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偶然有过你
月色再美,也终究持续八九个小时罢了,到了破晓时分,太阳东升,月亮西落,亘古不变。
清晨六时半,哨声响起,睡眼惺忪的士兵们被班长排长们赶出帐篷,逆着山风冷气拆卸帐篷,将营地大小物什装到箱子里,随着最后一碗剩汤浇灭了余烬暗燃的篝火,稀疏光点透过树林照下,士兵们戴上军帽,或骑上或牵住马匹,继续向前攀登。
千山山脉总体来说并不高,主峰老铁山海拔才两千多米,真要全力直线登山,跋涉两天绰绰有余。不过队伍要依次经过山腰间众多的维护目标,等于是绕着山脉,从一座山峰到下一座山峰,最后才到主峰,慢慢向上攀登。以每两天完成一个的速度,到训练的第十天至十二天时才会抵达山顶,并在那儿登顶插旗,寻一朵雪绒花插进鬓发,表明完成了一段艰辛的山地训练。
春雨淅沥,湿冷难当,日出后便开始降雨,纵然是昨天战斗激情还在,在走了一上午后,也被雨水“滴滴哒哒”地浇灭了劲头。个个缩在雨披里,沉默地握着缰绳,有精力者还能催促着骡马快快迈步,那些沾了半身烂泥的人们不免无精打采,满心盘算着什么时候扎营,好弄干衣裳。
见士气衰弱下去,排长看在眼里也微微焦急,带头唱起了军歌,初次还引得大家跟唱,嘹亮歌声响彻山谷,惊起无数鸟儿,而后马匹嘶鸣声打断了歌声。
“马!马!”
马匹踩到湿滑草苔,四肢纠缠间直接打滑,哀鸣一声侧翻,人叫马嘶里,骑兵被沉重马身压住,脸色顷刻间涨作青紫,无论多么奋力挣扎,也推不开体重数百公斤的战马,折了脚踝的战马拼命踢踏着,剧痛中哪里顾及得了主人?这名骑兵时而被压浸到泥里,时而被马身反复压迫。
当人们好不容易拖出伤者,医护兵还没戴上听诊器,撩开伤者保暖内衣,就看到胸口凹陷下去一大片,喷着血沫的骑兵咳出内脏碎片,一口一口溅到医护兵手上,急地要落泪的徐胜男竟是手足无措,她不知道怎么救这个胸骨尽碎、骨裂插进内腑的战友。
“救他!救他!救!”陈潇湘咆哮着,她想要闯过去,却被人们死死拦住,足足来了三个壮汉才按住了这个身姿纤细的女骑兵,在她的吼叫声里,人们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年轻人流逝干了生命。
徐胜男感受不到伤者的鼻息,她注射了强心针,开始嘴对嘴送气,片刻后她的唇也涂满了鲜血,于是她高喊着:“起搏器”,在电流噼啪声中,还睁大双眼的伤者胸口一次次弹起、落下,最后在众人的默默注视里,徐胜男无力瘫倒,颤抖着摇摇头。
没有白布,雨披裹住了遗体,折断了两支腿的战马也没法幸存了,这匹脏污到看不出白色的战马卧在泥水里,不住地舔舐/着主人逐渐灰白的脸庞,铜铃大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流下,淌到年轻主人的身下。
陈潇湘走到逝去战友身边蹲下,一只手抚着他战马的鬃毛,轻轻地“嘘~”“嘘~”,看着这个才十七岁出头的小伙子,她知道这些半大小伙子看她是什么样的复杂眼神,她鼻头翕动着,像是在呢喃,又像是在唱着某支歌谣:
“跑马……跑……跑马的溜溜的山上……”
陈潇湘背对着众人,所以人们都看不到她脸庞上尽是泪痕,她坐下,抱住面色灰白的小伙子,抱着他的脸,慢慢地唱,悲伤地唱:
“一朵……一朵云,呦……”
“世间女子……任你……溜溜求呦,呦……”
她拉高衣领擦掉眼泪,她不能让其他人她在哭,所以当她站起时,手里多了支枪。
陈潇湘转头看着同样抬头看向她的战马,她认得全班所有人的马儿。它叫“娟子”,一匹漂亮的母马,从新兵连时就跟着它的主人了,钻过火圈,跳过断桥,带着它的主人赢得过好几次竞赛,然后因为不是它的过失,害死了它的主人。
“嘘~嘘~”陈潇湘抱住马首,许是知道了接下来的命运,娟子蹭了蹭了陈潇湘,后者把脸颊埋进脏毛串成绺的马脖子里,陈潇湘握着枪,拇指掰下击锤,对准过去。
“砰。”一声枪响。
汩汩流出的马血染红了陈潇湘的衣装,但当她站起时,重新变成了那个漠然的骑兵班长。
见陈潇湘替死者收拾着遗容,许博文长叹了一声,伤感道:“哎,没想到昨天没伤亡,今天却……”
“他还不如死在战斗里。”
沈如松闻言也不免伤感:“不得不说,痛痛快快一点也是一种幸福”
许博文摇摇头,回答道:“咱们军旗下宣过誓的,但是那一天来了,又有多少人不怕?”
沈如松手攥着,背在腰后,他望过队伍前端飘扬着的连队旗帜,那抹在风中招展的深沉紫色,旗杆的流苏下是青翠如碧的河谷,他能听到虫鸣鸟叫,于是他叹道:
“祖国哪里不是故乡啊”
沈如松看到陈潇湘掰开了死者的兵籍牌,一片塞到死者嘴里,意味着他以军人身份死去,一片她自己攥紧片刻,最终交还给军队做身份确认,代表这名士兵,永远消失了。
马靴踏着泥泞,一名老骑兵和一名连部指导员带着遗体先行返回,窄窄的山道上响起了悲怆低回的哨声,宛如呜咽。士兵们自动分开道路,驮着遗体的战马打着响鼻,两匹马,三个人,在淡淡雨幕里淡淡消失。
沈如松低下头默哀,素来机敏的他这时才想明白排长为什么要说“他不如死在战斗里”。那样就会是烈士,名字会刻进龙山天门石碑另一排更显眼的位置,而不是某个训练死亡指标。
但又能有什么?人死之后,还能计较什么,除了绝望的母亲和爱人,几年后,谁会记起他?人们素来只记得千千万的牺牲将士,在慰灵碑、纪念柱下,哪怕是战友,又有谁会去记得熟悉名字旁的那个名字。
他们都是无名战士。
第37章、春雪
胜利的喜悦荡然无存。夏连长向团部报告了此事,因为是训练中死亡,证据确凿,再无多余声音。团部先例行记录,之后返回基地才有进一步处理。剩下的事,就仅仅是骑兵排的排长与陈潇湘分别写一封通知书,随死者的私人物品、骨灰一起寄回原籍。
沈如松看到连长挂断了野战电话,这件事似乎就过去了,但又不是,他望向山外辽远的平原,默然不语,他明白,每时每刻,都有与他一样的人逝去。
停下的队伍继续出发,他们耽搁了半天行程,那些心疼战马嚷嚷着要派人送回马儿,自己宁愿走路的骑兵也不做声了,只得更注意脚下,更贴住山壁行走。
今天再没有歌声,再没有笑声。
晚上扎营,沈如松一样嘱咐班组士兵们要打牢桩基,不要为了一块耐贮蛋糕而偷偷多开单兵口粮。
篝火架着的行军锅里煮着从农场带来的最后一份白菜腊肉,再差的大锅饭也比自热口粮强,大家把头盔垫屁股下边,月亮依旧是昨天的月亮,林梢却不是昨天的林梢。
因为今天发生的事,没有人哪壶不开提哪壶地去放声嬉笑,平时老是冲着哥哥龇牙咧嘴的刘有成,当着大家的面对哥哥刘有德道歉。而此前犯了大错的杨旗、刘子旭在其他人眼色催促里一咬牙站起来,承认去辅助兵营地找乐子连累了许多人。
沈如松原先觉得这几个人都有大病,不适合从军,应该扔去流水线当一辈子工人,但突遭这样的事,在生死面前,很多事都变成了小事,若是战端开启,投入到战役里去,这个班里又会有多少人活过第一年的冬天?
沈如松赶众人去睡觉,在帐篷里,裹在睡袋中,沈如松忍不住想着那个意外牺牲的骑兵,沈如松不认得他,在全连一百多人的队伍里,做完自己繁重的任务,除去本排的人、高克明在的维修队,以及时常打交道的骑兵班,他根本没空在意其他班排。
有朝一日他若是牺牲了?打比方说,昨天战斗里,那头盔鼠咬穿了他脑袋呢?他吃了太多辐射,肯定是不能运回去的,是不是会在基站里烧掉,几个月后母亲和妹妹收到一个骨灰瓮一个牛皮信封,装着通知书和抚恤金?在军人公墓里,在父亲的墓碑旁早早立起一个新的,然后埋在里边?
沈如松不知道。
怎么想也不知道。
只觉喉头堵得慌,恰逢轮岗到了沈如松,他立马系好军大衣出了帐篷,立在营地里,黯淡灯火,防兽气雾透过防毒面具,混着冰冷的山风淡淡地吸进肺里。
背着枪站在哨位,任雨和风吹打着脸庞,沈如松拉高面巾,藏起脸颊,低低地凝视着山外。忽然间,他听到响动,回头间看到同样是轮岗的陈潇湘站在不远处。
两人四目相对旋即分开,谁都没有说一句的打算,一人背着枪,一人抱着枪,倚靠着生长了一百年所以极其粗壮的老树,共同望向远方。
沈如松拢着手,不想管那么多,点起了一支烟,吸进几口辛辣烟气,烟头在夜色下一闪一闪。
很快,林子另一头也亮起了红点,沈如松猜得到她在一边抽烟一边抿着她那个好像永不会干涸的扁酒壶,沈如松忽然生出一个冲动,想找她倒一壶盖的酒尝尝,看是寡淡的水,抑或是温醇的龙安春,还是酷烈的二锅头。
压着帽檐,沈如松一支支抽掉了半包烟,昏暗的林子两个红点渐次闪起、熄灭,也正是这个时候,沈如松感到鼻头一凉,不是他感到悲伤。
他伸出手去,一枚晶莹的雪花悄然化于手掌。
沈如松抬起头,望着璀璨星空,喃喃道:“下雪了……”
“下雪了……”
一夜雪落,次日众人钻出帐篷,唯见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沈如松踩着薄薄的积雪解开帐篷系绳,摸到桩基时,即便隔着毛绒手套他也微感冰凉,他看着一边收拾一边打起雪仗的几个小屁孩们,不禁露出笑容。
“向上面发了例行报告,回来的气象报告说,之后几天会有小雪。”排长坐在折叠桌旁喝着热汤。
沈如松盛了碗汤,吹吹热汽喝了口,这是裹了浓缩汤汁的冻干蔬菜包,放进开水里等一会儿就能喝。
喝汤觉得脑袋热乎乎的,摘了护耳帽就一下子觉得耳朵冷,沈如松胳膊搁在桌子上,环顾了圈银装素裹的林间,对走来的赵海强说道:“倒春寒了这是?”
“是,你也晓得这年头气象预报不靠谱。”
“不能这么不靠谱吧?出发的时候说这个月一半晴天,结果第二天下雨,现在下雪,什么鬼东西。”沈如松郁闷道。
确实,2083年和往常年份一样,气候诡异,几乎无从预测。但这又有办法?余威仍在的核冬天和战前气候完全不同,要建立新的气象模型,但是没有遥感卫星采集数据,没有超算机去分析模拟,哪里来的精准预报?凭高空预警机去收集汇总洋流信息?想想都知道不靠谱。
“那有什么办法?”赵海强叹出口白汽,说道:“排长说问过上面了,训练继续,要接着弄完剩下的维护目标。”
“要是下暴雪,咱们很可能就困山里头了。”沈如松说道。
赵海强刚要开口,3班长辛婕走了过来。沈如松举手示意,说:“辛姐!喝碗汤呗?”
同样是制式的褐色长款军大衣,穿在辛婕身上却衬托得她身材格外颀长,这个与沈如松差不多高的女兵瞥了眼他,拒绝道:“做事,不喝了。”
“脾气。”赵海强耸肩道。
二人没管不赏面子的辛婕,人家向来只管自己3班的事,几乎不与其他人有多少交集,不喝就不喝呗,难道还求着喝一碗吗?
于是赵海强分了热汤,喝下肚,吐了口气,说道:“四月里喽,雪下大了化得也快,而且这里离基地才多远?来直升机半天就能捞我们回去。”
“马呢?”沈如松指着在临时马棚里的战马。这会儿骑兵忙着给心爱的战马穿马衣,免得冻坏了。
“本来战马往山道走我就有点奇怪,现在好了,下雪了,路更滑,咱们的驮马没什么可说的,战马现在一点用途没了,舍得拿去驮货吗?”
赵海强摇摇头,看见远处牵着迅卡走过的陈潇湘,说道:“我看叫他们自个儿去驮货都舍不得用马驮。”
“这不完了?”
“你小子想得到上级想不到?山地训练!兴许就是存了训训骑兵进山的意思呢?”
“见着速度比人快么?我就没听说在龙山骑马去山峰的!”
“你去和她说嘛,叫她骑马滚蛋呗?”
第38章、除非元帅嫁闺女
两人互相无语,一拍两散去做事。沈如松一边给自己的黑驮马喂着草料,一边想着要是前天的隧道作战里,一堆重甲工兵都险些没顶住牛犊个头大小的盔鼠,要是在平原上,即便没有汽车,有骑兵在,也能轻松溜死兽群了,马跑再慢也比人快嘛。
沈如松拍着驮马的脖子,心说虽然马钻林子是有这一堆那一堆的坏处,但有少数几个好处就够了。
冲阵、迂回,以及,代替人去死。
队伍拔营出发,顶风冒雪,向下一个目标进发。
因为昨天的教训实在惨痛,出发前全连挨个传话,警告注意脚下,无论骑马牵马都必要格外集中精神。
之后遇到窄边道或者危险道,便派出先遣队,砍下树枝铺上去,再一个个经过。这样虽然会降低速度,但胜在稳妥。
比计划时间晚了好几个小时,在当天午后,队伍才抵达了下一个个维护目标,某个猎兵岩洞
猎兵是复兴军编制序列中最特殊的部队,他们不属于野战军,但拥有比野战军更强悍的单兵素质与更精良的武备。最大的单位也仅仅是营,且大多为军区直辖的独立营。猎兵司职剿杀从变异兽群里诞生出的危险畸形种,故而长期穿梭于深山老林、原始废墟中,追踪探查隐蔽巢穴。
譬如在酷寒季节集群下山袭击农场的渴血兽,这种筑巢在山脉洞窟里的狡猾畸形种无法用正规的诸兵种合成部队去处理,大炮打老鼠烦不胜烦,但没有重武器的民兵应付不了畸形种。于是特别训练出了小队行动的猎兵。
只消月余时间,以小队形式分散行动的猎兵营就能清理完毕一座小型山脉。在动辄数月的野外追击里,猎兵自然需要大量的安全屋休息,并进行补充。
在必须动用重武器才能毙杀的畸形种外,还有更加谈之色变的黑暗种。在地表刚重建时,地上没有一寸土地属于人类,巍峨如山峦的皇甲镰、振翅音爆的脓蝶、张口吞下导弹艇的空腔龙……那时的复兴军以云爆弹开路,主战机甲搏杀陆行黑暗种,歼击机团与魔鹰空战,仅有的海军只能派出蛙人去自杀攻击海兽巢穴。在七年时间里,几乎整整一代人,牺牲在黑暗种战争里。
找到、杀死、挫骨扬灰那些残余的黑暗种,是猎兵的究极使命。至今还被黑暗种抱团占据的废墟,每一个,每一头,都是对猎兵,对复兴军,对联盟,对人类的羞辱。
这个偌大岩洞都被改造成了猎兵安全屋,入口处埋有长效防兽信息素罐。全连进到岩洞最深处,打开与山壁融为一体的安全门,这才进到真正的安全屋里。
“可以啊,这做的。”沈如松惊叹道。
在简单的床铺被褥和一堆堆食品箱外,山壁武器挂架上排列了复兴军里所有的枪械。80式、75式、78狙在这里哪里够看?猎兵用的都是自动校正落点的夜视狙击枪。至于4.7毫米泼水用无壳弹?人家压根不屑用,带的都是打12.7毫米机枪弹的猎兽步枪。
这不算完,最令众人挪不开眼睛的是外骨骼!这里有一个小型装甲整备间!是配了光学迷彩的特型外骨骼!
“喂喂喂!不许碰那些箱子!谁动谁滚去站岗!”
沈如松给围在补给箱旁眼热的家伙们一人一脚,赶走后他这才发现,板条箱下边居然是酒箱?
拎了瓶酒出来,拨掉上面的稻草,转过乳玻瓶,标签上一行字“军需特供龙安春”。
坦言之,沈如松心刺挠了,这成箱成箱摆这儿,叫吃了几天西北风的弟兄们光流口水真的太不地道了。
反复掂量着沉甸甸的酒瓶,沈如松身上又冷,又知道龙安春的口味,淡、不上头。酒瓶转来又转去,连那边铁栅栏里的外骨骼都没心思去看。
正当沈如松的良心与纪律左右互搏时,安置完马匹的陈潇湘走进来,发现了这堆酒箱,她想都不想地就抱走了一箱酒。
“喂?喂!你要干什么?”沈如松放下酒瓶,追出去问道。
陈潇湘凤目倒竖,瞪了他一眼,不悦道:“喂马!精粮里掺白酒,长膘!”
“喂马用龙安春?你平时给马喝茅台吗?”
“老子平时给马喝啤酒行了吧,滚!”
陈潇湘照着他腰肋抬腿一脚,骂道:“多管闲事!”
见骑兵班的人揉着手指头,一个个不善的脸色沈如松可不打算为这个被群殴,闷闷走回去,结果发现邓丰砸开酒瓶子,已经开喝了。
“我草,你带的什么头?”沈如松劈手夺下,重重顿在箱板上。
邓丰嗤笑了声,一把推开沈如松,说道:“怎么,喝口酒不让啊?就你一身正气?”
“他们吃得,我吃不得?”
说罢,从补给箱里掏出个酱牛肉真空包,拎起酒瓶子就坐汽油桶般烤火去了。
连吃了两个软钉子,沈如松嘴唇动了动,到底是冲过去夺走酒瓶,扔进火堆里,叫道:“其他可以!不准酗酒!”
邓丰骂骂咧咧地就要起身,结果被沈如松一下放倒,靴子踩着手背,喊道:“其他可以动!不准动酒!”
“谁违反!先问问我!”
这么一震,班里蠢蠢欲动的心吞回了肚子里,在沈如松逼视下,拣着要过期的补给品分着吃了。搞得想睁眼闭眼的排长也没得脸去动手了。
连长闻讯赶来,脸色不太好看,不知想的什么,他总不好公然说大家随便拿,都可以拿,只能随口表扬了下沈如松很有纪律意识,其他人要学习。
一下子,其他班排长们看沈如松的眼神都变了。
你小子做什么出头鸟?闲的没事干是吧!
果不其然,整修外围设施的差事落到了沈如松头上,他看了圈烤火取暖的人,没一个人愿意跟着他出去捱冻。
他自嘲地叹口气,摇摇头自己拿上工具准备自己一个人去干活,刚走出去,听到一声喊:“班长等下!我跟你去!”
跑来的是杨旗,他提着工具箱跟上沈如松,顺手塞给沈如松一块夹了肉的耐贮蛋糕。
“你倒是来了。”沈如松拍过杨旗后脑勺,勾住他肩膀,咬了口蛋糕,这个蛋糕厚的像压扁了的馒头,甜口,夹了肉吃起来有点不伦不类的,但确实好吃。
“我不能让班长一个人出去。”杨旗掰开沈如松的胳膊,嚷嚷道:“班长,疼,疼。”
“卖脸了是吧,公子哥儿?”沈如松笑骂道。
两人忙碌起来,埋管线、修暗岩、涂伪装、放捕兽夹。维护安全屋的工作量不大,若是按照规章来弄,要把山洞窄到一人宽,但这个显然离谱到没人去遵守。
铺设完管线回来的高克明看见沈如松等两个人在忙活,他二话不说叼了根烟过来帮忙。有人带头,沈如松班里其他人到底没真看着班长和杨旗两个人累个半死,最终是磨磨蹭蹭地过来干活。
几个人累的汗水淋漓,坐在洞口,沈如松喝着水壶里凉水,碰碰杨旗手肘,递给他,同时问道:“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家要真这么有钱,你又性别男,爱好女,出了新兵营,怎么不分去做首都工兵,就是那个修地下城交通线的基地工兵团?”
杨旗喝水的动作僵了僵,他看着雪花纷纷的山林,沉默了会儿,复又嬉笑道:“漂亮的都在大基地,我喜欢性子野的。”
“扯淡吧你。”沈如松胳膊肘夹了夹他脖子,正色道:“我,你班长,你闯那么大祸,我没扒你军装,这事告诉我怎么了?”
“那不行,这我秘密。”杨旗拒绝道,但他转念一想,灵光一现道:
“我告诉你也可以,但我不能白说,班长你日记本写的什么得给我看!”
旁边坐着的高克明“噗嗤”一声笑出来,忍俊不禁道:“这是你家班长的宝贝,他当年可是说过,除非是龙山大学的校花倒过来追他,他才给看!”
“滚!”沈如松气恼,给高克明后脑勺来了一下,他日记本谁都不会给看的!就是元帅要嫁闺女给他,他也不给看!
杨旗失望地“噢”了声,翻了个白眼,又摸出了个蛋糕嚼着,含糊道:“那我……咕,我找到老婆的时候告诉你。”
“你这什么鬼理由,我没兴趣了。”
沈如松拍了记杨旗后脑勺,双手搁在膝盖上,复又沉沉望着雪色,他的背后是一时温暖一时疏离的营火,身边,总会有几个战友。想必,这就是为什么,人们总说军旅与战争有几丝浪漫的气息吧。
第39章、离家万里,犹然可见
山洞里的干燥暖和,待修完了外围设施的人们站在废汽油桶边烤手时,连里其他早就睡去了,便是值夜的哨兵也是倚着裹了雨布的钢枪在打哈欠。
“你去休息吧,我来值岗。”沈如松走过去对哨兵说道。
这个哨兵姑娘将信将疑地走远,她一双露出面巾的眼睛眨巴眨巴,像是说“你是在骗我吗?”。她在一边偷偷观察了许久,才确定2班长真的在替她值岗,于是暖融融的睡袋很快把她拽进了梦乡里。
明哨暗哨流动哨,在危险的野外,没有暗处的眼睛,任何一支队伍都可能忽然间遭大难。一边对抗着寒冷,沈如松握着着发誓过要人在它在的枪,他巡逻到山洞不易察觉的一角,发现这里竟然是猎兵们的留言板。
沈如松眼珠子转了转,记住这里,下哨交接岗了赶忙回到这里,读着岩石上的刻字。
“2072年2月7日,第102独立猎兵营3连2班班长李敏博,记录。”
刻在岩石上的字迹潦草不堪,显然是以匕首划出,在火柴的微光里,晦涩难懂,但偏偏有一种莫名而熟悉的感觉,沈如松每一个字都认出认清了。
皮手套抚过一行行字迹,沈如松拉高围巾遮住鼻梁,继续默念着。
“2月6日晚21时36分,我部于河谷小瀑布处遭遇渴血兽群,歼灭之。战斗中,战士王华、张秋丽、谭文宝牺牲,情况不容许带回,只得在此埋葬,带走兵牌。任务在继续,我无法带他们三个回家。青山埋忠骨,葬在这里。”
短短百来个字,没有任何多余,但其中包含了多少艰辛苦痛?
沈如松看得眼底发酸,其他部队牺牲了人员,总是能带回到烈士墓园好好安葬,而猎兵呢?多半只有衣冠冢。
不仅仅是这一段刻字。沈如松在岩壁上发现更多的或早或晚的记录。最早的是在2063年5月1日,即是地表重建的十五周年那天。在山壁左边,端端正正凿了一句话。
“五一节!劳动人民万岁!”
后面有九个感叹号,个个不一样。沈如松能想象出,在祖国当下意义最深沉的庆典节日里,这九个履行职责的猎兵在这座荒凉的山脉里,取出猎刀划刻岩壁的喜悦模样。
沈如松一个个找过,在许多行磨痕刻痕里,他看到了“xxx到此一游”、“想回家讨老婆”,后面这句话下边不知是谁戏谑刻了一句“我想吃你老婆做的红烧肉。”
最滑稽的是,还有一句“我是蒋飞飞,我没认真站岗,班长叫我刻石记错。”
沈如松回头确定排长没站在后边,免得他也在这儿丢脸刻字。
不过他摩挲了会儿胡须拉碴的下巴,还是摸出工兵铲,用刃尖凿了行字。
“2083年4月5日,第99步兵团2营1连1排2班长沈如松,执行维护任务时经过。”
沈如松收起铲子,转身走向山洞口站岗前,他忽然又回头望了眼那三座彼此依靠的坟茔,三个头盔都锈蚀腐烂得与石头一个色了。
沈如松鼻头酸得厉害,飞雪融化在他的军大衣上。
一夜雪落。
训练的第六天清晨,小雪仍未停止,山道积上了约有靴底那么厚的雪。连长向上级汇报,得到的回复是勒令前进。
“团部说这么点问题算个屁,3营碰到暴雪了,一样前进,叫我们自己看着办。”
沈如松心说邵钢就在3营,这小子也在挨冻?他肯定不穷叫唤冷,这小子打掉牙都是吞下去,然后打回去。
那还能有什么说的?继续出发。
飘雪山道,沈如松骑在马上,往手掌呼了口气,抚过帽檐,他望着云雾下的海兰江,那是一条系在穿花袄的东北丰满姑娘腰间的纯色皮带。凉风拔到了凛风,吹得他脸庞干红又渐次皲裂,不过抬头低头间,他总能在树梢稀疏光点里寻回一缕暖色。
随后两天,小雪时停时落,队伍绕着千山主峰老铁山几乎走了个圈,又检修了一座山林防火站。
这种周围清空了树林灌木的防火站用于紧急避险,而且有两重铁丝网保护,地下仓库有相应的弹药补给,军械储备能保证一个排的士兵或两个预备民兵队的长期消耗。使之在必要时刻扩充为小小的防御支点。
在防火站里僻静处,同样有一座小小的墓园,做墓碑的木牌早在风吹日晒雨淋中朽烂了,只剩下钢盔或是一圈石子,代表这里长眠了十四位为祖国捐躯的战士。
士兵们削来了覆雪的冬青树,削做木牌插在了一年未曾清扫过的坟墓上,士兵们肃立在墓园前,摘帽,敬礼。
在众人的注视里,陈潇湘把意外身亡的那名骑兵的头盔留在了墓园里。说是要是有魂魄,兴许会路过这里,就可以循着生前用过的物品,过来,再和先辈们聊聊天。
现在的联盟公民都是历史唯物主义论者,但在这点上,人们又心甘情愿是唯心论者。
不仅如此,陈潇湘还留了一个系了撕做五六束彩布的手绢的树枝。
有人问她这个举动的含义,她说这是三湘的习俗,具体什么意义?她也不清楚,但小时候每次和长辈去扫墓,总会特意带上一串彩带,系在墓的最高处。至于意义,她问过,父亲告诉她,是招魂,英灵归来,好让后人飨之。
陈潇湘想起来前几年寿终正寝的祖父有说过彩带寓意着家族兴盛,二伯的说法是,鲜艳的彩带方便跋山涉水而来的子孙远远地就能望见。
在那名骑兵的头盔边还有一个小小的浅坑,放着他的战马“娟子”的一撮鬃毛,这是他与这头美丽生灵的毕生羁绊,直到沧海桑田的那一天。
距离主峰只差一步之遥,在午间雪歇时,人们拨开冻结的霜云,用望远镜的最大倍率,能看到几十公里外的延齐基地隐约的轮廓,而沈如松不单单看到了基地,他知道自己一直都看到龙山,那座巍峨的山。
离家万里,犹然可见。
第九天,向主峰进发,早上10点,雪势突然增强,暴雪令能见度急跌至不到十五米,排长命令所有人互相拴上绳子以免意外脱队。
人们戴上风镜,牵着马匹,压低身子走路以对抗强风,即使没有带白色外套,他们的褐色军大衣也尽数染做霜白,举步维艰于及膝深的雪地。
在两千余米的山峰上,气温骤降至零下二十度,稀疏的针叶林无法阻挡强风,体感温度要远远比真实温度更低。队伍取出了所有御寒衣物穿上,鼻涕眼泪全部冻在了围巾上。
“前面是滚了石头!挡住了隘口!”前方侦察的马元国返回了,呼啸山风中,他必须吼叫着才能让人听清话。
“炸开它!”连长喊完便捂住耳朵,他从来没碰到这么冷的倒春寒。
沈如松带着人在被狂风吹下的巨石埋下炸药,测过角度,一声剧响,这块挡路巨石滚落,“隆隆隆”声恍如雷霆,惊得马匹几欲发狂。
但这哪里是坦途?狭窄的隘口充斥着凛冽无比的过堂风,气流飚飞,化作肉眼可见的湍流,即使是耐寒的矮种驮马都禁不住嘶叫起来,躲在马后的人们奋力推着它们前进,行差踏错一步,整个人就仿佛要原地吹飞。
这是沈如松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一刻钟,穿过隘口,他毫无登顶的雀跃心情,更没有找一朵雪绒花挂耳边的闲情逸致,他的脸庞、手臂、大腿,任何迎风的地方,都冻僵住了。
强风穿过山顶林子,人们没法生火取暖,筋疲力尽的队伍也无力再前进了,夏小源只能下令挖掘雪壕,不然在这种恶劣环境里,帐篷根本立不住,到下半夜全要被吹走。
但冻硬的土地哪有那么好挖开?全连一百多人跟胼手胝足一样挖掘,他们没有任何工程机械,连铁锨都不充足,工兵的折叠铲难以应付冻土,从下午挖到天黑,他们才勉强挖出了够放一半帐篷的壕沟。
“人可以挤一挤,马呢?!”沈如松已经感觉不到脚指头了,他不住地原地起跳,试图在温度降到更低前,稍微活动开脚,不然冻坏了,是要截肢的!
“栓死!栓牢!”许博文叫道,他看到骑兵们在马元国的带领下,还在疯狂地给战马挖藏身处,这时候,一个从军五年老兵的经验,比服役两月的班长权威来的更重要。
但驮马没法享受到这种待遇,军队选择这种长毛矮脚马,看中的就是它的耐寒特性。士兵们把马栓牢,卸下了物资箱,防止有马冻癫狂了发疯挣脱缰绳,带走雪天里尤其宝贵的物资。
一个平时能睡一个班的上下铺帐篷,如今挤了两倍人进去,但仍然有不少人只得瑟缩在雪壕里,相拥取暖,轮流进到帐篷里避风。而那些值岗的哨兵,躲在树后,眼泪还没流出就要冻在眼眶外。
最可怜的是站固定哨的机枪手,他必须趴在原位。队伍没有带防冻液,于是就只能用一个热水壶垫在枪机下,防止冻住开不了火。这座山里有盔鼠,谁知道会不会雪夜出没的鬃狼。
沈如松和赵海强、辛婕、陈潇湘等班长们都在帐篷外,他们连相对无风的雪壕拐角都没去,而是堵在雪壕入口,用背挡住风。
他们紧紧拥抱着,脸贴脸手挽手,在寒冷前,一切矜持、骄傲乃至性别都变得无关紧要,有时,赵海强会费尽千辛万苦划燃一支火柴,然后倏忽熄灭,直到下半夜,他才成功点起了一支香烟,再你抽一口,我抽一口。
陈潇湘的面容藏在鲜红的绒巾后,她拿出在猎兵安全屋里补满的扁酒壶,分享着。
沈如松尝到了一抹似有似无的唇香,热流到了肺腑,他觉得人又活过来了,他知道这时候不能睡着,必须坚持到天亮找到一个合适的避风宿营点时才能休息。
第40章、风将吹散
大雪纷纷,沾满肩头,人们近到嗅着彼此的鼻息,用肩背为彼此挡去刮骨寒风。
几片雪花落在陈潇湘一绺翘起来的额发,沈如松垂下眼睛,手捂住嘴打了个喷嚏,再抬头时,只见赵海强伸手摘去了她发梢间的晶莹雪丝。
“换班还有一个来小时,聊点什么吧,唔,干冻着太难受了。”赵海强拧上酒壶盖,直接霸占住,然后提议道。
沈如松“嗯”了声,他脑袋里想的全是天气,开太阳后雪会不会弱一些,没有减弱他们就必须沿着备案,取直线以最快速度抵达山背后的甘井子兵站,那里是一个有一整个步兵排驻守的小型兵站,有充足物资,完全可以留在兵站,等到雪停了再重新出发。
陈潇湘伸手要抢回自己的酒壶,但掏了半晌无功无返,她气恼地撩了撩额发,无奈道:“你要聊什么?”
冷得只剩穷嘚瑟了,赵海强递去了自己的水壶,里面满是热水,说道:“你急什么,和你换行了吧。”
“哼。”陈潇湘收下,径直揣进内衣里,鄙夷道:“你很会做生意啊,姓赵的。”
“我家真是做生意的,我妈就在楼下开了杂货铺,一到放学,一群小屁孩围着要买炸面筋。”
陈潇湘摘过沈如松叼在嘴上的烟头,深深吸了口,烟气漂浮在她莹白的脸颊旁,又旋即凝结沉降。她嘲笑道:“呦,那怪不得长这肥呢。”
不理会陈潇湘的讥讽,赵海强自顾自说道,拢了拢衣领,回忆道:“那时我在班上是红人,想吃串的得先向我登记,一人一串,先来后到。”
“在我初二时候,快分配考试的时候,有个高中的混混插队,我去拦,反手一拳打得我鼻子喷血,我妈急啦,去扶我,要理论。”
“理论有什么用?”陈潇湘回道。
“不,理论有用,要是咱会读书,咱们这会儿也不至于蹲这儿挨冻了。”赵海强应了声,接过烟头,抽了口,悠悠道:
“不过嘛,我放学回来的姐,一声不吭端了油锅,直接泼那混混身上了,烫得他嗷嗷叫,屁滚尿流跑喽。”
陈潇湘听得有趣,又抢回来还剩一点烟丝的烟头,一气抽完,弹飞出去,追问道:“后来呢?没带人揍你?”
“你中学时候揍了好多人吧。”赵海强稀罕道。
“废话,老娘十二岁起打群架都是我挑的头。”陈潇湘翘起大拇指道,自豪道:“老娘的废物同学受欺负,找老子去报仇,老子抄起板凳就奔隔壁班去了,那群男的亏是少年兵计划里的,不好意思群殴,单挑打不过,就派女的来,我一巴掌能抽翻三个。”
赵海强咽了口唾沫,浑身哆嗦了一下,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咋的了,说道:“牛逼啊陈姐。”
陈潇湘“呵呵”笑了声,继续问赵海强道:“后来你姐呢?带男朋友还是叫爹来帮场子?”
“哦,后来那混混堵我姐在校门口,也不想想,吃了我家面筋有多少人?一条街的兄弟过去,差点揍到他进医院吧。”
陈潇湘又“哈哈”笑了几声,看她样子是想放声大笑的,但现在实在太冷,冷气钻喉咙里呛住了。
见沈如松全程不吱声,陈潇湘捅了他一肘子,问道:“喂,你家几个?”
沈如松又冷又困,猛然遭这一下戳,惊醒过来,头转着,积雪簌簌落下,他“啊”了声,挠挠眉头,回道:“两个。”
“废话,谁家不都两个,你家能多生?你是弟弟还是哥哥?”
沈如松心说你好奇这个做什么?而且我是不是那天在礼堂还是操场聊过这个事,你路过难道没听到?现在冷得呼气成冰,能不能省省力气?
“哥。”沈如松吐出一个字道。
“咕咕咕咕咕~”赵海强手缩在身前,学着鸽子声叫道。
“……”
陈潇湘顿觉不乐意,向来都是别人找她搭话,求赏几句话半句歌听听,那些故作清高的人到头来要么自觉走远,要么自觉挨顿揍老实,在学校或是军校、军队,会打架、讨上级喜欢的好兵走到哪里都吃得开,她就是这样的巾帼豪杰。
“你弟还是你妹,多大了?”陈潇湘点点下巴。
“十六。”
“哦,明年统一考试?”
“……”
“海子,给他喝一口,人冻住似的,舌头打结了。”
沈如松抿了口,觉得身子暖和了一点,思维也清晰了,他那双杏眼迎着陈潇湘的凤眼眨了眨,随后慢慢道:“嗯对,她成绩很好,要考龙大的。”
“卧槽?龙大?”陈潇湘惊讶道。
“很牛逼啊松子,你从前怎么没说。”赵海强拿回酒壶,递还给陈潇湘。
沈如松有点烦,他马上就冷回去了,他冷的一个标点符号不想说,你们两个哪来的精神在你侬我侬呢?人家辛婕全程一句话都不想搭理你们!而且,除了这会儿在雪壕另一边的高克明和同样在千山某处挨冻的邵钢,在这两个发小外,沈如松并不乐意其他人喊他“松子”这个小名。
“我说的时候你们乐意听?”沈如松反问道。他想的是训练这几天时,他提了不少关于遵守条例的意见,这两位一开始还听听,到后面直接走人。
由于沈如松挡住了大部分的风,陈潇湘活气多了,不爽道:“我现在不是在听?你妹在哪个中学,平时多少分,年级排名多少啊?”
“龙大附中,一般年级前三,竞争有时太激烈,不过她从小到大还没掉出过年级前十。”说到这个,沈如松语气坚实无比。那自然,有一个这样的妹妹,做哥哥很长脸,真考上龙山大学,可比一个撑死军士长退伍的军人哥哥出息几百几千倍。
陈潇湘倾过身子,重重捣了沈如松一拳,由衷道:“龙大附中的前十,真能进龙大的门!考上的时候,要请假回去办酒席吧。”
“看她意思,她怎么开心怎么来吧,我反正给她存了钱和劵。”沈如松感叹道,心想眉虎她现在睡得正熟,会不会梦到她哥哥,在两千多米高的山上快冻废过去的哥哥。
“我不管她将来去哪里,只要不嫁给地表人就好。我这几年给她置办好嫁妆,一年五百元,两年涨一级,战地补贴多,我就她一个妹妹,她是要高嫁的,不能太让夫家看轻。”沈如松想的比较远,他上中学时就知道妹妹聪明得很,也许她才是光大门楣的那个。
果然,陈潇湘赞道:“你想的很远,是个好哥哥。”
沈如松没回答,嘴上怎么说不重要,关键是后面怎么做了。
陈潇湘是性子活泼的,她扬头问起一直不吱声的辛婕,喊道:“3班长!聊聊天嘛,你家几个啊。”
赵海强赶紧把陈潇湘嘴捂住,小声道:“别问了。”
“她哥哥去年在凤林牺牲了。”
“她接的是,她哥哥的班。”
陈潇湘眼神变得复杂,良久之后,风里才飘过辛婕被撕扯碎的话。
“一个,我不想聊天。”
愈发冷了,三人也不想再多说了,靠的更紧了些,风雪咆哮间,偶尔能听到陈潇湘在低低哼唱。认真聆听,能听到她在唱到了“草原啊草原,见过了无数悲伤,被血液浸透,过去的血液……”
她低沉而哟有些悲怆的歌声,飞雪也仿佛听懂了,更是纷纷,雪满肩头,落满肩头。
沈如松想到了猎兵山洞里留下的刻字,那个叫李敏博的排长留下的记录,没有战斗的描述,只有一句“任务在继续,我无法带他们三个回家。青山埋忠骨,葬在这里。”
陈潇湘的歌声在风雪中荡高飘低,沈如松忽然间心有戚戚焉,想到十几年前,一群疲惫的猎兵在齐膝深的激流中战斗,在大雪里打垮了兽群。然后从染红的水里抱起没有呼吸了的战友,可能沉默,可能悲伤地看着他们化为飞灰。最终,这个猎兵班长看了眼山洞外的严冬,亲手埋下了牺牲战友的骨殖。
是不是在那个山洞里,在匆匆立起的坟墓前,有战友低低唱着一样的歌曲。
沈如松仰着头,望着天穹,跟着调,在心里唱着。
“风将吹散,
绿色草原上
他们豪放的歌声
过去的歌声
而留给他们的
仅是战斗的荣誉
和尘土飞扬的征途。”
草原啊草原,草原啊,草原。
第41章、选择
下半夜才轮到沈如松他们进帐篷里眯了几小时,把睡得正沉正热乎的人给赶出来守夜吹寒风。这意味着全连所有人都无法睡个囫囵觉,没有任何一个人休息好。
像沈如松这样能进帐篷暖和一会儿的还算好了,几名年老的骑兵为了看守拴在林子里的马群,硬生生是躲在马群中扛了一夜,不然没人管控的马群里要是有马冻得癫狂起来,发疯撕咬踢打起来,整个马群都要挣脱马缰跑散!
到黎明时分,暴风雪依然毫无减弱趋势,就算带了固体燃料可以做一时取暖,但是轻易消耗掉,就意味此后几天将无法吃到一口热食,雪天里吃冷食,寒气过甚,一旦患上痢疾,等同于判了死刑!
艰难捱到天亮,趁着雪势变弱,风力有所降低,清点过人数和马匹,连长命令所有人立刻拔营出发!丢掉除了口粮、弹药、基本工具外的一切物资,诸如炮队镜、地震探测仪、外骨骼维修组件等等精密仪器被随便掩埋,重武器无害化后丢弃,喷火器摘掉了燃料罐扔下山崖。一切拖累速度的辎重,哪怕再昂贵也无济于事!
轻装行进!
夜间的暴风雪严重阻隔了无线电信号,直到清晨,野战电台才接通了团部,连长强打精神上级报告部队遭遇了前所未有暴风雪,只得向甘井子兵站全速前进,为节约时间,不得不丢弃了大量辎重。
团部深知倒春寒的危险性,认可了夏小源当机立断抛弃无用物资的举措。团部表示在千山山脉里活动的部队全部遭遇了异常霜雪天气,但是只有2连深处山区不易撤回,如果能够自行脱困则最好,若是难以前进或是通讯失联,团部允许连长自行决断。
之前的小雪已经让山道积雪有靴掌一般厚,现在持续了一昼夜的暴雪直接把积雪加深到小腿深度,矮种驮马虽然耐寒,但是四肢粗短,雪深严重影响了它们的速度,最要命的是本该顺着的风向,却成了逆风,驮马再是坚韧也提不起一分速度。
骑在马上的人更是要忍受剧烈寒风,哪怕俯下身抱紧马脖子也无法避免透骨之蛆般的霜寒,连里基本都是地下城长大的新兵,哪里经受过如此严峻考验,体力消耗得很快,加上马术不精,为了避免脱队,全连几乎每走一两公里就要原地停下整队。
“不能在下个站点休息吗?”沈如松问道。
许博文拉下防寒巾,他眉毛冻满了冰雪,抽出地图,指着复杂的等高线说道:“后面的站点不在去兵站的路上,而且都太小了!没有一个跟之前的岩洞安全屋一样,几乎没留物资储备,也容纳不了这么多人!”
许博文知道沈如松下句话想说什么,他回身遥遥指着根本看不到的山顶,咽了口唾沫道:“后面的岩洞是近一点,我们要重新爬山的!那个坡度马都难上,你记得那个刮穿堂风的隘口么?遭不住的!”
“如果要往回走,昨天就该往回走!”
沈如松眼神忧虑,他看着互相搀扶才能勉强前进的新兵们,这些十七八岁的孩子还太嫩了,连续一周的行军,加上中途一场战斗已经磨去了锐气,这会儿再怎么催走快点走快点都不管用,他们不是老兵,没经历过生死,哪里来的韧性?
以现在雪陷足膝,迈一步摔一步的速度,还是崎岖山路,两天一夜能抵达已经算不错了,前提还必须是天气不再恶化!
休息过片刻,哨声凄厉响起,连长下令继续行军。
表针转过早九时,风雪迅速拔高,极浓的雪雾遮盖了下山小路,体格稍弱者不得不拽着驮马尾巴才好站立,在陡峭山道上,出了一点差池就是滚落山径摔做一滩血肉的下场。队伍是走到了背风坡不假,但山风仍然猛烈!紊流、横风、纵向风,各种见鬼的疾风把队伍吹得东倒西歪。
“我们不能停下!到了夜里风速要更大!”几个长在延齐旁边的老兵不断要求连长继续出发。
“停下来等所有人休息好?所有人都走不脱!”
夏小源咬牙,他没法去赌暴风雪的消停时间,他必须要做出选择!
这是有先例的!在2071年1月份,驻扎在龙山附近的一支步兵连进行冬季训练,徒步穿越龙山支脉时遭遇暴风雪,部队主官进退失据,一会儿停留一会儿折返一会儿前进,最终几乎导致全连全军覆灭!等到持续了四天三夜的暴风雪减轻,搜救队赶来后,发现了足足一百九十九具冻僵的尸体,仅有十一人救回。
要么原地挖掘雪壕坚守到风雪结束,要么返回去找到合适营地越冬,要么前进到底!
何况全连只携带了一周份口粮,计划是在各个站点储备库里补充物资,如今距离上一次补充已然过了两天半,最迟五天内赶不到下一个站点,没冻死也要饿死在雪地里!
但在暴风雪天气里,用五天时间走完原本就需要两天时间的路程,这谈何容易!指望在莽莽雪山里,飞机是能准确空投补给还是挨个救人?!
“连长!咱们没法去猜老天爷脾气!猜不到这雪暴到底刮几天还是几周,等不住的!”马元国劝道。
昨夜就是马元国带着两名老兵守着马群,没有他,做不到一头牲口都不跑,夏小源可以不在乎手下新排长的意见,但是他无法忽略马元国的意见。
夏小源在军队里服役七年多了,爬过龙山,淌过珲河,打过凤林血战,清剿过匪军。恶战苦战没能夺掉命,严寒照样经受过。他强行压制掉心里一丝慌乱,镇静住,咬着嘴唇,默默清算着现在全连还拥有的物资以及马匹数。
他仰头望了眼晦暗不已的天空,又低头扫了眼周围稀疏的山麓树林。呼出的热汽凝结在拉高衣领前,升腾起的,是冷汽,吸进鼻腔里,冻得生疼。
气温降到最低了,降到零下三十摄氏度了,这个温度,走也难走,待更难待!
“往前走!走到山脚!好歹能靠着林子建营地!”夏小源咬牙道。
“告诉全连!走不动也从骨子里榨出力气走!”
“不走!就等着冻死!”
第42章、寒冷,无从躲避
心脏泵动着,一下一下跳着,将温暖的血液输向躯干骨骸。心跳慢慢地变成了心悸,颤动着、抖晃着,几乎叫沈如松喘不上气。
沈如松伸出手,僵硬而胡乱地擦抹风镜。整个世界霜白迷蒙,布满了绒絮般的雪花,它们像是就从他的天灵盖上飘洒出来,有时会有一片六角形的雪花贴住风镜,那完美的几何构型在沈如松的眼前若隐若现。
迈步,前行,马蹄卷出的雪尘缓缓升腾,马儿在深沉喘息着,鼻孔结满了冰霜,马上的沈如松僵硬地抱着马脖。从背上滑落步枪不住撞着他的腰肋,只有这时,他才感到天地间有一丝动静。他察觉不到自己牙齿打颤地厉害,他听不到牙颤声,也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声。
时间空逝,冰冷和永无止境的风嚎消弭掉人的感官,时间一点点丧失掉意义。
“咻!咻!咻咻咻!!!”哨声尖利响起。
沈如松猛地惊醒,沉寂的长队跟着哨声活泛,一声又一声的吼叫刺破雪雾。
“扎营!”
帐篷在无比艰难地立起,掌心炉煮热了罐头,热食的瞬间,沈如松才感到魂回来了,他的背包里只放着一天份口粮,剩余的都在驮马箱子里,然而固体燃料只有三份,他不得不把分到班里的燃料全集中起来,把罐头倒进开水壶,再煮热,以此节约燃料。
没有任何交谈,白天的行进废掉了太多精力。吃完好不容易来的一顿热饭,士兵们还要到外头挖掘雪壕,他们必须给马匹挖出容身之处。
工兵铲和少数十几把铁镐砸在坚硬地面,到午夜时分,他们要挖出一条够深够宽够长的壕沟。
外骨骼热机启动,战斗中精锐非常的装甲步兵此刻成了伐木工人,在营地周围伐掉原木拖来,搭成简单的窝棚,只要可以避风御寒,一切都是值得的!
夜间轮岗的哨兵冻到紧紧拥抱在一起,他们反而期待林子中钻出几头野兽,这样他们就能咆哮开火,借着子弹打出的火焰蹭到根本握不住的暖意。
风雪毫无减弱,天明与天黑一样毫无间隔。漫长的夜晚后是更漫长的白夜,沈如松的大脑趋近空白,他曾几何时期待过地表的雪,在壅塞闭闷的地下城里,仰首是一成不变到点就换的全息模拟板,眇眇之身于汹涌人流和千万栋复兴楼间。他期待地表,期待真实的雪、空气、日光。
军大衣里被压实了的绒絮在“沙沙”滑动,沈如松仿佛嗅到了自己的汗腥味,风镜外的世界被大雪塞满,变得黯然无光,总有无数股微小冷风穿透,刺进他的骨子里。
寒冷,无从躲避。
钉靴踏在雪面上,陷进去。他的眉毛上、帽绒上和衣领上满是白晃晃的霜花,他逐渐冰封的脑海被一声声哨音刺破,又一次次陷入沉寂。
每逢派去探路的侦察兵回来,队伍就响起三次哨声,这时才会有人茫然抬头眼,问一声“到了么?”
“没有。”
这顿饭,是热食,下顿饭,还能是热食,到今天呢?没有固体燃料了,炉子已经点不起了。
喷火器里的稠化油倒进炉子里闷闷点燃,士兵们挤在窝棚里的火堆旁,陶醉于一天中仅有的几刻钟温暖。
“通讯断的很厉害,一天里只有几次能收到信号。”高克明告诉连长。
“我们带的木杆天线扛不住这样的风雪,我尽可能调制信号,在能用的频道里发报,但是还是这样的天气,发不出准确定位。”
夏小源把嘴边点起的烟塞给高克明,安慰道:“甘井子兵站那边一切齐备,而且我们和那边联络过,现在兵站那边应该派搜索队出来,过不了多久就能遇上,放心。”
放心?夏小源独立在窝棚外,香烟的涩味在扩张,派出的侦察兵返回时间越来越长,光依靠地图而看不清参照物,一样很容易迷路。他没有告诉其他人,已经有一组侦察兵失联超过一天了,他比对地图一遍又一遍,勉强计算出距离兵站还剩下快有五十公里的直线路程。
五十公里,急行军一天足,可是在三天两夜里,暴风雪从未有真正减轻过,口粮消耗过半,人马皆疲惫,外无援兵,内无补给。
雪茫茫的山脉里,兔子也看不见一只,夏小源是真希望跳出几头不长眼的变异兽,杀它们也总比宰杀马匹来的好!
唯有前进,唯有前进……
士兵们在麻木,越过山麓间的一段陡坡时,横风刮起,把熬不住的吹倒,连带着掀翻了途经之处所有人,就像是飚过滑梯般完全止不住去势,任凭旁边战友如何抓攥,得到的唯有一把蓬松灰雪。
摔下陡坡,滚落山崖,几秒钟内,暴雪就抹去了他们的痕迹。
只有哨声,没有喊声,沉默和低低的啜泣,鼻涕眼泪会冻在围巾上。
外骨骼的聚能电池逐渐告罄,伐来的木柴只够晚间扎营煮饭,中午只有冷食,没人想在这种条件开罐头,但依然要吃饭,匕首刺开马口铁,勺子舀起到不了嘴就冻住,粘住嘴唇皮拔也拔不下来。硬如石子的米粒含在嘴中要许久才能温开,而冰块般的肉罐头要用军刀去撬开,混着滑腻恶心的油脂咀嚼。
进食变成了比战斗还要艰巨的任务。
漫长,毫无止境的风雪,冷食、疲惫、遇难,人的忍耐渐渐到了极限。
苍茫雪林,人与树渐渐合在一起。
“班长!我看见过这棵树!”
“我也看见过!”
忽然间,有人指着一株冷杉树叫起来,缓慢移动的队伍停住了,饱受折磨的人们抬起头扫了几眼这棵树,在麻痹的脑海里过很久才浮现出画面。
在半天前,他们刚经过了这棵拿来做路标的树。
不管愿意不愿意承认,事实冰冷地摆着在面前。
迷路。
“啊!!!”有人嚎叫着冲出队列,端着步枪疯狂地冲着这棵该死的树刺去,尚有余力的人把他架了回去,但发狂的人经这么一番闹,竟是到了脱力的地步,说什么再也不肯走了。
班长捆住了发狂者的手,放在马屁股上带着他走,带了个累赘接着赶路,直到哨声响起,想短暂地歇口气,才发现不知何时,马后早无人影。
沉默凝望身后,人们垂下眼皮,谁会去回去寻找掉队的那个?或许人们多出了一丝哀伤的轻松?
还没到晚上,还没有扎营,在停歇的避风处,人们匆忙挤过去,算是偷来了几寸呼吸。可没轮到的人依旧只能在原地忍受刺骨寒风,他们不理解,不明白,为什么他们穿的如此厚如此保暖,却还是冷彻骨髓。
极寒开始给人造成幻觉,有人怪异大笑着,一件件剥去了衣物,连内衣都撕得精光,扑到雪坑中哭求着消掉他的暑热,不消一分钟,这人便冻成了冰棍。
沈如松手搭着面前的松树,他很慢很慢地抬起头,注视着雪白的树冠,他迷茫地想,迷茫地开始幻想、祈祷。
回应他的,只有冰冷的尘屑。
第43章、走或留
“我们还剩下多少人?”
“加上在外探路的八人,全连尚有……一百二十二人。”
军帽上的紫星被胡乱缠裹住脸庞的布条遮住,夏小源轻轻拍了拍副连长肩头,却震落了自己衣领上一蓬灰雪,他似有似无地苦笑一下,然后摘掉了护耳帽,在副连长惊讶眼光里,缓缓返身坐在军械箱上。
“全连出发时共计一百二十二人,骑兵班、维修队一起十六人,五天,五天……十七个人,十七个人呐……”
夏小源左手搭在大腿上,歪着身子转头去看营地里瑟缩发抖的士兵们,雪势稍减了是不假,但那种细密如粉尘的雪雾笼罩所有人头上,最先只是带来寒冷,然后是怀疑,现在是逐渐绝望。
他们丧失了方向,在暴风雪里迷路,耗尽补给,前无目标,后无援兵。
“口粮仅够支撑晚饭,到明天,随身食品全部没有了。”
夏小源静静听着副连报告,他简单回答道:“杀马,上百头马够咱们撑到解冻,再不济能撑到电台发送定位信号。”
作为一连之长,他绝不能有一丝动摇颓丧的气息,夏小源强自振作起来,招手让副连长过来,两人以手掌挡风,很不容易点起来一支烟。
“走不动就不要走了,原地搭建营地,准备杀马,一头头杀,吃完这顿,传令下去,说已经和基地取得联络,最迟一周内,暴风雪就会结束,就有直升机过来。”
尽管知道这是一个谎言,但它是一个善意的谎言,没有希望,恐怕明早醒来的人,会更少。
副连长肃然站直,对着连长敬过军礼。
正要离去时,营地忽然起了一阵骚动,两人交换过眼神,不约而同地按住腰间配枪,一前一后往骚动处走去。
穿过人嘶马叫的营地,夏小源看到人们簇拥着两个须发都染做霜白的侦察兵,后者脖子上甚至围着两只灰毛兔子,这是猎来的么?
见连长挤过人群,侦察兵连忙拎起兔子长耳朵道:“连长!我俩发现前边的山坳坳里有一个旧基地!那里有地热!再靠近些路都没冻,这两只兔子就是我在前边山头上打的!”
“预计多远?多久?”
“往东北方向走至多二十公里!天气要是好一点,半天能到!”
夏小源拉过侦察兵,低声问道:“什么旧基地,我怎么没印象?你们俩是亲眼见到还是怎么回事!这里没别人了,莫再诓我!!”
夏小源见这两个侦察兵有些沉默,叹了口气,也未过分责怪,他们并不是战斗侦察,现在……只需要带回“好”消息,再让全连多坚持一阵,这本就是侦察兵出发前,夏小源暗中嘱咐他们这样做的。
侦察兵见周围确实没人了,才从腰包里取出一卷地图,递给连长,小声回道:“连长你用的是最新版的地图,上面确实没有标识那个叫‘硫磺泉’的旧基地,我手里有一份2073年版的旧地图,我哥复员的时候留给我的!你看,连长,这一版上是标着的。”
夏小源当然知道地图新旧一说,只是十年前他才刚入伍不久,没用过旧版地图,自然不会对一些撤销掉的兵站、小型基地有多少印象。不过努力回想下,他脑海中依稀泛起了对“硫磺泉基地”的一丝印象。
那还是去年在团部述职时,在团长手边摊着的一副高级军官用作战地图上瞥到的。
“我想起来了,硫磺泉基地在75年撤销,畸形种战争胜利后千山山脉扫平了,当年为作战建立的站点基本都废弃了,只留下最南边的黑头山基地,所以新地图是不会再标记它的。”夏小源回忆道。
侦察兵听到是作战用基地,顿时兴奋起来,说道:“连长!战时基地肯定留了储备!而且又近,方向也对!如果去甘井子,我们起码要多走六七十公里!”
“连长,不如去硫磺泉吧!”
“连长……”副连长张涯靠近了说道:“是要原地搭永久营地停留,还是继续走?要走的话,去甘井子,还是去硫磺泉?”
走?留?
夏小源很清楚,他的一道命令便能决定整个连百多号人的命运。如果跟着侦察兵走,去到那个硫磺泉旧基地,咬牙坚持半天,就能脱困,倘若明天入夜了还没有抵达,全连一无士气二无力气,恐怕连永久营地都搭建不了,明天一夜就不是减员几个那么简单了。
至于去甘井子?这已经不在他的考量范围里了,有了硫磺泉基地做参照物,他心里立刻明白前两天因为风雪中迷路的缘故,一路上误打误撞,实际上在逆着甘井子兵站的方向去走。如果要重新调头,即便天气晴朗,照地图顺当走去,也要六十公里以上!
要是不走呢,扎营?固然能靠杀马维生,但谁又预测到最终获救有多久?又要额外损失多少人?
面对着众人的殷切目光,夏小源翕动着嘴唇,迟迟未给出答案。给出命令何其快?一声令下,所有人都会绕着他的指挥棒转,转生,转死。
搭档多年,张涯看出连长的犹疑,自然不会催促,替他宣布要召开会议才能决定后续行动。
“去把所有班排长都召集过来,做这个决定我不能独断。”夏小源顺势说道。
张涯深深看了连长了一眼,想说点什么,最后无奈领命离去。
临时搭起的帐篷里满满当当站着十几人,三个排长、九个班长,以及骑兵班、维修队,人们认真听着连长关于走或留的讲话。
“投票吧,走?留?希望走的,举手。”夏小源说道。
沈如松眼睛扫了一圈,见大家全部低头不语,赵海强过来附耳道:“你想走还是留?咱们一个排的,不可以和排长对着干。”
“排长怎么做我怎么做。”沈如松回道。
气氛有些僵持,此时陈潇湘站起来,转着身挨个盯过每一个人眼睛,她语气沉重道:“我班里的洛唯成同志病了,重感冒。向前到旧基地,他尚且有生的希望,要是留下来,没有药,没有火,吃马肉,他没得活。”
“各班各排情况都不好,病号一天天增多,心里都清楚,在这个天气这个环境,小病一样要命,我不会再让我班里再无谓牺牲,战死疆场,我替他们高兴,死在这里,死在这个爹不晓得妈不知道的鬼地方?我就一个态度……”
陈潇湘“呸”了一口,然后高高举起手。
沈如松看过赵海强和辛婕,只见平素沉默不语的辛婕第一个跟着举手,随后许排长举手了,那么自然而然的,他和赵海强也举起手。
“陈班长说的对,老子宁愿死在前进路上,也比坐以待毙好!”
“走!二十公里的事!从前一天急行军能走五十公里哩!”
“该走的,一步不多,一步不少,吃饱饭,上路!”
一瞬间,手臂如林举起。
夏小源看到旁边的副连也举起了手,他点点头,宣布道:“连夜启程!”
硫磺泉基地近在咫尺的消息与连夜启程的命令一同传遍了全连,士兵们饱餐过最后一份口粮,现在每个人的背包前所未有地轻盈,身躯恢复了许久未有的热情,人们仰起头听过连长的动员。
“就算是倒下,也得倒在前进路上!”
第44章、硫磺泉旧基地
命令既下,士气为之一振,哨音响起,一串串足印蹄印在雪地上升起,又旋即被抹去,在阴恻恻的凄风冷雪里,人们抬起头注视着前方迷蒙山峦,还有战友的后背,肩上的钢枪愈发沉重,但是这份沉重感,踏实。
行进再不顾惜马匹体力,挥马鞭踢马刺,强行逼迫着骡马爆发出最快速度。他们要抢时间,抢在暴风雪下一次次来临前抵达硫磺泉,即便积雪深达膝盖,即使举步维艰,即使光束只够照亮身前一隅之地,也要榨出骨子里的力气往前进!
天色昏暗,夜风冰冷彻骨,狂风横扫,风成了涡流,无数细小利刃割过,马匹摔倒便再难起身,于是同伴们奋不顾身跳下去,一边抱住树干一边去推、去扶,带上战友继续出发。雪粒尘屑无孔不入地钻进衣领,冻的人在发狂崩溃的边缘徘徊,每个人都在想,往前,往前?
一步不多,一步不少。
看不见月光,看不见远方的微光,但是人们开始感受到马蹄下的土地逐渐坚实,敲骨吸髓的雪花在消逝,手电筒打到地方有久违的青绿,是青绿色,青黑色,不是灰白!
沈如松轻轻放开了缰绳,胯下黑毛尽做霜白的马儿停在了泥泞不堪的道路上,忽然他驻足下来,脱掉头盔和围巾,露出了脸庞,一张密密长有野草似须发的脸庞,他摊开手,怔怔地看着掌心里慢慢融化的一丝雪花。
他回头,望过好像没有尽头的队伍,然后唏嘘片刻,提起马缰,继续前进。
沈如松并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抵达终点,他其实没有去想这个问题,同样,也没有去想什么样的结局。纵然有后悔或者惧怕,也都消逝在无边无际的风雪里了。
于是,雪停了。
硫磺的刺鼻气味渐渐萦绕在鼻子边,大地积蓄着的热量在慢慢蒸发,在迷茫和一点希望里,十几束强光集中在一起,刺过淋漓雪幕,汇成光柱,照亮了基地一隅,有一面紫旗,在风雪中飘摇但始终不肯折断。而硫磺泉滚烫的水化开了周遭的积雪,热气与冷气相撞,是多么湿润和温暖。
“我们到了。”
“到了。”
一开始并没有多么热烈的欢呼,乍一看见,只是觉得像碰见了阔别已久的故人,是嘴角浮起的的笑意。等到“砰!”一声枪响,基地铁门锁链应声断开,奋力推开沉重的大门,真切看到那眼冒着“咕嘟嘟”气泡的硫磺泉时,在那一瞬间,这群十七八岁大的年青人们,眼泪才真的夺眶而出。
“我们到了!”
风雪中委顿不堪的队伍霎时振作精神,即便是咆哮暴风也拦不住欢呼声,通人性的战马跟着嘶鸣起来,它们感受到了本能温暖,“诙诙诙”地嘹亮叫着,引得士兵们围巾下的皲裂脸庞舒展开。
沈如松闻着空气中的浓郁硫磺臭味,由衷地露出笑容,他拉住了从身边走过的陈潇湘,对住她的眼睛,想说的那些宽慰话,都跟着渐次亮起的灯光,消失在她闪着星子的凤目中。
硫磺泉基地确实名副其实,周围有几眼天然硫磺温泉,常年温热,在风雪中依然感到了热意。尽管随着时代变迁,这座基地早已人去楼空,废弃很久,但依然高墙耸立,壕沟深挖,设施齐全。
一进入基地,连长立刻分配下任务,通讯兵立刻恢复通信基塔,向延齐总部发报,向甘井子兵站求援,有余力的部队挖开储备库,补足食水药品,剩余的人整理营房,自我清洁,尤其是要精心护理冻疮、战壕足等等伤病,不能再有无谓的非战斗减员!
沈如松状态一直保持得不错,他点了几个身强体壮的男兵,还有自告奋勇来的罗虹,一起去打开储备库。
基地的电力系统老化得厉害,通往深处储备库的灯光全数熄灭,沈如松与他人交换过眼神,戴上防毒面具,打开枪灯,谨慎前行。
墙壁油漆斑驳,后面的防水层应该跟着风化脱落,沈如松随手碰了碰,却是摸到了一手的油腻,隔着防毒面具闻了闻,一股挥之不去的奇异腥甜味。
“这是硫磺渗透了吗,班长?”跟着过来的谢国荣也抹了一把墙泥,嗅过问道。
沈如松架起枪,眼睛透过瞄准具,隐约望见了隧道尽头的安全防爆门,他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这里离入口多远?”
“进来时是凌晨三点十二分,现在是二十分……”
沈如松打断了话头,说道:“那就是一公里多,中间只有两个岔路口。”
“太长了!”说话的是一道过来的2排2班长王林峰,他停住脚步,对着沈如松说道:“这类基地地下设施有统一标准,隧道不该这么长,1148.7的隧道入口到安全门只有两百米。”
“而且。”王林峰跺跺脚,回声沉闷。
“坡度从来没有平过,我们一直在向下。”
沈如松点点头,在幽深无光的隧道里向下深入如此长的距离,阴森寒气入体的感觉比地表那种光明正大式的寒冷来的难受得多,浑身一股湿哒哒感。
不过他们得到的命令就是搜寻一切可用的储备,全连已然耗尽了所有口粮,连下一顿饭都凑不出了,就算甘井子兵站已经收到了消息,着手送补给过来,不怕风雪阻挡,说不得也要一天,这里可是山地,雪地车并不好使,况且一个小兵站,有没有燃油载具都是两说。
若不想杀马,不想茹毛饮血,就必须要打开储备库。加上大量病号急需药物,无论如何,都得下到底,打开这扇门。
越靠近安全门,四周的腥甜油腻味便越发严重,沈如松不得不怀疑是否是储备库出现漏水,导致物资腐烂发臭。但他倒不担心有变异兽筑巢,如果有筑巢,景象要远比现在惨烈,一踏入基地大门就会发现。
在步话机里把眼前景象报告回连部,连部回应的消息并不乐观,其他班排把整个硫磺泉基地都翻找光了,除了找到少量封在枪油里的军械,任何有用的食物、药品都未寻到,要么是发霉烂透,要么干脆就是货架空空。
毕竟这是个多年前就撤离驻军的旧基地,纵然留下了一些补给,也早就被昔年路过的训练队伍取用走了,剩不了也是情理之中。
“现在都看我们的了。”王林峰说道。
沈如松颔首,枪甩到肩后,把后边的士兵们都招来,他们要合力打开这扇系托了全连生机的防爆门。
第45章、隧道
“一,二,三,推!”
“推!”
众人齐齐发出低吼声,防爆门发出嘶哑牙涩的噪音,但是其内部的机制仍然有基本运动能力,齿轮越转越快,不消多时,防爆门滚轴便裂开一道缝隙。
“兄弟们再加把劲!”
“嗡”的一声轻响,防爆门滚轴开始自行运作,带动着门向左边凹槽内收去,片刻藏进了隧道壁之中。
沈如松检查了下手臂控制面板,光这两分钟满负荷状态,再加上二十秒爆发过载,外骨骼电量便耗去了7%。
聚能电池早在几天前就耗尽能量了,现在他们身上穿的外骨骼全是依靠惯性机制,用势能蓄电。穿外骨骼的本意是让派去的九个人能一口气把全连需要的补给都带上去,不过也算歪打正着,没外骨骼辅助,九个人的力气还真够不上拉开这扇防爆门的基础运转力。
“关闭能源,省着到后面用,到时候有一堆物资箱等着我们搬,谁要是因为心玩野了,老子就叫谁少吃两个罐头!”王林峰训道。
沈如松看了眼功能腕表,夜光模式下他注意到湿度指数和辐射计数都在上升,这并不寻常,按理说,储备库内装有内循环系统,即便供电中断后循环中止,也不该超过标准水平如此多。但数据又处在中低水平,离变异兽筑巢远的很。
“李皓!”沈如松把正捣鼓防爆门钢面的李皓给喊来,斜了他一眼,说道:“看来你还是吃太饱了,把通讯中继器安上了没有?”
“安上了!这东西老沉了,我早想扔了。”在黑暗中看不见李皓表情,不过指定是嬉皮笑脸,这小子就是这副乐天性格。
“我#%&把你给扔喽。”沈如松没好气道,通讯中继器用以扩大信号传输距离,在迂回曲折的岩洞、隧道、石林等不开阔的地形中是小队必备工具,否则走的越远,信号衰减地越厉害。
“连部连部,这里是1排2班沈如松,我们正在向储备库深处行进,完毕。”
向连部报告完毕,沈如松追上了等的不耐烦先走一步的王林峰等人。空气中的腥甜气息依然挥之不去,外骨骼钢掌踏在混凝土地面上的清脆声音在不停回响,枪灯射去的光线仿佛是吞吃了,瞧不见一点反射。
“这地方真大,感觉是个超级储备库,不知道有没有烤麸罐头,我就爱这口。”通讯频道里传来谢国荣的闲聊声,显然,漫长冷寂的隧道让人止不住地想出声,打破沉默。
“第一市场那边有卖烤麸的,我弄了两串想当下酒菜,一吃,哇,我草,那玩意又酸又涩,绝对是过期了,真的是喂狗狗都嫌难吃,宁愿去吃翔。”
“所以你最后是吃那家店的烤麸了,还是去跟狗一起吃翔了?”李皓调笑道。
谢国荣三步跨两步上去,给李皓后心攮了一拳,骂道:“你才去吃翔!”
李皓反手拨开他,跳到沈如松身边,朝谢国荣比了个中指,笑道:“你那天吃的什么?你要是不说,我可就要把你昨天偷吃马饲料的破事告诉班长了。”
“我听见了,谁昨天偷吃了?”沈如松毫无波澜道。
“我太饿了嘛,马有黑豆吃,我于是弄了点豆子吃,这不至于怎么样我吧,班长?”谢国荣委屈道,又朝李皓生死仇敌般瞪了一眼。
“所以你是没跟狗一起吃,是去抢驴的饭吃了,哈哈哈哈……”
李皓彻底憋不住笑了,吼吼笑声把所有人通讯耳机给震得“嗡嗡”响,搞得走前面的王林峰他们奇怪回头,看后边是出了幺蛾子。
看到罗虹笑的咯咯咯地,谢国荣感到脸面大丢,冲上去一脚给李皓踹到隧道壁。
“我草,来真的是吧!”李皓撞到墙壁,但是没弹回去,而是半身陷了进去,跟撞进了烂泥坨一样,他一边骂着一边奋力要把自己拽出去,结果拽了半天反倒是大半个肩膀都吸了进去。
见李皓这副窘迫样,谢国荣乐不可支,鼓掌道:“耗子,你太能演呢,是不是指望我过去拉你一把,然后给我推进去?把戏玩多了,还以为老子信你狼来了?”
“狼你#%&*!”李皓气急,破口大骂道,他觉得自己就像是掉进沼泽里了,愈用力陷得愈深,特别是墙壁跟吸盘似的,在不停揪扯他的膀子!
“快拉老子出去!”
沈如松给了谢国荣一脚,不耐烦道:“你们两个在搞什么!没吃饱就撑着没事做!还有你李皓!出来!”
“我出不来!我真的出不来!拉我!班长!拉我!”李皓叫道。
“什么鬼名堂,出来了我非给你两脚!”沈如松本来心情就不好,废话,别人都在休息,被点来出力气活,心情能好么?
沈如松掰着李皓肩头,用力一拽,发现李皓竟是真的吸进去,他脸色旋即一变,分别抓住李皓的武装带和腰带,用尽全身力量去拽李皓。
李皓惨叫起来,他疼得眼睛瞪得滚圆,喊道:“疼!疼!有东西拽我!拉我出去!拉我出去!”
沈如松顾不上许多,攥住李皓的外骨骼,朝旁边看傻了的几人吼道:“还看呢!过来帮忙!”
谢国荣、罗虹等人这才如梦初醒,慌忙过来七手八脚拉住李皓,使出吃奶力气,在李皓的惨嚎声中,才给李皓拔了出去。
“什么回事!”沈如松叫道。
李皓瘫软在地,摘掉防毒面具大口呼吸,一边拼命地去搓沾满了荧光泥土的右臂,他嚎道:“我不知道!把我吸进去了!我手好痛!好痒!”
沈如松跪在李皓身边,检视过他的右手,那些翠绿色的荧光点就好似萤火虫!活着一样在四处挪动,沈如松大惊之下,赶忙掏出随身小医疗包里的消毒酒精,喷到李皓身上。
75%医用酒精喷洒过去,那些荧光点纷纷凋零,沈如松捻起来看了看,他无法辨认出这到底是虫子或是某种特殊的泥土,他只知道李皓碰到的鬼东西,在拉扯中,力道强到给他右臂拉脱了臼!
王林峰等人赶回来,见到这副场面同样震惊,他忙向连部报告,被问及深入了多远多久,他才意识到,不知不觉中,他们居然往下一直走了半小时之多。
士兵的步速本就会快些,加上一路上拐角几乎没有,只有一些平面,半小时,意味着他们很可能向下走了两三公里!怎么可能!
“我们得回去!我们得回去!”
第46章、荧光海
“我们得回去!得回去!”
王林峰失态叫道,沉郁如墨水的黑暗、散发腥甜气味的吞人墙壁、向下数百米仍不见底的储备库,种种叠加到一起就是心悸到叫呼吸漏了一拍的恐惧。
“我们走太深了!这里什么也没有,我们马上回去!”王林峰低头对着胸口的步话机,有些口不择言地向连部回报。身为军人,他并不多么畏惧,但是忽然一下置于阴森池底,深寒诡异尽数在片刻中涌上心头,恐惧令他打冷战!
沈如松没心思管一旁在叽哩哇啦乱说什么,他在急切救护李皓。
“摁住他!我要给他复位!”
沈如松解开了李皓衣袖,要握住他的手腕去做肢体长轴牵引,谁知他的胳膊上也在泛着与荧光色泥土如出一辙的荧光点,定睛看去,好像是一个个腐蚀到血肉深处的窟窿眼!
强自深呼吸几口,摁住猛烈跳动的心脏,沈如松脑海里飞快飘过一系列潜藏毒虫、变异兽,但扫了一圈过去根本对不上任何一种。他的思绪只持续了几秒钟便被李皓一声高过一声的惨叫给打断,他意识到他几个无意识动作让李皓愈发痛苦。
“荣子你压住他肩头!芋头!护住脖子别折了!”沈如松吼着谢国荣和罗虹两人专心点,待几人做好准备,沈如松脱了手套塞到李皓嘴里,吼道:“耗子!忍着点!”
“我用力了!”
这边沈如松等人在竭力给李皓做手臂复位,另一边王林峰则是舌头打结着给连部讲完了遭遇,表示要立刻回去,关上防爆门,宁愿杀匹驮马做烤马肉,也不肯再往下一步。
王林峰等满头大汗做复位的沈如松等得心焦,可是他又不能真抛弃了战友,带着自己的班独自返回,于是他只得原地打转,连连催促着快点快点。
“别折腾他了!实在不行背回去再治啊!”王林峰咆哮道,话才喊完,他便觉得头上簌簌掉了一阵土,后背心处突然一阵掻痛刺痒,这不算完,分明是有什么东西爬到了他背上!
王林峰吓得亡魂皆无,手脚并用地挠后背心上那个要命东西,那个东西犹如八脚虫,爬到哪里就是刻骨的刺痛,他痛到颤音,吼着:“帮我!帮我!搞下来!搞下来!”
黑暗中听到自家班长的哭喊声,2排2班的士兵们打起枪灯对着王林峰,见到一只拳头大小、中心泛着一点绿荧光的黑皮蜘蛛在他背后窜来窜去。一群人基本是刚服役的新兵,吓得要命,脚像生根一样钉在原地,一步都不敢多向前。
到底是一个老兵胆子大,疾步过去抡起枪托狠狠砸中黑皮蜘蛛,“啪叽”一声脆响,一股黏液爆出,溅了王林峰半身,枪托力道也给王林峰打了个趔趄,竟是没站稳,摔倒在地。
老兵伸手要去拉亡魂未定的王林峰,耳边却是一阵让人牙根发麻的窸窸窣窣声,人们立刻抬起枪灯,惊骇发现,隧道壁上,无数只黑皮蜘蛛在钻出,它们身上荧光点越汇越亮,照出了一片荧光海!
“哦……我日……”
士兵们瞪着铺天盖地过来的荧光海,有人喃喃了句粗口,随后下一秒便是恐惧叫道:“跑!跑啊!”
“快跑!”
“开火!开火!”
突如其来枪声打断了沈如松的救治,他抬头瞬间看到了绽放的枪火与袭来的荧光海,他心下惊骇一片,身旁是疯狂跑过的人,他起身持枪,终于是彻底看清了来的是什么!
畸形种!一定是畸形种!
电光火石间,沈如松定住了转身逃跑的本能,弯腰拽住了痛昏过去的李皓的大腿,腰一使劲,死命给他扛到肩膀上,这才一边向后跑一边大喊:“撤退!走!后退!”
“荣子!小虹!殿后!”
班长没率先跑路,士兵们再是恐慌也多少沉住一点点气,谢国荣和罗虹,还有留在更后面的几名2班士兵,齐齐向荧光海射击!
80式的射速极快,五六名士兵顷刻间编织出一张火网,打得荧光海里的黑皮蜘蛛不住爆裂死去,可是它们的推进势头毫无减慢,不止是墙壁上,地面、天花板、全铺满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蜘蛛!
无壳弹喷吐出的高热蒸汽顺着枪机运动,吹拂到耳后,士兵们凭借着训练本能反身后退,但是他们愈慌,手指扣着的扳机就越不松开,只有枪口还在射出弹药,才能获取到那一点点安全感!
仅仅不到十秒钟时间里,五十发弹匣打空,匆忙换弹的士兵连“换弹”都忘了说,就是这换弹的几秒里,荧光海顺着火力缺口生生撼来,蜘蛛密如黑雨般往头上坠去!
“你左边!左边过来了!”
“我弹匣!”
没有协调的齐射火力很快变得有一阵是一阵,落在最后边的一个人离荧光蜘蛛海大军就只有几步!他再经不住这么大压力,大叫着抱着头盔转身拼命逃跑!
这一下乱了套,跑了第一个就有下一个,处在靠前的位置的2班老兵顷刻间成了排头兵,丢掉了两个人的火力,荧光海的推进势头更加不可阻挡!
弹头穿透了蜘蛛躯体打到了泥土中,一蓬蓬带着浓重腥甜味的血液浇到了老兵头盔上,气味是如此刺激,以至于防毒面具都无法干净过滤,刺得人精神为之晃动。
脚步变慢,冲过了火网的蜘蛛立刻攀附上人身,极其锋利的肢足割裂了皮肉,疯狂向骨髓挖去,人血气味飚出引得整个荧光海都往这个惨嚎着的老兵身上扑去,几乎眨眼间,他就成了一个人型的荧光火炬,一股股血液往外迸出!
“老吕!”
见战友就这么被活生生吞吃殆尽,没跑的一个2班士兵悲愤大吼,不顾一切地冲上去要把陷入蜘蛛海里的老吕拉出来,但是他拉出来的,只有一截啃噬到白骨血肉参半的断手!而蜘蛛顺着断手,带着喑哑的尖锐叫声扑到他的防毒面具上,一头接一头将他扑倒,而过不了十来秒钟,他的哀嚎声便戛然而止!
第47章、温柔的暗
沈如松离荧光蜘蛛海不过十几米,他亲眼目睹了两个活人被荧光海里的黑皮蜘蛛给啃食殆尽,他是从小到大听说过许许多多变异兽吃人不眨眼的故事,但这又哪里比得上现在这副景象?
脚底升上一股绷紧的酸痛劲,沈如松无暇去多想,大脑一片空白,咬紧了牙关,扣紧了扳机,疯狂向荧光海射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沈如松大叫着,手里的80式枪口突突突跳着,枪机口喷出的热汽灼到了耳垂,他什么也顾忌不上了,只晓得照着来犯之敌死命开火!
80式是无壳弹步枪,射速本来就极快,弹匣打光的刹那自动空仓挂机,“啪”的一声惊醒了沈如松,他意识到没弹了,往胸挂上一摸,捏到了颗圆滚滚的手雷,他不假思索地吼了声:“手雷!”,便拧开拉环,低抛出去,掉了头,发足狂奔。
班长都丢雷喊跑了,后边的士兵们哪可能站得住?打空了弹匣,揣着颗怦怦跳出胸口的心脏转头快跑,无数只黑皮蜘蛛前进的窸窸窣窣声何止是叫人头皮发麻?都要恨上自己为什么只有两条腿,而不是也长了八条腿!
枪灯抖动得厉害,在黢黑的隧道晃出残影,脚步声重重回响,钉了钢掌的军靴狠狠踏在龟裂的路面上,“乒乒乒”声响起了又被后边汹涌袭来的窸窣声淹没,是,是的!追赶着沈如松他们的,就是一道黑色的海!上边浮着的荧光,是死人的魂魄!
沈如松跑的飞快,完全不顾惜体力,因为听得到其他人跟着狂奔的脚步声,他甚至没喊几句“挺住”之类的话,他跑到胸腔快要炸开了都不敢停。
隧道前方幽幽渗出了一丝光亮,那一缕光线就是最大的希望,士兵们榨出了骨子里的力气跑过,光芒洒在头顶的瞬间,沈如松的瞳孔一缩,忽然一楞。
这里是地下城!
前边的拐口愣神的功夫,沈如松转弯不及,当面摔倒在地,这一下摔得他头晕脑胀,竟是一口气接不上爬不起来,他耳朵里只有自个儿澎湃耳鸣声,心知自己是跑不脱了,向前爬着艰难挥起手。
窜到前面的谢国荣发现班长跑没了,“啊”地吼了声,当即返身冲回沈如松身边,把他生来硬拽起来搀着跑,接连跑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后面的窸窣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谢国荣战战兢兢地回头望去,洒了层微光的环山道上哪有黑皮蜘蛛的影子?
“班,班长,它,那些个蜘蛛,没追来了。”
沈如松好容易喘匀了气,回头确定是真的没追来,这才扶着谢国荣的肩膀挺直酸软无比的腰,不住说道:“我草我草我草……”
等到沈如松缓过了劲,他左看右看,急迫问道:“李皓呢?没扔了吧。”
“没……他后来跑地快着。”
“那就好,去把人召回来。”
沈如松咽了口唾沫,他脑袋里现在混乱一片,他抬头看,微光从穹顶位置挥洒,光亮程度与淡淡月光差不多,低头往外看,他隐隐约约望到了城市井字格的轮廓,他觉得非常非常眼熟,为什么?这和他当初从龙山地下城升地表时,站在上行通道外往外看的感觉一模一样。而最让他笃定这里是地下城的原因就是,他靴底下,踩的是柏油路面!
他顷刻间想明白了为什么硫磺泉基地下的隧道会这么长,通向这么大规模的地下城的隧道,必然很长。
但是,这里又为什么聚居了这么多的黑皮蜘蛛?这些鬼东西守在隧道,他们到时候该怎么回去?!
沈如松越想越心焦,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在士兵们面前露怯了,王林峰一溜烟不知道带头跑哪里去了,他现在就是剩下五个人的头儿,自己班的谢国荣、罗虹、李皓,还有隔壁班里的王贵水、赵思。他再自乱阵脚,那是真完了。
迎着五个人的目光,沈如松问了圈“都还好?”
“半边膀子麻了,其他事没有。”李皓龇牙咧嘴笑道,刚接上胳膊也能笑出来,属实很乐天了。
沈如松试着与连部联络,幸好在防爆门处放了通讯中继器的缘故,虽然电流噪音很大,但依然保持了基本通讯。
沈如松努力地用平静语气和连长通话,有些磕巴地讲完了基本情况,即基地下方存在着一个未知地下城,隧道内的群居食人的荧光黑皮蜘蛛堵死了回路。
和连部的通讯刚终止,眼巴巴的五个人便围上来七嘴八舌道:
“班长!连长说啥子了!”
沈如松深吸了口气,定住心里烦躁情绪,说道:“连长说会不惜一切代价援救咱们的,修好了基地通讯塔和总部联系上,就给咱们指引路出去。”
“要是指了条还有蜘蛛的路呢?”
“这什么鬼地方!我从来没听过这里有地下城!”
“老吕和天宝呢……”
沈如松愈发烦躁,低喝一声:“闭嘴!”
握紧枪扫视过众人,沈如松攥着拳头道:“都给老子冷静点!一座地下城怎么啦?你你你,还有你,不都是生在地下城的么?不知道到处都有排气口么?找到直通地面就回去了!而且,连部那边马上和总部有联络了,外骨骼喷火兵下来,什么蜘蛛虫子全烧死!我话撂这儿,最多两天!两天咱们一定出得去!”
班长话都说这份上了,众人这才算心中勉强镇定住。往后的路堵死了,只得往前走,把跑远了的王林峰找回来。
六个人以搜索队形慢慢向前走,沈如松一直在通讯频道里呼叫着王林峰,起初他算是收到了后者明确答复,说是在原地等着,之后随着一阵喉咙咕哝声,通讯就掐断了。
沈如松没心情太管这个临阵脱逃的家伙,他自己也浑身不自在,好像是因为玩命奔跑的缘故,他感到耳鸣声始终降不下来,像是一种伴着细微嗡嗡声的低沉轰鸣。
他烦闷地挥了挥枪,亮炽的灯光射得极远,沈如松瞥着光束远去的位置,似乎望到在地下城城区的中央位置,矗立着一座纪念碑式的庞大建筑。他立刻想到了龙山地下城中央处的那座白龙纪念柱,日日夜夜,散发着温煦朦胧的白光。
此刻,沈如松前所未有的宁静,他凝视着纪念碑,感到穹顶的微光在向那里集聚,一种迷人的呓语喃喃声从消褪里的耳鸣声中浮出,好细微、好温柔的白噪声啊……
沈如松微微张大了嘴,手无意识地往防毒面具扣摸去,他伸出了手,啊,是纪念碑吧,一定是暖融融的汉白玉……
他的手,向黑暗中探去。
第48章、困境
黑暗中的温柔感迅速上涌成了一种幸福感,那种雀跃、那种欢乐,在驱使着沈如松探出身子,向路外边的黑暗摸去,哪怕几步外,就是悬崖,就是深渊。
手真的触到了淡淡的温暖的丝绸布,落进了光滑的怀中,沈如松立马兴奋起来,痴迷地向外移动,锈蚀的公路护栏阻挡了他进一步往外走去,可是他还是痴迷抚摸,啊,黑暗中那片温柔温暖的地方……
“班长?班长!”
沈如松一个激灵惊醒,猛地睁开眼,发现是罗虹在拧着他的脸。
“做什么!”沈如松很暴躁地推开谢国荣,走回到大路上,一边擦掉嘴角旁流出的口水,一边拂掉手臂沾染到的浮游灰尘,这些灰怎么这么细腻?跟丝线团比都大差不差。
罗虹追上了沈如松,担心道:“班长,你在做什么?我看你和他们刚才有一个是一个全发昏了,我吓得半死,不敢大声吼,给你拧了半天才醒过来。”
“有这回事?”沈如松惊讶道,他一点没察觉到痛,他又看过其他人,见到李皓拖着伤了的手臂在蹭着护栏杆,发着傻劲想往外探。
沈如松立刻把李皓拽离,一个巴掌扇醒,对方也是异常奇怪怎么做出了这样的举动。
沈如松嗅着鼻子,他举起拳头砸了砸脑门,命令道:“这里空气可能有问题,换清新滤剂,注意放平呼吸,小口呼吸。”
改变了防毒面具的滤剂配方,刺鼻的薄荷气味冲醒了脑子,但怪异的事一桩接一桩,沈如松他们只得更加谨慎。
地下城的环山隧道动辄数十公里,钻探联通了山体各处,前行不过一二百米,沈如松便看到了好几个封起来的速降滑梯口。而王林峰就在其中一个滑梯口前,满脸陶醉抚摸着封盖。
赵思和王贵水两人一前一后,又是喂水又是拍脸,好不容易弄醒了王林峰。
“你们……我……啊……”王林峰迷茫说道,然后抱起赵思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沈如松不知怎么评价,他认识王林峰起,就知道他是个不算特别靠谱的人,在基地时便苛求班里的兵,被军士长训了几句就要连夜搞加训,但按理来说是要强好胜的人,结果出了变故怎么最先垮成这样?
这时候追究责任毫无必要,沈如松简单宽慰了几句就拉倒,他心知留在原地不如继续朝前。
安静下来不消几分钟,耳鸣声和接踵而至的低语、呓语、喃喃弄得沈如松心乱如麻,他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在通讯器里不断询问连部进展如何,几乎是一分钟一问,生生地问到连部命令他不要再问了。
公路护栏外的微光化作了丝状灰尘,萦绕在沈如松身边,他犯瞌睡的瞬间又惊醒,用力掐着大腿肉/逼着不让自己丧失意识,可是转头提醒别人时,他望到了城区中央的纪念碑。
啊,好清晰的碑文和浮雕……是恢弘龙山吗?战争英雄……父亲战斗的英姿会刻在上面吗?是火车上的黑土茶,喝过是不该有辐射的……
心迷意乱间又是罗虹给他拍醒过来,这个女兵显然吓得够呛,沈如松忙说幻觉而已,不用担心,不用担心。
顾不得声音会不会引来潜伏中的变异兽,沈如松带头聊起天,讨论着地下城构造,说到地下城环山隧道的长度,刨空山体中的各个设施,比如兵营,比如升降梯,比如原料输送轨道等等。
这样还是解不了乏,特别是李皓,他负了伤,意识丧失到必须捆着他的手搀扶着才能走了。
沈如松反而不慌乱了,他觉得问题是可以解决的,但是他无论如何地想不出来。
“班长,你说用信息素能不能驱散气味?”罗虹发问道。
沈如松猛然睁大眼睛,信息素!这就是一种极具刺激性的挥发液体,他应该一开始就想到!
由于物种相克和天敌吸引的原因,驱兽用信息素并不鼓励直接喷到身上。火烧眉毛了顾不上,人人都随身带了喷剂瓶,油黄色气雾喷出黏到身上,因为通用的驱兽信息素使用的是硫醇提取物,类似于臭鼬屁,所有气味很剧烈,但……臭就臭点吧。
脑子清醒过来,沈如松向连部汇报了地下城空气有毒和信息素驱散,他无奈发现通讯断续严重,这有什么办法呢?距离通讯中继器太远了,如果没有它,早就断联了。
沈如松不再深入,开始反方向走回,期待着在地表的战友们能击穿布满了荧光黑皮蜘蛛的隧道。
枪声遥远地传来,形成回响,沈如松他们士气为之一振,听着枪声愈来愈密,又逐渐变稀,翘首以盼的结果却是连部冷冰冰的一句。
“喷火器缺乏燃料,暂时无法深入!务必坚持住!”
沈如松很清楚连里剩下的物资情况,子弹可能还凑合,燃料是万万剩不了多少了,早先在雪地里取暖基本用光了稠化油。打不穿是正常的,就算穿着全披甲外骨骼杀穿过来,又能带回去人吗?
沈如松忧虑地检视了自己的外骨骼电量,74%的电量,看着不少,实际上是虚电,进入到战斗状态要不了一刻钟便耗光了。
“连部那边进展比较慢,连长命令我们找找通路,从另一边接应。”
沈如松撒了个善意的谎言,不然连慌带饿,根本坚持不下去,是的,他们背包里只有空罐头盒。
地下城是标准化建造的,凭借这一点,沈如松照葫芦画瓢,以龙山地下城的布局去寻找这座地下城的升降系统,不管是找到垂直消防梯、通气口也好,升降平台轨道、原料输送口也罢,只要是一条通向地表的安全道路都可以。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先赶到部署平台,否则在环山公路上是碰不到直接通向地表的口子的。
罗虹给大家鼓过劲,现在数她最精神了,不停地讲着冷笑话逗人精神,沈如松权当是她天性好动乐观。
环山道走到了尽头,沈如松站在尽头的铁道桥,望着下边仿佛择人而噬的深渊,他深呼吸了一口上行的凉气,浑身打了个摆子。
这是座断桥。
第49章、速降地狱
沈如松站在断桥处向下看,迎面而来的阴风卷动着他露出防毒面具的散乱鬓发,他把枪灯流明设到最高,顺着光束指向望去,仍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班长,咋办呢?”
没理会后边人的问话,沈如松先长呼了一口气,浊气在防毒面具来回冲撞,他转头瞄着远处泛着钢蓝色廓晕的中央纪念碑,那一圈圈光晕好似在波浪般起伏,每涨出一次,便弄得他脑门微微鼓胀。但是看着前方又有什么意义?
这道桥是过渡连接桥。沈如松作为工兵,自然熟悉地下城结构图,第一道连接桥往上是地下城的三防隔离带,利用山体庇护来抗震减辐射,而且是军事防线。当外敌突破至此时,收回这道长达百米的连接桥能够有效迟滞敌人进攻。所以,越过这里,才算是到达了地下城部署区,才会有兵营、原料堆场、大型发电厂、铁路调度场等等真正有价值的设施。
沈如松举起枪灯,望见了桥对面的轨道以及凿入山体内的输送井,沿着上行轨道一路走,就一定能发现工业入口,也一定会有供小队通过的维修门!
可是这是断桥!长不出翅膀,就别想过去!
“我们要返回去,走速降口下到终点,如果是城区,附近会有升降台,我们沿着消防梯爬到顶,打开维修门,就可以出去。”沈如松说道。
众人听完无不面面相觑,谢国荣凑过来,避开人低声问道:“班长,我有点担心……这里空气有毒,到最底下不是更有毒吗?”
“万一辐射高呢?后边的蜘蛛下边也有呢?”
“下去了恐怕不好回来……”
“停!”沈如松打断了话头,现在容不得犹疑!
“蜘蛛封死了隧道,前面路桥过不去,你们有谁能提一个好点办法?”
“我们……应该能等来援兵的……吧?”赵思一边偷看着自家班长,一边怯生生道。
沈如松敲敲防毒面具过滤罐,严峻道:“不吃饭能顶两天,过滤芯至多撑半天!到了时间,一个个都要丧了魂儿!”
“子弹还够?这是在地下城里,咱们的地盘!下去找到升降台,就有梯子,总比在这里坐以待毙强!”
他目光扫向班里的谢国荣、俞有安、李皓、罗虹,这四个人下意识立正站好,齐声喊道:“是!”
“王班长有什么意见?”
王林峰扶着膝盖沉重喘气,仿佛充耳未闻,被人拍醒后也只是“啊、啊”了两声,就好像是睡熟忽然惊醒之际发出的困惑声。
“照顾好你们家班长。”沈如松叮嘱过赵思、老吕两人。他这时属实没有精力再顾及太多了,脑袋昏痛感挥之不去,一种直觉告诉沈如松,停在原地,他们连半天都撑不过去。
赶走心中杂念,沈如松命令所有人打开医疗包,拿出辐射急救盒,把止吐剂和抗菌剂都预先吞服。药片在胃里升起的灼烧感反而在帮助对抗昏沉。
回到速降口,人们砸碎了封盖,但没一个人想率先下去。
这不是在开放空间里的游乐滑滑梯,这是动辄几千米长、周围绝对封闭的羊肠隧道。哪怕是在运转良好的龙山,也不罕见因为速降隧道意味堵塞,某人被困数小时的事件。在龙山里,肯定会不惜代价救出来,在这个无名地下城里,真要是隧道堵住,在一个手脚伸展不开、叫天不灵叫地不应的旮旯里憋死么?要知道,速降隧道窄小到手都施展不开,想枪毙了自己都做不到!
沈如松探头瞅了眼,不自觉喉结动了动,老实说,他心里也没谱,可是这么多人指望自己了,他没法怂,他怂了,士气泄了,所有人都可以在这块儿癫疯到死了。
腰上绑了线团,沈如松第一个钻进速降口,末了,他想了想,终究是左手握着一颗手雷,如果真不幸卡住了,起码能给自己一个痛快。
“我在下边等你们。”沈如松语气装作轻松道,随即松开手,掉入速降隧道中。
冰凉的光滑隧道面摩擦着沈如松,他嘴里咬着手电筒,但是光线照不透微有曲折的隧道,漫无止境的跌落和强烈失重感侵袭着脑海,这是在通往地下城么?是在通向地狱吗!
愈发快的滑落叫沈如松开始失神,他眼前泛起了妹妹的容颜,啊,是眉虎……
扎着鱼骨辫子的妹妹冲着沈如松粲然一笑,模拟光穿过了鳞次栉比的复兴楼,变成稀疏的光粒子斑驳映在她洗的发白的校服上,她抱着书,身体缩得很娇小,轻轻跃进了家门旁的滑梯。
“别进去!”沈如松伸手喊道。
刚伸出手去,沈如松眼前骤然漆黑,他咕噜一下滚出了速降隧道。
沈如松迅速爬起,枪灯扫过周边,脚下是有褪色双黄线的柏油路面,他看见了熟悉得不能在熟悉的复兴楼轮廓,一排排复制黏贴般延伸到尽头,尽头处就是笼罩在温煦朦胧光晕中的纪念碑。
辐射计数、空气毒性计数均有所上升,沈如松不敢多做停留,立刻呼叫其他人速速下降。
不消几分钟,众人穿过山体,速降落地。没有平面图关系不大,标准建造的地下城区的边角会设有兵营守卫直通地表关口的升降台。
奔跑在无人的空寂街道上,军靴偶然踏过坚实的石板路面,这些石板坚硬无比,采掘自当年以氢/弹轰击地下产生的洞穴/里,军靴后跟嵌入的钢掌撞击着石板,回声响亮。
“和连部通讯断了。”沈如松话音未落,“轰”地一下巨响从纪念碑处传来,朦胧白晕扩散成波纹白光,穹顶下衰败的全息模拟板诡谲启动,倒映出庞大的嶙峋灰影,光如潮水,影像狰狞。
巨响乍起,低沉粗重的低频声迅速拔高至极其尖锐的高频乃至超频声,耳膜炸裂的痛苦贯穿了所有人,每个人全都疯狂地张开嘴捂紧耳朵,伴随波纹白光爆发的超高频声根本无法抵御。
波纹白光的频次快到普照,极高频的声音超过了人耳的接受范围,骤来骤去。
没来得及喘口气,更剧烈的窸窣声由远及近传来,寒意发自脚底,颤了沈如松三颤,他努力控制住身体,抬枪往后照去,是荧光海!是一头头比人还打的黑皮蜘蛛!
“后方接敌!”沈如松大喊道。
第50章、过载!
“后方接敌!”
一声断喝,所有人迅疾举枪向后,枪灯指处,是数不尽的蜘蛛!这些个孽畜比来时隧道里那种只有拳头大小的同类壮硕了不知几多倍,个顶个有驮马一般大小,八条肢足长满刚鬣飞快敲击着路面,披覆了头胸部的背甲闪烁着耀目的绿光,腹部后体的黑色鼓囊瘦削坚韧犹如三角龙的锤尾,鼓囊高高翘起,顶部尖刺紫黑,滴淌毒液。尤其可怖的是头胸部前还另有附肢两对,凸出的鳌牙晃动开阖间,不比海中巨蟹的鳌钳逊色半分!
巨蛛在宽阔的街道上移动速度极快,几把打4.7毫米无壳弹的步枪哪里阻挡得住?几乎是片刻间便冲击到能够看清它们有四只复眼的地步。
“交替撤退!”沈如松眼见事不可为,高喊快走,等罗虹搀扶着踉跄行走的李皓经过,沈如松才解开始终捏在手里的雷,叫一声:“手雷!”,朝着巨蛛群用力扔出。
“砰!”装药一百五十克的手雷炸开,炸翻了几头排头巨蛛,但可能就迟滞了一个心跳的时间,后边的巨蛛以锋利肢足践踏过犹然挣扎的残废同类,活活将它们踩成烂泥,继续向闯入领地的人类杀去!
两条腿到底是跑不过八条腿,巨蛛肉眼可见地追逐上来,沈如松等人拼了性命才勉强拉平。
沈如松落在最后,他握着枪却无力返身射击,因为他知道这根本没用!他亲眼看见无壳弹打在巨蛛身上又被坚韧皮甲弹开,除非是打中复眼或者径直射入口器内,否则连甲都破不了!
防毒面具限制了进气量,即使众人常年累月训练过在三防状态狂奔,也支撑不了这么长距离的玩命逃窜,不消几分钟,跑过两公里,体能略差一点的就揭开防毒面具,不管不顾疯狂呼吸着可能带有致幻性质的浑浊空气。
肢足踏地的响声充斥着沈如松耳朵,他心里大吼着,可是他榨干了力气都不可能再快半分了,他是穿着外骨骼,但他不是战马!跑不到一秒二十米!也不是耐力马,能动辄跑上百公里,他只是个刚服役两个月的小士官,连一场营级规模的兽潮清剿都没参加过的新人。后边追着的,是一场畸形种兽潮!
沈如松无力去想畸形种和变异兽区别在哪里,他终于憋不住了,扒开了防毒面具,未过滤的空气入肺的第一秒,沈如松却精神一震,不由自主地脚步变快,竟然是与穷追不舍的巨蛛群多拉开一丝距离。
“往狭窄跑!”沈如松急速喊了句,告诉队伍尽可能往窄街奔跑。两个跑昏了头的新兵卸了背包随手丢下,差点害的沈如松绊了一跤。
沈如松趔趄地闯进窄街里,外骨骼的沉重惯性害的他控制不住,迎面摔了个马趴,他忍住鼻头剧痛,抓着地板要爬起。
“班长!”听到后边动静的谢国荣回头看了眼,见最近的巨蛛离沈如松只有一步之遥,情急之下侧身止住脚,握起枪,竟是回身打起压制射击。
无壳弹纵然穿不了巨蛛皮甲,不过连续不断的命中,弹头动能也能叫巨蛛吃痛不已。可是窄街虽窄,同样够两头巨蛛并行,谢国荣拦的了一头,拦不住另一头!
冲破火力压制的巨蛛对准沈如松,跃起扑杀直下!
才翻过身的沈如松连枪都来不及重新握起,便被巨蛛当头钳住,附肢鳌牙凶猛夹绞着身下猎物脖颈,然而沈如松身穿外骨骼,要害处有钢制框架保护,岂是会轻易被夹断的?
巨蛛用鳌牙钳住了沈如松,锤尾般的鼓囊猛地砸地,它的上半身昂起,轻松把沈如松夹到半空中,它裂开了嘴颚,内中无数根扰动着的分叉触须吐了出来,几乎要触及到沈如松暴露在空气中的脸颊。
沈如松奋力挣扎着,双手攥住巨蛛鳌牙,但是他悬在半空中,脚不踏地,力量凭空弱了三分,他惊恐发现以外骨骼力量竟然一时拔不开!
巨蛛嘴颚裂开到极致,忽然间“啪”的一声堪比音爆,一条螺旋状的内槽牙轰然旋出!
在内槽牙旋出的前一刻,沈如松嘶喊着歪过头,艰难触到了虎口间的外骨骼过载钮,“嗡”的一下,仿佛有十万伏电流贯穿,磅礴力量自沈如松钢甲手臂里爆发出来,沛然不可御!在内槽牙刺中正脸前的刹那,生生拽断了巨蛛鳌牙!
过载持续!
宛如天神下凡,沈如松在二十秒内获得了相比自身数十倍力量,他甫一落地便原地弹起,咆哮着一拳打回,弹头无法击穿的皮甲在外骨骼钢拳前顷刻间分崩离析,一拳,深深没入到巨蛛血肉中!
“凤凰”外骨骼在极限做功出力,高压电流顺着管线充能了这具人间兵器,同样叫灵肉苦弱的人类压倒了体型远胜于他的生物,而且是,节节击退!
沈如松挥手扛住了巨蛛抬起刺来的第一列粗壮肢足,收起沾满了黏液的钢拳,吐气开声,压步下打!
筋断骨折!
沈如松的外骨骼不仅余下了一只半充能的聚能电池,在半个月的雪地行军里,惯性蓄能了同样半个月,力量是何其丰沛?!他轻身一跃,双手阖掌,下落锤击巨蛛头颅!
任由巨蛛疯狂甩动头颅而岿然不动,沈如松反手掣出匕首,照着巨蛛暴凸了内槽牙了的嘴颚扎去!
“呃嘶嘶嘶!”巨蛛发出一串死亡时的悲鸣,激愤莫名的沈如松蹬着巨蛛肢足,继而重重一踹,庞大的尸体往后滑动了数米,拦住了窄街半边。
过载时间快慢难名,在沈如松眼中,从身边飞过的弹头轨迹都变得清晰可见,但也只是眨眼间,他抡圆了胳膊,呐喊着抛出匕首,这柄强力赋能了的匕首蒙上了一层冷光,在空中投映下的冷色白光中,剜入另一头巨蛛体内。
过载如潮退下,脱力感差点吸干了沈如松,他腿脚一软,靠单手撑地才不至于倒下,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脏、飘来的灼热火药烟雾、枪机高速运动带来的“刷刷刷”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