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黑山往事(下)
“今天儿是个喜庆的日子,你成人礼,宣布职业分配,还要让大家再正式认识你一次,所以啊,今儿要精神点,把你那个不三不四的头发拨开,露出脸,让大家瞧瞧,这就是未来的小沈老师。”朴海珍说着便拿梳子梳开了沈穗的额前流海,拨到两边,捏着自个下巴仔细瞅着,感觉这养十八年的猪猪是到了拱白菜的年纪了。
沈穗则任由母亲给他打扮着,他没有反对朴海珍按照她的审美喜好来摆动自己的脑袋,因为他做了极大的抗议才使得自己的脑袋免遭剃头厄运。他非常安静地被打扮成一个非常精神的小伙子——在大妈眼里。但发现朴海珍碎碎念着要给他抹腮红时,他终于忍不了了。..
沈穗冲出了门外,与门外等了有段时间的沈舲四目相对,他郁结地看着沈舲咧开嘴毫不留情地嘲笑:“哥,你好像个花公鸡。”
“不过你今天倒真的可以名正言顺地***求偶了耶,你今天是不是就要把新嫂子带回家?哇哦,好浪漫……”
沈穗沉默以对,任妹妹百般挑弄也不吭一句话。稍后在全家四口人一齐去广场的路上,碰见了熟人,他也只是沉默地点头,遇上了父母的熟人,在等他们俩享受完了熟人的夸奖,他才会在背地一脚的催促示意下,蹦出个沉喑的“叔叔/阿姨好”。
大黑山防护所一年中有三次盛会,元旦、新年、年中。元旦、新年都是庆祝又渡过了一年平安喜乐,区别在于阳历阴历,以及是肉罐头或是发冻肉。而年中才称得上真正的盛会,第一,宣布又有一批公民成年,可以加入拧螺丝的光荣岗位。第二,大家都能把自家的宝可梦亮出来,进行愉快的配对。
正如沈穗读书不喜欢看导言,他同样讨厌听人说废话,在其他人可劲给致辞结束的朴委员鼓掌时,沈穗仍然以郁结的眼神望着几米之遥的母亲……头上的那列横幅。红底黑字,“第八十九届黑山防护所公民成年礼暨职业分配大会”。他郁结地发现“职业”那两个字正悬在母亲头上,完全,没有错过分毫。
横幅上的“职业”两个字一直没挪开过朴海珍的头顶,沈穗的职业分配也一直没离开过朴海珍的手心。在得知沈穗的结业成绩是第二后,她第一反应便是光速地与校长打了个电话,第九次确认了校长会支持沈穗留校任教后,她才开始幸福地纠结为什么她的聪明儿子只拿了第二,并开始拜访在她小本本上的女孩的家长。
“死孩子,这么不给妈面子。”朴委员在台上清了清嗓子,低头瞥见如一颗石头僵在折叠凳上的沈穗,发现他从头到尾竟是没有鼓过哪怕一次掌,便怨气地如此想到。不过并不打紧,大家都是一样的小板凳,倒也不会有谁看见朴委员她儿子没鼓掌。
黑山防护所一年到头大概三四十个公民成年,而整个防护所总共就三千四百多人,宣布百分之一的公民成年,这件荣誉的事,自然要归到管理委员会委员长的头上。每当这位手很粗糙的张东晟委员长喊出一个名字,便有一个年轻人排众而出,颇是尴尬地站在台上,接受台下三千多个老少爷们、妇孺乡亲的审视。
沈穗出生在冬天,实际上来说,他今天才十七岁零六个月大,于是在这一届人里,他是最小的那个,光荣地最后一个压台登场,胸口处最后一个别上光荣的红花。
别完了红花,忍受过张委员长奇大的握手手劲,还要接过话筒,向台下众人以成年公民的身份介绍一下自己。通常来说,这是个毫无趣味的流程,在经过专门提点后,所有人都会以“我是某某某,热爱读书运动,希望为防护所大家庭做出贡献”这句话做复制黏贴。
话筒第一个交到沈穗手里,他耷拉着眼皮,咳了咳,喂喂了两声,说道:“大家好,我是沈穗,热爱读书运动,希望为防护所大家庭做出贡献。”
但笑眯眯
的张委员长并没有把话筒拿走,因为沈穗还攥着,没松,他说道:“等等,我还没说我的梦想。”
“啊……啊?你说你说。”委员长亲切地搂着沈穗肩膀,面对台下说道:“年轻人要有梦想啊,来,沈穗,你向大家说说,你的梦想。”
在台上,肩膀被委员长搂着,沈穗忽略了台下母亲的疯狂眼神示意,咽了口唾沫,深呼吸,说得微微颤抖:
“我的梦想,是做一名勘测队员。”
结业考试后,沈穗并未与他人般放肆地策马奔腾,他窝在西钟楼里,读着书,写着文章,他的文采极佳,加之沉吟了半月,出炉的文章令他自己重读时都要陶醉。他一字一句斟酌了出来,考究了出来,在今天,背诵了出来。
这篇文章不长,因为沈穗知道或许要被打断,但张委员长却是静静搂着他肩膀,像聆听自家子侄一般,听完了沈穗细细地讲述他梦想的人生,听着他说,第一个十年,要埋首书桌,静听窗外风雨,青藤入眼,心有萌芽。
“第二个十年,少年欲飞,穿山越岭的另一边,前行路上盼着青翠尽头。第三个十年,登顶插着父辈旗帜的山头,暮雨后还有朝阳。第四个十年,踏遍天下,走过的路即是传奇,仍怀希冀……”
文章的末尾是一首诗,沈穗说到此处时,已是手攥拳,贴在胸前,指着心脏,大声说着,他要踏上地表,把地表清新的气息带进寂静一个世纪之久的防护所,他们的故土是地表,是那片也沉默一个世纪的黑土。子不嫌家贫,即使地上凶险,只要勠力同心,终将排除万难,沐浴光明。
“啪啪啪……”掌声响起。
当沈穗说到应当走出地表,建设黑土时,广场便瞬间静默了下去,仿佛是在无比认真地倾听,等到说完,依旧在静默,也没有静默许久后忽然爆发出的喝彩,就是静默着,而唯一鼓掌的那位,便是张委员长。
“说的,蛮好的嘛。”张委员长伸出手,再次与沈穗握了握,握得很用力,握得沈穗掌骨痛。
委员长握着手,笑着说道:“年轻人嘛,要有梦想,梦想去地表是好的,长见识!要有理想!理想为大家服务!顾好大家,小家,照顾好咱们黑山!这就是我的理想!”
台下的朴海珍带头喝彩,拼命鼓掌,于是三千多双手集体鼓了起来。
“也为年轻的梦想鼓鼓掌!”委员长举高左手,见氛围无比热切,又转身抚着沈穗后背,笑容诚恳,话里诚恳。
“年轻人不要太气盛!”沈穗如是听到。
“不气盛你会死啊你!”朴海珍压低嗓子骂道。
沈穗自坐回原位起,朴海珍便一刻没停地在他耳边训斥着,他面无表情地任其说来说去,一副左耳进右耳出的模样,训了许久,朴海珍累了,结语道:
“你大了,翅膀硬了是吧,我本来想着你马上工作了,不用操心了,没想到还是这么不懂事!你怎么就不懂妈的苦心呢?非要我调工作去接着管你吗?”
沈穗咬着唇,刚才说了一大通,叫他嘴上很干,刚才被说了一大通,叫他心里很凉。结业考试没两天,朴海珍便跑来得意地告诉他,他工作必分配做教师,若不是正式宣布要到今天,否则朴海珍早广而告之,她家出了两教师,未来要出两管理委员甚至三个。
心里凉倒不是说沈穗觉得他妈训他,毕竟当众宣告自己要与防护所的封闭地下决策做对抗,这是极不成熟,是很气盛的表现。但年轻人不气盛能叫年轻人吗?特别是乍听将来的工作日子竟也要继续那种沉默被训年复一年的生活,这叫他,心拔凉拔凉的。
介绍完自我和梦想,再说一遍年年都会说的废话,发言稿感觉像是只改了年份,日期都不用改,每年都是六月三十日。之后才到激动
人心或是又一次激动人心的环节,职业分配。
为什么说又一次激动人心?因为当管理委员住在隔壁,谁家孩子分到什么职业,打听起来并不难,况且这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机密。只是公开说了,板上钉钉了,心里才放心,那就值得激动。
沈穗终于心有点激动,他说了那一通,在三千多人前说了一通,当然不是要教育谁,更不会认为声情并茂地背诵篇文章便能改变封闭地下的现实,但他梦想,但他希冀,那有一丝微小的可能,触动了张委员长,在分配工作念到他名字时,既有的现实得到改变。
“杨淑静,经学业委员会裁定,管理委员会认可,该公民品德优良,学业优秀,兹聘为公民学校幼年学部,数理老师。”
那位有着淑静性格的马尾辫姑娘,系着蓝蝴蝶结,红着脸,在众人欢呼庆贺声中,微躬腰,双手接过了系着红丝带的聘书,她秀气地抿着唇,含蓄地笑了,这一笑,便露出了浅浅的酒窝。
“沈穗,经学业委员会裁定,管理委员会认可,该公民品德优异,学业优秀,兹聘为公民学校幼年学部,文史老师。”
沈穗惘然地被朴海珍笑骂着推着站起,机械地走到台上,机械地接过聘书,机械地站在杨淑静身边,而旁边这个娴静的少女,像是不好意思地仍绯红着脸,低下头,双手握着细细的聘书,任细细的红丝绦垂下,她蠕动着嘴唇,鼻翼可爱地翕动着。
“等……等下。”她小声说道,淹没在人潮中。
沈穗自是没听见,因为他满心的惘然,终于化作了满心的愤怒,于是他暴吼一声。
“等下,喂!等下!”
第255章、车钳洗的故事(上)
“等下,等一下。”
如果把人类最能包含情绪的话语做个使用频率列表,“等一下”毋庸置疑上榜。这只有三个字,或是两个字。放在英文,无非四个字母“ait”,西里尔字母则要长一些,“гдг”。这颗蔚蓝星球曾有如此多的民族,如此多的语言,它们里都会有“等等”这句话,主要表达的是挽留、懊悔、迟疑的情绪。
灞桥别柳、波托马克河公园的倒影池、顿河上的哥萨克。“等等”已不知被念出、吼出、叹去了几多次,冰冷黑暗的大西洋,杰克松开露丝的手,那个日后长寿到九十多岁的女士有没有说过“ait”?也许是她的子孙,在现今的九十二年前,按动了那个叫全天下爱人都要十指相扣才能稍缓恐惧的红按钮,在按下按钮,拿起电话前,这个戴着大檐帽的军人,有没有说过乃至于想过,“等等”?可能世界和平缺的仅仅是一个“等等”?
没人知道。
沈穗暴吼了一声“等下!”,即使他的声音很大,但依然被高音喇叭盖住,被广场依旧欢庆着他,祝贺着他,羡慕着他的诸多声音盖住。没有人在乎他在说些什么,喊些什么,端着小板凳坐在后排的人们只知略慢一慢地鼓掌,哪里注意得到台上某个年轻人的胸腹里,正郁结着愤怒已经顺着喉管,喷涌而出。
“等一下!”沈穗吼了第二声,主席台后,微笑拍手的张东晟委员长皱了眉头,偏头瞄去,瞄到了沈穗高高举起他那系着红丝绦的聘书。
“啊,年轻人果然是爱显摆吗?”张委员长舒展开浓重粗长的眉毛,又陡然拧做一条麻绳。
“啪!”用精致的无光铜版纸制作成的聘书,被狠狠地掼到台面上,“啪嗒”一声响,那条并未系牢的红丝绦滚落开,也叫这张写着鲜艳红字的聘书卷轴摊开,红字出自某个管理委员的大毛笔,犹然墨迹淋漓,下边盖了许多个印章,表示整个黑山防护所的公共机关,都对这张聘书,做公开的效力保证。
然后这张聘书被扔到了地上,用力地扔到了地上,还被用力踩了一脚。
沈穗脚踩着这张厚铜版纸,扭着鞋跟,将印章处扭做乱麻,这个少年郎不顾台下众人惊骇与哗然,奋力喊道:“我不想做这个!”
“我只想做个勘测队员!”
迎着台下三千多双纳闷有之、狂怒有之、不解有之、悻悻有之、看戏有之的眼睛,沈穗的腿不受控制地打抖起来,他的嗓子制住了大脑,咆哮道:“我说了好多年!我不想去学校!我想去地表!你们过你们的!我过我的!凭什么非要用我的名义决定我的生活!”
这个十七岁零六个月三十天大的少年,通红了眼,语无伦次着挥舞手臂,咆哮着不明不白的话语,在黑山最公开最隆重的典礼上,诵读完了自己的梦想,又吼叫起了自己的梦想,执拗地,要坚持着转瞬之间,变成了闹剧的梦想。
“我说了四年!”沈穗喊道。
“我告诉了所有人,我想做个勘测队员,我想去天文台数数星星,我有这个资格!我考的是第一!试卷我都看过!答案我不看都能全写对!我拿了第二就去不了吗?你们这些人,连学生两篇文章都不敢读不敢看吗!”
沈穗的脚踏在聘书上,踏在了这份能决定这地下九十年漫长无趣人生的纸上,他“呸”地往那张纸上吐了口唾沫,指着张东晟委员长叫道:
“我给你写过信!起码三次!我没本事还是没资格参加勘测队测试!我每天绕着城跑圈!抱着砖头书放学!我自己学教材,哪里够不上测试了!”
沈穗气喘如牛,这黑色的山脉防护所,便是偌大的红布,引得他想要去撞开。他对准了像是稳坐钓鱼台的父母,尤其是唇无血色,面无血色,如一头老绵羊般的妈,他积攒了许多年的自尊倾泻爆
发。
“我说话走路吃饭,你们管,我看书写字你们管,我和女同学写个纸条,要管,在班里说句话要回家关禁闭,我的工作,要管,说哪里不是奉献,我去做个基层维护工不算奉献吗?!”
“你们给安个老婆算奉献吗?!”
“腿长在我身上,我去哪里你们要管,只凭我头上有两尊神?”说到最后,沈穗的声音渐趋平静。
“凭我是你爸!”沈玉德铁青着脸,撑着膝盖,长身站起,对着台上宛如跳布偶戏的儿子一声怒吼。
朴海珍弓着腰,不知何时蹭到台上,拾起了破烂不堪的聘书,塞到沈穗手里,一边带着哭腔劝着儿子何苦如此,一边朝着竟委员长点头摆首,竟叫后者一时忘了改如何处置。
血气攫住脑门,沈穗反手挣脱开了母亲,眼里射出仇恨的光线,口不择言道:“你要扇我一耳光是吗?来啊,来呀,照大家面前,扇我!叫大家看看,你是怎么教育我的!”
朴海珍紧盯着儿子火烧般脸颊,左手攥住右手,而沈穗见她这副模样,惨然一笑,食指将自己的脸戳地凹陷,嘶声道:“这次来帮我圆场呀?您可真神通广大,***了什么坏事,都能圆起来,这次呢?这次呢?”
朴海珍紧紧扣住的右手终于放开,甩了沈穗一个无比响亮的耳光,旋即像头惊吓的老绵羊,带着怖惧的神情,喃喃转身,然后尖叫道:“沈玉德!带你儿子下去!带你儿子下去!”.z
闹剧进行到这番田地,已令台上所有人难堪到必须反应过来,最先钳住沈穗胳膊的是张东晟,其后才是沈玉德,又来了两个年富力强的管理委员,半抬半抓地把得了失心疯的沈穗拖下台,哪怕是这样,沈穗仍在挣扎着,咒骂着,喊叫着。
“你们这些泥塑纸糊的玩意儿!成天除了把米吃贵还能干什么!放开我!我***的!放开老子!放开!”
狼狈相顾的人们七手八脚地抬着沈穗离开,不知是谁踏错了把手或开关,整个台子“嘭”地飘满彩带,假花假草落了人们满头,叫人浑然忘记了最早说出“等下”的那个姑娘,正哭笑无措地立在原处,乌黑发辫落满了红花绿草,像极了出嫁的新娘。
把饭吃贵是一个注定很难实现的妄想。早在很多年前,就有无双的国士们拼命地让国人吃饱并吃好,他们的遗泽直到今日仍在惠及黑山人。囤满仓溢的粮食和割了一茬茬仍有下一茬的砖块蘑菇,加上水培农场里的高产蔬果,黑山人放开肚皮吃了近一百年甚至吃胖了闲人的大饼脸,撑粗了女孩的胳膊腿。过剩的食物还要集中了定期发酵,品相差的用去做工业酒精,饱满纯粹的,辅以黑山暗河的上游水,酿出一坛坛醇香的老酒,供人畅饮,大醉一场。
许多人喜欢喝醉,倒并不是热爱昼间疼痛欲裂,也未必非要在与狐朋狗友推杯换盏间证明存在的价值,他们只是单纯的,想要暂时离开这世界一会儿。
三个管理委员加上沈玉德,当场从英俊有为青年堕落至失心疯笑柄的沈穗,最终被关进了广场的储物间里,隔着透风的铁门小栅口,沈穗结束了他的叫喊与痛骂,毕竟叫了许久,嗓子很痛。
顺势躺倒在杂物堆里,盯着漆黑的天花板,门外窸窣窃语随着响亮的皮鞋踏地声消失,台上还有场典礼在进行,如果为一个疯子而耽搁其他正常少年的人生择业大事,那对大家来说挺不公平。
坦言之,黑山是蛮公平的,上到管理委员会下到某个农场工人,大家都分得了五层小楼中的某一层,粮食配给依照人头,工作根据表现出的能力分配,令一个瘦弱姑娘去做搬运工,令一个壮硕男子去做花匠,黑山人觉得这不应当。
想要打破遵循了数十年规矩的人,许多。有人选择闯上委员会办公楼,委员上班他上班,委员下班
他下班。双方都尊崇非暴力不合作的原则,除了脸色实在不太好而已,不熟悉的一些人进了办公室甚至要先喊这位仁兄一句大哥,而错把真正的委员认成了看门大爷。
但是大爷终归是你大爷,于是这位坚持不懈了有些年头的仁兄,终于成功地从图书馆员变成了……委员单位的图书室管理员,因为上届管理员退休了,也算是和委员成功的相爱相杀。
这个故事在朴海珍单位里说了很多年,作为非暴力办公室的隔壁委员,朴海珍可想而知有多厌烦这类不肯安心在岗位好好工作的人,尤其她还是历史教师兼班主任,前者让她深知历史给人的唯一教训就是不要理会教会,后者赋予了她积年的权威。所以在面对实在顽皮的孩子,在委员的地位、班主任的威权,加上历史教师的底蕴……
所以朴海珍一边声线几乎要呲开来一般,吼着但又条理分明地训着自己的老公,情深处再抱以一记老拳,而惯常对付锅炉的沈玉德,任凭妻子的拳头一次又一次锤下,而他的脸上的皱纹仿佛是被车钳洗上去一般,内里塞满了他的疲惫。
第256章、车钳洗的故事(中)
黑山防护所很小,小到成年礼上发生的这场闹剧几乎是瞬间传遍了街头巷尾,传到了三千多人的耳朵鼻子嘴巴里去。正当做饭的时候,与炊烟蒸汽一道吹出来的,还有几百个爷们婆娘的茶余饭后,这些词语的重量个顶个地力如千钧,压在灰溜溜回家的沈玉德夫妇二人背上。如果说视线能变成激光网,想必朴海珍此时已然变成了一滩泥,汇入到下水沟里,最后流进到暗河里,又轮了一回进到别人的嘴巴里,再排出来,再溜回去,再喝进去。想都不用想,这件事绝对会成为这五年最大的逸闻,没有之一。
因为这里,实在太小了。
对于此时身陷囹圄的沈穗来说,黑山防护所小点反而不是坏事,起码外头的喧闹声能清晰传过来。这倒不是说他过分异于常人,喜欢听人对他的碎嘴,而是这些喧闹声完全是把锤子,把离开的心思这根钉子,一句一句地敲进心窝子里。即便要好的哥们兄弟都受托来劝,他也有底气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啊,穗子啊,啧,怎么说呢,你今天这事,干的有点不地道,啊,你起码听我说两句喽。”面对撅起屁股的沈穗,即便是作为铁哥们的李欣也着实认为劝解任务比较困难,但介于班主任朴海珍的意思,他很自觉地知道自己得意思意思。
李欣摇着铁门的栏杆,脚踩上去试图探头看看准备一头钻进彩带里去的沈穗,他说道:“啊穗子,你别觉得我是受你妈劝来的啊,我是……”
“除了我妈还能是谁?”
李欣挠挠头:“是你妹喊我来的。”
“你妹的。”
“还有,别打她主意,你个狗东西。”
李欣心说这狗东西关里头了还能管得住老子朝你妹献殷勤,但出于对未来大舅子的尊敬和哥们情的未来,他依然诚挚地劝道:“我不是说你骂张东晟那帮子狗东西不地道,这群丫的欠骂,你要跳上去骂这群傻叉,哥们现在来就是带人劫狱了。啊,但是呢,我说你不地道,是因为你光顾着自己爽了,没瞧着人家杨淑静后面的样子。”
“关她什么事。”彩带堆瓮声瓮气的。
李欣松开手,反身靠着铁门坐下,手插裤兜一边摸索一边道:“哥们你这话说的真的非常不地道,人家杨淑静喜欢你这个事,你也不是第一天晓得了对吧,啊,人家都准备之后当场表白,好来个好事成双,没想到你把这事闹黄了,是不是对人家不地道。”
沈穗心说去***,老子什么时候知道这人对我有意思了?平时班上一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响的无趣人,下课也全窝椅子上不动弹,就连偶尔撒个尿也是被人拽出去的,她这种性格会让人知道她要在这种场合表白?你说她今天被挑去做勘探队员都比这个来的靠谱。
见沈穗不吱声,李欣觉得这小子可能真有点心虚了,便浑不在意其中的漏洞早已被识破,兴奋摸索出裤兜的一支皱巴巴的烟,潇洒地叼嘴上却并不点火,继续说道:“本来这事我和方小文他们是准备过阵子跟你讲的,毕竟你和人家确实很般配,哥们也好早点凑你的席,这么一下,人家伤心地不得了,你刚被抬走人家就在台下哭地稀里哗啦,王子月她们都劝不住,你说,于情于理,你是不是出去后找人家说几句?”
“你叫我他妈的说什么呢?”
李欣感受着过滤嘴的一点烟草涩味,歪着嘴变了声调道:“你说呢?这么好的姑娘,大家都喜欢,你……”
李欣咽下去了“妈”这个字,改成“你妹喜欢。”
“关我妹什么事?”
眼见添油加醋实在过多,李欣手掌向后梳过头发,叹气道:“哥们真没骗你,人家杨淑静确实喜欢你,后面也真哭的挺厉害,我看在这事对你真的很坏的份上,过来劝劝你。”
沈穗撅
着屁股正给彩带打结,打了个死结,不停地打,没好气道:“坏?能多坏?已经做笑话了,还能怎么滴?顶天了给我关起来,要么送去种蘑菇,几年了老子不又回来了?”
“那你图啥呢?”李欣说。
沈穗沉默片刻,钻出彩带堆,站起来盯着掉灰严重的天花板,手抠着水泥缝,鼻息重重喷出来,说:“图骂他们一顿行不?”
随后转身盯着李欣,虽然这玩意背对着还在鼓捣他那根不知从哪里搞来的烟,嘲笑道:“你可是说要来劫狱的。”
李欣尴尬扒拉铁门立起来,手撑着墙,说:“啊穗子啊,有时候我真搞不懂你,你和大家拗着干呢?本来大伙儿都在一起,玩一辈子不挺好的吗,这一出弄了,让大家下不来台,你总不能指望这样把你发配去地表吧?这不可能的。”
沈穗知道这话说得确实不错。黑山里这么多年来,真没人被发配去地表,少数几个激情杀人的重罪犯都是公审以后拉去毙了,不存在流放了自生自灭一说。能去地表的,能走出去的,只有勘测队那九个人,能随意出入,只有正副队长那两位。哪怕今天他沈穗闹翻天了,没打出人命,最多就是关几年。
还能怎样?又能怎样?
“哥们的意思就是……”李欣摘下嘴边的烟,过滤嘴沾满了口水。“意气用事用了就用了,咱出去认个错,这事,说破天也只是当众骂了人一堆,笑话笑话就过去了,下个月该是咋样就是咋样。”
沈穗不吭声。
“来你过来,给你根烟。”李欣诱惑道。
“去***,谁抽你那根口水烟,滚。”
“保证新的。”
沈穗走到铁门边,冷笑道:“老子看你能掏什么货色出来。”
烟这个东西,向来是很缺乏的,毕竟蘑菇可以吃可以做茶叶,但唯独没法抽。要人抽蘑菇实在强蘑菇所难。而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存下来的烟早被刚进来的那批烟鬼抽差不多了,后来人便逐渐戒了烟瘾。然而现在大家消遣时看的影视图书里少不了抽烟装x的描写,以至于这帮子素以怼委员会为乐的青少年,视搞到烟抽并当着委员面抽为一大胜利。
李欣于是从裤兜里摸了支新的烟出来,别说,崭崭新的。烟纸白生生的比一万年没晒过太阳光的沈穗的胳膊都白,里头的烟丝黄澄澄地比黄桃罐头都来的甜香,这和后头的滤嘴结合起来,他妈的,真是支货真价实的战前香烟!
沈穗面上装作无所谓的态度,脚下不动声色地靠近,他深知不能打草惊蛇的道理,说:“谁给你的,是不是我妈。”
李欣发出一声嗤笑:“你妈给我?你怎么不说这玩意从蘑菇田里长出来的?”
“说不定真从蘑菇田里长出来的,拿来吧你。”沈穗伸手抢到,不过李欣早提防着这一下了,翩身躲过,让沈穗一头撞铁门上,直是嗡嗡响。
“***。”沈穗骂道。
“你才妈的。”李欣骂回去。
“你给不给?”
“给可以,答应老子做个人。”
“老子不是人吗?!”
“你今天确实不是个人。”李欣诚恳道。
沈穗眯着眼,深吸一口气,他撩了撩垂下来的额发,又拢起来手指捏着朝上攥了个小辫子,说道:“老子说过,宁静致远,你把烟给老子,狗东西,给老子,老子说不定就想通了。”
“老子说的宁静致远?”李欣怀疑道。
“就是老子说的。”沈穗大怒道。
“行行行,给你给你。”终于接过烟,沈穗旋即又讨要起火柴,这时李欣才露出了极其狡黠的表情,咧开嘴笑着,拿出火柴盒,但是里头只有一根火柴,显而易见的,他
自己点上了火,深深抽了口,烟雾像白裙子一样悄然起舞,只与荷尔蒙一样,充分地让人上头。
李欣朝沈穗吐了口烟圈,赞叹道:“怎样,你想通没有。”
火柴已然熄灭,现在点火的只有烟头传帮带,沈穗思索了大概小半截烟的功夫,决定效仿一下里的先写供认书,出去以后再闹革命的机智做法,痛快道:“成,我想通了。”
李欣“呸”了口,脚底板碾着口水印,鄙夷道:“你糊弄我。”
“怎么着你才信呢?”
“发个誓,用你妹的名义发。”
沈穗心想老妹应该不介意这个事,即便真有人拿这个去算账,她指定婚后把这人牙给敲了,于是发誓道:“我用我妹一辈子单身发誓,我要是没想通,我妹一辈子单身。”
发誓了两次。
李欣觉得还凑合,便将烟头点上了烟,沈穗吸了口,一股电流穿过,仿佛和做了春梦第二天发现污渍的那种感觉般,他鼻孔冒出白烟,深深地叹息道:“我日,如果每天给老子一包烟抽抽,做这*毛的工作也可以。”
“这不就好了嘛。”李欣得意道。心说这下可以邀功了。杨淑静确实许了自己一包烟嘞。
沈穗瞅着李欣尾巴扬起的样子,转身退回去,大手一挥道:“行了,你滚吧,老子又没想通了。”
“你这个狗东西!”
李欣大怒,他知道沈穗多半会不认账,但是这么快翻脸他是没有料到的,当即狠狠摇起铁门,痛骂起这个猪狗不如的玩意,然而沈穗却是饶有兴趣地坐下,双手后撑着开始看着这一场表演,时不时抽上一口,掸掸烟灰,好不痛快。
“继续啊,你怎么不继续了呢。”当李欣动作变得有点迟滞时,沈穗不满道。
李欣咳嗽了一声,他眯着眼歪起头,似乎发现了些什么奇怪的东西,说道:“啊,这个吧,那个,你回头看看,你是不是把纸袋点着了?”
沈穗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他慌忙跳起来,看见也闻到了不同的烟味,他叫道:“***,冒烟了!”
第257章、车钳洗的故事(下)
冒烟了。
其实这甚至能算一个艺术兼哲学的深奥问题。沈穗看过许多战前的,他发现在上世纪二十年代前半期的某些作品里,经常会有“igotsoke”这样的语段出现。一开始他以为这是某种时代流行语,于是便自然而然将其代入理解为“我有一支烟。”但显然,这样的理解是极其肤浅且片面的,也必定做梦也想不到其中已经深埋了很久的隽永含义。
而外头的李欣乍听冒烟了,他面上出现片刻的慌乱,毕竟这里头是杂物间,搞得不好一个火势上来,他能见到铁板沈穗。不过慌乱的时间肯定不会超过“got”soke喷出一口烟雾来的更久。因为,铁门边的墙上就挂着钥匙。
于是,李欣露出了非常纯真的笑容。
沈穗背上没长眼,在逐渐浓重的烟雾里不停踩着可能得着火点,然而他没有外套二没有一泡尿,只能徒劳地咳嗽起来,奔到铁门边,摇着栏杆叫道放我出去。
“叮叮叮。”钥匙敲在铁皮上发出异常清脆的响声,李欣指头又敲敲门,悠哉道:“咳,哎呀,老子曾曰过,宁静致远。”
沈穗不顾烟呛得鼻涕眼泪横流且屁股要滚烫起来,大怒道:“是诸葛亮说的。”
谁说的当然不重要,重要的是解释权目前在谁手里。李欣收起钥匙,说道:“偷老子烟抽的下场,烧死在里头吧你。”
沈穗心说这火是他的破誓引来的灭世之火?妈的,果然是前几天修真看得多,英雄气学来了,天火气也搞来了。他一脚猛踹上铁门,可惜这铁门并不领侠客的情,岿然不动。
“啊喂,你做个人吧,快放我出去啊!放我出去!”
李欣摇摇头,表示你此前喊了太多次放我出去,这会儿喊破喉咙还真不见得有人来救。颇为赖皮蛇道:“现世报了吧,你说这事应该怎么了了吧。”
有道是人在屋檐下,必须要低头。平时犯错误了,写个检讨最多吃几记巴掌就是了,哪怕是真的把年级主任那撮头发给拔了,把菜刀扔委员办公室里,也是关几天,性命无碍。而现在是真·火烧眉毛,后头的彩带堆烧地很快,几分钟里就把半片地儿给点上了。这周围都是杂物箱子,弄不好真要交代在里头。
然而沈穗偏生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他笃信李欣不可能真坐视自己烧死在里头,光棍脾气犯了,摇着门就是不肯松口。
“熬!看谁能熬!”李欣也毛了,能和沈穗这种内心混不吝的屑人混在一起做哥们,又能不是顽主么?
两人便大眼瞪小眼,烟雾出来大了,便闭上眼,等李欣摸着栏杆觉着微微发烫,而烟雾浓到模糊视线,他倒是率先慌了,叫道:“穗子,***作死呢!”
没吱声。
闭眼功夫,沈穗竟然从门边消失了,李欣眼里尽是火色,他真着急了,抖着手要把钥匙***孔里,手哆嗦一下钥匙还掉地上了。
“***,真要烧死我啊!”
李欣顾不上许多,“当啷”一下打开门,旋即扑面而来就是挨了一拳,被当头打翻在地。灰头土脸,脸给燎了两个炮的沈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又踹了李欣一脚,马上拖着他连滚带爬出了地下室。
待到地上的人觉察到不对,过来救火时,这两个熏成泥的人倒是躲一边去了。
“你这个狗东西,是真不把自己命当命啊。”李欣一拳捣了回去。沈穗没躲,显然他的注意力不在这上面,他怔怔地望着广场上的人影,某个头上彩飘带还没落尽的姑娘在飞也似得提桶跑路倒水,竟是还踩滑了一跤,一瘸一拐哭着提着小半桶水又往火场里钻。
“干。”沈穗骂了一句,脸也不抹,手狠狠拍过膝头跳起来冲过去,然而跑了不到一半路便泄了气又匆匆
回来。惹得李欣又骂了一顿。
“你怎么回来了!这不是正是时候吗!”
“不合适。”沈穗闷闷吭了一句,随手往路上某个水潭擦了把手,把脸给抹了把,才把后背给了出去,脚步却又停住,他甚至不知道该去哪里。
去哪里?闯了这么大的祸,还回家么?脸皮多厚哇,回学校么?靠不如让他钻阴沟,黑山防护所就这么大,能去哪里?
见哥们愣在原地,李欣如何不清楚沈穗的处境,他正想动身说先来哥们这儿待几天,但就是眨眼的功夫,沈穗竟是不见了,任凭李欣如何去找,这周围,居然不见一点踪影,于是他也加入到大喊沈穗名字的队伍中去。
广场的火势很大。
朴海珍的心很碎。
做惯了班主任,是全黑山不良少年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做惯了委员,是全黑山人民心里标准意义上的官。朴海珍在外头,人人见了她,须先打招呼,尊称一句“朴老师。”若是在家里,训起了一儿一女,就是操扳手身材结实无比的丈夫也没的插嘴,否则朴海珍嘴巴里吐出来的钢水能把他也给熔进去。
有道是烈火出真金,当朴海珍冲到上午让她心碎过一次的广场时,她左顾右盼没有发现人群有她儿子的迹象,当时一股血气便冲了脑子,她慌忙拽住沈玉德的胳膊,仰脸喊道:“沈玉德,我儿子呢!我儿子呢!我儿子呢!!!”
沈玉德一把甩开了老婆,拽住了从火场里跑出来的人,吼道:“沈穗呢!我儿子呢!”
“咳咳,咳,没找见……没找见……”
这话朴海珍听得分明,这火,这烟,在地上就烫脚板,要是沈穗困住的地下呢,当场一口气没接上,便昏了过去。引得周围人更加忙乱起来,直叫拆门板把人送卫生所里去。
对,防护所里可没有什么车,屁大的地方,一把火靠两桶水就能浇灭了,是的,消防栓一开,火没有几个,剩下的,都是烟。
这把火烧的很大,不出半小时,整个黑山防护所便都知道朴老师的儿子给烧死在里头了。纷纷扼腕叹息的同时又带了些微不可查的幸灾乐祸,毕竟大家都知道,老师这个位置,蛮多人相当了,摸书不比摸扳手来的强?
辛成功抡起扳手拧开了地表侦察车的轮胎螺丝,这台“野兔”式全地形车的年头有点老,辐条和轴承都得经常看顾看顾。他一边听着勘测队的同事讲今天广场发生的事,一边利索地把螺丝重新上了回去,跳下车,哐当一声实心的砸到地上,膝盖不带弯一分。
“怎么搞得,好好的人,死不见尸呢?”辛成功说道。
同事递给他棉丝,擦拭起油污,叹道:“找了小半天,啥都没有,人也不见,确实奇怪。”
“这沈穗我知道,前阵子不就来咱们单位,嚷嚷着毕业分配过来做队员么,今天上午典礼***还要来咱们这里,下午人就没了。”
勘探队的人都偏瘦小,嗓门有大有细。靠军械库安全门的寸头摊手道:“咱们这儿是毛头小子来的地方么?想来就来?上去了也是累赘,盔鼠一爪子就能挠死他,防毒面具恐怕都不会带。”
“咱们头顶是黑山废墟,也就是这帮子没见过世面的小年轻喜欢上去,宁愿他和我换换位置。”
辛成功鼻子有点漏气,鼻孔那儿豁了道口,说话跟着嗤嗤响,他嘲讽寸头道:“你要是读书的料子,哪能来我手底下干活?”
寸头屁股一撞门,人弹了起来,不乐意道:“头儿,我怎么就不是个读书的料呢?上次去黑山大学图书馆,可是我给你拣的黄***。”
众人哄堂大笑。
辛成功黢黑的脸当即变得通红,反唇相讥道:“你拣的那些光碟去哪儿?给大家借一步说说?”
众人又发出“吁”的鄙夷声。
并没几个人格外关心广场下烧死的那个是谁,这群四个月就要上地表一次的勘测队员没有什么格外心情关注防护所发生了什么,只要别欠了他们的特别补给就行。众人旋即又日常搬弄起了健身器材,杠铃和扳手起飞。辛成功坐进了野兔车里,从仪表盘下面摸了支烟出来,抽了口,说道:“下个月小陈请假不上,谁顶他?”
众人立刻熄了声。沉默的杠铃却是呼啦啦和风车似的转。
辛成功知道没谁愿意顶人班多去了一次地表,他也没这兴趣。这纯是个运气活,如果找对了地方,能拉一车战前物资回来,要是倒霉了,被变异兽撵着跑,挂外面也不是很稀奇的事。没人喜欢来勘测队,防护所居民平均寿命六十多,这帮人寿命才四十多,一个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一个是身在辐中不知辐。
“无非开条件嘛!说,想要什么,老子能办的,都许上!”
讨价还价是顶班的必须前提,辛成功开价两条烟两瓶酒,而有意顶班的寸头王却要求算两次出勤。
“***别不知好歹,这地表出勤又不是我能作假的,大头儿在外边没回来呢,我给你记账简单,回来头儿给我锤死。”
“那没得谈,我不去。”寸头王光棍道。
正当辛成功准备上手教育一下时,勘测队门外传来一道声。
“我去。”
第258章、车钳洗的故事(终)
“谁要去?”辛成功大喜过望道,心说还有这等好事,居然有人主动请缨,嗯,就是这声音不大对。
熟料他一回头,看到的便是一张黑脸,他甚至愣了两秒,平常烙在皱纹里的机智劲竟是在此刻消失了,他想了半天也没猜出这个黑炭脸,上来就要水喝的小哥们是谁?
勘测队众人一样地面面相觑,丝毫没顾及这人抓起了水壶咕嘟嘟猛喝一气,待水壶口留了个黑印,辛成功这才拍着人肩头问道:“哎?你谁呢?走错地了把。”
来者自然是无处可去的沈穗,他一气几乎喝干人家的开水壶,猛擦了擦嘴,认真道:“我顶班上地表。”
勘测队里几匹毛辛成功都清楚地很,四台车,九个人,六男三女。包括大队长王诚在内的四个队员在地表观察站。其他?还有谁吃饱了撑得喜欢来这里受苦受累?这又不是什么好地方,楼是破的,人是天天闹着想调岗的,非要说好的地方,大概就是偶尔能出去撒欢,前提是别被异兽叼走了。
辛成功顿时哭笑不得,他现在倒是认出来这小子是谁了,能是谁,顶着一头火烧火燎的头发过来,早就以想去毕业分配想去他这儿而闻名全防护所的,朴委员的大儿子,沈穗。
真是奇了怪了,这小子图啥呢?
秉着不祸害人家儿子,以及得罪了朴委员没啥好处的意思,辛成功按住沈穗的肩头,说道:“你不是我单位的,你想去就想能去?”一边说着,辛成功使了个眼色给旁边人,会意他们赶紧去报信。
“我知道你们缺人,我能去,而且,勘测队不是学校,分配进来一个签字就够。”沈穗哪不知道有人报信去了,他明白自己时间,必须要说服对方,否则不消一刻钟,自己就要被抓回去。
辛成功心说“一个签字”?到头来不还是你妈要干预,张东晟这个老瘪三的图章你妈用不了?再说了,老子的崽儿还在读书,我还不想得罪了你妈搞得我女儿坐后排去了。于是手掌使劲,更加摁住了沈穗,语气硬起来:“小伙子,你十八了,是个爷们了,得做点正经的事,你瞧瞧你今天闹这一出,大家都以为你烧死在广场里,你想想你爹妈妹妹多着急啊,你坐下来冷静冷静,待会儿你家里人来了,再谈分单位的事,这里有啥事不能商量着干?就是你想去委员会办公室做个秘书也行啊,来我这儿单位做什么,上地表吃灰呢。”
一番话直说的旁边的勘测队员一通白眼,不过他们也不觉得自家副队长说的有错,来勘测队做什么?半年干一次,一次干半年。防护所要啥有啥,地表要啥没啥,四个人蹲观察站天冷地冷还要提防异兽,回来了更是得先在清洗间把皮都刮下来似的狠狠搓一遍才能回家。
沈穗看着辛成功张开的嘴,听他说他的大门牙是怎么被一头盔鼠给撞下来,还有背后的伤疤等等等,一边又指摘沈穗身板太瘦不合适打对抗扛器材,反正总而言之就是,蹦想去。
“你们缺人。”沈穗平静道。
“我们是缺人,但不能糟践人命,你是读书多的,别把书里头的事当成真的,队里从地表拍的片子你们学校也放过,地表不是什么好地方,一片荒芜。确实由得你走,但是一不留神就走不回来了。”
辛成功心里算着朴海珍还要过多久才能来,劝道:“别想当然,和家里闹脾气也不能和自己小命过不去,听叔一句劝,别闹,和家里商量好再来,单位里的叔叔阿姨都认识,有机会过来锻炼锻炼都好,如果真有什么科考机会,叔带你上去玩一趟。”
沈穗这小子确实来过勘测队好几次,讲真这里也不大,一个标准的四楼。一楼是器械室和办公室,二楼是厨房杂物间,三楼四楼是宿舍。非要讲那里特殊了,那就是外头有一个停车场,停着勘测队最常使的一辆破车,一辆车龄很可能过
七十年的五菱宏光,全靠缝缝补补拆换零件过活。以及地下室有个小军械库。没错,黑山防护所怎么可能有军队,非要说武装,也就是这九个经常要上地表做搬运工的哥们姐们有点战斗力,剩下的就是十个兼职警察。
沈穗知道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通过正常的方式说服辛成功暂且庇护他,不过他抱着最终试一试的态度,故作坚定道:“我知道上边,哪里有一个弹药库。”
辛成功第一反应便是你逗我呢。黑山防护所上下左右论熟悉,除了队长,就属他最清楚。防护所建在战前的黑山市郊区,大学城附近,战前这里就不是什么人烟稠密的地方,更没有驻军,只有两个派出所。而这两个地方早就被勘测队搜了一遍,收获便是两把手枪外加两盒子弹,谈何来的弹药库一说?市区当然有,毕竟黑山市临海,是重要的军港,然而往南边的市区,到处充满了活尸和异兽,危险无比,就算是九个人开着坦克也不好说能不能闯进去。再者,时过境迁,将近一个世纪过去了,地图也不见得管用。最后,他们要这么多弹药做什么?三千个公民,人均一把枪和谁打呢?方圆几百公里,一个人型的都没有。
辛成功深深吸了一口气,强作和蔼道:“弹药库这个东西,是值得去看一看,但是不值得咱们去拼命,你告诉我位置,我还是没法留你下来,还是那句话,分配这件事情,一要你愿意,二要委员会签字,三要接受单位同意,规矩,不能乱。”
“我没说完呢,弹药库是套在一个大型储备库里,里头还有食品库,医药库。”沈穗抛出了他的杀手锏。
轮到辛成功不淡定了。“你诓我?”
“你别和我说是市区或者是其他什么地方的储备库。”
“附近,不远。”
“你哪里知道的?你要是随便编的,当心老子揍你。”
“我用我自己的命担保,如果是我编的,你打死我。”
辛成功极其怀疑是这小子口胡出来的,作为这一届名声最广的学生,沈穗干的一些烂事在防护所里相当有名,虽然公认得成绩好,但是跑火车程度也通过其他同学让大家略有耳闻,尤其是处在这个局面。辛成功比较理解一个丢了大脸的青年人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挽挽尊。
“你从哪里搞来的消息,靠谱点,我说不定考虑考虑。”
当朴海珍收到消息,甩开腿跑得比老工人沈玉德好快,飞也似到了勘测队单位门口,待她亲眼看到自己儿子好端端站在里头时,当时就跌倒在地,还没到人来扶她,便冲了过去。
一般而言,辛成功觉得肯定要整一出母慈子孝的戏码,虽说防护所有人去世是个大新闻,不过辛成功也见了不少生离死别的事。他原以为朴委员指定要扑过儿子,狠狠得痛哭一场,他暗搓搓想,倒是能看上朴委员没形象的一天。
“啪!”
清脆一个巴掌。
辛成功懵了。
周遭人也懵了。
朴海珍结实给了沈穗一耳光,哭骂道:“你怎么不去死!你有没有想过家里!有没有想过大家!你把自己当儿戏,把大家当儿戏!你怎么不放火自己烧死在里头!”
辛成功转念一想也释然,闯祸了嘛,他就说广场那个地方起火很奇怪,这小子自演自导,实在挨打。是该打。
随后辛成功不淡定,这一轮啪啪啪十来个耳光未免过分点了,他忙过去拉走了朴海珍,叫道:“朴老师!再打要打坏了!不能打了!”
直到此时,沈玉德才跑了进来,辛成功见正主来了,忙招呼道:“沈师傅,劝劝你爱人,不能动……手啊……”
这话说得几乎卡了壳,因为沈玉德压根就没管发疯中的老婆,而是冲过去,一脚就给被扇得脸颊红
肿不堪的儿子一脚,然后那是打得一个狠,劈头盖脸的,吓得周围的队员竟是看呆住,非得辛成功暴吼一声冲过去拦腰抱摔了沈玉德才停下来。
事后勘测队回忆,用了四个人才拉住这一对夫妇,表示好险就没拉住,几乎要揍死了他们家的崽。
大部队迅速赶到,终于把朴海珍夫妇给带了回去,兼职警察也不用来了,因为勘测队也是兼职警察,辛成功见被打成猪头的沈穗实在不好动,便表示自己会给这小子处理好,大家放心回吧。
现在让辛成功犯难了,他确认沈穗关进了锻炼室,而且配了人看紧,他这才召集了剩下的队员去了餐厅兼会议厅,点上了根烟,揉了揉掰痛的指节,咳嗽道:“啊这个呢,很难说,你们怎么看这个事?”
“就是收不收这小子进来呢。”
众人当即愣住,寸头惊讶道:“头儿,别说你想收这么个惹事精进来,今天他能放火烧广场,逼得我们收他,后天他要是反悔,把咱们单位给点了怎么办?”
“就是就是。”大家附和道。
辛成功喷出口烟气,慢慢道:“这个,我反而觉得,他不会走。”
第259章、黑山之外(上)
铁色云层的天幕上徘徊着疲惫的阳光,海兰江上腾起的水汽被从白山外奔腾来的寒潮裹挟着一卷,便成了凛冽的刀锋,刈过万里黑土,掠过莽莽荒原,追进了丘陵山坳里,将那些早已皲裂不堪的土石削成齑粉,咆哮着在一丛丛齿缘草旁打着旋,压弯的草茎默然地朝向车辙碾过的方向。车辙前边,顺着像是笼罩了霜雾的崎岖山路走去,一点迷蒙的火色便渐次明亮,直至在瞳心里闪耀跃动。
“呼哧~呼哧~”短促却沉重的呼吸声回荡于沈穗耳边,按照三级防化装备标准,FJ-30型防毒面具能有效过滤中低密度的辐射尘,并防护诸如氢氰酸、氯化氰、砷化氢、火灾烟雾、流感病毒等有害气体或一般军用毒气。不过没人会喜欢戴着这个加上过滤罐重有1.5千克、进气量还不足的玩意,但同样的,也没人会不戴着这玩意就走上地表世界。
“报告,已抵达营地入口,请求进入,完毕。”沈穗头扭到右肩,近似于嘶吼般冲着对讲机说话。
呼啸风声几乎盖住了对讲机声,好在沈穗勉强听清了断断续续的回答,吐出口浊气,双手拽着行军包往下扯了扯,给早就酸痛不堪的肩膀稍加减负。
循着灯火指引,沈穗步履维艰地迈过警戒点,他甚至不想多费力气与哨兵挥手致个意,而推开消毒板房的防风门,就差点耗掉了他最后一分精气神。
“哐当”背包坠地,突如其来的轻松几乎令沈穗生出了不真实感,他扶住膝盖不住喘息着,黏在靴子上的雪粒融化滴落,给毛毡地板晕开了片片深沉水渍。
即便是在荒原连续作业了快整个白昼,累到一停下来便忍不住地想干呕,但沈穗还是得榨出骨头里剩下的最后几分力气。拳头轻砸膝盖,沈穗低吼着挺直腰,一阵眩晕感逼得他指尖紧掐掌心,痛楚能让他继续维持清醒。
清洗、消杀。
沈穗脱下寒季风衣,双手揪着衣角上下狠狠一抖,极细腻的尘埃倏忽间充斥满了清理隔间。腕表式辐射计数器的指针划过一个不多不少的弧度,徘徊在中线附近,在沈穗的注视下,越过了中线。
18.5毫西弗
不好也不坏,黑山市近郊无人区的普遍数值。
等到辐射尘落定,沈穗拽起背包,掀起板房的下一道门帘。灰黑色的工业毛毡上立着台污衣蒸汽柜、铁皮围成的雾化消毒间和一箱便携***,这是912号非永备营地,现在称之为,黑山2号观察站全部的消毒设备。
篝火上架着的大铁壶“呜呜”地吹哨子般鼓动着壶盖,刚撩开帐篷帘子,氤氲热气便扑了满脸,叫沈穗赶忙摘下防毒面具,袖口擦着起雾的镜面,待水汽与辐射尘一道擦尽时,便
一边踮起脚跨过蜷在地铺上抽烟的队员,背包也没空卸,径直揪出保温壶,不顾窜高的火苗燎过臂膊,拎过铁壶把,口接着口,滚水便进了保温壶里,混着里头凉透了的隔夜水晃了晃,沈穗一仰脖子猛饮起来,“咕嘟咕嘟”地竟是一气不换,良久才从嗓子里结实地痛快“哎”了声,再给水壶续上水,这才扶着膝盖“咚”地一屁股坐了下去。
见沈穗坐着不动,旁边一个鹳骨上长了颗黑痣的家伙,拾起手边空烟盒揉扁了砸到沈穗脑袋上,叫道:“喂,你小子,消没消毒?别搁哪儿蹲着?”
沈穗微微眯起他那双眦角外扬的圆眼,也不应声,拿过滑到腰边的防毒面具,梳开绑带,从大衣胸袋中掏出了块灰布,擦拭完了镜面却不塞进面具筒里。反而不紧不慢地往另一个胸袋里摸出了印着“三级抗辐射药物”字样的纸盒,数着倒了两颗药片,干咽着进了肚子。
“到外头把脏衣服换了!你待过的地得拿喷雾喷几遍才干净!”见沈穗不动弹,那家伙一骨碌爬起来,踢了沈穗的皮靴好几脚。
沈穗耸了耸鼻梁,“哼”了声,半张开嘴,“嗬嗬”地咕哝难明—任谁在野外走久了都是这副模样。他端起保温壶,抬起手掌往下压了压。
“哎呀,你这是听不懂了?非搁着闹大家伙一身毒呗?”那家伙顿时气乐了,一只脚立着,一只脚不停踢着沈穗靴底,叉着腰转眼看向另几个窝成团正吆喝打牌的队员,剩下的无不是缩在各自睡袋里。
看沈穗被盯了许久还是无动于衷,这家伙简直束手无策,他既不想去碰现在沾了辐射尘的沈穗,也拽不动背他那一身执勤装备,不说别的,光那些嵌在防护服各处的铅衬铅板就已奇重无比。看来看去,这家伙苦笑一声,抄起自己铺位里的净化喷雾瓶,照着沈穗劈头盖脸地喷起来。
一股呛人的消毒水味儿立马在帐篷里蔓延开来,那几个打牌正上兴头的队员不消多时就嚷嚷起来。
“行了行了!王信!别他妈再喷了!”
寸头王没止住喷雾,叫道:“这小子死赖着不走,我不弄干净,染上了辐射病,怨他?!”..
牌堆上多了两张同花色的“7”,上家出了对子,勘测队长王诚两指护着烟,大力吸了口,夹出张红桃9扔出去。
“对9!”王诚说道,回头冲着像个消防员灭火似的本家弟弟王信弹出个未燃尽的烟头,喊道。
“那点辐射毒不死你!”
王诚甩出又一张方块9,顺手摘过上家的烟叼住,含混不清地说道:“呆这儿……唔,不吃点辐射,以为你在,嘶~呼~,以为在防护所里啊。”
下家摊摊手,表示不跟,却跟着说道:“这是,你就喷雾了?这还是2号站,你是不是要穿防化服睡觉,别搁哪儿费事了,让沈穗喘口气!他一个新人,你自个儿省点劲留着自己导吧!”
听人这么挤兑,王信脸还不刷地黑了,抖索着手喷也不是,不喷也不是,骂了句“草”,最终往自己身上喷了几圈,闷头躺回铺位拉倒。
而至于沈穗,作为一个勉强被勘测队接受的新人,他甚至在接受了几周的基本训练后,就派到了地表,补充进人手极度短缺的地表观察站中。
这与他想象中的地表几乎没有二致,荒芜、没有生气,只有灰蒙蒙的阳光和散不去的阴霾。生活条件极其艰苦,长期轮换驻扎于六个曾是战前军队临时堡垒的地表观察站中。在挥之不去的辐射里享受着他的自由。
他仅有的、用身处地下的优渥所换来的自由。
勘测队长王诚并未多刁难沈穗,他打完这圈牌,便主动坐到疲劳不堪的沈穗身边,竟是主动给他轻轻按摩四肢,他很清楚荒原作业的强度有多高,然而对于之后要进行的长途跋涉来说,这点疲劳是新人必须经历的。
没有谁主动分到勘测队来,这里的条件之艰辛远非地下的同胞可想。之所以委员会始终不愿意将沈穗分过来,王诚心知肚明。这无非是自然而然磨平剩下所有人对于地表的最后一丝好奇心,通过对这些仅存的勘测队员的折磨,来告诉防护所一个事实,地表没有希望。
地表确实没有希望。
即便是在黑山防护所处于的黑山市郊区,这片没有遭受到核弹直接打击的地区,同样在经久不息的海风吹打下,空气中充满了用了一个世纪都未消散掉的毒素和辐射。走出防护所,不穿气密防护服的下场便是寿命缩减到五年以内。而他选择坚守的原因也并非自己多么热爱有真实阳光的土地,而是纯粹的职责所然,防护所需要有人观察地表的毒性,这涉及到地下水的安全,而且总需要一些猎人,去发掘附近储备库中的物资。
这座防护所,已经很老了,但就像是一个大家族的族长,只要没要死去,就能庇护子子孙孙。
见沈穗灌够了冷风的嘴巴逐渐
充上了红润,王诚一边给他腿脖子做着保健,一边说道:“大家也是关心你,带着辐射回来,于谁都不利。”..
“我知道。”沈穗沙哑道。
“我只是太累了。”
“累啊,谁不累。”
王诚递过去电解质热饮,这些电解质粉的储备非常多,全是军用储备。
“我看你基本适应了,好好休息一阵子,过段时间,我带你去黑山大学城废墟走一走。”
乍听大学城,沈穗黯淡的眼睛里陡然冒出惊喜的光芒,连忙道:“说真?”
“本就要去那里一趟,下面机器有点毛病,去大学城看看有没有相应的技能书留着。”
“不过。”王诚斟酌片刻,轻轻拍了拍沈穗后脑勺,说道:“那里有点危险,异兽出没,我晓得你是个书迷,千万不能到时候走不动道了,而且……”
“这次咱们,是带枪去的。”
“你枪使得怎么样了?”
之前接受的基本训练里,沈穗打掉了几百发子弹,自从铁了心留在勘测队,沈穗的学习热情空前得高。步枪用的有模有样,容易些的手枪已经有准头了,于是沈穗忙不迭道:“没问题!”
“那好,三天以后,我带你去大学城。”
“看看从前的大学生,怎么过的。”
上架感言
不知不觉已经是第三本正式上架的书了,很自然地感慨万千,有非常非常多的话想要在这本书的特殊时刻写出来,但作者不是很喜欢写小作文,就略略回忆以及讲述一下吧。
《钢铁黎明》(以下简称《钢铁》)一开始并不叫这个名字,我最属意的名字是《靴下残烬》以及《黑地之花》,出于一些原因,还是用了这个更通俗的名字。不过对应的,它的内核和写法并不太通俗。
《钢铁》的主设定实际上来自上一本正文更新到约17万字就没更的《毁灭黎明》,主角陆远是遗落废星地球的宇宙高等文明军队中的地狱伞兵。地狱伞兵嘛,很Halo的名词了,当时准备的也只是写太空歌剧和废土机车。由于开头剧情设计是主角在雪原遇见了本地的侦察队,于是在写侦察队诸人物小传时,设计并完善了女主角顾红蝶及其相关关系网。她来自于辐射地表之下的地下城,为了寻找坠落在东北雪原上带有战前种子标本和杀伤信息素的飞机残骸,因此与主角巧遇。在更详细地补充背景细节时,我发现写一个在后废土时代,走出地下城试着重建家园的故事实在比写空洞的太空歌剧有立意太多太多。后者完全是现代版的骑士文学,除了消遣没什么意义,况且我写的是严谨军事,还没达到大众化的消遣程度。但是前者可以参照三线建设,从而赋予文字最紧要的现实意义,“落地生根”,不要“空中楼阁”,我花了很久才想明白这个道理。
20年夏季时,《地铁:离去》发售,对《钢铁》有很大影响。尽管俄罗斯人想着是“离去”,但我们民族对于故乡向来爱的深沉,后续大量设计《钢铁》世界观时,我想到了这个对比,于是敲定的关键词之一是“重建”。
加上写《毁灭》时已经是20年9月了,当时我已经入学研究生了,正式系统性学习如何治史。上课、读著作、思考,然后写小说,这样子到了10月底。某一天晚上我实在无法忍受有一个绝好的题材不写而去写手头的空洞文字,这样子对我真的是很大的折磨,尤其是《毁灭》在正文更新时变更过一次主场景,因而废弃了大约5.1万字(这个部分变成了番外,依然可见),再变更一次将要置换整整17万字。于是我认真思考了两天,把改书想法告诉了编辑,他比我还蛋疼,因为他向总编刚吹嘘过他手下有个写军事风很好的作者,上本书《焦土黎明》就很出色巴拉巴拉……
讲真,编辑包容我太多了,感激之情无以言表在此省略五百字……所以蛋疼归蛋疼,决定下了总归要做。从那天起,我停更了《毁灭》,专心构造更宏大也更真实的废土启示录世界。
我花费了大约四个月时间建立起了基本世界观,设计了一个存在于长白山地下800米~1200米处、人口超过1200万的巨型地下城的方方面面:地理环境、政治与军队结构、社会管理(内含配给制、婚姻、教育、娱乐、家庭特征等)、工农业供给乃至于神话传说、古代社会等等。本着历史生身份,我更详细地书写了这个地下城前世今生。简单概括就是在1981年冷战的最高潮时,军事演习的一次擦枪走火导致战争层层升级到全面核战争,核冬天和死手系统肆虐了地表半个多世纪,在2048年,对地表开始正式重建。
设定与历史修改了很多版,细节便不多说了,只是有很多废稿。排除掉废稿,正式的大纲及设定大概有7万字,有很多名词我还没有补充,如果非要全部按计划写上,至少会有9万字,而一般的网文,最初的大纲及设计应该不超过1万字。
《钢铁》遵循的是线性书写,即通过讲述男主人公沈如松的前半生来完成对整个废土世界的描写,沈作为一线军人,代表最普通的地下城公民。副线是中后期才有较多戏份的女主人公顾红蝶,她不再是侦察队长,而是统帅部作战部长的女儿,一个大学毕业后进入军队研究神秘学的军队文职人员,她代表最顶层的地下城权贵,通过她,来表示政府高层是如何看待问题。两条线一开始平行,随之交集并最终纠缠。
正文更新到现在,已经不难看出男主角沈如松的性格是审慎拘谨、无比爱家、盲信上级,标准的基层军人性格,同时接受的教育又给了他一点思考问题本质的能力,但不会施于行动。后续剧情的真正转折点,也正是从这一点切入进去。
军队是绝对暴力的机关,可以合法剥夺他人的生命,因此工具不需要思想,如果军人个体因为某些原因,开始从另一种角度思考,会怎么样?我在研读《现代政治的思想与行动》时顺带阅读了不少政治学相关,简单来说,政府是必要之恶的载体。当打着正义旗号的军人执行必要之恶时,他们会怎么想?假如所谓的必要之恶落到了他们的头上,也就是主角的头上,他会怎么做怎么想?这是我最想写出的一个点。
我研究的是近代政军史,对于某国屡见不鲜的“下克上”行为和“军部体制”有一些见解。军政精英之间的关系固然重要,那些为了让第一位数字有意义的无数个零呢?
早在第一章,我就很多句子和比喻表明主角只是集体中的一部分。开头就是在写落下的煤灰怎么变成了火星,以及两个典型的段落。
【抬头间,他那双淡棕色的杏仁眼里泛过的神光与迎面打来的刺目光柱融在一起,淹没掉了他的脸庞廓影,然后一道掠过了他身后千万个同样行进在蜿蜒公路,一路向前的人们。】
【当栅门落下,站在升降台上的沈如松与先前仰头才望得到的石刻字齐平,他看到匠工在雕刻新的名字,从未有这么一刻,地表、光线、白雪和阵亡者的英灵,如此接近于他。】
在后续的生活、战斗,主角都与其他人一起出现,他始终活在一个人数约150人左右的连队里,他从没有独立完成一件大事,间杂只是个人看法。这也是我要写的一个点,夹在集体主义里的个人。
“废土重建”、“必要之恶”、“集体与个人”,有这三个沉重的核心点在,写成传统流水式的网文实在没有必要,况且真正推动的我也不是稿费,稿费更像是证明我写的东西有基本意义而非我主要去写的动力。
所以书评区有人说我写的节奏不够快,剧情推进很慢,我回答了我为什么会这么样写,里面一句话是【我并没有按照传统网文的形式去写这本小说,里面不仅表现主角的成长,更是在从主角对世界看待的变化里揭示出这个反乌托邦世界的主题“何谓必要之恶?”】
借用一个书友的评论,【吾辈当以全力以赴,造天上之繁星,化为指路明灯】他的私下鼓励在我很难的时候帮了特别多,特别是这句评论,像木板上打钉子一样,坚定了我写下去的决心。
虽然我实在不敢说这本书能文以载道,充其量只是我在学术上的一点思考融进了小说里,激情燃烧下的才思,但万事万物皆有起点嘛。而且,作为一个在接受更高等教育的历史研究生,必然会有思考,必然会有写作(起码得有资格论文和毕业论文),那些是存在于小圈子的艰深之作,不与大多数人接触,如果能用大多数人看懂的方式去写出自己的所见所想,用诚挚且带有思考的语言表达出对于祖国和民族的无限热爱,我想,这才是学习的更深层次意义。
最后,用点了整本小说之睛的第一章的一句话,来结束这篇很长的上架感言。
“愿朝日初升之时,以我辈一腔热血,滚烫祖国冰冷大地。”
第260章、黑山之外(下)
大学对于沈穗来说,是一个仅存在于书本中的梦想。对于一个生活在战后启示录年代的小青年来说,他的社区要比一所综合大学的学部还要小一些。他只能从书本中了解这一切,他所期待的一切。
尽管提前做好了心理建设,但沈穗真正步入了黑山大学城的废墟时,那股无所遁形的荒凉气息简直如同定身符咒一般,把沈穗僵在原地,队友推了他一把,才从失神中醒转过来。
“很失望?”王诚说道,他的声音从防毒面具发出来,显得瓮声瓮气,在寒风中飘忽不定。....
如何能不失望?
放眼望去,尽是残垣断壁,被时间剥夺了色彩的建筑变为了支离破碎的危楼,没什么生气的藤蔓把教学楼缠绕住蜘蛛巢穴。沈穗拿上望远镜,视野里发现好几只可以用“头”来形容的大型蜘蛛,堪有椅子大。这些八腿大昆虫正在窗户间穿梭不停,厚厚的蛛网标记出领地范围。
“那个应该是化学院。”王诚示意队伍暂且休息一下,拉着沈穗眺望起黑山大学。
顺着王诚指的方向。“看到那个琉璃色的牌坊没有?哎呀,琉璃色不是绿色,那个还没倒下呢,后面修的,立得比较稳,你看见没有?把上面的字念出来。”
“国立黑山大学。”
这一下唤起了沈穗的回忆。这座大学修在黑山脚下,放在战争爆发的那一年,已有130周年历史,不过按照沈穗看过的另一个版本和一些防护所里的黑山师生信件,这座学校实际上刚百年才对。算了,无论如何到现在,都有两百年了。这所大学是黑山市所处的大区内最负盛名的大学。文科偏重一点,这让沈穗时常幻想若是没有战争,他这会儿应该刚考进去才是。
休息片刻,队伍检查了空气中的辐射浓度,由于大风天气,辐射含量相对较低。于是换成了铅衬工作服,但防毒面具依旧时刻不能少。
“枪握紧,关掉保险不要走火,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开枪。”队长警告道。“这里不是什么非常安全的地方,之前的蜘蛛你也看见了。”
众人正式向黑山大学废墟行去。
越过黑山大学的牌坊,青草蔓生的柏油路一路延伸到黑山之下。沈穗用徒步杖拨了拨校训石刻外的杂草,鎏金的刻字早已黯淡无彩。“自强弘毅?”沈穗轻轻念道,后面的四个字便完全认不出了。
而头上的这座牌坊垮塌了半边,国立黑山大学四字,被截成了三七开,后边的一列应是繁体字或是大篆的字样,沈穗便根本认不得了。王诚还颇有兴趣地问他这六个字是什么,沈穗认真思考了会儿,表示他不识得第二个字,只认得出“文、理、工、农、医。”五个。
于是王诚低笑了几声,说道:“那是法字,很正常,这字太生僻,我查了查资料才确定。”
继续沿着主干道走,途中沈穗问这路有没有名字,王诚耸耸肩,说既然在学校里头,就好歹像个里面的人的样子,你看学生会记路名么,不都是记自己在哪个建筑旁边。这刚进去是当代楼也就是研究生院,主干道往前是振华楼,是文史哲三院合一起。并表示自己某个亲亲戚的祖宗便从历史学院毕业。
这栋规模颇大的振华楼是沈穗见过的最大的一幢建筑,比防护所的广场大多了,整体保持相对完好。虽然外墙多有损毁,里面的主要支撑结构看上去或是坚强。美中不足的一点便是历史学院的后两个字竟然掉光了,只剩下门口里边大厅立着的大江文明考古研究院的竖匾还在,而且竟是完好如初的模样。
“无所谓了,你看这破学院的大门和人家小门一样,有字无字不也无用?”王诚嘲笑道。
“里面的考古匾额在,改名做考古学院更是贴切。”
沈穗听罢只能摇头,毕竟
他一个刚分配工作的,没有发言权。
贴着振华楼的是化学学院,由于蜘蛛的存在,队伍迅速掉头转去了图书馆主楼方向。碧色的琉璃顶殊无光华。楼顶破开了极其显眼的大洞,一片嵌在其中的机翼表明了曾发生过的惨烈过去。
“进去以后,你们俩个一组,直接去二楼阅览区找技能书,金工方面的,我和沈穗去保存本区找,记住别多拿,别老盯着一个地方看,不然盯久了有你们倒霉的。”王诚嘱咐道。
图书馆内漏着疏离的天光,皮靴踩在大理石板上的清脆声形成了回声,沈穗举着枪小心翼翼地前进,一转眼他差点被角落头里放着的送书机器人吓了一跳,心说妈的战前这么先进?还有这种东西?
四人上了楼,四个方向的取舍让人为难,辨别了好一会儿才认出路,王诚拉住了沈穗,骂道:“前面是厕所,你要干什么?”
“害,我以为是门。”
“旁边那个才是,不就小了一点吗?”
沈穗继续沿着楼梯进到三楼,哪怕标识贴着B2。
“好了,到这里来,我们来搜搜东西。”
巨大的书架坍塌了很多,走廊的桌椅几乎全腐朽不堪,沈穗通常要走三四个书架才能找到一个稍微完好的,再匍匐着钻进去找书。
“历史是个什么玩意儿?”沈穗摸到了一本书,吹吹灰看到封面,他当即判断这个叫做袁滕飞的玩意写的玩意纯粹是一个不可名说的玩意,一度怀疑起黑山大学图书馆是不是脑子出了毛病,竟然会收录这种贵物的玩意。
他费尽力气钻出来,手里抱了几本通俗,名字是《地铁2033》。他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看了会儿。他读到里面的故事,莫斯科大学站,在残酷的地铁世界里的世外桃源,但永远封锁,变成了地铁人的渴望和幻想。
沈穗摇摇头,站起来,他知道世外桃源不会是这里,直到他的视线尽头,出现了别人。
一个全副武装的士兵,正在朝他奔来的士兵。
第261章、紫堇草(上)
“后来呢?”王晓琳问道。
“这个沈穗怎么样了。”
陈潇湘耸耸肩,表示她不是特别清楚,因为这是她从战友那儿听来的故事,是战友的姐姐在侦察青霓市黑山区的一次行动中发现了这个人,一拳打昏了他,并随后发现了失落已久的黑山防护所。
“可能他就在龙山里某个大学里上课吧。”陈潇湘说道,并补充了一句“前提是他真的学习很不错。”
故事交换地很得劲,距离会见还有最后一刻钟,足够王晓琳再讲最后一个关于顾红蝶的故事。
“这是秘密,别和其他人说。”王晓琳附耳道。
“多秘密?”
“这是她和元首的事。”
紫海,龙山—喜都区。
联盟有三座从外观到意义都大相径庭的紫海。第一座紫海,是地理意义上的紫海,是天海世界最辽阔的内陆湖,面积约38.6万平方公里,因其夏季时海天相接般的紫美叶藻,故得名紫海。紫海再向西,即是天海世界外的边缘地带:荒土。
第二座紫海,则是皇权意义上的至尊殿宇。天京正北向阳处,白龙宫中白龙殿,丹墀玉陛下前即是紫海,紫色的琼液覆于汉白玉砖之上,紫袍公卿于此向帝皇叩首。紫,是帝国勋业的象征,海,是神圣白龙的禁地。
核战争毁灭了世界,朝秋、始建、三湘,联盟富庶精华的天海三省已沉入海底,天京化作丘墟,这座代表着腐朽皇权的紫海终于追随帝国逝去。
第三座紫海?沧海桑田,海成了湖,联盟的紫色依然与三千年前的帝国紫一般,正如末代恭帝亲自读完本人的退位诏书后,脱下皇帝白袍披上执委的紫衣,法统于此承续,而海,永远都是那座海。
柔风拂动着人们发梢,白牡丹别在耳畔,紫堇花盛放在凉鞋边,一株株紫堇草汇成了海,铺陈到地平线尽头,遥遥与人造太阳相接,那是一轮温煦地可用眼睛直观的太阳,光芒照耀,明亮却不夺目,就像飘荡于紫海上的曲调。
辽远的紫海中鹿群悠游,年轻的女孩站在台上,长长的麻花辫垂在胸前,她微微闭着眼睛,天鹅般修长白皙的脖颈靠着一只小提琴,乐声流淌而出,融进钢琴声里,起伏飘荡。仿佛有一条无形的海兰图朵江,于台下听众面前奔涌而过。
能在喜都紫海里,聆听复兴军总参一部部长两位千金演奏的人,自然皆是联盟显贵。
第一排听众席,一位戴着钻石胸针的黑衣妇人全身贯注地欣赏着演出。衣袖下隐隐露出一截皓腕,其上一只蕴着碧水滴的玉镯更增妇人贵气。紫堇的叶片飞舞漫卷过她身前,妇人都只是虚虚抬手挡过而已,看向台上的目光,除欣赏之外,似乎找不出更多的意味了。
第三执委以如此神态倾心聆听,后排诸人无论欣赏与否,都神色端正注视着台上两个女孩,他们的世界暂时只存有提琴与钢琴,这只有柔顺清风,并无地表蛮荒。
不过并非所有人都对高雅艺术或难见美景十分中意,一排左侧,戎装勋饰的新晋少将,顾绪春,皮手套里捏着一份内部参考材料剪报,嘴角咬得极紧,他瞄了眼台上表演中的女儿,然后略略侧身,压低了声音说道:
“为何要派‘甲子的人过去采集标本?你不知道谭建奎是‘妫方案的吗?”
“‘秦方案那边整个朝我发难,他们以为是我批准的!早在‘抟土计划施行一开始,任老就要求计划不准划出去!现在军队两边都得罪了!”
“你让我在周老那里很难办!”
顾旭春身旁那人瞄了瞄递过来的剪报,标题赫然是“帝国宣布秋季军演,预期动员兵力
四个集团军。”
“四个集团军!”顾绪春见他仍未开口,声音压得极低,险些被转到中间部主题、G大调升起的乐曲声淹没。“可靠消息,那边皇帝已经授意穆拉维约夫选帝侯进行公国总动员,卡曼宁维斯托克方向有近卫坦克军番号出现,这是五十万对五十万的对峙!”
“温平海,必须有人承担这个责任!”
顾修韵慢拨琴弦,乐曲《海兰图朵江》进入中部,钢琴暂时取代了提琴独奏,乐声愈发雄壮明朗,象征着海兰江已到中游,经过延齐,流向北琴,流域宽广,乃是联盟东北部首屈一指的大河,浪涛翻涌,将情感的浪潮层层推进。
台上乐声渐次雄浑,台下人心渐次诡谲。
“这么多年了,你总是小题大做。”被顾旭春质问的那人终于开口,开口便是反唇相讥。
温平海脸也不转,不过左脸颊处一条弯折且长的疤痕却在不时隆起,真犹如只蠕动的蚯蚓。
温平海稍理了理燕尾服下摆,慢条斯理地摆正了胸前佩着的议员徽。当七人执委会议不召开时,由参政议会处理一般政情事务,即便是第一执委也必须顾忌据有多数席位的党派。
被刺了一句,顾绪春心下更是不快,马靴交叉,蹭掉了沾在靴边的污渍。
这草,看起来就像是血。顾绪春低头看了眼踩成汁液的紫堇草。
“你是蓝党***,三分之二议员都是你的人,二十号开始审议新季度国防预算,军队需要更多人力!”
联盟政坛素来风波诡谲,存身三十余年,身为多数党***,名副其实的“第八执委”,温平海面不改色,他靠着椅背,身旁修长的金色饰绪触着他的臂膊,不像是碰着石头,就是碰着一块布帛。
“延长兵役绝不可能,地下城人口增长率低于百分之零点二,我是政客不是魔术师,少将先生。”
节拍跳过,顾修韵唇边漾起笑意,麻花辫一动,她一反刚才少而长的拉奏频率,以快速短促的手法奏出节奏非常明快的乐声,这是海兰图朵江边,村民在举行婚礼。
忽然的变调叫顾绪春噎了一下,他愤怒道:“是吗?每季度否决军队物资预算,你想统帅部折扣战斗兵补贴辅助兵!休想!”
“看,这就是你我不同了。”温平海看了眼第三执委,这位林夫人仍聚精会神听着顾家两个女儿的表演。
果然女人都不怕冷。温平海摘下鬓发间吹来的草根,想到。
“下季度国防预算,必须通过,蓝党必须赞同。这是周老原话,不然军队将会改而支持绿党。”顾绪春说道,他皱着眉头,一半是愤怒,一半是实在不习惯忽然的变调,从大江大河变到小民胡乱婚礼,他欣赏不来。
温平海“哈”了声,侧身道:“军队是要回到任鼎甲生前划的路子?现在是2083年,不是2043年!”
“一旦开战,军队准备不足,一朝回到1983年!”
“嘘!”
终于忍不了有两个虫豸打扰雅兴,第三执委转头比了个噤声,不悦道:“安静,先生们。”
坐在温平海右边,直面第三执委不悦眼神,顾旭春只得点头,他把手中剪报放到温平海膝盖上,声若蚊蝇道:“看完!”
音乐逐渐转弱,琴声宁静柔和的和弦恰似夜幕徐徐降临,小提琴在高音区奏出优美动听的慢板旋律,好似月光笼罩着朦胧的水面。此时,两个女孩站起来,清唱道:
“在我的祖国广阔美丽群山中
有两条美丽的清泉奔流长
一条温和,一条清凉,汇成河
海兰图朵江浪花四溅哗哗响
映照着蓝天白云红霞闪光芒
月影下水仙女迎涟漪嬉游欢畅
河水穿过森林
它飞泻落万丈
飞泻落万丈
流过金黄的丰收田野绕村庄
把乡间婚礼的欢乐尽分享
缅怀光荣历史的城堡听它歌唱
勇敢猎人号角声为它驱散魔障
惊浪猛击悬崖
涛声惊震四方……”
人们跟着轻声一起合唱起来,《海兰图朵江》是著名民歌,一开始流传于联盟东部地区,联盟重工业发轫此处,这首歌也跟着改编为交响乐、打击乐等现代音乐形式。随着核战争后联盟重心北移,这首歌理所应当地成为正式国歌《白龙颂》下的第二国歌。
“几个派系大佬都来了,宴会后谈。”温平海早看过剪报内容了,连篇累牍数月的边境紧张,但,那年不紧张,难道联盟与帝国的边境对峙是从今年开始吗?十几年了,对峙没有变过,他的老朋友,顾旭春的性格也没变过一丝,就跟这张剪报一样,什么样的人才会特意剪下来带给他?
至少顾家的女儿都聪明,***听着台上顾家两女儿的歌唱。
“浩浩荡荡奔向庄严的昌海都城
瑰丽的海兰图朵江更加辉煌
汇合波澜壮阔的双琴河
汹涌澎湃永不停留向前方。”
谁叫顾家就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温平海想到,鼓起掌,台上顾绪春的女儿和旁边的表妹,这么一对比,大气明艳下又不失温婉宁秀。
台下众人起立鼓掌,顾修韵向着大家提起裙摆低身致意,穿过走道,向着不远处隐在山丘后的宴会厅走去,而她表妹,李祺慢了好几拍子才跟上。
“那最好谈出个结果来,我有耐心,联席会议里那几位不太有。”女儿刚擦肩走过,终于不用压低声音了,顾绪春正常声音放开了说道。
温平海转身朝着顾修韵离去的方向诚挚鼓掌,边走边小声道:“详谈。”
刚转身,第三执委便走到顾绪春身边,这个年过半百的女人不可避免地沾染了岁月痕迹,但位居高位,时光是可以被购买的。
衣袖似香染,眉角唇边精致,将鱼尾纹藏做妆容,纯黑晚礼服犹如一朵黑鸢尾花,立于戎装少将旁,毫不逊色半分气场。
“恭喜您的女儿和外甥女,非常出色。”林夫人说话间,顾绪春脊背下意识绷得笔直,前者无意纠正,边走边感叹道:“她们都是新时代女孩的榜样。”
“夫人过誉。”顾旭春客气道,他现在脑子可没女儿弹了些什么,他每天处理的公务够多了,哪个将军会一边审议作战计划一边放肖邦?于是他推给了妻子。“这主要谢谢她们的母亲。”
“你就心怀感激吧。”林夫人看着紫海里雀跃走动的顾修韵,美丽地宛如精灵,“你家虎妞听家长的话,懂这个时代老人言的价值。”
“我家那臭小子一心尽想着去做什么地表勘测员。”
第262章、紫堇草(下)
和第三执委家庭走动往来很近,顾绪春倒也不至于现在接过这茬,应付了几句,说道:“合影了。”
与会众人三三两两围成圈子闲聊。政客们尽皆黑底白缎边的朝秋式燕尾服,彼此漫谈甚广。军装将校们除了顾绪春陪着林夫人,其余自成一体,复兴军仍忠诚秉承着新时代以来的原则,如今不是2043年之前,身兼第一执委的任鼎甲元帅逝去40年,地表重建,地上地下,换了人间。
“等等我,韵韵。”李祺追上顾修韵,叉着细腰说道。
“等你做什么?”顾修韵反身望着接天连地飞舞起的紫堇花,白絮漫飞于紫海上,谁能想到这是地下一千多米?这片占地数公顷的人间仙境是世界仅存的几个能遗忘生存危机的地方。
看着自顾自旋转起来,提裙踮脚尖舞蹈般的表妹,顾修韵毫无触动,反而在思考为什么小姨的教育方法。
我记得她小时候没这么白痴吧。顾修韵困惑到。这种台前表演,她乐于去看去学,但不希望自己上台,作为历史系学生,她阅读过战前联盟史料。在战争前五十年,疯狂的电影热搞得演员身价畸形,局势滑向深渊准备战争时,又被文艺部打回原形免得妨碍青年价值观。
正统学习过历史,并认真思考的人,怎么不会失望呢?
“去合影了……”顾修韵看的语塞,看在丢人份上,她拉走跳的起兴以为有人远远观赏的表妹。
顾修韵刚走到,林夫人就冲到招手道:“和阿姨一起。”
李祺兴高采烈地挽着第三执委的手臂,而林夫人却牵着顾修韵的手。于是这张云集联盟军政高层的合影里,两个女孩占据最显眼的位置。
众人越过山丘,便是喜都宴会厅,一座淡白色、通体大理石的古典建筑。
地下城修建扩充时,凿出的次等石料拿去铺地,优等石料用于建筑政府部门和公共设施,许多少年宫、工人体育场都是数十年前修筑,并随损坏更换石块。久而久之便灰白两色。
最优等石料运来喜都区,这个独立于龙山七城外的小小区域,不是居住区也不是功能区,而是疗养区。
当时最后一批地表土壤和花卉尽数使用在此地,根据第二执委的提议,重修紫海,并仿照白龙宫建立疗养所。修筑时间漫长达半个世纪,期间曾被后来的执委会否决,但任鼎甲元帅去世后,为什么会开始重修,没有答案,今天这里为什么只有这么些客人,没有答案。
步入宴会厅,外边传统的檐角飞梁在栉风沐雨,内中巴洛克式装饰风格与当代联盟建筑艺术特色之一的“高穹顶”奇异地相得益彰,置身其中,在唯一的传统天井下,人工鼓风通过巧妙设计的孔洞,化为暖风,熏得人昏昏欲醉。
宴会厅外,顾修韵抚着她的麻花辫,摘下圆框眼睛细细地擦拭一番,她无视了周围一堆老男人的窃窃私语,看着座位图上的古体行楷姓名。既然联盟决意摒除外来文化,就体现在这儿了,改传统的座位图,不以粗鄙放一个名牌图来省功夫。
“岑景行……怎么是他坐我旁边?”顾修韵嘀咕道,她脑海里浮现起某个试图对她毛手毛脚的垃圾人渣学弟,但这个死小孩偏偏是林夫人的独子。
老来得子惯着真是差劲,执委里数她生育最晚,倒是跑去鼓励多生,不理解。顾修韵想到。
趁着四下无人,顾修韵眼疾手快地拿起铭牌,把坐李祺旁边的“温平海”与“岑嘉行”对调。
乍感大事得成,顾修韵心情爽快,吹起口哨,走过去和勾起李祺下巴,在她愣神时,抓起她手掌击了个掌。
尚未正式开宴,人们围坐传统长桌,水晶吊灯下伴有琉璃宫灯,宫装侍女于屏风后悄然起舞,人影憧憧间平添一分雅气。
由于离成年还差几天,顾修韵面前高脚杯里装的还是特意叮嘱的低度数果酒,她瞄着坐在李祺身边的林夫人独子,这两个年轻人相谈甚欢,冲着顾修韵这边齐齐一笑。
不得不说,这小子确实长得不错。顾修韵想到。
宴前品酒,坐顾修韵右手边的某个上校客套恭维了她一番,无外乎是演出完美,毕竟当面夸两句复兴军冉冉升起新星的女儿真是惠而不费。
顾修韵盘着她的麻花辫,啜了口甜果酒,微微不忿,看着左手边温平海杯中的鲜艳红酒,脱口而出道:“您呢?温叔叔,不祝贺我么?”
正想着宴会后打牌期间详谈,温平海可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疑惑道:“抱歉……”
与顾修韵对视一秒,她那双凤目里点点狡黠,温平海失笑道:“啊,很好,很好。”
“不过我对音乐不大感兴趣。”温平海忽然想试探试探顾绪春女儿的成色。文学
出乎他意料,顾修韵既没有解释《海兰图朵江》的历史,也没有辩解音乐的意义,更没有一杯酒泼他脸上,而是低头笑起来,抿嘴笑的相当开心:“我也是,不感兴趣。”
“你不感兴趣么?”温平海第一反应是她在说谎,音乐尤其需要天赋和兴趣,从没说一个音乐家是缺乏激情的。
顾修韵把玩着餐刀,银刀在她指间翩翩起舞,一个精擅此道的猎兵玩的也不过如此。
她放肆地旋着刀花,举重若轻地将餐刀放回原处,无所谓道:“反正对我而言不是很重要。”
“悦耳就够了。”
这个龙山大学历史系大二女生直视着联盟多数党***的眼睛。这是双敏锐而且没杂色的眼睛。顾修韵心想到,举杯敬道:“但陶醉与称赞过多就不行了。”
“这都是资产阶级的策略,为了让人丧失批判意识,而把人的注意力引到不具有生产力的器物表象上。”
温平海酌了一口,面带出镜时的那种笑意,但又多了分兴致,他回道:“你该不会是入了粉党吧。”
联盟议会是多党制,按照席位占比组成政府。非常规军政事务,如:更改宪法、军队编制员额、开战媾和缔约、年度预算、戒严等由七人执委会决议通过,但议会也占有40%权重,在执委会决议必须七人全员一致的原则下,议会仍具有重要地位。
常规事务,如:普通法律条文、季度预算、政府更替换届都由议会决定,非戒严、紧急时期,执委会不可过度干涉。这也就意味,谁是议会多数党,该党政策就将贯彻联盟,起码是地下城内。
“对啊。”麻花辫垂在腿边,顾修韵支着手肘,扬唇说道,对着温平海也跟着上扬的嘴角弧度。
温平海心里着实吃了一惊,他和顾绪春是同一届龙山大学毕业生,他选择继续攻读法学,顾绪春地表服役三年后考入天海军事大学。后者是个典型的保守派军人,却有个粉党倾向的女儿,岂不妙哉?
“那你父亲对此作何看法?”
“喔~”顾修韵竖起食指,回头看了眼正襟危坐中的父亲,凑近了小声说道:“嗨,他还不知道。”
“我会保密的,顾学妹。”温平海笑道。
顾修韵撇嘴道:“防火防盗防学长,我记得你是2051届毕业生,比我大了33届。”
“那看来你已经研究了各党主要议员生平了,我未来的竞争对手。”
“是所有议员。”顾修韵纠正道,在多数党***略略吃惊的目光里,她得意地说道:“我刚入学就开始查了。”
“后生可畏。”温平海由衷叹道。
“你还没说你父亲对此有什么看法呢?学妹。”
对于试图拉近关系的老
男人,顾修韵一般做法都是冷脸待之,但温平海不在这个范畴内,考虑到这位很有可能会是下一任政府首脑,顾修韵决定稍加修饰说法。
“他说,‘我的两个儿子是光荣的复兴军战士,我的四个侄子里有三个也是光荣战士,他们保家卫国的意义就是为了让无数个像他们妹妹一样的孩子,说他们想说的,做他们想做的。”
“你父亲说的很好。”
顾修韵翻了个白眼,说道:“别着急夸那个发面团,我还没说完呢。”
看来发面团同学还真的宠女儿,这么个几十年前的绰号都问出来。温平海想到。
“只要是正确的。”顾修韵补充道。
温平海微笑不语。
“所以,你决心从政吗?”
“还不确定,我比较倾向于钻研学术,毕竟复兴军就是为了保护我这种埋首书卷的女孩,‘我正是他们要保护的那种文明,伯特曼·罗素。”顾修韵手扶着脸颊,慵懒之色尽显。
温平海认真端详着顾家这一代唯一的女儿,她有一位兄长,顾修文,马上毕业的文学博士。温平海见过几次,都说文学家的笔该有灵魂,但温平海却没在顾修文的文字里发现什么格外出彩之处。
人都说历史有趣有温度,但听故事是一码事,真正钻研史料又是一码事,不过温平海知道,顾修韵不像是舍得青灯古佛的女子。
于是他决定继续试探。
“历史是研究过去人过去世界的踪迹,由此来部分推测现今未来的命运走向,允我冒犯,有些无趣且可悲。”
顾修韵眨了眨眼睛,她不会在外人面前轻易动怒,反唇相讥道:“从政是命运问题吗?我看来更无趣更可悲,这是众所周知的政治非理性主义。”
我觉得她掉进去了。温平海心想道,未来的政治对手亲口说从政是无趣且可悲的,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他感到有意思?
“从政如同在生活中一样,直觉比智商更重要。”辩论过几句,温平海不打算欺负后辈了,总结道。
“恩斯特·荣格尔。”顾修韵脱口而出道。
“看过名家著作,不代表您真的理解了内中思想,未来的历史学家小姐。”温平海并不意外顾修韵读过荣格尔的著作。“这句话我们听得耳朵起茧子了,但我还是要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荣格尔是获得过蓝马克斯勋章的军人,他理解战争,明白政治决定战争,广域视角看待问题是好的,前提是你精研了。”
顾修韵并未露出思索或是羞恼的神情,相反,她从容以对:“我并非纯粹思辨学究,我最初报考的是陆军装甲兵学院,您的发面团同学动用关系把我刷出复试,所以,我也有一句话还赠给你。”
“毁灭性的灵魂是令人愉悦的,其唯一的目的就是腾出空间。”
“谁说的?”
“瓦尔特·本雅明,在我看来,哲学家属性胜过文学家属性。”
顾修韵看到第三执委在饮酒不再交谈,她知道时间差不多了,于是举杯问温平海:“敬真正先贤们。”
“敬真正先贤们。”
顾修韵一口气饮尽杯中果酒,趁宫装丽人为她斟酒时,她端详着这个年纪和她几乎一样大的女孩。
岂能不失望呢?
于是顾修韵夺过温平海那杯刚斟满的红酒杯,在后者惊愕眼神中仰脖喝尽,脸颊艳如苹果,她扭头抬着下巴,对着温平海说道:“你让我失望了,老学长。”
“我会毁灭你们,好为我们这一代腾出空间,无论你们是否愿意,世界必然是我们的。”
“祝你有个愉快晚上,***先生。”
说罢,顾修韵扫了眼还是保持一个姿势的少将父亲,双手放于膝上,眼中渐渐黯淡的吊灯,她像是自言自语道:“我的义务尽了。”
随后,这个即将迈入成年的女孩起身,在第三执委敲杯致意前走出宴会厅,她在决定联盟命运与她的命运的人们发言前离场。她孤单地穿梭在手捧银盘的宫装侍女衣裙长长流苏投下的幻影里。
人造太阳变作了月亮,如纱薄雾于紫海之上,她摘了一朵小小的紫堇花佩在胸前,轻轻地唱道:
“缄默的你啊,明明写了信
却害羞地匆匆融化~
却害羞地匆匆融化……”
第263章、界域桥
愉快的聊天总是短暂的,在分享了一个多小时的彼此故事后,陈潇湘与王晓琳才相当不舍地告辞,她们俩聊的是如此投契,以至于王晓琳准备在陈散会后,继续在门口等等她。
“这姑娘是谁?”赵海强凑过来低声问了句。而接待员正在将他们几人引向国防部的顶楼,一路上将星云集,各种金银镶线的肩章,来往皆是高级军官,弄得不少人平声静气,不敢说一句话。
陈潇湘自然没有这么多顾忌的,在生死线上走了好几遭,加上她又是个心直口快天不怕地不怕的,说话便大咧咧地:“啊,她啊,具体什么身份我不知道,不过挺会聊的,嗯,应该是龙山大学里的。”
“龙山大学……”赵海强啧啧赞叹道。
“那可真会读书。”
陈潇湘之前来时,这么兴师动众的召回,当时她便觉得可能是某个大人物要见他们。等到真的走进这间格外宽阔的会议室时,面对里面至少三位将军,她居然感到有点畏缩,感到自己的想象力还是寡淡了一点。
上首处坐着一位中将,乍看之下,陈潇湘觉得似乎与早已失踪的顾红蝶有些相似,待到介绍了姓名,顾绪春。陈心中便笃定这肯定与顾红蝶脱不了关系。
顾中将看上去殊为年轻,鬓间没有一丝白发,丝毫看不出战事紧张带来的疲惫憔悴感,极是精力充沛,这让人看着他就有一种可以信赖的安心感。
顾中将首先表彰了众人的功绩,他们是兴湖行动里少数幸存者,以生命和忠诚完成了统帅部交下来的重要任务。并当场亲手给他们颁发了勋章。三级紫星勋章。
之后没有半点打圆场的意思,顾中将直接开始询问当时战斗时,有谁亲眼见到了夺取夭螈的袭击者的面容或特征?
辛婕是这批人里少数几个能回忆起当时场景者,她表示自己较早地通过孤人鱼抵达了逃生通道,并沿着通道一路逃到地表。显然袭击者是开辟了某条秘密路线,才得以在湖水中袭击了实力尤其强大的孤人鱼。
顾绪春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结,毕竟能活下来的人都是提前抵达了逃生通道者。他甚至没有多问关于顾红蝶的事情,略微沉重地阖上档案,对着下首一名少将点点头,便离开了会议室。
“由于你们接触了高等级污染物,你们的身体和记忆都涉嫌遭到篡改,因此无法说出、想起任务所经历的一切。”负责主持的少将说道,随后一台闪烁着朱红、白银双色的仪器架设起来。
“接下来,你们要睡一会儿,不会太长,之后会有技术人士在你们无意识的状态下询问讯息,请放心,仪器不会带来任何不可逆的伤害,而在此之后,你们可以获得很长的假期,直到部队再次召唤你们。”
陈潇湘最先注射了麻醉剂,她躺在了仪器下,在意识丧失前的几秒,她看到三支比手指还要粗的针头,正缓缓地对准了她的眼睛而来。随后便是无穷无尽的黑暗。
醒来后,陈潇湘倒是没觉得自己记忆恢复了,在回想兴湖战斗的经过时,反而变得更加朦胧,如果说之前是隔着一层薄窗帘看外头,现在就是隔着黑布。不过大家并不在意,反而是长舒一口气,毕竟没人喜欢留着如此惨烈的记忆。
走出国防部,呼吸了一口玉藻区格外清新的空气,赵海强伸了个懒腰,说道:“这次假怎么说都有一个月,怎么样,哥几个准备去哪里?”
还能去哪儿?一年没回家了,个顶个的,谁不回去?
“有机会来我家这边玩玩,我家炸油条的,请你们吃油条裹糖。”
“太小气了,请客吃肉还成一点。”
众人纷纷散去,玉藻区也不能多留,随处都是安保,赶上了电车,通过界域桥后就能去生活区,基本都是锦屏、观日两
区里住着。
陈潇湘倒是不急回家,不知怎的,她对于回家不是特别期盼,感觉像是在战场上少了些什么。她与坐在一旁等她的王晓琳又聊了一阵子,直到电车过了晚高峰,两人才互留了电话地址告别。
“好你丫的,真是龙山大学的人……”陈潇湘看着地址郁闷道。
几千万联盟公民,每年也就一千人不到能考进龙山大学,含金量之高,完全不必多说。
过了高峰的电车空空荡荡。有个特点,地下城往下,安检力度很高,往上直到天门前都没什么。连通各个地下城区域的是界域桥。因为每个区域实际上都是独立的,相当是一列圆球彼此串联,只有贴着的那一点才是通道。
在过去,龙山地质不稳之时,观日区每年里有几周总会渗入岩浆,当全息日光屏滴出熔岩时,那种落日的余晖扑面而来的滚烫字面意义上的“观日”,最严重时。需要关闭界域桥,封死一个区域来保证其他区域的安全。
界域桥的升起封闭已经成了历史,这是桥下既没有裂谷也没有河流的桥,只有生硬的石头。
过了界域桥,看到已经清晰可见、无限重复的复兴楼,空气变得闷热而浑浊,路人尽皆穿着单色服装,单调地行走着,陈潇湘眼里的唯一异色是一名穿着黑蓝色警服的警察,在狂奔着,冲向界域桥。..
于是忽然间,陈潇湘不愿意再回家了,她跳下了电车,然后抢上了通往玉藻的车,她知道自己想去哪里,没错,就是去龙山大学,去找王晓琳,她迫切的想听王晓琳讲述大学中的一切,又或者是她来讲述她似乎乏善可陈的军旅故事,但无论如何,她不想回去,不是说回到部队,而是不想回到家。
因为,升上地表的,有上百人,而只有她一个人,回来了。
“你怎么回来了?”王晓琳诧异道。
“不想回去,准备在这里逛几天,你能带我进大学不?”
“能啊,你跟我走,我和保安熟。”
龙山大学的笔架式校门巍然显著,底下的保安挨个检查过每个进出者的证件,唯独在王晓琳打了声招呼后,陈潇湘便从打开了的特殊通道进去。她没有问这是为什么,她只是想走走,走在这片绿树成荫,看看她这个年龄可以读书的同龄人。
“想吃点什么吗?”
“不饿,带我去图书馆看看?”
“好。”
龙山大学的图书馆是新建的,琉璃色的碧瓦,虽无雕梁画栋,但却隽永非常,陈潇湘站在门口认真地看了几分钟,然后走到附近的亭子里,说道:“继续讲我们的故事吗?”
“好。”
第264章、陈潇湘的故事(一)
刚下通勤列车,一阵早春的凛意便扑来,顺着防毒面具下没扎紧的衣领钻进去,冻得沈如松不禁打了个寒战。人挨着人,把他挤到月台上,一队荷枪实弹值勤经过的卫兵所牵着的狼狗乍见这么多的生人,即便戴着嘴笼也要汪汪叫嚷,惹得人踹了几脚才肯老实,夹着尾巴灰溜溜地消失在道岔尽头。
沈如松瞥了眼这队卫兵离去处,与搭乘升降台前往地表,因而俗称为“南天门”的地下城综合交通枢纽比起来轨道密集程度,这座名字简单到只有个“7301”代号的直辖基地实在是不值一提,尽管如此,道岔那儿,也起码有六七条通向不同方向的铁路,周围全布了刺网围墙,那些载了外骨骼步兵的装甲轨道车看上去也不像是拉火车头的。
沈如松很自然地联想到了辐射兽,铁路枕木经常被土蛇和盔鼠这两类黑土最常见的辐射兽啃食或者用作临时巢穴,所以巡护交通线的复兴军士兵确实得全副武装以应对突发的土蛇苏醒和盔鼠***,但通常而言,只要数量没够得上兽潮,一个11人的标准班组对付它们实在是绰绰有余,万没有这么兴师动众,出动装甲部队的道理。
“到站人员请注意,现役人员请走3号通道,非现役人员请走4号通道,军校人员请走12号通道。”
月台广播重复着,庞杂的下车人群迅速泾渭分明起来,士官生们自动排成了纵队,与那些空手来的补充基建兵们背对而过。通道口贴着的鲜艳海报并无新意,照例是握枪士兵和握锤工人,一个背后是坦克,一个背后是冶钢炉,共同立于白山下,还是那句话,“坚持战斗,加强生产。”
但起码走在隧道里不用灯,有自然光,凭这点就很有新意了。
防毒面具进气量会一直困扰着新兵,许多人渡过训练周也不见得能很好适应,走出通道,房子上蓝天白云做顶,这副景象更会让新兵们呼吸为之一滞。
穿着土黄色制服的人们三两走过,他们之中不少习惯性地把口罩挂在耳边彼此交谈着,浑然没在意阳光照清了眉眼,路边往来的运输车尘土飞扬,溅起的碎屑颗粒掉进人们头发,稍加拍一拍便有一层灰褐色的尘雾悄然消逝,他们就这样走进一栋栋与风雪同色的灰白厂房营舍内,远处戴着皮帽的坦克兵在指挥着机修工要注意板车空隙,叉车过来纠正了偏角,于是坦克慢慢地碾过碎石路,径直开进了炉光火红的整备厂,而基建兵们喊着号子,两两一组,将堆在厂外,准备切削平滑做救援木的木料抬进去。花犬与狸猫就穿梭于他们脚边,是的,它们都戴着铭牌,算是某种军队职员吧。
“记清楚路该怎么走,下面四周,你们就在这里接受地表强化训练,特别要记住训练场的位置!”邵教官停在十字路口,指着路牌吼道。
“这边是去营房,最靠里的宿舍楼,归你们,沿基地环路向东,训练场。”
一条肚皮滚圆的橘猫就正好蹲在路牌边的垃圾桶盖上,毫不怕生,歪着脑袋看着这群一身黑的人们。..
邵教官瞥了眼舔爪子、饶有兴趣与他对视的猫,说道:
“注意不要让任何地表生物撕破皮!这里有的猫专门养来寻找异种巢穴,不要好奇心泛滥!”
“是!”
“还有,最重要的地方……”教官侧开身,扬起手冲着远处一片低矮烟囱说道。
“找明白去食堂最短的路!”
众人哄笑起来,几辆铺着油苫布的吉普飞驰而过,轮胎吱呀碾过冰渣,带起的风掀起了一阵教官的罩衣。
“粮票、配给票都是通用的,到了饭点要跑快!这里是地表,没有士官学院给你打饭的做饭阿姨,没有小灶。训练周期间,严禁去基建兵营地,更不许私下离开基地,一旦宪兵抓住,我不仅要罚你,我还要罚班长!明
白了没有!”
“明白!”
“向左转,齐步走!”
到了士官生营房门口,教官才允许众人脱下防毒面具,真正地喘了第一口地表空气,沈如松没兴趣去品一品甜的咸的,而是赶紧算起从营房到尚未谋面的基地食堂距离,工兵当然要把测距仪玩的烂熟,但目测也是门功夫。
沈如松心里默默地做着加减法,另一边教官训完了话便通知各自解散,知道了宿舍号就滚去休息,乍听晚操省了,高克明雀跃地先攮了他一拳头。
“你高兴个屁。”沈如松没好气道。
高克明困惑地搔了搔头发,张望着人群,这下大家终于露出了脸,沈如松估计完距离,这小子也梗着脖子瞅了有一会儿。
“行了行了别看了。”沈如松无奈地按下他脑袋,卷起面具放进筒里,
他扫了眼这栋窗户开的出奇小的五层宿舍楼,心说这楼怎么和地下城半点区别都没有,拽过高克明,说道:
“放完东西就叫大家凑齐开个会。”
沈如松看了看腕表,中午1点多了,辐射水平徘徊于28μSv/h,一路上防护地那么严实意义不大。
“好。”高克明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却是意外发现蛮多人只是将装备放进保管室,宿舍也不挑,便闷头往外走,他疑惑道:
“诶,是哪班的?教官不是说自己挑地方住?这帮人比我们还着急开会?”
沈如松把罩衣、马甲这种沾染辐射尘最多的外套衣物挂进了门口消毒机,走出冲洗间,说道:
“临时住四周就分配去驻地了,有什么可挑的?”
沈如松随便找了间宿舍探头一看,果然,就是个大通铺,他低头摆手,对里头的女士官生示意抱歉走错了。
高克明一副这也能行的表情。()
前边楼梯角俞有安、李族勇两人见他们俩来了,冲旁边的宿舍比了个手势,沈如松也懒得再管,占了个床位,脱靴倒腾了会儿袜子褶皱,接过散来的烟,借火打上。
白鸟牌香烟最便宜,一张烟票加八分钱就够,如果是军人,一天发一包,但士官生是军校学员,配给档次自然另算,待遇优渥不假,香烟票还是没法省。白鸟烟八分钱给二十支,味儿肯定呛辣无比,但考虑到沈如松的津贴一个月才七元钱,还真就只能抽这玩意。
宿舍里烟气弥漫,带上各自脚臭味,熏地人直咳嗽,沈如松不愿多呆,四人坐了一支烟功夫便干脆走回基地环路,边走边说。
“松子,你要收邓丰进来,我不反对。”说话的是俞有安,面色红润,墩壮的很,可惜的是年纪轻轻,发际线褪的厉害,应该是随父母。
俞有安一张方脸眉毛微抖,说道:
“关键是咱们对抗练习时候,是两个两人小队,分三人队也可以,那少了一个啊。”
沈如松早预料到了会有如此质问,他回答道:
“这个不打紧,室内清扫作战搞311嘛,展开两翼,往届训练周打红蓝对抗都是11人班组一起上,实战辐射兽不见面就难说,单人对抗本来就靠各自功夫,之后一个营进去,不也好照顾。”
沈如松知道他们在担心什么,盘子就那么大,三百多人早分干净了。往是,抢了别人的坑位,往大说是拆了支被预定好了的队伍,万一惹了众怒,搅浑了水,那些靠山硬的塞个条子,他们的脸皮兜得住?
俞有安憋了会儿,知道这时争这个事没意义,点头算是赞成,岔开话题,说起那四个突然不打算起机动旅的人来。
沈如松也摸不透他们怎么到最后一个月改了想法,他不认为体测成绩这种弹性很大的东西真的能绊住这四个平时铁心
奔机动旅的公子哥,他们既然要向下去争,就说明事情超过递条子能解决的范围。
高克明边走边踢着石子,嘟囔着这帮考复兴军大落选的神仙为什么非要吃撑了来工一,老实点找个守备团待着,之后一心一意回调不就好了。
四人停在十字路口,闲聊起什么和邓丰碰面,准备往哪儿走,去食堂还是去训练场。饿是饿,这会儿肯定错过饭点了,全天小灶轮不到他们,不如回去热热罐头交待了肚皮再熟悉路。
高克明嚷嚷着累了不想动,指着路口车站旁的军人商店,说买两个算了,不过都发小了这么多年,沈如松明白他的意思,既然吸收邓丰进来的主意是沈如松出的,还弄得大家有点不快,破费请顿罐头正好。
沈如松两指插着裤袋,跑到了军人商店,内兜摸出几十张花花绿绿的配给票,但开始数票时他就尴尬了。
“明明记得昨天晚上特地放了啊……”沈如松攥着张五十元的复兴币,数来数去最终发现只有两张罐头票。
柜员斜了眼沈如松,他一眼就看得出这是个才来地表的愣头青,带钱不带票,票是通用,但地下那套允许超额购买的办法不通用!
沈如松暗说了声草,回头见高克明他们仨聊得热烈,这下跑去搅局未免丢脸,心想买几包好烟回去也不差,于是一边塞回配给票,一边自言自语道:“软丰收、软白山……”
“来五包软牡丹。”沈如松剪下五张烟票,柜员“嗬”了声,甩给他四包牡丹红都黯淡了的牡丹烟。
沈如松点过零钱,强忍怒气道:“牡丹两块一包,你该找我四十。”
柜员无所谓道:“上面四块一包,售出概不退货。”
“明文规定地下地上物价一样!”
“这是基地的价钱。”
“基地物价表?我要看!”
“机密也是你能看的?”
沈如松攥紧拳头,心知他要是争起来,久了没回去,高克明他们三个找过来,那就不是吵架的事了。
“什么叫机密?”声未至而人先至,两颗白籽飞到柜员脸上,一个手里端了袋果脯的姑娘半倚半站到柜台边,她捏起只草莓干,仰头吃进嘴里,绯红的汁液顺着她的丰唇一直淌。
吃草莓干的姑娘笑了声,回头招呼着姐妹们,她弹了弹果脯包装袋,“吧嗒吧嗒”响。
“喏,买十袋脱水果脯,别说没有,我妈上周就是在你这儿买的。”
柜员正欲说话,即被她一记手势打断,她直接拍了张百元大钞,金线闪得发亮。
“把你说的机密拿来给我看看。”
第265章、陈潇湘的故事(二)
这姑娘嘿然笑了声,探过大半腰肢,径直抓住了台板边缘,生生给撬开,拽出了底下压着的物价表,随意看了眼,微挑弯刀似的眉毛,说道:
“啊,一袋十元,来十袋。”
她抿了抿染了草莓汁的唇,拇指轻擦,一手插兜,又掏出了张百元纸币,往柜员面前晃了个圈,认真道:“噢,多少钱来着,两百?”
脸上的白籽都没动,柜员低头揪了绺头发,焉了吧唧道:“十袋果脯,正好一百。”
姑娘“呵”了声,竖指道:“喔,你是学过算术的啊。”
柜员哪敢还嘴,匆匆掬了把零钱还给沈如松,几乎逃也似地窜进了后屋翻找存货。
这前倨后恭的架势看的沈如松当时就挠了挠后脖颈,心说这妹子穿的是和他一样的军校生墨绿常服,可有这手笔,两百元恍如洒洒水。这还没到军大生实训的日子,士官生的话,就算不认识,沈如松也该多多少少听说过才是。
沈如松脑袋飞速回想,一块鲜红草莓干却是递到面前道。
“吃不吃?”
沈如松呆了一瞬,姑娘的手便收了回去。
“不吃拉倒。”
暗想这妹子是自来熟吗?沈如松清了清嗓子,话到喉咙,她抢先道:
“你怎么连声谢谢都不讲?”
这一连串的,沈如松语塞间对视这姑娘,她那星星点点洒了雀斑的脸颊衬地她的圆眼睛殊为喜庆,眨巴眨巴地,像挂了雪粒,倏忽间融做了露水。
“呃,谢谢你哈。”沈如松尴尬道。
姑娘鼻子抽了抽,哼了哼,转头对同伴道:“小阳,你看工一男人的榆木脑袋真是能和咱们这块的智障比拼比拼,丫的半点不懂礼貌。”
那唤做“小阳”的短发女生浅浅地笑了笑,小虎牙一闪即逝。
草莓干姑娘敲着柜台嚷道:“搞快点,过五十七秒你再拖拉,我打投诉电话了。”
柜员火急火燎抱着一纸壳箱冲了出来,几乎是求饶道:
“姑奶奶呀,风干的您看行不行。”
这位小姑奶奶挑剔地拨拉了会儿纸箱,拣走了包蜜饯,两指撇了撇,柜员如获大赦地又窜回了里间,末了投给沈如松的眼神简直就是仇人。
脑袋宕机的沈如松现在也恢复了,进士官学院起,他就秉持着上边二代三代将种子弟咱不招惹的原则,于是他对这姑娘微微躬身,颔首道:
“谢谢。”
姑娘翻了个白眼,反倒是她先伸出手,与犹豫的沈如松蜻蜓点水碰了一下,说道:
“我是麦秋,不谢。”
她拢过衣领,食指搭唇道:“教你,基地出门把铭牌摘了,工一的三年级士官生沈,如如,如松~”
“走啦,和工一的没聊头。”麦秋一扭脚尖,“嗖”地原地180度,朝着与沈如松相对的方向走去。但她又忽然抛过来一物。
沈如松下意识接住,嗯?她买的蜜饯?沈如松话才出口:“嘿!……”
四五步外的麦秋扬起手臂,露出一截戴了玉手镯的纤白手腕,她说道:
“收着吧,补补身体,你用得上!”
她珍珠一样的眸子瞟过沈如松,她似是逗笑的:“好好表现,我……”
话未说完,她旁边的短发女生“小阳”抬头瞪得她剩下的话憋了回去。
沈如松不明觉里地目送她们离开。
等到沈如松走回路口车站,高克明他们仨坏笑着围了上来。
高克明嬉笑着扔起罐头又接住,故作稀奇道:“呦,这,这,姻缘天成啊。”
“去你吗的。”沈如松爆粗口道。
俞有安正色道:“下顿饭说好了归我,把嫂子介绍介绍。”
“两嫂子啊。”素来不太吭声的李族勇乐道。
对这帮孙子解释只能是被他们曲解地更厉害,沈如松干脆不辩解,大方道:
“你嫂子和我说非长生酒楼不去,必须包间。”
众人“嗨”了声,分别给沈如松胸口锤了一拳。
“得得得,你什么时候带两位嫂子来,什么时候长生酒楼大包间~”
沈如松小心翼翼地揭开麦秋送的蜜饯,油纸袋里头装着的真是透着股馨香味的糖渍红果。这玩意的票劵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发个两三张,私底下去换,非四斤肉票或四十元钱不可。再加上去社区供销社买,平时想吃包蜜饯?五十块都打不住。
沈如松此时竟是后悔接受了这么个陌生姑娘送的礼物,对她来说,无非一包零食,对沈如松这样的家庭,能算是一份人情。至于她最后说的“好好表现”,更是让他摸不着头脑。
罢了罢了,一包蜜饯。沈如松也不欲多想,穷家富路,他平时攒下来的津贴福利弄点高级补品绰绰有余,犯不着为个任性二代随手举措思前想后。
顺着路牌,沈如松四人很容易便寻到了最近的基地第五食堂,即便现在过了两点,这座能容纳上千人的大型食堂仍是人声鼎沸。
众人也谈不上饿,找了个空位坐下,边吸牡丹烟边扯淡。
高克明给众人点上火,说道:
“吗的,教官不是说找不到饭吃吗?这档口开的都是满的,爷拍张饭票,还他吗的捞不着一口饭吃?”
牡丹这烟不磨嗓子,味绵长,据说是卷牡丹的烟丝剩下来的废品中的废品就是白鸟烟。沈如松打量着食堂,穹顶极高,横梁交错,底下档口都是用板材搭的,土豆片、糯玉米、辣白菜,这三样菜直接用比汽油桶还大的桶装着,个顶个膀大腰圆的师傅挖一大勺菜盖在递来的铁皮饭盒里,最有油水的锅底菜单独盛出来,浇上开水,便是有油花的汤了。
俞有安吐了口烟圈,说道:
“是换岗下来的基建兵吃的,这群土包子就是喜欢吃辣子,我就偏不喜欢。”
他朝没开的档口努努嘴,架烟道:“我看那边应该是咱们吃的。”
沈如松站起身望了眼,一样的铁皮桌椅,大菜桶,但他们这类属于军校生的伙食标准就是比基建兵高,他也不想交军校生饭票吃特么最次的大灶。
这么一望,他却是看见了些熟悉的身影。
沈如松手撑着桌面,说道:“有熟人。”
“谁?”
“认识的不认识的一堆。”
俞有安没扒住向有漂亮妹子邻桌拱去的高克明,回头一眼就望见了显目的工兵绿外套,全是方才火急火燎赶来食堂的那拨人。
“搁这儿思修课开会?平时坐一起,这场面少见的啊。”俞有安说道。
复兴军的士官学院历来治校严格,许多落榜复兴军事科技大学、国防工程大学的地下城学生都会选择去士官学院。序号是第一的学院实力最强,管理则堪称严酷,每学期末位淘汰,垫底的那一成人就要滚去第二学院,而第二学院成绩最好的就往上提。人人都是竞争对手,自然彼此间没什么交情可言。
沈如松“嗯”了声,他眼尖,看清了在中间讲话的板寸头就是周垦龙,那个突然脑子错乱了来和下边同学争名额的将种子弟。
几十号人聚精会神地盯着台上的周垦龙在滔滔不绝,这一圈工兵绿外隔了好几条桌椅才是挤得满满当当的基建兵,反而显得沈如松他们格格不入。
沈如松心中隐隐觉得这阵势完全不该是仅仅多四个人争名额能导致的,他上齿摩
擦着嘴唇,不安道:
“看来不能让邓丰找我们了。”
“得我们先找他。”
俞有安与吴族勇对视一眼,点头道:“现在找?”
“在宿舍门口的时候,我是瞄到他上了楼……”沈如松沉吟道,他认真观察着那几十位同学中的每一个,心思微动,说道:
“勇哥留下,和我去探探口风,俞哥你和大头回宿舍找人,我……现在两点一刻,我最迟三点半回去。”
俞有安转身扳过与基建兵妹子撩骚的高克明,后者估计觉得匆匆溜走太跌面子,便想再装会儿x,无语的俞有安喊了声“松子说派你回去接近张海月!”,这才拽开了他。
沈如松对这盗用他名义的话是哭笑不得,他抓起两包开了封的牡丹烟,准确地掷进了高克明的外套帽子里,说道:
“干点正事,别全路上抽没了!”
送走了这两位,沈如松便让吴族勇一起把外套反了一面穿上,成了白灰棕的城市迷彩,混在一群穿着雪地服的基地步兵里。冷眼旁观着仍在开会的那拨同学。
果然,如他所料,哪怕是周垦龙、于钢这四个人合一起,也照样很难震住排名在50~150的几十号人,红嘴白牙说的好听,谁能轻易放弃制定了整整一学期的计划,贸然加进别人的临时队伍里?
但最终选择和周垦龙站在一起的人,大大超过了沈如松的预想,几乎有二十人与周垦龙等四人一道离开,而剩下的,则是不愿意打散的几个小队伍。
沈如松逆着人流走到了没人的食堂档口最外边,没等几分钟,几个女士官生就与沈如松迎头撞上。
“巧啊,吃过了?”沈如松侧身让步,紧随其后,出到食堂后门。
个子最高的女士官生抱着手臂,嘲笑道:
“你们俩够谨慎啊。”
沈如松看着面前这位凤眼微阖的尖脸女生道:“那我该叫人捎口信约你见面才对。”
“呵~”
她身旁的三个女士官生隐隐围住了沈如松两人。这年头打架不分男女,学期淘汰赛里可没有绅士风度一说,起码两个人是打不过四个人的。
“有话快说,找我们海月姐什么事!”一个扁脸女生冷声道。
沈如松叹了口气,手心朝外,想表示在校花前,自己很坦诚。
“私事。”
第265章、陈潇湘的故事(三)
张海月一手环在胸前,一手拨弄着风衣的褐色腰带结,她挑了挑柳叶眉,制服领子勒得脖颈笔直,藐视着眯缝起她那双白玉般的眼睛。
“拣重点说”
沈如松瞥了眼不远处络绎不绝拉着米面的板车,对视着张海月的眼睛,这倒是他第一次主动接近张海月,当时便觉得她的眼睛虹膜几乎和瞳孔一个颜色,也就是正儿八经的黑白分明。
“我代高克明向你道个歉。”
反正高克明明目张胆打听张海月的事快有半年了,借他的名义起个由头再好不过了。
沈如松说道:“这阵子大头他多有冒犯,流言蜚语的搞得大家都不高兴,这要下部队了,以后难得见面,大头又是个嘴笨的,我代他,向你陪不是。”
吴族勇接上话道:“以后有帮的上忙的地方,尽管张姐开口。”
“我就说高克明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们倒是兄弟情义,来替他挨训。”扁脸女生讥讽道。
借高克明天天在寝室碎嘴的福,沈如松即便没特意看名单也知道扁脸女生叫陈之诺,于是他赔笑脸道:“得罪得罪。”
“我接受道歉。”张海月面无表情道,指着路口道。
“叫他以后管住自己的嘴,你们走吧。”
果然套话需要成本,沈如松拿出两整板配给票,恳切道:
“一点赔罪的心意。”
张海月手揣进风衣兜里,她白皙脸庞下青筋血管都能看的仔细,她依旧是冷冷道:
“不用了,收着吧,我们间没什么可说的。”
这女人难怪会看不上大头,居然嫌少。沈如松心里暗骂道,没什么可说的你还过来。他对吴族勇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掏出四张戳着钢印的啤酒票。
“实在抱歉,抱歉……”
“哼,算你们有心。”陈之诺收走“歉意”,转手就一人一张分了。
张海月个子不比一米八的沈如松矮多少,平视着他说道:
“回去告诉那个喜欢说闲话的,别想着训练周找机会套近乎,我不想脏了手亲自教训他。”
“是是是。”
“做人贵在有自知之明,不该招惹的人就别惹,该让道就让道,我同意,我家里也不同意,省点心,同学一场,看情面。”
“懂张姐意思。”
“懂了最好,以后训练场见。”
说完张海月便走回食堂,毫不拖泥带水,压根不让沈如松再搭话。
沈如松叹口气,手撩着头发边走边说道:
“事情难办喽,希望不是我猜的那样。”
“你猜到什么?”四张啤酒票差不多是一个月的酒水配给,吴族勇心里有点堵。
指缝间漏出的黑发犹如黑土上坚韧的无名野草,怎么撩都会直起朝上,点烟点火,雾气辛辣,沈如松侧头往训练场方向看了眼,在一众普遍五层楼高的厂区营房里,对标战前摩天大厦建起的训练大楼异常瞩目,它的用途很简单,废墟模拟演练。
“去不成机动旅的,恐怕不止周垦龙那四个。”
“怕是还有十个去不成。”
碎石路上皆是行色匆匆的军人,这季节少有的面色轻松些的,都是坐班文职,即便是暂时不必直面生死的军校生,相遇却是连招呼也吝啬,反而是不相干的友邻兵种,会一笑致意。
步兵学院的士官生被沈如松抛在背后,步伐迈得极大,直奔宿舍。
回去的路上,沈如松自然是心事很重,他想到关于机动旅的事便异常心烦。因为现在的分配制度殊为奇怪,并非是按照完全部队挑人,变成了军校里出来的人竞争上去,没人愿意分去津贴低、待遇差、危险高的防化兵部队等等。这也就造成在出部署基地前的训练赛,竞争非常激烈。
有时候沈如松想,设置这样的制度原因是要提前教会人们地表的残酷么?
沈如松摆摆手示意周围几人先回去,吴族勇等人也不多说什么,知道要给些时间让沈如松想想对策。而沈如松自己挪到最近的一家军人商店,买了包最便宜的白鸟烟,试图借助劲大地不行的烟来麻醉一下自己的感官。
尼古丁确实有点用的,沈如松在烟雾里,眯着眼望见了白天给自己解围的那个叫“麦秋”的姑娘,正有说有笑地与女伴路过。沈如松心说怎么老是这么巧,他把自己藏进了阴影中,看着麦秋潇洒地走过,她的嘴唇因为沾了果脯的汁液而显得红彤彤的。
瞎想什么呢,沈如松轻拍了下自己。
还没到宿舍楼,在走廊上沈如松就听到了里面传来的吵闹声。
搞什么?沈如松一开始觉得是正常的拌嘴,但听了几句,明显这语气就不像是斗嘴,而是有向着斗殴的方向发展。他扒着上窗户的屋檐往里瞅了几眼,发现是另外一个班组的人。
草,这是过来提前找茬了?
沈如松推开门,门响顿时吸引了屋里所有人的目光,沈如松眼色带着几分威严地扫视过众人,说道:“准备做什么?打架?”
“哪里敢和你们班动手,无非过来切磋一下。”
沈如松瞧了瞧说话的这人,他不是太熟,名字勉强记得叫做王如兴,成绩排位属于是够到了去机动旅的边,平时校内对抗,能在沈如松手底下走几遭,属于是有点本事,但不是很多的那种。
于是沈如松皮笑肉不笑了一声,抱着胳膊说道:“我这会儿不和人切磋。”
“怎么,怂了?”王如兴抢白道。
“真刀真枪干起来的时候,真本事得留着。”
沈如松双手十指交叉,“咯嘣咯嘣”的指节脆响,他说道:“动你不需要搞太多事。”
沈如松的身姿已经微微弓起,一副准备进攻的姿态。
王如兴也是知道沈如松的本事,毕竟在竞争极其激烈的士官生学校里,每个士官生都彼此交过手,每月最后几名可是要踢去其他下行班级的,但是挑战成功了高位者,名次进益地也极大。
好似被沈如松一番话给呛住了,王如兴抬手道:“练练?”
“之前把你练够惨了,用不着我,老吴,你跟他练练?”沈如松朝着吴族勇努嘴道。
宿舍里围成人圈,吴族勇自然是位骁将,起手便压制住王如兴,接连几个膝撞叫对方几乎要倒下,然而王如兴也并非好相与的,硬是咬牙扛住,借助墙角止住颓势,旋即后腰发力,给吴族勇顶开,再反手回抽,以掌做刀朝着脖颈劈去。
这下打实了,多少能震慑住吴族勇几分,可惜他偏头躲过,任由手掌打在肩膀上,倏忽抬脚扎实侧踢回去,直接给王如兴踢开。
缠斗数个回合,双方都是挂了点彩,如果真要分出胜负,恐怕要上一会儿。沈如松秉着倒也没必要让双方用力到死的心思,站进去要分开,吼道:“行了!有劲留着后边训练赛吧。”
沈如松威望很够,这一下,两边都散开了,吴族勇吐了口唾沫,说道:“手腕功夫不错,下次老子率先废了你。”
“抬脚的时候老子废了你裤裆。”
标准的互放垃圾话阶段,沈如松任两人骂了几句解恨,双手下压想解除掉今天这个烂事,说道:“有事训练场打!私斗闹大了,还要吃挂落!”
话音未落,此前在自家人群那边蓄力的王如兴忽然窜过来,攥紧了拳头,忽然挥拳向降低了戒备的沈如松打去,正是朝后脑勺打的!
沈如松下意识地挪步要躲,但还是慢了拍,“梆”地一声,沈如松脑袋嗡地剧震,额角鲜血涔涔,沈如松只觉眼前天旋地转,不住倒退几步到墙壁,支着墙才不至于瘫下来。
“沈哥!”见沈如松平白遭此狠手,战圈内有人愤怒喊道。
“松子!”被围在中心、骑在别人胸口上左右开弓的杨舲立马红了眼,抡起手边水壶就是対人脑袋砸下去,双臂护住自家脑壳,顶住后背遭着痛击,炮弹样撞出战圈,飞起一脚直接把打沈如松那赤膊踹得撞上墙又弹回来。
打架不见血还好说,见了血就没顾忌了,十八九岁的学生兵能谈多少手下留情?水壶、靴子、头盔连罐头都抄起,有什么用什么,平时学到的擒拿术、搏击拳一个不落全派上了用场。倒是沈如松坐在墙角,捂着额头眼冒金星,杨舲急的上蹿下跳,撕开衬衣先给伤处包上,一边喊着叫高克明赶紧他妈的去找医务,一边咆哮着其他人千万找回面子,岂能有无故挨揍的道理。
沈如松太阳穴“突突”地跳,有点喘不上气,他拉住正要起身的杨舲裤脚,哑着嗓子道:“停,停,别……打架。”
杨舲腿长步大,沈如松拽不住,眼瞅着杨舲操着两棍子就冲进战团,沈如松忍住脑袋痛楚,踉跄起身,鼓足气,暴吼道:
“都他妈别打了!惹教官来,叫你们全完蛋!”
打得欢的众人显然并没有在意沈如松在嚷嚷个啥,沈如松深吸了口气,先一把关上了宿舍门,随手捡了个水壶,砸着床杆,竭力吼道:“别打了!教官!教官!”
第266章、陈潇湘的故事(四)
“教官”两字总有无穷威力,最外围的人醒过神来,停住手脚,跟着一道叫起来,直喊着“再打下去出人命了!”
沈如松脑袋疼地厉害,瞥到门外高克明后边挤了人,喊道:“我没事!带他走!”
高克明在门外见沈如松血流满面的样子,奋力转着门把,门反锁着也搞不开,高克明索性开始撞门。
本来动静就够大了,沈如松骂着这个猪脑子,迫不得己开了门,结果被高克明扑了个满怀。
“关门!傻子!关门!”沈如松一巴掌呼开高克明,人急了比什么都精神,他一把窜到医务面前,慌张擦了把淌到下巴的血,咬牙解释道:
“同志,闹着玩,闹着玩~”
医务单手叉腰,侧头说道:“呦呵,你们这么闹着玩?”
“同志,别声张,别声张,明天就训练了……”沈如松瞪着手里还握着棍子的杨舲,示意他赶紧扔了,但这副床拆人倒的狼藉模样,是个人都不会以为这是闹着玩。
“你充那只大尾巴狼!轮得到你管!”另一个坐板凳上捂腮帮子的家伙喊道,好歹有懂事的人给按住了,走过来,鞠躬道:
“这位同学,咱们哥几个练散打,男生宿舍就这么搞,可能你们女生不兴这一套。”
沈如松接过毛巾,擦干了脸庞的血,这才发觉高克明找来的“医务”原来是个尖脸姑娘,看的有些眼熟。他马上转头扫了眼高克明。
尖脸姑娘另一只手放在了腰后,沈如松看的真切,是握着拳。她不咸不淡回道:
“那你们真有兴致,你们继续吧。”
说罢转身就走。
“哎,等会。”高克明叫住了那姑娘,扯着沈如松。
“陈姐,先给他包扎下,求你了。”
唤做“陈姐”的姑娘打量了几眼沈如松破开的额角,丢下一句:“过来,和我去厕所。”
嘴硬归嘴硬,再打起来是不会了,冷静片刻都晓得真招来管事的,凭打群架这由头,关禁闭是轻的,在这节骨眼上,耽误了训练名次那才叫赔了夫人又折兵。
下午两三点的宿舍走廊人很少,毕竟累了半天,有精神的去外头闲逛了,没精神的自然在抓紧睡觉,沈如松这会儿才想起来问高克明,到底是怎么了才莫名其妙打起了架。
“我也搞不清……”高克明挠头道。
“我在小勇子那块打扑克,听到老三和人吵起来,然后抬头看见老三被几个人围着打,那我肯定得先帮忙啊,之后的事你都知道的。”
“你们是真躁。”陈姐补充了句,伸手推了推高克明。
“去,守住门,先别让人看见了。”
“好。”
沈如松在和这姑娘踏进厕所的一刹那忽然想起了她名字,陈潇湘,于是停住脚,尴尬道:“那个,陈姐,这里不好吧。”
陈潇湘眯起眼睛,狭长凤眼自有一股冷冽,抱手说道:“小高找我说你要见我,我走后门来的男兵宿舍,在这儿犄角里,你说,哪里好啊?!”
一时间,沈如松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心说高克明这头猪怎么办的事,讷讷回道:“啊,这……”
“废话什么,你额头要缝针,你要去医务室就得准备说辞,你想说什么?”陈潇湘说道,她身高与沈如松仿佛,甚至略高。
沈如松冲洗手台镜子看了看,打他的瘪犊子是完全没留手,从发际到眉骨,撕开了道、长有三四公分的口子,皮肉都翻出来了,现在血也没止全。这种伤口,医务室那边看见是士官生,是不可能不盘问的。
“那麻烦陈姐……”
“我回去拿医疗箱,过下去水房后边的空地等我。”陈潇湘说罢便走了。
沈如松从衣袋里拣了颗糖咬着,看高克明进来,立刻给了他一脚,说道:“没再打起来?”
“没,安静着。”
“我草……”沈如松甩着手骂道。“这他妈什么事……”
沈如松忽的想起来打那么厉害,伤了的绝对不止他,于是沈如松匆匆赶回宿舍,见地上血迹还没人清洗,床位空了许多,还留下来的只剩了平时就眼熟的八九人。
“松子你没事吧?”杨舲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尤其是背部,现在已是肿起来了。
“没事,你说说到底是怎么搞得?”沈如松拽着杨舲衣领贴近了怒道:
“你就忘啦?啊?你还敢先动手?!”
杨舲脸庞肌肉抽搐着,咬牙切齿道:“张贵安那傻批骂我妈是卖的,换你你能忍?”
“我只问是不是你先动的手?”
“对!输牌骂老子老妈,鼻屎弹老子脸上,不给他一巴掌,老子不姓杨!”
沈如松长叹气道:“算了,这事张贵安捅出去他自己也没好果子吃,你就不能忍忍?都什么时候了?我是班长可以压着,要是来人呢?教官来了你说怎么办?怎么办?”
一激动牵连到额角,沈如松疼地嘶声,翻过杨舲,问道:“伤着没?”
“大家伤着没?”
留下的都是沈如松的班里人,加起来正好十一个人,虽免不了鼻青脸肿,但起码没像沈如松这么惨,简单看了看也确实是皮外伤,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都不耐烦搽药膏,沈如松仍是支使高克明去医务室弄点药回来涂涂,而他自己则去处理下额头伤口。
部署基地的营房除了墙壁更厚、只有六层外,其他都与地下城里的军校营房一个构造。沈如松很快在水房外空地望见了提着箱子的陈潇湘。
陈潇湘往角落努努嘴,边走边说道:“去那里,外人看不到。”
“坐下。”
“啧,这打挨的,真难看,幸好打的不深,不用打破伤风。”
“自己把头发撩上去,没麻药,自己忍着别出声,出声了老娘瞧不起你。”
沈如松这批士官生都是工兵不假,但出自士官学院者绝大部分未来都要执行战斗任务,故而是战斗工兵类型。不比建设工兵在二线,经常身处一线的战斗工兵自然需要更多的医疗兵配置,女兵总比男兵做医护兵好,几乎所有的女兵都愿意接受急救课程,成为专业医疗兵也更容易一些。
看沈如松忍得难过,陈潇湘便说话分散他注意力,她也知道过会儿沈如松一定要问她如何被高克明叫来,她直接自说自话,表示自己本来在水房打了水要回女兵宿舍,路上就她,高克明只好用了个蹩脚的理由把她骗来了。
沈如松与陈潇湘其实也算有旧,小学一个班的,后来陈潇湘家里调动工作去了会宁区,再后来到士官学院,虽未禁止男女接触或恋爱,但婚姻法严苛无比,也没谁敢私下都联系,久而久之交情淡了也属正常,没想到今天这么个破事遇见了。
可能是陈潇湘觉得沈如松见面没第一时间认出她这个事令她十分不爽,待缝完了针,她用沾了酒精的纱布反复擦拭着伤口,看沈如松呲牙咧嘴,她倒是乐得差点笑出来。
“哎,我说,他们打架,挨打的是你,这不像你啊。”
沈如松躲过陈潇湘的手,站起来却又被摁下去。
“裹纱布啊。”
沈如松成功地被裹了一脑袋白布。
完事了陈潇湘去水房拎起她的暖水瓶,叮嘱他别怕显眼就私下摘了纱布,过阵子时间到了会找他去拆线。欠了人情的沈如松应声不迭,除了说谢谢也只能说训练的时候能帮就帮这种实在点的话了。
陈潇湘本身也是有实力的,不然医疗兵这种人人都想的好差事她也争不到,瓜子脸上浮起种奇怪的表情,回道:
“你还知道有地表训练这个事就好,省的被别人打了还不知道因为什么。”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陈潇湘抛下一句话是轻飘飘走了,却是留沈如松在原地半眯着眼想了片刻,回到宿舍,他就把班里人叫过来围坐在一起。
“首先打架一定是不对的。”沈如松先给事情定了性,坐在折叠凳上的众人各自低头不语。
“率先动手更是不该的。杨舲你别觉得好像人家弄了你两下就非得打生打死,我跟你讲,打群架这事,你们自己心里清楚,可大可小,张贵安那边不捅出去不代表底气硬,人要在训练前一天动手,你就非要应?人是冲你脸大还是冲你抢了他姑娘啊?!”
沈如松的头发依然撩着,狰狞伤口显眼。他站起来环视过这10个人,加上他这个班长,一起11个人,虽说一个月后各奔前程,但这三年都是睡一个屋的,都有情分,否则也不会见杨舲吃了亏便蜂拥而上干架。
“面皮是生在脸上的,不要因为有心人激将几句就要跳脚,人家高升去了好部队,你挨训滚去做外围基地守备兵,自己都掂量掂量什么更值得。该说的我已经说好多次了,自己都好好想想。”
沈如松瞥了眼门外,地表建筑一律没有开放通风走廊,白天限制开灯,因此走廊黑乎乎的,沈如松扫过空下来的床铺,说道:
“行了,这间屋子咱们睡,再有其他人来,就说满了。”
沈如松挥挥手,示意大家散了,但他最后补充道:
“这一个月,还是咱们11个睡一个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