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03 恶性蔓延
“莎”的全息投影在这个大厅最受瞩目的舞台上旋转,似乎每个人都能够和她的眼睛对视,仿佛都能从那双眼睛中汲取精神的力量。她的声音,她的气息,她的动作,就像是蜂群中一个又一个的信号。大量的资讯在义体高川的视网膜屏幕上流淌,这里每一个人,亦或者不是人的东西,其能够被他观测到的部分都被量化,义体高川自己并不需要这些数据,因为这里没有战斗,但是,脑硬体的运作方式并不是完全由他自己管理的,而他也并不清楚,脑硬体收集到的这些资讯到底会用在什么地方,不过,显然并不仅仅是用在常规的战斗方面。
义体高川对大厅中正在发生的事情已经没有什么兴趣了,“莎”的演讲、报告和通知似乎是必须的,而其他人看起来也愿意聆听,可这些在他人眼中乐见其成的情况,对义体高川的吸引力已经没那么大了。他越来越不喜欢热闹,被人们掩饰起来的痛苦、疯狂和绝望无法逃过他的知觉,在如今的末日幻境,人群数量越多,他所能感到的那些痛苦就愈发沉重。
义体高川不喜欢承受这种沉重的痛苦,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人会喜欢,只是,他想,这就是代价——自己要做那些事情,就注定了自己要承受这样的代价。他不喜欢,只是将其视为理所当然,沉默地接受着,他不想逃避这种压力和痛苦,只是,如果可以有选择的话,他有时也会想要轻松一些,只管好自己。
是的,有时,仅仅是有时而已。
义体高川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莎”的影像上时,转身穿过人群,沿着相对昏暗的墙角线离去。他就像是一个幽灵,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能够在意他的离开。大厅的门在他身后发出沉闷的声响关闭时,他的脑硬体中传达了来自桃乐丝的新通知。
“有数据表明,素体生命即将有所异动。”桃乐丝的身影浮现在义体高川的脑海中,她就像是陡然出现在一片黑暗中,只有她自身发着光。她坐在一张普普通通的椅子上,而这个形象只在义体高川的脑海中构成,只听到她顿了顿,才继续说到:“最近一段时间,病院现实遭到了极为强烈的影响,这种影响力的源头就来自于这里。这次末日幻境的统治局遗址正在发生变化,伴随这种变化而产生的一些因素,正在对LCL产生未知影响,并通过LCL将影响释放到了病院之中——LCL是完全由系色进行管理的,但是,她也并不清楚影响力从末日幻境扩散到病院现实的全部细节,尽管参考安德医生的人类补完计划理论,尽可能让这些影响局限在LCL的结构上,但似乎已经力有不逮了,我和她之间,已经三次短暂失去过联系。”
义体高川听到她的消息,立刻就想到了刚刚于大厅内感受到的关于少年高川的情况。两者在一部分时间点上完全吻合,尽管没有证据,但他仍旧觉得,桃乐丝所观测到的影响,正来自于火炬之光的偏差仪式。谁也不曾料到,那种仿佛只是众多事件中不怎么突出的一件事,在所有出现过的神秘中,也看似并不出挑的神秘仪式,竟然会引发如此强烈的变动——超越末日幻境的内部环境,而扩散到病院现实之中,拥有这般影响力的神秘事件,在义体高川的记忆里也不足五指之数。
“另一个高川正在对付火炬之光的偏差仪式招来的某种东西。”义体高川开门见山地说出了自己的结论,不过,如果要将这个结论的来龙去脉解释得清清楚楚,却不是他可以做到的事情——他只是感受到了,于是顺着感觉得出结论而已,也许桃乐丝可以接受义体高川在身为一个神秘专家,又和少年高川有微妙联系的前提下,依靠感觉得出的结论,但义体高川也十分清楚,桃乐丝并不会完全相信这种只依靠感觉而得出的结论。
所有关于少年高川的话题,桃乐丝的态度都极为慎重。义体高川并不奢望桃乐丝会对这个结论有多少正面的看法。
“虽然不是不相信你的感觉,阿川,但是……突然就出现了新的东西,不是‘病毒’,却又通过LCL在影响病院,你觉得有多大的可能?而且,火炬之光的偏差仪式原本就是应该只在末日幻境中才成立的,是‘病毒’对末日症候群患者的精神影响的一种体现。在这种‘病毒’和‘患者’的关系中,插入一个从未出现过的新因素,是不是有点儿太突兀了呢?”桃乐丝一如义体高川所觉得的那般说到,“难道你是想说,有一个和‘病毒’一样强大的威胁,沿着我们所不知晓的渠道,直接干涉了‘病毒’吗?”
“我是这么认为。”义体高川觉得桃乐丝的质疑有道理,但他也同样相信自己的直觉感受,相信自己和少年高川之间那份默契的超越自我人格和存在形式的联系。
“……我觉得你最近少了太多的思考,你是打算逐渐抛弃思考能力,变成一台冰冷的战斗工具吗?”桃乐丝的语气十分尖锐,“我们并不需要不会思考的工具,需要的是高川,哪怕只是一个过渡产物也没关系。你如果不去思考,那和扼杀自己的人格又有什么差别呢?完全依靠感觉得出结论,并采取行动的话,你和那个被‘江’控制的伪高川又有什么区别呢?如果你们之间没有足够深刻的差异性,而你也不坚持这种差异性,那么,超级高川计划就有极大可能会失败——在最危险的情况下,是以自主思考为主导,还是以直觉感受为主导,将是决定超级高川会不会沦陷‘江’的控制的关键。”
“关于少年高川那边的情况,已经越来越无法思考了,我得到信息的渠道,已经超出了我的观测和认知极限。”义体高川没有反驳桃乐丝的话,因为从一开始,这就是计划中必须注意的关键,已经反复申明过许多次了。只是,做不到就是做不到,他从来都没有一次,会在第一时间用直觉去做结论,而是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不得不依赖这种方式。
“好吧,那么,你听我说,相信我。”桃乐丝说:“单纯以几率来说,在末日幻境中,产生和‘病毒’相提并论的某种东西的情况无限接近于零。在末日幻境里呈现的所有神秘性,都源于‘病毒’的神秘性,无论是末日真理教、纳粹还是火炬之光,它们的仪式也不会偏离这个根源。你不能忽略,末日幻境本身就是一个封闭系统的事实。”
“我并不认为末日幻境是封闭的系统……事实已经证明了,有力量可以穿透末日幻境,扩散到LCL中,经过这样的渠道去进一步影响病院所在的现实世界,不是吗?”义体高川这么说到。
“但是,相比起是和‘病毒’类似的新东西利用了由‘病毒’构成的渠道这个说法,毋宁说,那新东西其实也是‘病毒’的一种伪装,一种新的影响力手段的体现,不是更符合逻辑和几率吗?‘江’就在少年高川那里,我这里可以检测到非同寻常的活性,或许,你感受到的,不过是它自导自演的一出戏。”桃乐丝看起来仍旧更相信几率。
确实,如果‘江’是‘病毒’的一面,在少年高川所发生的变化中,产生的是负面的作用,而‘病毒’也并不仅仅是‘江’这一面,那么,如今被火炬之光的偏差仪式招来的莫名之存在,也或许同样是‘病毒’的另一种体现而已。在这个由末日症候群患者的精神为基石,以无法直接观测的‘病毒’作为总体维系枢纽的末日幻境中,任何神秘又恶质的现象,都是‘病毒’的一种形象化体现,绝对是从逻辑上更完美的解释。
义体高川其实也并不是没有用这样的逻辑去猜测从少年高川那边传达的朦胧感应,只要站在“江”就是“病毒”的角度去观测那些可怕的变化,都会十分理所当然地产生桃乐丝的这般猜想。然而,排除掉人类的逻辑,排除掉对“江”的定位,进而去尝试接受少年高川的话,也会自然而然得出别的结论——完全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哪一种才是正确的,除非事实就发生在眼前,亲身感受到,并拥有贯穿本质的证明。
无法直接观测到少年高川那边战场的义体高川,不能反驳桃乐丝所说的那种可能性——而且,他十分清楚,自己从一开始就必须站在桃乐丝这一边,这是自己诞生的原因和责任。所有从少年高川那边传达的暗示,他都必须站在桃乐丝她们的计划上,重新进行思考,这一点桃乐丝之前的斥责是完全正确的。
如果“义体高川”和“少年高川”的思维方式和行为准则完全一样,于个体特质上不存在关键性的差异,那么,“义体高川”根本就没有诞生的必要。
原本“少年高川”就不是应该存在的,他早就死了。如今的“少年高川”只是从“义体高川”之中重生的,从正常的逻辑来说,一旦“义体高川”朝如今的这个“少年高川”的方向发生同化和改变,那么,“义体高川”的存在意义也同样会被否定。
义体高川觉得,桃乐丝她们或许会认为,如今少年高川给自己带来的影响——尤其是从精神和思维的角度所产生的影响——正是“江”的阴谋,也是“病毒”感染的一种途径。只从“义体高川”之中会产生“少年高川”的这一现象来看,就和少年高川当年的病发身亡离不开干系。也就是说,“高川”人格替换机制已经从少年高川的时候起,就已经受到了极大的影响。之后在“高川”身上发生的种种看起来极为微妙的状况,都是当时影响的残留所引发的进一步后果。
少年高川还在世的时候,在他身上所产生的一系列和过去高川不同的情况,曾经让桃乐丝她们认为是制造血清的良性契机,但如今在她们的判断中,却是“病毒”感染更加深刻的恶性体现。
只要“江”就是“病毒”这一认知基础没有被破坏,那么,桃乐丝她们的判断就没有错误。
“记住,阿川,不要被‘江’影响了,它正想方设法以那个伪高川为途径,不断对你施加影响。这是它的阴谋,也是‘病毒’每时每刻都在侵蚀你的体现。”桃乐丝的语气忧心忡忡,“虽然很难理解,为什么会以这样的方式进行侵蚀,但是,我们所观测到的这些,都不过是‘病毒’感染的一种体现而已。实际上,系色那边已经有了新的理论:‘江’可能是不存在的,我们所认知到的‘江’,不过是一种机制在我们那浅薄的认知和有限的观测中,所产生的一种幻觉。可以理解吗?它很可能只是我们共同产生的,并局限于我们之中的一个幻觉,根本就不存在。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只有我们才知道并观测到‘江’的存在。”
“只局限于我们之中?”义体高川这下有点儿吃惊,但是,仔细思考的话却又发觉这个说法并不是没有道理。
“是的,我们之间的联系,从物质到精神上,都存在让‘江’这个幻觉产生的因素,而放在其他末日症候群患者身上,则是不存在的——对我们而言,‘江’就是‘病毒’侵蚀的一种最直观的体现,而放在其他患者身上,很可能也有另一种直观的体现。但就如同其他人都看不见‘江’一样,我们也看不到其他人所能看到的那些体现。”桃乐丝忧心而深沉地说着,“在这个理论中,越是主动去追寻‘江’,受到‘病毒’的侵蚀就越是严重,可追寻者自己却不自知,因为他的思维和目光,都已经主动偏离这个认知。但是,你不主动去寻找‘江’,‘江’也会来找你的,这本身就是‘病毒’的侵略性的体现。就如同癌症患者哪怕抱着良好的心态,从精神和行为上努力与癌症所带来的恐惧和痛苦做抗争,也不一定可以阻止癌症,癌细胞是会自行扩散的。”
2104 恶性蔓延2
义体高川知道自己的状态有些不对,伴随时间的流逝,自己的想法也在发生一些变化,虽然仍旧谈不上是“动摇”,不过,在很久很久以前——其实也没有这么长的时间,但他仍旧觉得那是极为遥远的时候了——自己绝对不会去审视少年高川的正确性和可能性。如果说,那时只是抱持着一个想法去坚定不移地站在桃乐丝身边,那么,如今站在桃乐丝她们身边,更多是因为自己必须肩负起的责任。如今的自己有比过去的自己更多的想法,更多的见解和认知,也许在正常的时候,这一切看起来就像是在“成长”,就如同人类长大后,看待事物便不复儿童时期的单纯……然而,在如今的环境下,这能算是“正常”和“成长”吗?
难道就没有一点是因为被“病毒”或“江”侵蚀的缘故吗?难道自己如今产生的更多的想法,其中没有“少年高川”的因素吗?不是他的述说,他的传递,和与之产生的共感吗?只要“高川”只有一个,那么,自己无论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与另一个高川的联系就永远都不会中断。不,应该说,从来都没有片刻中断。
少年高川毫无疑问受到“江”非比寻常的影响,那么,这种影响也理所当然会沿着“高川”之间那坚韧的联系注入到自己的精神中——义体高川想知道,是否每一次自己思考的时候,来自“江”的侵蚀,都沿着这个隐晦的渠道,朝自己的思想中注入毒液。
“传染性和侵略性,对人而言最不好的恶性都在这个过程中呈现。这个过程中所产生的一切都不是有益的,无论是以怎样的表现形式,最终都会导致人从基础构成层面瓦解。你知道LCL,也应该知道,LCL根本就不算是碳基物质,而只是体现出部分碳基物质的性质而已。深入微观层面的改变,彻底让人的身体变质了。”桃乐丝反复强调着,“当一个人的基础构成变质,物质载体变形的时候,精神必须进行适应性的改变。阿川,你对待自己的每一个念头,每一个想法,每一个认知,都要谨慎……你认为那是自己想到的,自己理解的,但那很可能并非是一种主动的产生,而是被迫的变质。”
“……这不奇怪,正因为‘病毒’拥有常识中病毒的特征,所以才会被称为‘病毒’。”义体高川对桃乐丝稍显激烈的态度并不感到吃惊,但桃乐丝如今所说的这些事情,他自己也有想过。只是,正如桃乐丝所说,他警惕着这一切想法,越来越多的细节,让他不得不怀疑,自己所产生的种种想法,到底是一种自发的探究,还是一种被动的变质。
“病毒”这个称呼从最初就没有发生过变化,并不是没有原因。而后知者从称呼去分析其存在性质,去追寻这个称呼的意义,向来是十分正常的事情。义体高川自己也基于“病毒”这个称呼,而对所有事关“病毒”的情况进行过理性的分析。病院现实也一直在做相关的工作,只是,始终没有办法完善成足以称为理论的体系而已。
如今,系色似乎已经做到了。桃乐丝透露出来的口风,似乎她已经从“病毒”这个称呼的源头出发,以“病毒”之所以被如此称之的意义为核心,结合病院中可以观测到的种种现象和已经整理出来的诸多资料,构建出一个完善的理论,尝试以此去解释“病毒”这个东西。
“当人们认知到这个东西的存在,并将其称为‘病毒’的时候,两者之间的联系就已经产生了。为什么要叫做‘病毒’,而不叫其它别的什么,这种意识体现必然有其深刻的原因。我们相信,这是这个东西的信息和人的思维从某种基层产生了交流的结果。并不是人们单方面主动为其定义命名,而是人们在潜意识处理相关的互动信息后,以一种隐晦的方式为自己提出强烈的警告。我们如今更相信,人们将其称为‘病毒’,是一种被迫的自卫行为,我们在将其命名之前,就已经切肤感受到了由它带来的威胁,并为之感到恐惧,所以,我们至今仍旧恐惧着由它带来的一切——并不是在害怕那些诡异神秘的表象,这种恐惧感在更早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对应的是更加本质的,处于意识结构更深处的一种朦胧的认知。
我知道,有许多人都赞同事物的两面性,认为每种事物都同时存在恶性和善性,只是立场不同,观测角度不同,需求不同时,往往只能认知到其中的一面。可是,阿川,你必须警惕这样的想法,这种过于暧昧的态度,就是精神思想中的漏洞——‘病毒’会从这个漏洞,从一个让我们无法主观认知到,而多是存在于潜意识中的渠道,去感染人们。”
“我知道……我知道……”义体高川呢喃着,“可我感到无法是从,就算知道这种情况是存在的,但是,我又该如何去对待自己产生的那些想法呢?当那些念头出现在我的脑海中的一刻起,它们就像是永远都无法摆脱的空气中的病菌。它进出我的精神,就如同空气进出我的肺一样自然,它带给我的影响,就如同吸入空气带给我的影响一样重要。桃乐丝,桃乐丝,桃乐丝……当我可以思考的时候,我就已经不能放弃思考了,当我认为自己存在自我意识的时候,我就无法再从非自我意识的角度去看待事物了。”
桃乐丝的影像在义体高川的脑海中摇晃,就像是脑硬体在承受一股看不见的信息流。义体高川的视网膜屏幕产生了更多的幻象,可是,脑硬体似乎认为这些幻象是存在的,开始对其进行分析——义体高川下意识死死按住眼睛,那种强制性的错乱和痛苦,哪怕闭上眼睛也无法挣脱,就算切断义体的神经系统,也无法麻痹。
可怕的幻象呼啸而来,从眼睛传达他的脑海,又从他的脑海滋生出念头,又伴随那身体生理的不适席卷了他全身。这可怕的影响力,让他无法单纯只将之视为“幻觉”。但是,要说自己到底看到了什么,他却完全无法用语言来描述。
而他明明在做出了那么痛苦的表现,可脑海中,那不断摇晃、闪烁仿佛随时都会关停的桃乐丝的影像,却仿佛完全没有检测到相关的数据——这里可不是多么恶劣的外部环境,而就是在同盟战友“莎”的内部,是伦敦中继器的影响力可以涉及,但其他外部环境却难以影响的高度独立的空间。
但是,如今义体高川只觉得,仿佛自己的信息状况,已经完全被屏蔽了。
痛苦中,一瞬间的恍惚,他似乎看到某个虚幻的轮廓,他觉得那是一个人形,进而觉得那是一个女性的体态,再进而不由自主地产生发想,去勾勒这个女性的具体形象。这个形象在他的脑海中渐渐清晰,就像是她主动在朝自己这边走来。下一刻,义体高川似乎听到了脑硬体超负荷运作时的嘎达嘎达声——他知道,其实脑硬体超负荷运转时,是不会产生声音的,只是会给义体、大脑和各种器官组织带来损害——可这个声音是如此的清晰,渐渐在一种迷幻中,演变成了那个女性形象的脚步声。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义体高川听到了虚幻的呼声,听到了宛如赞美的诗篇,以及充满了忧郁和梦幻的歌声。那不是从外部传达到自己耳朵里的声音,而是宛如直接从自己内心深处钻出来的声音,就像是这个声音其实就是自己的心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义体高川发出惨叫,可是,却似乎只有自己可以听到,只有自己知道自己在惨叫,于自己的“内部”发生的这一切,无法通过既有的途径,传递到其他人那边。
义体高川十分清楚,桃乐丝那边始终监控着自己的义体状态,然而,如今这究竟是什么情况?
“我们在末日幻境中所做的一切,无论多么肤浅,也都是在和‘病毒’的交流,而它的回应无论多么恶性,也都是一种反应。从这种交流中,找出其交流的基层,就是系色的工作——她做的是最基础的分析,而我则激发‘病毒’的反应,一直以来,我们都是这么配合的。”在痛苦的恍惚中,义体高川似乎听到桃乐丝这么说到。
肤浅,交流,恶性,反应……被从句子中割裂出来的词汇,似乎满含超出句子限定的深意,在他那混乱的思维中翻滚,又似乎在解释他如今的情况。
如果……这是交流产生的恶性反应,那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交流?是刚刚恍惚的时候?是对少年高川那边的情况产生感应的时候?还是在更早之前?
义体高川知道这是自己身为末日症候群患者的病态,却无法理解更加具体的情况。他不由得去想:自己看到的那个女性轮廓,是“江”吗?那哒哒的脚步声,是它正沿着少年高川和自己之间的联系渠道,走进自己的思想精神中吗?不……他自行否定了这些猜疑,因为,他觉得,自己体内其实也一直有“江”存在,因为,自己就是“高川”。
断断续续地,他又听到了桃乐丝更多的声音:
“病院其实也一直都在朝这方面努力,我和系色也都在配合,只是,当信息经由我们转手,再以那些专家可以理解的方式重新解读出来,这个过程产生了极为严重的信息扭曲,导致病院的工作一直难以有所进展。人是很难直观地去理解一些东西,但是,我和系色的存在形态已经发生了质变,这让我们可以拥有更直观的方式去接受并理解这些东西,只是我们也无法用人的语言去完整地阐述我们所理解的东西。相信我们,阿川,我们也许不完全正确,但一定比那个伪物的少年高川更加正确。”
正确……是的……更加正确……希望如此……
义体高川只能断断续续地产生回应。他十分清楚,如果桃乐丝没能观测到自己如今所发生的状况,那么,就意味着她如今所应用着的知识,仍旧不足以对抗“江”和“病毒”。严格来说,如果把自己视为一个实验体,那么,倘若做实验的人连实验体的反应都无法观测到,就意味着在技术能力上的极大缺陷——如果这么去思考的话,桃乐丝之前所说的那些话,是毫无疑问要饱受质疑的。
然而,这一次,义体高川仍旧没有去质疑。因为,他不认为,去质疑桃乐丝她们的理论和能力,是自己应该做的——如今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并不代表,也不证明桃乐丝她们是错误的,也许她们的进度没有想象的那么高,那么快,那么深入,但毫无疑问,她们的行动、付出和深度,都远超过自己。
只是因为这一时的诡异状况就认为她们出错了,她们失败了,转而抛下自己一直以来坚守的职责,站在她们的对立面上,去坚持自己那更加愚蠢的大脑所产生的想法——义体高川觉得,这才是最可笑的选择。
“我不需要动摇。”他停止了惨叫,对自己冰冷地说着,然后,不可思议的,突然间,那所有让他感到不适的感觉全都消失了。幻觉,感受,幻听……一切曾经发生过的,都仿佛从未发生过。
义体高川又一次,从那无比熟悉的恍惚中惊醒过来。
“……阿川?”他听清楚了桃乐丝的声音,她在脑硬体中的通讯影像已经恢复了一如既往的稳定,似乎之前的摇摇欲坠,只是自己的错觉。
“我被干扰了。”义体高川沉声说:“我很肯定,我被‘江’干扰了,但是,你们那边似乎没有检测到。她要开始了,‘病毒’要开始了,总之,肯定有什么要开始了。”
“……”桃乐丝的影像终于露出了一个惊悚的表情。
2105 恐怖袭击
桃乐丝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在她正准备说什么的时候,一种强烈的震动传来。
这是一种很不寻常的震动,义体高川可以感觉到,并不仅仅是自己所在的这个区域建筑发生的震动,也是一种从精神意识层面传来的震荡,如果把心灵形容成一个巨大的湖泊,那么,这种震动的力量就是从深深的湖底涌上来的,宛如火山喷发,又像是朝湖面投下巨石。某种义体高川自己也无法形容的幻象在他的眼前展开,那幻觉不再是只在脑海里了,空气中有某些承载这种影像的媒介存在,但是脑硬体却无法分析出这种媒介的来历,就像是这些东西在这一刻前根本就不存在,仿佛是从一个超乎想象的巨大范围中硬生生挤出来的——这些媒介一直存在于空气中吗?不,义体高川觉得根本就不是这样,而且,他也不觉得这是当前环境系数可以自然生成的东西,尽管他仍旧没有证据,只是直觉在这么告诉他。
还有更多的变化,一些更加难以形容的变质,以及无法直接观测到,但身为神秘专家的直觉却在不断报警的状况,陆续在这十几秒内就存在于这个世界中了。义体高川现在无论看什么,映入眼帘的事物都带着宛如湖光一样的粼粼波动,有无数不自然的光线穿透了建筑的每一堵墙壁,让这些墙壁似乎差一点就会变成半透明,他同样听到了大厅内其他神秘专家的惊呼哦——这些素有能力和经验的幸存者根本就不会为一些小事惊呼,当他们情不自禁发出这种带着惊惶的声音时,也必然意味着超乎过往的体验正在向他们袭来。
仅就见识多广而言,义体高川不认为这些幸存的神秘专家会弱于自己,自己所拥有的,其他专家没有的认知,只是以前多个“高川”的积累和存留而已。如今的末日幻境发展的广度、深度和神秘度,都已经远超过去所有的末日幻境,虽然这也似乎意味着几乎所有的末日症候群患者都已经陷入了某种后期状态——哪怕他们变成了LCL,也仍旧因为末日幻境的这般变化,而区分出了人格精神状态的不同——但在同时,也意味着活到现在的众人,其实都完整体验过了大多数非同寻常的状况,是否可以认知到病院现实,是否知道病院现实的研究资料,已经不足以成为划分“心态和能力”的重要标准。
即便如此,义体高川仍旧可以从那些惊呼声中听出来一些本不应该在这些幸存者身上出现的情绪。那是一种深沉而强烈的,过去只在直面“最终兵器”这个等级的威胁,才会发自本能的恐惧。到底发生了什么?义体高川用力挥了挥手,宛如狂风一样逼近的幻象,亦或者说,那些非比寻常的媒介在出现后便推动空气所形成的风,被巨大的冲击排开,从义体高川的两侧呼啸而过。义体高川的视网膜屏幕上弹出数个警示框,这些满载怪诞幻觉的风实际上已经从物理上,对义体产生了侵害,只是义体的强度更强,所以受损度被压制在百分之一以下。
然而,就连坚固的义体在这幻觉之风中也会受损,更勿论相对更加脆弱的碳基肉体了。义体高川有些担心那些幸存者,哪怕本就知道那些人都是应对这类危机的老练角色。让他更加担心的是,自己等人所在的这个地方根本就是“莎”的内部,是一个理应由“莎”完全控制的临时数据对冲空间。这些莫名而有害的东西却能渗入进来,其必然经过了削弱,换个角度来看,很有可能是“莎”直接承受了最大的攻击,那么,“莎”现在的情况又如何呢?
他听不到“莎”的声音,之前在大厅里的声音已经完全消失了。他还等待“莎”或桃乐丝给出相关的报告,但下一刻,桃乐丝在脑硬体的全息影像也开始闪烁,还没有等到信息传来就关闭了。视网膜屏幕中的提示正在告诉他,义体正在被迫转入内封闭的防御姿态,所有来自外界环境的影响都会被削弱,反过来说,如果在这种防御下仍旧可以继续渗透并伤害义体的东西,义体是绝对没办法减免其影响的。这个防御姿态是如此的被动和封闭,其效果取决于过去的经验,针对曾经遭遇过的神秘力量都会有相应的防御策略,却在面对从未见识过的神秘时,很可能会导致更大的受损,根本就不是常时应用的机制——而且,也不是义体高川自己主动开启的,甚至于,他根本就不想开启这种针对性极强,却缺乏适应性的义体机能,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在充满了神秘的世界里,“崭新的”、“未曾见过的”、“莫名其妙的”的事物和力量根本是层出不穷的。
在过去他虽然知道义体有这样的机制,但却从未使用过,而只将这种机制视为实验数据的积累,是桃乐丝等人进一步改造义体时必须参考的资料存档,然而,在这个节骨眼,这种机制竟然被迫触动了,让他觉得简直就像是有一个看不见的黑客撬开了义体的防火墙,故意启用了有漏洞的部分。
是的,在义体高川看来,义体的这种防御姿态就是漏洞,现在,一旦新的神秘出现,自己就有可能要承受好几倍的伤害。而且,既然眼下的莫名压迫促使义体自行发生这样的变化,也就意味着,那莫名的压迫可以做到的更多,甚至于以当前义体机制改变的部分为节点,向义体的更多功能进行渗透、破坏和关停。
“太快了!”义体高川也感到骇然,那莫名其妙就陡然出现的,充满了侵略性的力量就像是秋风扫落叶一样,不消片刻就席卷了所有人,让人连反应都没能及时做出。
义体高川的脑硬体开始针对当前状况建立新的对策模型,然而,义体高川十分清楚,这个模型很可能是无法完成的,这么做只是聊以慰藉罢了。所有的应对都不能从思考和机械式的反应出发,否则,很有可能会落入陷阱之中——敌人是谁?是纳粹?是末日真理?是“病毒”?亦或者,之前一直在谈论的“江”?这个时机实在太巧合了。
这种种的念头在义体高川的脑海中闪过,他的动作只是顿了顿,就用力推开了厅门,紧接着,就是一团剧烈燃烧的火球扑面而来,身经百战的战斗直觉让他以最快的速度闪开,就听到这个爆裂火球在身后引发一连串爆炸的声响,以及扑向后背的热浪。他没有理会,视网膜屏幕锁定了厅内视野中的所有物体,有人和非人的东西在各种障碍物和光影中攒动,但却看不清楚具体的情况。空气中那些莫名的媒介有如雾气一样,已经呈现出来,肉眼可见了,当切实看到时,就让人觉得那是统治局特有的技术“灰雾”,然而,脑硬体的采样分析结论却根本不是这样。
这是一种看似“灰雾”,也确实拥有和“灰雾”相似的机能,但实质有所不同的东西,同样是介于“精神”和“物质”的中间态,但是,如果将构成灰雾的“粒子”视作无机物,那么,眼前这种类似的媒介,根本就是有机物——当然,实际的差异更大。不过,眼前出现的媒介确实更有一种类似于有机物的活性,它的扩散就像是在孢子在繁殖,也像是流水在没有障碍的光滑平面上流淌。现在,它足够密集,并且正从中间态转变为物质态,所以,才看到了这朦胧的现象。
“有机物,孢子?流水?”义体高川不由得想起了基于爱德华神父的研究而产生的沙耶,以及四天院伽椰子。
沙耶的孢子,以及四天院伽椰子的黑水,两者几乎是源于同一种理论,也在本质深处是相通的东西。
这种被观测后有些形似的熟悉感,让义体高川之前产生的那种莫名的,无可名状的,似乎从来都没有见过的感觉有些消退——似乎眼前的状况已经不是完全没有应对的经验。
可问题是,这个世界上可没有无缘无故就有所相似的情况——所有让人产生既视感的偶然,都其实具备一个自己涉及过的前因。这也意味着,眼下的攻击,究其源头,至少有一部分因素是义体高川知道的。脑硬体很快就罗列出了种种可能,从观测、分析到结束,只用了仅仅一秒的时间。
——是已经失踪的席森神父?
义体高川不由得将注意力投向脑硬体分析出来的一个可能性。他已经知道了,在这里没有谁能够确定席森神父的生死,他曾经发生过的战斗,以及战斗的结局,对他而言都理应是毁灭性的,但是,没有人能够观测到他的下场。
如果他还活着……这个假设只在义体高川的脑海中闪过,因为,他现在没有观测到席森神父的存在,哪怕席森神父已经接受了爱德华神父的遗产,彻底转变了存在姿态,但仅仅是那种融合了九九九变相的最终变相,哪怕同样可以说是“无可名状”,但却已经存在于桃乐丝和近江的分析数据中了:在那不定形的姿态下,仍旧无法完全成为不定性,而其中的定性部分已经作为观测参照用的数据录入义体之中。
席森神父转变存在形态后,就是爱德华神父过去理论和造物的集大成者,沙耶和四天院伽椰子的特性,在他身上全部拥有,眼下足以用“孢子”和“流水”来形容的新型媒介,实在很难让人相信,和席森神父完全没有关系,但是,也不能说席森神父就在这里,还袭击了所有人。
至少在亲眼见到席森神父之前,义体高川是不相信这个结论的——他比其他人都要明白,席森神父的意志是多么的坚强而巨大,他以“病毒”为对手,勿论胜负,都已经有过那么多次的战斗,就算是最终兵器,就算是“江”也无法让他屈服。而在他不承认的任何神秘彻底侵蚀他之前,他一定会以自身彻底崩溃为代价,发动最后的杀手锏。
在这个末日幻境里,精神上拥有席森神父那般强韧度的人是极为罕见的。
而席森神父永远都不会在这场战争中,站在背弃人类的那一方,哪怕他也是一名末日真理教的教徒,但他信奉的原教主义决定了,他不会参与这种充满了主观推动力的末日行径。末日真理教和纳粹用于推动末日的主观能动性,是完全违背他的信仰的。
但是,不是席森神父本人到来的话,很可能就意味着,来者肯定和席森神父有过深入的接触,用某些手段从他那里夺取或得到了一些技术上的支持。
第二秒的时间,义体高川梳理出了一个更加逻辑的假设。
然后,他的义体已经在那内封闭的防御姿态下,完成了对眼前神秘力量的策略,并成功实施了——最坏的可能性没有发生,这让他松了一口气,但也变相证明了,眼前这看起来崭新的媒介,的确拥有过去所知的神秘的痕迹。
第三秒,视网膜屏幕中的影像变得清晰起来,众多神秘专家已经可以从愈加深重的迷雾中一一辨识出来。他们当然是在战斗,但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在还击,因为,他们的战斗对象就像是幻觉,也有时会是其他的神秘专家。弥漫在大厅中的媒介,让不少人陷入了自残或自相残杀的地步,不过,仍旧有许多神秘专家刻意避开了战斗,以保守的态度躲藏在障碍后和角落里。
第四秒,所有在大厅内被记录下来的神秘专家都被脑硬体清点出来,并确认无一遗漏,也无一死亡,虽然战斗很激烈,但是,那些陷入幻觉中的神秘专家本能压制着自己的出手,他们似乎可以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
第五秒,义体高川向他们速掠而去。
2106 自卫行动
在义体高川的视野中,所有正在发生的现象都在减速,他在一秒之内就超越了音速,巨大的声浪还没来得及追赶上他的脚步,就已经在半空中迟滞下来。周围受到冲击的物件一个接着一个离地腾空,而自己就在宽阔的地面上随意穿行。被挤压的空气,被扭曲的光影,乃至于原本因为发生得太过快速而无法被直接目视到的种种化学反应,以及在神秘专家们的交战中不断形成的各种古怪的无法形容的状况,就如同透明、轻薄、充满了空隙的障碍物。脑硬体早就将目标一个个锁定,而即便没有脑硬体给出的数据,他也知道自己的义体强度根本就不需要避开这些会在一瞬间摧毁血肉之躯的障碍。
普通人的身体即便达到了这个速度,也无法承受这种速度带来的反作用力,在各式各样的资料中也有描述过,在高速的移动中,哪怕是平日里没感觉有多少阻力的空气,也会变得如同石头钢铁一样坚硬。而这些所有在物理上会因为高速移动而产生的阻碍,全都被义体用一种蛮横的姿态给敲碎了。而这种破碎产生的冲击同样来不及展开,就已经被义体高川视若无物地穿过。
每一次踏步,每一次挥动手臂,每一次转身,每一次再微小的姿势调整,都会带来超乎想象的加速度,所有作用在他身上的外力,其相对的矢量都会被修改成为助推的矢量。凭借义体支撑起来的速掠能力,已经远远超过了最初所拥有的效能,进而变得让义体高川都难以理解,无法在将之归入自己能够认知的“科学”,而只能置入“神秘”中——因为,“神秘”是不需要去理解的,这个词汇原本的意义,本就超越了“理解”这个词语的意义。
只需要直觉,只需要去做,然后过程发生了,结果产生了,就如同举手投足一样的自然而然。要去理解这种自然而然背后的秘密,需要多长的时间?需要多少的知识积累?需要多少次实验和物资?需要多少的脑汁?没有时间,没有积累,没有实验和物资,在一切都如此迅速而贫乏的现实中,不去尝试理解,而只是去做到,这就是“高川”的必然选择。
反过来说,正因为不需要去理解,所以,谁知道自己正在使用的力量,在那无限的未知中,究竟处于怎样的位置,又究竟距离“已知”有多遥远呢?只能说,想象有多遥远,这“神秘”的未知性距离已知就有多遥远。
遥远而神秘,庞大而无可计量,只能在实践和胜负的那一刹那进行对比,而在对比结果出来之前,一切都是那么的模糊。义体高川感受着正在于自己身上展现的神秘,那由速掠带来的神秘,正引领他进入奇妙的世界,而这个世界,他已经看过了许多次,可无论看了多少次,都只能对其瑰丽和诡异发出叹息。
在加速的世界里,自己就是最强。这个信念贯穿在“高川”的生命中,也呈现在义体高川的心灵中。他扑上去,在所有的神秘专家都宛如雕像一样,在那些同样在高速移动的神秘专家,也不得不相对如同雕像一样无法动弹的超高速界限中,将他们如同皮球一样拽开,击打,抛投,对准那些由他们制造出来的种种奇异的,宛如胶质物质一样凝聚的现象一一打散。
义体高川只用拳头就做到了这一切,只用义体就破坏了一切,脑硬体不断给出种种作用力数据的对比,每时每刻都在这种对比中证明,在这一次的交锋中,他是如何的不可匹敌。物理上能够给他带来足够伤害的东西,至少在这个大厅内是不存在的,义体的坚硬和性质,经过桃乐丝和近江的多次调整,已经超越了常识中的物质性,而必须使用另一些只有桃乐丝和近江本人才知晓的理论才能解释的境地。
唯独能够伤害他的,只有来自那贯穿所有人类的源头,直抵个人潜意识深处的力量。那精神性的,意识态的,充满了哲学气息和思想特质的影响力,无论如何,都是一个能够思考的智慧生命无法避免的。在信息量巨大的交互中,个人的精神和意志显得是如此的浅薄而脆弱。在义体高川看来,那无论从哪个方面都极为庞大,可能远超人类总体的体量,正是真正的“怪物”所理应具备的。
在义体高川的认知中,在这个末日幻境中,拥有这般体量的事物,包括可以观测到和无法观测到却可以感受、推理和猜想出来的,从未超过十指之数,并且,从来都没有同一时间出现的状况。倘若眼下所有的异常,都来自于某个敌人攻击,并且,这种攻击贯穿了“莎”,直抵瓦尔普吉斯之夜的内部,仍旧可以造成现下的影像和冲击,那么,这个敌人绝对满足了他对“怪物”这个词语全部定义。
在没有情报的情况下,是很难战胜那种存在的,而在切实观测到那种存在的实体存在性、形态、特质和位置等等细致的信息之前,甚至根本想不出对付的办法。义体高川的经验和本能,都在第一时间对状况进行了深刻的评估,他知道,已经不需要再等其他人的通知了,自己必须尽快重新登入三仙岛。
只是连眨眼的功夫,义体高川已经从超高速的移动中完全停下来,而由他的高速移动掀起的风暴,才刚刚向四面八方扩散,已经被彻底瓦解了交战状态的众多神秘专家,就像是风筝一样在狂暴的风浪中摇摆、失衡、抛飞,少数能够站稳脚跟的人也被迫维持防御的姿态,无法接近义体高川半步。
沉重、剧烈又快速的战斗,似乎打断了扩散在大厅中的那莫名诡异的影响力。那些由类似于孢子和液体的特殊物质构成的迷雾,也在脑硬体的检测中迅速飘散、消亡或消失。它们或许并没有完全被摧毁,不,应该说,不可能只是这种程度的冲击就能够摧毁,但是,弥散在空气中的它们已经主动或被迫偏离了物质态,再次进入中间态,亦或者完全转变为精神态。
义体高川不觉得喜悦,尽管情况似乎比他想象的更好,但是,很难说到底这样的变化究竟是不是一次潜伏和陷阱。之前被强烈影响的义体,此时所有的机能都在被纠正,脑硬体通知他,已经对这样的“神秘”产生了一定的抗性,但是,他十分清楚,“神秘”之所以是神秘,“怪物”之所以是怪物,正是因为它们无法在实际战胜之前去定性——自己此时既没有战胜什么,也没有任何决定性的理由证明他可以去战胜这些东西。
唯一可以证明,并且应该去做的,就是实际摧毁它。
大厅内一阵阵充满恍惚的呼声响起,已经渐渐有人回过神来。之前无论是战斗,还是被脱离战斗,都太快速而强烈了,在他们能够对之做出有效应对之前,战斗已经落下帷幕,即便如此,他们的经验和直觉,仍旧让他们能够想象或推导出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这场被迫爆发的内部冲突中,没有人重伤或死亡,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其实这里的每一人都是在重重危机中挣扎生存下来的,每一个都拥有能够在理论上一瞬间杀死敌人的杀手锏,而没有动用这种力量,正是他们一直都在对抗那诡异的影响力的证明——他们在恍惚中,依靠神秘专家的本能和直觉保存了自己和同伴的生命,这一点毋庸置疑。
“战争开始了。”义体高川对已经可以站起来的众人说到,声音低沉而坚决,“敌人绕开了我们所有的监控手段,避开了我们所有的情报渠道,我们已经是被动的一方。不管‘莎’是否已经准备好,我都需要重新启动三仙岛。即便是‘莎’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完全破解三仙岛并应用起来,现在它也已经没有这样的时间了,只有我可以在短时间把三仙岛重启并驱动起来。”
“你去吧,高川先生。我感觉到,之前的状况不过是敌人的一次攻击的余波,现在根本联系不上‘莎’和伦敦中继器,再失去三仙岛的话,我们根本无法和那样的敌人战斗。”立刻有神秘专家回应到:“我也打算前往机库,启动剩下的宇宙联合实验舰队,高川先生可以帮上忙吗?”
“没问题,我可以感觉到,‘莎’并没有彻底分离三仙岛和其余船舰的联系。”义体高川没有任何犹豫,说到:“虽然不清楚‘莎’对宇宙联合实验舰队的改造工作进度如何,但是,从我的感觉来说,要通过三仙岛重启宇宙联合实验舰队,是很快速的……尽管这么做很可能会破坏‘莎’这些天的努力。”
“已经不能再犹豫了。‘莎’没能在这次袭击之前掌握全盘,就意味着它和我们都没有时间了。”其他的神秘专家也纷纷赞同道,“如果不能在第一时间启用宇宙实验舰队,难道要等我们死光了,再用来当我们的坟墓吗?”
在这几句话的工夫里,义体高川和一些神秘专家已经数次尝试联络“莎”和伦敦中继器,但哪怕是网络球的成员,也都已经暂时处于一个离线的状态。这下子,也没有人可以提出更好的注意了,尽管这么做很可能会破坏早就计划好的总体策略,但是,如果必须由他们自己决定去如何做,他们就决定这样去做。
所有人达成一致意见后,就毫不犹豫地向自己的目标所在地急行。没有人需要他人进行统合和管理,也没有人需要他人发号施令,同样不需要有其他人去指路,很不可思议的,似乎所有的幸存者都明白自己该往哪里走,哪怕“莎”从未公开过具体的路径,而在“莎”的内部区域,各种路线又是如此的复杂,那庞大的区域和各式各样的规划,让这里就如同迷宫一般,但是,每个人对自己该怎么过去,都没有半点迷惘和迟疑。
无论是情报能力也好,还是本能直觉也好,在义体高川看来,一个神秘专家能够活下来的依仗,正是这种在最坏的情况下,也能够找准目标和路线的能力,以及贯彻自己决定的意志。所有犹豫的人,都会死在犹豫之中,所有自以为最好或最坏的情况,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在充满了神秘的突如其来的事件中,只要不是先知,就不要以为自己可以预判什么,也不要做过多的预判,更不要完全根据自己的预判去行事——主观的判断,哪怕是根据自己所认知到的客观的判断,都会轻易将人诱入陷阱之中,因为,人的主观充满了偏见,而人能观测到的客观又是如此的狭隘,根本不足为凭。
每个神秘专家都知道自己应该依靠什么,利用什么,而“幸存下来”这个结果,就是对他们的唯一证明,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可以证明他们的东西。而在当下,这些神秘专家确实是被一次次的幸存证明过的,并且,他们必须再一次证明自己。
义体高川在一个岔路口和其他神秘专家分开了,而在更早之前,也已经有部分神秘专家脱离,在没有具体情报的前提下,他们的判断是不一样的——义体高川相信自己的直觉判断,其他人也是如此,他只能祝福其他人能够顺利。
一道道门闸在脑硬体的入侵下打开,顺利得似乎已经没有人在监管了一样,“莎”内部应该存储有巨量的安全卫士,然而一路行来,义体高川没有碰到任何一体。巨大的建设机器在几千米的高空上移动,它们是唯一没有消失也没有停顿的造物,除此之外的其他设备似乎都处于一种待机或休眠的低效率运转状态,而所有的警报似乎都已经解除了——如果这不是“莎”自己做出的决定,那便意味着“莎”很可能已经在敌人的突然袭击下陷入一个窘迫的境地,就如同人被一拳捶伤了脑子而浑浑噩噩。
义体高川更希望,情况是第一种,“莎”是主动解除内部防御,给予在场的所有人便利的,但这也意味着,它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组织众人了。
此情此景,和最初的战略预想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2107 素体和义体
义体高川一路行来,看到的景象都似乎在向他表明,“莎”的内部已经陷入一种虚弱停滞的状态,他有些担心“莎”的真实状况,但哪怕是脑硬体也无法观测到“莎”的整体,它的体量实在太大了,而且,哪怕只是一个新生的瓦尔普吉斯之夜,也拥有他了解过的瓦尔普吉斯之夜的全部特性,而且,由于“莎”的意识比过去那些瓦尔普吉斯之夜的意识更加明确,因此,整个瓦尔普吉斯之夜的内部处于一个有明确控制的封闭状态。
义体高川不由得想起许久不见的“丘比”,那个奇怪的生物据说和伦敦中继器前身的瓦尔普吉斯之夜有着密切关系,甚至有神秘专家认为,它就是伦敦瓦尔普吉斯之夜的主体意识,只是不知道何种原因成形并分离出来了。如果它真的曾经是一个瓦尔普吉斯之夜,那么,它一定能够比任何人都清楚此时“莎”的状况吧,不过,它作为“魔法少女十字军”的核心存在,如今也没有在这些幸存并来到“莎”这边的魔法少女们面前出现过。
“丘比”的能力十分罕见,但其存在感实在太弱了,平日里也不清楚它到底有怎样的动静,义体高川在眼下的情况不得不从一些不好的方向去思量,只希望“丘比”不会变成对头。否则的话,对余下的这些“魔法少女”们来说,绝对是一个要命的噩耗——可谁知道“丘比”到底想做什么呢?它又不是人类,完全无法用人类的心理学去测量和预估其行为目的。
不过,在这个世界上,“丘比”不是唯一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有更多可怕的未知,仿佛永无止尽。要为了这些无法预想,也没有发生的事情伤脑筋的话,有多好的脑筋都不够用。义体高川清楚自己仅仅是面对已经向自己袭来的恐怖,就已经精疲力尽了。有关“丘比”的情况,他就是想想,也仅此想想而已。
脑硬体轻而易举地解锁了一路上所有阻碍义体高川行进的门障,如此轻易到是让他觉得,“莎”其实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对这种危急情况做准备,至少,他不觉得,这是因为“莎”的内部防御机制被彻底摧毁了,才让他如此轻易就打开通路,仿佛不设防一样。他更愿意相信,“莎”有过针对性的布置,才让自己等人能够顺利在它的内部通行。
或许“莎”正等着自己这些人去救援呢。义体高川不由得这么想到。
所有用于阻止非相关人士出入的障碍开始出现明确的标识,脑硬体正在从周遭的设备中获取更多的信息,这意味着他越来越接近自己的目标了。不过,从这些有明确标识信息的障碍开始,也有越来越多遭受损毁的情况出现,有的地方正在冒烟,有的彻底塌方,有的闪烁着火花,有的被凿开了大洞,这些痕迹明显不是自然形成的,也并非间接的冲击导致,让他觉得已经有人先一步入侵到了这个地方——如果对方的目的地和自己相似,那就必须考虑这些或许还停留在这里的敌人有夺取三仙岛亦或者其他船舰的可能性。
也许前方就是战场。尽管没有察觉异动,但义体高川仍旧做好了随时战斗的准备。他所看到的,所体验到的,所预感到的一切,都在越来越清晰地朝一个可预想的坏方向发展。不过,这种发展在任何突如其来的神秘事件中都是必然的,完全不需要对此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
义体高川不觉得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这些可能会夺取什么的敌人能够轻易破解三仙岛的封锁。尽管在神秘和未知中,绝对不缺乏这种可能性,无论什么被杀死,什么被夺走,都是有可能发生的。不过,就三仙岛的体量和神秘性而言,如果敌人有这样的本事,也不需要采取眼下的行径——它们直接从外部干掉“莎”就是了,何必如今到其内部呢?倘若这些敌人确实这么做了,那这种行为就可以理解成,它们必须依靠这般特种作战的入侵方式,来排除它们预感到的威胁。它们有很大的概率是只能这么做。
这种迂回式的攻击,本身就意味着敌人不占据绝对优势,甚至于,在它们自己的判断中,自身的处境同样危险,它们的攻击只能暂时处于上风,也无法保证这种上风能够持续,所以才不能让“莎”缓过气来,利用这种内部入侵骚扰的方式,去阻碍“莎”的自我修复。
这全都意味着,敌人并不是过于强大,不过,问题在于,这些敌人到底是什么人?
义体高川觉得自己的脑硬体已经开始受到阻碍了,在内部通路线路的程序中,正有某种和脑硬体极为相似的工作正在进行,他不觉得这是“莎”弄出的动静——一种直觉在他的脑海中勾勒敌人的形象,而这个形象在完善之前,就已经让义体高川感到无比的熟悉,简直就像是照镜子时看到了自己的镜像一样,只不过,这个镜像是切切实实的敌人。
和一个使用义体部分超过百分之六十,内装脑硬体,已经从构造上不再是血肉碳基生命的“人”相似,这样的敌人在义体高川的认知中寥寥无几:如果不是“最终兵器”,那就是“素体生命”。在得出这个结论的一瞬间,他就产生了更加明确的感觉——就是“素体生命”。
不是纳粹,也不是末日真理教,更不是火炬之光那边的招来物,而是素体生命?义体高川不怀疑自己的直觉,就如同其他的神秘专家一样,哪怕桃乐丝之前已经再三叮嘱,不要以感觉和感性来行事,那只会让自己朝少年高川的方向变化,从而成为“江”的阴谋的牺牲品,不过,在这个时候,自己的精神状态和逻辑思维都已经无法去相信,除了神秘专家特有的直觉之外,自己还能依靠什么呢?
即便桃乐丝说的是老成持重之言,但实际上,义体高川十分清楚,自己根本没有多余的选择——而没有选择,也正是那些真正可怕的敌人,“江”也好,“病毒”也好,给自己这边最大的打击。
义体高川凭借脑海中勾勒的轮廓,开始加快脚步,然后在一分钟后,他更切实地感受到了更大的阻力。他不知道其他神秘专家的进度如何,是否也有敌人跑去他们那边了,但自己这边,脑硬体受到的狙击力度很强。一些通路不仅仅是封锁的,还被恶意加固了,脑硬体在破解的同时,也要进行自保,以避开或阻挡那些充满敌意的入侵。倘若之前的轻松,是因为没有人设置陷阱,那么,现在的情况,已经不仅仅是陷阱,而是陡然升了一级,仿佛敌人早就埋伏在这个地方。
当然,义体高川无法直接观测到这部分信息数据的攻防战,他并不了解具体的情况,而脑硬体使用的手段也已经超过了他的学识。他是发号施令者,脑硬体是具体执行者,脑硬体究竟如何执行,在这个过程中发生了什么,全都需要脑硬体进行明确的反馈才能知晓,而现在的情况,脑硬体的反馈正给他一种“吃力”的感觉。
敌人很强,至少,在脑硬体擅长的方向,很可能比脑硬体的自主运作更强,而脑硬体是由桃乐丝、系色和近江设计并改造的,是源于统治局技术的产物,这多少证明了对方就是素体生命的猜想。再没有比它们更适应这种战斗了,它们的存在方式,它们的存在历史和地利条件,正将这场义体高川无法自行观测到的战斗导入它们设定的方向。
这些素体生命本就是导致统治局毁灭的元凶,以统治局的技术遗产作为参照,它们的技术不仅不弱,很可能会更强。不过,就感受而言,义体高川觉得正在狙击自己的素体生命,其能力很可能要超越以往见识过的那些素体生命,定然就是素体生命中真正的强者。
义体高川舔了舔嘴唇,他站在一扇高达一百米的门闸前,两边都是向远处蔓延,看不到终点的密封舱,也不知道究竟是做什么的,而他依靠脑硬体能够深入的距离,似乎也就到此为止了。脑硬体在这个距离,面对敌人的攻击,已经陷入了只能自保而无法做出更多的行动的地步——这意味着,如果门后就有敌人,那么,他自身也难以动用脑硬体做为战斗辅助工具了。
失去脑硬体对义体高川意味着什么?义体高川自己并不觉得,这是决定性的损失,脑硬体确实在战斗和生活的各个方面都能给他带来极大的助力,但是,在充满了“神秘”的战斗中,它所具备的神秘性,以及那更倾向于机械性和逻辑性的特点,都意味着,很多情况下,它并不是“有力”的。
义体高川从来都不是只有依赖脑硬体才能战斗的人,他的义体也已经完成了人造神经系统的构建,能够以超乎血肉之躯的速度响应原生大脑的命令。哪怕只有一个大脑,他也不觉得自己会对义体失去往时那般精确的控制。
面对这既高又厚的门闸,他从腰间拔出特制的长刀状武器。这把看似长刀的武器没有开刃,却有着极为冷酷的机械风格,仿佛不是一个完全的整体,而是又无数细小的零件拼接而成,在精致复杂的同时,也给人一种不是那么牢靠,仿佛只要出现一个缺口,整个机器就会崩溃的不安定感。但事实上,义体高川知道,这件武器模仿的原型,正是“高川”曾经使用过的刀状临界兵器。
在所有可以找到的临界兵器都已经投入伦敦中继器,成为其重要的构成部件厚,义体高川就已经失去了那些强大的临街兵器的使用权。而在网络球的内部,对临界兵器的研究早就已经开始,而经由首席研究人员近江亲手研发制造的这把临界兵器的仿制品,定然不会是脆弱无力的。
义体高川已经足够快,足够硬,他需要的,正是这样一把能够提供强大的直接破坏力的武器。
当义体高川挥动这把长刀时,连他自己都感觉不到太清晰的过程,就见在巨大的门闸上如有雷霆闪过,然后,裂缝就已经在这扇大门上蔓延。
切割、分离、瓦解,崩溃…整个过程清晰而迅速,光影从迅速扩大的裂缝后投向义体高川,又在缝隙足够宽敞后,构成一个完整的轮廓。这个轮廓十分巨大,远超人类正常的身高,但在这个高度下,又显得略微消瘦,有着诸多人类没有细节,但是,整体而言还算是人形——义体高川知道自己的猜测被证实了,比自己等人更快深入到这个地方的,正是素体生命。
酝酿着剧烈能量的闪光正在这个轮廓的胸口汇聚,不,应该说,早就已经汇聚好了。义体高川立刻就意识到了,敌人正准备怎样的攻击,然而,这种攻击谈不上出乎意料。义体高川已经压低身体,从门闸解体碎片之间的缝隙穿过。这一次速掠比之前阻止神秘专家们自相残杀时的速度更快,加速度也更大,尽管大门被切开和这个被光影遮蔽的巨大素体生命的攻击几乎是同一时间,但在速掠达到的速掠面前,仍旧是明显的先后之分。
巨大而耀眼的光束穿过门口,高达百米的门闸其余部分也在发出呻吟,巨大的冲击从能力喷射的第一时间就已经开始,粗暴地向四面八方辐射开来。只是,这种剧烈运动带来的不是热量,而是冷却,一种超乎寻常的吸热性正随着冲击四处蔓延,仿佛时间和运动都在这种冷却中失去活性。战场所在的巨大空间一下子就陷入可怕的死寂中,而并非是义体高川在高速异动中感受到的那种连声音都追赶不上的死寂。
2108 损失与重构
光已经洒落下来,但是,在这些光蔓延到义体高川身上之前,义体高川看到的是许许多多如同裂缝一般的阴影。光有多强烈,这些阴影就有多明显。温度被吞噬之前,空气还残留着余温,而这余温在视网膜屏幕中呈现出如同蜘蛛网一样的亮线。声音在消灭之前,空气中的微粒仍旧在翻滚,在那些已经停止翻滚的微粒中,如同珍珠一样晶莹。
怪诞的景象在为义体高川讲述素体生命这一击的过程,鲜明、生动而且形象,不要任何理论知识,只需要根据自己所见之景去行动就足够了。
在速掠的支持下,他轻而易举就避开了光束的直击。
然而,在这短暂的时间里,速掠所能企及的高速却仍旧被那些光追上了。和少年高川的速掠不一样,义体高川的速掠同样看似没有上限,但却需要加速时间,要从速度零加速到光速,无论是一秒,半秒还是零点几秒,都仍旧是需要这么一个过程的。而且,在他加速的过程中,也不会形成任何“高速通道”之类的临时数据对冲空间——看起来就完全像是最合乎人们常识的加速过程一样,哪怕这个加速的过程和终点很难让人相信,这其中没有半点“神秘”在内。
双方彼此之间的距离是如此之短,而光的速度又是如此之快,即便义体已经全效运作,也没能彻底从光之中逃离。
哪怕只是被擦身而过,义体也在瞬息间就陷入一种濒临冻结的状态,脑硬体也已经陷入迟钝——不是因为被敌人入侵,而就是被从物理上冻结了。而包括大脑在内的所有原生血肉组织部分,已经开始坏死。
放在正常人类身上,不,哪怕是放在同样经过义体和脑硬体改造的其他人身上,也大概会因为这没有直接命中的一击陷入弥留之地吧。但是,义体高川还在奔驰,速度也没有半点降低,就仿佛整个人是被速掠拖着向前飞奔一般,并且,他还在思考——并没有往时那般杂乱的心思,但却的确在思考,毋宁说,这种思考比过往任何战斗时的思考都要纯粹,是一种根植于战斗,仅存于战斗的思考。
义体高川的整个义体都在思考。义体本身,已经就是他的第三个大脑。而义体本身对当前这种神秘力量的抵抗力甚至比藏在义体内部的脑硬体更强,在脑硬体和原生大脑都已经陷入停滞和崩溃的时候,义体虽然也受到了影响,开始变得僵硬,但是,反馈到义体的微小结构上,却是从外层到内部,一层层地逐步被影响。这是一个不算快的过程,外层的抵抗足以争取到内层的调整时间,这个时间相对于当前的战斗而言,是何等的快速。
义体高川的义体内部在以极大的速度运转,整个人从内部向外部散发出巨大的运动热能,那已经在开裂分解的皮肤表层就如同灰烬一样离散,而义体高川就如同从蜕皮中钻出毒蛇,瞬息间就已经切入素体生命的背后,隐藏在它那巨大的身躯所形成的阴影中,哪怕这片阴影在那剧烈放射的光中显得是如此的单薄。
这个时候,光束的炮击还没有熄灭,素体生命那将近五米高度的巨大身躯已经在义体高川的观测中分毫毕现。和之前惊鸿一瞥时的印象十分相近,这个素体生命的确是“消瘦的人形”,只不过,它其实是没有脚的,而五米的身高只是他的上半截身体,至于下半截身体则和地面融为一体,形成一个基座,就如同半身像的雕塑一样。这种姿态让人本能就觉得它是无法移动的炮台,但是,义体高川可没有这种先入为主的想法,没有脚不代表无法移动,就如同没有枪头的长枪也同样可以杀人一样。
而且,假设对方仍旧可以移动,那就必须考虑对方能够快速移动的可能,而且,绝非正常的移动方式。而在所有非正常的移动方式中,自然是“瞬间移动”最为常见。在充斥着神秘的战场上,在任何突发的神秘事件中,在那些存在着异常的敌人和怪诞现象的战斗中,“瞬间移动”已经不是“高川”在过去的末日幻境中那么罕见。
无论是通过怎样的方式,怎样的过程,仿佛脱离了过程,一瞬间就出现在另一个坐标处的移动方式,在义体高川成长到如今这个状态之前,就已经见过了十数次。而没有亲眼见到,仅仅是从其他神秘专家那里听说的情况,更不下数十次。出现次数之多,简直让人觉得,瞬间移动似乎已经成为了丛生的神秘中的标配一样。
尽管“瞬间移动”哪怕在普通人口中也是出现得极多的描述“匪夷所思的高速”的词汇,但实际上,不是每种“瞬间移动”都是一个模子里塑造出来的,而且,从细节上来说,无论原理、现象还是效果,都会出现极为鲜明的区别。对于研究理论的人而言,它们之间本质的不同是决定性的。而在义体高川这样不知晓理论,而是如同本能一样去观测的人看来,它们之间的区别,就宛如看似相同的画作,其实画家的水准,用色和构图的方式,以及从中表达出来的风格都有所不同——这种不同甚至可以形容为:哪怕是同一个画家的作品,也无法创作出完全相同的两幅画。
是的,高川不知道理论,但是,义体可以观测到,可以反馈成更加形象的认知信息,这就足够了。
他已经准备好了,哪怕这个看似雕塑作品般的素体生命会在下一瞬间就突然移动到别处,自己也能够在之后连它都无法反应过来的一瞬间就追上。因为,只要速掠还在进行,每一秒,每一毫秒微秒纳秒,加速度都在以可怕的曲线上扬,而这个上扬的过程和速度,哪怕是他自己也感到恐惧——就仿佛会连自己都在这样无止尽无限制的加速中毁灭一样,所谓的“光速”远远不是尽头,而所谓的“超光速”究竟是如何的超越性,也无法得知其尽头。在抵达尽头之前,没有人知道那会是怎样的毁灭。
素体生命终究没有移动,从它胸**出的光束炮,就如同这道强烈的光柱黏在它的胸口上,要将它整个儿都吸进去一样。在那之前,义体高川挥动长刀,如同要将这个将近五米高的身躯拦腰斩一般,用力劈斩下去。
长刀毫无疑问地击中了这个素体生命,但与此同时,同样承受着那诡异之光侵蚀的长刀材质也走到了终点,在义体高川的手中彻底解离。义体高川可以清晰感受到,这把武器是如何灰飞烟灭的,在其形状消失之前,其重量就已经消失了,这个长刀的形体拿在手中,就如同抓着的只是一个幻影。
即便如此,素体生命仍旧遭到了重击,它被击中的腰部从表面开始出现扭曲和裂缝,构造体材质的强度也没能完全对抗这把仿造自临界兵器的武器。这把长刀发出的攻击,就如同素体生命那宛如自身肢体一部分的武器一样,哪怕无法等同于临界兵器,也只是稍稍低于一筹。
在义体高川的眼中,剧烈的震动从素体生命的腰部向身体上下扩散,越是接近光束所在的胸部炮口,这种震动就越是减缓,但在远离炮口的基座方向,震动却在被那光的力量吸走之前,就已经造成了破坏。
观测到这个结果,对义体高川来说,这一击就结束了——在素体生命做出新的动静之前,他已经在速掠中拉开了上百米的距离,藏入那些因为交战而崩溃的物体所构成的阴影中。
义体高川的视网膜屏幕重新稳定下来,让他看到斩击正让这个体型巨大的素体生命失去平衡,从它胸**出的光柱也开始歪斜,从斜下到斜上一划,就见到远处的壁障和建筑陷入崩溃之中。若非在速掠状态下,这些承受光炮重击的物体的崩溃速度十分惊人,若是只用人的肉眼去看,去感知,忽略掉过多的细节后,几乎就像是在命中的同时,建筑的结构就溃散了。只是在非同寻常的速度和观测能力下,放慢的细节变化过程,让人产生了“缓慢”的错觉——即便义体高川也有这种错觉,但是,他的义体受损程度和速度都是他能够亲身体会到,也无法改变的,只要无法在第一时间超越光速,那射出的光所具备的诡异侵蚀性,就会在运动结构完成自我调整之前,将其破坏大半。
如果不是义体已经被桃乐丝和近江改造为“第三大脑”的形态,否则在脑硬体和原生大脑都无法在光的侵蚀下运作的时候,他大概就无法躲闪和应对这个素体生命接下来的进攻了吧。从这个角度来说,桃乐丝和近江对义体的改造实在太及时了,而这种用“身体”取代“大脑”的想法,也确实应用到了实处。
义体高川多少是有些觉得庆幸的,这个素体生命的攻击力很可能已经完全媲美临界兵器,哪怕是构造体材质在其面前也不堪一击。而其躯体虽然是人形,但如今却让义体高川觉得更像是一个炮架,被安置在这扇门闸前,就是为了射出这一击。
和这个素体生命纠缠根本没有意义,义体高川的反击让它失衡,但却没能完全破坏它的身体——不要说完全了,甚至连表面上的伤害都谈不上“重伤”。炮击尚未结束的素体生命始终处于一个异常的状态,它承受的反击威力大部分都被它胸口的发射区蕴藏的光之力消弭了,余下扩散到其他肢体部位的力量十不足一。
就义体高川所见到的那样,这个素体生命只是姿势失衡而已,那试图斩断它的一击,只是让它腰部表面的硬壳发生些许崩裂和扭曲。
义体高川当然是不怕这个大家伙的,只要速掠还有效,只要战斗还有“过程”,就可以去相信,自己至少不会输。但是,要取胜也是那么的困难,无法击穿素体生命那厚重的,天然就是构造体材质的身躯,所有的战斗都只会演变成消耗战而已。
攻击力不足的弊病,从很早以前,就没有从每一代的“高川”身上剔除过,哪怕是被誉为“最强”的少年高川,其直接的攻击力放在所有见过的神秘专家中,也是中下层的档次。如果没有好的武器,如果没有强化攻击效果的辅助工具,“高川”根本就无法取得像样的战果。
而今,义体高川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和过去的“高川”在这一点上,没有根本性的差别。
由此一来,三仙岛的作用就更加显而易见,先不提它的其它性能如何,其所具备的实在的攻击力才是义体高川最为心仪之处。
这个素体生命在这个门闸前狙击自己,很可能就是为了拖延这边的时间。在它之后肯定还有其它的素体神功,正在更接近三仙岛的地方做某些事情。义体高川这么判断,继而在眼前的素体生命恢复平衡之前,再一次进入速掠状态,眨眼就将它远远抛在身后。
如果这个素体生命不是打了一个出其不意,其攻击效果又是如此的诡异难缠,义体高川可不觉得自己会被它阻了这么一下。也许在其它素体生命看来,没什么人可以在这个素体生命面前,于一秒之内回避或解决战斗,因此,在接下来的几个关卡前,义体高川都没有受到阻拦。
脑硬体受到的损伤颇为严重,短时间内就算重启,也无法作为主要运算核心,而同样受损严重的原生大脑已经彻底陷入无法使用的状态,若非义体对其注射了激素,强行维持其活性,否则,这个原生大脑大概会一路崩溃下去,只留下一个大脑的空腔吧。而即便有激素强行约束其崩溃,也无法让其好转。
2109 Judgement_knights_of_thunder
脑硬体受到的损伤颇为严重,短时间内就算重启,也无法作为主要运算核心,而同样受损严重的原生大脑已经彻底陷入无法使用的状态,若非义体对其注射了莫名的物质,强行维持其活性,否则,这个原生大脑大概会一路崩溃下去,只留下一个大脑的空腔吧。而即便有激素强行约束其崩溃,也无法让其好转——从这个角度来说,义体高川自觉得,自己的受损也相当严重,哪怕这种伤势无法让自己完全停止机能,彻底丧失战斗能力,不过,缺损了两个大脑,仅仅靠义体本身的计算力来维持行动,应该也算是实力严重下降了吧。
不过,义体的运作出乎意料的良好,甚至于让他几乎感受不到“战斗力下降”的程度。
他不知道自己此时到底是如何去思考,如何去和其它感官接驳,乃至于仍旧可以用五官去感知这个世界的。
明明就身体构造而言,已经出现了重大的转变,但是,自我感觉反而没有太大的变化,仿佛受损的脑硬体和原生大脑都不过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似的。
素体生命的入侵比自己这边人的行动更快更深入,义体高川一路前行,都可以察觉到,对方很可能已经实质控制并修改了这一带的设备权限。每当自己尝试开启某些设备,以便于打开通路的时候,都需要应付素体生命埋下的系统陷阱。而本应该维护自己人的安全系统,不是被这些敌人瘫痪,就是被这些敌人试图篡改。
脑硬体在前期路线上应付这些看不见的攻击就已经十分吃力了。而现在,失去脑硬体后,全部的压力都需要由义体本身的计算力来承受。可让义体高川觉得惊奇的是,义体在这方面甚至比脑硬体更加优秀,有一种“义体是比脑硬体更加巨型的计算器,所以效能更强”的感觉。
义体的相关数据调整,不断在视网膜屏幕中显现,义体高川此时的形象已经和之前发生了肉眼可见的变化。
之前为了防御敌人的炮击,义体高川整个身体从外部褪掉了一层,就如同蛇的蜕皮一样,而且,损失的质量要远远超越所谓的蜕皮。义体高川的身体形状没有变化,但是,整个人就像是缩小了一圈,而面相也从二十多岁变成了十八九岁的模样。
当义体高川看到自我检测形象的时候,都差一点以为这是“少年高川”,而并非是自己——当然,两者的区别还是有的,哪怕只是外表年龄,“少年高川”看起来还要更年幼一些。
虽然质量减少了,但是,义体高川却反而觉得自己比之前更强,这种强大的感觉,来自于更加轻盈灵活的动作,以及那明显变得更加致密的强度。在自我检测给出的数据中,义体确实拥有比这场战斗之前更优秀的数值分布。
速度、力量、防御、反应、灵活和计算力……所有能够在物理上体现出优越性的数据在他的眼前展开,这时他才察觉,原来自己的五官也都已经在之前的光束攻击中被摧毁了,如今包括眼睛在内所有的感觉器官都不过是徒有轮廓的装饰而已。自己的脸已经不再如过去那般柔和,也彻底没有了血肉之躯的色泽,义体构造飞速侵蚀那些已经损毁的血肉,将之取代,整个人从里到外向着百分之百义体化的程度变化。无论义体的外表做得有多么像是天然血肉,都只要仔细看都能分辨出来其不同——一种违背人伦的邪恶感和非碳基的另类感无论如何都无法真的掩饰起来。
他觉得自己和这些素体生命越来越相似了,无论是从外观还是从性能上,包括那宛如面具一般的脸,都宛如同一个理念下的产物。只是不同的生产线和不同的喜好,造成了外表上不同的风格而已。
巨大的数据流从无线传输渠道传入他的义体,由此解析并反馈,战斗和隐藏都是在这个层面上展开的,而他其实并不知晓自己该如何做,只是义体自然而然就能够反应过来。所有的运作和对抗,就如同他的本能一样,高速而稳定。
所有的监控系统都已经明确标明是关闭状态,然而,义体高川却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某种监视正在复苏,尽管自己还并没有被纳入其中,但是,它正越来越快地试图追上来。他仍旧不知道素体生命到底是如何入侵到“莎”的内部,也不知道它们的进度究竟到了哪里,而哪一些确切的目标已经被它们行之有效地控制或占领。在这条通路里,能够观测到和只能感觉到的事物都必须警惕,必须做好最坏的准备,从之前在门闸处对自己进行狙击的素体生命或许并非单纯针对自己这边,但是,它的存在和表现出来的力量也足以证明素体生命确实是想要在此时此刻做一些至关重要的事情,并且已经做好了有人前来妨碍的心理准备。
入侵到“莎”内部的素体生命不管有多少个,都必须在短时间内清除——否则就只能等待“莎”的自我内部排异,然而,“莎”的状况不明,难以判断在敌人扩大战果之前,完成对这些敌人的清除。
和素体生命在数据、信息和权限方面的争夺并没有义体高川的行进,他仍旧快速,义体的调整让他渐渐变得游刃有余,脚步更加轻快,有一种卸下重担的感觉,过去那坚持保存部分血肉之躯的想法随着义体化程度的增加渐渐变得淡薄,那些出于人性和伦理道德的纠结渐渐变得似乎没那么重要了。他十分清楚自己在思维和观念上的变化,毕竟从过去开始,他就一直都在默默地关注自身在这些精神层面上的变化,但是,或许是因为被他自行破解过的脑硬体,以及原生的血肉大脑都已经濒临崩溃的缘故,就连这些关注的视角和程度都已经开始发生变化。
义体高川很难理解自己如今的想法,他觉得自己开始变得陌生,一个展现自我的人格,正在被其物质态的身躯进行最强有力的矫正,过去所有出现过的“精神活动影响肉体变化”之类的情况,就像是被取缔了其存在的基础一般。
精神影响物质的层面变得迟钝,但是,物质影响精神的层面却变得非常活跃。在他的感觉中,这种物质载体影响精神心理的变化是如此的明显、清晰、鲜活,并且充满了让人格、思想和意志难以抗衡的力量。
说时迟那时快,高川的义体表面出现了“鳞片”之类的结构,这些鳞片以莫名的秩序翻转,连接,直接在体表构成了宛如角质层的外骨骼,无论从形状上还是从硬度上,都已经超过了过去他所穿戴过的任何装甲。并且,新的武器也在这种变化中重新构成,就如同长出新的“肢体”。
每一次再细微的变化,也会给义体的计算力带来量变的增幅,当义体高川整个人的外表变成了一种只能说“徒具人形”的形态时,他能够察觉到的,所有自己身边被素体生命封锁、调整和控制的设备全都再次解锁,将新的权限转移到了自己身上——他只需要一个念头,甚至于,连念头都不清晰的时候,义体就已经对这些设备进行了合乎自己行为和想法的处理。
一扇扇门被打开,一根根绳索在异动,一个个齿轮在扭转,一座座桥梁开始连接,一个明确可以观测到的新通路正在义体高川的脑海中浮现——他根本无法分辨,自己的“脑海”到底是怎样的脑海,这些所有在“脑内”呈现的景象和感觉,实际都是通过义体进行处理的。不过,只要通路被打开,他就不需要放缓乃至于停下脚步,去寻找或开启路线,通往目标所在的路线虽然并非笔直,却是如此的清晰。
下一瞬间,义体高川就进入了速度更快的速掠状态。周遭的事物化作一片浑浊的画面,声音在产生的同时,就被抛在了身后。他本身就仿佛无声息的幽灵,就是一道在光照下的阴影,也让人觉得是一只迅如闪电的野兽,眨眼间,就抵达了新路线的尽头——不需要抬起头,他就知道敌人在什么地方。那是一个隔着高强度透明物质的观察处,足足有十米高,一百多米长。正常的人体在这个透明的观察墙下边只会越发显得渺小,但是,非人的东西,那些由构造体材质构成的高智慧生命有着远超人类个体的身躯,无论在强度还是尺寸上,都让人感到畏惧,它们即便站在这这堵透明墙的下边也不会显得突兀或渺小。仿佛这个地方的这般设计,原本就是为了适应它们的体型一样。
就算是义体高川也不明白为什么“莎”会坚持这种设计,尽管这种设计在统治局里算是最常见最经典的风格。但是,他十分清楚,过去的“莎”也就罢了,而如今的“莎”已经不是人那贫乏的认知和理解所能猜透的对象。他如今已经深刻体会到了,“神秘”并不重视倾向于通过精神去影响物质变化的,在“神秘”的支持下,物质载体对精神思维有着可怕的影响力。自己仅仅是义体化程度增加,就已经开始被去除许多“人”方面的特性,而彻底变成另一种难以理解的存在的“莎”,绝对是远离“人”之物,但同时,也和义体化的自己同样有着遥远的距离,进而就连素体生命也很可能同样无法理解。
异常和正常之间的差异太大,但是,异常和异常之间的差异也往往同样有这么大。
不过,无法理解“莎”,不代表同样无法理解素体生命——过去是真的无法理解,然而,现在,义体化程度到了几乎百分之百的时候,义体高川突然有一种“和对方的脑波对上了”的感觉,这种感觉十分隐晦,也十分脆弱,但却是过去从未有过的。他立刻就注意到了,自己的到来明明是隐秘而快速的,但是,当自己产生这种“脑波对上”的感觉时,那些呆在透明观察墙后不知道在观察什么的素体生命,也如心有默契般猛然转过头来。
双方的目光结结实实撞在一起,有一种预示着什么的危机感,正在义体高川的感知中蠢蠢欲动。将目光中所有素体生命锁定后,义体高川的眼前开始放大它们的形象,然后,他看到了其中一个形体为女性人形的素体生命陡然抬起手腕,紧接着就不自然的光芒闪烁。
义体高川开始速掠的同时,也看到了一道光束从这名女性素体生命的手腕下射出,所有阻拦在他们之间的障碍物都如同纸做的一样被洞穿。但是,毫无意义,他的速掠更快,已经完全脱离了对方的视线和锁定。不过,在光束击穿他原本所在的位置前,就有一个在宛如事物静止的高速世界里,如同游鱼一样自如穿行的轮廓从素体生命那边的平台上跳出来。
那是一个体型矮小如少年般形态的素体生命,它同样很快,至少赶上了此时的速掠。义体高川不断加速,这个外形矮小年少的素体生命也在加速。义体高川的加速度不断增加,在他的感知中,这个素体生命的加速度也没有弱到哪里去——这样的涨幅让他难以判断对方速度的极限,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对方找准了他的弱点。
是的,他是很善于,也习惯于使用速掠,利用高速状态来扬长避短,但并不代表除了速掠之外,他就再没有优点。过去也有许多敌对的神秘专家擅长高速移动乃至于瞬间移动,最后活下来的不也是他吗?面对高速来袭,短时间内于速度领域不分伯仲的素体生命,完全披挂着义体外骨骼的高川就如同一只猎豹,不退反进。一条长长的,因为太过于轻柔,完全不似构造体材质的猩红色围巾在他的脖子浮现,扬起,在急速中,看似破败的尾端如同血和火一样飘散。
2110 非人之基
矮小的素体生命有着精巧修长的四肢和一看就知道十分灵活的蛇腹,仅从第一眼的感觉来说,这是一个同时具备高速和灵巧的敌人,掌握有很强的近身战技巧。它的奔行姿势几乎就像是野兽一样,用前臂作为辅助性的支点,身体在行进中压得很低——这样的俯身平衡,义体高川也能够做到,但却没有想象中来得那么简单。如果只因此认为这个素体生命只擅长打近身战,这种认知很可能就会在下一秒就将自己埋葬,义体高川已经很久不用“看到”的状况去评估对手了,在充斥着“神秘”的战场上,任何固有观念都有可能被打破,而用人自身那浅薄的认知观念去对待在一个生存环境存在极大差异的异类智慧生命,用人的思维方式去揣测那些看似人的存在,从来都被证明是一种致命的错误。
义体高川不知道自己在这些素体生命眼中到底是何等模样,又是怎样的观感,他可以知晓自己义体的每一次变化,只因为这些变化的数据都已经记录在册,然而,那庞大的数据,他又如何可以在短时间内了解完呢?这些变化的开端都源于太过于频繁和激烈的战斗,在这种战斗频率中,根本没有多少时间把精力消耗在确认自我状态上——的确,他仍旧是可以“想”的,也是可以“认知”的,然而,这些行为在那最惊险的战斗中,正是多余的消耗。
因为病情侵蚀而产生的那源源不绝的思考为何让人感到恐惧?因为这些思考不仅仅在引导和揭示认知,也在占据自身对情报的处理能力。
而今,义体高川已经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大脑”了,他用整个身体战斗,用整个身体产生行为的同时,也在用整个身体思考,这其中有多少是属于“本能”的部分?有多少是属于“主观意识”亦或者“潜意识”的部分?他不知道,也无法分辨,人的“大脑”是极为复杂的工程,其中有诸多的区块,这一点放在“脑硬体”这样的技术上也是相似的。但是,当整个义体都在负责原本理应又“大脑”负责的工作时,他突然发现,义体的结构致密精巧,却又没有多少功能区分——“大脑”内部负责处理资讯的区域和结构是不同的,有时也是多个区域结构联合工作,但是义体呢?构造体材质呢?这都是些从物理层面找不到结构的东西,也没有区块的划分,当将它视为“物质”的时候,这一大块“物质”看起来就仅仅是一大堆堆砌起来的同一性质的物质而已,既没有什么原子,也没有什么分子,它根本就不属于常识中的人们所见的那些由“微粒”构成的东西。
它不是碳基,也不是其它的什么基,硬要说的话,神秘专家理解中的“素体生命”一词倒是在意义上,相对正确地做出了形容:就是“素基”而已,“素”是什么意思?“基”又包含了怎样的意思?两个词语所包含的所有语义结合起来,然后再经过发想,似乎就能够搞懂这是什么玩意了——但也只是似乎而已,有谁真的明白“素基”和“素体生命”到底是什么吗?有没有一个明确的解释?答案是:没有。
这是暧昧的,强大的,基层的,朴素的——一种源于人们可以认知到的,想象中的最单调却也是一切高等功能的基础的构造。
义体,素体,构造体,素基,灰粒子……这些在正常的人类社会中鲜为人知的词语所代表的东西以及其意义,彼此之间有着最为紧密的关系。
义体高川不由得想到,恐怕这些素体生命其实就和如今的自己一样,不是用“大脑”去认知和思考,而是用整个身体去进行相应的活动吧。由“整个身体”去思考,而不是由身体的单一部分去思考,由“整个身体”去反应,而不是身体的某一部分做出反应。这种动辄整体性,不存在信息传播,也无所谓递归和并行序列的运动方式,让人难以理解。
不过,既然自己都已经成为这样的运动构造了,那么,哪怕无法理解,也能够自如地运动起来。不要去思考,因为思考就不可避免带上人类的认知,而这样的认知只会对无法理解的运动产生妨碍。哪怕桃乐丝强调过,不要放弃思考,不要将一切都归于感受,那只会让自我加速被侵蚀。但是,义体高川不觉得,眼下的战斗可以游刃有余到让自己继续思考。
义体发生的变化,导致了自己的意识和行为不得不进行相应的变化,以契合义体的变化——这是物质载体强烈影响精神层面活动的最明显的方式。义体高川不知道桃乐丝和近江是否已经预见了这种情况,毕竟,义体的创造、调整和改造都是她们进行的。她们所做的事情,让自己在失去了脑硬体和原生大脑的时候仍旧可以全效率工作,甚至于比之前用脑子的时候更有效率,这或许就是她们所希望的针对恶劣处境时所应该有的适应能力和续航能力,但是,对于亲身体验这个过程的义体高川来说,他并不觉得,如今自己精神意识层面,以及人格认知上的变化,是她们所想要见到的。
当承载人格意识的物质载体发生变化的时候,人仍旧是“人”,这不过是故事中的美好。那些变成了妖怪的人,以及生命结构发生变化的仙人,仍旧可以用“人”的认知角度去思考,并认可“人”的概念,亦或者扩大“人”的概念,从一种自我意识范畴,强调自己的人性,这样的事情在义体高川的眼中,就像是童话一样美丽,也如同童话一样不真实。
在不到零点零零零零零一秒的时间里,在义体高川从自我观测形象中,看到那蔓延的猩红色,如同火焰,如同鲜血般,环绕在脖子上,向着身外飘扬而起的时候,一种强烈的,如果否认就是欺骗自己的感觉,从他的内心生出浮现出来:过去的自己或许还处于一个似人非人的暧昧状态,而现在的自己则已经百分之九十九不属于“人”了。
但是,自己到底是什么?不知道。和素体生命看起来极为相似,但自己是不是已经变成了素体生命?亦或者是一个另类的素体生命?不知道。义体、素体、构造体、灰粒子……这些东西无论彼此之间的联系有多么深刻,他也完全没有足够的信息进行对比分析,也没有人前来解答。他的视野中所有活动的生命,都是敌人。
在旁人眼中大概是只能用“瞬间”来形容的过程,在义体高川的眼中,被分解成极度清晰的片段。即便如此,他仍旧可以理解,这个直接冲向自己的矮小素体生命到底有多快,而在他的背后,那群站在透明墙边,隔着墙壁似乎再观察,也似乎在操作着某些工作的素体生命,动作也十分快——它们要做的事情似乎很繁琐,需要消耗一定的时间,但整个过程却行云流水,看起来没有碰到多少阻碍。
义体已经通过“莎”内部特有的渠道,以无线的方式入侵这些素体生命正在操作的界面,但是,本应该完全由“莎”控制的这些内部信息,以及在最坏情况下也理应生效的自我保护机制,都如同石沉水底,没有半点反应的征兆。所有信息的交流,入侵和反入侵,全部都在义体和素体生命两者之间进行,也似乎只有自己双方而已。
这带给了义体高川极为熟悉的那种敌众我寡,以一敌众的感觉。他就算没有看到,也知道了,三仙岛就在那个玻璃墙的后面,那是一个从这个位置看不到底部的深渊,一个足以容纳整个三仙岛,并将其隐藏安置的巨大空洞。正因为这个深渊空洞里存在着最为强力的安全隔离机制,所以,这些素体生命只能以眼下这看起来高深,但其实算是十分“拙笨”的方式进行处理。
要撬开这个容纳了三仙岛的“保险箱”,对这些素体生命而言,似乎只是时间问题——不过,既然有了这样的感觉,那就意味着距离它们彻底入侵三仙岛还有一段时间。
在高速的战斗中,这个“一段时间”已经绰绰有余了。更巧的是,义体高川也同样不想尝试自己去开启这个“保险箱”,谁知道在转移了三仙岛的使用权限后,一直和近江有联系的“莎”到底在其中布置了多少陷阱呢?哪怕“莎”如今一直都没有回应,但是,在万一的情况下,义体高川不觉得自己有多少几率可以顺利地避开所有的安全隔离机制,重新将三仙岛开动。
从这个角度来说,如果没有这些素体生命开路,大概无论是他还是奔向宇宙联合实验舰队其它船舰的神秘专家们都要头疼一阵时间吧。
这些不是“思考”,而是义体运作直接给出的“结论”,没有思考的过程,一个又一个既定的结论,正在引导义体高川的行动,让他知道该怎么做——不,在知道之前,义体已经响应这些结果了。产生结论,响应结论,这就是如今义体高川的全部,所有的精神意识活动都不再是符合人类常识和人体规律的方式,虽然在用“想”和“念头”来描述,但也并非是因为这样的描述正确,而仅仅是在人的语言词汇中再也没有其它更好的描述了而已。
去除意识活动的一部分过程,直接得到结果和响应结果,让义体高川的行动更加诡异而迅捷,速掠产生速度,正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效率被应用起来。在第一个瞬间,矮小的素体生命还能跟上来;第二个瞬间,其反应就已经和义体高川的举动产生了落差;第三个瞬间,矮小的素体生命以莫名的方式强行超速,但在“速度”这一长处之外,义体高川在战争中锻炼出来的技巧已经在双方交错之间发挥了作用。
第四个瞬间,义体高川和素体生命互换了位置。
义体高川那彻底变成了“外骨骼装甲”形象的义体产生处处龟裂,长长的飘扬的宛如血与火的围巾也在锐利如刀的气流中被切割,洒落在半空中。但是,当这些像是血雨,像是余烬火星的东西沾在义体上时,这些损坏的部分就如同有生命的血肉一样蠕动收缩。
在他的背后,那个矮小而迅猛的素体生命已经重重陷入地面,四肢尽皆扭曲,脖子也差一点被硬生生摘了下来,只余下宛如脊椎神经一样的管线接驳着。这个人形的躯体就如同人一样在抽搐,它没有死,只是无法重整姿态爬起来,它当然还有战斗的想法,它还有许多与之伴生的武器,以及围绕这种近乎临界兵器的武器发展出来的更高超的战斗技巧,然而,当它没有在交战的瞬间就用出来时——无论是什么原因——就已经无法再使用了。
很不巧,义体给出的结论是,如果这个矮小的素体生命在特性上不是和高川这么相似,那么,它完全不会这么快就被解决掉。许多怪诞而神秘的力量,能够避开最直接的物理性冲击,将战斗带入另一种节奏,另一个角度中。只是,这些素体生命似乎觉得,和高川的特性最相似的人选,能够知己知彼,才是最好的对手。
过去的战斗已经多次证明,和高川相似的敌人,从来都没有战胜过高川。反而是差异性极大的席森神父,才最有效地进行过对抗并取胜。
无论是在物质层面的战斗,还是在信息层面的战斗,义体高川都已经渐入佳境,他没有什么想法,这一切完全由义体主导,又是那么的理所当然。他只是按照自己最基础的构造进行最基础的活动,胜利就如同一种必然性般来到他的手中。
2111 视像的界限
矮小的素体生命是第一个上前拦截的,但是,在它之后可以观测到的素体生命至少也还有七个这是一支特种作战小队,人数不多,但每一个都是素体生命中的强者。在“莎”出现内部空挡的情况下,它们的任务进行得很顺利,但在义体高川面前,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义体发送的信息流正以洪流一般的势态,向着素体生命精心构筑的防火墙发动冲击。在他的感知中,就和过去陷入梦魇中的感觉相似,即便没有闭上眼睛如果自己还有严格意义上的眼睛的话,也不用集中注意力如果自己还有所谓的注意力的话,有形的物质现象和无形的信息渠道在同一时间,以两种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的另类界面展开。他一边关注着体外世界的细微变化,一边下沉到信息洪流中,如同泥沙一样伴随着这股洪流挺进。
在这个信息的世界里,原本一切都是没有形体的,然而,当他进行观察的时候,形体便开始产生了。一些怪异的形象,一些不定性的变化,一些漂浮着的看似固态的物体,一些莫名其妙的气态或液态,当这些形象产生的时候,一切都是那么的杂乱无章,让人眼花缭乱,心烦作呕,但是,它们持续变化着,渐渐被无形的手梳理,在无法得知究竟是怎样一个过程的前提下,许多东西都变得有序起来。当然,怪异的还是怪异的,让人不舒服的还是让人不舒服的,形象的扭曲总像是在暗示着某种深刻的意义,却又让人无法得知究竟是何等深刻的意义。
这个信息的世界,在义体高川进行观测的时候,就变成了类似于他在意识态世界里看到的景象。噩梦,意识态和信息流,在观感上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既视感。义体高川睁开眼睛,他发现在这个信息的世界里,他又一次获得了人类**,至少看起来像是人类的**血肉的质感,正常的五官,可以睁开闭合的嘴巴和眼睛,四肢和身躯都没有多余的零件。啊,不,脖子后是有的,那是一个已经熟悉得下意识觉得是身体一部分的接口。
信息的洪流似乎永无休止,义体高川知道即便在观测到这些具体形象的时候,信息的交互也在以一种远比当前“看”到的运动更加复杂凶猛的势态运作着,只是,自身也展现出这个具体的形象后,信息的洪流便彻底隐没了,仿佛在和自己截然不同的空间里运作,但实际上,此时的自己这个形象,也不过是巨大信息洪流中一个极为微小的部分正因为太微小了,所以,反而无法从这个角度继续观测整个信息洪流。
义体高川很容易就想象出来:这就和人体的细胞无法从它自身的视角观察到整个人体的形象一样,它是那么的小,观察的角度是那么的局限,它自身的运动正是整个身体运动的一部分,但却又不能代表整个身体的运作,相反,当这个细胞认为“自己的运动是出于自身意识”的时候,当这个细胞觉得“自己能够去到的地方就是全世界”的时候,就变得荒唐可笑了。
义体高川的这一部分自我观测信息就是整个义体释放出去的信息洪流的一部分,也同时被信息洪流那巨大的体量掩盖着,在面对素体生命的障碍时,他就像是一朵水花中的一部分水分子,在撞击中溅起,就这样翻过素体生命构筑的障碍物。素体生命察觉到了吗?义体高川只觉得可能性是很小的,关注洪流中的一朵小水花中的一点水分子到底有何异常不是不可以做到,只是在很多时候都没有必要,无论是彻底拦截信息洪流,不余下一滴,还是拦截大部分,让其它的水珠沾湿了自己设置的障碍和迂回的空间,都要比细细拆分水分子更有效率。
素体生命的生命构造天然对人工信息交互反应有着极为优秀的适应性,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它们在这个领域就什么都能做到,没有任何极限。如果只是用人的常识做对比,这些素体生命在信息控制和处理方面的效率实在可怕,换做是之前的脑硬体大概也只能说勉强争锋相对,但是,在如今的义体面前,至少也是真正意义上的互有上风,分庭抗礼。
义体释放出来的信息洪流携带着义体高川的自我观测资讯,在击破重重障碍,最终趋势减缓的时候,将义体高川的自我观测资讯抛了出去。于是,义体高川便看到了一个更加具体的自己,但也落到了一个极为狭隘的观察角度上他不以为意,这仅仅是信息方面的交互,是自己所不熟悉的技术手段,也是他罕有进入过的视角,但是,他身为“高川”,从来都不会被局限在一两个视角上。
素体生命不是机器人,也不是数据生命,它们是有意识智慧的生命,是一种特殊结构的生命体,而既然有自我意识,那么,意识行走的能力就是可以行得通的。反过来说,这也意味着,它们同样会在意识层面的打击下变成疯子,成为精神病人,发出和人类一般的呓语。
虽然还没有见过,但是,那些意识疯狂的素体生命在逻辑上是存在的义体高川已经从信息渠道的角度逼近了它们,现在,他要进一步深入到意识层面,那才是他可以和这些素体生命真正对抗的战场,至少,在那里不需要去面对那过于坚硬的构造体材质。
之前对矮小的素体生命的打击是成功的,但是,也正因为感受到了它的硬度,所以才做出这样的决定:眼前的战斗无论如何都无法像在门闸处那般避开,余下的素体生命每一个都有着巨大而坚硬的构造体身躯,相比起矮小的素体生命,它们或许在速度和灵活性上相对较弱,但是,义体高川十分清楚,只要自己无法击穿它们那厚重的甲胄,就绝对无法取得胜利。
倘若任凭时间消磨,眼下这场战斗的主动权就会愈发向素体生命那边转移,尽管还有“莎”可以考虑,但是,最好还是将它列为意外因素比较好。
在快速而巨量的信息运动下产生的认知,也在物质层面上形成身体的反应。在义体高川的“视野”中,第二个素体生命从透明墙那边不疾不徐地徒步行来,其姿态既没有同伴被打倒的情绪,也没有别的任何可以谈得上焦躁的情绪,同时也让人觉得,这并非是冷静,而是一种漠视:它过来只是要按照计划那样完成它的工作,它不是机器,但是,就和机器一样,没有多余的想法。
正如义体高川的判断,这些素体生命不是一拥而上,而选择了一个个上前和自己纠缠:它们在拖延时间,然而,哪怕自己使用速掠一瞬间入侵到它们之中,也无法打断它们的工作。
要在物质层面,从这些个素体生命中找出哪一个才是它们计划的主导是十分困难的事情,它们似乎每一个人都能做对方可以做到的事情,只是相对好或更好而已,而没有能不能的问题。它们的职责在这种大部分相似的特性中,是难以确定的,这让它们也同时拥有极强的协作性,在一方无法继续工作的情况下,由另一方接手,肯定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与之相比,从信息渠道去追踪和猎杀那些正在破解这块区域安全机制的源头,反而相对轻松一些。
新来的素体生命是将近三米的大块头,所有类人肌肉曲线的部分,都存在金属般的光泽,这个家伙竟然在原本就足够坚硬的构造体身躯外加了一层金属装甲。在义体高川的观察中,这种金属同样属于未知种类,不清楚其性能,但也没有那种自己可以轻松击破的感觉。
这个素体生命的防御力是如此之强,而剩余停留在透明墙边的素体生命们,其个头或高或矮,其形象有男有女,但一个个都是全身披甲,刚刚打倒的那个矮小的素体生命看起来更像是另类。不,严格来说,就像是自己击败的,不过是素体生命中的“孩子”。
大块头素体生命在义体高川面前五步停下,巨大的阴影将不如它高大的事物吞没,义体高川就是首当其冲。当他只觉得视线猛然暗淡下来的同时,巨大的冲击就从正面扑来。义体高川在被击中前就进入了速掠状态,而在那因为高速而变得缓慢的世界里,他在信息渠道的自我观测信息正在朝着仍旧怪异,但看似已经趋向稳定的深处行去,就在这不到一秒的时间里,他已经再次和其它方面的神秘专家联络上了。
信息最先是由对方发出的:“基地被什么东西入侵了,不过,防火墙还运作良好,‘莎’的情况或许比我们猜测的更好。”
“正好相反,我这边遇到了素体生命,它们似乎想要对三仙岛做点什么。它们几乎就要成功了,我可以解决它们,但是,大概没办法去协助你们了。”义体高川平静地回复到。
“素体生命?那你可是中大奖了,高川。”那一边的人回复到:“也许入侵我们这边的也是它们,但是,我这里并没有发现它们的个体,或许都跑到你那边去了。这意味着它们想要的不是宇宙联合实验舰队,而就是三仙岛。它们的目标很明确,你要小心。”
“你可以猜想到它们到底要三仙岛做什么吗?仅仅是因为这是一个可以对抗中继器的超级要塞兵器?”义体高川发送的这条信息如同石沉大海,没有得到任何响应,却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方面出了问题,而且,双方的连接突然就被切断了。
这个时候,大块头素体生命释放出来的冲击波已经刮过义体高川原本所在的位置,眨眼间,这个位置的事物全都在风化,变成一粒粒类似于沙尘的微粒。义体高川可以观察到这些微粒的运动,而这些微粒的运动也表现出不似正常分解的一面。它们是具备活性的,那些原本看似死物的东西,在分解成这些微粒后,就立刻变成了如有生命般的连接物。它们的运动、连接和传递,正在以追赶速掠般的频率迅速提升。
这样的反应会造成怎样的现象,义体高川尚未能弄明白,因为在那个具体的现象产生之前,义体高川已经来到这个大块头素体生命的后背,用自己的拳头打向这个素体生命最脆弱的地方包括但不限于关节,而这些所谓的“弱点”都来自于它们的人形结构,但是,同样也是装甲最厚实的地方。
义体高川甚至没能将这个素体生命打翻在地上,对方的样子也难以看出其情绪反应。它只是身体摇晃了一下,脑袋有点儿歪斜,之后,它似乎又做了什么。在义体高川的观测中,所有因为它才产生的那些异常的微粒结构开始加速运作,它们在蔓延,在让温度上升。尽管义体高川还没有脱离速掠,但他确实感受到了,这些灼热又显得暴躁不安的微粒结构,正在当前的环境下产生某种结合。而且,这种结合的速度很快,眨眼间,这块区域可以目视到的部分都被一堵堵的墙壁分割了。
新产生的墙壁,每一堵都有二十多米高,十多米长,如同竖立起来的长方形,被切割的空间形成了不同的通道,就宛如迷宫一般。而那个素体生命的大块头也彻底被这些墙壁遮掩,无法在短时间内确定其位置。义体高川一跃而其,但在突破了十米的高度后,就迎来一种宛如实质的压力,大量的微粒结构附着在义体上,试图干涉义体每一个动作的标准型。
另一个角度,信息渠道之中,高川所能“看”到的每一个形象都已经稳定下来,似乎真的不会再有变化了,一条笔直的通路就在他的脚下,他正置身在这条通路的中端,向前看不到头,向后也看不到尾。
2112 沉睡的龙
义体高川在定位的形象中前行,通路是明确可见的,但是在通路两侧,浑浊不清的某些东西占据了绝大多数,从中可以感到有某种巨大的体量呼啸而过,让人只觉得倘若掉落下去就如同被洪水席卷一般绝望。他走过的路面开始泛出涟漪,有一种随时都会崩溃的脆弱感,他也感觉不到任何的支撑感,宛如自己踏着的只是一堆空气,或者说,比空气还要虚无。形象就只是形象,包括触感在内的部分知觉在这里变成了极度糟糕的体验。
那么,在这里的一切都是虚幻的吗?当然不,信息是存在的,信息也在活动,在交互,在产生碰撞和反应,而其中又饱含着信息发出者的恶意。不仅仅是在操作这些资讯的素体生命有恶意,高川自身的义体那充满入侵性质的资讯洪流也充满了针对这些素体生命的恶意。双方的恶意、矛盾和难以调和的意志,在这个信息的世界里以一种晦涩的方式流淌着,直到其中一方彻底停止。
义体高川试图从这个信息的世界潜入素体生命的意识世界,但在那之前,他必须首先找到对方,从自己熟悉的认知角度去观测对方,去定位乃至于定义对方。如果无法确定这些正在操作资讯的素体生命到底是怎样的状态,到底是怎样的形象,到底是怎样的位置,那么,又如何确定意识行走的方向呢?或许有其它的意识行走者能够在对目标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仍旧可以通过直觉,从人类集体潜意识的角度找对位置,照准目标,但是,他自己不过是一个半吊子的意识行走者而已,根本没办法做到那样的事情。
过去,他潜入目标的意识态中,总是要和目标视线相对,以“眼睛”这个部位认知为门径,现在,他也必须首先认知到,自己将要面对的这个或这些素体生命的“眼睛”到底在什么地方。不一定是物理结构上的眼睛,只要是相应的功能、概念或意义都可以——当然,如果对方的形象是有“眼睛”这个明确有效的功能器官,那就是再好不过了。
不过,那样的好事,义体高川一点都不奢望。尽管素体生命有诸多是人形,毋宁说,目前所见到的素体生命哪怕非人,但也多少具备人形的轮廓。然而,他自认见识不多,在不知道群体数究竟有多少的素体生命中,这些“人形”是否一种必然的特性,在他看来无法直接下结论。
行走在这条通路上,有一种随时会掉下去的恐惧感,通路似乎下一秒就会崩溃,尽管不能肯定,但是,却总是让人朝这个方向去感受,去想象,一些看不见的东西,就好似某种气息,不断在感知中徘徊,无论怎样去抵抗,它们总会渗进心里。可以说,在这个部分信息陷入混沌的世界里,所有来体现于情感的负面因素都是不可避免的,至少对义体高川本人来说,只能被动承受。
即便如此,义体高川也没有任何动摇,先不提义体此时的形态对他的精神意识层面的影响,即便他完全就是血肉之躯,也早已经体验过类似的情况,而且,那是更加频繁的,更加恶意的,也更加疯狂和绝望的侵蚀。
那是“病毒”,那是“江”,是让他所认知的所有角度,所有世界,所有人类都陷入绝境的可怕存在,眼前的素体生命哪怕可以制造出类似的感觉,也绝对没有那个一切源头的恶意来得更加强烈。严格来说,即便是这些素体生命,其存在也大概是基于这个不可思议,无可名状的恶性源头吧,仅仅是那个源头的恶性的部分体现罢了。
义体高川开始听到声音,但他无法准确描述这到底是怎样的声音,像是工程器械在运转,也像是一种沙哑尖锐的呼吸声,这些声音让人心底发毛,却又具备一种莫名的瘾性,让人在难受的同时却想要更多地听下去。伴随着声音出现的是灰雾,十分明显,十分熟悉,完全和过去所见没什么两样的灰雾。灰雾覆盖在通路上,渐渐的,前方变得模糊,一些轮廓在变形,让人觉得前方那原本是路的地方,已经被阻塞了。有什么东西依稀可以看到,它伫立在前方,哪怕其轮廓可以尽收眼底,却仍旧有一种“巨大”的感觉,就如同一座高塔。
义体高川脚步不停,在物质态的世界里,义体那不可思议的判断和反应过程,让他在第一时间躲开大块头素体生命的所有反击。在那眨眼间就建成的迷宫中,巨大的压力缓缓从头顶落下,他之前尝试过翻阅迷宫墙体,但是,这种压力以及大量宛如灰尘般的微小结构体,就像是让他深陷泥潭,每一个动作都不可避免会变形。要说疲惫,义体是远远没有抵达疲劳值的,但是,动作的不精确,却并不是每一次都产生等量的偏差,无法计算出通用的公式,也就无法彻底纠正这些变形。而变形的动作,正是此时此刻对他影响最大的问题。
倘若动作准确,应对这个大块头素体生命的粗暴攻击时,就可以通过精确的动作进行切入、防御和反击,但是,当每一个动作都会发生不同程度的变形时,哪怕只是活动身体,都有几率会导致损伤。这就如同人难以逆反关节进行运动一样,哪怕高川如今的姿态,比起“人”,更像是“野兽”,但是,这个义体仍旧是人形,人体结构上的一些弱点,在他义体身上也多少会体现出一些来。
大块头素体生命潜伏在它建造的临时迷宫中,明明身躯看起来是如此的巨大沉重,但隐藏起来的时候,却宛如幽灵一样神出鬼没。义体的所有检测设备都被这个迷宫释放出来的某种力量压制,从而只能更加依赖于直觉上的判断。
战斗直觉比起逻辑思考,在敌人突发的攻击中,显得更加适用,在数次直接或间接的碰撞个,义体高川在丧失地利的情况下仍旧不落下风,正是因为依靠直觉总能在及时做出应对。那些埋藏在迷宫各处,却难以监测出来的陷阱,在触发之前,义体高川就已经感觉到了。
即便如此,这个素体生命的战斗风格和自身形象严重不符,仍旧在短时间内,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周旋,不停地周旋,依靠速度和技巧回避敌人从暗处发起的攻击。这些攻击有时是能量的,有时是物质的,具备多种矛盾的特性,例如冷和热在一起发生,例如吸引力和斥力同时产生,也例如在观测数据中,这个素体生命偶尔暴露身影的时候,也似乎处于一种既近又远的距离中——和这样矛盾又多样化的能力相比,之前被义体高川一击打败的矮小素体生命,无论手段还是战斗方式,都真的如同孩童一样单纯。
这些构筑了迷宫的墙体全都是构造体材质,义体高川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构造体一次成型的情况。墙体的强度完全属于构造体材质的平均水准,而且不断向更高更大更多的方向增殖,既难以用正常的攻击打破,而且,即便打破了也会在短时间内就重新修复。弥盖整个迷宫上方的压力和微小构造体,或许正是这些墙体拥有这些特性的秘密所在,然而,义体高川却无法对其进行驱散,他并不具备这样的能力。
速掠并不能直接带给义体高川绝对的优势,尽管在实际上,他可以在一瞬间就穿过那弯弯绕绕的迷宫路径,无论是脱离还是搜索,都能够完成。但是,这个素体生命藏匿在亲手制造出来的迷宫中,它的身躯简直就像是和整个迷宫融为一体。那个体的人形,能够自如在各个角落出现,恐怕在摧毁之后,也能够迅速重塑。摧毁整个迷宫,正是义体高川第一时间判断出来的最简单也应该最有效的方法,然而,全部为构造体材质的迷宫,其体量已经不是拿着一把临界兵器就能轻易摧毁的了,更何况义体高川手中连一把真正意义上的临界兵器都没有。
倘如选择脱离迷宫,去攻击迷宫之外的其它素体生命又如何呢?同样没有意义,这个大块头的素体生命在各种意义上,都不会是最强的一个,在没有解决它的情况下,将其它素体神功也纳入战圈,很可能只会压缩自己的活动空间。而这些个素体生命之中,存在一个或多个个体正在对收容三仙岛的纳库进行信息层面的入侵,那才是义体高川要重新启动三仙岛的关键。
在信息层面下进行追踪和繁殖,重新掌控三仙岛,比在这里想方设法杀死更多的素体生命更有效率。义体高川是如此判断的,他和大块头素体生命的纠缠已经在半刻意的态度下进入了僵持状态。而这种僵持在他看来就是最好的伪装。
在信息资讯的世界里,义体高川眼前的一幕似乎在证明,他的确已经成功而悄然地潜入了敌人的阵地。那宛如冷气泄露,不断蔓延翻滚的灰雾,以及在灰雾中隐约呈现的轮廓和声响,都在对他述说。他无法理解,但是,却也没有打扰对方。义体高川没有刻意隐藏自己了,隔着灰雾之中不知道具体有多远的距离,他注视到了那高耸之物,也看到一个迟缓沉重的轮廓在移动,而对方倘若有所警惕,肯定也已经发现了自己。
义体高川就这么站在原地,他等待着,直觉告诉他,素体生命的入侵已经到了最后阶段,“莎”对三仙岛的封禁将要被解开。素体生命能够假装还在破解封禁,另一边却已经绕过封禁,隐秘地侵蚀三仙岛吗?当然,它们或许是可以做到的,在充斥着“神秘”的战场上,一切都有可能发生,在火炬之光的偏差仪式已经如火如荼的现在,任何认定的事实,都有可能发生莫名的偏转。但是,义体高川仍旧相信三仙岛,相信那沉睡在三仙岛中的三千万中央公国军人的意志如同钢铁,如同火焰,如同寒冰,会对任何恶意的,非中央公国的意志产生最为激烈的反应,也相信统合这些意志,自我献祭为人柱的政委和军长。
哪怕在中继器对撞之后,三仙岛也用每一次良好的运作证明了,维持三仙岛的这些人的意志,并没有因为人类集体潜意识中掀起的风暴而坠落。比起义体高川自己见过的那些中继器,他更相信,在这个由末日症候群患者的人格精神为基础构成的末日幻境中,这个三仙岛拥有最为本质,也最能代表所有患者正面意志的力量——那不是一个两个的特殊患者的自我防卫,而就是所有患者在共性中的求生本能的汇聚。
中继器是以瓦尔普吉斯之夜的基础改造的,那么,瓦尔普吉斯之夜到底是人类的什么呢?还是“病毒”的什么?
而三仙岛比之更具备“人造”的意义,其本身就最为直观地代表了“人类”。不仅仅是三仙岛,其它宇宙联合实验舰队也都或多或少都有着相似的意义。
用这些意义所携带的力量进行反击,哪怕比起“病毒”势弱太多,也仍旧可以肯定是“人”对“病毒”的反击。这是无论如今这个义体化的自己,还是那个被“江”支撑着的少年高川,都绝对比不上的。
义体高川想要去相信三仙岛,就像是他想要去相信,身为一个绝症患者,不仅仅是已经崩溃了的自己,还有那许许多多的末日症候群患者,自身仍旧拥有可能性,仍旧可以去创造奇迹,仍旧拥有可以依靠自己的力量,去真正战胜“病毒”的机会。
在义体发生变化后,义体高川第一次产生了如此激昂的情绪。他注视着素体生命的动作,什么都没有做。他感到许多负面情绪在侵蚀着自己,在扼杀那激扬而正面的情绪,让他感到绝望、疯狂和痛苦,也让他如同被冰冷的海水浸泡,变成一个同样冰冷的机器。然而,他不为所动,就像是从过去到现在所有“高川”在精神上的韧性,积淀到了这一刻,形成了厚重的壳,去抵抗着这些侵蚀——他从未如此觉得,这不是自己这个义体高川的力量,而是所有“高川”的力量。
——让我看看,哪怕已经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也还是有人想要改变这样的世界,这样的未来吧?
2113 素体转化
信息世界中的灰雾越是浓郁,那声音越是变得稠密,就像是齿轮在一大堆油中搅拌,义体高川就越是有一种“深处的什么快要爆发”的感觉,他不确定那究竟是怎样的东西,也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爆发,但素体生命的入侵显然是卓有成效的,那个似人的身影在朦胧中来回走动,时不时动动这,动动那,也不知道到底是在操作什么——这些形象化的动作,在这个信息的世界里,真的如它所显示的那般吗?至少,倘若不以义体高川当前的视角去注视这一切,大概所有的资讯操作过程,都是一列列数据化的符号吧。
义体高川知道,自己所看见的这些景象十有八九只是一种形象化的幻觉,而并非是素体生命整个人进入到这个信息的世界里,像是操作机器一样操作眼前那些虚幻不定的设备。这只是一个过程,以自己所能认知到的,所熟悉的方式,呈现在自己的眼前,让自己可以尽可能去理解。义体高川关注这一切的进展,而在物质态的战斗中,他已经第三十三次躲开大块头素体生命的突袭了。这个大块头明明看起来十分沉重,但在这个迷宫中,他是不想要通过正常的方式去移动的,于是它的动作就变得诡秘而迅捷。
尽管没有门闸处那个同样高大的“守门人”所具备的强力炮击,但大块头素体生命同样有伴生的近似于临界兵器的个体武装和围绕这种武装的战斗方式,它从一开始到现在展现出来的本事,不仅仅是建设迷宫和遍布尘埃,它的右手在最初类似于人的手掌,如今也发生了形态和性质上的变化,与其说是“手”,不如说是“触手”,宛如章鱼般的触手完全呈现机械化的风格,那致密而光滑的表面,那坚硬的外壳,那灰白色的色泽,让人直观就能感受到一种异类的可怕。它是强力的,更是灵活的,这些触手可以直接洞穿迷宫的构造体材质,破坏力绝对比义体高川自身义体的破坏力更强,而在强度上,义体高川同样无法直接摧毁这些触手。
大块头和触手仿佛拥有不同的思维核心,哪怕作为肢体部分,这些触手的反应也和大块头有着极大的差别——就像是感觉器官、内部构造、思维方向和情绪导向全都不一样,所产生的行动也变得无法预测,不能单单从对大块头行为的观察,去断定这些触手会做什么。
尽管在这个素体生命和它的触手武装连成一个整体时,一定存在某种程度上的行为默契,但是,当义体高川试图从这一点去找寻两者共同的规律时,触手也会直接脱离素体生命,进行明显具备自主性的行为。两者与其说是一个整体,或者是密切配合的两部分,更像是“同一个整体外在下的不同内在”,亦或者是“不同内在于一个整体的统合”,就如同一个人格分裂的精神病患者在同一时间拥有两个人格在活动,无论是其内在的状态还是其对外在事物的影响,都是双份的。
义体高川并不介意自己的对手是“一个”还是“两个”,但是,眼前的素体生命和它的触手倘若视为“两个”,这“两个”产生的威胁已经超过了一加一等于二的程度,至于究竟等于多少,很遗憾,义体高川同样不觉得,如今的这个素体生命就已经拿出了看家本事。
义体高川可以猜测,这些素体生命的战斗目的更倾向于拖延时间,尽管它也不会放过任何一击必杀的可能,而自己这边也同样是在拖延时间,并且,也觉得素体生命很可能已经知晓。之前脑硬体和它们的对抗,已经足以让它们清楚自己这边到底还有着怎样的能力——它们或许也在等待着,在信息世界里产生一个决定性的因素。
物质态的战斗开始陷入一个乏善可陈的僵持中,其它袖手旁观的素体生命始终将视线放在玻璃墙后的深渊中,它们到底只是在观测,还是在做更多的动作,又到底是怎样的动作,完全无法理解。义体高川看到它们陆续使用不同的工具,将稀奇古怪的接口插入自己身体上,不消片刻又拔出来。正在信息世界里运作的那些形象,就是它们这种行为的倒影吗?义体高川同样无法确定。如果需要确定信息世界里的形象和这些素体生命之间的关系,他必须更深入地入侵——无论是从物质态的世界,还是从信息态的世界,以他自身的能力,都只能这么做。
然而,先不提是否可以轻易做到,这样的行为肯定会导致素体生命的入侵效率降低——“莎”的封禁必须解除,这是他自身重回三仙岛,以及其它神秘专家登入宇宙联合实验舰队其它船舰的先决条件。“莎”对三仙岛和宇宙联合实验舰队的期许是那么深,其看防又是如此的严格,无论是素体生命还是自己等人正在做的这些行为,一旦“莎”重新上线,那定然会引发巨大的矛盾。
只有在“莎”没有回应的前提下,才能顺其自然,将己方的行动变成即成事实。
暂且不提“莎”在之后会否有意见和情绪。这场战争已经可以预见,绝对不会像是“莎”预先做好的准备那般发展。敌人已经打乱了“莎”的步骤,尽管“莎”在存在方式上已经发生了本质性的改变,从而获得了强大的力量,可是,敌人是纳粹和素体生命的联合阵容,再加上其它可以想象到的影响因素,例如仍旧在人类集体潜意识中潜航的末日真理教中继器,以及远在他方的火炬之光正在进行的偏差仪式等等,都会如同底牌一样,向着“莎”打过来——“莎”的谋划想得很好,但是,它已经没有时间了,也没能把战场转移到理想的地点。
这场战争的天时和地利,其实己方都已经不具备了。只剩下“人和”而已。
义体高川希望“莎”能够明白这一点,承认这一点,能够在脱离自己此时身处的困境后,以最为理智的方式配合行动,亦或者,能够在自己这边支援它之前,不要真的就这样被敌人的突袭给击杀了。
等待总是漫长的,哪怕在资讯处理方面有独到的天赋,素体生命花费的时间仍旧比义体高川自认为的更多,这也从侧面证明了,“莎”对三仙岛和宇宙联合实验舰队的看防是何等深严。在断断续续和其它神秘专家的通讯中,也有那边传达的战报,他们那边不仅仅有素体生命,就连“莎”内部自行生产的安全卫士也已经“叛变”,他们一路上见到的生产线中,一共有三条正在为素体生命工作。
放在过去一段时间,这些素体生命和“叛变”的安全卫士,无论在数量上还是质量上,都绝对会让这些神秘专家吃不了兜着走,但是,这些神秘专家做为幸存者到今天,也已经完全习惯了这个战场的烈度。尽管他们不否认自己这边的困境,但也仍旧从破碎的言辞中,让人感到他们的决心和胜算——他们真的认为自己有胜算,他们正在执行一些谋略,并且已经渐渐有所成效。
信息世界里,那朦胧的形象已经再次发生了改变,那齿轮运转,搅拌着浓油的声音,变成了更加刚硬的,宛如铰链一样的咯吱咯吱声。就在义体高川察觉到这个变化的时候,那个在灰雾中显得不那么真切的高塔轮廓,仿佛撕裂了灰雾一样,正在迸射出剧烈的光,并照映出自身更细致的部位。
宛如天线一般的结构在高塔上生长。
一根两根,三根四根,七根八根,十几,二十,乃至于上百根……每一根天线都被电弧般的蓝光连接成一个整体,形成一种诡异的图案,让人联想到某种图腾,但是,哪怕这真是某种图腾,也绝对不是人类所拥有的,它天然就给人一种不属于人类社会知性的气息,但是,仍旧让人觉得,这并不是某种不可或知的“神秘”,而是只要沿着非人类的文化体系和知识体系,就一定可以按图索骥,去整理并理解其意义和功能。
这样的感觉,似乎让义体高川在这个信息世界的角度,将眼前的景象观测得更加清晰了——就像是当他想要去认知,想要去追寻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认知,并已经得到了部分追寻的结果。杂乱的信息正从另一角度,从一个现在义体高川的视角无法观测到的渠道流入他的义体中,在被义体分析的同时,也穿过义体设置的种种防火墙,直抵那休眠中,濒临崩溃,仅仅是依靠特殊手段维持的脑硬体和原生大脑。
义体高川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了,数据也正在证明这种感觉。当他注视那个异类的“图腾”时,当他去尝试认知和追寻其秘密的时候,有无法辨认究竟是否自己所需的信息主动找了过来——是的,从感觉来说,这不是顺其自然的流入,而是一种“入侵”。
入侵的对象,正是自己的脑硬体和原生大脑。
哪怕如今义体就是唯一的“大脑”,脑硬体和原生大脑都已经不再工作,但是,这种诡异的入侵,无论其方式还是其目的性,都让人无法不去在意。
呢喃声在义体高川的耳边响起,无论是从物质态,还是在信息态,他都确实“听”到了。他觉得,这或许就是那些不明不白的信息对自己产生的干扰。但是,义体并没有监测到脑硬体和原生大脑在被那些信息入侵后有活跃的迹象。
完全无法理解,完全无法观测到变化的脉络,只有那呢喃声,宛如人可以想象到的最恶毒的诅咒,被他“听”到。
义体高川在看到眼前高塔变化而来的图腾景象后,就已经知晓,这又是一种仪式。素体生命的仪式是如此的古怪,但却仍旧带给他既视感,让他觉得自己在过去,有见过类似的情况,甚至于,自己理应知道,这种仪式的来历。
然而,这一次,义体没有直接给他带来“结果”,整个义体就像是被这逐渐放大的呢喃声给塞满了,变得臃肿不堪,只能维持当下的状态,而无法再做更多的事情。
物质态世界里,信息世界里的负面变化已经给义体高川的行动带来了最直接的恶果。他的动作突然停顿,就像是麻痹了一样,紧接着就被突然从身侧墙壁中冒出来的触手缠绕,鞭挞,摔打,如同被章鱼紧紧抓住的猎物。素体生命的“触手”正试图对其注入某种“毒素”,义体表面咯吱作响,仿佛随时都会开裂,被钻出注入的孔洞。
义体高川原本可以同时监控信息世界和物质态世界的意识,也正在被这古怪的呢喃声蒙蔽,他开始渐渐感觉不到物质态的事物和自身,但是,在信息态的世界里,却有一种自己正变得更加敏锐的感觉——这似乎不是错觉,但是,这或许就是那古怪的呢喃所想要的效果。越是敏感,就越是能够清晰地听到呢喃,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好奇心,向着呢喃所描述的某种道理接近,试图去认知、分析和理解。可是,越是这么去做,就越是陷入泥潭中,觉得自己对其一无所知……那呢喃带来的信息,亦或者说,是信息造成的呢喃,其本质都距离高川的认知很遥远,无论从知识量还是认知角度,都远超人类所知的异常,并且,义体高川有一种发自义体本能的判断:这种无法获知是由人类自身的基础构成所决定的——只要自己还具备碳基结构,甚至于,还是由夸克、强子、质子、中子、原子和分子构成的,在思维上还有“人类”这个词汇意义所带来的固有认知和常识,就绝对不可能理解这些东西。
虽然义体化已经达到了极端的高度,几乎全面取代了肉体,但是,义体高川的原生大脑还没有彻底崩溃,也没有被转化。这呢喃声针对碳基血肉,却又不被碳基血肉所涉及的方面所容纳,反而,碳基血肉部分正在被呢喃扭曲成新的素体——“素体”一词只不过是最容易被人理解的描述,但是,它仍旧和人类常识中的万物构成基础本质有着无法想象的差异。
是的,自己仅存的血肉部分,正在被转变为素体,就如同细胞变成癌细胞一样——这就是不同于碳基血肉的义体最终给出的结论。并且,即便是义体也无法判断,这种素体会否在成形后继续侵蚀义体本身。但是,既然称其为“素体”,显然,其意义和内容,都更加靠近“素体生命”中的“素体”。
2114 注视我
素体生命的入侵并不仅仅是在“莎”内部的权限安全管理方面,一种涉及物质变化的异常正从信息渠道传播,高川在物质层面的义体也已经产生了相应的变化,碳基血肉部分也好,义体结构也罢,匪夷所思的畸变正在让其在某种程度上变成更接近素体生命的存在。不过,和碳基血肉不同,义体对这种侵蚀拥有更强的抵抗能力,义体和素体的构造似乎有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但是,它们仍旧在某些高川自己无法理解的细节层面有所不同,这种不同决定了义体向素体生命的转化需要更长的时间,而这个时间甚至比末日彻底降临的时间还要缓慢,在眼前紧迫的战事中完全可以忽略。
不过,原生大脑的转化却是清晰可以观测到的,不加以抵抗的话,很可能在素体生命解封三仙岛之前就会完成。义体高川不知道仅剩的血肉部分完全素体生命化,会给自己,给义体带来怎样的影响。不过,从情感上,他并不愿意完成这样的变化,尽管,素体生命的确到目前为止都表现出超人一等的优越性,天然适合这个充斥着“神秘”的战场。
不过,从“病毒”和“患者”的角度来说,一旦把素体生命视为“病毒”感染的象征之一,那么,素体化自然不会是什么好事。义体高川已经深刻体验到了,自身物质结构的变化对自身精神意识的影响有多么强烈,在最坏的估计下,如果原生大脑完全素体化,那么,这个大脑的运作很可能就会完全以“素体生命”这个自我认知为核心,进而和如今的自我认知和自我追求产生巨大的冲突。
素体生命到底想要做什么?义体高川不知道,但很明显,在自己执行计划的时候,大体是站在素体生命对立面上的——这就意味着,一旦原生大脑素体化,就会从精神意识和人格心理上,和当前的计划产生冲突。而这正是对己方最根本的打击。
义体高川开始想起来了,素体生命潜伏许久,和末日真理教达成的交易,其目标正是为了“扩展其种群”。它们想要一种正常的,或者说,更加高效的繁殖方法,据高川所知,素体生命的产生从来都是极为困难的,它们往往是由他人转化而来,而并非用常识中生育或生产的方式增加人数。
眼前这诡异的信息对碳基血肉结构乃至于义体的侵蚀和转化,不正是它们最基础的特性之一吗?在统治局那极难进行考的过去,反抗统治局的人和灰雾恶魔达成“交易”或“和谐”,将自己,将他人,一步步变成素体生命,如今这个过去似乎正在以相似的方式,展现在义体高川面前。
高塔、灰雾、电弧和莫名的呢喃声,在信息的世界里旋转。“旋转”并非一个形容词,而就是义体高川在这里能够感受到的一种运动。原本并不十分清晰的形象,再一次于旋转中改变外表,并让人感觉到,这种外表的改变,其实是反映了某种内部本质的改变。
异常的风景在扩大,义体释放的信息冲击无法阻止这种缓慢却坚定的扩大,哪怕是脚下的通路,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更长更开阔的范围扩张,几个呼吸后就已经超过了一个广场大小。灰雾在异变中变得稀薄,就像是这些灰雾全被吸收了,才支撑起这种大范围的变化。
信息的世界,正在变得更加具体,更加形象,更加具有真实感,哪怕停留在原地,也渐渐可以感觉到脚下的触感,空气的湿度和温度,继而似乎可以确认自己身体的真实性——那曾经被义体变化夺的感官系统,似乎在这个世界里重生了。
义体高川可以确定,自己这个时候的形象,是有眼睛、嘴巴、鼻子和耳朵等等五官的,只是,这些五官在重新作用后,就开始被侵侵蚀,渐渐变成素体生命特有的模样——就如同一个镶嵌在脸上的面具。
灰雾淡去的时候,义体高川就明确了,在“通路”变成“广场”后,自己的位置就在区域的边缘,而最正中心处,正是那个高塔,以及环绕着高塔的,用电弧一般的光亮构成的某种图腾。高塔的脚边是一座风格古老的操作台,和以往见过的统治局风格截然不同,有诸多的按钮和操作杆,先前看到的那个素体生命的身影,就在这个操作台边。义体高川已经看到了,它的下半身已经断裂,宛如脏器一样的结构和管线,彻底和操作台对接。
义体高川计算着原生大脑被彻底侵蚀改造的时间——脑硬体和义体虽然都受到了影响,但是,其转变的速度都不值得担心。他仍旧没有轻举妄动,哪怕如今已经没有了遮蔽身影的东西。这个广场上除了他自身和素体生命之外,再没有别的什么看似有智慧意识的存在。义体高川先是有些惊讶,但很快就释然了。因为,尽管没有更多的个体,但是,他所能观测到的眼前这个素体生命,显然也并不是常识意义上的单一个体。
这个素体生命的形象清晰起来后,有许多细节部分,似乎正在标明,它并非是“一个”,而是“多个”的集合。义体高川可以看清并数出来的面具少说也有七八个,全都镶嵌在这个素体生命的不同部位上,这让它的模样看起来十分恐怖,怪异,让人感到恶心。
义体高川相信,这个素体生命十有八九早就发现了自己窥视,但它并不在意,而是用从一双手臂分解出来的多个细小义肢,在不同的按键上敲打,仿佛太过于用力而发出难听的声响,可以肯定,那绝对不是塑胶的声音,也绝对不是金属的声音。高塔从基座开始增殖,不断向上隆起,也不断变得肥大,尖端如同一朵正在盛开的花苞,分裂展开后,很快就交错,编织,形成一个大范围的天幕,向着无法观测到的远处蔓延。
天幕之中,传来咯咯的怪笑声。义体高川听到的呢喃声变得更加清晰了,还有一种咀嚼声和呕吐声,以及泥泞的叭嗞叭嗞声,像是有许许多多的某种东西就藏在天幕中。义体高川知道,关键的时候到来了,在物质态的世界里,素体生命折腾了这么久,仍旧没能打开“莎”的封禁,突破到透明墙的后边。但在这个信息的世界里,变化正在越来越明显,越来越激烈,也越来越诡异。
这个像是主持某种原始的祭祀仪式,又像是在演奏某种诡异的音乐,也同时是一个疯狂技师的素体生命,在某一刻突然停止了自己的动作,整个身体僵硬地,宛如是一格一格地,将双臂抬起来,宛如要拥抱这个庞大的电闪雷鸣的天幕,以这样的方式去宣告什么——它没有说话,义体高川甚至不知道它会不会说话,可是,那让人寒毛直竖的感觉,正伴随着它的动作,传达到高川的整个义体之中。
物质态的世界里,义体高川再一次僵硬,才刚刚挣脱素体生命触手的束缚,就又被捕捉捆绑,悬吊在离地一米的半空。大块头素体生命的触手缠绕在他的脖子和四肢上,将其摆成了一个十字,这明显刻意的,具备某种宗教仪式味道的姿态,让义体高川有点儿明白了什么,但真正明白了什么?他也说不上来,义体没有在思考,也没有反馈,这一刻,从正在素体化的原生大脑传出一道信息,就像是被按下了控制键一样,他的动作被停止了。
义体的运动机制被破解了吗?义体高川不由得这么想到。如果素体生命没有破解义体,那么,哪怕整个大脑都被素体化,都不可能停止义体活动,最多让他表现出更多的人格分裂行为。在他的理解中,自身被素体侵蚀的部分,正是敌人在自己体内构成的某种干扰源,虽然早就想过会有这样的可能,但是,这并不是知道了就可以阻止的——高川不了解义体,也无从知道敌人到底根据怎样的理论,使用了怎样的手法,通过怎样的途径,让义体产生变化。
这就是“神秘”,这就是不可测的未知,必须要在毫无准备,不知道具体该如何防备的前提下去战斗,这就是神秘专家都要经历的状况。义体高川眼下的状态不太好,不过,他仍旧无视心中那滋生的绝望和恐惧。只是这种程度的绝望和恐惧,他体验过太多太多了。
自己暂时是没有办法了,但是,并不意味着完全就没了希望。义体高川十分清楚,即便总会有恶劣的情况让他觉得自己势单力薄,孤独一人,但实际上,自己的每一次战斗,都绝对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在战斗。“神秘”的未知性和可能性,会让敌人变得出乎意料,但是,同样也会在某种程度上,眷顾着自己这些人,因为,抛开这些带来末日的“神秘”和“恶意”,倘若未知是无限的,世界看似巨大却是封闭的,那么一切休提。倘若未知和世界都是无限大的,都是开放的,那么,总会有“未知性”和“可能性”发生在自己这些人身上。
义体高川的确不知道太多的科学理论,没有什么高学历的知识水平,但是,他有自己的哲学,并尝试过通过这个哲学去包容和解释自己所遭遇的那些让人疯狂、绝望而又恐惧的事情。思考,或许是矛盾而可笑的,但是,并非是在每一种情况下都完全无用的,至少,支撑着他不至于从人格思想上彻底崩溃。
失去了脑硬体和原生大脑的义体似乎无法进行常规意义上的思考,但是,在这之前,他所思考过的东西,他从思考中得到的东西,早已经牢牢因在了他的潜意识中,让他得以去面对那些超乎想象的诡异困境。他如今无法动弹,他也感觉不到自己在思考,但他知道,在自我意识的深处,有一些运动未曾停止,反而,越是接近绝境,就越是会以一种不断趋向极限的方式去运转。
在信息的世界里,目睹了素体生命所做的一切,在判断自己无法再等待的时候,义体高川将手中的武器扔在素体生命身上。力量很重,但是,没有对这个素体生命造成半点伤害,它的形象结构甚至连一点波动都没有,但这没有出乎义体高川的预料。
素体生命似乎这才有了回应,放下张开的拥抱天幕的手臂,转身看向他——它的仪式似乎到这里就告一段落了。
一如最坏的判断那样,义体高川的确在它的“脸”上找不到所谓的“眼睛”。这个素体生命在这个信息世界里的形象,根本就是没有脸的,本应是类人五官的地方只有一片灰蒙蒙的虚无。
但是,总要尝试一下,不是吗?义体高川没有选择,的确没有。
“看着我的眼睛。”他这么对它说到,与此同时,义体发出了目前为止所能制造出的最强信息冲击。
强烈的风暴以形象化的方式,在天幕和广场之间刮起,那些古怪的声音在呼啸的风声中,也一度变得微弱。
——看着我的眼睛。
是的,不需要你有眼睛,在身体被拘束的现在,在自我意识活动最为强烈的现在,在面临绝境的挣扎中,在那不断积淀的思考中,在这个末日幻境中,潜意识会回应。哪怕是素体生命,只要其在理论上,同样和“人类”有着某种源头的关系,是同属于“末日症候群患者”的一部分,那么,无论偏差有多大,也都会产生共鸣。只需要来“看”我的眼睛。无论你是如何看到的,无论我是不是真的还有眼睛,但只要你对外界有反映,能够进行某种渠道和角度的观测,你就一定会看到——
那只通往我心灵深处的“眼睛”。
来吧,看看这个剧本中,我是不是还没到退场的时候。
之后,素体生命的动作僵住了。
2115 哲学武器,自我圣殿
素体生命究竟看到了什么,义体高川完全不清楚,但他知道,自己已经抓住了这个家伙。在这个信息世界里,被素体生命的仪式释放出来的力量,连义体都能够侵蚀转化。在对方已经筹谋多时的主场上,那高塔的进程无法打断,义体高川知道自己没有半点胜算。自己有什么呢?多次调制后变得强大的义体?义体对比素体生命的身体也许称得上优秀,但却不具备压倒性的优势;速掠带来的速度?速度之快,或许素体生命追之不及,也无法反应过来,但在这个信息世界里,同样有种种陷阱,即便是义体的信息处理能力,也不过是让自己入侵到了敌人的场地,获得了和这些素体生命面对面交锋的机会;来自网络球的武器?相比起素体生命那宛如肢体般,近似于临界兵器的伴生武装,网络球最优秀的S机关造物也无法与其分庭抗礼。
这些差距从来都不是理论,而是从战斗中直接验证的事实。
他进入了敌人的主场,获得了理论上的机会。能够找到敌人,确定敌人,才能够打击到敌人——倘若抛开这个逻辑,义体高川不知道该如何去战斗。只是,在找到敌人,确定敌人之后,究竟如何才能够打击到对方?这并不是一个容易解决的问题。
双方的优势不在一个层面上,双方的位置也不在一个层面上。义体高川十分清楚,自己必须脱离敌人最占据优势的领域,将对方拖入自己擅长,而对方可能不那么擅长的层面,从不同的角度去观测和针对它们,才能够将理论上的胜利转变成事实。
这是十分危险,也极度麻烦的工作。自身的力量,倾注在自己身上的其它关注者的力量,那些仿佛沉睡着,却一直在等待的力量……从自己能够观测到的角度,尽可能去抓住那些自己所知道的,缠绕在自己身上的“神秘”,以一种不是“个体”,而是“集体”的宏观层面去推动。而这样的做法,需要的不是自己的理论知识。
不,应该说,如果有足够丰富的理论知识,大概是可以理论联系实际,找到一个确实的,更有效率的驱动方法。但是,当没有足够的时间,没有足够的知识,没有足够的认知能力、观测能力和想象能力,却要面对那些无论从体量还是质量都远超自己的敌人,并战而胜之,应该怎么做呢?
义体高川始终认为,这个问题对于如何解决“病毒”有着核心的作用。他还没有一个完全可以信服的答案,但是,少年高川似乎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而桃乐丝她们也有了自己认为正确的答案。他自己只是去执行桃乐丝她们的答案罢了。
对于一个必须工作在最残酷的前线的执行者而言,这是一个无法回避的弱点,仅仅是凭借“信任”和“期盼”去执行一个自己所不了解的计划,无论如何总会让人产生某种虚浮的感觉。
幸好,面前的这些素体生命并不是“病毒”,它们在自己面前,并不具备压倒性的体量和质量,亦或者说,它们受限于自己的计划,无法在第一时间获得压倒性的体量和质量。简而言之,这些素体生命如今虽然从某些角度来说,的确占据了优势,但是,它们其实是已经被“分割”开的。
义体高川面对它们的时候,知道自己还拥有怎样的可能性。如此一来,虽然仍旧需要一点运气,需要一些疯狂,但是,只要可以做到,就能够从另一个角度去观测敌人的“优势”和“主场”,而在那个角度,这些“优势”就不再是优势,“主场”也不再是主场,而这些敌人也会被迫从自己的主场扯出来,和他一起来到一个对他有利的层面上。
就像是俗话说的那样:不要和敌人站在同一个角度,同一个层面去思考问题,而是将对方拉入自己擅长的节奏和领域中,用自己丰富的经验去击败对方。
义体高川就是这么做的,为此他不得不承受巨大的压力。因为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这么想,这么做,究竟对不对,以自身哲学为基础,去撬动意识的力量,到底靠不靠谱。在过去,他从未这么做过,哪怕是在最强的一次意识行走中,他也是以“感觉”为核心,而并非是这种用“自我哲学”,在无法正常思考的情况下,以潜意识的逻辑性,将自己知晓的,猜测到的,想象中的那些非物质性的力量编织成一个整体。进而,他也不知道如果不是在信息世界,而是在所谓的物质态中,到底有多大的作用。
尽管从认知角度来说,末日幻境中无论多么物质性的体现,从病院现实的角度观测,都仍旧是精神性的一面。但是,身在末日幻境中,自身也已经是其一部分的时候,就很难利用这个认知去确实地做点什么。因为这又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噩梦,而是众多末日症候群患者共同的噩梦。
但是,正因为一直以来的思考,已经初步构建的自我哲学,是能够将这些分不清现实还是虚幻,分不清自我和他我,分不清精神、能量和物质,连那不可捉摸的神秘未知都一并串联起来的东西,并且,已经深深烙印到了自己的潜意识中。所以,义体高川才能去尝试一下。
换而言之,如果没有平日里的那些纠结的思考,就无法转变过去“高川”的世界观和自我认知,也不可能在一切都浑浑噩噩,似是而非的,难以理解的绝境中,重新构筑起自我认知和世界认知的哲学。
唯物主义,科学的视角,无法在生死攸关的短时间内,以区区一个“高中生”所拥有的知识面,去战胜那些他无法理解的敌人。这就是“高川”一直以来都要面对的最普遍的麻烦。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他都必须想方设法解决这个麻烦。
哪怕是用逻辑,也绝对不能是一个客观的逻辑,客观的逻辑只能从客观的层面去解决问题,强就是强,弱就是弱,愚蠢就是愚蠢,绝望就是绝望,这是一个用极为严密的方法对万事万物进行解剖的视角。但是,义体高川同样无法想象,绝对不客观理性但却行之有效的逻辑,到底是什么样子的,甚至于,这和他所知道的“逻辑”的定义产生了冲突。
最后,他找到了哲学,这不是偶然,在他自身看来,拥有一个明晰的必然性。哲学并不总是严谨的,也从来都不是客观的,甚至于,它可以不具备太多的逻辑性,亦或者,其逻辑看起来就是错误的。但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愚蠢的原始人就已经开始用哲学去认知世界,走出文明的第一步。那些在如今看来粗糙的,无理的,愚笨的,虚无缥缈,胡言乱语,甚至不能够用客观事实去证明的哲学思想,完全就是错误的,无力的吗?当自己思考之后,所得出的属于自己的哲学,真的相比起那些普遍公认的哲学,毫无价值吗?
义体高川无法轻易下结论,但他必须用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去验证一下,在这个末日幻境里,在这些可怕的敌人面前,自己的“哲学”是否真的有力,自己那些痛苦又纠结的思考,是不是真的一无是处,甚至于“思考”这件事,到底是不是正确的。
他必须,被迫的,必然的,要在这个时候,去用这样的方式,将这些素体生命拉入真正属于自己的角度和层面。
既然这是自己在痛苦和绝望中也不放弃思考,最终构建出来的让自己得以生存下来的哲学,那么,在这个哲学中,自己就是主角。
此时此刻,义体高川的视野中,信息世界那或虚幻或固定的形象,都宛如湖中倒影一样,明明可以注视,却感觉远在他方,无法真正触碰到。因为,这已经不再是之前的信息世界了——也许在之前观测的角度,自己和素体生命并没有移动,而在物质态的世界里,那危急的情势也没有任何变化。但在这个角度,这个层面,这个位于自身潜意识中,以自我哲学为基础构筑出来的世界里,他仍旧可以做许多事情。
是的,他的意识行走并非是和过去那般,走入敌人的意识态,而是将素体生命拉入了自己的潜意识世界,基于自我哲学而构筑的圣殿里。
素体生命似乎真的陷入了义体高川的观测角度,难以从这个层面挣脱出去。它看起来有些不稳定,但也不怎么慌乱,它仍旧充满了自信。它的强大,让它充满了游刃有余的气息。哪怕它只是一个人形的轮廓,而不真的是人,义体高川很难直接从它的表现读取它的想法和情绪。素体生命和人类哪怕有着深沉的联系,但是,在表面上的许多地方,却有着极大的差异。
义体高川知道它已经在尝试脱离了,也许它以为这是一种信息化的幻境。义体高川十分肯定,在他无法感知到的地方,无法观测到的角度,以他无法理解的方式,这个素体生命肯定做了许多尝试。
然而,它仍旧没有脱离。义体高川感觉不到它有半点脱离的征兆。
义体高川真做到的时候,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因为,素体生命掌握了那么高超的技术,其知识面肯定要比自己更丰富,在理论上,它拥有许多的机会。然而,它至今为止所做的一切,都像是镜花水月,无法起效,甚至于,让义体高川怀疑——
“你……不曾思考过哲学吗?不曾对自身存在的形态、方式和意义有过质问吗?没有想过自己和世界的关系吗?你只是机械化的,理所当然的使用天然就具备的能力,仅仅去做习以为常的事情吗?那么强大的你们,难道是惰性的吗?”
倘若真是如此,那就真太出人意料了。一个不对自己的生命进行过深入思考的生命,没有构筑一个坚实的自我哲学的意识,是无法挣脱义体高川这个“自我圣殿”的。“思想”在这里,才是最有力的武器。这是最接近于义体高川想象中的“哲学武器”的力量,也是自己所可能拥有的,最具有竞争力的力量。
虽然不可思议,但是,素体生命无法攻击,它根本无法将自身的意识从义体高川的这个“自我圣殿”中超拔出去,也没有做到从本质理解上彻底解析这个潜意识的世界,也没有一个超越高川的哲学思想,甚至于,义体高川甚至不知道,这个家伙到底是否知道,什么叫做“哲学”——如果它有,它思考了,它有一个完整的哲学观,它的那些强有力的思想,都会在这个“自我圣殿”里以更加切实的形态展现出来。
但是,义体高川看到的是,这个素体生命根本没有任何变化,它在这里是“赤裸”的,“苍白”的,乃至于是“脆弱”的。尽管它的外表仍旧是构造体材质的色泽,其轮廓线条诡异又刚硬,充满了暴力的美感。哪怕它的肢体上仍旧有强大的武装,但是,这不能改变它“和正常状态下没有任何变化”的事实。
在这个自我圣殿里,没有形象和形态上的变化,就等于它的思想没有给它带来任何变化。这意味着,它要不没有足够深入的思想哲学,要不就是,它的思考对其自身的成长没有足够推动力——既不会让它变得更坏,也不会让它变得更好,显得毫无价值。
简直就像是“浑浑噩噩”的度日而已,它的学习、生长和战斗,全都是“浑浑噩噩”的,并且也已经习惯了这种“浑浑噩噩”。
“如果是席森神父那些人,在这个地方肯定会有可怕的表现吧。”义体高川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凝视着这个苍白、赤裸而脆弱的素体生命,对它,也是对自己说:“我终于知道了,你们不是没有弱点的,你们的弱点,几乎是致命的,只是一直以来,你们那强悍的物质态表现蒙骗了所有人。”
2116 思想的投矛
素体生命的行为变得异常,尽管它那张虚无的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但是,义体高川却能够在这个“自我圣殿”里比往时更加清晰地感受到对方在思想意识上的波动。它的反馈不能说是“动摇”,甚至不能判断,它是否能够听懂义体高川所说的话,一直以来,素体生命和其他人都没什么交流,就如同它们与世隔绝,拥有一个完全独立的社会系统一样——素体生命的生态和社会考究不是义体高川的工作,在过去,通过发掘统治局遗址,已经有许多人做过这方面的工作,他们的结论大多是各执一词,但是,就义体高川如今看来,这些素体生命很可能并不是通过“思想”来连接成一个集体的,而是通过别的什么方式。
素体生命有许多谜团,但对这场战斗而言,它们无法通过自己的思想去摆脱这个自我圣殿的束缚,就已经是决定性的胜负手了。义体高川对自己的胜利已经毫不怀疑,他的手中出现了一杆投矛,这个投矛并非实体的物质,仅仅就是他的哲学,他的思想,他的意志在这个自我圣殿里的形态显现罢了。但是,它的威力是毋庸置疑的。换做是席森神父和桃乐丝等人,这样的武器也许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不具备足够的杀伤力,然而,对手是“没有对自我和世界进行过深入的哲学性的思考”的素体生命——
素体生命理应知道自己正面临危险,但是,它没有移动,那缠绕着它的无形锁链在义体高川的眼中,正在从虚无中呈现出来,如今他所看到的素体生命的模样,已经完全就是被锁链缠绕了肢体,锁在一个牢笼中的囚徒了。他用力掷出投矛,没有任何犹豫,在连他自己都无法观测到的瞬间,投矛已经贯穿了素体生命的身躯——这个形象,就像是被处决的犯人一样。
的确,素体生命可能没有正常意义上的心脏、大脑和其它要害,它的物质身体无比强健,然而,这些优点无法阻止它被思想的投矛“贯穿”。素体生命在挣扎,刺穿它胸膛的投矛正在融化,变形,如同毒素一样渗透到它的体内,将它那灰白色的外表,冷硬的面具和外骨骼,全都转变成义体高川最熟悉的文字,一笔一划地深深烙印在它的这个形象上。
那虚无的脸开始变形,那看起来坚硬的身体正在扭曲,那类似人的形状正在瓦解,最终,它发出了义体高川过去从未听到过的哀嚎声,正是这样凄厉的哀嚎,反而让它在最后拥有了一些人样——就像是人性在它的意识中萌发,然后所携带的毒性将它给杀死了。
素体生命的形象最终瓦解,与此同时,义体高川脱离了意识行走,回到了信息世界的观测角度,他的面前,那个高大的素体生命在这个信息世界里的形象宛如定格了一般,随即遍布马赛克,整个形象在马赛克化中分解,直到彻底消失在义体高川眼前。
在物质世界,义体高川的观测也开始同步,他已经被触手捆绑,即将面临沉重的打击,但是,就在这一步,控制战局的大块头素体生命却突然定格,就像是产生了某种震惊的情绪般,它彻底从迷宫的墙体中走出来,看向透明墙的方向,似乎隔着重重障碍,它也可以看清自己的同胞。它在注视,在聆听,义体高川觉得它的大多数注意力都转移到了那边,就连触手的灵活和力量都产生了瞬间的虚浮感。
至于在连锁判定可以观测到的范围内,远在透明墙的那些素体生命正在发生骚动,但是,正因为这样的骚动在所有素体生命上都存在,反而证明了在信息世界里杀死的那个素体生命并不在这个群体之中。在更远的地方发生了奇异的死亡,义体高川感受到了,因为那是他的力量所导致的死亡,这些素体生命也借由彼此的联系感受到了,但似乎无法理解——义体高川不由得想,对它们而言,这一次自己同伴的死亡,便是神秘而怪异的吧,就如同自己这些神秘专家在神秘事件中面对的那些死亡一样。
也许,在它们看来,这就是无可名状,不知道究竟的恐怖。义体高川观测到了,几乎可以做点什么的素体生命都选择了去做点什么,哪怕眼前这个大块头素体生命,也抛下了眼前触手可及的敌人,进入了信息的世界里。因为,他在信息的世界里看到它了。
素体生命的死亡,在它的同伴之中溅起涟漪,但是,明明只是“思想意识”被贯穿了,被侵蚀了,被毒死了,但它的物质构成却在同时瓦解。在素体生命们接连沉入信息世界的时候,这个死亡的素体生命所化作的灰烬,从眼睛看不到的地方钻出来,穿透迷宫重重的墙壁,就如同这些墙壁都只是幻觉一样。义体高川下意识抬起右手,那里被临时置入的魔纹正在发烫,如果还是人的血肉之躯,那定然是如同被铁烙了一般焦灼吧,但是,义体却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
灰烬钻入魔纹之中,义体高川感受得到,魔纹正在飞速“成长”,这种成长是任何人都可以清晰感受到的,也定然是魔纹使者都习以为常的。不过,义体高川在这一次的末日幻境中,大多数时候都是只依靠义体行动,得到魔纹的时间其实十分短暂,这样的感觉哪怕让他充满了既视感,也仍旧显得新鲜。
魔纹和义体的契合度是那么高,在吸纳了“灰烬”后,两者的反应是同步的,也是激烈的,倘若要形容,那就像是魔纹正在义体内部深处长出根系,一个正在成形的宛如神经系统般的脉络,以一种无法正常观测到的角度和方式,从义体高川的右手腕开始向整个身体蔓延——这样的变化,在过去“高川”的信息中,从来都没有见过。
义体高川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正在发生怎样的变化,但他已经习以为常,他不知道的事情多的是,可不仅仅是魔纹和义体的互动。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变化?这种变化的结果会是什么?这些问题对眼下根本就不重要,素体生命只是死了一个,战斗还没有结束,它们还没有彻底解开“莎”对三仙岛的封禁,他希望剩下的素体生命能够接替这个死者的工作。
物质世界里的危急正在缓解,义体高川几乎是在魔纹吸收了素体生命死亡转化而来的“灰烬”后,就直接挣脱了触手的禁锢,而这些触手的反击,也比较之前显得无力而迟钝。大块头素体生命似乎想要做点什么,但是,它没有选择从物质的角度去阻止义体高川——在信息世界里的义体高川更加吸引它。
在义体高川挣脱触手束缚的同时,在信息世界的观测角度里,义体高川的眼前只剩下矗立着,释放着宛如电光雷鸣般高能现象的高塔。间或和连续的光,在勾勒巨大的仪式象征符号,哪怕主持这个仪式的素体生命已经被彻底“删除”了,它的运作也没有停止。天幕笼罩的范围,都投下巨大的阴影,在这阴影中,义体高川似乎看到了数不清的,无法分辨其形象的诸多东西在蠕动,似乎随时都会从阴影中冒出来。这一切诡异的景象都证明了,素体生命正在进行的仪式有多么的可怕。义体高川现在依旧能够听到那古怪的呢喃声,义体正在被侵蚀的情况并没有随着素体生命的死亡而被阻止,反而有一种隐约的加速迹象。
更多素体生命将注意力投入到信息世界里,反馈到义体高川的观测中,就是一个接一个的似人非人的形象从自己周边浮现出来。其中当然不缺乏在物质世界的战场上,让他吃了一点苦头的大块头素体生命。眼前原本正在一点点固化的景象,因为这些素体生命的突入带来了新的庞大而活跃的信息,再一次开始扭曲变形。高塔仪式眼看就因为这些多出来的信息而变得不稳定,但是,素体生命阻止了这一切的崩溃。
一部分素体生命就如同它们已然死亡的同胞那样,在操作台上频繁进行操作,另一部素体生命则将目光放在义体高川身上,它们当然知道,他就是罪魁祸首。不过,义体高川并不觉得,接下来的战斗会比刚才更加辛苦,哪怕它们的数量增加,但是,只要它们无法脱离“自我圣殿”,他就能够将那死亡的结果一一复印在它们身上。
素体生命正在交流,尽管它们没有任何行动,但以此时的敏感,义体高川仍旧隐约感受到了,它们之间存在战术上的分歧。直到它们达成默契的时候,他在物质世界中挣脱触手束缚的动作还没有完成。
义体高川所在的位置,完全被这些素体生命包围了。
在它们真正开始付诸行动的之前,义体高川已经因为魔纹和义体的相互作用,从而在信息的世界里产生了形象上的变化,甚至就连义体高川也无法正确形容和描述自己的形象到底是什么,在他的认知中,并不存在一个参照物或参照体系能够衬托这个形象上的变化。不过,他直接就能够明白,就如同自己的本能一样,自己可以驱动这些因为形象改变而带来的奇异的力量。
那同样是意识行走的力量,只是一种技巧。
不需要速掠,不需要再如同之前那般,通过话语去吸引对方的注意力,通过“眼睛”这个渠道,才能将对方的意识拽入到“自我圣殿”中。
素体生命向义体高川发起进攻的时候,或者说,当它们做出这个决定,并付诸行动的一瞬间,义体高川就已经在“自我圣殿”中看到了它们——它们的敌意在这里是如此的清晰,但也如此的无力,那些恶意的想法,其实都不怎么深刻,更像是一种本能的驱动,而非是一种主观意志的强征。这又让义体高川明白了,它们对人类很可能是不带有恶意的,它们那毁灭性的行径,也大概并不是因为一些主观思想所导致。
这些家伙,比起正常的人而言,既苍白又纯粹,就像是天生患有神经疾病的精神病人,在现代一些国家的人伦道德法律准则中,它们甚至是不满足判刑标准的。
然而,也正因为如此,它们在这里才愈发显得脆弱。
思想意识的交锋,在这里总是第一体现,是残酷的,也是高效的。无论是信息世界的角度,还是物质态的角度,所产生的反应,都要在这种思想意识的交锋首先产生结果之后才会产生。
然而,这些素体生命在这个“自我圣殿”里,其思想不足以让其行动进入第一序列,它们在义体高川面前,总像是被禁锢着的。它们的反击,到底是在义体高川攻击之后的第二轮、第三轮还是更之后才产生?义体高川自己不知道,也不打算去验证,他那必然先发制人的攻击,在第一轮就会将它们统统化作灰灰。
义体高川伫立在自我圣殿里,当着这些思想囚徒的面,其背后浮现了相应它们人数的涟漪,每一个涟漪的中心都钻出了一把投矛。虽然形状不一致,也并不完全是常识中的“矛”的样子,甚至于,看起来并不那么坚硬和锋利。但是,每一把投矛都带着无法形容的光芒,充满了异常的吸引力,只要有想法的人,都会不自觉去注视,去探究——之后或许会嘲笑,或许会否定,或许会做其它的反应,但是,在这之前,定然会去注视。
然而,这样的吸引力对这些素体生命并不怎么强烈。它们宛如被锁住,被囚禁,无从反抗,却也就仅此而已了。
“太虚弱了。连反驳都做不到吗?”义体高川喃喃自语,“无法进行思想意识交流……在某种意义上,也真是怪物。”
然后,那些于涟漪中浮现的投矛,全都电射而去,将这些素体生命逐一贯穿。
2117 各自角度的囚徒
所有针对义体高川发起攻击的素体生命都在崩溃,思想的投矛贯穿了它们的自我认知,自我认知的崩溃又反馈到它们的物质态结构。物质的就是意识的,意识的也是物质的,思想在个体的整体层面上,构成了它们之所以为它们的重要环节,然而,这部分某种必要的,将所有部分串联起来形成一个整体的环节在义体高川那不可思议的攻击中瓦解了。没有人知道整个过程里到底是发生了哪些细节,即便是义体高川自己也无法全部了解,哪怕这是他用自己至今为止的思考凝结而成的攻击,但其中的秘密已经远远超越了他的想象他的哲学,他的观念,他对这个世界和自己这个生命存在的理解,带上了浓郁的“神秘”,那是比“人并不了解自己”更加深刻的神秘。
这是至今为止最强的,也是针对素体生命最有效的攻击,哪怕放在过去所有存在过的意识行走者中,能够实现这种攻击的人也不多吧,至少,义体高川自己是没见过的。进一步来说,拥有意识行走的能力,并不意味着使用者就会去思考,哪怕会思考,也鲜有可能会获得如同“高川”一样的视角和体验。自我圣殿和思想的投矛是充满了高川印记的攻击,其他人几乎不可能复制。
义体高川站在意识态的自我圣殿里,站在信息世界的高塔和天穹下,站在物质态世界的迷宫中。在同一时间,三个视角所能观察到的事物都释放出巨大的资讯洪流,不仅仅是崩溃和变形,在扭曲之中,某些新的难以捉摸的东西产生了。消失的和产生的东西,已经超过了义体高川可以观测和认知的范畴,他只是凭感觉和逻辑知道,这样的变化将会牵连到更广的范围。
将自己变成构造体迷宫一部分的大块头素体生命正伴随着整个迷宫结构瓦解,它半截身体都融化了,触手不知何时已经和它的身体分离,反倒像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般没有受到崩溃的牵连,即便如此,触手也在迅速回缩,自我缠绕成一个如卵状的球体,其坚固的程度让义体高川无从下手,只觉得这其实是这个素体生命在极端危险的状况下的求生保险机制这又是一个独特的发现,在这个大块头素体生命之前,从来都没有见过素体生命拥有这样的能力,不过,这也证明了素体生命其实也是一种性质丰富的物种。它们的外表让人印象深刻,总会带给人一种一成不变的错觉,但实际情况很可能并非如此。
无论如何,之前一度占据上风的素体生命,就在这样的瞬息间被扭转了局势。义体高川不知道它们到底是怎样的感觉,会不会和人类一样有不可置信的情绪呢?会不会说“这不可能”之类的话呢?它们对自己的生存意义似乎不抱有太过深入的思考,但是,在毁灭统治局的时代,那些最初的素体生命们又到底是为何发起叛乱呢?到底是怎样的欲求和信念,让曾经身为原住民的他们选择了和灰雾恶魔共生,最终转化为素体生命的形态呢?只是想象的话,完全不觉得那会是什么美好的体验其中必然有着无奈、痛苦、绝望和疯狂,而在那样的情绪驱动下,去坚持毁灭一个庞大的统治机构和社会结构,绝对不会只是凭借着“本能”就能够完成的。
尽管义体高川在自我圣殿里没有看到这些素体生命的思想,但是,他仍旧觉得,在不知道多遥远的过去,那些反抗统治局的素体生命们,一定是有着自己的思想,并围绕着这个思想去战斗的吧。它们一定也有过觉悟,用自己的生命去证明自己思想的正确性和可行性吧?
如今的素体生命似乎已经没有了那些深入的思想意识,对自己的生存状态仅仅是一种理所当然的接受,那么,对自己的死亡意义呢?据说它们和末日真理教合作,就是为了找到能够让自己种群正常繁殖的方式,如果真是如此,是否证明,它们仍旧会被自身的死亡打动,为了避免死亡,会去寻找更多的意义呢?
无论如何,它们并没有展现出超越“高川”的思想哲学的思考,这一点注定了它们在某种意义上的极度脆弱。
所有崩溃的素体生命都化作灰烬,被义体高川手腕上的魔纹吸收。魔纹饥渴地汲取这些养分,在义体高川的体内扎根,蔓延,扩展,哪怕无法用眼睛看到,义体高川也能清晰感受到本就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的义体,再度产生了急剧的异变。结构上和性质上的变化,在短短的时间内,就让他再也无法理解,自己的义体到底是什么东西了。
脑硬体和原生大脑的素体化,以两者为源头,向整个义体扩散的素体化,都在这短时间内的急剧异变中显得微不足道,甚至可以说,并没有多强的反抗能力,就一同被异化了。只是短短不到三十秒的时间,已经停止工作的脑硬体,受损严重的原生大脑,所有仅存的血肉组织,全都变成了新的义体结构的一部分不再分什么内脏、肌肉和表皮,不再区分功能性的部分和整体,也不存在表和里的结构差异,同样也没有多样性的细胞之类的微小组织。
这个身体就只是义体,无论放大到整体还是局限在最小的结构,全都是一模一样的结构和性质,它已经无需再由多种功能性结构去分担不同的功能,哪怕是再微小再单一的组织,也拥有义体全部的性能这是义体高川重新开始有了明确的主观思考意识,有了清晰的思维能力和感受能力后,第一时间就本能知晓的信息。
他现在是用整个身体思考,假如这个身体拥有不可再分的最小微粒,换句话说,就是可以量子化,那么,每一个量子都保存有他的自我认知信息,而这些量子也是可以自我复制的。他完全可以仅凭一个量子的信息,通过复制这个量子,重新构成新的身躯。而这个身躯无论何时,都将拥有他所知道和他所不知道的一个智慧生命所应该拥有的全部功能。
这是多么可怕的变化,既在义体高川觉得自己可以想象的范围内,但实际已经超出了他所能想象的范围,这个义体的异变程度让他自己也感到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太过于激烈、迅速、巧合,从而有一种被某种不可名状的东西凝视着,摆弄着,无法自己的感觉。
这绝对只是在幻象作品中才会出现的情节,而且,哪怕是在幻象作品中也绝对不是一种温和自然的情节。
“真是可怕啊。”义体高川咀嚼着内心中那不可遏抑的恐惧,哪怕他才刚刚战胜了曾经认为强大的敌人,内心中充满了对自己的胜利的肯定,也无法让那属于胜利者的气势膨胀下去是的,正是这义体的可怕变化,正是从这变化中诞生出来的幻觉和恐惧,让他无法认为,自己真的是“胜利者”。
那个始终贯穿了“高川”人生的剧本,总会在高川处于某种极端的处境时若隐若现,现在,他又再一次深刻感受到了这个剧本的存在病院的剧本,桃乐丝等人的剧本,“江”的剧本,或许也是“病毒”的剧本,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主宰着这个末日幻境中发生的一切不可思议又必然的变化呢?
无论是在信息的世界里,还是在物质态的世界里,义体高川所能观测到的范围内,那些有明确形象的事物都在崩溃和坍塌,哪怕没有如素体生命那般化作灰烬,也在变成更细碎的不成形的块状。没有选择攻击义体高川,而是去维持信息世界中那个仪式性高塔天幕的素体生命,对这一切异常的变化不闻不问,视若未见,它们和高川是唯一没有变形和崩溃的存在,缠绕在它们身上,缠绕在义体高川耳边的古怪呢喃声同样没有受到影响,就像是一切事物都如同泡沫一样虚假,却衬托出这个声音的真实比起那崩溃的扭曲的事物,始终如一的呢喃声反而成为了最为坚固也最为实际的存在。
可怕的呢喃声肯定是促成义体异变的一个重要因素,在这之前的素体化就是由它引发的,但是,这呢喃声到底是从何处,到底是怎样的东西发出来的呢?如果它比起这里的其它东西,是更要真实的存在,那么,如何才能够战胜它呢?义体高川设想,这个呢喃声也同样是“病毒”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的一种病态体现,但是,这无法解决他正在面临的问题。
在信息世界里仅存的素体生命形象一共有三体,在物质态世界里,义体高川可以观测到的素体生命有四体,多出来的一个素体生命正在被它的那三个同伴当成某种仪器设备使用,尽管从一些肢体形状细节部分可以隐约想象出它原本具备的人形,但此时的它,身体的许多部分都不在人体的位置上,虽然说起来怪诞,但是,整体上却让人觉得,这只是一种方正的有棱角的设备仪器而已,并不会觉得多么突兀倘若没有目睹它被同伴从人形拆解扭曲成这副模样的话。
不过,虽然从行为上让人觉得不适应,但是,无论是这么做的素体生命,还是被这么做的素体生命,似乎都没有多余的情绪,也许它们只是在进行最理所当然的行为。在物质态的世界里,三个素体生命已经将自己和设备化的素体生命用众多线路的连接起来,看起来已经放弃了所有的防御措施,哪怕是对准它们射击,也不会引发它们在物质态世界的反抗。不过,在信息的世界里,它们的动静要激烈得多,虽然没有表现出攻击性,但却让人感到疯狂。
它们在高塔下做着匪夷所思的,充满了仪式性的动作,它们似乎发出了声音,在说某种语言,可义体高川听不清楚,因为那声音混在呢喃声中,很快就被那呢喃声给压过了。但是,它们的动作是癫狂的,一种自残性的,歇斯底里的,哪怕它们和人类在构造和意识上都有相当大的差别,不过,义体高川仍旧觉得这些仪式性的行为对它们自身而言,也绝对不是什么幸福的体验。他可以从它们的行为中感受到的东西,全是一些冲动的,癫狂的,负面的,疯狂的东西,完全没有半点证明的感觉。
但是,它们的仪式行为又是卓有成效的,毋宁说,它们就在义体高川的眼皮子底下,在义体高川解决了其它素体生命,完成义体异化的那段时间里,成功让高塔和天幕“笼罩一切”这是一种感觉性的说法,高塔和天幕的存在于此时,让义体高川有一种被囚禁的感觉。他既无法观测高塔内部,也无法观测天幕外的一切,就像是他在这个信息的世界里已经没有其它道路可以走了。哪怕义体的异化,带来了更加超凡的性能,能够做到之前脑硬体所做过的所有信息态入侵,甚至可以做得更好更快更严密,所产生的信息洪流也更加巨大,但同样无法将自己排除天幕之外,远离高塔,从一个整体的角度去观测眼前的一切。
他的视角受到限制,感知受到限制,获取信息的渠道也受到限制,这些限制让义体高川只觉得自己在眼下的信息世界里,就是被困在水井里的青蛙,是瘫痪在浅水中的鱼儿。与之相比,回到物质态的世界里或许会更加好受一些但是,即便回到物质态的世界,也无法改变自己在信息世界的观测角度和观测能力受到限制的状况。
之前他让素体生命变成自我圣殿里的囚徒,而现在,仅存的素体生命让他变成了信息世界中的囚徒。而这样的变化对义体高川来说,正是一个再明确不过的信号素体生命将完成对“莎”的封禁的解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