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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狼家二萌神     钢铁黎明txt下载     钢铁黎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39章、果酱

    实际上,“列昂尼德”对于能量浓度的感应非常之敏锐,尤其是对于能量转换这一过程。由于“列昂尼德”这一类采取聚能引擎作为供能供电手段的机甲来说,其引擎约束环的紧固度松弛度决定了机甲功率乃至于引擎寿命。聚能引擎的强大功率输出之外,仅是一层约束环力场包裹住的微型托卡马克装置,再然后便是双层减压抗震板,最后是一层厚度约有1200毫米的背部主装甲。这种程度的防护不可谓不厚,但对比于核动力航母的核心防护来说又是小巫见大巫了。

    因此,机甲特别注重防御背部引擎,而最常见也实用的打击方法就是以高能激光束聚焦,只要烧穿了装甲哪怕一丝,那么需要高度稳定的约束环就会受损,聚能燃料一旦泄露,那么机甲和一个阀门损坏的大号煤气罐没有区别,一点火星就燃。

    所以,激光告警、异常能量警示是机甲必需的防御系统。

    可惜,“列昂尼德”脚下潜伏的,是一座过载中的核电厂。

    阿列克谢熟知帝国滨海地区的一切,包括这座曾作为帝国—联盟友谊而存在的“东方六号”站。这座用于原先要承担沟通兴湖与太平海水流交互的站点,预备了未来扩建成超级水电站的空间。而对冲洋流所需的能量是无比庞大的,设计者也为可能性的超级水电站突然停摆而留了冗余,那就是一座小型核电站。同时这座核电站作为备份,会在主站检修时,短暂担任站点运转以及未来的地表城市基本用电需求。有点类似氢弹,用一颗小的聚变炸弹点燃更重的氢元素达到质变效果。

    阿列克谢并非没有想过如果东方六号内遗留的物质爆炸的结果。不过一方面来说,孽龙的三次白光核爆的爆炸威力都在三千吨以上,对于机甲这样的超距机动而言,迅速保持三公里的安全位置很容易,只要不是在爆心,至多是受损。另外一方面,东方六号即便爆炸,威力也达不到击伤机甲的程度。而那座有威胁的核电站,其中的燃料别说很久之前就已取走,即便没有,民用铀也无法造成直接威力过大的爆炸,更多在于长期沉降辐射物伤害,而这恰恰不是机甲要担心的。

    对于兴湖内传来的几道能量警告,阿列克谢顷刻间将其判断残存的异兽,在一心二用之下,他稍微打起了顺手牵羊的想法。这些存活于兴湖内的异种,其价值虽没有孽龙般绝对,但依然浑身是宝。

    一头寿命达到二十年以上的异兽,光是基于内脏萃取液所得来的抗辐射药物就是一笔极大的资源,遑论被广泛应用的信息素***都来源于异兽本身的生物材料,没有这些信息素,兽潮将会难以预测难以控制,大量的地表聚落失去伪装信息素后,很快就要被切断联络,变成汪洋中的孤岛,最后被一个个吞没。

    迄今为止,异兽的捕获驯化仍然是一个极其棘手的难题。并非说完全无法驯化,而是投入产出比例非常离谱,驯养一头最常见的行军盔鼠,往往需要一年以上。而达到影响行军盔鼠族群路线的盔鼠规模起码要二十头,才能令盔鼠陷入死亡循环中。但是喂养这二十头盔鼠的成本要比养四十名士兵还要昂贵。食量算是最低的成本,最大在于驯兽师的损失,异兽对于人类不会产生类似猫狗一样的视人类不为敌对的感情,只能通过信息素的长期驯化,在任何情况下,哪怕是最老到的驯兽师也照样会被捕获一年以上的盔鼠咬死咬伤。

    经历了长期探索后,人类才掌握驯化信息素的调制配方。那就是用高于族群首领生物位阶的异兽萃取物来伪装成新的族群首领,不过这种高阶异兽的猎杀难度可想而知。譬如王沼栖妖、王暗鬼,这类异兽的一大特点是集群出动,剿灭必须要出动携重武器的营级精锐部队,还要确保尸体的大概完好,而不是给炸弹炸废了。

    根据回声探测,“列昂尼德”发现了大约十来具基本

    完好的异兽尸体,贵如阿列克谢都不禁心动。这笔资源显然可以相当程度堵住闲话者的嘴,运气好抓住特定异兽,譬如空腔鲸,基于它脑脊液可以配置出抗衰老药物,显然,这对于垂垂老矣的政治家来说,是仅次于权力的珍贵物品。

    在意识世界的时间流逝了一瞬,“列昂尼德”再度给斩做三段的孽龙补上一刀。他不会傻到认为这种级别的异兽变成三段就会死透。主脑废了,还有次级大脑,某种程度上可以视作是分裂。

    “列昂尼德”的激光剑变作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将孽龙的盆腔、后腰、双肩处的三个大脑给剜了出来,这三个紫黑色的巨大胶状物暴露在空气里还蠕动了相当久的时间。而次级心脏甚至还在泵血。

    处理异兽尸体是一门繁琐而精密的学问,太多的次心次脑和神经束需要剥离,否则失活后就是一坨烂肉。

    强如“列昂尼德”也没法在孽龙尸体滑入湖水前全部处理完,何况他本身就要潜入湖水取得那些异兽尸体。

    稍加犹豫,“列昂尼德”封闭有些受损的一侧足部,进入到兴湖中。

    兴湖的浓稠黑色辐射湖水对于“列昂尼德”没有任何阻碍,机甲和铁驭都不需要视力,以全息成像和生命捕获为特点。能量的敏锐度和生物特殊放电频率使得任何异兽在“列昂尼德”前无所遁形。

    “列昂尼德”拖起了一头头异兽残尸,将其甩到岸上,它忽然发觉到有一头较小的异兽似乎还保持着微弱的生命力。

    “列昂尼德”潜到湖底,透过回声扫描,它发现一头鱼头人脸的异兽在疯狂啃噬着孽龙的尸体,它调整了频率接收,似乎那一阵阵呼唤孽龙紧急脱离战场的声音和这头人鱼的叫声相仿佛。

    难道这是孽龙的子嗣?

    捕获孽龙幼体的收益马上在阿列克谢的一心二用里得到运算,他立刻发觉到一只鲜活的孽龙幼体对于本国神话计划的重要性。这是一头水生龙,显然可以追溯血统,用于反制联盟的“抟土计划”!

    “列昂尼德”没有安置专门的捕获机构,不过它还剩余了一副链剑,可以塑形为锁链。人鱼对于“列昂尼德”的到来似乎没有发觉,还在疯狂咬啃孽龙,很正常,异兽的繁殖和遗传无法为人尽知,获取这些上位种的能力的最好方法,还是吞噬它们。

    看向人鱼的刹那,尽管阿列克谢获取的是全息扫描图像,是线条组成,那种狰狞感自然吓不到他,但不知为何,他心底浮起了浓重不安感。

    是的,不安。

    之前对战孽龙时,是压力,是紧迫,但没有不安,这是源自力量的自信,阿列克谢坚信“列昂尼德”的伟力足以歼灭孽龙。可是现在面对着一头即便是残废的“伊凡雷帝”都可以打爆的异兽,他竟然觉得不安?

    人鱼将最后一截孽龙尸体吞入口中,随后,它露出了一个似乎是人类才能听懂的口型,继而飞速向淤泥钻入。

    阿列克谢忽然悚然而惊,作为铁驭,必须相信直觉!

    “列昂尼德”不再犹豫,全力腾空,阿列克谢甚至没有选择一步步走回去,而是强行在水中发动引擎,不顾这可能烧坏宝贵的聚能引擎。有种恐惧,有种渴望,他急迫地想回到地面,迎接阳光!

    晚了。

    水波轰然震荡,历经百年而不倒东方六号顷刻垮塌,整个建筑都在向内收缩,支撑它的主体结构同样是支撑遮蔽层的支柱,在突如其来的核爆冲击下,整个湖岸,坍塌了。

    这不是一千吨,而是万吨,十几万吨。

    强烈的水波压震犹如最强大的旋涡紧紧吸住了“列昂尼德”,这座人类历史上打造出最伟大的机器,能轻易戮杀古代神明的机甲,就这样,被水流吸住。它的焰流光翼轰轰然将附近的水流烧

    灼蒸发,他以为能够脱离旋涡,接踵而至的冲击波与倾圮的万吨泥土一道,将“列昂尼德”压在中间了。啵的一下,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音响,或者说是“列昂尼德”被压爆的引擎在如此天崩地裂都算不得什么。

    如此伟大的机甲,在几分钟内,变成了两层黑麦面包中的一滩果酱。

    帝国空军惊骇欲绝地旁观了这一幕,机群疯了似的飞到湖面上,试图找到“列昂尼德”的踪迹,许多无法接受的飞行员甚至狂呼痛哭起来,以至于有人坠机,追随皇太子而去。

    在许久之后,湖面趋于平静,恋恋不舍的直升机不得不因为油料过半而返航,少数坚持留下的人员不顾强烈辐射,试图寻找他们的皇太子,在无比强大的辐射下,这些人,统统要在几天内,化作一滩血泥。

    而在没有人的湖底,在淤泥里,一头人鱼,带着残留了人性的脸庞,轻轻地将帝国的天鹰徽,捏碎。

第240章、震颤

    震颤感对于顾红蝶来说,已经非常熟悉。

    她的二十一年人生中,物理意义上的震动实际上非常少。龙山地下城是一个坚固而庞大的城市,这个能容纳一千两百万的超级都市有着极其完善的抗震减灾系统。依托龙山下错综复杂但又巨大无比的地下网络结构,在成百上千根支撑柱的防御下,即便是掩蔽时代里几乎每年都会爆发数次的中型地震也无法对地下城造成结构性损伤。

    随着掩蔽时代的过去,龙山的大规模地质灾害趋于结束。对于顾红蝶这一代人来说,地震、山崩、洪水变成遥远的老辈人记忆,尽管地表仍旧艰险,但希望的坦途已在路上。

    此刻,身在小型核电站的安全室內,外边隆隆不绝于耳的呼啸和碎石飞溅的震颤感,叫所有人几乎喘不过气来,没有人敢确信在这样的天崩地裂里,能否幸存,又或者侥幸活了下来,结果却被困在此处,变成另一种形式的绝望挣扎。

    在极度不安的氛围里,落石与垮塌的动静终于减小了。顾红蝶看着或伤或残的幸存者们,这四十来人是两天一夜前三百人突击队的仅剩者,几乎所有的高阶军官要么战死在空降点的激战中,要么丧生于奔向东方六号的途中,小白龙部队的指挥官李灏此刻也和捕杀队一起,陷在了巢室中不知死活。

    放眼望去,几乎找不到几个军阶在中尉以上者,顾红蝶将目光投向姚英廷,她是武装科考队的领导,此时直接完全接过了指挥的重担。

    到了现在这个地步,队伍的士气已经低落到极点,主帅战死或失踪,任务逐次颠倒,外无援军,内无补给,他们完全就是一个弃子,使命就是引出孽龙与帝国人的机甲血战到死,而每个人,真面对如此绝境,可做不到像血洒疆场那样慷慨激昂。

    他们需要一个解释。

    在四十多双眼睛的注目下,姚英廷缓缓站了起来。她一身狼狈,溅满泥水,毫无出发前那副仪态端庄,从容不迫的生命科学家模样。她的眼镜架两边折断,靠着胶带黏在了耳朵边,脸也被乱石割得血肉模糊,毁容是难免的事了。

    “同志们,我必须承认,我和上级,没有将实情告诉大家。”极度缺乏人手的情况下,连姚英廷这样的文职人员都不得不提了一把步枪,此刻斜斜歪在肩后。

    有人在细心擦拭着自己的臂章,金色的麦穗章在浸水后变得黯淡,有些消沉。

    “这次行动的最终目的,是国家的最高机密,请原谅我不能将这机密透露出来。”

    “但是,我们的行动,毋庸置疑,为国家争取到了最高的利益!就在我们的头上,帝国人的机甲跨到我们的国境这边,他们毫无疑问,已经展开了侵略行动,但是我们,牵制甚至摧毁了他们的机甲,我们的牺牲,重于泰山!”

    一番话让人稍稍提起了精神。

    姚英廷擦拭了下脏污的眼镜,继续说道:“我们完成了任务,剩下的,是为我们的生存战斗!这里离地表只有三百米,我们可以逃出去,到了地表,发出讯号,我们的空军会带着我们回家,在路上,见证入侵者的毁灭!”

    说得不错,但立马有人疑问:“怎么出去?安全门被水压压变形了,人没办法潜泳三百米深!”

    外侧安全门确实被压得极度变形,透过内侧安全门的观察孔能发现黑水在在点滴渗透,要不了太久,外侧门就会被压爆。安全屋倒是在一处岩缝隙夹角中,能规避极端情况。相应的,没有外界援救,自救变得不切实际。这里的消防梯之前已经尝试了,被落石堵死。何况外侧安全门的变形无疑是安了一个死亡倒计时,水深还能坚持个几小时才到鼻子,辐射可没有这么温情。

    “会有人来的。”姚英廷笃定地说。

    兴湖地表某处。

    辛

    廿四一向不喜欢阳光,或者说,他讨厌自然光。他觉得可能是种心理因素,应该是,因为作为一个标准意义上的复兴军叛徒,阳光对他来说是有界限的,一旦他跨过珲江这条界线,阳光就会变得令人窒息,物理意义上的。他很清楚复兴军怎么处理叛徒,他上一次杀死投入到灰野人阵营里的同僚的方式,就是打扁了他的喉咙。

    回忆只有短短的一瞬,辛廿四的视野重心始终没有离开过东方六号的地表建筑。从潜望镜的视角来观察孽龙与机甲间的战斗是不可思议的体验。他得承认,孽龙的三次白光核爆把他吓得够呛,他一度认为自己要葬身在这个储备点了,不过他没有。有一说一,复兴军工程兵修建的储备点质量绝对没问题,过了一百年依然能扛住五公里外炸开的战术核弹。

    确定了地表的辐射强度,辛廿四向后边的同伴们发出了最后检查的指令。他们的防化服看上去和标准的复兴军气密防化服一致,区别在于涂装了兴湖的黑伪装色,以及密封材料并不是常见的聚酯,而是一种生物材料,而且有轻微的起伏。

    “真菌孢子一到强辐射环境就会逐步活跃。”辛廿四提醒众人。“把表调一百八十分钟的倒计时,如果不想到时候变成蘑菇床就动作麻利一点。”

    这支奇怪的队伍没有携带多余的武备,每人仅有一支非常紧凑的短突击步枪,剩下的背包空间和挂槽除了必要的维生组件,都塞满了带有鲜血颜色的颗粒物质,如果姚英廷在这里,一眼就能认出来,这就是“朱砂”。

    提炼自神圣白龙躯体的物质,从在基因层面重组的物质,一种作为最高机密存在的物质,一种绝不可能泄露到灰野人手里的物质。

    “尽量抓捕目标,如果目标反抗过于剧烈,带走它的脑部。”

    姚英廷信誓旦旦的说法让队伍安下了心,对于生的渴求是一点,在生之后的荣誉和奖励则能最强大激发人的动力。所有人在出发前就看得出这个女科学家的身份不凡,连小白龙指挥官和李灏都必须征求她的意见,她的许诺毋庸置疑有可信度。一枚三级紫旗勋章和晋升、优待转业自选,足够让众人士气涨起。

    只是,出去以后,还有一些最后的小事要做。

    顾红蝶将最后一份战斗口粮吃下,寡淡无味的能量棒在无意识的反刍里回到口腔,顾红蝶喝了口水。突然间,安全门轰响了起来。

    “嘭!”

    接连数声碰撞声与砸击声传来,这可不是水压该有的声音。立即有人想到这可能是异兽循迹而来!兴湖里天知道养了多少异兽?光巢室就困了十几头,这里他妈的简直是异兽的天堂!但凡有一头沼栖妖这类的玩意进来,大家最好的选择就是开枪自杀,不然就等着被生吞活剥,要么寄生了被幼重破体而出。要说什么比被灰野人俘虏更可怕,毫无疑问,就是被异兽抓去。

    打击声越来越强烈,黑水一股股溅射出来,顷刻间灌满了外侧内侧安全门之间,许多人的防化服已经破损,光是在黑水泡上一会儿就要和正常人说再见。

    安全室里寂静无声,只有步枪保险打开声和不断的咽口水声。

    轰隆一声,外侧安全门被彻底突破,一头鱼头人脸的异兽钻了进来,恐怖到噩梦都没法出现的面容叫身经百战的特战兵们都不禁为之发颤。

    姚英廷排众而出,她透过观察孔直视着刚吞噬完孽龙尸体的孤人鱼,它此刻的面容下在急速波动,好似涟漪行将变成波涛,它毫无生气的硕大鱼眼睛同样在直视着姚英廷。

    “这么多年,辛苦你了。”姚英廷低低地说了声,随后她在众人的惊呼声里,朝手动减压环走去。

    “打开安全门。”她说道。

    这名特战兵都不敢相信他的耳朵,半晌才反应过来,质疑道:“开门

    ?”

    “开门,你听见我的命令。”

    刷的一下,枪指着姚英挺,抬枪者说道:“博士,我可以战死,但不能让你喂给这条鱼。”

    姚英廷平静地转过身,张开双臂,说道:“它不是一条鱼,是一个人。”

    “曾经是,现在也是。”

    “他有名字,叫做温英高,他是最早献身在东方六号的人,他对于国家的忠诚保持到了即便他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开门。”姚英廷坚定地说道。

    “我走在第一个。”

    等也是死,开门也是死,在姚英廷的一再解释下,最终,门打开了,开门的一瞬间,黑水强烈的冷意叫人为之发抖,但奇怪的是,水并没有涌入。

    而那条可怖的孤人鱼竟是发出了晦涩但依然可辨的人声。

    “别……怕,我是,……你。”

    在断断续续的解释下,孤人鱼表示这里的逃生通道确实被切断了,但只是一部分,他可以一个接一个地带人去往通畅的通道内,并护送众人逃出生天。但护送的办法,让人没法接受。

    人们需要一个接一个,走进孤人鱼的口中。

第241章、三十二年

    孤人鱼这副尊容实在很难从中找出什么关于人类的印记,有一个轮廓不代表就能被信任。异形也算是人身,脸也勉强算的上是人型,但是这不代表可以被抱脸虫亲密接触一下。更何况是眼前这个前不久还处于捕杀对象之一的孤人鱼?

    如果说是像鲸鱼那样张大嘴可以自由进出倒也罢了,孤人鱼的体型较小,大致是一辆卡车的长宽,这意味着人得躬下身甚至是趴着爬进去,它那张充满了腥臭黏液和锋利丛生齿的口腔会令所有人产生幽闭恐惧症,万一要是一个举措不当滑进去了呢?该死,强酸和辐射叠加起来,绝对是一个漫长又极度痛苦的死亡过程。

    面对众人理所当然的犹疑,姚英廷的回应便是率先走到孤人鱼之前,在防毒面具狭窄的视野里,她对视着那双很难很难读出人类感情的鱼眼睛,随后扶着它的獠牙,撑开了一点缝隙,径直钻入其中。

    “我到了无线电联系。”孤人鱼嘴里只能坐一个。

    这头怪物旋即缓缓退出安全通道,内侧安全门同样升起挡住了汹涌而来的黑水。

    众人面面相觑,顾红蝶不禁想到,这样一个个上去,如同一个个自助餐,她可不认为保留了人类记忆的孤人鱼会不懂得操作无线电,拟声哄骗下一个受害者。

    又或者说,这是另外一种必要的牺牲,作为孤人鱼的血食,喂养它尽快变成下一条保留了忠诚情感的孽龙?

    顾红蝶感到自己头疼地不行,在沉默焦灼的气氛里,无线电响起了姚英廷的声音,她表示自己成功抵达了逃生通道的一侧,她还开了个小玩笑来缓解气氛,说道这种气味指定能吸引不少鱼,回家以后请大家去天池钓个痛快。

    万事开头难,而且时间肉眼可见的紧迫。孤人鱼每运送一次,大致需要五到八分钟,它需要先抽走外侧安全门的湖水,人再进入。最快都得三个小时才能完成全部运输。

    至于安全屋能否抵挡住崩坏?黑水在一点点渗透进来,在第六个人离开时,黑水已然没到了靴掌,淹死人倒不至于,而是这种携带了孤人鱼黏液病菌的黑水的致命性估计非常强。

    终于轮到顾红蝶了,在确保足够多的战力抵达逃生通道,接下来就得伤员和女士优先了,虽然平时队伍不会提及各自的家庭背景,但是不会真的有人傻傻地认为复兴军大佬的女儿是一个普通的女基建兵。

    顾红蝶重重捏了一下牧人的手掌,对方给了她一个很少见的笑容,牧人平平无奇的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好歹稳住心神后,顾红蝶顶着防毒面具都架不住的恶臭,在不住滴落的涎水里,钻进了孤人鱼的口中。

    逼仄的空间内到处是丛生的牙齿和淋巴结,后者的辐射性可想而知。随着一阵颤动和水浪声,在失重感里,顾红蝶知晓自己进入了兴湖之中,而且是最深处。

    她没打开随身腰灯,因为无处不在的窸窸窣窣声让她联想到了一个不太好的事实。那就是这种规模的异兽体内,必然带有大量的寄生虫。她看过相应的标本和图册,复兴军公开的击毙过最大的一头异兽足有四百吨,三十米高,官方称呼叫做王鬣蜥。这头异兽在过去的地底核废料填埋场里过活,吃完以后破土而出去了龙山附近的重度污染区。相应的,这种生物已经进化出了微型反应炉。最高统帅部考量过后,没使用一般的密集轰炸,而是派出了“山文甲”,没有任何悬念,战斗在一刻钟内就结束了,其中有十分钟是在诱导王鬣蜥到预定的掩埋裂谷里,然后两剑就解决了战斗。

    后面的扫尾工作持续了大半年,多人丧命于王鬣蜥体内以它反应炉渣为食的寄生虫口中,毒性强烈到黑曼巴蛇毒都不算什么。

    顾红蝶努力让自己不去想身周有什么魍魉鬼魅在活动,直到有什么类似分叉舌头的卷曲玩意舔到了她的防毒面具

    上,她忍不住了,尖叫着拔出匕首四处乱刺。

    “别……动。”

    忽然,顾红蝶听到了模糊而粗粝的声音,是孤人鱼的声音,不过她管不了那么多,歇斯底里地嚎叫起来。人总有极度害怕的事物,而孤人鱼嘴里,几乎满足了一切恐惧的要素。

    刹那间,顾红蝶的脑子剧痛起来,像是一桶极度油腻恶心的触手伸入了胸腔和脑子里,旋即,她的耳畔,不,是从脑海里响起了一个年轻的声音,人声。

    顾红蝶瞬间反应过来,这是孤人鱼意识连接了他,而声音,是这个曾经叫做温英高的男人么?

    “不要动,这些虫子就不会伤害你。”年轻的声音道。

    “你能不能控制住,啊啊啊啊。”

    “不好意思,它们不是我的一部分。”

    顾红蝶从脑海里的声音辨认出了温和宽厚的音色,她逐渐平静下来,她听到了水流趋于平缓的声音,她于是在心里说道。

    “还有多久?”

    “稍微久一点,乱流很多。”

    沉默片刻。

    “你真的曾经是人类么?”

    “是的,三十二年零六个月零七天之前,我是这里的研究员。”

    顾红蝶突然反应过来,他一直记得自己昔日为人的时光,换句话说,在整整三十二年里,他保持这样的意识,在一个囚禁的怪兽巢里待了三十二年。

    无比复杂而肃然起敬。

    顾红蝶闭上眼睛,尽量不去在意在她身上到处乱爬的虫子,她本想问问这段岁月是怎样的,又或者是自愿变成这样,不过她不想激怒别人,选择了闭嘴。

    她下意识忽略了一点,她脑海所想的,其实孤人鱼都知道。

    在穿越乱流的途中,孤人鱼倒是很慷慨地以一种似乎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语气讲述了这三十二年。

    在三十二年前,也就是2051年,届时他还只有二十二岁,以最年轻的研究院身份加入了重启东方六号的队伍。相比于直到最后才知晓任务目的的顾红蝶,温英高一早就知道此行是为了观察、养育夭螈,他也直到此行怕是难返了。

    在一种即便连奉献意识已经很强的人都难以彻底理解的无私下,温英高主动选择注射了朱砂原型物质。他这么做的最直接的原因就两个,第一个是他知道祖国会照顾好他的家人,第二个是在最合适的人选里,他不去,就是另外一个新婚燕尔的好友去。

    “没有想到他居然把自己女儿派来了,看来组织上的确很重视我。”温英高带了些欢喜和嘲讽兼有的语气。

    顾红蝶自然没有想到姚英廷与孤人鱼有这样的渊源,她摇摇头,她不怎么害怕孤人鱼了,于是她问道:“你觉得现在的自己……还好么?”

    温英高答非所问:“你以后或许会经常看见我。”

    这是在暗示他会离开兴湖么?顾红蝶没来得及思考太多,猛然间的爆震叫她滚到一边,几乎一瞬间,温英高与她的心灵连接都中断了。之后是连绵不断的湖水晃荡和惨叫声、咆哮声,急速的上升下潜叫她在利刃般的丛生齿间打滚。

    心灵再度连接上了顾红蝶,温英高的声音急促无比,在爆炸的断续声里,他吼叫着让顾红蝶抓好身边的一切,他遭到了不明部队的攻击!

    顾红蝶抓在了一头寄生虫背上,只不过她搞不懂强如孤人鱼,为何要惧怕小规模的蛙人部队,但是下一秒她就发现了严重的不对劲。

    她所在的口腔开始发光,像是红珊瑚一样的晶亮光芒浮起来,刹那间,她竟觉得自己身处一个龙王的流水宫殿中,又一秒,是血肉磨坊般的异形坑巢,再一秒,是一个橘色阳光里的温馨小家。

    来来回回

    的切换和飞行转椅般的旋转叫顾红蝶天翻地覆,耳畔越来越近的爆炸声和没有断去的心灵连接在反复撞击着她的脑海,顾红蝶无法分辨现实和幻觉,她感到自己的脑袋和一颗拔掉拉环的手雷般,行将爆炸。

    在诡异的甜蜜异香里,她痛苦地哀嚎着。

    她的脑海变成了被雷霆敲过的荧幕,在轮番上演着碎裂的画面,冠冕王者和浩瀚无穷的士兵的齐声呐喊将她打入到天池最深处,那头沉睡的白龙睁开了无色的龙目,它透明的体躯内壅塞了无数衣装消褪的肉色躯体,无数双眼睛和无数悲痛的意志如同顺滑又坚韧的缎带,缠上了她的脖颈,赋予她高贵又无法避免的死亡,沉沦进伴随着红毯颂歌与台下唾骂的地狱里。

    在梦和幻觉的领域里,意识不屈从于时间,甚至有那么一刻,顾红蝶看到了纵览湖底的景象,数十个身着怪异潜水服的人,他们长满了孢子,对着挣扎的孤人鱼洒出鲜血般的粉末,黑水染成红水,那种赤色与白色交替的意志是一柄长鞭,将孤人鱼鞭笞得体无完肤。

    同伴的哀叫声在黑水翻涌中终结,在掉进意识的深渊前,顾红蝶在幻觉中清醒了一刹那,但那是什么?蝌蚪和幼鹰?

第242章、卡车后的泥人

    天堂谷里的冬季,决没有半点诗意可言。

    沈如松睡不着,他紧紧抱着双臂,浑身蜷缩着抵御寒冷,棚子顶上的厉啸声一阵高过一阵,已经到霜降节气了,狂风暴雪一道凶狠抽打着薄薄的板子。这群境地可怜的俘虏兵们只有几层油苫布来当做帘门,那股彻骨的寒意在疯狂侵蚀进来,直达沈如松的骨髓。

    寒冷驱散了沈如松的睡意,他努力裹紧了身上的皮子。这张打满了补丁而且没有鞣制过的皮子是用一条人命换来的。自从上一次在谷地内的***后,部民再没有对这帮格外桀骜不驯的俘虏们有任何好颜色,在人人都挨了一顿毒打后,所有人都被蒙住眼睛丢去了不知何方的一个矿场里,毋庸置疑,这是要做奴工,活活饥累到死。

    而这张皮子,是下工后,在地下狗洞,一个用命做赌注来换取基本的食水、衣物的生死场来,沈如松活活打死了一个野人,从他身上扒来的。

    在寒冷和饥饿前,人的意志会被瓦解,荣誉会被隐藏在心底的最深处,每个人都置身于荒芜而绝望的矿场里,那些生死战友也和沈如松一样,变得越来越虚弱,变得越来越……没有人形。

    这距离死亡倒计时还很久。

    沈如松听见外头碾过冰渣子路的牛车的艰难行进声。在白茫茫飞着鹅毛大雪的昏沉原野上,冻得坚硬如铁的土路,车轮碾破冰层,发出瘆人的“吱嘎吱嘎”声。沈如松不禁想到车子上载的是带血的矿还是带血的人?黑暗棚子里,臭烘烘的人们在熟睡与冻醒间徘徊着,喉咙咕哝着,偶尔的呜咽声或是在喃喃梦语,不自觉地将脑袋垂到同伴的肩膀上,又无意识地随着冷风的切割颠簸而挪回去。

    几缕光线耷拉了进来,沈如松鼻孔前冒着白汽,一种发颤的悸动升起,他饿了,很饿。每天高强度砸石头十二三个小时后,得到的只有两碗不太热的稀饭。沈如松看到来自谷地的牛车运来了一袋袋的麦子和肉干,明眼人都看得出,守卫消耗不了那么多。这些食物做了最简单的筹码,拿来割裂俘虏的团体。

    谁挖出矿的多,有饭有衣,谁指认了想要逃走、搞破坏的人,发去轻体力活,谁杀死了这种人,脱离苦海。

    在极度贫瘠而苦寒的鬼地方,活下去的欲望总会走向极端,极端的低,或者极端的高。

    沈如松忍不住咬下了一块皮子慢慢咀嚼着,涩味腥味一齐冲进喉咙,他本能想吐出来,饥饿的本能又驱使他吃下去。

    他掰着指头算起距离逃脱小队成功逃亡有多久了,起码半个月了,如果真能顺利,现在他们已经越过珲江,回到北琴基地了。

    可是这和他们有什么关系?这个矿场不在天堂谷,甚至当初送来都坐了一天一夜,天知道他在哪里?!

    沈如松牙龈咬的都有些出血,他年轻的心里同样泛出血来,他知道自己得坚持下去,等到脱身那天,他身边还有几十个战友,李敏博,杨旗,邓丰他们,每一个都是交托后背的兄弟。为了他们,沈如松都得坚持下去,更何况家里还有妹妹,母亲等着,还有麦秋,还有很多很多人。

    在反复挣扎下,沈如松昏昏睡了过去。

    感觉仅是一瞬,沈如松又被惊醒过来,猛然的寒风透过了棚子,野人工头咆哮着叫所有人起来干活。

    满目的困倦,沈如松与睡他身边的杨旗互相扶着出了棚子,半个月的折磨已经叫二人瘦得厉害。放眼望去,在黑白相间的采石矿场里,数千名奴工在巨大阶梯间奋力砸着矿石,只为换取午间一顿半饥不饱的劣饭。

    与还分在一起的几个战友交换过眼神,沈如松压抑住扑过去将这个野人工头打死的欲望,裹着保暖还行的军衣进到户外。至于军衣的臂章?就算是留着的,也在路上扔进了火中,不可能让臂章受到一点亵渎!

    “你们几个,去推矿车!”

    推矿车是极苦的活。野人也有少量的大型车辆,但早都是旧日封存在矿场里的破车,几番维修才得以从地下拉出人力畜力实在没法运动的矿物。上坡时,经常要数十人前拉后推。重达几十吨的车辆一旦空刹,就不是累死人一说了,能一连撞人撞成一滩泥。

    沈如松等人默默向下走去,沉默能节约体力,不料脸黢黑的邓丰突然塞给了他一块不大的饼子。

    面上没任何反应,沈如松迅速将饼子藏在衣服后,拧了一半给杨旗,等一口嚼碎吞下,沈如松才低低问道:“你小子还藏着?”

    邓丰作为一个老兵油子,沈如松知道他在基地里时,柜子就藏着酒肉。但到了这么个鬼地方,他还能搞到吃喝,确实有一手。

    “老子睡得少,能动。”邓丰没过多解释,沈如松也不多问。

    到了矿车的地方,这辆破大车已经地听了半晌发动机空转,旁边的工头脸黑地赛过天上的雨云。开车的司机迎着海兰江吹过山的凉风,探出半个身子朝后扫了两眼,果然,车后轮又倒霉催的陷到泥潭了,看那轮胎,溜地是油光水亮。

    沈如松心说今儿个真尼玛是个忌出门、宜动土的好日子,他一边摩挲着胡须,一边捋着寸头,嘬着嘴盯了几眼黑黢黢的车顶板,轻轻骂了声:“草”。

    这是大车陷泥巴里了,最是险的事,一个不好,大车侧翻,再是本领大都难逃。

    周围的俘虏和奴工都知道这事要命,一个个都不愿动,架不住工头鞭子和吃食相威胁,一个个只得拉上绳子,站到后车,准备用人力去搏一搏。

    “我真是草了这老天爷了。”沈如松瞅了眼自家溅满了褐泥的裤裆,极想悲愤地冲天大骂。但是他不想浪费力气去骂。

    司机跳了下来,拳头一边砸着后车厢油苫布,一边咆哮着叫人都滚下来,扒掉一点矿石给车减减负。。

    在众人的一齐发力下,这台装满了铁色矿石的重卡像垂死的老头般咳出几大股呛人尾气,非常给脸面地向前奋力移动着,,这终究是回光返照,站车旁的几人都没来得及搭把手送力,车就瞬间颓然跌回坑里。

    沈如松喉头堵地慌,他在心里嘟囔着:“妈的冬天了还是这么闷……”

    大车司机看上去是一个南方人?珲江以南人?沈如松觉得这人微微眼熟。司机指挥着先把长得矮的派去钻车底下,把坑壁给挖斜喽,众人七手八脚地往里头递铲子填稻草,少数几个机灵的没等指示就卸了木板,摆直了垫轮子前边,这一举措当即得到了司机的夸奖。不消半刻钟,等那个矮个子灰头土脸爬出车底,连车辐条都绑上了大号扳手。

    矮个子耷拉着眼皮哼了声,沾眉头的泥“扑簌扑簌”地往下掉,他撩起衣服下摆随便大差不差地抹了抹,那自然是抹了个满脸花,他闭紧眼睛,抠着眼角,还没抠舒坦呢,听得人喊着他名字叫去帮忙,便只好“诶诶”了声,深一脚浅一脚摸到人挨着人的车后栏板,双手抵着,也不睁开眼。

    “我数三个数,油门踩最大!”工头拢着手,对司机吼道,见司机伸手比了个“六”,他侧身攥住车蓬架子,后车镜映出了青黑色的沼泽地。

    司机“呸”地吐了口唾沫,咆哮道:“听好了,给老子使劲推噢,一,二,三,推!”

    “推!”众人怒吼道,毫不吝惜声带,声嘶力竭地咆哮起来,仿佛这样是确确实实能带来额外的力量。不过重卡显然不打算买他们的帐,轮胎飞转,泥巴乱溅,吼声到最高潮,它也到最高点,吼声落下,它也跟着落下。

    “妈的……”未能一次功成,沈如松低低骂了句。然后看见司机叫了几个人绕到车后,掰过肩头,反着身子倒提住车保险梁,招呼着来

    两个人跟他一样,好把车身给尽量提高点喽。

    “三、二、一!”沈如松喘了几口大气,数着号子,这硬怼上二三十吨的铁疙瘩,高友明顿时涨地额头青筋绽开,喉咙深处榨出的声都变了形。感到车给顶上去了,趁着力还没用尽,沈如松“啊啊”叫着,咬着牙嘶着声鼓气道:

    “加把劲!加把劲!”

    发动机输出的几百匹马力加上轮胎下边的摩擦力和数十个人的吃奶力气,到底是暂时战胜了地球引力。末了,卡车浑身一颤,车屁股黑烟一喷,爬出了坑,油门没松下,继续欢快地往前冲了十几米才缓缓停下。

    车爬出了坑,却有人掉进了坑里。

    当有人摔了个狗啃泥时,周边的家伙首先是哄笑起来,丝毫没顾及本身其实也不比摔跤的那哥们更体面,等到那个脸朝下,头浸泥坑里的哥们半天没动静了,这才慌里慌张地给他捞了起来,看那副双眼紧闭,鼻头没气的样子,似乎是真死了?

    一群俘虏和奴工拖出了倒地者,又是按压胸口,又是拍打脸蛋。众人看这小子还是没反应,不由得齐刷刷把目光投向给人做心肺复苏的沈如松。

    推个车淹死了个人,不管是挂掉的那位还是活着的诸位,讲出去确实过于难听,但并不耸人听闻。当司机和工头一道来查看时,倒地者已经彻底没了呼吸,只有沈如松还在奋力抢救,但是他得到却是一句冷漠的:

    “死了就死了,扔了。”

第243章、机会

    “死了就死了,扔了。”

    冷血的一句话在寒风中直刺得人血液滚烫,沈如松当时便顿感心中愤恨涌上。这个活活被泥巴呛死的人他虽不认识,但也见过几面。甚至都不太需要听口音看面容,仅是从没长辐射瘤子这一点,就知道死者是珲江南边的同胞。他可能是个基建兵,又或者是农场工人,不论如何,都是沈如松宣誓要保护的人。

    然后他就这么死了。

    沈如松血才涌上来,旁边的杨旗就已然骂出了声:“去你……%&*的,这是个人!扔你%&的。”

    一通骂声出口,等到邓丰反应过来捂住杨旗的嘴要往队伍里拉时,已经晚了。

    牛高马大的工头眯起了细细的眼睛,看上去跟闭上眼似的,因此有个绰号叫做“苍蝇眼”。一方面嘲讽他眼睛小得跟苍蝇似的,一边又是忌惮这人眼睛毒辣地如苍蝇般,视角极宽。

    “啪”地一记爆响,苍蝇眼手中长鞭一甩,如同音爆一般,鞭梢斜着给杨旗的脸印上一道极深的血印。

    带有浓重方言的野人话自苍蝇眼口中喷出,他卷起甩开的长鞭,毫无离开的意思,他甚至指挥起周围看戏的野人守卫,守卫会意,当时就要把杨旗拖出来。

    沈如松和邓丰、李敏博等人怎会就这样把杨旗给交出来,立刻站出去抵抗着野人守卫,但后者不仅带了枪,还带了专门殴打镇压用的甩棍。

    沈如松稍稍躬起腰,瞅着五六名冲过来的野人守卫的间隙,他与同伴们的默契地侧身一闪,继而后足发力,狠狠撞向守卫的腰部。沈如松的力气还算保留了不少,这猛地一撞,成功给守卫顶的双脚几乎离地,但这就是这样了。连续一个多月将将维持生存所需的食物供给,让沈如松体重跌得很厉害,他大约一米八的个头,体重如今才不到一百四十斤,而他的对手虽然个子相符,但体型却是绝对的压制。

    守卫接连肘击沈如松后背,砸得沈如松闷哼不已,他咬着牙不放手,但结果却是另外一个守卫冲了过来,一脚踹得他横滚了出去。

    砂石路磨得沈如松滚了几滚,几米外就是路边悬崖,沈如松险险地扒住了缝隙,给自己止住了去势,否则他真得滚下去,这上百米的高度,万无幸理。

    沈如松还没反应过来,便有守卫大步过来,揪着他的头发给扔回了卡车后,旋即便是咔咔几声,这是子弹上膛的响。

    这下俘虏们再也没动了,再快也快不过子弹。沈如松和邓丰两人互相搀扶着起来,在场的俘虏不论是谁,都挨了一通毒打,鼻青脸肿都算是轻的了,几个下手最狠的野人守卫还在折磨人,在一声惨叫下,有人的耳朵被直接扯了下来,血淋淋扔到了沈如松面前。

    这时,苍蝇眼才慢悠悠说道:“谁,刚才,骂,我。”

    寒风烈烈与山风萧瑟,寒意和痛觉一道叫沈如松止不住的发抖,他与邓丰交换过眼神,彼此都明白,如果让杨旗被抓出来,他的下场最好也要被打成残废,而大概率的结局,是被扔下悬崖。

    这里是一个露天采石场,梯道层层叠叠,最高点到最低点的落差能有两三百米,全是陡坡。在毫无人命保证的奴工矿场里,每天都会有人跌落爬梯而死。这些人里绝大部分都是不从属于天堂谷的部族民以及畸形人。一开始沈如松还奇怪为什么谷地显得如此丰饶,现在他懂了,完全建立在外头奴工的血泪上。

    “没,人说?”

    苍蝇眼抬手便是一枪,俘虏群中的一人肚子中弹,哀嚎着被人拖走,踢下了悬崖。

    苍蝇眼解下了弹匣,示意里面还有满满的子弹,最少有十四发,足够打死人群的一半。

    沈如松能明显感到杨旗在挣脱自己,他机械地拧过头,咬牙

    低声道:“别,犯,傻!”

    然而杨旗这莽撞小子的愣气,不是六个月的当兵生涯和一个月的囚犯生涯可以轻松磨平的。刚入伍时,他就突出了一个敢作敢当,硬是为了几块表掏了上万块出来,后面犯了错也绝不牵连别人,这次他哪里容得了因为自己,连累其他战友一道死?

    沈如松咬紧了嘴唇,他毫不怀疑苍蝇眼会真的继续开枪,但是他只能赌一赌,不过他可不会赌敌人的“仁慈”,在枪毙十三个人里,不会有他在意的人,他只会赌自己冲得够不够快,能不能夺下附近守卫的枪。

    横竖都是死,不如多带走几个。

    沈如松侧头望了战友们一眼,其实不太需要眼神,沈如松也知道当有人冲出去时,就会有下一批。

    抱着必死的心吧。

    就在沈如松准备冲出人群,拼死一搏时,始终躲在车边的司机忽然走过来,按下了苍蝇眼的枪,平场道:“熊哥,意思到差不多够了,我还得留这批人推车。”

    苍蝇眼的细眼微微睁大,这算是这种人的某种敬意?他接过司机递来的烟,说道:“轮胎,你得知道,连羁绊者都不要的人,用处也就这点了。”

    唤做“轮胎”的司机呵呵笑了声,圆场道:“用完再说,不然子弹不好造,扔下去不也得派人去收么?”

    一番说服下,苍蝇眼算是解了气,厉声对俘虏们说道:“%……¥%的,看在轮胎哥的面子上,留你们一命。”

    说罢,苍蝇眼拎着他的长鞭闷声离开。

    俘虏们会承一个冷眼旁观到死人为止的另一个工头的情么?不会。在这里,每个圈子都由部队所属、地域所属来严密形成,其紧密度不会因为某人位阶更高来轻易打破。更何况这种善意,实在过于勉强。

    轮胎长有一副比较好辨认的南方脸,他的态度比其他工头好很多,至少他很多时候并不会把燃料视作比人命更重。他走到俘虏面前,叹了口气,审视着面上多了道从耳根开到脸颊血印子的杨旗,掏出口袋,将皱巴巴的半包烟塞给了他,一道的,还有一块有不少黄渍的手帕。

    轮胎没再多说什么,而是看向肚子中枪的那名俘虏,说道:“给他个痛快吧,就算你们换得到药,价钱也太贵太贵了。”

    无人理会他。

    汽车重新发动,只是推车的人少了两个。上行的路危险而竭力,带着一身伤痛,沈如松等人拼尽全力才将汽车推了上去。待有口气歇时,沈如松抹着被尾气熏得漆黑的脸,不停咳嗽着,排着长队,领到了今天第一份食物配给,一块掌心大小的麦饼。

    至于水?一杯有些浑浊的水。在更靠近地表的地方,秩序会稳定一些,似乎这里的野人工头更“文明”点,不愿意因为随意处置俘虏而造成人力减少。而下边?那些脏污到奴工区别不大的野人工头,完全没有将人当做人,或许他们把自己也当做了野兽。

    简短的休息后,俘虏们被勒令押去下一个采石区块。在过去的路上,沈如松用那块手帕和一点算得上干净的衣物,给杨旗包扎好伤口,一旦发炎,杨旗的命不会比那个肚子中枪者好太多。

    “班长,这种日子,活着不如死了。”杨旗话中带有低低的啜泣。是啊,这种完全望不到的等死生涯实在过于煎熬。

    讲真,沈如松也没法安慰,他自己同样朝不保夕,仅仅半个月的时间,能做的事实在太少,这里不是优待俘虏守卫故意做的松弛一点的谷地,那时他们有价值。待到发起***送出人手,野人的耐心便被消耗殆尽。想在这种鬼地方策划逃亡,需要太久太久了。

    “别泄气,咱们有希望的,咱们付出这么多,把人给送了出去,吕令杰他们一路顺利,说不定援兵已经来了。”沈如松开解道。

    人在这种时候,必须找一个寄托期盼,就算知道被解救的可能很低,也必须相信希望的存在,否则一旦垮了,那便完全起不来了。

    砸石头是痛苦且漫长的,每挥动一下镐子,就要费去筋疲力竭的身子里又一份抵御寒冷的力量,砸到坚硬石头上弹回来再卸力,久久无法直腰。连续干上几小时,下工哨吹响的时候,每个走回棚区的奴工都完全是梦游一般返回,不少疲惫到跌进泥水里的奴工,还要遭到守卫的鞭打,谁掉了队,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回到棚区,吃掉另外两块发的麦饼后,许多人直接睡死过去,在寒冷的六个小时候,他们便又要被赶起来继续下一天的工作,直到死亡。

    沈如松还稍微留了些力气,他与邓丰几人轮流照看过有伤的同伴,他找到了李敏博,问道:“你能肯定吕令杰他们几个回去了么。”

    这个老猎兵注意到四下无人,才低低说道:“我没法确认他们回去没有,一路上多凶险你也是清楚的。只要有人把谷地的位置报出去,后边一定会有行动,我算过,这里的补给一多半吃谷地,什么时候守卫情况不对,咱们就有机会。”

    “前提是咱们准备好。”

    “以及,谷地那边给咱们创造出机会。”

第244章、调频

    沈如松等人在采石矿场凄惨度日,期盼谷地生乱之时,谷地却依然处于平静甚至宽裕的境地中。

    谷地某处隐蔽基地。

    这座深埋在地下的基地有着非常鲜明的复兴军痕迹,充满了现代军队应有的科技感。但这儿并不在复兴军的记录中,而是在战前国防军的记录里。战前的同安岭尽管仍是荒无人烟的寂寥状态,不过其与帝国接壤位置注定了同安岭会有一系列早期预警站,这些站点在许多许多年前就已荒废,牢固的军工质量却使得这些基地在加固后仍是非常良好的整备间。

    这些宝贵的整备间打造地和复兴军标准军械库一致,这些都没拆封的军械箱的来源于哪里,在场众人很默契不会多嘴。

    “老炮,你看见备用燃料电池了么?”一个头发剃了半边的阴阳头一边系紧袖口,嘴里叼着茶杯,一边干活一边喝茶是这个阴阳头的绝活。据说是他在军队农场里做惩戒兵时练出来的,做蘑菇茶叶时,直接现拔现嚼。

    唤做老炮的家伙瞥了一眼车间里个个忙碌到眨眼都觉得浪费生命的战友们,从工具桌上捡起一根漏了的箭型长杆,卡进弧形弹匣中,说道:

    “辛队回来以后就把电池收去了,我手里就三块我自个的,要问去问辛队,老子不给。”说着,他握着足有他手掌一般宽的弹匣,卡进下机匣里,抬起缺口照门对着人形靶子瞄了瞄。

    “啊,辛队这会儿不是陪老婆就是在给羁绊者的直属部族做联络,哪里找的他人?”

    阴阳头有些懊恼地逐个问过同僚们,得到的回答无一是“没看见。”

    这是自然的,在场的都是参与过兴湖战斗,捕杀孤人鱼归来的特战队员。是谷底里少数几支可以正面对决复兴军特战部队的精锐。而辛廿四则是这支部队的头儿,职责众多且重大,同时还直接向谷地“灰野人”的领袖羁绊者汇报,有时要兼顾协调“舲”部族与其他部族的士兵员额补员,以创立新的特别部队。这都只是相对轻的职责,最重要的是,辛廿四需要把自沈如松潜意识中拷问出来的龙孽景象与不久前的孽龙、孤人鱼进行比对。不过这件事就不足为其他人道了。

    老炮习惯性地挠了挠眉毛位置,触手之处却是粗陋凹凸的疤痕,这是几年前逃出军队农场的印记。算他命大,只是被燃烧弹给溅到,得亏一头钻进了沙地里才保住了他那颗大好头颅。

    “梆!”一声扳手响亮,阴阳头最终还是厚着脸皮朝技术官去要一块备用电池,至于他的那块?茶杯里的好茶就是答案。这不是谷地出产的茶梗,而是正儿八经走私进来的龙山茶,昂贵到看价格都能吓坏。

    想想,从严格军事管理的复兴军地区运出物资,越过严密封锁的珲江一线,穿过即便是安全路线也危机四伏的同安岭,周期长达两到三个月,就算是龙山里的一颗子弹,到了谷地也要翻上十倍。

    而十倍的利润,上绞刑架也不算什么。在联盟日渐放开物资配给体制的当下,胆子就是一切。

    “别朝头打啊!会打坏的!”阴阳头抄起头盔,被技术兵追的嗷嗷直叫,跟个猴子般上蹿下跳。

    “电池!电池!一块电池多金贵你不知道?!”像是厨子提着菜刀一路横砍,冲淡了不少丧失战友的郁结气氛。.z

    “跑!跑快点!”老炮鼓掌道。

    “我亲眼看见这小子把电池卖了换了两百块,去逛大市场那边的窑子!”老炮装完了APS水下步枪箭型弹。这是兴湖战斗时的利器,那些精锐无比的小白龙正是丧命于这种武器下,突击步枪在水下不是抵着头打,飞出几米就没了杀伤力。

    老炮吹着口哨走到压弹机复装机枪弹链,他拿刷子蘸了点油刷到弹壳上,叫道:

    “毛还是大红色!这小子找

    了个猩猩,丫的去抓龙,他自己还搞出新花样了!”

    在一众同仇敌忾下,阴阳头到底还是被技术兵抓住了,后者抡起小臂粗的扳手就是一通猛砸,直到阴阳头晕的够呛才收了起来。

    “你违反了第十七军纪下第二条不得擅自出卖军用资产,你这个月的薪俸全数罚没!再有第三次,你就等着上军事法庭!”技术兵学着辛廿四的话边走边说道。

    刚被人锤完,焉了吧唧的阴阳头立马跳了起来,赶忙一溜烟拿回了自个的茶杯,一脸享受地喝完了茶。“哎”的一声呼出气来,顿时空气里弥漫了一丝醉人的甜香味,也不怪阴阳头嗜茶如命,实在是天气冷下去,谷地配给的糖和茶匀到每人头上也就可怜的一撮,喝一杯倒是够了,想多喝些就只能去大市场监督官眼开眼闭的内部黑市花大价钱买了。

    越到冬天,走私路线的速度就越慢,价钱就越贵。龙山地表基地发来的物资队,过了珲江后就要积压,直到雪停才能继续转运。基本要等到次年2月才能缓缓前行。一箱上好的蘑菇砖茶,到谷地就要论小包卖了。在场许多人以俘虏、逃兵身份去过龙山地表基地,那儿就算在监狱里,一包蘑菇茶也就是两根烟的价钱,但是在谷地,那就是一包正宗白鸟烟了。

    说实话,老炮也挺眼热阴阳头这小子天天烟茶酒伺候着。辛头是个极慷慨的长官,有点东西都舍得都给下属,他当时招募这批军队农场奴工、惩戒兵、逃兵、逃犯,以及等等人忍受不了复兴军教条的人,开的条件便是,在这里,没有无意义的牺牲,都是标价好的付出回报,只要遵守这里的规定,就随意。

    但有家的人哪能如此挥霍?老炮逃去谷地后,花了一笔把尚在军队农场做奴工的相好劫了出来,现在谷地有了崽子,这里的军饷固然丰厚,福利津贴足够他们一家三口在谷地过上体面优渥的生活,但出于一种怀念文明的直觉,老炮有种想将家小送去帝国的念头。他明白头儿知道自己的想法,约定之下,他需要做完最后的合同,就可以离开谷地去帝国重新开始。他需要很多钱,很多很多钱。不然以老炮的军饷水平,一周喝几杯黄金海岸还是行的。

    “阴阳!”技术兵摘下军用雨披兜帽。

    阴阳头眼尖,一溜小跑舔着脸站在人家面前。

    “这是老子的库存,你要再敢卖电池去逛窑子,别怪老子亲手把你老二剪了拿去喂猩猩!”技术兵掏出怀里巴掌大小的氚电池,戳到阴阳头额头上。

    “好嘞您老!”阴阳头当即肃穆立正行礼道,一待技术兵转身进去,阴阳头马上拢起手喊道:“下次我带您老一起去!”

    “你……&%*的!你死定了!小子!”技术兵吼道。

    整备车间的氛围当即松弛起来,老炮单手搭着楞过去技术兵肩膀,递过去一根烟。幽幽道:“这次没了一半兄弟,及时行乐,及时行乐。”

    技术兵仿佛死了直系亲属般把燃料电池***了“凤凰”外骨骼备用插槽里,三块氚电池足够支撑外骨骼在雪地行军几天几夜。

    “尽量整修快一点,后面还有一些训练任务,错过了加油窗口,我们就得走过去了。”老炮说道。

    这里除了老炮外,就属技术兵资格最老,他自从二十二岁那年因为严苛纪律缘故逃去了谷地,便一直做到现在。一方面的确是待遇优厚,另一方面自忖他也没可能回去了,复兴军对于叛徒的态度一向坚定,不存在任何和解,至少他这种没太大价值人是不可能有什么和解机会的。

    技术兵弄完了手头的事,有了点闲暇就摆弄他的矿石收音机。这里没有广播电台,谷地的位置需要一定程度的保密,起码不能公开到人尽皆知,所以自然不会有电台一类的事物。只有私人制作的无线电和电台,身在谷地,还

    是希望接收到龙山的官方广播“龙山之音”电台信号了。

    “马上十点了哈。”技术兵提醒道。

    十点钟的电台是龙山大学毕业的,一个叫做王晓琳的姑娘主持,本来这个时候大多数龙山人呢都休息了,但为了听最新解禁的战前歌曲与姑娘曼妙的嗓音,大家的作息时间一度推迟了半小时,就连谷地这边的人也不例外。

    “知道。”老炮回到。

    他调试着自己做的收音机旋钮,这里待遇优厚,军纪也自然严格,私藏非许可的物品就要关禁闭扣军功点,收音机也在其中,不过都说了嘛,辛廿四不怎么在乎这种事。

    “榛子是黑棕色的,我也穿着黑棕色的衣服,是的没错,我的女友也一定有黑棕色的皮肤,就像我一样,嚯哩哦呦哩哩,哈哈哈……”

    “换台换台!跳频啦!”不知什么时候逃回来的阴阳头叫道,北琴就在珲江南边,谷地的收音机很容易接收到北琴专门对凤林废墟方向的“战时士兵之音”广播。十点钟听美人唱歌看来也不是文明人的特权。

    “滋滋滋滋……”一阵电流噪音,老炮赶忙把钮给滑了,听收音机不是大罪,要是听十字军电台被宪兵逮到,事情可大可小,小了是一包烟,大了就是捅上去。、

    许是被惊了一下,老炮花了不少力气才调到了钢铁电台。“1.5756.1057.1759.76015.460……”默念着无线短波频率。

    “今夜的点评就先到这里了,接下来是音乐放送环节,祝大家好梦”由于调频率误了些时候,导致众人只来得及听了一句主持人的嗓音。

    “哎,我去……”技术兵叹息道,他蹦到行军床上,枕头一蒙,都懒得听接下来的歌曲了。

    老炮有点犯了错般的“哒哒”地轻轻敲着矿石收音机表面。

    “歌声轻轻荡漾在黄昏水面上,暮色中的工厂已发出闪光,列车飞快地奔驰,车窗的灯火辉煌。山楂树下两青年在把我盼望。哦那茂密山楂树呀白花满树开放……”

    收音机潺潺流淌出温润的遥远纯美嗓音,老炮似是自嘲地笑了笑,旋了旋钮,清掉了杂音,手托着下巴静静听着很古老很古老的战前歌曲。

    “我们的山楂树呀为何要悲伤?当那嘹亮的汽笛声刚刚停息,我就沿着小路向树下走去……”技术兵捂着脸的枕头不知何时拿下了,改做枕到脑后,他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冷雨“嘀嗒嘀嗒”地滴下融水,滴入放了明矾片的水桶中。

    老炮停住了脚步,他迟疑了一瞬,十点了,他每天铁打的这个时候睡觉,但他真的很想听下去,于是他难得地破了例,返身坐到桌边,扫开了桌上几颗黄铜弹壳,拉长了天线,他一回头,发现辛廿四站在门口,他好像也是因为这首歌止住了脚步,辛头儿做了个嘘声动作,示意听完它。

    “轻风吹拂不停,在茂密的山楂树下,吹乱了青年钳工和铁匠的头发。哦那茂密的山楂树白花开满枝头,哦你可爱的山楂树为何要发愁?”这个由车间临时改做的宿舍,实际上,没有一个人睡着,也正如无数个收听“龙山之音”的龙山人、帝国人、谷地人、帝国人他们也都暂时忘却了这是个残酷而没有余地的世界。

    老炮想起了他的母亲,久远的记忆里,似乎也扎着小辫。

    “夏天晚上的星星尽瞧着他们俩,却不明白告诉我他俩谁可爱。哦最勇敢最可爱呀到底是哪一个?亲爱的山楂树呀请你告诉我,请你告诉我……”

    老炮盯着无线电的调频。

第245章、沼泽与冻土

    老炮对着收音机没有失神太久,《山楂树》刚结束,辛廿四便伸手过来关掉了收音机,同时递过一支白鸟烟,扭头示意去僻静处谈谈。

    辛辣厚重的白鸟烟入了肚,越是老兵越是经历得多的联盟人便喜欢白鸟。白鸟这烟,烟草其实不算很劣,重在烟叶的配比,这些年龙山地表也开始产正儿八经的烤烟,吞吐起来反而没有蘑菇烟那种沉重到石头沉到湖底的感觉。

    一支烟下肚,两个人都是烟鬼,这次换了牡丹,醇香不留味,算是餐后甜点清清喉咙。

    “这次回来,大家情绪不大好?”辛廿四问道。

    这是很自然的,就算是习惯了刀口舔血,裤腰带拴脑袋的雇佣兵骤然失去过半老兄弟,不可能没有情绪。

    老炮用沉默回应了辛廿四。

    辛廿四叹了口气,拍拍老炮的肩膀道:“这次捕杀孽龙的行动,羁绊者很满意,大家提的要求都能满足,不过现在多事之秋,撑过了明年,咱们能迫使那边停战或者合流,大家叶落归根很有希望。”

    “咱们逃到这里,选择继续战斗,不就是为了摆够筹码,让那边知道我们也是人么?”

    说道这里,老炮停下掏烟的举动,质问道:“优待复兴军俘虏是咱们历来谈好的事情,上一批的新人现在倒是全送龙脉矿场里去了,我们是要成为他们么?”

    辛廿四闻言苦笑道:“你不是不明白近些年来其他部族一直对羁绊者的优待对策有很大意见,现在部族的骨干成长起来了,咱们这批逃人用处减小很多,而这批俘虏来了才半个月就***闹事,两边都结了血仇,不把这些人放逐到矿场,没办法弹压住。”

    老炮没再多问,他知道***的分量,而且他也不可能为外人过多争取,他只是有种鸟尽弓藏的危机感,仗打了多年,他模模糊糊知道合流是大势所趋。复兴军缺人缺到女兵都要服长期兵役,谷地这数十万敢战青年补充进来,毋庸置疑能大大缓解对帝国的压力。可问题在于,多少年了,复兴军宁愿抽女人当兵,也不愿意和谷地这边和解。

    辛廿四与老炮共事已久,他读得出老炮的忧虑,他提议道:“过一阵子有对抗演习,真刀真枪去沼泽里走一圈,扫掉划定的巢穴保持足够的战力碾压,让其他部族看着,我们后面的地位就更有利。”

    “这事,能交给你么?”

    老炮点了点头。

    老炮行动力极强,宣布了对抗演习后会有很长的假期,剩下的特殊部队成员打起精神来,明白这件事的重要性,匆匆整备后,便去往谷地附近的一处专门用于养殖沼栖妖来实战的沼泽,不过到现在就成冻土了。

    几天后。

    “就到这儿了,再往前的岔道是沼栖妖巢穴,靠边停车。”老炮侧过身对全地形车司机说道,前方的载具已经减速停在了一颗枯松前,稀疏风雪中四名队员跳下车,持枪肃立着对准枯松,生怕里头蹦出只食人蛛凑热闹。

    “拿起装备,我们要步行了。”老炮抓起背包袋挂在了肩上,钢线手骨套推开了车门,瞬间,积雪没膝,虽说谷地的特殊部队同样配有军用外骨骼,极大减轻了士兵负担,但要如此恶劣的雪地长途行军,仍是一场意志体力的双重考验。

    “呼~”口鼻喷出的热气在可视面罩里凝出了一团雾,又很快散去,左侧的温度表显示野外温度为零下二十七度,之后还要继续降温到零下四十度。所以谷地使用的外骨骼都经过特殊改装,不采用“凤凰”外骨骼的液压助推杆。原因是极寒条件下,普通状态的跋涉会令钢材冻脆,一旦交战,短促的活塞运动又会快速升温,从而极大降低装备可靠性与寿命。

    老炮听到了隐约的“咔咔”声,那是这款重命名为“针叶林”的外骨骼在自行上防冻润滑油

    ,他们是羁绊者最精锐的特战队,补给度自然最高。

    “哒哒哒哒~”阴阳头最终忍不住还是对枯松扫了一轮。

    “好家伙,开春又得是一窝蜘蛛。”老炮走到阴阳头旁边,看着队友们自发地挨个踩死被扫下来的蜘蛛幼体,谷地周围有很多种蜘蛛,大大小小,但人们都习惯称为食人蛛,它们的共性不必赘述。若是不想早晨醒来在靴子里被蛰到昏迷,那么最好是除恶务尽。

    两辆全地形车调转车头返回谷地,如此严酷野外环境待久了人必定要冻僵,而发动机一旦熄火,重新启动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每一辆载具都是宝贵资产,一旦坏了再向走私路线买,相当昂贵。

    九名队员聚集在一起,老炮当仁不让是指挥官。

    每个人的可视面板弹出了一副简略地图。

    “我们还要步行大约十二公里左右到目标点,稍加准备后剿灭巢穴。”

    “把供暖效率调低,我们要撑一晚上,明天才能返回,这里什么情况你们都知道,所以不到不得已,不许开火,遇上普通等级的突变生物,使用冷兵器解决,有疑问么?”

    “没有!”

    老炮伸出拳头,其他八名队友依次凑上了拳头,互相轻轻一碰。“看护好彼此后背,我们走。”

    “针叶林”外骨骼不重,不附加装甲板的前提下只有三十公斤重,而且在谷地积雪情况下,人人都滑着雪橇板,宽大木板提供了充裕的接地力,但随着特殊部队越远离谷地,积雪开始越来越厚。

    “提高警戒,我们要到过沼泽了,开启生命探测仪。”

    老炮收到了开头在前的侦察兵的通讯,他往左手的总控板调了调,探照灯旋即扩散出丝丝红线,同安岭的冬季荒原积雪下同样存在着冬眠的雪蟒。在夏季又是瘴气遍地的沼泽,汇聚了大量由水生物变异成的沼栖妖。

    沼栖妖是比较宽泛的水生种异兽称呼,老炮对峙过一头比人还高的癞蛤蟆,这东西吐出信子像是捕蚊般把人当餐后点心,光是那两双瘆人的铜铃眼睛就是噩梦。

    队员穿着特制的触点服,好连接住外骨骼挂点,手中步枪直接插着与外骨骼信号传输线,必要时可以交给战斗系统处理射击,即便是手臂中弹,惯性骨骼机制也能保证持续火力。

    封冻的沼泽只有凌厉的寒风裂枝声,沼泽里长满了为了争夺阳光而生长地格外尖细的针叶林,这类可以手臂环抱住的树木有着极其发达的根系,尽可能地汲取土壤少的可怜的养分,它们的根茎又是沼栖妖重要食物来源,看到了哨兵树,也就意味着树根烂泥里泡着好几头沼栖妖。

    “保持距离,别惹麻烦。”阴阳头开路在前,他手里没握着枪,而是一柄硕大手拉电锯,不单是栖息生物有风险,就连树木也存在大批食人种,复杂繁密的藤蔓植物具备了反射意识,枝条一缠,落入陷阱者或许有运气挣脱开带有腐蚀液的捆绑,但敌不过闻讯赶来的沼栖妖,于是双赢。

    电锯撕开了遮天蔽日的藤蔓条,有水就有这类令人又爱又恨的植物,一方面藤蔓可以被制取成藤茶,但其旺盛的生长力侵入了农庄会挤占其他农作物养分。被水淹没的整条旧公路都是这玩意。

    “烧了它。”老炮说道。

    技术兵的外骨骼燃料喷射***出了断续的高压气焰,灼烧开有隐约靠近趋势的藤蔓,一股阴森气氛蔓延开来,老炮刚有不详预感。“嗖!”鲜红舌信破空而来,瞬间缠住了他!

    “草!麻烦了!”老炮叫道,藤蔓移动就是沼栖妖攻击的前兆!巨大的拉扯力拽的老炮不住挪步,他反手抽出军刀就是狠砍舌信。

    “三点钟方向!”生命探测仪警报姗姗来迟,阴阳头立刻扭身冲着右侧扣住扳机,飓风般的弹雨覆盖了疑

    似沼栖妖的生物。“噗嗤噗嗤~”弹头落进繁密藤蔓丛,射中了沼栖妖极柔韧皮肤也不见得能造成足够杀伤。

    “增压!”老炮说道,右手钢臂爆发出辅助推进气流,一刀斩断了舌信,来不及解开缠绕着的长舌,老炮拔出胸挂上专门的反沼栖妖手枪,数发带绞索的箭型弹砰然发射。

    “!拉我!”老炮喊道。

    两名队员立马一左一右抱住老炮肩膀,拼命地拽着绷地笔直的绞索,在一阵异常凄凉的鸣叫声里,两头浑身青黑的沼栖妖活生生地被从泥浆里拖出,湿漉漉的黏液流淌一地,不成比例通红眼睛翻着眼膜,这两头畜牲死到临头还妄想着后肢发力扑倒人。

    阴阳头欺身近前,挥刀斩下了沼栖妖双腿。

    “他吗的,要是牛腿就好了!”这哥们倒是无所谓的很。

    “那我烤给你吃!”技术兵一转喷口,沼栖妖顿时发疯般挣扎着,奈何有三个外骨骼牢牢控着。和牛犊一般大的突变生物化作了一团焦炭。

    “我们继续走!”老炮叫道。他们离终点站已经很近了,但仍需要相当的跋涉。

    谷地附近有地热,因此积雪分布很不均匀,而越到先前标记的沼栖妖巢穴,积雪就化成了沼泽,没膝的烂泥异常限制行动。这里的地势很糟糕,环境又极其容易孳生异兽。然而这里距离谷地实在太近,属于必须清扫。

    老炮知道谷地里有驯兽师,不过谷地想驯养一头异兽的最大问题在于粮食,一头沼栖妖吃掉的口粮太多了,养多了就没性价比,不驯化照样敌视人类。所以谷地和复兴军一样,都得处理棘手的异兽问题。

    通常来说,清扫谷地周边异兽这类活,是交给各个部族来做。是很好的锻炼青年后备的手段,偶尔也会将难处理的巢穴作为比试对象,让各个精锐部队对抗对抗。

    不论如何,一路上爆发了几场不大不小的遭遇战后,老炮等九人有惊无险抵达了沼栖妖巢穴。

    “判断一下地形,检测有多少成年体,能爆破就不要近战。”老炮吩咐道。

    眼前是比较典型的沼栖妖巢穴,立在低矮连绵的山崖后,有充足的水源倒灌进去。但这类地形让人钻进去实在属于平白送肉。以老炮在复兴军的经历,扫灭这类巢穴的最佳方式就是不断地放自爆机器人去扫灭探明的结构薄弱点,做到能不死人就不死人。

    可惜谷地没这个财力,探明了也得派人进去扫。

    老炮把阴阳头和技术兵这两个欢喜冤家派了进去,这次运气还不错,成年体只有三头,而且正好处在沉睡期,炸塌山洞支撑点就能轻松处理掉。

    或许速度快点,今晚能连夜回去。老炮想到。一边想着,阴阳头那边已经发来了安装就绪的信号。

第246章、弹壳

    九人小队各司其职,技术兵和操作手一起协作,释放出两台无人机。一台是手抛无人机,体型较大,依靠滑翔和机翼升力来实时监控整片沼泽区域。一台则是体型十分娇小的精灵小无人机,用于钻入狭窄裂缝。

    老炮简单测过风速。“每秒12.4米,比出发时降低了一级。”放在沼泽里一处腐败不堪的旧屋废墟上的的测速杆正实时传输回数据。

    “收到。”技术兵同样收到了信息,一路从谷地而来,他们都在顺手收集着沿途气象水文信息,如今是11月,最寒冷的月份还没来,气温不算很低,是严寒前一阵难得的平静期。而野外无人机扛不住太大风,行走在同安岭里,没有空中之眼实在约等于送进伏击圈。

    老炮的面罩微微闪烁着警报,那是低温预警,为了节省燃料,外骨骼全功率运转势必要削减掉其他项目,供暖管线自然首当其冲。老炮掏出了脖间的防寒巾,捂着拳头咳嗽了几声,把搓了搓手,想象着有一堆篝火等着自己。

    不管士兵穿戴了多么先进的设备,一堆篝火,一壶热水,永远是他们不变的追求。

    “还有五分钟完成检查,不会耽搁太久。”技术兵说道。

    “咕噜噜……”老炮看到阴阳头在往他自个儿的壶口伸着舌头,搞得喝水都如此狼狈,这人饮水如牛,又偏偏小口酌茶,实在是矛盾集合体。

    “拿来。”老炮没好气地说道道,瞪着眼往哈布特的水壶倒了一半,他们俩既是上下级,又像是一对兄弟。

    “告诉我,你的枪油在哪?”老炮问道。

    “在这儿在这儿。”阴阳头畅快地饮了一口,拍拍行军背包的侧袋,至少在性命攸关的玩意上他还不敢马虎。野外极低的气温会令绝大多数枪械失灵,包括很皮实耐造的75式步枪。

    趁着侦察地形的空隙,老炮检查起反沼栖妖枪。这类特种枪械由于机械结构很特殊,很容易出故障,最好一有间隙就勤检修。尤其是带有绞索的武器。

    老炮熟练地拆开步枪,连瞄具都没剩下,把枪机装进外骨骼左手臂的附加触点后,整支绞索步枪便被他收进了背包。谷地附近存在着大量沼泽,普通的小口径子弹对付沼栖妖非常不好使,而且沼栖妖本身价值比较高,如果威胁很大一定要击碎,小一些的最好还是钩住它们近距离拖过来才好处理。虽然这次是做个清剿,展示力量的同时,老炮也不介意捞个外快,而改造自水下步枪的绞索枪自然有不小用场。

    “过来,线给你。”老炮朝后面也在检修的阴阳头递过了箭型弹后的钢丝线。

    递线时不小心带出了胸袋中的照片,是老炮的全家福照片。老炮捡起来时却给阴阳头瞧见,对方当即啧啧赞叹起又可爱又健康。

    “几岁了你女儿?”

    “七岁。”老炮拿回了照片,松了松拉链塞进内衣兜里免得再意外落出来,简短道。“今年的事告一段落后,我打算请个假,搬个家去,***广场那边。”

    “那你岂不是要和辛头做邻居啦?”阴阳头挤眉弄眼道,说道:“辛头有个儿子,你有个女儿,定个娃娃亲,以后都是对面邻居,在做个亲上亲,挺好的不是吗?”

    老炮对此不置可否,他余光看见技术兵处理完了数据,于是咳嗽了一声。

    “动动屁股,下次再聊”

    “再说了,这事得她们喜欢,咱们可以分配,她们可不能分配,不然我们过来做什么?。”老炮戴回头盔,认真道,拎起手边的75式步枪。这个战前设计的枪支严寒条件下依然运转不错,无壳弹80式步枪实际上在哪里都不算吃香。

    今天是难得的晴天,能见度不错,开启了视觉增强仪能望见数公里外。

    “风速仍在降低,10

    米每秒,6级风了。”技术兵外骨骼弹出了风速记录仪。

    “再放一架无人机,有点太安静了。”老炮警觉道,技术兵会意,与操作手一前一后地再组装好一架战术无人机。

    “走你。”技术兵双臂抓住无人机,原地打了个旋,用力抛向了天空。“嗡”的一声,四旋翼无人机顿时直冲云霄,直到肉眼无法望见才告罢。

    “我在标定飞行轨迹,正在攀升高度……”技术兵在可视面板上调出了区域地图,一边在连线成功的手臂总控板上规划着无人机飞行路线。“六目导航已开启,预计高度一千二百米,姿态稳定,前方安全,未发现险情,冰层稳固,我们可以沿着路线一直到下一个集结点。”

    老炮反复确认了区域内没有其他人,这才放下心来,他刚才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心悸。当兵久了,脑袋随时不保的经历太多以至于他非常相信自己的直觉,除非能找到确切证据证明直觉是错的,老炮才会选择与直觉相反的选择。

    老炮向前挥了挥手,士兵们随之继续前进,风力降到六级便再也不降了。谷地土壤算不上多肥沃,天气严寒以至于孕育不出战前高大的树木,哪怕是谷地内侧地区也是刻意用下脚料堆肥了相当久的时间才成功培植出了防护林。

    有无人机高空侦测,士兵们得以跃出掩蔽点,快速滑行着雪橇抵近第一个目标点。无声赶到了沼栖妖巢穴。异兽的总有一种感官灵敏非常,即便此时可能进入了冬眠状态也不代表容易接近。

    技术兵小心翼翼地扔进去一枚探路兼爆炸用途的灵敏滚球,根据回声判断里面的道路是否畅通,经过一两分钟的近距离探测,结合小无人机的画面传输,判断出可以进入。

    老炮点了一个三人小组进入爆破,没必要专门查出沼栖妖的位置,大致确认在就行了。这里的结构不算很牢固,炸塌了也算成功了,如果沼栖妖选择破土而出,在旷野上依托树木进行阻击也是很好的策略。

    三人小组每人携带了两个炸药挎包进入,剩余的六人转移到山崖后准备伏击,围三缺一在很多情况下都管用。

    爆破小组后随着错综复杂的地形,通讯减弱地很厉害,不消一刻钟,老炮便失去了联络。他并不担心,在很多比这次酷烈的战斗里,他们都幸存了下来,可以说,在纯人类战士里,他们基本是仅次于小白龙一类的精锐。而后者在兴湖也被他们利用优势狠狠屠杀了一波,只放走了少许几个人。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超过约定时间三分钟后,老炮微微沉不住气了,他仍然联络不上,而且底下似乎毫无动静。他没有傻乎乎地派一两个人去看,而是整个队伍向另外一个提前观测好的点位移动。他压抑住跳动稍微厉害了点的心脏,说服自己这三个人只是有点小麻烦,毕竟巢穴内不可控因素太多,过于潮湿染湿引线都是可能的。

    移动到新点位,老炮盯住刚才的三人小组进去的口子,待到超时足有十分钟仍是半点动静也没有,终于有人忍不住要求近距离查看。

    老炮不能拒绝这个要求,他又一次检视还在正常飞行的无人机,确认周遭无动静,这才派出另一个双人组前去探查,而且每前进一段距离就要安放通信中继,确保联络。本来这些中继器是用于长距离行军与谷底保持联络的,这下也顾忌没那么多了。

    待小组消失在洞口,老炮询问道:“可好?”

    “还……”

    话音未落,忽然一阵强烈震动,旋即一股声浪膨出来,一瞬间之下,半***在水面上的沼栖妖化作一团火旋风,无数碎石瓦砾和血肉下雨一般落下来。

    老炮愣了两秒,旋即意识到这是个设计好的陷进!

    “撤退!”这是老炮的第一个反应。

    在他反应升起

    时,不知何处袭来的子弹顷刻间覆盖了剩下四人所在点位。子弹清脆地砸在老炮披着外骨骼钢甲上,撞击力和尖锐的轰鸣声叫他冒起一阵阵晕眩,他连滚带爬朝着石头后,在石头碎屑乱飞时,他亲眼看到被集火了技术兵被打作了一团烂泥,外骨骼装甲也没能保护得了他。

    弹雨没有持续很久,老炮却没法从声音辨别子弹来源于哪里,因为到处都是!

    阴阳头侥幸存活了下来,他趴在泥泞中,老炮尝试用内部通信和他说话。

    “别动!搞清楚方位!”

    阴阳头微微抬起头,试图想说些什么,下一刻就是一枪爆了他的脑袋。红白之物溅了老炮一身。

    现在只有他一个人活着了。

    红点瞄在脸上的感觉有些不存在的瘙痒感,老炮知道这次多半是在劫难逃了,额头温热的鲜血流到唇角,咸腥的血味在嘲讽他把自己的老战友都带进了一个设计好的死亡陷阱里。而一开始,他的直觉就提醒他,赶紧走。

    走,走去哪儿呢?

    能设计到他的人,还能是谁?只能是事无巨细又护短又心宽的辛廿四辛头了,可是老炮不明白为什么辛廿四为什么要出卖他,出卖他有什么用处?

    想到这里,老炮决定做个明白的死鬼,他高喊道:“外面的听好了,我想做个明白的死人,起码告诉我,是谁指使你们干掉我们吧!”

    说着,老炮扔开步枪,从掩体举起双手出来,当即十几个红点聚焦在他的胸口和脑袋上。透过一点反光,老炮这才意识到袭击者始终隐藏在沼泽下的烂泥中,难怪无人机没有反应。而他们也不会料到在沼栖妖巢穴外后会有这么一场伏击。

    遭受背叛的苦涩在嘴边。

    老炮喊道:“起码给我个明白的死法……”

    话音才落,老炮的眉心爆开一个血冻,他直直地倒了下去,他恍惚间听到了弹壳坠地的声音,又好像没有。

第247章、泛黄

    如果说这时节地球的近地轨道上还飘着空间站,从那儿向下俯瞰,依然会觉得这颗蓝色的小星球没什么变化,蓝色的海、白色的云卷成旋儿,慢悠悠地荡过大陆。在剥掉了那层短暂又不切实际的荧辉后,地球似乎重回到那种朴素实在的太古之美,偶然间随着宇宙背景光折射出的铁灰、钢蓝色,就像是一张纯黑幕布上溅落的白点,无法评价这是艺术或是某种恶作剧。

    陈潇湘透过运输机的舷窗向下望去,行将落幕的太阳将晨昏线染出了一种格外……喑哑的色调,其上是绝对的漆黑,其下是迅速转入黯淡的土地。一时间让她,以及和她一起的这些幸存者震撼莫名。

    舱内无法吸烟,然而陈潇湘却很想很想抽烟,不知怎的,素来很无视纪律的陈潇湘此时却没有拿出随身携带的酒壶和烟盒,即便没有人会来约束她。她呆呆地望着时有焰火腾空而起的地面,在这个高度看,是一朵小指甲盖都比不过的火花,在地面却是足以覆盖掉一座山谷的大爆炸。

    此时,是全面战争。

    陈潇湘几乎空寂的脑海里偶尔还有回声,是震爆的回声。她和她身后的十来个人,是兴湖战斗里全部的幸存者。纯粹是命大,失事跳伞时,属他们偏离地最多,落进了较靠近己方边境的一边,在见证了帝国的钢铁洪流越境后,陈潇湘与散开的帝国侦察兵激烈交火,却奇迹般抽身而去,经历了漫长的犹如野人般的跋山涉水后,回到了任务秘密集结点。但除了一架冰冷的小飞机外,什么都没有。这架双引擎飞机正好能载满仅剩的十二个人,陈潇湘躲在货舱里,冻的半死,冒着一系列的炮火返回了前线机场。最后,在统帅部的命令下,随着最后一轮运输机,向龙山而去。

    回家?好像是真的回家。

    来时和去时,截然不同。

    陈潇湘不知道身下这架运输机是什么型号,反而货舱很大,能够装下一台主战坦克,或者五十架低负荷状态的单兵机甲。但里头临时搭起了支架,就像是超市的货柜,一层层地装满了伤兵的架子床,这些铺位好比死者的棺木,一层叠一层。

    这并非是复兴军不尊重阵亡士兵,连这么一点空间都不肯施舍出来,而是在此时,前线格外吃紧,运力极其紧张。每一架飞机全部满架次飞行,这时候挤出一架能装满一架大型运输机来运送遗体和伤者,实在不能要求更多了。

    陈潇湘这些人没有什么座位选择,甚至挑选的余地都很少,挨着伤兵半坐半靠。他们尽管内心麻木,但伤员痛苦的哀嚎就是发条,只有零星的呻吟和梦呓中,陈潇湘才获得了一些宁静。陈潇湘忽然发觉,她只要稍稍往前一点,就能和棺材来个亲密接触。

    刹那间她突发一个荒诞的念头,如果有空的棺木,躺进去肯定比现在这种诡异姿态舒服地多。不过陈潇湘很快否定了这个念头,那里是死人才专享的宁静,和死人抢地方?

    不过一个更实在的想法兴起了,如果说,她躺进去,换一个战友活着回来呢?

    想必很值得吧。

    飞行中禁制任何形式的火源。陈潇湘倒不太在意,毕竟她烟瘾不重,她看着周围有个重伤员一直在哀求人给他一支烟,忙碌到不行的护士自然没有空理会他。于是陈潇湘叹了口气,走过去,给这个面容年轻到应该只有十七岁的伤员塞了根烟,她没有兴趣搭话。点上火,微弱的火焰升起。倒映出陈潇湘苍白而清瘦的脸颊,有时她都忘了自己才二十岁,将近一年的战斗,像是打了一辈子,失去的战友,像是失去了所有的旧世界。

    仗打的越久,士兵就越年轻。

    运输机割破空气后爆发出的连贯高音,代表着涡扇发动机输出功率平稳,机身微微颤抖着。陈潇湘继续隔着薄薄的舷窗,忽然回忆起上次乘机时,望见的午间云朵曾滚上了

    一层很漂亮的金纹。

    陈潇湘在军校练了三年,也读了三年书。她想到了一首诗,“墨色余烬,回旋起舞。”但也就仅限于此,她不禁自嘲地笑了笑,她又想起了不知身在何方和死活的沈如松。她不知道自己从何对这个好像挺有点忧郁气质的哥们有意思了,她还和人聊过沈如松有没有忧郁的气质,得到的回答都是没有。

    她觉得有,大概就是她的唯一通感了。

    陈潇湘翻了翻座位,这似乎是从客机上拆下的座椅,她还真的翻出了一本航空杂志。看着褪色但还是保留了艳丽的封面,她不禁想在许多年前,商业客机上的乘客,也和陈潇湘看过同一片云彩,经过同一片天空。但是那样和平又富足的生活,真的存在过吗?或是说只存在于某些泛黄纸片?

    在战争尚未开始前,在1981年之前,真有杂志所说的这一幕么?米黄色桌布盖着的实木餐桌,父亲坐在电视机前,跟着画面跳了起来,手舞足蹈着。而孩子把手伸上餐桌,努力地够着天堑彼端喷香四溢的牛排,个子太矮,手太短。母亲端来撒了糖霜的华夫饼,配着一杯蔓越橘汁。

    老实说,陈潇湘都不晓得华夫饼和蔓越橘汁是什么,她勉强懂一点外文,后面的英文附页她就读不懂了,但看西装革履的人物图片也能明白,这是很遥远很遥远的社会。

    现实中的战争没有结束,他们也都成了棺木中的尸骸。

    运输机在渐渐下降高度,释放出起落架,轮胎摩擦着跑道,机内广播响起,龙山地表机场到了。

    陈潇湘摇醒了好不容易酣睡过去的两个同伴,赵海强和辛婕。他们俩很奇迹地一直没和陈潇湘散开,一直活到现在,都受到了总部的征召。

    陈潇湘抓起背包顺着后舱门走出,清新空气突然让她挺不适应,这只鼻子闻多了硝烟、汗臭、都开始对美好事物起了抵抗力。

    一打开后货舱门,地勤们涌入运输机里,棺木和普通的弹药补给没什么两样,照例是用工程机械成批次运走。伤员其实也谈不上有什么格外区别,只是换了一个更稳的机械去搬运到大车上。

    “陈潇湘下士?”陈潇湘驻足看着,直到有个行政系统的军官大喊着招呼他。

    互敬军礼,军官不易察觉皱了皱眉头,这不怪他,陈潇湘他们已经一个多月没洗过澡了,味道重得狗熊都要摇头。军官还是挨个握手,说道:“我是李利中尉,奉命交接。”

    军官不动声色地挥散掉臭味,没等陈潇湘等人提问,就边走边解释道:“你们是兴湖行动里最后的幸存者,总部需要向你们问询情况。”

    全域战斗机轰鸣着冲上天空,噪音大地陈潇湘没听清军官说的话,吼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们要回总部!”军官吼回去。

    军官带着陈潇湘等人去了机场里的中转设施。虽然这年头没太多电子设备,不过士兵个人基本信息依然有电子存档。龙山附近与战前差的不是太大,程序的事,在摄像头前走一圈就是了。

    “没有其他人么?”陈潇湘问道。

    “没有了。”军官叹气道。

    “现在局势很紧张,无法向兴湖派出空中侦察,帝国人损失惨重,我们打掉了他们两台机甲,他们守得很严密。”

    军官朝着陈潇湘伸出手,饱含敬意道:“敬你!你们换掉了两台帝国机甲,我们的优势在冬天能凸显出来,先享受你们应得的几天假期。”

    假期?

    家?

    家太遥远了,模糊到陈潇湘只记得服役上地表时是无穷无尽的上行公路,墨色的人群,灯火如龙的队伍,地下群峰还有那些人与物定格成彩色图片,褪色到黑白。

    陈潇湘等人并不是最高优先级

    ,人都到了,总部想必也没那么着急召见他们。战时情况下,龙山的交通情况极其繁忙,一刻不停地吞吐人力和物资,但是检查的严格程度就更高了。陈潇湘也乐得在地表基地留一夜,毕竟去统帅部不能臭烘烘的。

    许是绝大部分人都去了前线,公共澡堂里空荡荡的。热水流过陈潇湘的身躯,温热的水挡住了她的视线,这样子,连她自己都不会察觉到自己在流泪。

    在营房里,陈潇湘一点又一点喝光了随身小酒壶,里面的酒是伏特加,来自于被她打死的帝国士兵。酷烈而火辣。

    似乎是醉了,陈潇湘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到了外面,她看到一排排新兵在等待登机,面容模糊,身影如墨。

    宪兵如期而至,他们可不认识谁是谁,陈潇湘几乎要和宪兵动手,直到军官李利赶来才救出来。

    离开机场时,陈潇湘听到了新兵乌泱泱地唱起了军歌。陈潇湘一边远离人群,一边扭头看到一群年轻人仿佛是搂着肩膀,边唱边嚎。

    在营房里,临睡前陈潇湘阖上眼睛,她轻轻地唱起来,曲调缓慢而忧郁。

    “港湾静悄悄,沉沉入梦乡,薄雾弥漫在海面上,海浪推海浪,轻拍堤岸旁,远处手风琴声悠扬。”

第248章、蛛丝

    去往龙山地下城是一次漫长的旅行。

    对于陈潇湘来说,她出地下城时,那仿佛没有尽头的上行隧道和缓慢如蜗牛的移动平台,一同给予了她一种服役是一张单程票的念头。等到二月份的冷风撕裂脸颊的痛感深深刻印进脑海时,她越发觉得返乡回家是一个非常非常遥远的事。

    众所周知,第一年入伍,基本是不可能回家过年的。无他,部队规章制度如此,无论何时都必须要足够人员确保编制。而自从1981年以来,联盟从未离开过战时状态,而所有人都明白,地表上有太多危险等着一一清除。

    “证件。”检查哨的士兵走上通勤列车,认真核对每一个乘客的身份。通常来说,从龙山地表10X系列基地出发向地下城的列车分军民双用。但由于现在进入最高战时状态,所有的运力都用于执行军备运输,与陈潇湘回来乘飞机是见缝插针一般,回地下城也得见缝插针。

    陈潇湘递过了自己的士官证,挎着冲锋枪的士兵校对起来,他的身后站着两名手握步枪的同伴。这趟列车的车厢情况相当复杂,临时挂上去的伤兵车厢,因故召回的工程师,持有通行证的办事员,急病返乡的家庭。增加很大的检查难度。

    好在战时状态下,能上回城列车者都已经过至少三道核查。申请通行证是第一关,突击上门检查是第二关,车站检票是第三关。而后续还有更严格的多到繁琐的各种关卡。

    车厢堵得水泄不通,按照传统的,带有净化土壤的废土茶餐车自然是推不过来。陈潇湘将自己的座位让给明显疲惫不已的轻伤员,尽管她自己也带有一些伤势。

    分享过开水和香烟,话头很容易便打开了。说实话,火车显然不允许带任何火源,不过即便是战时状态也拦不住一心抽烟的烟棍。他们确确实实贪图那点尼古丁,不过这点尼古丁的用途无非是麻痹他们的感觉。很多时候连军队都不会严格禁止香烟的存在,人需要慰藉,不单单是信念。

    这个轻伤员的名字常见到可以说加了隐身,张伟。张伟挪了挪半片屁股的位置,努力地让另一个同伴好歹坐上来,他废了很大的力都没从兜里掏出个所以然,陈潇湘摸出她自个儿的打火机,芝宝,“叮”的一声打开,一簇带点幽蓝色的火苗升起。

    “好东西。”张伟赞道。他还没放弃摸索,半晌才掏出了一盒被压扁了的软糖。

    盛情邀请下,陈潇湘吃了一块乳白色带有一些微黄的糖块,不能说是糖块,而是类似很软很绵很稠的甜面团,上面洒满了芝麻和糖粉。

    “这是什么?”陈潇湘问道。

    “麻子粿。”张伟说道,随后像是碰到知己一样兴奋地解释这是什么,来源和做法,浑然不顾剩下的半盒全被战友给吃光,不过他并不介意,直接将剩下的一些都送给陈潇湘,邀请她什么时候去一去在昌都附近的工作农场,热乎乎的麻子粿才好吃。

    一提到昌都,周围便显得微微安静,几乎所有人都在谈前线战事如何,今天帝国人又被击毁了多少,损失了多少,但很少有人提及昌都。长久以来,每个人都清楚一对二的兵力比例意味着什么,昌都距离边境只有大约三百四十公里,帝国人已然围困了联盟这座仅次于龙山的第二城市。那儿有七百万人。的确,帝国人想要拿下昌都会遭到前所未有的损失,而损失更大者,又会是谁?

    “我回来的路上看过一眼帝国人撒下的传单。”张伟压低声音道。

    “上面写着,饥饿和寒冷会征服我们……”

    陈潇湘嗤笑了一下,说道:“多少年了,饥饿和寒冷会降临在他们头上。”

    二人没有多说关于空投传单,人人都有服役经历。看敌人传单这事可大可小,刚才若是有宪兵听见这两句话,也许是训两句,也许会

    抓去关几天,如果是在前线,高到枪毙小到挨一枪托。

    陈潇湘拿过旁人桌上的一张报纸,指着上边刊印的,要发去帝***的传单说道:“看看,这才叫高明。”

    传单上印着两个事物,一个是人人熟知的联盟“明光甲”,另外一个则是帝国最常见的T70坦克。

    “各位的T70坦克性能强大,可经历严酷的寒冷而持续工作,主炮可以洞穿大部分坦克装甲。但是,诸位的‘列昂尼德‘伊凡雷帝已经毁灭,再强大的坦克也不可能胜过机甲。寒冬已来,我国领土广袤,粮食兵力充沛。”

    很简单的对比,没有贬低也没有夸耀自己,列举简单的事实。而且陈潇湘感觉得出来,列车众人不提昌都的原因倒并不是因为它可能会陷落,而是期盼它能带来多少价值。每个联盟人都深深明白一个真理,没有牺牲,没有胜利。

    车窗外,巍峨的龙山近在咫尺,战斗机拉出的尾迹在空中清晰可见,偶尔能看见通信双翼机在低空飞行。密密匝匝的线路上全是满载货物的重载机车。龙山的防空网疏而不漏,这里固然可以被轰炸,但是敌人的空军来一次,就不会有下一次。

    恢弘的龙山天门分流了客运货运载具。在行将驶入下行隧道前,陈潇湘望到一节节的煤矿车厢被翻车机抓起,洒了水的煤炭被倾倒入工业管料口内。巨无霸的一般的输入口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如果是自己跌入到这个口子里,会是怎样的情景。那种煤矿掌子面下,就是无穷无尽的黑暗和必然的死亡。..

    客运下行隧道需要换乘。地表通勤列车因为辐射粉尘缘故不能直接驶入地下城。为了节约电力,无论是否紧急战时状态,每一个隧道站口的光线都比较黯淡,只有安检口和登车口光线充足。在这里,起码有五千人在同时等待换乘列车。

    荷枪实弹的士兵严密控制了每处要点,不过旅客里本身就有一半是现役军人。回去的老兵稍微放松一些,甚至允许三三两两去军人商店。当然,龙山每个人都曾经拥有过军籍,但大多数人在25岁后就转入预备役,实际上变成了平民,而他们就只能去售价更高,货物更缺乏一些的民用供销社。

    陈潇湘等人更特殊,她们在军官李利的带领下,可以自由行动。陈潇湘不喜欢排队,尤其是长队。于是她托赵海强给她带包烟,不过不是白鸟,她要一种不太常见的烟,柳树。这是折柳那边的特产烟。没有为什么,她在列车看见有人抽,柳树皮子的味在龙山很少见。

    其实在龙山天门站,绝大部分是等外出的通勤列车,进入的车的终点只有一个。许多时间宽裕或者干脆想省钱的人,就直接选择走下行步道,大约七个小时能到锦屏区。

    陈潇湘在天门站四处走了走,这是一个和战前高铁站截然不同的建筑。它建在地下,这也就代表它不可能使用战前车站标志性的大穹顶和格外开放、充足的空间,大跨度高网架在这儿并不实惠。天门站高度大约只有十八米。标准的复兴楼高度。内部被支撑柱分割成一个个较小的空间。这里也自然不会有第二层用于商业的空间。只有一前一后各两个军、民用商店。以及必需的作业点。最大的空间全部留给调车场。四条外向,两条内向。所有的一切都符合便利、快捷,但唯独不包括舒适。

    为了尽可能扩大空间使用率,这里不设座椅,全靠每个人自带的板凳或者头盔,要么是背包卷来垫一垫。反正有的是上行服役的新兵。

    等待了很久,大概一个多小时,下行列车发去了两趟,但都不做停留。民用列车大多征用做军用了。一切下行的列车,都必须要为军备列车、伤兵列车让道。只要站在天门候车,就很少有什么事能视作真正紧急,因为真正紧急者,走垂直悬浮平台。十来分钟就到

    终点。

    终于,等来了一列民用列车。又是漫长的等待,经过军警的又一次核对,陈潇湘被拥挤的人流一路挤上去,她刹那恍惚自己是不是被统帅部叫去汇报事务。她被人流推进了车厢,而这些车厢,座位早就被拆光了。每个人都是沙丁鱼罐头里,区别在于没人多想挣扎。

    列车隆隆启动,穿行在嶙峋的隧道里,时常越过被掏空的不规则空间,一群群工程兵在忙碌地维护故障线路。没人知道龙山地下城埋设了多少光缆电缆,每一个平台都是一个节点,为其下这座一千万以上人口的超级城市提供微薄的保证,同时运转的维护人员每一秒都有上万人之多。

    车轨外有一层保护幕墙,再往外就是万丈深渊,摩擦激起的火花在喧嚣又安静的过山车式轨道上流落,火花的瀑布消散得很快。陈潇湘感到她就像穿梭在蜘蛛洞,而她,则是裹在茧里的一只小虫,一直送到魔城蜘蛛女王的口中。

第249章、玉藻

    龙山地下城最深处大约有五千米以上。不过这种超深洞只用于堆放核废料。在“燧人氏”机组尚在正常运转时,这座超级核电站供应起了龙山一千万人口生活以及工业所需电量的百分之七十。每季度产生的核废料也是天文数字。当时仍处于掩蔽时代,地表上不了,运输成本也过大,自然只能将洞挖得越来越深,直到现在,大家都戏称自己是住在核地雷上的鼹鼠。

    五千米到两千米这个区间星罗棋布着废料仓库以及不断探明的矿藏。巨量的原油存储在一个个洞穴中,两千万吨原油的输入在上个世纪是一项浩大的工程。联盟实施了成功的欺骗战略,将距离龙山最近的白山城打造成了军事物流中转基地,从而掩护了龙山地下城一段时间,在开战时没有遭遇毁灭性的打击。

    地下城建设不可能被完全掩盖,在近轨道卫星的全天候监测下,地面的风吹草动都能从空中之眼得知。诸国的应对策略便是兴建大量的假目标,既然核打击无法避免,那么建得足够多,让核弹不足以一一彻底摧毁便行了。

    1981年开战后,龙山附近数十个子基地、防护所几乎当荡然无存,严重震荡了龙山山系,导致了持续半个世纪的地震和岩浆漏洞。在持续不懈的艰苦抗争以及大自然的休憩两个因素下,地下城才得以稳定。

    两千米的位置放置着已经进入低效率运转的“燧人氏”核电站,核燃料的提炼本身就要耗去大量电力,地表初步恢复后,便将宝贵的核燃料逐步封存留待紧急情况,提高了龙山暗河水电组和地表火力发电厂的效率。实际上,运入龙山的煤炭只是一小部分的优质煤,用于煤液化。

    这倒不是联盟不愿意地底工业设施搬迁至地表,而是难度过大。动辄上千吨的工业机械无法挪动,要么本地制造组装,要么通过水路大件运输。当年建设时,是先用氢弹轰炸出大概范围,再用一系列的战术核武器精准制造了空洞,这才能将机械运入,之后再建设孔径更小的隧道。拓宽隧道的工程量不单极其巨大,而且损害结构完整性。可以想象,地表真正恢复后,这些工业地下城,是人类岁月长河一段极其矛盾的历史,人类的勇气与坚毅,全都用来对付了同类。

    主要区域在一千米到七百米这个区间,锦屏、织女、观日是三个依靠界域桥联通的居住地下城。这里是一千万联盟公民的家,在无数个如出一辙的复兴楼和中心辐射状街区中,每个人都能有一席之地,前提是,代代相传的公民。

    下行列车最先经过“紫霞”区,深度负三百二十四米。这里是通向地表的最后一站,第二天门位于此处,庞大的地下调车场和交通转运令这儿变成地下世界绝对的十字路口。

    “先下车,我们去的是玉藻区。”军官李利招呼众人离开,听见“玉藻”二字的旁人投来了微微诧异的目光。因为去往政府区要搭乘专门的保障列车。

    紫霞区军事管制,被一道道铁丝网和高墙割开。比起陈潇湘上次来到第二天门,没有任何变化,若说变化,想必是军备列车的频率要较上次多很多。

    “坚持战斗,复兴祖国!”声震寰宇的口号声没有停歇过,前往升降平台的新兵们都会齐声吼上三次。在他们升上去的同时,记功柱和英烈柱就在身周,记录每一个重大功劳获得者的事迹和简略生平,后者则是无数个名字,自1981年以来,牺牲将士的姓名。这里是神圣且庄严的。

    “证件。”玉藻列车站里配有外骨骼步兵,首次去往者,不单是查证件,核对人像,还要验血,确保不是变种人或携有传染病。这里的通勤列车很充足且有保障,但等候时间非常长。无论是谁,无论几次,都需要全面消毒才允许下去。

    玉藻列车的内饰要好很多,不过依然透着简练和高效率的空间利用。联排的人造皮革座椅,扣死

    的窗户。坐在这里遥望其下四通八达的隧道桥,会让人真正感到什么是如临深渊。

    每节车厢都有佩戴了***的警卫,前后各一人,把守着门口。值得一提的是,消防器材和逃生器材同样在警卫脚下,不允许任何可能的隐患。

    陈潇湘看着前边和她面容仿佛的女警卫,她倒是想起一个比较有趣的事情。据说地下城大部分工作由女性承担,因为重体力劳作如矿工、石化工人等占用太多了男性人力资源。而列车警卫通常是很抢手的工作,坐在列车上看着就好。

    但是这种安全工作取决于什么时期,若是平静时期,打瞌睡或者读书看报只要不被领导抓住,倒也无妨,这年头大家不兴举报,在严苛的社会里,大家都有一种默契的与人便利就是与己便利的感觉。包括但不限于,夹带了一些无光痛痒的违禁品譬如饮料,肉票时屠夫多给一点。本质上,这些属于国有资产,抱着给了别人,我还能讨到一支烟,不给,我什么也落不了的态度。

    列车沉默地哐当哐当,车厢里的人同样沉默不语。

    漫长的螺旋轨道给人十分昏睡。陈潇湘禁不住打了个瞌睡,待到醒过来时,她才知道七八百米的直线距离,列车竟是走了将近一小时。

    走出车站,全息屏的白光投射将整个玉藻区照得宛如地表白昼。陈潇湘微微愣神,她无法想象玉藻区的明亮,她的家在织女区,那里也被全息屏制造出了白天黑夜。但光亮永远是阴天一样,早上六点到八点,很亮,到12点就会变成雨天一样的灯光。再是晚五点到八点是亮的。等于说,一天24小时只有不到6个小时具有明显的光亮。

    陈潇湘见过地表的阳光是如何的,这些人造灯光,让她觉得有一种黏糊糊湿哒哒的感觉。

    “不大习惯?”李利问道。

    “这里的光,很假。”

    李利抬高了点大檐帽,他直视着穹顶光芒,全息屏不会也不可能刺眼,这里没有太阳,再亮也是一种温吞水。

    “第一次回来的人,都不喜欢甚至是讨厌人造光。我不少同事转军籍回来过了一阵子,就申请去地表。但是等过几年,他们又求着回来了。”

    陈潇湘沉默了会儿,摘下,帽子,她晃了晃齐耳短发,无所谓道:“我十年内都不会回地下,这里的光真还是假,都没所谓。”

    “我知道人活着就够了。”

    李利微微惊讶,他示意众人登上专车,坐定了将帽子放在膝盖上抚摸着,回头说道:“你很年轻,我见过太多三十岁以后浑身病痛的复员军人,他们一开始都觉得地表的阳光和荒野可以策马一生,等到那个年纪,都想尽办法回来。”

    “地表不是天堂。”

    “我家里没有天使。”陈潇湘平静道。

    话已经很明白了。

    李利不再多说,而是站起来提醒,接下来直接去往国防部,一切遵照要求规定,不要做出任何擅自举动。

    联盟国防部位于玉藻区的天海长街,此处距离地表1025米,但穹顶正中高悬的人造太阳无比煊赫,将这条决定了联盟政治动向的长街照得一丝阴影不留。

    金底基座的街灯逸散出温煦光芒,但被红绿灯拦在路口的诸位达官显贵,坐在小轿车内自然无心欣赏天海街灯那著名的琉璃玉罩,他们在思索、辩论着联盟的政策、与未来。首次前来的众人目瞪口呆者有,无所谓者如陈潇湘,倒是在注视着行人。

    陈潇湘听到自行车“铃铃铃”地的响声。她看着几步之外,把着车龙头、戴着红色毛绒帽的年轻女孩。她绕在肩前的麻花辫来回晃动着,时而碰到她的单肩书包,又时而掩在米色大衣的褶皱里。

    陈潇湘深呼吸着,长长叹了一口气。

    车到国防部前,与陈潇湘想象的略有不同,国防部大楼并非是如人民宫那般充满设计激情的未来主义式建筑,它既没有精巧绝对的几何形式,也没有镂空的反重力造型,至于巨大的尺度?它只是栋“普普通通”的政务复兴楼罢了:六层高、左右呈中轴对称,中间高耸,整体方方正正,与任何一栋办公用途的“复兴楼”别无二致,但宽度极宽。然而国防部大楼与周围一圈近二十年来才落成的各部委气派且庄严的大楼一比,实在是相形见绌。

    “有点失望?”李利笑道。

    “习惯就好,这是国防部,统帅部要比这个气派得多。”

    一行人下车时,陈潇湘注意到骑自行车的女孩也跟着来了。她反向蹬了几下车蹬,自行车减速时发出“滋滋滋”的声音,然后“叮”地一下停住、打了个旋儿,靠在了花坛边。拨下脚撑,女孩拉了拉书包带,脱下手套,她微微转头看了眼军装众人,眼神清澈而明丽。

    大楼前的卫兵头戴钢盔,右手握持老式半自动步枪,扛枪于肩,左手并拢贴于大腿侧,身着原野灰过膝军大衣,目不斜视。

    陈潇湘的马靴“砰砰”响,而女孩这一双小皮鞋是“哒哒”轻响了。

第250章、发饰(上)

    国防部没有那么好进,安检是一回事,等待又是一回事。李利告诉众人,属于他们的会见还要等上大约一两小时。陈潇湘等人在茶歇区里等着,她没和其他人一样顺便参观、打量一下气派的国防部,她凝视着周围悬挂着的元帅画像,但是很快,她的注意力就转移到了与她一同进入国防部的那个骑自行车的女孩。

    两个人年纪仿佛,一个风衣一个军衣,倒是很快就聊了起来。这个女孩叫做王晓琳,出乎陈潇湘意料的是,这个女孩竟然很清楚有一个叫做顾红蝶,真名顾修韵的女兵,也参加了兴湖行动。甚至对陈潇湘说起了这个已经失踪很久的女兵的过往。

    龙山-观日区,陆军第二军区大院。

    穹顶下第一抹晨光照了进来,渲了珐琅彩的贴纸赋予了人造光靓丽的虹色,缕缕纷纷洒在女孩的脸庞上。

    女孩浅浅地呼出如兰如麝的气息,她轻轻地翻了个身,似是不悦于每天准时六天亮起的“太阳”惊扰了她的睡眠,于是她从被窝里伸出手按掉了吵闹起来的闹铃,一绺鸦色缠在葱白似的指头上,摸着闹铃帽一边可爱地蜷了回去。

    “哪有这么早天亮的啊……”顾修韵嘟囔了句,她拉起被子盖住脸,60支精梳棉被拂过鼻尖时好比一阵风吹过,柔软地犹如憩于云间。

    第二声闹铃又不识趣地响了,甚是恼人,于是这次它可就没好下场了,“啪”地一下直接扔飞,擦破了墙纸跌进书堆中去,压在某本著作的封面人物上,封面的那个大胡子白发老翁在世之时不见得会料到会以这种方式遭到人身攻击。

    光线挪移,属于观日区的人造太阳正以真实的地表太阳为基准运动,时刻调校角度,好让辉光普照,唤醒联盟民众开始新的一天,努力建设,勤劳生产。

    祖国在召唤你,同志。

    “笃笃笃~”

    “笃!笃!笃!”

    “小韵?小韵!”

    “起来了!八点了!你要迟到了!周一!”

    “知道了!”

    顾修韵踢开被子,咬牙切齿套上打底衫,峰峦间裹着云,大抵不过如此。她摸索着拿过圆框眼睛戴上,看到枕头边摊开的《十九世纪帝国的民族主义与公共性》像是淋了水似的皱巴巴一片,还没待纳闷,便发现瓷杯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了枕头边。

    靠!怎么忘记把杯子放回去了!

    看睡着了吧?

    顾修韵扶额间,房门被推开了,母亲捏着门把,瞧了她两眼,语带不屑道:“多大人儿了,还要我叫,真不敢想你搬出去住要懒成什么样。”

    顾修韵斜了母亲一眼,伸手挡住两腿间,很不高兴道:“那你能不能尊重些你女儿?你不识字吗?!我是不是贴了张‘非请勿入?!”

    “那你想要我怎么请你?啊?祖宗?”

    套上长袜和百褶裙,顾修韵飞快地一手系灰领带一手扣白衬衫纽扣,就算这样她也没忘针锋相对顶回去:“我不是起了吗?不用你请了。”

    “呵。”顾母冷笑一声,在顾修韵反抗声中按下键,电动窗帘当即缓缓展开,阳光铺满了乱糟糟、散乱一地书籍、纸稿的房间,还有十来张不成样的素描画像。

    “看看你的狗窝,亏你还想从军,我要是你班长非天天加练你到深夜!”

    说到这头顾修韵就非常来气,她把领带往胸前一塞,恨恨地扫了一眼母亲那一身的孔雀蓝文职制服,而她取下的外套呢?同样是纯黑色,但这是龙山大学的女生常服,不是联盟装甲兵的黑夹克!

    “这全怪你老公!他搞得!搞得!”顾修韵愤怒道,她捡起床头的书,收起书桌上的笔记本电脑,连电源线都没拔就扔进单肩包里。

    “你爸是为你好!你考得上天海军大吗!你以为落榜生去部队镀层金就能去统帅部?你真以为你天下无敌了是把?”

    顾修韵推开母亲,挎着肩包挤过房门,回头竖了个中指道:“我就是!你怎么才考了女子师范啊!”

    顾修韵气咻咻地一路“蹬蹬蹬”踩得楼梯响,最后三阶她干脆跳下去,打了个踉跄差点撞上保姆,她喊了声“孙妈早。”便窜进了盥洗室,她才不想用楼上的那个,不然这个更年期的婆娘都能跟着她进洗浴间继续教训!

    草草洗漱过但必须要搽完护肤霜。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顾修韵双手下压平复住情绪,心说作为年鉴学派第五代未来泰斗,不要和这个被条令框死脑子的疯婆娘一般计较。

    打开镜箱,拣了块表戴上。“六点四十……”顾修韵翻了个白眼道。

    看来哪怕世界毁灭一个世纪多三年,夸大时间依然是老妈的传统艺能。

    到了饭厅,顾修韵非常快乐于自己老爹不在,而老头在。她走到祖父身边,俯身亲了一记,歪头笑道:“这么早就喝酒啦?老顾。”

    “每天早上一杯酒嘛。”退休中将顾华钟抿了一小口白酒,筷子夹过颗咸花生粒,慢悠悠嚼起,虽说假牙结实,但老人家早已习惯凡事慢一些。

    顾修韵坐到祖父对面,她摆摆手示意保姆不要给她倒咖啡,而是自己伸长手,拿过祖父面前的锡酒壶,马克杯盛酒,倒是很别致。

    像喝咖啡般吹了吹澄净酒液上的“热汽”,顾修韵捧着杯子饮了半杯龙安春,“哎”了声吐了口酒气,脸蛋瞬间红扑扑地。

    “你这脸红得怎么上学呦?”顾华钟举箸笑道,扭头看着正手擦着围裙的保姆说道:“虎妞这脸红得跟苹果样,也好,今年虎年!小老虎就得红一点!”

    顾修韵早过了撒娇的年纪,她“嗨呀”一声,仰起脖子干完了剩下半杯,带着两分醉意回道:“不就是周一早课?逃就逃了呗。”

    “幺儿在看你敢这样说?讨教训”顾华钟无奈说道,毕竟住小儿子家里,当着面惯大了老顾家这代唯一的女孩,但惯着不是顺着,总得有个度。

    顾修韵眼角余光瞥到老妈要下楼了,又是逃课又是早上喝酒,抓住就没完了,她慌忙抓了块酥饼塞到嘴里,含糊道:“那我走了噢。”

    “急什么?叫李洁开车送你上学,李洁啊?李洁?”

    “不了,我自己骑车去!”听到是要坐老妈的车去,顾修韵跑更快了。

    孙妈没拦住几乎是夺门而出的顾修韵,担心道:“虎妞这早上就这么虎,我叫小张跟跟?”

    “她一个大姑娘,上月起十七了,磕着碰着能怎样?由她去,别碍着小张又站岗又跟梢的。

    骑着她那辆永远都崭崭新的自行车上了路,顾修韵骑得快极了,在军区大院里光几百米就喊了声“叔叔阿姨爷爷奶奶”,等过了大门“军事管理区”的牌子,她才算松了口气。

    借着酒劲,顾修韵越蹬越快,风吹过她热地发烫的脸颊,穿梭在车流中,她才不拨铃铛,任那些挂着军牌、白牌的紫旗车喇叭按得震天响,骑得快乐了,她索性脱了外套一裹往肩上一搭,放单手骑车,红发夹束着的马尾辫替她跳起舞步,不需要伴奏,她自己唱便是。

    “茂木生长,争取三寸日光,公平公正。

    谢渔人送我出港,热气球高高在上。

    一旦前行,无暇左顾右盼。”

    也不知闯了多少个红灯,扰了多少台坐着联盟政要的轿车,顾修韵丝毫不怕甚至还想唱得更大声些,她胸前佩着龙大的蟠龙校徽,这就是最好的通行证,再者说,她还是自己靠脚发力,没浪费燃油配额嘞!

    清一色刷灰白黄色的复兴楼匆

    匆掠过,这些经过现代改造的六层公寓楼去掉了老式楼的土黄呆滞,城区统一规划后,额外添上的花景阳台令整个街道都变得爽朗悦目,每当人们经过这里,都会深深感到重建中的联盟那股蓬勃朝气,当然了,朝气更多来源于观日区里十数万高校学生。

    绕过环岛,顾修韵向玉藻区的交界桥骑去,以此为分界点,后面的九一路都是军校,从前面的凤仪路开始,全是普通高等院校。

    顾修韵开始按铃铛了,“铃铃铃”地甚是响,她可是不是为了提醒车辆,而是为了提醒人!看,骄傲的龙大学子来了!第一女子师范学院的尼姑们速速让开!现代了,以三千年前第一帝国时期的女装为蓝图设计校服,最后整了个长袍大褂的尼姑服,多屑哦。

    你看军校里那帮和尚才隔了一条街都不来!

    顾修韵哈哈大笑,颇为悠游地过了女子师范的校门,这副飒然模样惹得无数人侧目,她毫不避讳地解开衬衫两颗扣子,瞧看最顺眼的附中学妹吹了声口哨,回头之际摸了把人家脸蛋,浑然不顾人家那是错愕还是娇羞模样。

    我想起来了,我昨天晚上看的是都市言情。顾修韵一双丹凤眼弯得月牙似地。

    过了凤仪路,转到景海路,街角处稍向前百来米就是观日区通向玉藻区的交界桥,人流熙攘,顾修韵酒劲也散地差不多了,推着车与一群龙大附中的中学生们一道右拐过马路。

    在这群还十四五岁的孩子里,高了她们一个头的顾修韵自然显得极为瞩目,但联盟的中学生们普遍特征是心无旁骛,尤其是个个立志去隔壁龙大的龙大的附中学子,彼此都抱着书,不肯放过一丝时间。反正交警指挥下,这年头无人敢越雷池一步。

    顾修韵凑到某个脸蛋圆嘟嘟、鼻梁间喜庆点点的少女后边,侧耳听着她背诵的课文,不觉怀念起当年她还是中学生的苦读生涯。

    万恶的填鸭式教育,顾修韵想到,然后默默给这个学妹鼓了把劲。

    右拐直走三百米,即是景海路5号,著名的龙山大学。它以三座高低不同的奇峻石碑为校门,远望如同笔架山,三座石碑分别刻有“博雅、明思、力行”。

    龙大的前身为战前联盟公认首位的天京大学,从帝国至联盟的四百年间走出无数英才。战争爆发前,天京大学师生便全部转移至龙山地下城内,也因此改名为龙山大学,尽管今时今日总体而言不免大为缩水,但校门笔架石碑和前联式的行政楼、图书馆依然不曾改变,它的尊崇地位也不曾改变。

    没有校门不代表谁都可以进,虽然顾修韵最讨厌的事之一就是翻包出示证件,但校门口警卫可不会与她展开一场民主与体制的激情辩论。某种意义上来说,国防部那个傻子上尉还算聪明的。顾修韵过校门时想到。

    由于周一缘故,校园内行人许多,顾修韵又开始了在军区大院时的那种应答,不同的是,在家里那旮旯她实在没法和一众见过自己小时候追打他们崽儿的叔啊姨啊摆谱,但在学校可以。

    但没必要。

    顾修韵矜持而不生疏地和每一个打招呼的同学致意,作为刚入学就实力主管了文学社这种风云社团的狠女,认识她而她不认识的人多的要命。

    正在琢磨口诛笔伐批判下早课这种陋习的顾修韵,听到了两声喇叭,她回头间忽略了车上的人,也忽略几声故作扮熟的“顾妹~顾妹。”

    她直接报以一个字。

    “滚!”

第251章、发饰(下)

    “其实红蝶她一直谎报了自己的年龄,别人以为她二十二,其实她才是二十一。”王晓琳道。

    陈潇湘略有所思,因为虚报年龄并不少见,但一般是报小,这样可以推迟服役或者考试,报大?那就提前服役去。

    等待召见的时间仍长,王晓琳继续说了下去。

    顾修韵是一直很头痛自己的年龄问题。因为跳了两级的缘故,升到大二了,她还是刚过十七,上个月才办了成人礼而已,想想,和一群高三的附中学生跳交谊舞,她学姐气场都能把敢牵她手的几个小朋友吓到失禁,搞到最后她连夜扛着一箱凯龙黑啤逃回宿舍,在姐妹们嘲讽里喝了个半醉。

    所以,在龙大里,起码在文理学部里,找不出谁比她更小了,就像她见人可以不打招呼但没有必要不打招呼一样,所有人都可以喊她妹妹,但同级的没谁吃撑到喊她是个“妹妹”。

    这和当面喊人是个臭弟弟有什么区别?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注意到顾修韵这个小小的面子。

    比如她后边那个摁吉普喇叭的屑人。

    她回了句“滚”,然后第三执委的独子,顾修韵一直很鄙视的岑嘉行当即吹起口哨,一手握方向盘减速与顾修韵并行,一手举起复古收音机,音量调到最大,摁下开关,大庭广众之下,响起。

    “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你是我的爱人,是我的牵挂……”

    这首土到掉渣的情歌响彻联盟最高学府的校门口,引得无数人侧目。别说,哪怕人到了某个地位、知识境界,但骨子里那种好事心是怎么也剔除不掉的,倏忽间,吉普车边人流便多了起来,虽不至于跟织女区那群刁民一般闻风而动,但也相差不远。

    顾修韵的脸红得滴血,完全不是喝了杯酒那样惹人爱的苹果红,而是类似于中暑晕倒前的血红,她尽全力装不认识这个白痴,僵直地骑上车试图逃离,结果一脚没蹬好,闪了个趔趄。

    这一摔立刻把她攒了一周末的怒气值全爆出来了,她攥住车大梁,平举着直接扔到吉普上,“哐当”一下砸到车挡风玻璃压在引擎盖上。

    下一秒,尚在得意洋洋的岑嘉行猝不及防间被顾修韵拽下了车,还没反应过来就挨了一顿军体拳。

    在军区大院长大,小时候撵着一群鸡嫌狗厌的混世魔王到处跑的狠女,长大了难道战斗力会下降吗?她热爱读书,喜欢拉提琴又不代表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姐。

    她是通过过志愿战斗兵考核的服役年龄公民!

    搞这么一出,岑嘉行到底是有点准备的,顾修韵拉开车门时他虽是双手举高示意无害,一只手还故作风骚撩了下额发,堆起阳光笑容要俘获顾学妹芳心之刻。

    诶,她笑了。

    一般来说,年轻男性在遇到漂亮姑娘冲自己笑时,想象力会得到极大跃迁,从牵手周游到结婚生子到孩童教育最后到墓碑选址,会在一个心跳内解决。但顾修韵的拳头,在岑嘉行幻想进行到介于第二步到第一步间的某个阶段时,轰到了他脸上。

    大抵是顾修韵偶尔在笔记本电脑上玩的违禁游戏:给他爱。顾修韵铁手无情拔出了车上的白痴,故意卖了破绽让防住下一记直拳。

    然后她又笑了下。

    反手一个曲肘干脆利落打歪了岑嘉行下巴,顾修韵听到了“咯嘣”脱臼一声,很好,这个白痴最好不要长嘴。

    顾修韵拽着岑嘉行头发拖下车来,在“是我一生永远爱着的,玫瑰花”里,一脚把他踢进了草丛。

    该死的,换首歌我还能下手轻点。顾修韵心里骂道。

    那首魔性情歌还在单曲循环,顾修韵叉腰环顾了一圈有什么趁手家伙,这时正好路过了几个上军训课的同学。

    “同学,借你头盔一用。”顾修韵捋了捋头发,问一头雾水的军装学长拿过钢盔。

    顾修韵走到刚爬起的岑嘉行面前,抡起钢盔作势要砸,这个白痴非常识相地“哎呦”一声倒回去,开始求饶。

    又踹了脚这个二世祖,顾修韵用钢盔生生砸到车音响哑巴,然后再一捋头发,道了声谢,把钢盔还给看傻了的学长。

    “以后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懂吗?!”顾修韵一拳砸到故作潇洒的岑嘉行鼻头,一股鼻血飙了出来,惊地旁边正为这小子姿容说好帅的姑娘们一阵捂嘴低呼。

    “老子对你没兴趣,你变性了我倒允许你做我姐,白痴。”

    顾修韵取回校服外套说道。自行车也不要了,她不缺那两个子儿,她更不怕打击报复,她爷爷曾经在军委班子里,她爹是总参一部部长,复兴军履历最优秀的少将,就算卸了岑嘉行一条膀子,林夫人也得笑着夸她巾帼英雄。

    黑外套往肩头后一甩,顾修韵都懒得注意到白衬衫崩了颗纽扣,在一众目瞪口呆里,她施施然沿主干道走去,丝毫不在乎露了半抹春光。

    早课是必然不去了,本来她也不想去。大学俄语二,她对铁锅炖大鹅比较感兴趣,她像是在乎绩点的人吗?

    于是她回了趟宿舍,进门瞬间便开了灯,旋即引来一阵抱怨。

    “关灯关灯!”

    “上课了你!”顾修韵说道,拿出笔记本,单肩包挂到床钩上,坐下去一拍额头,靠,电源线落家里了。

    最靠里的四号床拱起来个人形,随后钻出个白到吓死鬼的脸。

    “一学期三次翘课机会,不用白不用,关灯!”

    “摘了你的面膜!玲子,你迟早有一天吓死个人。”顾修韵说道。..

    睡一号床就得疯狂关灯,顾修韵不愿站起,挪了下屁股关了灯,开电脑登进bbs网络论坛,果然,一会儿工夫,“文学社社长校门口暴打计院院草”的新闻就刷爆了论坛。

    大号“血夜红蝶”肯定是不用的,顾修韵登进小号“赤狐裂口女”,发了条帖子,写道:

    在现场,顾学姐好飒,爱上她了,求寝室号。

    顾修韵敲下句号,心说这波,这波啊叫钓鱼!看谁不开眼放她的寝室号!

    翘腿得意着,顾修韵抛开这破事,打开作业文件夹,思考专业课:《近代女权史》的课下作业。

    换了圆框眼镜,戴上黑框眼镜,她敲下了“女性投资者:来自岛链铁路公司股东薄证据”的论文题目,正思考着应该去哪里找档案去实证,玲子一声喊给她拽了出来。

    “卧槽,韵子,这么吊,你用自行车把人给打了?”

    “什么叫我用自行车把人打了?”

    顾修韵立马登回论坛,在顶得最高的帖子里,她读过最火的那条评论,大意是“文学社长顾修韵自行车漂移截停吉普,卸了车轱辘打坏了引擎,锤爆了院草,目前这老哥生死不知云云”。

    “干我屁事,大不了说我失手打的,非要射击场才能动手?”顾修韵不屑道。

    确实,龙大学生还是有军事课的,每周四节,一周一打靶,院际联谊校际比赛,顾修韵出于不想被搏击社找上门的原因就没有参加,但私底下,她班里男生对于要打拳的女班长向来敬谢不敏,表示打拳可以,但不能打北斗神拳。

    能考上龙大的没一个是省油的灯,或许没考上前是乖女,但绝对不会是书呆子。所以王晓玲很快对于顾修韵吊打了别人一顿感到合情合理,话题于是很自然转到专业课作业上来。

    “我声明一点,这是个人作业,不是小组作业,你没法蹭我的。”顾修韵说道。

    王晓玲在床上

    裹得像个蛹,扭来扭去痛苦道:“好写的都写完了,哪有本科生作业当硕论写的,我活不了了。”

    顾修韵表示想看看这个日日熬夜写的狠女什么时候起床写作业,她现在一心二用,在学校数据库查资料,在论坛看事件最新进展。

    下了一堆pdf文件,说是不让用英文字母和西里尔字母,但龙大从来不吊这个,各种开发给军队的操作系统改了名头罢了,所以顾修韵鄙视这种掩耳盗铃举动的程度不比鄙视岑嘉行低。

    一晃到了中午,顾修韵伏案写了三个多小时,而王晓玲唉声叹气了一会儿又睡了过去,但看被窝拱起,估计是在躲里头用平板打理她的小网站。

    寝室门打开,在顾修韵的冷漠脸里,一声“牛逼”一声“学姐你好勇”先人而至。

    另外两个上课去了的室友,扔下给王晓玲带的饭就开始兴高采烈讨论校门口暴打事件,顾修韵听她们说的以为自己是什么都市特种兵了,因为小时候被偷看了洗澡,一路从地表杀到地下,半路还亲了个无辜的女子师范学妹和附中萝莉,简直是天神下凡。

    保持着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顾修韵嚼了两块果脯,便转移话题到:“你们作业写了没?”

    “写了啊。”她们俩异口同声道。

    “改了,改小组作业了,三人一组,但下周交。”

    闻讯复活的王晓玲当即表示要抱富婆大腿,顾修韵两手一摊表示她的论文顶多要第二个人代查资料,而她才不想带某个混吃等死的。

    在某个蛹的哀求声里,三号床的白晨宇,简称白子,提了个议。

    “隔壁法院接了个很有意思的离婚案,龙-19防护工程里,一个丈夫是战斗英雄的军嫂起诉另外一个战斗英雄***了她,而且这两个战斗英雄曾经是同一个连队的战友,法院的人后天就要启程去龙-19调查。”

    “这种事为什么没被压下去?”二号床的主人贺琳问道,她经常去蹭新闻系的课。

    白子耸肩道:“这事听我师兄说的,说***发生在几年前,后来有人喜当爹了亲子鉴定了,喜当爹那位是中校,嫌犯是上校,而且据说抢了前者的晋升,新仇旧恨,反正挺复杂的。”

    白子开了灯,爬上四号床掀开了那条蛹的茧,王晓玲光着腿睡眼朦胧地去洗漱。

    “这个案子是民事诉讼,军事法庭手长也管不到那里去对吧,韵子是军区大院的都没听说,说明其实管的还是蛮严的。”

    寝室四姐妹一律叫X子,幸好没有叫贞子的。顾修韵点点头,心想混公费旅游出地表这种好事不多见,而且真有杂碎报了她寝室号,岑嘉行在楼下日夜循环土味情歌就真的坏了,于是她阖上笔记本,同意道:“这事不比写论文有意思?一份报告,白子你去吗?”

    “我已经打了招呼了。”

    “琳子你去不去?请假喽?”

    贺琳咬了咬指甲,正听着歌,被吼了好几声才反应过来,想了想说道:“周三到周六,是潘太的课,社交女王听到我们去正当social不得欣慰的要死,走走走。”

    于是三头豺狼盯着刚出洗浴间的小白羊,看得人家脸盆都快拿不住要掉下去了。

    “我去还不行啊,我有存稿的。”在三个狠女逼视下,玲子带着哭腔同意道。

    顾修韵晃着头重新打开电脑,心情大好准备玩会儿给他爱5,一开电脑屏幕就黑了,她当即一拍桌子,吓了众人一跳。

    “坏了!没电了!”

    “没保存文档啊啊啊啊啊!”

    说道这里,王晓琳“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显然她与顾红蝶这段往事一直是她心中宝贵的回忆。不加掩饰的笑话感让陈潇湘也跟着笑了起来,于

    是严肃的国防部一时间响起了不合时宜的女孩子笑声。

    直到这时,陈潇湘才发觉自己其实才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而非一个久历战事的女人。

第252章、黑山往事

    话到兴头,陈潇湘想到了一个战友告诉她的故事。关于一些小型防护所过去的往事。

    战前并非一切防护所都是国产国营,战争不可避免的事实在上流社会圈子里自然无法掩盖,于是私人防护所应运而起。这类防护所的特点在于容纳人口少,设备设施极其完善宜居。在不与重点工程争夺材料的情况下,国家对此类防护所持默许的态度,毕竟多活一个是一个。战后,许多私人防护所坚持了下来,并成功与龙山取得联系,但是龙山的态度是,防护所必须收回,人员必须回归。到现在,尚在运转的私人防护所因其独立性,都变成了研究所。而迁出的人员,也早已融合在了龙山之中。

    而陈潇湘要讲的故事,则是发生在最大的一所私人防护所,位于青霓的大黑山防护所的一件趣闻。

    “时间还早呢,你快说吧。”王晓琳期待道。

    山顶有座天文台,这是大黑山防护所民众都知道的事情。他们中也有一些人曾进去过,摆弄过那些遗留自旧时代,能望向星辰之外的精密仪器,他们仍然知道这叫做天文望远镜,也颇是无可奈何地明白这些镜子的命运是在风吹雨打中默然朽烂。为了让后辈不仅仅是了解脚下的黑土,也要尊重头上的夜空。于是,黑山人将天文台里几乎所有的星图都运回了地下,变成了蒙学儿童认识这个世界的第一堂课。

    天文台是寂静的,里面是空荡的,毕竟许多年前,稍有用些的机器都已搬去了防护所,笨重的也化整为零带走了。似乎是想表示一丝敬意,门口那扇钢制大门仍原封不动着,很坚强地立着,即便锈蚀到千疮百孔也终究在立着,而门内的照壁已藤蔓虬结,完全看不清究竟上面画的是什么。

    黑山人自然清楚照壁的画是什么模样,甚至还清楚一些时至今日确实毫无用处的名词。譬如近地轨道、空间站、外太空。而照壁上的藤蔓也对应着一代代黑山人渐趋模糊的记忆。老一辈人说照壁画的是空间站,是旧时代的“月宫”号。新一辈人组成的勘测队回报说,画的是哈勃空间望远镜。为此,争了许久,但谁都不打算真的费力揭开那层藤蔓再度亲眼看看画师上面。因为没有必要,黑山天文台下就是座很大的大学城旧址,人们相信,那里藏有世界所有的答案。

    黑山防护所建在黑山脚下。据说在旧时代,黑山是极其漂亮的5A级景区,所以才在周围修了如此多的大学。勘测队行走于各式各样的学校废墟里,从何处转头,总归能望到巍峨且清丽的黑山。这样就很容易产生一个念头。

    这山,现在光秃秃的都这么漂亮,要是真跟从前样长满了树,那得多秀气啊?

    这念头或许永远都无法实现。防护所里的电波钟开启以来运转了九十二年,辐射计数器也九十二年没有变过。黑山,脚下的大学城、顶上的天文台,也很多年,没有变过了。

    那些有幸并且大胆的人们登上地表,看两眼,再回来告诉底下的人们日月星辰的模样,从现实意义来说,没有任何一颗星子会永恒镶嵌于夜空,但从现在的黑山人的哲学认识来说,它们是永恒不变的。

    在从前,黑山人非常积极地探寻着旧世界。生于光明中的先辈清楚他们的宿命是死于黑暗中,纵然很悲伤,但,可以忍受。不过,先辈们不可能忍受子孙后代一辈辈生于黑暗中的漆黑景象,这种景象,比死于黑暗更悲伤。

    几乎所有黑山人的先辈都最终葬在了地表,墓地朝着东方。在最早一辈人逝去后,下一辈人继续勘测着地表,他们搜寻废墟、建设新址、祭奠父辈的坟茔,很多人在这几件并不难的事上花费了一生,才认为自己取得了埋于父辈身侧的资格。

    更多的黑山人选择保护好、维护好这座来之不易的小防护所。他们拓宽了边界,把水培农场修地很广阔,把输电线配置地很

    合理,所以黑山人从没有挨过饿受过冻,旧时代储存的物资似乎丰裕到能令他们活到下一个千禧年。生活安稳地在地下继续着,有学校、影院、花园、公寓,甚至有一条窄窄的地下暗河流过。

    很自然的,现在的黑山人理所应当地认为宿命就在地下,若非勘测队偶尔会在清明节—某个奇怪的传统节日,去扫一扫祖先的地上坟墓,他们都快彻底忘却了他们确实在来自于光明中的事实。

    而黑山人走在路上,抬头仰望,全息天气模拟系统会演变出星辰演变的轨迹,于是,愈发没有理由走上地表,愈发,活成了没有理想的……山石。

    “教历史让人十分无聊,学历史让人十分枯燥。”大黑山防护所少年公民学校,历史教师朴海珍,左手提着教鞭,右手正握着粉笔,飞快地在已经写得密密麻麻的黑板上写下又一行必考点,低头擦粉笔灰时,这个女教师如此想到。

    朴海珍教了一辈子的历史,整个人也像化进了历史中去,殊为古旧,满身的粉笔灰味也跟着带进了这门文史课。噢,今年才改名叫文史课,因为本届防护所管理委员会终于注意到,这个小地方实在没点好素材能叫人把满腹才华写成好文章,而且前提是还真要有人“满腹才华”。于是,语文课就与历史课合二为一,摇身一变做了文史课,添进了公民结业考试里。

    吊扇晃地非常慢,但还好能把那股子呛鼻粉笔灰给驱散。朴海珍咳嗽了声,微有躁动的课堂瞬时寂静下去,看到这群制服笔挺的少年少女端端正正老老实实坐在面前,她感到很满意,但一张老脸仍是绷紧,活像个纸壳箱。

    朴海珍拎起搁在讲台上的教材,教鞭反手一甩,敲打起黑板,眼神如刀,睃巡台下三十多名学生,心说该点哪一个幸运的家伙来考考。

    “咳……嗯。”朴海珍故意清了清嗓子,她越看越觉得台下的学生,男生长得像男生,女生长得像女生。这当然是一句废话,但她是有点弄不清这群人眼睛鼻子嘴巴的分别在哪里。

    朴海珍一边怀疑着自己更年期到了,一边忽生烦恚地随便喊了个名字:“张伟!”

    被点到的幸运小子“刷”地站了起来,不安地挪着脖子,没太敢与班主任对视,仅是瞄了眼便脑袋垂下。而朴班主任自然不是叫他起来罚站的,当然回答错了或是回答不够合格,就会变成罚站。

    “哪年哪月哪日几点几分,核战争爆发?”这是道结业考试必考题,也是送分题。朴海珍没为难这小子,不过在她的记忆里,这小子属于送分题都拿不稳的差生,下个月铁定被分配做清洁工的差中差。

    感到了班主任的慑人目光,张伟手绞着衣角,犹豫地说出了“二零五零年三月……”之后便哑了火,而公然翻书找答案哪有这个胆子,只得偷瞟着邻座,希冀能得到提示。

    可惜目不斜视的邻座并没有注意到张伟的小动作。于是张伟很遗憾地获得了“去后面站着!”的训斥。

    朴海珍语气冷硬,补上了答案:“二零五零年三月十四日八时零六分,大家一定记住了!简答题有一问要同时把时间和原因写到,不然少给两分!”

    再度扫了眼安静到一支笔掉下来都吓一跳的教室,朴海珍低头翻开教材,其实她早就把整本教材都记得不能更熟了,出于习惯,她还是这么做了,所以,她就有额外的心思去想一想灶上炖的蘑菇腊肉煲是否要加勺糖,吃完饭该歇多久才去广场占位跳舞,家里那个也要考试的臭小子这会儿有没有认真听课……

    “把书翻到一百零七页,古代文学史,咳~班长,你来简述一下《水浒传》的内容。”

    《水浒传》是本很侠义的名著,虽然有被封建王朝禁过,可能是被禁过所以更有人想看,然后过了八个世纪,到今天仍好好地存于每一个文化

    人的书架上。尤其是黑山防护所管理委员会鼓励民众看名著。因为会考的原因,所以民众在十八岁前就很热爱读书,如果能叫做热爱的话。

    朴海珍带的毕业班班长明显属于被迫热爱的那种,但不可否认,这个扎马尾辫的女生语文……啊不,文史功底很扎实。用简练的话语完美回答了问题,故而得到了班主任的称赞,表示如果所有人都能像班长一样努力,那么结业考试都能拿到甲等,她老人家也脸上有光云云。

    朴班主任脸上焕发出光采,她越看这马尾辫姑娘越顺眼,圆圆的脸蛋浅浅的酒窝很讨喜,人又小杨柳似的可意,主要是自己亲手教出来的学生,必定十分听话。据些坊间传闻,这个人淑静名字也叫淑静的姑娘是蛮对自家那傻儿子有好感,那如果说……

    朴班主任旋即舒展开眉角,换了副和蔼的眯眯笑脸,念着讲义,指明哪些是重点考点,比如说历任管理委员会文集;哪些是多半只考选择填空,分值不大的,比如说旧时代山川地貌。

    一堂大课很久,得有一个半钟头,朴海珍站不住了,坐下继续讲课。空气不大流通,那股粉笔灰味也不能说真的散了,大家都犯困了。除了少数几个如淑静班长的前排优生,后排的开始立起书假装学习,实则打瞌睡。直到教室门忽然被敲响。

    “朴老师,朴老师……”门口一位秃顶的凸肚男人屈指敲门。朴海珍听声音就知道是系主任,心说这会儿这老哥们不也在上课吗?哪来的事敲她的门?

    系主任普遍是凸肚秃顶的,旧时代是这样,新时代也没有系主任可以摆脱这种诅咒。这就跟历史教师总给人老太太既视感的道理相类似。

    “朴老师,你家孩子,我管不了了!”朴海珍才出门口,系主任便愤怒地说道。这个头顶十分地中海的男人满脸涨红,脑门锃亮,唾沫星子成功溅到了朴海珍脸上。

    朴海珍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皱眉想到沈穗那臭小子又惹了什么祸,能叫一贯欣赏他到视为接班人的系主任这般生气?想想唐主任这副扶着腰带,握拳头气喘吁吁的模样跟受了委屈似的,既然是受了委屈,那便不好倚老卖老去袒护了。

    “老唐,您先别急,沈穗他是惹您哪儿了?”朴海珍诚恳道,同时往教室大吼一声:“东张西望什么!安静!自习!”

    唐主任哈哈笑了声,露出手里攥着的一张作文纸,捏着悬在朴海珍面前,手指弹地纸张“啪啪”直响,说道:“您先批批您公子的大作,看看该怎么批!”

    试题纸上的字迹有些略略斜体,凡是字里有钩、撇、捺、这样不是直来直去的笔画,则必有延长笔锋,而横竖线点便专门顿停加重,显得这字龙飞凤舞之余又颇有行楷意味,绝对是上乘好字。

    作文纸上还附带着作文要求,很简单,简单来说就是一句话“你对我们的历史作何看法,对我们的世界作何看法,对你自己未来的人生规划作何看法。”

    这题目是结业考试绝对不会改的一道大题,蠢如送分题都记不住答案的张伟都绝对能写的正儿八经,从而拿到绝对给的高分。

    所以朴海珍带着疑惑读起儿子的作文,开头第一段话便破题地叫人夸奖。

    “历史本身是自然史的一个现实的部分,是自然生成为人这一过程的一个现实的部分。故而,人本身,不论是帝王将相贩夫走卒,皆是构成历史的一部分,我们的历史便是庶民与皇帝、蝴蝶与清风共同写就。所以,功盖千古也好,庸碌平凡也罢,都不打紧,呼吸间,便要知道,一举一动都化作了历史的一部分,是故,我们即是历史,我们即是当代的历史,旧日之我,能做今日之镜。”

    接着读。朴海珍眉头立马皱了,在文章里批评管理委员会的某些做法是年轻学生常做的事,这无伤大雅,但阴阳怪

    气就不对了。这段“诸如土地庙中的泥塑尚书纸糊阁老,总会居高临下地瞥着求神拜佛的善男信女,误认为是‘良家子,却不知老文集很早写过,宗教是被压仰生物的哀叹,且它同等于没有灵魂状态下的心绪,是无情的世界的感情,也就是民众的鸦,片。这样浅显的道理,神佛肯定窃以为熟知,就玩弄起来。”这很伤大雅,让学业委员会的人看了,说不得要打去先做清洁工醒神两年。

    朴海珍忧心忡忡地往下读,读到谈及人生规划的最后一段,她也变得出离愤怒了。她的文豪儿子很趾高气昂地连他亲妈也一块骂了进去。

    “像学校里教着无趣无用知识还窃以为喜的老古板,是可憎的,操着无用经历跨界指点的,是尤为可憎的,故而,我绝不想做个米虫,把饭吃贵,我要吼一声,去他妈的结业考试,去他妈的学校,去他妈的职业分配,爷要做个自由人,爷要去找自由!”

    朴海珍努力抑制住发颤的双手,涨红了脸,握着拳头,抚着胸口,直感到心绞痛,惊地唐主任赶紧扶住了这位即将退休的老历史教师。

    “我那逆子在哪儿?喊他过来,我要打他一百教鞭!”朴班主任低声咬牙道,显然是非常生气。

    唐主任闻言一滞,退后一步说道:“沈穗……班上同学说,他第一节课上完人就不见了,该不会……”

    联想起自家儿子近日反常的举动,朴海珍忽的心头一沉,这小子敢写这种骂人文章,该不会真有胆上地表,该不会真做他妈的自由人了吧?

    大黑山防护所不能说很局气,但肯定说不上很宽敞,毕竟这地方建造初衷不是让人舒舒坦坦跑42.195公里马拉松用的,而是叫人在核冬天里安稳活到下个世纪。一般来说,修房子的人都不会住在他们修的房子里,刚住进新房的人都是欢喜与庆幸,哪里会发表什么异议?

    不过……即便是块无知无觉的石头,墩一个地方九十多年,也得边边儿长草,老皮吹到风化。像朴海珍这样快五十的中年妇女,生活轨迹早已墩地有了辙印,年轻时的无趣就化作了岁月的沉淀。但,总有人年轻着,黑山的年轻人们素来不喜欢阴冷的蚯蚓农场,也无爱水基农业的艳光,再不解情调的呆比也不可能把约会地点放在仓库,而寥寥几个公园广场,哪怕有幸找着了静谧,六点后便要被朴海珍这样的交谊舞女士所打破。

    好在年轻的热血骚动只会持续短短几个月而已,公民结业考试后紧接公民年度大会,届时防护所管理委员会便会宣布分配工作,剥夺这群精力过剩的十八岁崽子们白吃蘑菇饭的权利,从今往后,要为防护所贡献出该有的力气,才有资格吃饭。一旦要操心挣饭,许多事情便会消失,而这座老防护所的事情永不会消失,譬如维修,譬如挖坑,实在不行还可以扔去地表挖坟。

    于是很多聪明的年轻人发现,当他们的处境介于吃白饭与挣饭吃之间时,是无往不利的,所以有些自以为是的人便会故意搞点名堂,以期在将来某一天,在争抢广场舞位置失利后,可以安慰受伤的心,逢人可说爷的当年勇。

    朴海珍自然是想不起自己十八岁时的风中飞扬黑长直,但此时,她非常肯定,她如今十八岁的儿子放飞了自我。

    作为娃他妈,朴海珍养了崽十八年,极明白这小王八蛋的做事风格,这张写满了嘲讽的作文纸会令系主任无比愤怒,会令学业委员会认为受到了公然挑衅,会令作文纸的主人被扔去扫公厕。那么,此人提笔写下最后一个句号时,要么准备迎接愤怒,要么……逃离愤怒。

    “哦~是这样,我差点忘了……”朴海珍阴着脸说道。她蓦然想到另一种可能性,想到便令她的脸色阴地仿佛要下雨,而防护所只有水汽郁积穹顶到一定程度,打了降雨弹,才会下雨。而她心情上次这

    么差,也要追溯到上一次下雨了。

    “他最近人不舒服,数学考差了心里难过,我叫他回家休息休息。”朴海珍顺口把谎圆了下去,这倒是真的,有教文史的妈,儿子的文科成绩必然不会差,但有可能偏科,一旦理科不够优秀,就不会分到去做勘测队员,而她儿子的梦想职业恰恰是天杀的勘测队员。

    唐主任闻言面色稍霁,顿感心理教育的重要性,连内定要留校任教的好苗子都因为结业考试而紧张到如此神经错乱的程度,其他人可想而知。于是这么一想,那篇作文上的满纸荒唐言竟是学数学伤了神的缘故?..

    “原来是这样,那可得好好做做心理工作,临考试了,紧张没得办法,咱教了学生,也得教好自家孩子。”唐主任瞬间化作心有戚戚的好同事,表示孩子的心理健康比什么都重要,安慰关怀之际,自然没在意朴海珍把那张作文纸夹到教案里去。

    班里聒噪了起来,朴海珍扭头暴吼道:“吵吵什么!闭嘴!”,这一吼竟是吓住了唐主任,叫他也跟着闭了嘴。

    这正是朴海珍要的效果,上前一步握住了唐主任手,完全不顾自个袖子满是粉笔灰,诚恳说道:“老唐啊,今儿的事,咱俩知道就好,孩子总有难过的时候。”

    唐主任爽快地点点头,摆手道:“我像他这么大,一毕业,嘿,举牌子坐校门口儿,你跟我一届的,水都是你送的,到头来还能咋的,照样教了半辈子书,哪叫个事儿呦。”

    是不是个事儿,得取决什么时候干了何等样的事。朴海珍纵然一时半会想不起自己十八岁的模样,看看当年照片总归能想起来,还能顺便想起当年发生了何等样的事。

    一毕业就有事业,这很好,但如果是一毕业就看到老死,这不好。朴海珍那时十八岁,刚毕业,分去做了教师,脸上光彩,她觉得很好。但更多人分去做了基础维修工,整日价与甲醛、机油、黑暗为伍,这当然不会觉得好。于是开始有人抗议这变态的职业分配,不过一年到头毕业分配的才几十个,再闹腾又能怎么滴?无非是顶着块牌子嚷嚷了事,例如年轻时的唐主任,而上班经过的年轻朴海珍见他如此辛苦,便顺路打壶开水放着罢了。

    打了铃,下课。朴海珍腋下夹着黑皮包,无视了众多与她打招呼的学生,她走过了校门口,无视了门口年年刷漆年年掉漆的标牌,她头顶掉了不少碎屑,那是照明系统夜间变幻时震落的。她走到公用电话亭,无视了周遭无数个与她一样夹着包、一头灰的人们。

    待挂断电话,告诉了防护所另一头加班加点维修反应炉的丈夫,她和儿子会晚点回家,饿了就与小女儿先吃饭,以及托人帮忙占住广场舞位。朴海珍朝着与家相反的方向走去,整洁而没有路灯的街道,两边是纯一个模子扣出来的灰色五层楼。

    钟声敲响,她抬起头,是西钟楼打响了七点整报时,街拐角便是钟楼,钟楼下半层就是街道图书室,这会儿既没有人进,也没有人出,因为这会儿家家户户都在吃晚饭。

    朴海珍走到街拐角,借着穹顶灯光,她同时看到了拐角反光镜中的自己,和反光镜旁的一个少年。

    那个少年的额发在昼与夜交替才产生的风中向后摆去,双肩书包的背带勒住他并不结实的身躯也向后微微倒去,他怀里抱着套像青砖一样的书,正错愕地望向这边。

    朴海珍转过头,钟楼敲地震耳欲聋,她看着立在钟楼阴影里的儿子,看着正年轻的少年,这个四十八岁的中年妇女的泪水,刹那间,夺眶而出。

第253章、黑山往事(中)

    大黑山防护所只有一所学校,分成两个学部,幼年与少年,每个公民自十二岁起,便转入隔壁的少年学部,从此每天伴着西钟楼晨七时的报时七声响,开始学习如何进一步理解星空,与认识大地。

    星空便是头顶那片化作废墟的旧世界,大地就是脚下历久弥新的防护所。旧世界让人懂得存在的意义,防护所逼人掌握存在的技能,这也是为什么文史课一般都比技修课地位更高的原因,因为……需要某种指引,才会把人从一天拧一颗螺丝,变成一天都在拧螺丝。

    而承担了赋予人们拧螺丝动力源泉重任的人们,地位往往都很高,旧时代尊称为“园艺师”,有无数诗人骚客不吝溢美之词,现世纪的黑山人……才华都比较有限,纸张也很有限,所以黑山人的做法便比较实在,即是把公认的德高望重者、为公民服务多年者,选做管理委员,期待他们继续以岁月核实了的智慧,在这个小防护所走到岔路口时,引领向光明的那条路。

    虽然朴海珍今年才四十八岁,刚过管理委员最低选举年龄四十五岁才三年多,但她已当选了委员三年多。她执教三十年,三十年中,她不苟言笑的纸板箱脸成了所有黑山人共同的记忆,不要令朴老师生气,否则会吃教鞭,这是她的学生共同的认知,不要令朴老师笑,因为她极度愤怒时才会笑。

    暂且没有人见过朴老师哭的模样,也没有人想见识这个模样,与随之而来的威力。

    今天可算有人见到了。

    朴海珍见儿子呆立风中的愚蠢模样,不知为何升起的某种伤怀感顿时消失地无影无踪,她深呼吸了一口气,黑皮包里翻出手绢轻拭过眼角,手颤抖着,最终没有拿出包里的教鞭。

    按理来说,女士皮包放不下一根正常的教鞭,但是朴海珍有两个孩子需要指导作业,小孩子皮,偶尔需要混合双打,于是朴海珍便专门让丈夫沈玉德做了支折叠教鞭,学校家庭两不误。

    “沈穗,过来。”朴海珍说话间有些沙哑,毕竟上了岁数,动了情绪会让喉头不舒服。

    被母亲大人直呼姓名大抵都不是好事。抱着书的少年很明显地动了动喉头,沉默了相当久的时间,直到撇开的额发落下遮住了脑门,他才慢慢地走向了朴海珍,低着头,下巴快要垂到了书上。他比他妈高了一个头,低着头正好看清了朴海珍的脸,但谁居高临下谁,根本不必多说。

    “今天为什么没来上课?”朴海珍说道。

    “看书。”沈穗回道。

    “看的什么闲书?”

    “妈,我没看闲书。”沈穗辩解道。

    “看的什么书?!”朴海珍努力抑制着胸腔里的火焰。晚七点钟,模拟日光黯了许多,街道旁临窗吃饭的五层小楼住户,稍一探头,就能看到这对母子。

    沈穗怀抱着的书极沉,他有些顶不住,垂手用膝盖架了架,说道:“正经书。”

    借着黯光,朴海珍扫了眼这套书,青黑色封皮,书脊印着《误差理论与测量平差基础》,这是勘测队必然要学习实践的教材,但并不是结业考试复习用书。

    “算了。”朴海珍心头暴躁消退了点,叹了口气,揪着沈穗的耳朵,恨恨说道:“在街上我给你面子,不收拾你。”当街教训儿子合情合理,但终归很不好看,特别是人人都知朴老师的儿子素来很乖很争气。

    “跟我回家!回家了我再和你算账!”

    朴海珍家离学校不远,但等到母子二人坐到饭桌上,时钟过了八点。对于很守作息的黑山人来说,八点不是饭点,属于听广播的点。

    广播声被拦在了门外,上不了饭桌。而饭桌上摆着三菜一汤:蘑菇腊肉煲、清炒黄瓜、醋溜土豆丝、白菇汤。饭桌旁坐着四个人,其中三个人闭口不言,偶尔

    漏进的广播声完全淹没在朴海珍滔滔不绝的训斥声中。

    自然没人动筷子,三个人在盯着沈穗。以那双比较小的杏眼中的眼神最为不善,沈穗他妹,沈舲,属于平白无故受了无妄之灾,被连累地晚餐在前而无从下筷。

    小姑娘坐的不是很笔直,但称得上身姿挺拔,她上了一天的课,很饿,想吃饭,不过没得吃,很累,想趴桌子上打盹,不过她敢这么做,朴海珍的火力就会转移,于是她只能撑着,做唯一不会被骂的事,恶狠狠地,盯着她哥。

    沈穗知道当老妈训人时,最好不要打断。一个积威多年的班主任,最见不得就是学生顶嘴,一个刚入委员会的新人,最常见的就是提案被否。许多年了,习惯了训人而碰见训不得的人,便会把原先训的人,逮住各种机会狠批狠训,特别是找到了完美机会时。

    “你一天到晚撩你那个不三不四的头发做什么?我说半天,你撩半天,怎么,心里不服气是不是?是不是觉得自己没做错?你知不知道你写的那鬼东西那会儿把我吓出冷汗了?你知不知道你结业考试这么写,会罚去做扫厕所,你知不知道?”朴海珍一连串话完全不带换气,气势一浪高过一浪,要把眼前的不逆子彻底压弯腰,叫他彻底明白,他妈给他指的路,既光明又坦荡。

    说着,沈穗就把垂下的额发撩到两边,然而九十二年前产的啫喱水早已严重过期,所以他撩过去的头发,又颓然跌了回去,然后他继续撩,周而复始。

    朴海珍完全搞不懂沈穗这个动作究竟什么意思,她只感到这是一种沉默的鄙夷态度,她暴怒地巴掌猛击桌子,把其余三人惊地连同冷了的饭碟一道跳起。

    “沈穗子!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你到底想干什么!”

    小姑娘沈舲快耷拉下的小脑袋被她妈这一记巴掌惊地猛地抬起,脱口而出道:“他想干勘测队员!”

    沈穗想做勘测队员,这事在学校里传的很开,但并不出奇。年轻学生讨厌学校,厌烦待了十八年的地方,向往能够随时出入地表的勘测队员的自由生活。但向往不代表真的敢去,学校年年都有实践课,让钟意某个职业的学生去实际体验体验,很少有人闲到去体验一下勘测队员所要求的高标准防化训练,穿重型防化服负重五公里长跑不是闹着玩的。

    朴海珍生肖属虎,一双虎目盯着属龙的沈穗,龙虎斗,一山不容二虎,这俩谚语在沈家都不成立。“舲子说你想干勘测队员,沈穗子,你说说,你,到,底,想,干,什,么?”朴海珍把后半句话咬地极为沉重且清晰。

    这完全是明知故问,但,在沈穗犯了错,还形同审讯的情况下这么问,朴海珍要的当然不是往日耳闻的那个答案,实际上,她已准备好,只要沈穗说出“勘测队员”这四个字,她就立马扇沈穗一耳光。

    气氛凝重到了极点,一直到此时都沉默着当背景板的沈父,终于动了,他微微仰着头,抚着儿子肩头,轻声说道:“穗子,听你妈话,别犟,咱们是为你好。”

    “你儿子是觉得咱俩是他仇人,说的都是要害他。”朴海珍尖利着嗓子,最后两字说的那是一个怒目圆睁。

    小姑娘沈舲子饿地想哭,摇着亲哥手臂,带着哭腔,哀求道:“哥,我饿,你听妈妈的话吧,我想吃饭。”

    有一首老歌的名字就是《听妈妈的话》,动情处的那句歌词也是“听妈妈的话”。在听到妹妹沈舲子哭着说“你听妈妈的话吧”的刹那,沈穗脑海里就浮现出后面的几段歌词。

    “听妈妈的话,别让她受伤,想快快长大,才能保护她~哦,美丽的白发,幸福中发芽……”

    沈穗从回家起一直低着的头,抬了起来,刻意留着的长发很自然地垂过眉毛,几乎要遮住眼睛,他看着自家老妈阴沉中夹着不

    屑的老扑克脸,心说老子想干的事你懂个屁,成天把老子拴在一座破学校去学怎么通马桶,还引以为傲。结果老子故意痛批这米虫的世界你还不照样要给小爷兜着,你才不介意老子过的幸福不幸福,你只在乎你的脸面……

    这个即将步入成年的临十八岁少年心中瞬间掠过无数怨气,搁在大腿上的手掌攥成了拳头,他盯着朴海珍,盯着她脸上皱纹,仿佛要从中看出那无数本藏在钟楼图书室时深处的老书籍,那些书上写的明明白白,无比美好的事情。

    沈穗想起了那座黑山天文台的照壁故事,和举头三尺上的昔日大学城,想起了这逼仄不堪,叫他不需多久就能绕着跑完的防护所,他想,这天再也遮不住他的眼。

    于是,这个少年郎,盯着母亲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想,做,宇,航,员。”

    “他说什么?”朴海珍险些以为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疑惑地朝丈夫那儿投去目光,旋即发现丈夫的红脸肉眼可见地变黑了,于是她的脸也变黑了。“沈穗子,你再说一遍?!”她气地笑了起来,眯眼看着沈穗。

    “我想做宇航员”沈穗吼道。

    当晚的家庭谈话非常不愉快,到最后甚至产生了些家庭教育上的分歧。沈玉德坚持要皮带沾水把沈穗这不三不四玩意的魂儿从太空打回地球,而朴海珍扇了几个响亮耳光后,见丈夫动真格便慌了神,哭嚎着拦下沈玉德,叫宝贝儿子赶紧跑,一通鸡飞狗跳下,弄得是女儿哭闹老婆要上吊,直到楼下邻居敲门询问情况才告了终。

    “哥,这饭热了,快吃吧,妈特意给你煎了个蛋,她说以后再也不打你了。”

    小姑娘沈舲趿拉着拖鞋,“啪嗒啪嗒”地走过来,把一碗盖着蛋和肉的白米饭放下,淡黄色小灯照着煎蛋上的点点油脂,金黄的程度和旁边沈穗的蜡黄脸庞有的一拼。

    “你还没生出来的时候,她就说不会再打我了,说男的不能打脸。”沈穗翻了个身,背对着妹妹舲子,语带嘲讽说道:“但凡她要动手,哪次没打脸。”

    沈舲眼珠咕噜噜地转了转,挠了挠后脑勺,心说哥你那次犯的事不够被打脸?聚众打牌被校长抓住、写信给管理委员会要求开了年级主任、聚众打架、公然表白女同学、偷了勘测队定位仪然后拆毁到没法修好等等等等,这次作文纸上胡乱开炮都算程度很轻啦。

    但看到那被亲爹抽地青紫如怒放红花的脊背,沈舲纵然有心鄙薄两句,也不能在现下刺激一个病号。她搬来书桌椅子,反着坐下,胳膊支着小脸,微带纳闷,说道:“哥,你那么想做勘测员是为什么?不怕吸多辐射秃头烂牙齿吗?”

    “你以为我是裸奔去地表吗?再者,勘测队没秃顶的。”沈穗没好气地说道,他脸挨着冰冷的墙壁,后背是火辣辣的痛,暗想老爸有必要手下这么重吗?果真是常年伺候反应炉玩扳手锤子的老工人,劲是真大。

    “但很累诶,爬上爬下,扛几十公斤的设备、枪,哦对……”沈舲眼睛眯起,她只要一眯起眼睛就像极了她妈,双眉似柳,眼波似刀。她补充道:“还有怪物,吃人的那种。”

    “而且,哥,你这身板,先不说扛不扛的动喽,你走个夜路都要人陪,别到时候拖累大家。”

    被戳中痛处,沈穗羞怒地翻身要反驳,然而他忘了生理上的痛处,人一翻平,便触到了皮带印,疼地他飞快转了回去,直接与墙壁吻了一口。

    沈穗手指抠着光滑的墙面,郁闷反问道:“那你长大想做什么,别告诉我说你要做老师,我不信。”

    不管是幼年学部或是少年学部,只要能做到老师,便意味着收获黑山民众一生的敬意与多一级的福利。是许多少年梦寐以求的好职业,如果是某一少女成功地留校任教,那么她将来必有个好夫家

    ,最重要的是手拿粉笔头,而非机油喷头。

    沈舲挟起筷子,挑破了煎蛋,沾了些嫩蛋黄到唇里,她瞥了眼窝着不动的那摊人型烂肉,毫不客气地扯了半块蛋,但她没急着吃,先回道:“告诉你可以,那我要把这块蛋吃了。”

    “留半块。”

    “哼~”沈舲左手拇指刮过鼻子,哼了声,煎蛋的香味在嘴中炸开,感动地她想哭,平时只有月底才有的吃的鸡蛋,竟然因为沈穗被揍狠了而神奇地吃上了,要是这东西真跑去做了勘测队,十天半个月不见人影,岂不是她就要被老妈盯上,从而哪天忍不住顶嘴被赏了一顿皮带……最后吃上了个煎蛋?

    沈舲被自己奇妙的逻辑所震惊,差点噎着自己,给呛到咳嗽,捂着胸口半晌才平复下来,喘气道:“牙医。”

    “理由?”

    沈舲对剩下的半块蛋有些蠢蠢欲动,她默念着要有操守要有操守,她蹲在椅子上,抱着椅背,说道:“咱们家隔壁是王叔一家,去年他家多了个小弟弟,很吵,六点钟就开始吵,我很烦那个小屁孩。”

    她边说边露出两颗虎牙,眯着眼笑了起来:“过六年,我分配工作,顶多再一年,我就可以做点小手术,那个小屁孩六七八岁,总要掉牙齿得蛀牙龋齿,到时候只能找我。”

    十二岁的小姑娘离变声还很早,音色很清丽,听着很清脆。“那小屁孩起码要吵我到结业考试,他家老大就是这样,吵死了,如果有一天,我给他拔牙,就可能忘给打麻药。”沈舲平静说道,然后吃掉了一片腊肉。

    不管沈穗到最后吃没吃上那半块煎蛋,又或者是沈父生气下请他继续吃皮带炒肉,日子总是要过的,试总是要考的。即便临考试前一天晚上都必须趴着睡,沈穗也无法抗拒结业考试到来的事实,唯一能做的,也只有沉默地把夹进碗里的煎蛋又夹出去,以表至今没有消气的倔强。

    虽然没有吃下蛋,但沈穗决不会考零蛋,毕竟赌气只考了两个零蛋,那去成勘测队的几率就更会只是零蛋。因此,他不仅极其认真地写,极其精准地算出数学公式后的答案,并且十分规矩地写完了文史课的最后一道作文题。

    题目仍是不变,“对历史作何看法,对世界作何看法,对人生作何看法”。这是唯一一道不需要思考便能直接下笔的题,事实上,许多人在拿到卷子后第一时间做的,即是把修完稿的作文给默写上去。

    沈穗的文史课成绩历来极好,好到唐系主任想把他做接班人,从小沈学生变成小沈老师。他在结业作文上没有胡闹,只是看着窗外并无落叶的假天空,想起了那天心血来潮的放肆狂草与逃课去西钟楼图书室看的那本闲书,于是他心头微动,把本已写完的最后一句生生画黑线叉掉,给这篇本该极完美的文章撕开一条黑色的口子。

    他写到:“人生在世,正如这大河之水,或早或晚都要归于东海的……但要江水倒流,溯上明月,也非是狂想,因为溪流若无梦想,便不会有东海,人若无梦想,便只是头站立的猴子。”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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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铁黎明介绍:
往前走,是饱受辐射的破败故土,往后看,是幽深灰暗的地下城。
每个人都相信,迟早有一天,家园能够重建,让子孙后辈出生于阳光中,不必如他们一般枕戈待旦,面对无穷无尽的怪物、敌人、废墟,靴底沾满血与泪。
我们这一代,在朝日初升之时,以一腔热血,滚烫祖国冰冷大地。
(纯废土军事,文风严谨流畅,非爽文,适合老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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