第76章、病床上
“提卡,塔!”
这一声啸叫直接将沈如松从噩梦中惊醒,然而睁开了眼,却是久违的暖黄色,沈如松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意识到这是阳光照到脸上。
我在哪儿?沈如松头疼得厉害,下意识想起身,全身无力,浑身上下只有眼珠子还受操控,努力了好久,从手指一根根动起,再到脖颈、手臂、四肢,他发觉自己被各种仪器的管线插满了,包裹成了一个粽子。
“呼……”他吐出一长口浊气,呆望着天花板,良久,一双杏眼里的神光才又缓缓回来。
雪白墙面下是黄灿灿的插花,细风扬起的纱帘飘荡着还未落下,沈如松看到了对面床头柜的红色暖水壶,他顿时觉得喉咙干地厉害,渴地他难受得出了声,想起身,依然是有石块压住似的,挪来挪去,最终化作了“砰砰砰”的敲击声。
最先听到了动静的小护士赶紧找人来看护,自己提步快跑,小皮鞋踏在白亮的地砖上,“喀蹬喀蹬”,急促如颦鼓,溜过纱窗的暖芒落在她的脸上,于是她的鼻梁间就有了一片喜庆雀斑,她挥着手跑去,冲着医师说道:“王医生!王医生!7号重症患者醒了!”
医生闻讯赶来,检查过沈如松的诸项生命体征,说道:“恢复得非常好。”
正欲再仔细问沈如松具体时,有人来低声附耳几句,示意门外有军官要问话。
沈如松顺着看去,他眼尖,看到门外的瘦高个军官并无任何显眼的军种标识,他觉得肯定事出有因,有那么一瞬,他想起了在神秘地下城里的一切,脑海里闪过爆发蓝白光潮的纪念碑时,他的脑袋便开始剧痛。
细碎的话语在耳边打旋,沈如松浑浑噩噩起来,病房内众人连忙开始施救,在昏过去前,沈如松只瞅见了一副圆脸上的一双柳叶眼,唇红齿白的好是青春。
“检查体征!”
“额,医生?一切平稳!”
“应激反应还是什么?”医生郁闷道,沈如松的各项特征平稳,他只得开了针安定。
沈如松又坠入到梦境中。
这次身在龙山地下城,昏暗的拟真天穹跟随地表时间放洒虚假阳光,沈如松在操场上挥拳打倒了一个又一个脸庞是墨影里的男孩,然后又被追赶着逃过街角巷弄,霓虹灯渲染的如潮人流,在抱着女童的妇人前分成两股,疯狂地把沈如松追赶进考场。
桌子上摆放的试卷,被他豆大汗珠涔湿,而抬头间,教官一脚又把他的头踩回了泥浆里,他快要窒息,心说着这只是个梦,于是,又回到了起点。
他重新睁开眼睛,努力睁开,在意识恢复而身体尚未控制的“鬼压床”时分里,恍惚着,耳畔飘过遥远、熟悉又似乎全无意义的话语:
“麦子、白羊、丛林、水手、民族、海洋……”
陪护在沈如松床边的小护士听到了他梦呓般的呢喃声,俯下身仔细听着,然后拿过纸笔,记录下来,忍不住嘀咕道:“在说什么呀?念诗呢?”
小护士听得乏了,坐在床边,随手拿起不知是谁放在窗台上的一本诗集,翻看起来。在午间的谧谧然时光里,她支着手臂,挽起衣袖一角,慢慢读着书,任由光线斜过她小小的脸庞。
淡淡的金白色阳光抚过她的侧脸,宛如透明的宝玉,醒来了的沈如松分不清这是在天堂或是在尘世,他抬起手,试图去分辨这究竟是现实,还是下一个需要挣脱的幻梦。
柔软的呢子,随后是细腻的肌肤,这个人的脸庞依然在光影里,一道清甜又微微尖利的声音:
“呦,你又醒啦?”
沈如松呆了呆,他蠕动了下嘴唇,并不太想打破这份安静,于是接着听这个陌生的白衣护士在轻轻读书,念诗,他睁着眼睛,看着雪白的墙面,和探到屋檐下的棣棠花,小小的,一束束绽放着。
几分钟?几小时?沈如松的目光最终聚焦时,护士鲜艳的红十字章立时映入眼帘。
脑袋稍稍运转了一下,就疼地很,沈如松喘息了会儿,思维一团浆糊,问道:“啊……嘶,我这是在哪儿?”
小护士收起腿,把书反搁在膝头,双手交叠在封皮上,眉毛弯弯,说道:“沈如松下士,你在延齐基地的陆军医院里。”
“啊?基地?你是谁?”沈如松迷茫道。
护士向前倾了倾身子,看着大脑处于停滞状态的病号,无奈一笑,指着名牌道:“我是护士。”
“来,看这里,我叫戚雨竹,戚,雨,竹,看清了吗?喂?同志?同志?”
沈如松眼前又出现了重影,脑子闪回过一幕幕光怪陆离,尸山、血海、暗鬼、机甲、龙孽……
“啊……啊……”他张着嘴无意义叫着。
见沈如松又成了副阿巴阿巴阿巴的痴呆模样,这个叫做戚雨竹的小护士耸耸肩,心说可能是伤到了脑子,不然不至于连续昏迷了三十多天。
她确认过沈如松无事,细声细语安慰道:“你睡了快一个月啦,不过没事的,多休息休息,我去问问医生,你好好躺着别乱动哦。”
说罢,戚雨竹给沈如松掖好被角,反复嘱咐他不要乱动免得牵扯了伤口,这才扶正了护士帽一路小跑,在沈如松目送中消失在走廊深处。
我昏了一个月?
沈如松目光无神,总觉得差了很多很多,但怎么想也是白纸,充其量是一张没被橡皮擦干净的画纸,一回想起千山,就只有无尽的雪暴和机枪轰鸣声,和那铺天盖地的灰雾与雷霆。
他一直愣神想到了天色渐黑,直到主治医生回来查床,做完全面检测,确定了沈如松可能只是有创伤后臆想症,不过其他一切正常,而且恢复地非常好,过不了太久就能开始康复训练。
医生刚走,一阵密集的脚步声就闯了进来,沈如松还没听清这哪儿哪,一道熟悉无比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我的松子啊!你可算是醒了!”
沈如松一激灵下,直接出现医学奇迹,瘫了一天的手臂也有力气了,愣是举起起来抗住要来个拥抱的高克明,然而大病未愈的他哪里抵得住神完气足的高大头?
第77章、做个心理建设
“我说你再不醒,我真就要请假回去让你妹给我老高家做童养媳了。”高克明脱下军帽,扔在沈如松床单上,摸着自个儿剃得精光、冒青茬的大脑壳儿,一边嬉笑一边嘴欠。
“你老婆都没追到,退一万步就说小眉真去做你家童养媳,你也得先有儿子吧?”声线粗豪,震得沈如松耳朵嗡嗡响。
邵钢拎过把椅子,“啪嗒”一下扒着椅背坐下,坐下便踢了高克明一脚,骂道:“水果呢?你个童养媳养的!”
“妈的不是你拿吗?”
“我草……是不是落服务社了!”
“我还想问你!我提着网兜出来的!我半路说尿急放洗手台了,你是不是没拿!”
“我拿了!”
“你拿个锤子!”
见面没两句,这两死党便开始互骂斗嘴以表问候,沈如松想插嘴都没搭上嘴,熟料一声河东狮吼:“谁他/妈吐的痰!”
病房瞬间安静了。
“是你是吧!给老子去擦干净!”戚雨竹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揪起高克明就往外边一推,后者再有力气也不敢在陆军医院和护士开杠,瞪圆了本就铜铃般大的眼睛,但乖地跟小猫似的,老老实实地蹲地上用抹布把地板擦地铮亮。
沈如松与邵钢对望一眼,当即大声嘲笑。
等到高克明擦完地板,戚雨竹才背着手走过来,朝邵钢点了点下巴:“喂!你!是不是水果落问询台了,去拿吧你!”
“还有!虽然沈下士身体恢复很好,但还没转出重症病房!说话小声点!”
邵钢夹着尾巴灰溜溜走了,这下轮到高克明幸灾乐祸了,沈如松笑完这茬继续笑,笑到一半便捂着肚子面色精彩。
戚雨竹拍了床栏杆一下,骂道:“你!你也敢笑!肚子上缝了十几针前几天才刚拆线!还笑!再笑!肠子都给你笑出来!”
这下轮到隔壁病房的病号笑了。
戚雨竹重重敲着门,单手叉着小蛮腰,歪头冲走廊吼了一声:“这里是医院!不准笑!”
训人的是一个小护士又能怎样?这里是她的地盘,这群不管是上了战场吃枪子还是训练时拉了胯,就算是走路狗啃泥磕了牙,都得乖乖到这里,随地扔烟头?随地吐痰?没叫你捡起来吃下去都算给脸了!
一帮大老爷们挨了戚雨竹半天训,愣是半个屁没敢放。
戚雨竹趾高气扬地仰头走路,要是没胸前二两肉坠着准要得意到上天。那个硬气到一言不合就要训练场开片的猛人钢,见人小护士走远了,才驼着个背,拉了一张驴脸提着水果回来,闷声往沈如松胸前一砸,刚要砸中又晃回来。
“哎哎哎!我身板经不得你这么折腾。”沈如松心有余悸道,这可是一网兜冻梨,个顶个半斤八两重,十几枚砸下来真就一枚迫击/炮弹打过来,谁吃的消?
邵钢挑了挑粗重地跟画上去的眉毛,手绕过椅背,自顾自剥着冻梨,一片自个吃,一片塞进沈如松嘴里。
死党来了,魂都窜出来了。沈如松嚼的是津津有味,哪里想得到半小时前,沈如松还是流口水的傻瓜样?
“不给我来一片?”高克明刚嘴贱,半个冻梨就全塞他嘴里了。
一通损完,沈如松感觉精气神都给炸出来了,拿起水杯“咕噜咕噜”吸了几口,习惯说道:“你们两个瓜皮今天不出操啊?”
“出个锤子。”
邵钢说道,囫囵吃了个冻梨,说道:“你小子躺了一个多月,医生说你救活了也要植物人完球,听说你醒了我和大头立马跑来了。”
“你又复活啦。”高克明摆着个公鸭嗓怪声怪气道。
“真是可惜,松子你挂了你妹就是我老高家童养媳了……”话没说完,“啪叽”一声脆响,高克明后脑勺又挨了又不知何时蹑手蹑脚回来的的戚雨竹狠狠一巴掌。
“封建迷信!”
“我……”高克明气急败坏道,但小护士给他呲了个威慑力十足的虎牙。
高克明就跟泄了气的皮球样痿了。
沈如松哑然失笑,好奇道:“你们俩怎么知道我醒了?广播还能吼两声‘沈如松他醒啦’?”
“别说,我真认识广播站站长,昨天我半夜摸进去就是……”
“你少吹牛逼一句会死啊?!”邵钢不屑道。
他下巴搁在椅背上,对沈如松细声说道:“当时运输机回基地时候,拉出了几十个重伤号,我在三营早回来了几天,看着大头护着你一路冲到手术室,做了十几个小时手术,大头这混蛋在门口哭的啊,一边抽自己巴掌一边说在那个什么硫磺泉基地里没救上你,你要是死了他也不活了。”
“等下!我说的是松子死了,我白活了,不是不活了。”高克明抗议道。
邵钢给了他一拳,鄙夷道:“算你小子有点良心,哭完了就知道跑出去拉团里兄弟来献血,你之前还说,哦,只要松子要用,抽一升血给他换……”
“抽,抽……”高克明尴尬道,扯出邵钢骂道:“差不多得了!能不能说点其他的?!”
“说咱们松子命硬呢?”
邵钢面色舒缓了些,说道:“我问了医生,说是你脾脏破裂、辐射中毒、肋骨折了三根、吸了生物毒气一堆一堆,结果你是真命大!换别人估计已经埋公墓了,松子你换了血,做了手术,噢,给你做手术的是张敬礼上校,基地医院院长开的刀。”
“大头他认识医院这边人就送了东西,拜托说你有什么事立马传达,不过要我说啊,就大头找的那个问询台的黄毛也是狗日的,每次都说违反规定不能通知,说是有人盯着,无所谓盯着就盯着吧,你好了就是最好的。”
高克明推了邵钢一下,示意他不要多嘴,岔开道:“再说嘛,我俩多少是个下士,班长嘛,来就来喽,借松子的光,蹭个病号饭吃。”
这么一通聊,加上身子也确实得劲起来,沈如松心中大定。他不会和邵、高两人说客气话,三人死党这么多年,光屁股长大的交情,要是说“谢”字未免过于生分。
于是沈如松捂拳咳嗽了下,见四下无人,咂巴嘴道:“叼他丫的,管它!去,把把门关了!给老子搞根烟!”
邵、高两人罕见地怂了。
“得了吧你个白痴,我可不想喝烟茶。”
烟茶顾名思义,烟丝撕碎了泡水里喝下去,喝了保管下半辈子不想闻见烟味了,别说他们三个是下士,就是上士这么作死违规了,也有连长来教育教育医院不要抽烟的道理。
门外,某个小护士“蹬蹬蹬”地走了过去。
沈如松丧气道:“烟瘾犯了不给抽,还不如继续昏着!”
随后他话锋一转,朝着高克明认真道:“连里怎么样了?我班里回来了多少个?都好?团里师里怎么说?”
高克明低头看了眼表,深吸了口气又吐出,咬着唇,说道:“松子,先做个心理建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