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88 遗迹
在不作夫的眼前,这些看似仪式性的物体和符号,和那些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某些异常,或者某些线索,有着明确的地点上的联系——如果,这种联系不是偶然的话,不,在这个病院里发生的所有事情都绝对没有偶然。
——谁在执行仪式?是谁产生了,或者说,是从谁哪里得到了仪式性的思想?
这个问题从不作夫的脑海中滋生,就再也挥之不去。他在原地呆了片刻,又猛然醒来,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到了些什么,他只知道自己之前是太过专注于思考而失了神,而这种失神的确放在末日症候群患者的自己身上,确实不是什么好征兆。如果连自己到底想了什么都不知道,那么,思考又有什么好处呢?还是说,当自己思考的时候,好处全被拿走了,只留给自己充满毒性的残渣?在心里这么打了个比方,不作夫也被自己匪夷所思的想法逗笑了,至少在心情上好了一些。
总之……先进入通路吧。
不作夫这么做了决定。这个时候,主事人说过的话再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我们在无意识中做了某些事情,在我们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引发了恶劣的后果。
不作夫突然有点毛骨悚然,似乎这个念头在提醒着他什么,但是,他完全想不出来是什么。他按照自己的想法在入口处做了点手脚,这是一个标记,也不知道要给谁看,根本就无法想象还有谁会在后边跟来。但是,倘若真的有人会因为某些线索追踪到这里的话,或许就能看到这个标记吧。但要说这是一个留言,不作夫自己也不怎么确定,他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就有了留下标记的想法,就如同去某地游玩时,在当地留下一些“某某到此一游”的印记,证明自己曾经做了这样那样的事情。总而言之,他就是想要做这个标记,所以他就做了——他在一种自觉又恍惚的矛盾感觉中,掏出匕首。他想起来了,这把匕首是从某个高川复制体的尸体上捡到的,没错,高川复制体很强,但也没有到怎么都干不掉的地步,只是,在这个让人发狂的病院里,这些疯子一样的东西,可以轻易把那些还有理智的武装人员干掉。
但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反正就是有那么一段如今已经记不清楚的记忆,在高川复制体们攻陷整个病院的武装后,它们也在冲突和某些异常中死了一大批——啊,我的头真疼,我怎么会忘记了呢?为什么就是想不起来具体的细节呢?如果我注定会失去记忆,有一种力量必然干涉我的思考,让我无从抓住曾经看见过的事物,那么,又为什么要留下这些影影幢幢的轮廓,让人不得不去在意呢?不作夫的额头冷汗直流,要不是他拥有足够坚强的意志和忍耐力,早就蜷曲在地上呻吟了。
即便如此,他还是要留下标记,并且,他的这个标记就刻在这个充满了仪式性的五芒星符号上,如同裂痕一样将其剖开。他忍不住在心中冷笑,无论这个五芒星符号是不是和如今病院里的种种异常有关,也不管究竟是科学还是非科学的力量在作怪,也不管自己的做法会给今后带来怎样的影响,但是,他做的这些,哪怕有一点作用也是好的,无论产生的作用是好是坏,反正他也已经无力去判断,也无力再做更多的事情了。
比起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生怕招来厄运,亦或者好心办坏事,不作夫倒是看得更开一些,毋宁说,他强迫自己看得更开一些。
虽然把五芒星的仪式符号割开了,不太深的痕迹彼此之间又构成一个奇特的形状,不作夫回过神来,仔细端详了一下,觉得这个形状同样有一种古怪的感觉,哪怕自己是随手而为。不过,如今在这个病院里,由其在自己这个末日症候群患者的眼中,大概无论多正常的东西,也会在观测和意识到的时候,都会留给自己这般古怪的感觉吧。这是环境的缘故,但也不可否认,自己的精神也出了问题。
——蠢货,你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吗?
有这样的想法如同灵光一闪般,出现在不作夫的脑海里,像是在和自己对话般,他自言自语地说:“没准留下这个五芒星符号的人,在那个杂物柜里放了那么多古怪东西的人,根本就不信宗教,只是和我一样精神有了问题,突然心血来潮呢。对,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大概就如同那个不知道是谁的家伙一样。”
——这是旧印。
在不作夫的脑海中,突然又有了这个想法,就如同在自己告诉自己,眼前的五芒星符号到底是什么东西。“旧印”这个称呼,也不知道是自己从什么地方看来的,亦或者是如同那些幻想文学的创作者一样,一时有了灵感,就编造了一个。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觉得这些突然出现在脑海中的想法,以及自己自然而然对这个想法对答的行为,根本就是再明显不过的人格精神分裂什么的——已经不想再深入思考具体的学名了,反正他知道自己肯定知道,因为自己拥有博士学位,虽然是杀手,却能够在这个病院里任职研究员潜伏下来。
——是的,你知道,但你不愿意去思考。
“你是谁?你是什么……你是我?还是另一个我?”不作夫终于忍不住说了。这么说着,他猛然间意识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中,就已经穿过了那个暗门,进入了通路中,已经走了十几步,而且还在向前走。自己上一秒的记忆,还停留在自己刻花了那个五芒星印记的时候。自己又无意识做了些事情,不,或许并不是完全无意识的。
他想要再听听自己脑海中突然浮现的想法,只觉得那是自己的另一个人格显现的征兆。但是,接下来一段时间,他再也没有听到。他似乎又完全是他自己了。
不作夫检查了一下自己身上:除了破烂的防护服以及一些工具武器之外,还有别的一些东西,而这些多出来的东西显然同样是自己在无主观知觉的情况下,从什么地方拿取的。他对这样异常的情况已经有些麻木,自己身上正在发生让人感到不安的事情,所有自己突然意识到的变化,带给他一种自我失控的恐惧。然而,比起在那天台上的可怕经历,比起主事人的嘱托,比起自己已经逼近的这个病院深处的某些真相,这种恐惧感又算得上什么呢?
他不是不想活,而是十分清楚末日症候群的致命性,这是一个绝症,本来是有相当一段缓冲期的,却在当前病院的环境下会突然急剧发作,而且,暂时无法找到明确的规律。研究人员一直将末日症候群的病源称之为“病毒”,而现在,不作夫觉得可以再明确一点了:这是瘟疫。
面对死亡带来的恐惧感,许多情况下的恐惧反而不再能约束他的想法和行动了。
通路是如此的阴暗,不知道是谁负责建设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原来的规划就这样,竟然有一股古朴的风味,就如同中世纪的人们费劲心力,用手工的方式一点点开凿出来一样。没有机械化的规律和效率,让整个通路的路面和墙壁显得粗犷,也没什么光源,隐约看到有些部位像是安置了照明装置,但是,除了“火把”和“提灯”之外,反而让人觉得,任何科技化的光和外型,都是对这条通道风格的一种亵渎,就仿佛这里本来就该是这么原始的模样。
不作夫对自己的这种想法也吃了一惊,随即觉得自己有些可笑,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呢?但不管怎样,他还是拿出了蜡烛,用火柴点燃了,尽管在他的袋子里还有手电筒之类的照明装置,但他尝试了一下,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损坏了,竟然亮不起来。
通路有点儿曲折,从前方不时窜来阵阵阴风,将蜡烛的火光吹得一阵摇晃,给他一种随时都会熄灭,之后自己会彻底陷入黑暗的心悸。明明知道不应该这么害怕,明明在当杀手的时候,出没于黑暗中乃是寻常,但是,恐惧感是无法阻止的。可以抵抗,但无法阻止,除非精神或神经有毛病,不作夫听说过一些恐惧丧失的症状和例子,以物质第一性为基础,从人体科学去解释,是可以在逻辑上说得通的。但是,倘若物质性并非第一性,而心理上的恐惧并不完全基于生理,那么,精神和神经上的毛病也不可能彻底根绝恐怖吧?那样的话,任何恐惧丧失症状都只是小儿科的笑料一样肤浅。
不,不,自己又在思考了。停止,停下来。
不作夫听到自己在自言自语,也听到了更多的一些幻听,尽管他没有听清到底是什么。他撇下这一切,拿着蜡烛,挡住风,在通路中环顾,一边走,就一边在墙壁和地面上,看到了一些仿佛是壁画,又充满了某种科技味道的线性图,其中最醒目的地方,莫过于让人不自禁想起电路图的回路了。只有看到这些东西,才让不作夫觉得,这个地方真的是在研究最前沿科学的研究所,而不是在什么古代人开凿的地穴里。
可是,为什么要是这副模样呢?不作夫想不明白,也怀疑过是不是当初建设这个地方的时候,出资者本人没有足够资金的缘故。
越是去感受这条通路的古怪,就越是有一种原始粗犷和现代文明交错的矛盾感。不过,到了后边一段,通路的风格开始变得文明化,亦或者说,向着文明社会的风格发展进化,直到那高科技风格的金属、管线、设备和线路印入他的眼帘。
“哦,这里——!”不作夫发出惊叹声,因为,他此时看到的东西,已经是在这个孤岛病院中也属于高端的水准。那是一台台巨大的机组,液氮冷却装置的高危警示随处可见,一些圆盘状的部件,就如同他知道的一些应用了部分量子理论的设备一样。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这里的高压电可以说完全是用来给这些机组降温的。
不得不说,到了这里,看到这些冰冷的机器,反而带给不作夫一些熟悉的温暖的安心的感觉,就如同回到了自己心中的家乡一样。
是的,就是这里。不作夫对自己说,他觉得应该有摄像头监控到自己了,不管在深处工作的到底是什么人,这种程度的防范肯定是有的。但是,没有人前来迎接。这个地方,包括后面一段路程,给人一种毫无生气的感觉,就像是没有人一样,亦或者人都跑光了,死透了,这样的感觉让不作夫本能有些紧张。他不知道究竟是担心自己的安危,还是生怕对面的交易人也已经丧生了,自己便无法完成主事人的嘱托,毁灭性的未来彻底被注定,再无一丝挽回的可能性。
“我没有恶意。我是来求助的,顺便有一点想要交易的东西。”不作夫用尽可能平常的声音说着,也不知道到底是说给谁听。他觉得藏在幕后的人应该可以听到,于是将主事人透露出的一些信息也当然取信对方的条件说了出来,如果不是情况已经到了自己完全没有谈条件的地步,他也不会这么做。对方是否愿意相信自己带来的芯片有交易的价值呢?是否视闯入这里的陌生人都为敌人呢?他对这个不知道是何须人也的幕后之人没有半点认知,也不愿意冒任何风险。
虽然他也不完全相信主事人的那些宛如天方夜谭的话,但是,这就是他所拥有的最能够让某些人提起兴趣的筹码了。在他想来,无论这个将要碰面的人是怎样的家伙,但他既然呆在这个病院里,也必然碰到过怪异的事情,甚至于,就如同主事人所说,有一部分怪异与之有关,那么,主事人的那些话在对方眼中大概是有价值的。
2089 不作夫的奇妙冒险
古怪的通道,仿佛从中世纪最黑暗的时代走入了未来,从宛如图腾一样的纹理到科技感十足的回路,隐约有着光在其中流淌。不作夫最初也没有看到这些光,当他看到的时候,那些束缚着光的管线似乎消失了,只剩下光一样的回路烙印在地面、四壁和洞顶上。他这个时候才听到巨大的机组发出的轰鸣声,这些机组应该一直都在运作,但在他意识到之前,却散发着一股死一般的寂静。他突然就明白过来,这些不寻常的变化都意味着自己的话确实已经被隐藏在这里的家伙听到了,不管是用什么方式导致自己之前那既听不到、也看不到、甚至于也意识不到的状态,对方这个时候选择了解除那种状态,自然代表自己有了机会。
不作夫虽然不明白对方到底用了怎样的技术,是科学的还是超乎寻常意义上的科学,但是,仅从对方隐藏在这样一个地洞里,从来都没有真正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病院中,这样一种行为方式来看,他倒是可以理解这种严密的防御机制——不要说自己是如何找到这里的,即便真的找到了,若是对方不愿意接待自己,都有着种种办法让自己无法脱离,亦或者哪怕逃离了也无法保存对这里的记忆吧。
让人想不起来,意识不到,这样的做法从结果上,确实比病院其他地方利用人们五官盲区来制造“不存在之地”的假象更来得直接和有效。不过,也正因为这里的一切都显露出这里主人拥有怎样程度的能力,而周遭的机组充满了文明和科技的气息,反而让不作夫对这次见面有了更大的期待——主事人如果真的是某个“伟大种族”的一员,并且,那个种族的确在付出一定代价的前提下,能够解决如今病院中,乃至于或许已经扩散到整个世界的“病毒”事件,那也需要人类付出极为沉重的代价,不作夫从来都不觉得,有那样本事的“伟大种族”会因为“学术研究”的理由,就免费帮助人类度过这场在它们眼中,也必需有限选择通过“避开这个时间段”的方式去避开的末日。
“病毒”的强大匪夷所思,“伟大种族”倘若真的存在,那也意味着,哪怕是能够穿梭时空的这么一群高智慧社会群体,也不是“病毒”的正面对手——它们成长于过去,抵达了未来,但是,它们的发展和历史却不是线性的,和人所认知的“长度”有着巨大的区别,不作夫能够理解这一点,并且,基于自己的理解,很快就明白了如今地球所面临的末日对这些可能存在的“伟大种族”是怎样的意义:
它们不过是先将自己置身于灾难范围之外,拥有了一个相对良好的安身之所后,才回过头来研究“病毒”,而整个地球和这个时间段内的人类,全都是它们的小白鼠。主事人尽管从行动表现出极大的善意,但他既然自认是“伟大种族”的一员,而不是人类的话,其立场自然是站在“伟大种族”那一边的,他眼下的竭尽全力,不会脱离为“伟大种族”的实验竭尽全力的性质,而事实上,他为了“上传资讯”而做出的种种努力,包括亲自拖延那个KETELILI的怪物,初衷也都不是为了“拯救世界,拯救人类”,而是如同那些视自己研究成果如老命的研究员一般,为了拯救他的成果才去做的。
不作夫从来都没有完全相信主事人,只是,他之前没有更多的选择——而现在,这里有一个始终在病院里工作的人,哪怕对方在幕后做了种种工作,甚至于病院里的不少问题都是因其滋生的,但是,对反是病院的一员,又是人类所属,这两点就足够让不作夫更加信任这个只闻其名尚未谋面的幕后之人了。不作夫认为自己的来历是清晰且干净的,如果对方有这么大的能量,支配着这所病院的阴暗面,那么,自然可以查到不作夫的信息:他的出生,他的生长,他成为财团的杀手,在财团的支持下,还在不断精进自己的学识,终究获得了两大博士学位,以研究院的身份加入病院研究,充当财团的暗子。
这些背景放在不同的环境下自然会有不同的解读。在平静的日常里,或许会被其他财团乃至于病院官方名义的组织机构视为必需铲除的硕鼠,但放在如今这个已经陷入绝境的病院里,却又再“干净”不过了。怪物、外星生命、鬼魂、时空来客、邪教、不法分子……要在这些个名单中做选择是很困难的事情,但不作夫仍旧有足够的信心,只要对方愿意见面,自己就能把自己推销上去。
代表正常的绿光在机组的仪表盘上闪动,这里的光影在交错中勾勒出别样的氛围,不作夫虽然还是有些紧张,不能完全放下心来,但仍旧觉得比呆在外面的时候安心了许多。他感到一丝困倦,但却没有抵挡,他当然也有想过,是这个地方的主人释放了麻醉气体之类的玩意儿,意图就是让自己睡去,放在过去,他肯定不会这般束手就擒,但如今形势不饶人,他认为放下抵抗以表现诚意,反而才是最佳的选择,哪怕在睡过去后,生死就不由自己了,然而,哪怕进行挣扎,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不觉得自己哪怕在完好的状态下,能够成功对抗这里的主人而生还。
不作夫知道科学的力量,也知道在人类社会中能够将科学应用到科技上,需要多么大的能耐。个人的力量是无法对抗这种社会运作的能量的,哪怕如今病院已经和外界隔离,残存于这个地方的体量也至少是自己的数十上百倍。
他是杀手没错,但杀手也是人,在人类历史上,从来都没有任何一个杀手可以凭借一己之力去对抗这样的敌人。所以,他知道自己的唯一选择,就是不要让自己有任何一丝表现,是站在敌人的角度上。
不作夫的眼皮越来越重,尽管他没有抵抗睡意的来袭,但是,与这种昏昏欲睡的状态相反,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大脑有多么的活跃。无数的杂念在这种昏沉的状态下起伏、穿梭、纠缠、碰撞,去往哪里,变成怎样,都已然没有任何约束般。其中有他看来的“正经事”,也有不那么正经的东西,但更多的是,连他都无法确认的想法,而自己的昏沉更是让自己无法去追溯来龙去脉,只能感受到一个朦胧的轮廓,甚至于,连一个正形都没有。
这样的感觉并不好受,这种昏昏沉沉的状态也谈不上休息,他感到自己的精力不可避免地流逝着,消耗的速度让他感到恐惧,让他不由得产生一些不好的想象——即便如此,到底产生了怎样不好的想象,他也没办法去感受更详细的情况。
这一切,让他觉得自己宛如要脱离躯壳,而脱离躯壳后那个代表“自我”的灵魂是如此沉重浑浊。自己,这样一个沉重浑浊的灵魂,就这样在虚空中跌落,周遭黑暗一片,既没有天空也没有大地,不断向下蔓延的黑暗到底有多深远也无从得知。这仿佛是一个无比庞大的深渊,而自己跌入其中,这个代表“自我”的浑浊灵魂产生了巨大的恐惧:这是跌落的恐惧,这是脱离躯壳保护的恐惧,这是对黑暗未知的恐惧,这是宗教的恐惧,这是本能的恐惧,这是科学能够解释的恐惧,也有着超出自身认知范围之外的恐惧,无数的恐惧感交织在一起,让不作夫就要发出尖叫,然后,他意识到了,自己根本就无法发出声音。
寂静,无比的寂静在黑暗的恐惧的深渊中,将自己层层包裹。
——这是噩梦!我要醒来!我要醒来!
名为“不作夫”的自我只是在这片黑暗、寂静和恐怖中不断哀嚎着,尝试任何向上攀爬的姿势,哪怕向上也看不到任何出路,也没有所谓的“深渊顶部”。
下一刻,不作夫用力睁开了眼睛。在那黑暗的深渊里,他认为自己始终是“睁开眼睛”的,那片黑暗绝对不是因为自己闭上眼睛才遭遇的。然而,当他睁开了眼睛的时候,才明白自己原来一直都没有睁开眼睛。他大汗淋漓,全都是冷汗,那可怕的无法抵抗的恐惧感仍旧在他的心头盘旋不去,他甚至不愿意回想起来,哪怕放在这个时候,那不过只是一场“噩梦”罢了。但是,仍旧有一个声音在诘问着他自己,那真的只是一场寻常意义上的噩梦吗?放在平日,他会觉得没错。可是,在如今的病院里,他不确定,哪怕他十分清楚自己也已经是一个末日症候群患者了,产生任何精神问题都不奇怪。
精神病因的幻觉,神经病理的幻觉,每一种都能够让人忘乎所以,深陷其中而无法自拔,不作夫身为病院的研究人员,见过了太多的实例,可是,亲身体验到的时候,他很怀疑,自己的情况是否能够套用那些已经被证明过的病理学、心理学和生理学的理论。
幸好,不管是不是正常的噩梦,他都醒过来了,而且,在醒过来之后,只是恍惚了一阵,便立刻想起了自己来到这里的原因和经过。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已经不在那条通路中,而是在一个充满了生活气息的房间里。狭小的单人间,大概只有十几平方,有一体式的小厨房和组装式的卫生间,甚至连之前有人住过的痕迹都存在,原住客显然没来得及收拾——不作夫观察得很仔细,十分肯定,对方离开的时候是极为慌张的,而且,那也是一个在病院里做研究的人,有太多的生活痕迹足以证明对方的职业。
看到自己躺在这样一个陌生的房间里,盯着陌生的天花板,不作夫反而感到比之前那一段时间要安心得多,甚至没有半点想要离开这个房间的想法。就算用自己最严谨的方式去思考,自己如今的结果都已经算是最好的结果了。
就在他茫然、安心、慵懒地躺在床上的时候,房门被敲响了。他一个骨碌坐起来,三下两下跑到门边,通过熟悉的门控装置视察房门外,却没有看到半个人影。他对这种异常的情况已经习惯了,也没有太多的想法,直接打开房门。果不其然,正如他所想,来者无论是什么东西,都不算是敌人,门外走廊上的灯管一个个亮起来,让人不禁联想到病院的情况。
他觉得这些一路亮起的灯光,正在为他指路,恐怕除了自己应该走的方向之外,其他的灯都是熄灭的。于是,他毫不迟疑地跟着灯光前进,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身上的防护服已经被脱下了,而保存在里边的芯片或许已经被发现了,既然如此,自己还活着,又有灯光引路,再诡异也足以证明自己过关了。不过,让他下意识在心中抱怨的是,自己竟然被换上了一身蓝色的病人服——就如同过去被他研究的那些精神病人一样。
好吧,自己也确实是一名末日症候群患者了。他这么想到。他开始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和自己见面的到底是什么人,而在这个应该十分巨大的隐秘设施中,足以容纳许多人,但现在还剩下多少呢?是否过去在这里进行研究和生活的人,在地面过双重生活的时候,也将那些诡异的东西带入了这里呢?还是在这里也直接爆发了异变,导致大多数人都死了?
无论如何,地面上的病院,和理应在地下的这个巨大设施,总共可以容纳的人,足足是病院表面人数的好几倍。这里的每一个细节都让不作夫觉得,这里的研究工作比自己过去参与的任何地下研究都要精细、先进和庞大,是真正意义上能够和以安德医生为首的正常病院相提并论的存在。
要做到这个地步,还要避开安德医生和其他工作人员,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能够做到这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自然也更直观地证明了对方的能耐。不作夫已经意识到了,或许,这里就有一个与安德医生研究组的核心“系色中枢”不相上下的东西。
2090 不作夫的奇妙冒险2
系色中枢在安德医生的研究小组拥有怎样的核心意义,在整个病院的研究体系中又承担着何等重要的作用,这些问题对不作夫本人而言是不言而喻的。撇开之前看到的貌似量子计算机组的设备不提,系色中枢已经是病院中公认最为强大的计算设备了。如今量子理论在计算机技术方面的应用才刚刚起步,所谓的量子计算机,便是那圆盘一样的设备核心,也不过是应用了部分极为粗浅的理论罢了,想要再进一步绝对不是短时间能够做到的,更别提要达成理论上理应具备的效能,那几乎遥远得让人绝望。比起这样简陋的量子计算机,系色中枢很可能在各方面的效能上更胜一筹,更何况它并不单纯只是计算机而已。
“系色中枢”的前身是人类,名字就叫“系色”,其本人也同样是末日症候群患者,只是在治疗过程中对第一批特效药产生了某种过激反应,导致生理状态和精神人格都发生了奇特的异变,那几乎是在生物学和心理学上不可挽回的变化,在某种意义上,让女孩已经不符合现代对“人类”的定义。但是,研究人员发现,产生这种异变的系色和其他的末日症候群患者,乃至于潜在的末日症候群患者,甚至于“病毒”的即时状态都有着一种诡秘的联系,尽管这种联系对“病毒”那边的影响力微乎极微,但是,对末日症候群患者却相当强烈。
安德医生率领的研究小组对变异后的系色和其他末日症候群患者之间的关系展开了研究,最终发现所有的末日症候群患者,无论是化作lcl之前还是之后,都具备极为强烈且封闭的信息交换。为了获取这些流动的,不断滋生的,不断在彼此之间发生交互的信息,“系色”被改造为“系色中枢”,利用她天然具备的对其他末日症候群患者的影响力和关联性,尝试切入末日症候群患者之间那个封闭的信息圈中。
当不作夫知道更详细的情况,因为当时他负责了极小的边缘性的一部分技术理论,从而得知,在“系色”变成“系色中枢”的过程中,人为的余地其实很小,那个女孩在变异之后就已经拥有了系色中枢的绝大部分能力,而病院研究所做的事情,大部分是在边缘修修补补,提供更足量的资源,让其能够在尽可能稳定的状态下发挥出更大的效能而已,而安德医生率领的研究小组在这个改造中,最有价值的技术,就是完成了信息接口,让病院得以通过系色中枢传输信息,并在这个过程中编译和转译部分信息这意味着,只要通过系色中枢,病院就获得了对末日症候群患者精神世界和信息交流的切入权乃至于主动权。病院对病人的影响力,已经不局限于物质形态上。
在病院研究的核心领域,几乎每一种研究都无法避开系色中枢,如何稳定其状态,如何提升其效率,也有一个专门的小组进行工作。而病院的地下研究与安德医生等人的官方研究之间最大的差距,基本上都被研究人员视为是否拥有系色中枢的差距。
系色中枢是强有力的,而哪怕在病院产生了种种可怕异变的现在,不作夫仍旧对系色中枢的效能和作用抱有巨大的期待,并认为没有在第一时间去寻找系色中枢的位置,然后依托其构筑防线,是不可饶恕的错误。他原本不认为病院会放弃系色中枢,但是,似乎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他认识的那些可能知晓系色中枢具体情况的人不是死了就是失踪了,他在后来合流的其他人则完全没有办法获得系色中枢的半点信息有关系色中枢的位置和专业的联结方式,全都在不作夫意识到危险已经超过病院可以应付的程度时,就已经完全无法获知了。
而对这种明明拥有强大的辅助力量,却无法使用的情况,对大多数存活下来的研究人员来说,都是痛心疾首的情况。不作夫觉得,恐怕每个人都在迫切地寻找关于系色中枢的线索,只是不在表面上表达出这种急切来罢了。
当主事人带来安德医生的时候,不作夫看到几乎每个人都是欢欣鼓舞的,不管他们对安德医生有什么私怨亦或者研究上的冲突,放在当前的异常中,都不过是鸡毛蒜皮的事情。知晓系色中枢大致情况的幸存者对系色中枢的渴求,足以让他们坦然接受安德医生,哪怕对方的确存在一些安全性上的隐患,这个一手执掌病院研究方向的男人也是最为知晓系色中枢情况的人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仅仅是为了让安德医生能够稳定一下精神,从而没有在第一时间要求其告知系色中枢的相关情报,就彻底失去了机会。
安德医生在脱离队伍的时候,主事人竟然没有阻止,这在其他人的眼中,大概是其犯下的最大错误吧。安德医生本该是第一批撤离那栋楼的研究人员,却因为主事人的失误,导致其在楼内行动时彻底消失,没有太多可以追索的痕迹。事到如今,不作夫回想起当时的情况尽管他并没有亲眼看到的他不禁会觉得,也许主事人是故意的。
主事人故意让安德医生失踪,也有可能他现在仍旧知道安德医生在什么地方,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状况,只是他不愿意让这些信息被其他人知晓而这样的想法和行为也许不利于幸存者的生存和反击,但或许对其身为“伟大种族”的认知是有利的。
至少,不作夫现在完全没有选择,在搜索安德医生的踪迹时被困在那栋楼内,又无法找到系色中枢的情报,完全失去了能够保命的手段,失去了将来进行反击的阵地和人手,只能依赖主事人那不靠谱的说法。如果说,主事人在这般发展的状况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那不作夫一点都不意外。
不管怎么说,系色中枢就是那样的奇妙,让人觉得十分可靠,而不作夫此时所在的地下设施中,似乎藏有一个和系色中枢相提并论的东西尽管他没有看到,也找不出太多的证据,而只是通过一定的逻辑和联想,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但他对自己的这个想法是抱以肯定态度的。
他很想知道,这个足以和系色中枢相提并论的东西是什么,也很想知道,这东西是何时存在的,在过去的研究中,在如今的异变中,又发挥着怎样的作用。更重要的是,通过它是否可以重新找回系色中枢,并通过两者的联结,去抵抗正在病院乃至于整个世界发生的毁灭性的异常变化,并最终找出抵抗“病毒”的方法。
一个系色中枢已经让人无法评估其能力的上限,那么,再来一个“系色中枢”,会否可以产生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呢?不过,不作夫也因此意识到了,自己的这个想法并不怎么特别,完全是正常人都能够想到的范围,就更别提这个地下设施的主人,以及显然同样知晓这些情况的主事人了。那么,这个地下设施的主人是否已经开始行动?如果没有的话,又到底是遇到了哪些麻烦?还是在主观意向上有不同的看法?而要用伟大种族的技术资料做交易的主事人,有到底知晓其中的多少秘密呢?基于这些秘密,主事人又到底是打着怎样的主意呢?
从片面的角度去理解之前主事人的种种行为,会为其圣母般的行为感到奇怪,但考虑到这么多的疑问,主事人那看似圣母的行为也明显带上了诡谲的光环。
不作夫觉得自己的精神状态正在好准,思考脉络十分清晰,并且,并没有因为这些思考而产生之前那些失控的感觉硬要说他有什么猜测的话,他觉得是因为自己被注射了特效药的缘故,尽管同一种特效药无法对同一个末日症候群患者使用第二次,但是,特效药的确在病人身上发挥着极大的作用,几乎是强行拖着实验体“高川”徘徊在崩溃边界。
不作夫觉得自己的病情还没有恶化到“高川”那种程度,所以,在最好的情况下,自己还可以等到药物逐渐改进的时候。
他尽可能这么去说服自己,因为,不这么做的话,已经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事情真是让他感到精神彻底崩溃了或许会更好。
不作夫凝视着走廊上的灯光,沿着它一路亮起的方向,走了大概一分钟左右,然后,他看到的东西让他的思维在这一瞬间凝固了那些冰冷的、恶心的以及当上了杀手后就很少会出现的情绪全都从他的喉咙中翻滚出来,化作一阵下意识的呻吟。
就在他的正前方,这条笔直走廊还没有到尽头的位置处,一具具眼熟的尸体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尸体不全是完整的。他并不是因为尸体的死状和当前情状感到害怕和恶心,而全然是因为他第一时间就明白了那些尸体是什么全都是所谓的“高川复制体”。
尽管在面貌上还保留着实验体的一部分原本轮廓,但是,和他知道的实验体“高川”原体比较起来,也有六七分相似,而这种仿佛在恍惚中看到了“高川”的既视感,在他这段时间的冒险中,就只有“高川复制体”才会具备。所以,哪怕这里的每一具尸体,其实在具体细节上都有所出入,但是,他们都是“高川复制体”这一点,不作夫本能就意识到了。
这些杀死了病院的许多人,不管是何种身份都会侵袭,却又保持有某种既定的目标规律的“杀人机器”,几乎是在病院的异常扩大到整个岛屿范围的时候,就将病院的防御武装彻底摧毁了。它们甚至伪造病院信息,试图引诱船只上岛,让人觉得是在图谋离开这个孤岛病院。然而,孤岛病院和外界的失联是如此的彻底,让它们完全没有成功的迹象。
它们是拥有智慧的,但却更多以本能行动,在某种意义上更像是野兽,而不作夫对其感到恶心,完全不是出于身份立场、道德感或伦理观之类的原因,而是因为,这些“高川复制体”仿佛就是上天不允许存在的一样,天然就会让其他人觉得排斥。不作夫觉得这种排斥并不仅仅是因为这些“高川复制体”有夺走人们生命的能力和行动,而是一种从生物机制上的排斥,更像是写入了基因里一般。
只是看到就觉得反感恶心,哪怕这一具具的“高川复制体”都已经变成了丑陋的尸体,也无法阻止这种本能兴起的感觉。不作夫不由得捂住嘴巴,似乎自己随时都会吐出来一样,在之前见到这些高川复制体的时候,这种感觉还没有这么强烈,现在,他却觉得自己看到了不应该看到的东西。
一时间,他的脑海中思绪纷呈,一个个提问浮现上来,却完全找不到确切的答案。他忍住恶心,仔细地观察这些“高川复制体”的尸体,失去找出符合自己认知的情况。他最终确认的是,这些“高川复制体”并不是自然死去的,而是经历了惨烈的战斗,而尸体那恶心的损毁,是在他们死亡后才产生的。甚至于,他从现场的痕迹去判断,得出了“这些高川复制体是在自相残杀中死去”的结论。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这些高川复制体会自相残杀?他们是以怎样的观念认知自我并行动的?而他们死在这里又和即将见面的那个幕后之人有怎样的关系?眼前的尸体是如此之多,从走廊的这一块铺到了肉眼看不到的地方,血迹和伤痕在这一段距离的每种事物上都有,现场不是只用“血腥残忍”就能形容的,更让不作夫感到诡异的是,这些尸体在之后发生了某种崩溃,但却并不是崩溃成了lcl,眼前的大量例子似乎都在证明,这些高川复制体已经和过去所见的末日症候群患者有了某些根本性的区别。
2091 桃乐丝没有假期
满地的高川复制体就像是垃圾场里的垃圾一般堆积,不作夫感觉不到这里的人有清理的意思,与其说是摆出来作为威慑,亦或者人手不足,更像是懒得理会,有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冷漠在这些尸体间徘徊,这一刻,不作夫似乎听到了这些高川复制体的幽魂哀嚎的声音,他甚至觉得有些尸体还没有死透,在自己不经意间就会看到某个高川复制体翻起眼皮,用一种可怕的表情朝自己瞪来。哪怕身为杀手已经见过许多尸体,为了方便处理尸体而做过一些残忍的手段,本应该对这些早已经习以为常,但是,那幻觉带来的恐惧仍旧在自己的情绪中诞生了,宛如杂草一样疯狂生长。
这不可自己的情绪让不作夫不由得僵住了身体,过了些许秒钟才能够抽动脸皮,身上的寒意却未曾褪去。原本对这个设施的主人有过许多猜想,也不会主观认为对方就是什么好人,亦或者在当前的病院里是多么可靠的后盾,只是,他能做出的选择往往是在糟糕的选项和更糟糕的选项之间选择,也只能如此。不过,这么一份见面礼——无论对方是不是故意的——都让不作夫对其印象下降了许多。他见过许多残忍的人,在金钱观念泛滥的现代,漠视人命的人也有许多,但是,将一大堆尸体扔在“家里”,完全不感到半点不妥,这很明显是反社会反人类的人格。
哪怕要威吓敌人,也有更多更好的处理办法,可是,这堆尸体就这样被漠然地仍在有人住的地方了。藏身在这个设施中的那个幕后之人,显然已经完全无法用正常人类的角度去看待了。比这样的家伙更恶劣的人,不作夫倒是没见过的,眼前这些尸体所体现出来的东西,那深藏在外表下的内在,已经是不作夫见过的极端。
不作夫已经意识到,自己必需重新调整心态和视角,前方等待自己的或许不是自己想象中的“人”。
他小心翼翼越过尸体,但实际上,满地的尸体根本让他无处落脚,这些尸体一叠搭一叠,要不将尸体搬开,清出一条路来,要不就只能踩着尸体过去了。就这么主观地,不由得去注意地,从这些尸体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趟过,简直是不作夫这些年来最糟糕的体验之一。好在尸体还很新鲜——也许这也不能算是好在,正因为这种新鲜的气息,才让他感到自己一直被“活生生的尸体”盯着——他没有嗅到任何腐烂的味道,脚下传来的触感也十分柔软,几乎让他觉得这些尸体的骨头是不是都软化了。
不作夫之前稍微检查了一下尸体,对比现在从脚下传来的触感,不由得再一次集中注意力去寻找更详尽的线索。尽管这里到处都是打斗残杀的痕迹,但是放在这些高川复制体身上,对比他们的伤口,却稍稍让他觉得自己之前的判断值得质疑——之前他觉得这些高川复制体是自相残杀而亡的,但走在这些尸体上的时候,有一种直觉让他感到并不是单纯的自相残杀,这些尸体有股说不出的奇怪,可他却说不出来到底奇怪在什么地方。
到目前为止,他都没有发现导致这些高川复制体自相残杀的决定性证据,所有的推测都出自在现场可以用人的身体感官找出的线索。或许有什么必需通过仪器才能看到的线索,但是,不作夫如今已经没有这样的资本了。
怪异的事情,残忍的事情,让人感到反胃的事情,在不作夫走过这段通道的时候,不断在他的脑海中搅动,那些无论如何都无法习惯的幻觉和幻听也是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他的背脊有时会无缘无故发凉,可转过身却有看不到半点奇怪的东西。
那无形的可怕的幽灵——倘若有的话——一定是在诅咒着自己吧。不作夫不由得如此想到。
然后,前方不断亮起的灯光终于停下来,不作夫估计自己走过的距离,换做直线至少也有千米远。当最后一具高川复制体的尸体消失在背后的拐角视,不作夫嗅到了新的味道,也是自己十分熟悉的味道,而且是不加掩饰的味道。那是在安德医生身上时常可以嗅到的味道,但又不是消毒水、香水、防腐剂亦或者其他各种寻常的药味,而不作夫之所以熟悉这个味道,也正因为这种味道的特殊——那是病院制作特效药时不可或缺的一道工序所必需加入的物质所散发出来的味道。饶是不作夫见识多广,也只在来到这个孤岛病院,加入研究行列后,才知道这种物质的存在——那是用特殊的方法从人体中提炼出来的,而且似乎是孤岛病院创新发现的物质,尚未公布到外界,也没有正式的学名,只有一个NTZ48的编号,其作用于的人类身体时,对大脑的影响最为剧烈,很容易就会形成生理上的依赖性。
简单来说,加入了这种物质后制作出来的特效药的确能够在一段时间内控制末日症候群患者的病情,但也时导致每一种特效药都无法使用第二次,并且会在停止服用新的特效药后,病人会很快从生理和精神上崩溃的原因之一。
从人体内提炼出来的物质重新用在人类身上,这在医学里并不是什么新鲜的手段,自古就有之。只是,在现代有必要从道德上对一些手段加以修饰,重新界定“人道标准”的范围。对不作夫来说,就算知道这样的情况也不觉得怎么样,他在研究中也没少使用这类物质。
不过,既然在这个地方嗅到了同样的味道,那就意味着这里始终都有进行特效药的研究,因为,这种味道其实很容易散去,而这个地下设施里空气新鲜,显然换气工作极好。只要停下研究,这种味道大概在一分钟内就难以被人的鼻子闻到了。
最后一盏亮起的灯光其实并没有到通道的尽头,向前是一片越来越深浓的阴影,直至彻底变成黑暗,不作夫可不准备走进黑暗中。最后一盏亮灯下的通道两侧各是一扇门,不作夫本能利用嗅觉判断出熟悉的气味是从哪一个门后散溢出来的,然后选择了相对的另一扇门——尽管气味出来的地方大概正在进行特效药的研究,不过,在这个孤岛病院里,大多数药物的制作实地都需要一个封闭消毒的真空环境,因此一般是由人在另一个房间里遥控自动化设备,而不允许真人走入这些生产间里。
不作夫站在那扇门前时,门就自动打开了,大量的低温气体从门轴出泄出来,让他一时间看不清门内的光景。等到他挥散这些雾霭后,不由得僵在了门口处。因为,那房间里的光景实在超出了他能够想象出来的各种比喻,那是无法形容的异状。不说色彩,也不说形状,因为那是极为复杂的事物,尽管有一些东西保留有常识中的“管状物”的风格,但更多的却是不知道该如何描述的东西。有光泽的,没有光泽的,像是金属的,像是非金属的,像是聚合物的,像是分解物的,甚至于,不作夫有这么几秒内,觉得有原子结构就这么暴露在面前,而自己竟然可以直接用肉眼看到。
这个空间巨大,穹顶高阔的房间,有着出入的门口所无法表现出来的特殊质感,让人觉得不是从房间走进了房间,而是从房间走进了与自己认知截然不同的异世界里。他下意识看了一眼脚下,果不其然,脚下的地板已经变得透明了,仿佛已经不存在了,他的脚底没有半点触感传来,仿佛他就这么站在虚空中,而脚下则是漫无边际的荒凉宇宙,星光稀疏,所有事物的运动相对于这片宛如恒久的虚空而言,都是缓慢的。
倘若仍旧可以感受到地面的支撑感,这些景象虽然让人震撼,却也没什么超乎想象的地方。虽然不作夫做不到这种炫目的样子,但他确实也会制作一些让人身临其境的画面。可是,没有触感的话,却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你好,不作夫。”有声音唤醒了震惊中不作夫,他抬起眼睛,却看不到半点人影,只有那声音在室内回响:“我已经回收你身上的那枚芯片了,大致的情况也已知晓,不过,因为一些原因,我还是会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
不作夫没有理会这声音的内容,因为那声音一出现,他就觉得自己其实是知道这个人的,而且,马上就要想起来对方是谁了。他的脑海中有太多的杂念,他无法控制末日症候群带给他的思维活动和精神状态的种种影响,但在那一闪而过的灵光被其他思绪吞没之前,他还是把它抓住了——
“……是你?桃乐丝?”不作夫的脸色僵硬,这是一个他从未想过的结果,但知道后却又能想出很多与之有关的线索。他几乎是在说出来的时候,就肯定了自己的推测。为什么在之前从未想过会是这样呢?和系色中枢同等级的东西本来就是地下研究试图完成的的重要计划,只是,它显然早已经被完成了,所用的核心原材料就是系色的小伙伴,那个同样注射了最初的特效药,却没有如同另外三个分别叫做八景、咲夜和玛索的女孩那么不幸,却也在某种意义上,不比系色更幸运的女孩。
是的,为什么没有早一点想到呢?要和系色中枢相持平,那么,用和“系色”形似的原材料制作,正是理论上最容易实现的方法。尽管系色中枢的前提是它本身就已经具备了种种联系末日症候群患者的能力,但是,利用差一点却在本质上接近的东西去人工仿制出类似的能力,并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桃乐丝的身份背景和病理状态,显然正是这一选择的最佳选择。无论是人际关系,还是亲身经历,乃至于之后的病情变化,都最为接近系色的情况。但是,这些后知后觉却没有任何意义,不作夫只是震惊于自己竟然从来都没有想到这个情况,而不是吃惊于桃乐丝会出现在这里以及她此时的生存状态。
桃乐丝的病历肯定被修改过了。不作夫只能这么认为,而且在桃乐丝失踪前后,也没有足够的情报流出,想要追究也欠缺许多条件。不作夫当初接手的任务,是潜伏在病院里,监视研究进展并贡献自己一份力量,并在“必要的时候”当成一把从内部捅出的刀子,而不是追究病院里发生的种种黑幕操作。
从桃乐丝的情况来反推自己当时的处境,毫无疑问,自己肯定是被隔离在病院研究的核心外了。可笑的是,自诩敏锐的自己竟然一直都没有察觉到。
这个正在和自己对话的桃乐丝,显然就是病院地下研究最匹配系色中枢的成果——能够对接末日症候群患者精神意识的人工中枢。
“是的,我是桃乐丝。”那个声音说,可是,看不见人影。
不作夫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尽管不知道系色中枢的具体情况怎样,但是,从理论上来说,人体人形绝对不是这种程度的变化所能够容纳的。桃乐丝不是躲起来了,很可能一直就在自己面前,只是自己被人的观念束缚住了,才没有看到她。这个房间,那巨大的空间中存在的难以描述和形容的景象,也许全部都是“桃乐丝”吧,甚至于,可见的部分也只是她的一部分而已,实际上她的全体更加庞大,更加超乎想象。那是失去了人体人形之后,最终也超越了常识的存在形式,完全和她的性能和功用匹配的形态。
而且,她肯定也同时就是这个地下设施的核心枢纽。不作夫甚至联想到了,那些看似正常的通路部分,很可能也已经成为她的一部分了。
“是你制造了高川复制体,也是你杀死了他们?”不作夫终于能够将心中的那些猜疑用一条线索贯穿起来了。与其说,这是他的问题,不如说,这是他的肯定。
2092 桃乐丝没有假期2
桃乐丝的过去在病院里不是什么秘密,实际上,如今所有在院或曾经在院的病人,其背景来历都会被调查得一清二楚。病院会从这些履历中研究这些病人的心理变化,配合其病变程度来分析和探讨更深的病情变化,在某种意义上,病人在病发后的行为和精神到底产生了怎样的变化,又将会如何变化下去,病院对此有着极为深入的理解,而无论安德医生的“人类补完计划”还是利用系色中枢去谱写的“剧本”,其实都是对这些研究成果的实践探讨。然而,病院里的研究人员最经常面对的,也往往是各种超出自身理论和预计的情况。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即便是被称为“系色中枢”的系色本身,其变化的究竟也隐藏有诸多至今都未曾被人揭晓的秘密。如今在不作夫眼中的桃乐丝,很明显也属于这种“看似自己知道了,但其实自己什么都未曾弄懂”的一类。
他看过病院里有关桃乐丝的情报记录,但仅从那些情报记录是无法直接推导出她如今的变化和行为的,在过去的桃乐丝和如今的桃乐丝之间,有一段未曾记录的时间,桃乐丝显然在那段时间里发生了本质性的异变,而不作夫也不能肯定,这种异变到了现在是否已经结束了?
在他的认知中,桃乐丝在这段时间内的变化不可能只是由她自身完成的,而必然有当初更加强大的能量——一些鲜为人知的人和事——起到了主观上的推动作用。而当时注视这种变化进行的人,也定然会在自己的某种情报系统中留有记录。如果这个情报记录是由病院中进行地下研究的某一批人保管的,不作夫也没有把握将其挖掘出来,哪怕他和地下研究的涉及甚深。不作夫拥有多重身份,也知晓许多关于病院背后的黑幕与阴影,即便如此,他也不能夸口自己知晓这些阴暗处的全部秘密。
他会说安德医生“什么都不知道”,但也知晓,自己也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其中之一。眼前的桃乐丝让他倍加觉得自己那保守的自持是十分正确的,自己的确什么都不知道。他直觉感到,自己如今面对的东西——这个叫做“桃乐丝”的东西——肯定掌握着关于“病毒”的更加深入的奥妙。然而,她所隶属的地下研究组织似乎也已经完蛋了,这个地下设施之前给他的那种病入膏肓,毫无生气的感觉,他觉得应该不是一种错觉,哪怕不全面,也是相当真实的反应。
这意味着,无论桃乐丝到底知道些什么,已经掌握了什么,甚至于早已经配合相关人手实施了什么,都没能挽回局面。的确,她现在看起来很强大,那非人的感觉震撼人心,而其存在的意义也让人遐想联翩,不由得去猜测围绕她所产生的种种秘密。但是,这种让人觉得“无法抵挡”的力量,终究还是没能挽回病院的溃败,也没有表现出丝毫能够攻陷“病毒”,拯救世界的可能。
主事人曾经说过,这里的主人——不作夫认为应该就是指眼前的桃乐丝——和病院如今的异常息息相关,甚至于就是一部分主导,而之前在通路中见到的那些高川复制体的尸体,也在此时和不作夫的一些猜想串联起来,形成一个大致的阴谋轮廓。可是,做了那么可怕的人体实验,变相成为了如今病院陷入绝境的凶手之一,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却仍旧没有扭转任何劣势。
显然,“病毒”仍旧不在控制中,末日症候群的发病率已经远远高出了过去的所有记录,而孤岛病院之外的世界似乎也已经陷入了巨大的麻烦中,就连病院的组织体系都已经被摧毁了百分之九十九,能够做事的幸存者已经越来越少了。而且,很可能是因为“病毒”的作用,导致末日症候群患者总是看到一些奇异可怕的现象,如今也在病院里有愈演愈烈的迹象。
在和主事人的交谈中,那些天马行空,匪夷所思,在过去只视为幻想的东西,也一个劲地蹦出来,让人就算不相信,也没有办法从逻辑和事实上彻底证伪。到底什么是科学的,如何证明其是科学的,过去用“科学”这个世界观和方法论去认知并改造世界的方法,到底还有没有用,所有这些涉及到“人如何与世界相处,如何生存在未知世界里”的本质性问题,都受到了非比寻常的质疑。
不以杀手的身份,而是以一个拥有双重博士学位的研究者的角度去看待如今病院所面临的种种问题,进而上升到全人类的角度,去对待这些问题,不作夫全然不觉得,桃乐丝在如今的情形中扮演的是“渔翁”或是“获益者”的身份,从根本条件上,不具备“胜利者”的因素,甚至于,也不具备“有胜算者”的因素。
“你……你……”不作夫看不清桃乐丝的本体,这个房间,这个地下设施,乃至于整个孤岛病院,到底有多大的范围是其本体?亦或者说,自己对“桃乐丝”这个存在本质的猜测到底有没有错误?他完全找不到决定性的证据,只能主观地从自己能够观测到的部分,结合其它的情报,用自己的逻辑去编织一个更容易让自己理解的形象,然而,无论如何,他看到的都是一个失败者的形象。这让他感到沮丧,对如何度过难关的绝望感也在变得更加浓郁,他知道这样不好,但是,这对他而言,是十分可观的认知,只要自己的逻辑没有变化,就只能承受。
“是的,高川复制体失败了。”桃乐丝静默了片刻后,回答到:“我将他们释放出去,进行互动性观察的时候,他们并没有逃过末日症候群的发作……不,从一开始,他们就是末日症候群患者,不可能逃避病情的恶化,我只是想要通过观察他们的变化,去找出一些答案,但是,我似乎弄错了一些东西。”
“就像是将未验证的实验药物注射进小白鼠的身体里,然后在玻璃箱外看着它们?”不作夫漠然麻木地问到。
“是的,就像是观察小白鼠一样,期待它们会产生合乎自己预期的反应。”桃乐丝说:“当然,我们的实验过程完全遵守病院的安全条例。”
“但是,你们错估了高川复制体的病变。”不作夫虽然这么顺着桃乐丝的话说,但实际上,他十分清除,桃乐丝的这些话中仍旧充满了疑点,但又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的。在病院里,无论是光明正大的研究还是地下研究,都往往是一个宏大的工程,每一个实验的成果和发现,都会成为另一个实验的一部分,而所有的实验记录彼此之间往往都有深刻的联系,就宛如一个庞然大物的一个细胞,不是几句话,在几分钟或几个小时内就能说清楚的。实验成功也好,失败也好,都少不了会和其它实验有所牵扯,而高川复制体这种涉及到特殊实验体“高川”的人体实验,更是根系驳杂,为什么高川复制体会失败?根本就无法三言两语说清,而且,也没有办法证明,如今的高川复制体就是失败的——这要看在这项研究的主要目标是什么,但是,显然桃乐丝避开了所有的解释,而只提到自己的失败。
只说失败的话,失败也不过是一个既定的结果而已,而由这个结果牵扯出来的种种不幸都已经发生了,成为了必然的事实,也完全再没有回头再说的意义。
不作夫完全无法产生任何情绪,不如说,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应该表达出怎样的清楚。是愤怒吗?是绝望吗?是恐惧吗?是失望吗?这些情绪早就产生了,而且超乎想象的深刻,与之相比,似乎就连追究桃乐丝的所为都没有了意义。
他只是沉默着,不想叹气。
“情况很复杂。”桃乐丝像是一个在试图辩解自己错误的女孩,但是,不作夫其实并不确定,如今叫做“桃乐丝”的这个东西,实际是“人工中枢”的存在,到底还是否存在这样的人性。她的这些辩解和情绪,是否只是一种伪装。可是,正因为那是如此的惟妙惟肖,才让不作夫感到犹豫,而且,他也不敢肯定,自己坚持对方是没有人性的异常存在,将如今病院里的一切错误都推到这个“桃乐丝”身上,又有什么意义。
病院里的一切都是如此的复杂,常识、人性和普世的道德标准,早就已经被摧毁得只剩下一个空壳了。所为的正确和错误,已经不再像正常的研究所那么泾渭分明。不作夫完全不能够从一个客观、逻辑、知性的角度说桃乐丝是犯错的人,哪怕她自称自己犯了错;也无法从感性上,将其视为幕后黑手和凶手,用正义之名去应对,因为,自己的立场从一开始也没有这么公正;同样也无法从人性的角度,去指责对方的无人性,因为,这个东西到底是不是人还有待商榷。
而且,自己不仅没有纠正一切的方向,也没有纠正一切的力量。反而,虽然桃乐丝自称失败了,从逻辑上来说,不作夫也看不到她能够扳回局势的可能性。但是,倘若真的还有希望,她的力量是必需的,况且,从好的角度去看,大概可以认为,桃乐丝真的想要改变什么吧,至少,她不想就这么一直失败,然后死掉吧?
“你还是末日症候群患者?”不作夫问了自己认为对方最有可能回答的本质性问题。
“……是的,和系色一样,不过是末日症候群患者晚期症状的分支变化而已。”桃乐丝没有什么不耐烦的表情,用充满了人性的声音对他说:“大部分人会变成LCL,是因为他们缺少高川体内的一些东西。只有高川有,而别的病人没有的东西,无法从过去使用的仪器上观测到,所以没有人认为高川的特殊性是唯一的特例。但是,我和系色有新的方法,可以从新的角度,新的层面,去尝试找到这个东西。”
“哦,你也是这样的结论吗?”不作夫身为研究人员之一,对这个猜想不感到奇怪,因为,“高川的特殊性”一直是病院中最热门的探讨话题之一,关键就在于,最初的特效药是用高川的生理物质制造的,因为注射了最初的特效药而产生奇异变化的,也是高川人际关系最亲密的几人。之后,虽然其他病人也有一些特殊的变化,但就独特的程度而言,则远远比不上高川和系色等人。
试图从高川身上和最初特效药中找出产生这些特例的原因,并不是什么奇特的想法。然而,一直没有成果,所以,也无法证明其正确性,反而更加凸显了安德医生利用系色中枢做出的种种研究计划的可靠性、可行性和成功率。
“我们的研究一直是从这个角度着手的。”桃乐丝这么回答到,代表了不知道是生是死的其他研究人员这么说,“我们已经有了一个相当可靠的成果。”
“哦?”这倒是让不作夫稍微提起了一点精神,作为末日症候群患者之一,他最关心的当然是有关“病毒”的有深度的研究,“可是,从理论上说,高川并不是什么特殊的病人,更不是第一个末日症候群患者。也有人说过,高川的特殊性只在于他和安德医生的团队做了一个超乎其自身价值的交易。真正让他变得特殊的,正是安德医生团队的全力治疗,他享受着所有末日症候群患者中最高的优先性,所以才从生理上没有其他病人那么容易被打垮,当然,他的心理精神也确实足够坚韧,通过一些内在机制,克服了大多数病人都没有办法回避的人格崩溃的问题——他在后来,几乎就是肉体还是持续性恶化的,人格则是几乎彻底改变了,每一次严重的病情恶化出现时,他的人格都会自我崩溃后又通过某种机制自我建立,产生新的人格。”
2093 爱丽丝梦游仙境
桃乐丝所说的情况,不作夫都知晓些许,有关高川的特殊性,在病院的研究人员之间是一个热度不衰的话题,基本上所有人都认为高川身上的秘密有助于对末日症候群患者这个群体的研究,但是,这个秘密的作用一旦解明,对研究“病毒”能够带来多大的助力,却很难做出回。有些研究人员视高川为核心,但也有的研究人员反对这样的态度,因为他们可以找到更多的逻辑和证据,去证明高川的特殊性并不是其身为病人的自然状态,而更多是后天的人为因素——正是他们这些研究人员对待高川的谨慎态度以及在他身上投入的资源远远超过其他末日症候群患者,才将他树立成了一个“特殊”的榜样。
反过来说,既然高川在众志成城的帮助下,能够比其他末日症候群患者活得更久,那不就证明了自己等人的研究并非全然原地踏步吗?虽然没有取得足以称之为质变的关键性进展,但是,只要高川活着,高川还继续活着,以一个生物学的角度来说,哪怕堪堪维持在生存的最低水准,也足以吸引更多投资者的注意。因为,在高川的对比下,其他的末日症候群患者只会更惨。
高川是一个人为树立的典型,这就是反对将高川视为研究主要方向的人最强有力的说辞——不管这个说辞是否正确,但是,足以取信外边的大人物,提高他们对病院的信心,降低病院内部研究面临的巨大压力,以此争取时间。对不少研究人员来说,末日症候群患者的样本是如此之多,要说特殊,每个人也都有那么一点和其他人不同的地方,为什么一定要拘泥高川呢?对于研究来说,最有可能取得成果的,是一个普适性的案例,而不是一个特殊的案例,特殊的案例哪怕成功了,也很难保证在其他案例身上可以复制。高川的榜样作用甚至要超过他表现出来的特殊性给予研究的方向。
但不管怎么说,高川无论在地位还是表现上,于病院内部都是极为重要的。就在高川彻底崩溃为LCL,无法用任何特效药和调整技术挽救的时候,对大多数研究人员而言都是一次可怕的挫败,这意味着他们过去所付出的努力,最终没能达到自己既定的目标,所有人竭尽全力,换来的只是一次彻底的失败。高川的死多少都意味着,过去所有人——在不作夫的眼中,甚至是安德医生率领的正式团队和为人所不知的地下研究——所做出的努力全都白费了。
再没有比高川活得更久的末日症候群患者了。在某种意义上,甚至于连系色和眼前的桃乐丝,都不能放在这个层面做比较,因为两者的异化太过严重。
不作夫亲身经历了高川活着和死去后两个阶段的病院生活,在他看来,高川的死无疑是一种信号,在那之后,病院里的异常才变得格外活跃,而末日症候群患者的状况也每日愈下,感染和发病的速度要比过去快得多。很多研究人员总结后认为,这正是“病毒”比过去更加活跃的迹象,高川过去能够活下来,正是因为那时的“病毒”并没有如今那么活跃,所以自己等人的技术手段足以取得一定的成效,然而,问题在于,也有人将“高川的死”视为一个信号——不是因为“病毒”活跃了,高川才会死亡,而是因为高川死亡了,“病毒”才变得活跃。
到底是怎么回事,没有人能够找到决定性的证据,之后病院彻底陷入异常中,就更难以寻找证据了。不过,在不作夫本人看来,地下研究的方向明显更偏向于“高川的死”是导火索,而不是结果的说法。如今桃乐丝所说的情况,也和这一看法十分接近:正因为高川是特殊的,所以他的死才会成为导火索,反过来说,只要研究出高川是为特殊的秘密,那么,如今在病院里肆虐的异常就会被压制下去,“病毒”也会重新陷入不活跃期。但是,如果高川的特殊性真的完全是人为制造的榜样,那么,他的死就太让人感到绝望了,这意味着,无论以哪一个病人为样本,都无助于在短时间内找出问题所在,因为,病院在研究的巅峰时期所拥有的技术都已经应用在高川身上,如今再没有办法恢复到那样高的水准了,因为死的人太多,而且,即便可以让研究继续下去,病院里存留的特殊物资也难以支撑新的药物开发。
“我对高川的特殊性问题没有什么立场。”不作夫说:“我们对‘病毒’知之甚少,放在非高川的其他病人身上也是一样。但是,只从高川在病院里的表现不能证明你们的想法是正确的。而且,我怀疑你们的想法就像是急于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溺水者一样,是一种倾向于主观的选择,而并非是客观所需。初衷就是错误的话,对研究过程和结果的解读也很容易会出错。”
“也就是是说,无论高川是否特殊,你都需要一个合乎逻辑的实际证据?不如这么反过来想想,那些看起来更加合乎逻辑和实际的表现,或许才是掩盖真相的幕布。”桃乐丝平静地说,“这些解释停留在表面上,无法深入那个让他的肉体能够承受那么多特效药的原因,也无法找出那个让他的人格不断产生的机制,不是吗?”
“哪怕只是对表面的解读,但却合乎逻辑……我现在也是末日症候群患者了,也见过不少怪事,那些没有逻辑,突然就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情况,让我很没有安全感,也不知道究竟哪些才是真实的。”不作夫顿了顿,才继续说到:“如果你试图做点什么,我希望你是在一个客观理性的前提下,否则,你的研究只会推波助澜,让病院的情况恶化……我想,高川复制体就是一个很好的教训,不是吗?”
“不作夫,我们没得选。”桃乐丝仍旧平静的语气让不作夫一噎,她说的可真是一阵见血,“我们没有从客观理性的角度去选择的余地,而且,在如今的病院里,你认为还有客观理性存在吗?别忘了,我们都是末日症候群患者,我们所看到的客观实际,就是那些在正常生活中不曾出现过的东西。所有末日症候群患者,无论表现得多理智,其内在都是不理智的,因为,我们已经失去了对客观标准的观测能力。不作夫,你一直倡导理性和客观,那么,你是如何分辨那些出现在自己眼前的事物到底是客观存在的东西,还是仅仅自己的幻觉呢?仅仅是因为它们看起来和过去日常生活所见到过的东西都不太一样?不作夫,你也是一个资深的研究者,拿所谓的客观和理性来搪塞自己,可不是一个专家该做的事情。”
“你认为我是在搪塞自己?”不作夫的表情有些阴沉不快,但心中却有点儿针刺般的痛楚。
“难道是在搪塞其他人吗?那么做又有什么意义?对我没有意义,在这里对你发问的,或许在你看来是我,但其实是你自己。”桃乐丝的回答让不作夫不由得满头大汗,一时间,他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又开始发胀了,“不作夫,你真的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到底是处于怎样的状态吗?”
“……你是说,现在我所经历的一切问答,都不过是在做梦?”不作夫有些难以置信,“那你到底是什么?是另一个我吗?有关桃乐丝和人造中枢的想法,都不过是我的妄想吗?只是我在那么期待吗?”
“不,这里不是现实,但也不是单纯的梦境。”桃乐丝的声音回答:“你难道没有疑问吗?这个地下设施到底是如何建成的,为什么这么庞大的规模,安德医生却一直都被蒙在鼓里,也实际上只有人听说过地下研究,却没有人真正可以找到他们。你真以为在病院里修建的那些建筑,从来都没有被安德医生他们查过吗?我们的研究活动是庞大的,虽然严谨,却绝对不可能不留下任何痕迹。”
“你的意思是……”不作夫尝试朝某个方向想了想,但是,那活跃的思维顿时将他得到了一个他难以相信的想法,“其实,地下研究的主体根本就不在孤岛上?”
“确切来说,并不在正常情况下所能看到的孤岛上。”桃乐丝似乎也找不到合适的说法,顿了顿,才说:“如果你相信平行空间理论的话,可以将这个地下设施所在的位置视为相似的情况,尽管实际情况和这个理论差得很远。”
“平行空间……可是,你之前的意思是梦……不!”不作夫觉得自己可能明白了,“这是像梦一样的空间?人的梦本身也能够成为空间结构吗?”
“这也是我们从研究中获得的成果之一。”桃乐丝说:“这是一个现成的,如同梦境一样,却又有真实反馈的空间——我们称之为‘幻梦境’,而且,这个名字可不是我们自己起的。”
“幻梦境……?”不作夫只觉得谜团更多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最初起源于病院的一个论点:末日症候群患者哪怕在化作LCL之后,也未曾从人格上死亡,而既然他们的人格还在活动,那就意味着LCL实际是一种能够维持精神的基础构造,就像是液态的大脑一样。如此一来,患者从‘人体’的角度来说,确实已经死亡了,但从生命活动迹象来说,却还活着。他们的人格和精神存在于一个由所有末日症候群患者共享的网络中,然而,因为他们原本的身体已经崩溃,所以,他们甚至无法意识到自己生活在这样一个网络中,并非肉体在活动,而是只有人格在活动。”
“原来是这个论点,就像是传说中的完全潜入式的虚拟体验游戏。”不作夫点点头,这个论点在病院里其实只算是一个饭后茶谈的笑料罢了,并没有人从虚拟体验的角度去分析,因为,仅仅是虚拟体验的话,所涉及的层面太过于肤浅了。要知道,病人崩溃后形成的LCL可是在某种程度上完全和人体不同的物质。
“是的,虚拟体验,但是又不完全。正如我所说的,这里是梦,但在这里做的一切都会形成客观真实的反馈。你在这里可以如在正常情况下一般诞生、成长、衰老和死亡,并不是虚拟体验中,那些数据模拟出来的东西,而就是你本身的变化,你的人格、精神和肉体,都会与此同步。即便如此,在这里也有许多在过去人们认定的‘现实世界’里所没有异常事物,所以,为了和梦区分开来,我们才称之为幻梦境。”
“原来如此。”不作夫大致明白了桃乐丝的意思,但是,也因此产生了更多的疑问,例如:“也就是说,其实所有的异常都是在幻梦境里发生的,真正意义上我们过去一直生活的那个普通世界其实仍旧存在?那么,我们是何时普通的现实世界进入了幻梦境?又怎样才能出去?你们其实已经拥有一部分幻梦境相关的技术了吧?所以才能够躲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建设出如此巨大的基地,进行如此活跃的行动。”
“幻梦境很复杂,不仅仅分层,也分区域,它不是常识中的一整块,也不是如同被切开的奶酪那样,仅仅是有丝线粘着。对于幻梦境的整体构造,我们知道的也不多,但是,更准确的想象或许应该是:它就像是钻石的面一样,面数越多就越璀璨,而这个地下设施所利用的幻梦境,不过是这诸多面数中的一个而已。进一步说,末日症候群患者在崩溃后,更多会是在幻梦境的另一个面中,为了方便,那也有一个名称:末日幻境。”
不作夫沉默了一下,这么说到:“我觉得你不应该叫做桃乐丝,应该叫做爱丽丝。
2094 重整旗鼓
爱丽丝梦游险境,一个旧时代的童话故事。名叫爱丽丝的女孩遇到一只奇怪的兔子,钻进一个奇怪的树洞,看到了一个奇怪的宛如梦境般的世界,结识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同伴。这些充满了冒险、奇遇和匪夷所思的故事成为现实,就会变得十分危险。桃乐丝所说的“幻梦境”到底是怎样的情况,和寻常所说的梦境,和人类的精神世界又到底有怎样的区别?不作夫有太多无法理解的东西,但是他明白,人在梦里死去,在虚拟世界里死去,在寻常意义上的精神世界里死去,在一个自我哲学的意义上死去,都不会干涉到其物质肉体的活性,而在幻梦境里死去,这种死亡会比寻常的梦境、虚拟和自我意义上的死亡对物质肉体的影响更加严重。
幻梦境,放在平时完全就是一个俗透了的称呼,但放在当下却让人深深为其中的未知而感到恐惧。桃乐丝说过,这是她所属的这支地下研究组织对这个奇异空间——暂且不知道是否真的可以用平行世界来解释——的称呼。但是,这个名字是他们给起的?还是从别的什么地方听到的?幻梦境是一直都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还是因为“病毒”的关系,结合末日症候群患者的精神世界后才诞生的?
不作夫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他又开始感觉到自己脑袋被膨胀的思维撑得隐隐作痛。
他现在已经不知道该相信什么,该质疑什么了,几乎每一件事情都会带出些许新的名词,每一个新的称呼似乎都有很重要的意义,而这些新听说的事物却是过去从未知晓,如今也没有办法给出其确凿的证据来证明其真的存在,并且真的很重要。
是的,无法证明,来龙去脉都不清楚,就这么如同从石头中蹦了出来,可偏偏用这些突然就出现的东西,似乎可以解释当下病院遭遇的困境,还让人觉得,似乎自己距离真相更近了一步,差不多就可以揭开谜团,至少可以将自己和他人挽救于水火中了。
奇妙的气氛,奇妙的事情,奇妙的人物,以及奇妙的任务……不作夫觉得,或许自己不应该问下去,因为无论如何去询问,都只会得到一个平时自己肯定不会相信的,超乎逻辑,和过去认知的现实大相径庭的解释。
“总之,实际上病院没有出问题,出问题的是我们。我们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从现实的病院进入了幻梦境里的病院。而其他末日症候群患者也早就存在于幻梦境中了,只是他们和我们所在的位置不一样,他们那边叫做‘末日幻境’。至于你呆着的这个地下设施,也是存在于幻梦境中,但也和前两者的位置不一样。我可以这样理解吗?”不作夫整理了一下思绪,尽可能简化地说到,“也就是说,我们现在遭遇的这些诡异的事情,还有对外界状况恶化的判断,其实都只是幻梦境中的病院里的状况,而非是现实病院中的状况?”
“不完全正确,应该说,这样理解的话,百分之九十的东西都是错的。”桃乐丝的声音这么回答。
“狗屎!”不作夫低声骂了一句,也不知道是骂自己的愚蠢还是别的什么,即便是拥有双学科博士,拥有丰富的理论和实践经验,也无助于让他快速理解如今的情况。
“……因为幻梦境就像是多面的钻石,所以,其中也有一些面的景状和我们日常所见的现实世界很相似,但却存在奇奇怪怪的危险事物?我们遭遇的那些异常,仅仅是我们在不自觉的情况下,从日常现实进入了幻梦境中?那就意味着,没有进入幻梦境的话,看到的只会是日常的世界?”不作夫只能再一次组织语言,把自己的问题更进一步简化。他最想知道的情况是,假设这个所谓的“幻梦境”真的存在,那么,在里面发生的事情,会导致常识中的现实发生怎样的变化。
“幻梦境正在和日常现实重叠,幻梦境中存在诡异和毁灭,其造成的结果,都会复刻在现实的境况中。”桃乐丝说,“其实,用量子理论也可以给出理论上的解释,但其实并没有实践意义。倘若把我们的世界看作是一个量子信息彼此纠缠影响的状态,那么,当我们感染了末日症候群之后,个人信息会脱离‘身体’这个量子构造,进入名为‘幻梦境’的量子构造中。你应该知道咲夜、八景和玛索的卡牌吧?当两张卡牌叠放在一起的时候,透过光线可以看到两张卡牌的花纹重叠在一起,形成了新的花纹,如同成为了一张新的卡牌。那么,你觉得这是一个整体,还是仍旧为两张卡牌?幻梦境的量子构造和人体的量子构造就像是这两张叠放在一起的卡牌,而你的个体信息就是其中一张卡牌上的花纹。”
桃乐丝提起那些卡牌,再一次让不作夫再次想起了那痛苦的回忆,若非他们执着于要从卡牌中找出答案,也不会有后来的种种计划,甚至大概都不会在那栋楼里安身吧。若是自己等人在另一个地方做研究,或许就不会出事了吧。身为杀手,尽管不会为其他研究者同伴的死亡而感伤,但是,曾经遭遇到的痛苦仍旧是痛苦,那巨大的绝望感在那些事情发生之后,就从来不曾褪去。
就在不作夫沉默的时候,桃乐丝继续说了:“我知道你们想要从卡牌里找出秘密,其实早就有其他人这么想过,因为在你们的眼中,咲夜她们的行为实在不正常,仿佛有什么意义和秘密。但实际上,卡牌的秘密就是这个对幻梦境和现实之间关系的喻示。咲夜她们的人格破碎了,但她们仍旧获知了幻梦境的一些信息,她们无法进一步思考,但却仍旧本能得留下了提示。”
“不,不要再说了。”不作夫痛苦地抱着脑袋,这些话让他觉得,自己等人做了太多的蠢事,他们的判断是错误的,然而,其实自己等人并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正是因为察觉到自己等人当时的错误判断是必然的,之后所面临的所有痛苦也都是在逻辑上必然的,所以,才会感到更加彻骨的痛苦和绝望。这就像是命运注定了自己这些人必然遭受这样的不幸一样,那么,反推到其它在病院里发生的事情,是不是也有这种命运般的必然性呢?
他一直都觉得,最让人绝望的情况不是命运注定了自己怎样,而是没有改变这种注定的选择——从严格的逻辑意义上,从现有的科学理论中,完全可以窥见这种命运的必然性,并不存在时间倒流后出现更好选择的情况。是的,人们希望自己可以改变命运,改变切身有关的事物,然而,为此发展起来的逻辑和科学恰好证明了,这才是最大的妄想——命运是存在的,人的前方看似有无数的选择,但是,他只会在某一时刻做出必然的一种,回过头来,那在过去留下的足印,就是命运本身的体现。
他平时不会深究这些比起科学更靠向哲学的事情,他告诉自己要专注于当下,以及未来自己可以预见的一小段时间,不要把自己置入太过于巨大的宏观中,以至于失去自我存在的意义。然而,桃乐丝的话就像是一个火药引子,让他的思维不由得朝着这个他所不愿意思考的方向前进。
“你知道吗?如果只是单纯的两张牌放在一起,的确还是两张牌。但是,如果在其中加入粘合剂,意义就不一样了。如果用其他方法,将牌面和牌面之间的隔阂消除,就必须将之视为一个有机整体,而不再是普通的分离性的两张牌。”桃乐丝并没有理会不作夫痛苦的呻吟,继续说到:“起到这种粘合剂作用的就是‘病毒’,正常人和幻梦境的隔阂很严重,甚至都没办法让正常人认知到其存在,但末日症候群患者则天然和幻梦境有较高的契合度。”
“所以,越是病重的患者,就越是能够深入观测和解除幻梦境,以至于他们连幻梦境和现实都无法区分了?”不作夫喘着粗气问到。
“是的,况且,幻梦境和现实的纠缠和影响是如此深刻,从宏观角度来说,两者之间并不存在一个明显的分界。不作夫,你应该知道,一个事物上升到一个极大的宏观和一个极小的微观后,它的性质和意义都会发生变化,并且,宏观和微观之间,存在理论上无法契合的墙壁。我们平时察觉不到幻梦境,就是因为如此,如同我们同样不能从宇宙宏观角度来看待自身,也不能从粒子微观角度去认知自己,否则就会发生自我哲学的崩溃一样。”桃乐丝如此说到:“人的局限性和愚昧,就是人自发保护自己的本能。”
“利用欺骗和蒙昧自己的方式来保护自己?这可不是人类需要的。”不作夫痛苦地说,“我们这些研究者遵循科学道理,一直都试图让自己明白更多的事情,也希望所有人都和我们一样,能够知晓万事万物的本质。我永远都无法接受这样的本能。你是想说,其实幻梦境存在的时候,就一直都在对现实产生影响,而只是我们的生存本能让自己视而不见,对吗?”
“如果你觉得这样的说法可以轻松一点的话……”桃乐丝的声音似乎带着一些怜悯,“现实和幻梦境之间的界限原本就十分暧昧,而以‘病毒’为粘合剂,以所有的末日症候群患者为纽带,以病院进行研究的这种行动做为依托,以人们想要了解‘病毒’的知性和探索为引导,导致了现实和幻梦境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前所未有的程度融为一体——现实就要成为幻梦境,噩梦将要成为现实,原本只在噩梦里,在末日症候群的精神世界里上演的末日剧,将会呈现于现实之中。仅从这个结果来说,你们之前看到的那些怪异,通过种种线索察觉到外界的恶性变化,完全当作现实情况,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我们对‘病毒’存在的认知,以及对它的探索和研究,那些想要探求未知事物,拯救末日症候群患者的想法,就是让我们陷入这种绝望和痛苦的根源?”不作夫自言自语地说着,不由得自嘲着狂笑起来,“太可笑了,太可笑了。难道我们什么都不做,从刚一开始就不定义‘病毒’的存在,不去从那些精神病人身上进行总结、分析和治理,不去尝试认知这个未知的事物,就什么都不会发生吗?还是即便发生了,我们也不自知?”
“不自知至少可以让自己在日常中快乐地活下去。”桃乐丝并不在意不作夫那狂乱的姿态,因为,同样的事情在其他研究者身上已经发生过多次了,不作夫不是唯一提出疑问,并在对答中崩溃的唯一一个研究人员,哪怕这对于没有这些异常经历的普通人来说,关于“幻梦境”和“病毒”的一切都不过是可笑的幻想,但是,对于切身体验的人而言,这确是“没有证据,却仍旧足以让自己去相信”的事实。
是的,人在本能地保护自己,让自己充满了局限性,让自己变得愚昧,让自己保持对其他人说法的质疑,直到亲身体验到同样的事情,人们称之为成长。成长要承受痛苦,这是人们早就总结出来的经验,即便如此,至少在经受同样的绝望和痛苦之前,人们相对没那么绝望和痛苦。
不作夫在那发狂般的思维活动中,突然意识到,成为双科博士的自己早就已经成长到“足以去追寻和认知这可怕的未知”的程度了,只不过,去追寻和认知的结果不怎么好而已。
“无论幻梦境是什么,我只需要你给出一个肯定的说法,桃乐丝。”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了自认为最终更要的问题:“如果现实会因为我们过去的行动迎来末日,我们还有多少挽救的时间和可能?”
2095 重整旗鼓2
不管桃乐丝所说的事情到底有多少真实,但是,不作夫是亲眼看到那些预示了整个世界都陷入大麻烦的征兆的。那些在大海中游荡的怪物,空气成份和质量的异化,水和土地都在腐朽,天空升起可怕的血月,如果说这全部都是只在所谓的“幻梦境”才存在的话,也至少和自己息息相关,因为自己就在这个“幻梦境”的可怕世界里,而不在别的任何地方。如果这只是一场噩梦,那么,让它始终只是一场噩梦,恐怕就是自己等人能够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了。
病院里发生的异常已经杀死了许多人,不作夫哪怕已经成为了末日症候群患者,也不愿意和其他人那般悲惨地死去,只要还有一线希望,他就愿意去尝试。
一九九九年就是世界末日,这就是桃乐丝的预言,不作夫认为自己早就没了选择。
“不会超过年底。”桃乐丝给出了不算明确,但在不作夫看来已经足够的回答。
“最晚是在十二月三十号?现在是一九九九年二月。”不作夫深吸了一口气,问到:“具体是几号?”在陷入病院那诡异的状况后,他就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能去确认具体的日期了。
“不知道,具体的时间日期已经因为复杂的情况而无法计数。”桃乐丝这么回答到,“只能说,二月还没有过完。但是,不要将理论上的最晚日期日期视为为最后的时刻,那只是理论而已,根据我们的估算,最低限度也要在七月前结束这一切。”
“但是,现在你还有多少人?你总说你们,但是,其他人呢?”不作夫问到。
“死光了。”桃乐丝的回答让他感到沮丧。
“你能做什么?如果你的状态类似于系色中枢,那么,缺乏人手的你根本做不到任何事情。”不作夫说到,“我看不到完整的你,但是,如果只是把你看作是一台生物计算机,也是部分正确的吧?那些高川复制体诞生的原因,是你试图在高川死后,给自己安装便于做事的手脚吗?”
“部分正确,如果只有我,的确什么都做不了,所以也无法阻止高川复制体,哪怕他们是根据我们的理念诞生的,但他们天然就具备动乱的因子。将一群末日症候群患者当作是自己的手脚,我也在怀疑,我们当初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念头。”桃乐丝的声音很坦诚,但是,不作夫对“桃乐丝很后悔”这一点打心底就不相信,直觉告诉他,高川复制体的诞生有着对桃乐丝而言更重要的意义。
——是和高川有关吗?从LCL状态挽回高川的尝试?
不作夫这么想着,没有说出口。
“你之前说过,你们发现了高川身上的秘密,可以以此进入下一步的研究计划。”不作夫转回正题,现在继续谈论“高川”的话题,反而不那么让自己感到突兀了。
“没错,高川复制体在这个方面倒是帮助很大。”桃乐丝说:“高川的特殊性才是短时间内解决问题的方法,虽然我们无法找到‘病毒’,但却已经找到了高川体内和‘病毒’最为相似,却在基因结构内呈现出物质性信息的东西——一种根据病人具体情况产生变化的病原体,它的代号是‘江’。”
“和‘病毒’相似?你到底有多少把握?”不作夫有点儿不敢相信,因为他清楚“病毒”在往常是怎样的:一种只在理论中存在,却完全无法观测到,却持续在对人们产生影响的某种存在。而桃乐丝口中的“江”却明显是拥有可观测的物质信息的,甚至能够在高川的基因层面进行追踪。两者的存在性差异实在太大了,让人很难将之放在一起比较。当然,不作夫觉得桃乐丝这些人在高川的基因层发现了新东西,并不是什么值得怀疑的事情,末日症候群患者发生了病变后,定然不可能和普通人一样,这是病院研究早就确定的情况,有太多的研究人员尝试过从基因和线粒体之类的生命本质结构去寻找这些末日症候群患者和普通人在生理基础上不一样的地方,试图从纠正这方面的异常去攻克这种可怕的绝症。
然而,过去的尝试都是失败的,即便如此,特效药的开发少不了这类研究的贡献,几乎所有的特效药都会深入到人的基因层面,去产生某些副作用极大的影响。特效药能够源源不断地更新,这本身就意味着,研究人员从患者的基础生命结构出发,从基因层面出发,去寻找答案的进度,一直都在前进。
现在桃乐丝等人发现了新的东西,这样很好,十分符合逻辑,病院本来就没能彻底弄明白“高川”身体病变的全部问题,现在还有人继续尝试弄明白,这可比之前桃乐丝所说的什么幻梦境,以及各式各样匪夷所思,如同幻觉幻想般的东西好多了。
“这是有可能的,‘病毒’对人体的影响必然会从人体的异常上表现出来。直接观测‘病毒’或许做不到,但是,从它产生的影响反过来去追踪所有的异常现象,却是我和系色能够做到的。”桃乐丝这么说到:“说到底,仅仅是对我们自身的异常进行观测,就已经可以得到许多情报了。我们从自身得到的情报,确认了高川体内‘江’的存在,而计划的下一步则是通过‘江’去定位‘病毒’。”
“那么,你说的这个‘江’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情况呢?一种和人体基因纠缠共生的异常基因?亦或者仅仅为藏匿在人体基因内部的某些信息片段,如今在‘病毒’的影响下再次活跃起来?它本身拥有物质结构吗?是基于物质载体的存在形态吗?”不作夫追问到。
“很可惜,我说过,‘江’和‘病毒’极为相似,甚至我们认为,它就是‘病毒’在人体内的存在形态,是从无形转换成有形的过程中,产生的一种可以观测到的物质性信息——我们仍旧无法观测到它的物质存在,只能找到这些信息。根据我们的推论,很可能‘江’的物质形态早已经成为高川基因的一部分了,不,或者原本就是高川基因的一部分在病变后异化而成。”
“也就说,你们只是确认了信息的存在,而没有分离出物质形态?”不作夫进一步确认到。
“是的,但是,比起‘病毒’的不可观测性和理论存在性,一个可以确认其物质存在信息的‘江’已经弥足珍贵。”桃乐丝这么回答到。
“你们制造高川复制体的时候,有想过这些复制体的内部也会带有部分‘江’的信息吗?是否有可能,‘江’的信息会主动传播?就如同‘病毒’会扩散感染一样。”不作夫想起了桃乐丝之前所说的,高川复制体实验的失败,于是这么问到。
“高川复制体的失败原因是极为复杂的,并不仅仅和‘江’有关。但是,可以确认,‘江’的确具备传染性,而且是几乎所有的末日症候群患者都有可能染上‘江’的信息。”桃乐丝避开了高川复制体的问题,却对‘江’的问题进行了回答,这不仅让不作夫更加怀疑高川复制体的情况,只是,现在这种情况下,继续追问也得不到答案。
“让我整理一下思路。首先,人被‘病毒’感染后,成为了末日症候群患者,而末日症候群患者又有可能会被‘江’二次感染。”不作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起来,‘江’和‘病毒’虽然一个是可以观测的信息,一个是完全无法观测的理论存在,但两者确实存在一定的联系。你们似乎真的找到了一个突破口。那么,‘江’在高川体内,和在其他病人体内,又有什么差别呢?”不作夫继续问到。
“很简单,高川才是‘江’的苗床。‘江’最初的信息,是在高川身上诞生的,而其他患者倘若感染了‘江’的信息,也是以高川为源头的传播——所以,高川以某种形式接触过的病人,都有可能已经被‘江’感染了。”桃乐丝说到这里,不作夫猛然意识到,她这么说的原因是什么。
“你的意思是,你们几个注射了第一批特效药的人,之所以产生有别于其他病人的情况,正是因为‘江’的信息在起作用?”不作夫觉得自己越来越能理顺思路,更是明白了,为什么桃乐丝从一开始就说,他们这群地下研究的人已经取得了极大的成果——高川的特殊性就在于他是孕育“江”的信息的苗床,而‘江’的产生也意味着,高川确实是特殊个体,这个已经化作LCL的少年如果当初能够一直活下来,说不起其体内就会产生对‘病毒’的免疫力。这完全符合生物学中免疫系统的作用。
不,或许最初的免疫力已经产生了,因为‘江’产生了,高川也因此变得特殊,活了比其他病人更长的时间,甚至于,就连注射了用他的身体组织制造的特效药,或者说最初尝试制造的“血清”后,系色和桃乐丝等人直到现在还活着,哪怕已经从生物学上彻底变成了非人的生命,但也有咲夜、八景和玛索三人,仅仅是人格上的崩溃,而其身体却堪堪维持人体活性。
没错,一定是这样没错。病院其实从一开始走对了路子,但是,他们因为病人的恶化现象而忽略了成功的暗示。他们应该从最初的血清样本,以及之后少于两个批次内制造出的特效药着手,去研究其中隐藏的秘密的。
结果,所有人都绕了弯路。不作夫的眼中,一团探究和希望的火焰越来越明亮。
“这么说的话,‘江’其实是免疫力的体现?”不作夫这么问到。
“不,根据我们的观察,更倾向于,‘江’是异化的‘病毒’。硬要形容的话,就如同禽类流感变异后,成为能够在人体传播的禽流感一样。只是,无论是‘病毒’还是‘江’,对人的生理和精神都是致命的。”桃乐丝说:“但是,既然‘江’让高川变得特殊,那么,它的确具备成为血清的可能。我们在利用‘江’的信息去定位‘病毒’的同时,也有想过,引导‘江’的变化,让血清从中诞生——但是,载体必须是高川本人才行,血清在高川本人体内诞生的可能性是最大的,而高川复制体是失败的,其他所有病人的可能性都很小。”
“原来如此……假设,仅仅是假设,既然‘江’的存在让高川变得特殊,并且‘江’的信息也是让导致你们变得特殊的关键,那么,高川身为‘江’的苗床,会不会有可能从LCL中复原?想想看,LCL化是所有‘病毒’感染的人必然的下场,但却不是被‘江’感染的下场吧?被‘江’感染的末日症候群患者,会发生什么?”不作夫问到。
“有充分案例证明的变化是,所有被‘江’二次感染的LCL,都会变得清澈,彻底失去维持人格信息的能力,也就是说,倘若变成那种和清水一样的物质,恐怕就意味着那些LCL所代表的病人已经彻底死亡了。”桃乐丝慎重这么说到:“至于还没有变成LCL,却已经被‘江’感染的末日症候群患者……的确会活得更久,但是,人格会发生巨大的变化,而且,到了极限同样无法避免LCL化……就像是高川也变成了LCL。”
“只是能比其他病人活得更久一些吗?”不作夫沉思着,“抛开人格变化不提,‘江’能让病人活得更久的原理是什么呢?”
“这需要分离出‘江’才能得知。”桃乐丝说着,顿了顿,又说:“而且,‘江’给高川带来的特殊性,大概是他可以在现实和幻梦境中往返的原因,也是高川人格机制的秘密。高川的生理强度和精神强度是不同寻常的,用我们的结果可以解释一部分原因。”
2096 过去的秘密之“江”
毒在桃乐丝的口中,“病毒”、“江”、“LCL”、“高川”、以及其他的末日症候群患者形成了一种十分紧密的联系,而在这种联系中,“高川”和“江”正是可以被观测到的最接近一切恶性源头的存在。比起“病毒”的不可观测和理论性上的存疑,当然是从人们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质信息入手更加可靠。然而,要说桃乐丝对“江”的研究到底有了多大的进展,对方却又语焉不详,表现出一副“虽然有了一个明确的目标,但一切才刚刚开始”的态度。尽管不作夫想要把对方想得更加阴暗一些,例如一些可憎的阴谋论之类,可如今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独自一人战斗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只能去相信桃乐丝所说的这些——无论桃乐丝在私底下是否有别的想法,是否有所隐瞒和欺骗。
更何况,对于自身状态的研究,让不作夫认知到,自己必须找点事情做,去想点别的事情,让自己陷入不那么容易思考的忙碌中。所有深入“病毒”的思考对自己而言,都已经是极为危险的事情了。那不断膨胀又无法控制的思绪和情感明显让他觉得自己每况愈下,如堕深渊。末日症候群患者在精神状态上的恶化,他在过去的病院里就已经看得够多了,平日里他会对这些病人表示怜悯,可如今一想到自己也要变成这种过去自己怜悯过的对象,他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如果你不是说‘高川体内才有的东西’……”不作夫没有说下去,他无论如何都想要避开“病毒”这个字眼。
“只是找到了一部分,高川体内才有的‘江’是二次感染的源头,但就像是量子理论一样,在缺乏决定性前提的情况下,完全不能单纯视之为真理。”桃乐丝这么类比到:“你知道的吧?量子理论是一直处于假设状态的理论,而并非是实证理论,它也许可以从理论上解释许多现象,也让人看到了大一统理论的潜力,但是,从理论成立的基础上,它一直都没能完整证实,而更像是一种哲学。我相信我们的成果是有意义的,是成功的,是有潜力的,就如同量子理论的研究者愿意相信量子理论一样。”
“因为量子得不到证明?”不作夫对桃乐丝所说并不陌生,“假设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在物理量化之后,都会有一个无法再分的最小的基本单位——这是量子理论成立的基础。也就是说,你们的成果和这个哲学意义更重的基础拥有相等的份量?”
“是的。”桃乐丝没有任何犹豫地回答到。
“这和我没关系,我不是物理学专家。”不作夫绕开了这个话题,他不想去思考太过深入的事情,也不试图去否定自己所知道的任何一种理论。所有的质疑都会引发末日症候群患者的精神病症状,尤其是在涉及自身的固有认知时,那种思维膨胀,世界崩塌的感觉会极为强烈,只让人觉得连死亡都不能从那种痛苦中解脱出来。
“按照你的说法,‘江’和‘病毒’一样危险,在对患者的最终影响上,甚至更加致命,因为它能够彻底崩溃LCL的性质和构造,让患者的自我资讯彻底毁灭。”不作夫如此说到:“那么,从你的角度来看,‘江’究竟是血清的来源,还是‘病毒’的异化?”他想要确认一下桃乐丝对待‘江’的态度,说到底,之前桃乐丝的说法实在太暧昧了,放在平时没什么问题,但如今可没有这种暧昧的时间。在不作夫自己看来,要不就彻底把“江”视为解决“病毒”的解药,要不就彻底把“江”视为助纣为虐的新病毒。而对待前者和后者所需要做的事情看起来类似,但实际上会在细节有诸多的不同。
尽管这么做很极端,但是,一旦确认目标,认定方向,竭尽全力去超这个目标方向行动的话,说不定可以赶上已经依稀可见的“世界末日”。
尽管距离预估中的末日期限还有理论上的时间剩余,但是,不作夫可不敢把希望寄托到只在理论成立的时间剩余上。
理论始终只是理论而已,按照理论做出的预估,往往都会在实际情况中有出入,而且往往是变得比自己所想的还要糟糕。
对不作夫的提问,桃乐丝沉默了一下,才用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平静语气说:“我始终认为,江就是病毒的一种体现,是它在特殊情况下,能够被人类观察到的部分;也有可能是病毒的诱饵,是病毒的用来进食的器官,亦或者是病毒的一种子体,甚至于,就是病毒本身。”
“……也就是说,你其实已经放弃了用‘江’开发血清的选项。”不作夫终于可以用肯定的语气说出这句话了。在这之前,桃乐丝的话中,就表现过对“江”在血清上的功效避而不谈的态度——她是这么说的:“也有考虑过。”
是的,这个说法没什么毛病,曾经的属于曾经,如今则已经放弃了,其做出这个决定的根源在什么地方,不作夫也不想深究,他只是需要这个未来的合作伙伴有一个肯定的一致的态度。两面下注可不是如今的情况可以玩得起的。
见到气氛有些紧张和沉闷,不作夫便转开话题,用尽量轻松的口吻问到:“说起来,你们为什么要称呼高川体内的特殊物质信息为‘江’呢?听起来更像是一个人的名字——”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了顿,因为他已经想起来了一些和这些特殊的末日症候群患者有关的背景资料。的确,在这几个男孩女孩进入病院之前,他们的小团伙中确实还有一个人,而且,是从伦理关系上对她们意义重大的人。
一个叫“真江”的女孩,是这个小团伙中年龄最大,也最有威望的头领,在孤儿院里结成的关系,让他们彼此之间有着一般的家族亲人都没有的深厚感情。而且,这个叫做“真江”的女孩也是他们之中最早感染“病毒”的人。只是,在病院发现并接纳这几个孩子前,就因为真江的病情恶化,导致这个小团伙陷入一个极为危险的状况。末日症候群患者都算是精神病患者,而且是会在某些条件下,对他人充满了攻击性的重病患者,真江在一场暴乱中死亡了,而这个小团伙所在的孤儿院也彻底被大火烧毁。之后,尽管男孩女孩们来到了孤岛病院,却在种种表现中,流露出对死去的“真江”的执着——从心理学来说,真江在他们心中的分量如此之重,影响力如此巨大且深刻,却又是合乎理论的。
既然这个时候,这些孩子都已经是末日症候群患者了,那么,同时也是重度精神病患者的他们自然会对关系密切的死者有着不同寻常的心理。只是,即便变成了如此的模样,整个存在形态的生理构造都已经彻底异化的桃乐丝也仍旧受到这种心理的影响吗?明明连产生人格思想的物质基础都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
不作夫猛然回过神来,紧紧蹙起眉头,他又一次过于深入了。其实,真江会否就是“江”这个名字的起因,并不是什么值得深究的事情。
“……”桃乐丝沉默了许久,让不作夫觉得她会不会就这么沉默下去,亦或者直接改变这个话题,但是,在他主动避开谈论的时候,桃乐丝开口了:“你知道真江当年死亡的具体情况吗?”
不作夫愣了愣,他仔细回想了一下,才确认到:“不,只知道一些大概。”顿了顿,又说:“不过,我听说高川把她给吃了?在档案里没有记录,但私下里有这样的流言。”他的确对这个流言有点兴趣,虽然“吃人”是很猎奇的行为,放在精神状态上,也被认为是病态的象征,但是,“江”在高川体内的存在,却又让他不由得联想到这个流言上。
从过去到现在,为了得到初步合格的疫苗,也有研究人员也会反复利用患体作为温床,通过不同的患体逐步降低病毒的威胁,驯服疫苗的暴烈,培育出真正适合人体的疫苗。当然,这些患体并不都是人类,也有牛羊之类的动物。
“高川”为什么会吃人?在他的心理诊断中,他其实并不具备吃人者的特征,在道德和生理上都没有这种扭曲的欲求。相关的情报不知道为什么被封锁了,亦或者从一开始就没有详细的记录下来,不作夫和其他研究者虽然对这些问题感兴趣,却知之不详,最有可能入手的情报应该掌握在阮黎医生手中,但是对方的保密工作做得极好,之后又因为她也患上了末日症候群,不久后就独孤又怪异地死掉了,试图从她的资料库中找到点什么东西的人都失望而归,因为她似乎明白自己的下场,又出于某些外人无法理解的原因,故意将自己的大部分研究资料删除,只留下了她认为对病院有用的东西——但那并不包括她所了解的“高川”的过去。
“高川”的过去被藏在人为制造的黑暗中,而另一个现在看来也十分重要的人物“真江”则从一开始就没有太多有用的资料。
在不作夫的猜想中,如果高川体内的“江”是他有别于其他末日症候群患者的原因,而“江”又在蛛丝马迹中有着和“真江”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那么,最初“江”的诞生,会否就源于“高川”吃掉了“真江”?是因为在这个过程中,“病毒”经过两个人体的变化,才形成了“江”?而这个过程看上去是那么的符合疫苗血清的成型过程——仿佛在证明人体自身的免疫力其实在“病毒”感染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放在全人类的范围内,末日症候群患者的群体数量之多,只出现了一个“高川”,也不能说是奇迹——因为在这个基数下,按照正常的逻辑,人体是应该有很大可能自发诞生对“病毒”的抗体。这本身就是生命理所当然的力量,是生命对外界环境变化本应该具备的适应能力。
“我猜,你知道我在想什么。”不作夫这么对桃乐丝说,他的眼中始终只有这个房间以及那明显不是人类,但也不知道是什么设备的巨大存在。虽然说是设备,但也让人觉得它有生命,它的呼吸就是那闪烁的灯光,而它的蠕动让藏在视线外和阴影中的部分都在摇晃,虽然无法直接看到,却能够切实地感觉到。
是的,不作夫到了现在,仍旧无法从整体上观测桃乐丝如今的模样,而且,对方也说过了,这里是属于她的幻梦境,所以,那奇异怪诞的整体轮廓也有可能是某些幻觉假象在发挥作用。正因为无法判断这个巨大轮廓中的哪一部分是真实的,哪一部分是虚幻的,所以,根本就无从对桃乐丝进行认知。
但是,他也同样不怀疑,这个可怕的已然非人的,似乎是和自己同一条战线的存在,有能力对自己的想法进行探知——不提其他,仅仅是拥有和系色中枢接近的计算力,就足以通过观察人体的每一处细节,将具体数据填入理论中,以这样的方式获取他人的想法了。在现代科学中,这种读心术早就被应用了。
也正因为如此,所以,不作夫清楚,桃乐丝到现在为止所说的,都是她想要说的,是她想要让自己知道的,而没有任何受迫于恶劣环境的可能,哪怕对方从一开始就表明“她已经没有人手了,她这台设备无法做更多的事情”。
“我知道。”桃乐丝果然不怎么回避这个话题,“用大量的数据说话,从来都是科学的硬道理。我知道你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我可以告诉你,是的,高川吃掉了真江,正是我们将高川体内的那东西称为‘江’的重要原因之一。而且,这两件事之间的确拥有直接的关系。但是,‘江’是否真的是经由‘真江’和‘高川’两人之后孕育出来的血清疫苗,我对此抱有极大的疑虑,关键在于,我们仍旧对‘病毒’一无所知——反过来,不作夫,我问你,你愿意相信‘江’就是针对‘病毒’的疫苗,把由此产生的药物注射到自己体内吗?”
2097 过去的秘密之“真江”
先不提桃乐丝等人是否已经能够把观测到的“江”的信息提取出来,用以制造实验性的特效药,即便他们真的这么做了,会有人主动使用吗?答案是肯定的,抱着侥幸心态,在绝望之中尝试新药物的人在这个世界上从未消失过,哪怕不在这个孤岛病院,而是在外界的文明社会中,在一个国家体系之中,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而无视可能存在的副作用,去服用新药的人比比皆是。“江”倘若真如桃乐丝所说,那就真的很特殊,但这种特殊性放在致命的末日症候群面前,似乎又变得不是那么的让人畏惧。
但是,不作夫沉默了。他原本以为自己会很爽快地回答,但事到临头,他也开始产生了疑虑,他不得不开始思考。之前那些似乎已经变得明朗起来的东西,在深入思考后就又变得迷茫。有太多因素在之前似乎对自己的选择无关紧要,让人不会刻意去参考,也有一些担忧被深深掩埋在压力和急迫中。但事到临头要做出选择的话,不作夫无论如何都不能如莽夫一样大大咧咧,亦或者光脚不怕穿鞋的,舍身一搏。哪怕有感性在告诉他,如果真的有特效药,那边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而服药后的状态难道还会比现在的状态更差吗?几率,赌博的几率,冒险的几率,每一次思考,似乎都在变得诱人。
与此同时,也有理性在告诉他,这不过是桃乐丝试探性的口风,对方这么问只是怀有一种压迫性的心理,迫使自己这边的想法进入她想要的轨道。实际上,根本就没有药物,哪怕有药物,也不是一般的末日症候群患者可以服用的,被“江”二次感染的患者是多么凄惨的下场,之前桃乐丝也提到了——哪怕“江”真的是血清疫的象征,那也不是现在。况且,不作夫不由得想到,“江”真的是“高川”承受病毒的压力,体内自发产生的抗体吗?能够简简单单就用“抗体”来形容吗?
不,桃乐丝从来都没有说过,“江”是抗体——她始终都只是说,那是“高川”特殊性的起源,其诞生的渠道和二次感染的结果,都是同样证明了它的危险。桃乐丝在看待“江”的立场上,始终很稳定,她的说话和行为,在细节上都有把“江”视为和“病毒”同类的敌人的表现。
如今她这么套话,是否也是为了加深这边对“江”的警惕和敌视呢?不作夫的额头开始渗出冷汗,他越是思考,就越是陷入一种茫然的怪圈中,自己的经历和学识并不能帮助他走出这个怪圈,这些压力让他愈发感到虚弱和痛苦。
“江”的诞生看起来是有道理的,但是,这个道理真的就那么站得住脚吗?真的可以把“病毒”等同于人类文明史上出现过的那些瘟疫吗?“病毒”无法观测到的结果就摆在眼前,真的要相信它会和那些会在显微镜下显形的常规病毒一样,用同样的方法程序就能针对吗?
“江”到底是“病毒”的幌子和诱饵,还是还在成长中的“病毒”克星?从逻辑和实际证据来说,可能性仍旧是半斤八两,而不作夫也早就意识到了,身为杀手的自己其实从来都是怀疑论者,而且,确实更加偏向于“朝坏的方向思考”。
所以,他的答案是,自己根本就不曾考虑过服用根据“江”的数据制造出来的药物,除非在他之前已经有足够的样本证明是有效的,亦或者在绝对已经没有了希望的情况下——可现在,他似乎还能做更多的事情,关于“病毒”的研究也仿佛有了新的方向,他似乎还能再等等。
不作夫的沉默已经说明了问题。桃乐丝没有追问下去,继续说到:“阿川当年吃掉真江,是真江的要求……其实,在当时没有人能够理解为什么,就连阿川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遵循了真江的遗愿而已,他当时其实是很痛苦,很害怕,备受折磨的。他是个正常人,吃人,而且是吃掉自己爱着的人,所要承受的痛苦和绝望让人难以想象,也不愿意去体验。但是,现在我似乎可以理解了。真江在那个时候,很可能已经知道了一些关于‘病毒’的事情。这一直是一个秘密,真江是一个信徒,但我们都不知道她信的是什么宗教,只知道那是一个秘密的组织,甚至于,我们根本就不知道除了真江之外,还有谁是信徒,真江的特殊让她很容易就从人群中被辨别出来。”
不作夫这一次真的吃了一惊,虽然不知道信徒和‘病毒’有什么关系,但是,这可是让人遐想连篇的情况。真如桃乐丝所说,那么,真江定然不是信仰这个世界上广为人知的宗教,而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她最后会让自己的爱人吃掉自己——她既是信徒,又是末日症候群患者,两个状况结合起来所产生的幻觉,足以让她发疯。
“我过去也天真地认为真江成为信徒,只是为了在那难耐的日子里寻求心灵的慰藉,但是,当我成了这幅模样,认知到了幻梦境的存在后,才明白过来,真江肯定知道什么,而我之所以能够认知到幻梦境,并转移到幻梦境,乃至于可以不断接近‘病毒’,正是因为真江留下的东西真的有效。”桃乐丝的口吻不知何时充满了别样的情绪,复杂而又隐晦,让不作夫无法理解,那到底是怎样的情绪,只听到她说到:“入口处的仪式图案,那个五芒星……真江管它叫旧印,是她一直珍藏的宝物。当然,说是宝物,在过去是有实物的,只是不知道何时意识了。我所知道的就只有一个图案而已,真江平时总喜欢画这个图案。”
“旧印?听起来,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的确都充满了宗教仪式的感觉。”不作夫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但是,不过,哪怕他也会遐想连篇,但逻辑和理性,仍旧让他只能从‘病毒’的不可观测,去思考真江的情况,觉得她很有可能是意识到了‘病毒’的理论性和哲学性,体验到了末日症候群患者的病痛,由此才会产生信仰。纵观历史,人类之所以需要宗教,产生宗教的原因,都莫过于此。
在现代社会里,正因为末日症候群患者的病情表现更偏向于精神病和生理疾病,有现成的病理学可以参考,因此,很少会有人觉得真的存在这么一种“病毒”,是患者表现出来的精神和生理上的病痛的综合源头。“病毒”的存在,从一开始就没有一个明确的证据,而是追溯病人病理才最终形成的一种印象,是一种推导,一种猜测,就如同量子理论假设万事万物都存在不可再分的最小单位一样,这是如今根本就没办法证实的情况。
同样的,就如同有人会去信奉这种基于假设的量子理论,认为它是大一统理论的基石,认为它可以从一个无法再分的最底层,去解释和重构万事万物,达成全知全能一样。对于拥有同样性质的“病毒”,自然也会有人在认知到它的存在之后,就去信仰这个理论上存在,却无法实际观测到的东西,哪怕这个东西会带来病痛,也可以解释为,这只是一种“自然”和“必然”。哪怕是研究人员都会为“病毒”着迷,并在环绕着它的未知中自得其乐,何况普通人和已经感染了的病人?
桃乐丝言下的真江到底是怎样一种情况,恐怕就连她自己都不明白吧。
哪怕前提是真江的确对“病毒”有所研究,但到底是“病毒”首先存在,然后真江认知到了它;还是真江基于自身的病痛,而在一种精神幻觉中,在一种绝望和痛苦的压迫中,在没有观测到“病毒”,也并不拥有足够的知识素养的情况下,就自我构造了“病毒”这么一种神明般的存在,强迫自己去信仰它,去探究它,由此慰藉自己那已经破烂不堪的心灵?
虽然两种情况的结果似乎都一样,但实际上,对真江的影响是不一样的。而桃乐丝对过去的真江的猜想是否正确,也多少都取决于此。
“病毒”,真江的信仰,教徒般的仪式行为,充满了宗教献祭味道的遗愿,还有如同那不可测的信仰象征的“旧印”——这些全都在真江死后,于“高川”等人的身上发酵,最终扩散到病院之中。
不作夫嗅到了一股让人抓狂的邪教的气息,在杀手生涯里,他也碰到几个邪教徒,在宗教管理不太严格的国家,哪怕是美利坚这样的大国,也总有一些人产生奇怪的思想和观念,去尝试挑衅人类社会的基础,那些足以让见惯生死的人也感到作呕的行为,绝对不是不作夫喜欢的。
不作夫虽然没有见过真江,也不知晓关于她的太多信息,但是,从桃乐丝的描述中,从那蛛丝马迹的暗示中,他似乎可以在脑海里够了出这个已经死去的女孩的轮廓。桃乐丝什么都不确定,但她至少说对了一点,不管旧印有没有用,不管真江到底信仰什么,她的做法仅从遗愿就能体现出其违背人类伦理道德的邪性。还是孩子的时候,桃乐丝等人大概只是认为,真江当时做的一切就像是游戏一样,但如今她的确不这么想了。
——有不好的预感。
不作夫如此想到。
“她从哪里得到的旧印?真的不是她自己为了摆脱日常生活的精神压力,自己设计的一套宗教标志?”不作夫问。
“不知道,真江虽然不掩饰自己的信仰,但却不会过多谈论她的信仰,她只是在日常行止上让人深刻感受到,她真的在信仰什么。她不会在我们面前表现得那么刻意,那会让人感到厌恶,但是,当她要做一些仪式的时候,也从未避开我们……我们一起进行过仪式,但无论当时还是现在的情况,都应该和仪式没关系,那种仪式只是孩子的幻想而已。我不是说真江完成了某种不科学的仪式,发生了一些只在幻想故事里才出现的情况,而是,她的行为对我们的确是有极为深刻的影响,而且,哪怕主观上是怀抱着一种幻觉去做那些仪式,但实际可能符合了某种规律,否则,为什么旧印可以让我接触到幻梦境呢?”桃乐丝说。
“你说的这些,简直就像是人类信仰史的再现……人类看到火的力量,找出了火的功用,信仰并惧怕着火焰,相信特殊的仪式可以增强火焰的力量,但不可否认,仪式中的某些部分确实有着让火焰更加强力的要素,只是,执行仪式和观察仪式的人,都没能剥离仪式的外壳,找出其内在的要素。他们没有相关的知识,但仪式确实是有效的——于是,信仰着火神的宗教诞生了。”不作夫的脸色又苍白了一些,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死人,他似乎理解了桃乐丝对真江的看法,真江其实比任何人都要幸运的,更早一步意识到了某些仪式能够对身为末日症候群患者的自己起效,尽管,很可能真江并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最终会发生什么。
于是,真江执行了仪式。
不作夫由此联想起那场让人生死离别的大火,整个孤儿院都埋葬在诸多疑惑中,就不禁感到,那邪教仪式带来的厄运实在太过于让人惊悚,直至如今在还发挥影响力。
“你一直都在保管真江的旧印吗?我在咲夜那三个女孩的宿舍楼内发现了一些仪式用品……你知道是谁放进去的吗?你应该知道咲夜她们如今在什么地方,是怎样的情况吧?”不作夫追问到。因为他在进入这个地下设施之前,在入口处看到的旧印标记和在宿舍楼顶的杂物柜里发现的一些吊坠,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桃乐丝如今的状态,似乎已经不能移动了,但是,并不意味着,在病院里就只有她知道真江的仪式和旧印。
他有很多的猜想,希望桃乐丝可以给出答案。
2098 散落的零件
真江的仪式和旧印到底是怎么回事,如今已经难以得知,哪怕桃乐丝谈及一二,她也表示只靠回忆无法把握住关键。旧印是否有什么特殊效果,不作夫根本没有亲眼看到,那刻在入口处的图案在他看来更像是某种涂鸦,而放在宿舍楼顶的杂物柜中那些奇怪的事物更像是恶作剧般的玩笑,所有他能够体验到的异常,都存在于他只能依靠想象力去猜测的远方,而并非是什么深刻的体验和认知。可是,如果桃乐丝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这些听起来如同天方夜谭一样的东西,真的每时每刻都在对自己等人,对这个病院乃至于整个世界产生细腻又深远的影响。
究竟是否要将从桃乐丝这里听到的故事当真,不作夫本人倒是很难有一个肯定的答案,就算是主观上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亦或者是从科学的角度去审视这些故事中的内涵,在他的心中,对这一切仍旧有着深深的隔阂——那是一种从病院产生异变之后,就始终包围着他的一种气氛,那是从生理到精神上的疲惫,是太多未知和不确定性的恐惧,也是无力感和被压迫的感觉,这种气氛让人窒息,让人怀疑“死亡”是否一定可以解脱。
正因如此,不作夫才会在这里聆听桃乐丝的故事——无论相不相信,聆听这些过去自己从未知晓的事情,至少可以让自己知晓更多的解释,知道有更多的人为了摆脱相同的困境而在努力着,可以去相信这一切都有缘由也有终结,而自己确实是可以参与其中,让其发生改变的。他需要的是伙伴,是社会关系中的其他人。不作夫始终认为,自己来到这里,最大的收获不是得知了这些故事,而是证明了自己仍旧不是孤单一人。
“只是画出旧印的图案就有效果吗?”不作夫顺着桃乐丝的话问到。
“属于真江的旧印实体虽然遗失了,但是,只是按照她画出来的旧印图案,就让我察觉到了幻梦境……巨大的资讯向我涌来,让我这变异的形态都难以承受,然后,门被打开了,原来旧印就是钥匙。”桃乐丝这么喃喃自语,“可是完整的旧印已经遗失了,那场大火掩埋了太多的东西,我和系色都找不到真江留下的东西……或许她交给阿川了,但是阿川自己也不清楚,他只是吃掉了她……多么痛苦,多么悲伤,如果可以的话,想不起其实也是可以的吧。”
桃乐丝的声音从清晰变成了一种古怪的呢喃声,让人虽然不明白那呢喃的语句,却能够感受到其中混淆的情感,那给人一种极度负面的感觉,仅仅是轻轻触碰,意图去感受,就会觉得浑身都不自在。
不作夫更加确定了,哪怕是变成了这幅非人的模样,她也仍旧是一个末日症候群患者,身上有着太多患者的症状了。而且,作为最后的依靠,病院里最强大的计算构造之一,她的这种病态同样让人感到担忧,不知何时她就会如同其他末日症候群患者一样倒下。不作夫不知道在病院发生大规模异变之前,桃乐丝是不是就已经是这么一种病入膏肓的姿态,地下研究取得的成果已经足以证明桃乐丝的强大,他觉得,或许不能将希望完全放在桃乐丝身上。他已经多少明白桃乐丝在私底下悄悄做的事情,用一些拐弯抹角的说辞去隐藏的行为,那一定是和“高川”有关的。
不作夫虽然有猜测,但却没打算去阻止,因为在目前看来,“高川”也仍旧是必须的。就算地下研究的成果有那么一两成的可信度,也有必要去试试,因为,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好的提案了。如果可以的话,他愿意将这些消息带到幸存下来的研究人员那边,尽管宿舍楼内的事故已经让主事人失陷,但还是有一部分人员没有进入宿舍楼,而只是在转移后的临时基地组织后勤,这部分人更加谨慎,但就学识和能力来说,其实和进入宿舍楼的一批人不分上下。
桃乐丝缺少人手,自己这边正好还剩下一些人手,或许是应该重新将组织整合了,但在那之前,不作夫还有一些想要知道的情况。
“系色中枢在什么地方?眼下这个时候,你一定还和她保持有联系吧?”不作夫问到。
“系色中枢在管理所有LCL液,为了防止外部的意外影响,她所在的地方已经按照红色警戒条例进入全面封锁状态,若非是幻梦境的力量,我也无法跟她联系。你想要去找她?这不可能,你就算知道了位置也进不去,你既无法攻破她的防御程序,也无法直接敲开那厚重的大门和防壁。所以,我不觉得应该告诉你有关于她的情况。”桃乐丝的声音似乎才从那呢喃中回过神来,用一种颇有深意的语气说到。
不作夫没有动容,他从一开始就不觉得会太过顺利,系色中枢的警戒区在病院里一直是最为深严的。不过,从桃乐丝的回答听起来,系色中枢似乎并不像桃乐丝这样呆在属于自己的“幻梦境”中,其所在的设施就是完全意义上的病院设施——果然还是需要找到安德医生吗?
主事人的委托,不作夫已经达成了。在得知桃乐丝已经拿走芯片的那一刻起——无论她是带着怎样的态度——不作夫就已经有一种自由的感觉,虽然无法改变已经被“病毒”感染的事实,却能够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主事人的说法,桃乐丝的说法,还有自己的亲眼所见,已经给在不作夫的脑海里勾勒出一副宏大而未知的轮廓,可正因为如此,才更要去聆听更多:还有安德医生对眼下情况的理解,以及系色中枢又是怎样的说法。不作夫可以肯定,两者的说辞肯定在细节上,又和之前自己听到的,自己理解的有所不同。
“那么,安德医生在什么地方?”不作夫继续问到,他同样觉得桃乐丝知道安德医生的位置,在这个病院里,似乎没有太多她不知道的人事。
“安德医生已经进入了幻梦境。”桃乐丝却这么说到:“我已经无法定位他了。他的位置和我的位置,和末日幻境的位置,都不一样,最后观测到他的时候,他是去了高塔区……他一直在寻找卡牌,你们告诉他卡牌里有秘密,他相信了。尽管我觉得那只是错觉,但是,他同样被‘病毒’感染,而病痛来得是如此的迅速又激烈,几乎摧毁了他的精神——你真的要去找他吗?他不见得会善待你,他现在已经变得十分危险了。”
“那我该做什么?既然你已经拿走了芯片,那就已经有了决定吧?”不作夫在沉默了半晌后这么问到,“我总要做点什么,当你的手脚也没关系,我实在无法忍受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的情况。”
“……其实,如果还需要人手,就不会这么轻易处理掉高川复制体。他们虽然出了意外,但并不是在行为的主观能动性和方向性上。”桃乐丝似乎表达一种无可无不可的态度,而这样的态度倒是让不作夫觉得,她是不是轻松过头了,就好似一切事情都上了轨道,自己早已经无事可做,才在这里陪他聊天一样——但实际上呢?事情根本就没有解决,她能够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幸存的研究人员肯定还在期待着找到系色中枢,但是,实在没有系色中枢的话,有桃乐丝也是可以的。
“你知道,除了我之外,还有其他幸存者吧?我可以让他们过来。”不作夫终于直白地对她这么说了。
“不需要。”桃乐丝的拒绝是如此的爽快,让不作夫不由得在心中噎了一下。
“已经不需要了。按照你们的感染状况,其实你们的思考都已经不可信了。”桃乐丝这么说到:“一群疯子思考得出的方法,并不一定比一个疯子思考得出的方法更加有用。”
不作夫哑然,她竟然真的把如今还幸存的所有人,包括她自身,都当成是疯子来看待。虽然只听得到她的声音,却仍旧可以从中感受到这个态度的坚决。但是,这种说法和态度却没有之前那些所谓的“幻梦境”和“旧印”之类那么难以理解。不作夫自己就已经亲身体验到了,那疯狂膨胀的思维,那过于极端而消极的想法,总会在巨大的绝望、恐怖和痛苦中把人扭曲。而当事人即便知道这种情况,也无法去控制,就如同自己的意识和思想早就不属于自己了——虽然一直将所有意识态的总量当成是完全的自我,可是,在那一刻,患者会无比深刻地感受到,所谓的“自我”很可能只是一种假象。
人们因为末日症候群而产生的疯狂和扭曲,很可能需要从一个比如今所认知到的量子理论和模因理论等等还要更深的本质,从一个人类从未认知过的角度去理解。至于这个深度和人类那充满了想象力的理论到底有多远的距离,只有在人类的认知实际达到那个程度后才能知晓。
所以,桃乐丝说“不需要”,也是因为即便是她或系色中枢,也已经无法重新纠正幸存者们的意识了吧,她们就连自救都做不到。仅仅是眼前的桃乐丝,就已经可以从沟通中感受到矛盾和不协调的地方了,那全是末日症候群患者会给人带来的感觉。
不作夫再次感受到深深的无力感。
“……那么,我要离开这里。”他还是这么做出了决定。在桃乐丝这里,他得知了许多故事,然而,初衷却有些破灭了,桃乐丝虽然可以仍旧算是对抗“病毒”的前线,但是,她有自己的计划,而她显然不希望有其他人参与其中。
“灯光会为你指路。”桃乐丝没有任何客套地回答到,也没有问他打算去做什么。
“最后问一句,你真的认为自己的计划会成功吗?”不作夫心中不断起伏的情绪,到了现在,终于平静下来,“你相信你对如今这个世界的认知是正确的吗?”
“不,万物皆虚,故万事皆允。”桃乐丝如此回答到,“我只是必须去这么相信而已。你也一样,不作夫,你也有自己必须去相信的东西,但是,那东西并不一定是正确的。在这一点上,我们和其他人没有任何差别。”
“……我知道,无信者终将要被锁在那地狱的火墙上接受惩罚。唯有信仰,给予我们力量。”不作夫在胸口划了十字,他是一个杀手,一个科学家,也同时是一名信徒,信仰的是人类社会里最普遍传播的宗教之一。他觉得,是信仰拯救了自己的人生,也一直都认为,自己的信仰很虔诚,现在,无力的自己又一次只剩下信仰了。
他希望这一次,这有着超越性哲学观的信仰同样可以让他在剧变中,维持住自己的心理精神,除此之外,再没有人可以拯救自己了,就连自己也无法拯救自己。
在他的仰望中,那巨大的无法捉摸的仿佛有无数的灯光镶嵌于其上的轮廓渐渐模糊,似乎向后退去,又似乎被陡然膨胀的阴影掩盖,像是那些灯光一个接着一个熄灭,可是,桃乐丝的这个形态注定了,她的退离绝对不是正常的方式。不作夫无法理解眼前的情况,他只是死死遏制自己的思维,不要受到这未知现象的吸引,再一次膨胀起来。他不愿意去思考,也不能去思考,末日症候群的病痛让他必须有限度地去认知眼前的一切。他既然拒绝了桃乐丝的药物实验,就必须自己支撑到转机来临的时刻。
房间里的事物从模糊中退转,复又变得清晰起来,这下,他再也看不到半点不清晰的,无法理解的事物了。这个房间又变成了一个普通的房间,有的只是普通的设备,那遇见桃乐丝并与之交谈的一幕,就宛如一场幻觉或梦境。不作夫有一种这才回过神来的感觉,而自己的身上,仍旧是那身蓝色的病人服,提醒着他,之前发生的事情,应该都不只是幻觉。
幻梦境,如此奇妙的字眼,可到了现在,他仍旧无法仅用这个词,就将一切异常理顺,例如:现在的自己是否还停留在幻梦境里呢?遇见桃乐丝的时候,以及现在这个时候,又有怎样的区别呢?
在不作夫稍稍一转念的时候,新的灯光亮起,在他的身前铺开了一条通往深远之处的路线。
2099 义体高川的现况
许多“高川”死了,更准确地说,许多像是“高川”的东西死了,但是,这些东西又不完全是“高川”——这是一场可怕的噩梦,没有开始,没有过程,而“死亡”也不像是结局,一大堆尸体堆积在某个地方,那里狭窄,阴冷,恐怖,仿佛隐藏有非人的某种庞大的存在。“死亡”像是这个庞大的存在带来的,但本质上却并非仅仅如此,而是有着更加深刻而复杂的原因,仿佛这些“高川”非死不可,哪怕他们曾经做了许多“正确”的事情,但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错误”,是在一种“扭曲”的目的下,执行的一种“扭曲”的手段。
然而,对于那深藏在黑暗中的未知的不知其形态和存在方式的某种存在而言,人类所谓的“正确”和“扭曲”是毫无意义的,那仅仅是对人而言的有意义,是对人类社会而言的有意义,而不能遍及到那样的存在身上。从人的角度,用人的视角和思维,去试图理解“怪物”,根本就是无用的行为——人类有时会将猪狗拉到和人仿佛的角度,去感受它们的痛苦,理解它们的生死,用人类的目光去赋予它们生命的意义,然而,在那黑暗中,人类连猪狗都不如。这并非形容,而是一种客观的事实。
倘若自视为人,那么,在这场噩梦中,就会切身感受到自身存在的不定性和无意义,就仿佛自我认知到的个体,也不过是如同最为客观,没有思想的原子电子一样,是那样一种物质、能量、运动规律的一种自然体现,人类视为“自我存在”的一切觉悟,都不过是自己赋予自身的幻觉而已。
没有人,没有思想,没有道德,没有社会结构,没有自我,有的只是客观规律,一切都只是那从不停息的运动中的微不足道的一部分而已。
义体高川只觉得自己的灵魂就像是被某种无形的枷锁拘束着,他可以看到,可以感受到许多信息,但却无法做出自认为必要的行动,自身的确是在运动着的,但却是嵌合在一个更加庞大的,自己无力动摇的运动之中,去感受那庞大的运动体系时,只觉得那是如此的复杂而显得无比的混乱,但在混乱之中却有着其必然。那并非是人为的混乱,而是天然如此。
他看到了许多的“自己”的尸体,亦或者说,他能够从那些“高川”的尸体上感觉到和自身的联系,尽管那样的联系是如此的片面又微弱,而且,那些尸体的面容并不完全就和自己一样。是的,哪怕有着这样那样,或大或小的差异,但仍旧可以让义体高川在看到那个尸体的大致轮廓时,就有一种奇异又模糊的,那就是“高川”,那是自己的感觉。
这些尸体给他带来的自我认知是如此的诡异,认知其死亡后,所感受到的一切信息,又是如此的让人感到恐惧。他只能模模糊糊看到尸体的脸,就像是有某种力量,亦或者是自己的本能,让自己不去看清那些尸体的脸,即便如此,他仍旧知道,那些尸体的脸一定很可怕,因为他们的死亡太可怕了,所有让自己畏惧的东西,都好似色素一样残留在这些尸体上,这些尸体内部,以及和这些尸体具备某种联系的某个区域深处。
义体高川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尸体了,在他的认知里,“高川”的自我也已经不是第一次死亡了。然而,如此大规模的,成建制的死亡,却是第一次看到。过去“高川”的人格就像是轮回,前一个死了,后一个才诞生,但这些尸体出现,似乎预示着某种变化已经产生,而他并不清楚具体是怎样的变化。
义体高川只是不自禁这么想到:倘若这一次自己这个高川人格死亡,连同少年高川的人格一起死亡,那么,新的高川人格还会如过去一样诞生吗?也许不会,不,应该说,他的感觉是如此强烈地让他觉得不会。这一次的失败,这一次的死亡,将会是彻底的,因为病院现实里发生了一些状况,“高川”已经没有新的机会了。
义体高川觉得,眼前这个噩梦,就是病院现实中产生某些可怕变化的象征。它在某种意义上预示了什么,不仅仅是自己感觉到的和想到的那些,而是更多的,更加深入的,更加可怕的,更加让人绝望和疯狂的。
可是,他不擅长解读梦境,用人类已知理论去解读也没什么用,况且,人类对噩梦的解读也并没有一个完全正确的理论。
看到这些尸体,义体高川就不由得回忆起在末日幻境中,自己于另一个精神病院中的噩梦,那个关于高塔,猎人和仪式的噩梦。那时,仍旧有许多对抗末日真理教的神秘组织存在,许多神秘专家都有着旺盛的活力,去努力参与和解决那些末日征兆。而那些事情,无论看起来像是实际的,亦或者是相对的梦境幻觉,总能和病院现实的一些因素牵扯起来——看看,就连阮黎医生都被牵扯进来,成为了牺牲品。
即便如此,哪怕牺牲了那么多,也完全没有带来实际性的转机。或者说,凡是那些在神秘事件中产生的牺牲和死亡,以及伴随着的强烈的意志,都让人觉得,哪怕过去不怎么样,未来也有了变好的机会,可如今,自己所经历的一切,都在证明,那不过是幻觉而已。
事情会好转,只是幻觉,事情只会在自己所认知到的糟糕前提下,向着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更糟糕的方向变化——如此的让人绝望。
人类在这种宛如天灾般的剧变面前是无力的,就像是人类在一个巨大的程序中,正在被按照既定计划删除掉一样。
义体高川呆在这个噩梦中,拥抱并忍耐着这一切带给他的思考和折磨,如果可以停止思考的话,大概就不会这么痛苦吧,然而,思考已经是他唯一能够做的事情了。他在这个噩梦里,既不能按照个体的意愿行动,也无法触碰或改变任何事物。杂乱的信息如同被风扬起的沙尘一样,让他仿佛被迷了眼。
所有的噩梦都不会给人一个好的感觉,而义体高川此时此刻所看到的噩梦,更是让他感到自身的无力和时间上更深重的紧迫感。
义体高川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这条不知道通往何处的通道,去由这个通道想象整个设施空间,去猜测存在于这里的人和事物,去审视自身在这里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状态。空气是死寂的,就像是没有在流动,也没有声音可以在空气中传播,在这种寂静中,他渐渐感到自己正在脱离对噩梦的感知,有一种”上升”的感觉,却不知道会去向何方。然后,他感觉到了,自己在流动。
那是一种晦涩的流动感,自己就像是一团液体,也同时体量巨大的液体中的一个部分。与此同时,自己也仿佛是一条鱼,在这些液体中不停地游动。义体高川甚至有了嗅觉和听觉,但嗅觉无法让他分清自己闻到的是什么的味道,而听觉也无法让他分辨自己听到的到底是什么的声音。
如果有必要的话,他想要站在一个更加高阔的角度,至上而下的俯瞰如今的自己,或许那便能理解自己到底是处于怎样的一种状态了。然而,他做不到,这不是自己想就能做的事情,哪怕这是在自己的梦里。
即便如此,义体高川仍旧忍不住去猜测,自己所感知到的一切,就是自己在LCL状态下的姿态——“高川”的结局和其他末日症候群患者没有任何区别,即便过程似乎有些特殊,但是,最终也只是化作LCL,和其他末日症候群患者化作的LCL液融为一体罢了。
这个残酷的事实,不止一次让他对自身的存在抱有疑问,这种疑问更像是一种本能,而不是主动去思考的情况。
然而,所有的疑问,都不会有一个明确的答案,即便给了一个明确的说辞,也能感受到,在这个说辞背后有着更加庞大的因素,而自己所得到的说辞,不过是那终极答案中的一个渺小的片面而已。而所有的思考,也同样不会得出一个让人欢喜的最终定论。
就在这么浑噩又恐惧的情绪中,义体高川静静地站在原地,直到有一种“自己要醒过来了”的感觉从心灵中升起。
然后,义体高川就醒过来了。不算陌生的天花板印在瞳孔中,他只觉得自己就好似重新回到了水里的鱼,顿时又能喘过气来了。
这种噩梦的体验已经不知道经过多少次,义体高川虽然仍旧会感到不适,但已经不会惊奇。他睁开眼睛之后,就如往常一样干脆利索地起床,整理仪容,自检义体状态,然后拿上武器走出房间。距离他将畀带回这里已经过去了六小时,许久没有的睡眠,并没有让他感到“内在的疲倦全都消除,整个人都焕发一新”的感觉,噩梦仍旧纠缠着他,试图让他理解更多的于己不利的情况。
这个地方从普通的角度来看,就是一个暂时的基地,但要从一个不普通的角度去认知,那只能说是“莎”的体内——许久未见的“莎”,已经从一个普通的统治局原住民研究人员变成了一个体量庞大的,物质界限暧昧的怪物,一个有意识的临时数据对冲空间,也是所有中继器的前身“瓦尔普吉斯之夜”。即便如此,要理解这一情况的来龙去脉,以及从“人”到“非人”的转变过程,仍旧是十分困难的,即便是义体高川的脑硬体也无法处理过来。
即便如此,“莎”已经成了强大的助力,这一点倒是值得肯定。义体高川不会对非人的生存姿态有任何的偏见,他自身也早就已经不是正常意义上的人类了。目前所有的计划都在执行,其中有好结果也有坏结果,但是,他所知道的好结果似乎都有些抵不上坏结果的影响。最坏的情况莫过于,以往被依赖为后盾的伦敦中继器极差一筹,被末日中继器从人类集体潜意识里踢出来了,就如同伦敦中继器不久前对纳粹的月球中继器所做的那样。如今,两台中继器必须在物质层面上正面交锋,这样的变化,导致之前已经做好的许多预想都化作泡影。
正面的攻防不会让义体高川畏惧,但是,这也意味着,无论胜负,自己这一边都要蒙受不菲的损失,进而失去和末日真理教中继器交锋的主动权。过去网络球认为自己一方并没有完全失去主动权,但现在,谁知道呢?
在这些坏消息中,唯一比较还让人有所宽慰的,就是自己这边的集结所带来的力量了:一台中继器,一个中继器前身的瓦尔普吉斯之夜,以及一个理论上可以和中继器争锋的人造要塞三仙岛。集结三个体量足以媲美纳粹中继器的庞然大物,即便如今的纳粹还有素体生命的后援,也不会让人觉得打不过。
即便如此,开战后的损失评估,仍旧让人不敢轻忽。目前为止还没有正面交战,纳粹士兵和瓦尔普吉斯之夜“莎”的量产安全卫士已经把战场扩散到了几乎整个统治局遗址中,每一分每一秒被战场绞杀的数量都以千万计,让人极度怀疑,用以扩建大军的资源到底是从何而来,又会在怎样的情况下消耗殆尽。而在那之前,纳粹的中继器似乎也没有攻过来的意思——尽管纳粹明显带有末日真理的特征,而处处煽风点火,一副要毁灭世界的样子,但是,如果只用纳粹士兵,是不能毁灭世界的,他们必须从一个更加宏观或更加微观的角度,做一些更加极端的事情,让那毁灭性的结果在这个世界上普遍开来,就如同少年高川用两台中继器的对撞,摧毁了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类意识一样。
仅从规模和结果的程度来看,纳粹引发的所有这些战争,都还不如少年高川做的事情出格,也没有那般毁灭性。
2100 最后的晚餐
一瓦尔普吉斯之夜“莎”的内部和义体高川过去所经历过的所有瓦尔普吉斯之夜的景状都不一样,要说到底有多少地方不同,到底是怎样的不同,三天三夜都没有办法说完,不过,大致上可以将统治局遗址的风格和正常人类社会的风格之间的差距进行类比。义体高川在这里见到最多的颜色是银灰色,见到最多的光泽是亚光的暗色,哪怕有灯光,也是偏向于清冷的。但是,要说阴暗也不尽然,只是有一种让人不自禁抱成团的萧条和寂寞,也让人觉得比起这种萧条和寂寞,外界更是一种让人无法生活的恶劣——躲在这个空间里抱团取暖,是唯一能够度过漫漫长日的最佳选择。
这里的一切,那机械运作的声音,仪器的灯光,在管道中呼啸而过的动静,以及从不见其面的位置传来隐约不清的交谈声,多少可以带给人一些安全感。即便如此,如果没有走对路线,那么就算转悠一天,也大概不会在自己能抵达的范围内看到第二个人——能从声音、气味和其他各种知觉意识到这里除了自己,还是有其他人的,但是,在这个瓦尔普吉斯之夜内部似乎存在某种奇异的力量,被动地阻止人们彼此碰面。
“莎”给出的解释没有多少人可以理解,只能认知到,这样的力量,这样的运作,不过是它自身最自然的反应——就如同人类内脏自行其是地工作,不需要用主观意识调动一样。反过来说,有意识地干涉这种自然和谐的运作,对其也并不全然是有益的。由此,如果没有必要,“莎”自然也不会干涉自己内部的种种异常,因为,这些在其他人眼中的诡异状态,却都是“莎”自身最和谐有益的状态。
我觉得,其实在“莎”成为瓦尔普吉斯之夜时,其内部就已经根据她想要的方式变化了,从一开始,她就没有考虑过让正常的人类在自己的内部生活。这个内部环境虽然可以住人,但更准确地说,更像是冰冷武器的格纳库,如果是完全依靠机械理性逻辑来运作的安全卫士,当然不会对自己所居住的环境有所抱怨。这清冷的萧条的却也同样拥有安全感的巨大空间,也许更符合那些理性强于感性的喜好吧。
灯光其实只在自己可见的范围内亮起,义体高川有这样的想法,或许在超出自己视野之外的地方,就是一片漆黑吧,这里最自然的运作状态,根本就不需要“看得清楚”。他断断续续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但是,对方在交谈什么,却根本听不清楚,要从声音分辨交谈者究竟是谁也做不到,只能说,那是“熟悉”的声音。随即,宛如蒸汽从细细的管子里飙出来的尖锐声音遮掩了其他所有的声音,义体高川感到脚下的“地面”开始滑动,他没有吃惊,尽管他也并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自己脚下的这块地板的确在带着他朝某个方向迅速移动,而他并不认为这是某种失误或陷阱。
义体高川被带入黑暗中,又穿过一条明亮的管道。透明的管壁外是一排排巨大的机械山,最矮的也有上百米高,类似于过去见过的统治局建设机器的八脚爬行造物正在不同的机械山中穿行,吐丝布线,编织出一种凌乱颓败,却又吸引人的美感,可以让人感受到,这种美感中所包含着的强烈的秩序感。“地板”带他穿过一片片层落,每一片层落都明显有其独特的功用,大量宛如畸形人类的安全卫士就像是辛勤工作的工蚁,完全无视那规划好的路线,在每一块它们可以涉足的平面和立体上行走、滑动、跳跃。
尽管只是新诞生的瓦尔普吉斯之夜,但是“莎”内部这生机勃勃的景象,却可以让人清晰感受到它一直都在成长,变得更加庞大,更加致命,宛如从统治局遗址这个巨大的数据对冲空间中分割出一大块。如果是稍微正常一些战争——没有中继器这样可怕的东西参与的话——很难想象“莎”会被击败的情景。
然而,这场战争从能够观测到的层面上,就已经超出了任何个人和集体的想象,更是在无法观测的层面上,让人有一种窒息的感觉——自己参与的战斗,其程度和层次,都并非是决定性的,即便如此,那对于自己而言也已经是致命的了,那么,如果自己在参与的战斗中死去,这种死亡的重量又是何等的渺小啊。
如果有选择的话,当然每个人都会试图让自己的“份量”更重一些。
义体高川沉默地审视着,思考着,他不得不一次次去纠正那些在巨大冲击中变得负面而畸形的情绪、思考方向和思想观念,尤其是在对于人而言最本质的一些哲学问题上,如果不仔细去梳理,去回答,去抵抗,去调整,那么,自身就会因为人格的改变和观念的崩溃,尤其是在对自我的认可上,陷入一种让自己难以存在的困境。
这些与精神、心理、情绪和思想方面的工作,并不是做一两次就足够了,只要身处在这个战场中,几乎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承受那种仿佛就诞生于自己心灵的扭曲。时间越是拖延下去,这种情况就更加强烈而深入,义体高川觉得,到了最后,哪怕战胜了敌人,自己这边大概也全都是一些自我崩溃的疯子了。
这样的预感更让他对这场战争的“胜利”存有疑虑,对于他自己而言,“胜利”的前提或许要以这一次末日幻境做为赌注,而对其他人而言,到底要怎样才能算是“胜利”呢?人类如今有百分之九十九已经精神死亡,只有巨大的潜意识结构仍旧在运作,幸存者也几乎全部来到了统治局遗址中,做最后的抗争,而这些幸存者在这场战争中,根本就不可能全都幸存下来。
稍微现实点想想,幸存者就算不全灭,也会再次死亡百分之九十九吧,这样的结果已经根本谈不上“胜利”了,而这个结论想必也存在于这些幸存者的认知中——既然如此,他们到底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去赶赴这场最后的战争的呢?
义体高川只敢用一种理性的思维去考虑这些问题,因为,如果感同身受的话,那一定会更加痛苦吧。但是,如果人们只是带着一种赴死的决心去面对这场战争,又能发挥多大的作用呢?人类的意志在仅仅求死的过程中,是无法体现得淋漓尽致的,等待他们的也必然只是更深刻的疯狂和绝望而已。
如果……可以给他们一些许诺,可以从他们认知的角度,去给予一些希望,哪怕只是谎言……
从未利用谎言教唆过他人的义体高川不由得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下一秒,他就意识到了,只是谎言的话,是没有足够的力量的,即便是末日真理教,也从未对信徒们说谎,正因为他们是在阐述一个残酷却又必然发生的过程,所以才有让人信服的力量。他们所执行的仪式,他们口中的末日,他们内心的信条,虽然反人性反人类反社会反道德,但在这个末日幻境中,却是再真实不过的不以人类意志为转移的客观事实。所以,他们既可怕又强大。
“地板”就在义体高川思考的时候,不知不觉已经停下来。义体高川从恍惚中惊醒,就看到前方一块金属结构的大门自行打开,熙攘的人群和喧嚣的声音,化作一股暖意的气浪涌出来,拥抱了他的精神和内心,让他也有一种回归人世的错觉。
大厅向上看不到顶,却没有多少开阔感,一条光痕撕裂了头顶上方的青黑色,呈现微微的弧度,让人觉得大厅内所有的光都是从那边照射下来。大厅内的光线谈不上明亮,所有的光源都被调整成了淡淡的暖色,富有一种和外边的清冷、萧条和冷硬完全不一样的氛围。义体高川的视网膜屏幕重新调整了感光,在第一时间把在场人员都扫描了一遍,对比了脑硬体中的资料库——正如他想的那样,这里已经没有陌生人了,尽管谈不上熟悉,但都至少有过听闻乃至于见过一两次面,都是各处幸存的精英。占据人数最多的当然是隶属网络球的工作人员,包括魔法少女十字军和原本呆在伦敦中继器内部的一批人。
义体高川也没有得到通知,并不清楚伦敦中继器内部正在进行怎样的调整,从而把人员都腾了出来。幸存者的人数要比义体高川过去数次估计的还要多一些,但放在眼下的战场上却又杯水车薪。曾经有好几次惨烈的战斗信息,让义体高川觉得不应该有更多的人幸存下来,然而,眼前的总人数证明了他自己对形势的评估也并不完全正确。
即便如此,在这些人员中,义体高川仍旧感受不到有半点扭转形势的可能。网络球在这场战争中已经落入下风,不过,仅对桃乐丝她们的计划来说,义体高川觉得还算是顺利的。义体高川始终觉得,在某种意义上,只要达成计划的要求,就算这一次的末日幻境整个儿崩溃,都不会让桃乐丝她们产生半点动摇和怜悯。她们以特殊的视角,从一个常人无法体会到的高度,审视着末日幻境和病院现实的关系,而不像是末日幻境中的人们一样,始终只将这个末日幻境当作唯一的现实。
义体高川早就意识到,要让自己等人的计划完成,坐实末日降临或许已经是不得不为的事情。不过,真正到了这一步,眼看着原本繁荣的网络球,原本勃勃生机的人类,就只剩下眼前的几十上百号人,也不禁让他产生一些强烈又沉重的情绪。然后,脑硬体开始删除这些情绪。
义体高川已经预感到了,接下来的战斗中,这些人百分之九十九已经没有继续活下去的机会了。攻打纳粹大本营从来都不是什么能让人从容以对的事情,没有人知道,在那样的战斗中,“死亡”到底会是以怎样的方式降临,也不确定“死亡”的结果还是否如同自己的常识那般。这里所有人要对上的是能够调动和影响人类集体潜意识的中继器,哪怕己方也有中继器,也无法降低敌人的诡异程度——这就如同用两颗核弹对扔一样,难道己方的核弹还能够削弱对方核弹的破坏力不成?
过去就一直在说,在战场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如今在这个非常识的战场上更是如此。义体高川听到这些幸存者,最后的人类战士们宛如平和的言谈和笑声,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和呼吸都好似被某种东西堵住了一般。
“总攻计划已经做了很多次了。”他听到有的人这么说:“每一次都是在觉得快要出发的时候,却又被反驳回来,说是要重新修订……现在的形势变化那么快,谁也不清楚下一秒到底会发生怎样的状况,想要做一个全面的计划根本就是天方夜谭。我不是说应该少做计划,只是,如果每一次变动都要将计划回炉的话,那还真不如直接就一个粗糙的计划开始。”
“然后呢?给你一个目标,你就能攻打下来?你真的可以打下来?”旁边的人仿佛嘲笑般,但又没有恶意地说到。
“至少不会每一次刚打起精神,就被告知必须停止行动。”那人有些无奈地说:“我害怕再来几次,就再也没有勇气冲上去了。”
“你不上,总会有人上的。”另一人平淡地说:“我们之所以活下来,就是因为觉得应该自己挑选死地……这应该不只是我一个人的想法吧。”
“别说这些丧气话了,死不死还说不定呢,总会有几率的。”年纪更大的人阻止了这个话题,转而说到:“我听说伦敦中继器和三仙岛内部加起来至少还有上千人?不知道他们到底都是怎样的状态。你们网络球的人,不应该只有这么少吧?其他人呢?都还呆在设施里面?”
2101 现况认知
一中央公国的一些事情放在国际方面都是甚少有人了解,这其中当然有十分复杂的因素,首先是种族、文化和地域性的排斥和漠视,也有其他洲地国家对亚洲最强国家的信息封锁,另一方面中央公国也紧守门户,无论是对内还是对外都做足了信息封锁,哪怕这个国家在全球影响力上也是数一数二的,但却并无法改变其政策倾向——毋宁说,哪怕是不主动去干涉他国的事情,中央公国的体量也会自然而然地对其他国家产生可观的影响。从这个角度来说,许多国家将这个国家视为一个“怪物”,也并非没有理由的。
在一些有敌意的个别份子眼中,恐怕中央公国就如同传说中的“邪神”一样可怕:张牙舞爪,却难以让人认知到其具体的细节,一个扭曲的不断变动的轮廓正向全世界散播阴影。据说,就连中央公国的公民也无法完全知晓自身所属的这个“怪物”的全部,哪怕比其他人知晓更多,所认知到的那些也仍旧是十分片面的。比任何国家都要长远的存在时间,比任何国家都要庞大的地域和人口,和从古到今的任何文化相比都不在话下的独特文化思哲,政体和社会形态的演化看似稳定的,却又是极端而激烈的。理论上要彻底理解中央公国的一切是可以的,但实际上去做的时候,只会让人感到绝望,放在表面上的那些声称和说法,就像只是一个幌子,实际去深入了解后就会发觉,根本无法用简单的一句话,一个形容去描述这个国家。
中央公国在许多人眼中,就是这么一副不可名状的形象,而由这个国家制造的强大武器,也同样是类似的形象。没错,三仙岛对外公布的资料,就是“用三个岛屿改造而成的移动要塞”之列的说辞,可是,这样的要塞内部到底是怎样的情况,到底是如何运作的,操作人数有多少,上面的生活是怎样,全都无法仅从这些公告出来的说辞去形象。而这样的要塞,虽然宣称是可以抵抗中继器,并且,它似乎就是为此而生的,但是,其具体的能力上限究竟如何,也难以仅从那些表面的信息去了解,而理论更是有许多失真的地方,唯一可以想象的是,人们普遍认为即便是参与建造了三仙岛的相关人员,也并不具备对“三仙岛”这个庞然而神秘的物体的详细认知。
三仙岛有过无数的赞誉,也做了不少有目共睹的大事,例如率领这个星球上唯一一只宇宙舰队前往月球,发动了第一次对纳粹基地的反攻。但是,正因为这个战场太过于遥远,所以,同样让人难以知晓更细节的情况。随着局势不断恶化,一些摧毁性的变化从难以预料到的层面袭来,一下子就摧毁了几乎全世界的人类,原有的情报体系自然也就崩溃了,存档的资讯至今也不清楚有谁能收集整理——情报缺失已经是众所公认的事实,即便如此,三仙岛的威名仍旧深入人心,也迫切让如今仅剩的幸存者想要了解它的情况。
义体高川感受到这些人的急切和紧迫,他们渴望自己这边真的还有强大的武器。三仙岛,正是这样的一种武器。三仙岛内部有千万人的军队,这个情报在全球人类崩溃之前就已经不再是秘密了,而“千万人”的数量,放在当下的状况中,足以引起许多人的强烈情绪。
问题是,除了义体高川本人和少数人之外,没有人能够理解,这千万军人的用途和状态。
“三仙岛的事情得问高川先生吧,我觉得莎虽然已经得到了使用权,但其实并不了解三仙岛。按照中央公国的风格来讲,他们是不会轻易就让外国人知晓其内部秘密的。我听说就算是提供了部分资料的网络球也根本不清楚三仙岛的具体情况,所以,只能让高川先生一个人行动。”有人这么说。
“但是,三仙岛当时的确是宇宙联合实验舰队的一员吧,他们到底是怎么作战的?”另一些人被这个话题勾起了兴趣。
“听我的朋友说,三仙岛只是名义上属于宇宙联合实验舰队,当然,声称是舰队核心,但实际战斗的时候,三仙岛和其他船舰是作为两个部分独立执行作战的,实际并不存在配合。”也有人这么宣称,但是,很快就被人质疑了,因为他无法说出自己那个透露信息的朋友到底是什么人。宇宙联合实验舰队是联合国对纳粹战线的重要组成部分,而联合国虽然在许多层面上已经和神秘组织联合NOG合作,但却同时对所有非国家政府部门的神秘组织存有本性的质疑。哪怕是地位特殊的网络球,也难以避开那些严厉的视线。在三仙岛和宇宙联合实验舰队的事情上,神秘组织的成员更是难以获得关键性的情报,哪怕这些神秘专家各个都有自己的拿手好戏,放在情报处理上也有专门的好手。
“我不觉得高川先生会满足我们的好奇。”很快就有人这么说了,抱着一种无奈也无所谓的态度,“我也不想去知道太多,只要在战场上不掉链子就行。说实话,他们原本是做得不错的,差一点就端掉了纳粹的大本营,但似乎在最后一刻出了什么问题。我听说是工作人员的精神层面受到了某种打击,已经无法正常管理和运转船舰了。”
“是吗?我倒是听说,整支舰队都被三仙岛给吞掉了。”也有人一副神神秘秘的表情,语带深意地说:“不是正常的军队吞并,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吃掉了。三仙岛就是一个怪物,它是有生命的,是由中央公国三千万人构成的巨大生命体。”
“吃掉?怎么个吃法?”其他人虽然不是不愿意相信这个说法,三仙岛是如此的神秘,而宇宙联合实验舰队的下场又是那么地令人费解,已经在这场神秘的难以形容的战争中见识过太多匪夷所思的情况的众人,并不觉得“代表了联合国最强宇宙兵力的舰队被一个要塞吃掉”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很难去想象和理解具体的情况,如果只是军力吞并那就太寻常了。
“我可以看到一些幻象,那些画面总有一部分是正确的。”有一个神秘专家突然开口到:“在那个幻象里,三仙岛根本就不是什么岛屿,而是藏身在无边迷雾中的一个可怕的触手怪,它将触手刺入宇宙联合实验舰队的其他船舰体内,就这么连人带舰地一起吸收掉了。”
义体高川不自禁回想起三仙岛在宇宙联合实验舰队遭受莫名的思维精神打击后,不得不接管整支舰队具体工作的现场景象,倒是觉得和符合这个神秘专家看到的幻象。三仙岛强行对其他船舰进行物理结构的桥接,说是触手,其实也没那么柔软,因为工具不仅仅是管线,不过,的确深入了这些船舰的“体内”,对其内部的结构和程式进行了深入的改造。而三仙岛本身的确也是笼罩在迷雾之中的,那些迷雾本来就是三仙岛运转机制产生的“废气”,也同时是三仙岛所具备的神秘力量的表象,视为最常出现在神秘事件中的“灰雾”也是可以。
“别乱猜测了。宇宙联合实验舰队被三仙岛拖入统治局遗址中,已经被莎全盘接收了,正在进行新的改造。”最早进入“莎”内部的神秘专家,诸如魔法少女十字军的一批人插口打断了众人的猜测:“被莎回收的宇宙联合实验舰队就在这个瓦尔普吉斯之夜的某一个区域,在发动总攻的时候,你们会看到的。网络球十分看好‘莎’的安全卫士技术,大概会在宇宙联合实验舰队中完全使用安全卫士吧。”
“你们亲眼看到了?”旁人质疑道。
“是的,亲眼所见。”魔法少女斩钉截铁的回答,让其他抱有猜疑的神秘专家不由得耸耸肩。
“那么,莎打算怎样使用宇宙联合实验舰队?就像是过去一样,完全当成一个独立的舰队使用?”旁人又问到。
“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不过从入手的情报进行分析,我们觉得‘莎’可能会将宇宙联合实验舰队改造成它的躯壳——你们知道瓦尔普吉斯之夜是不能移动的,在什么地方产生,就只能呆在什么地方,那是一种临时数据对冲现象的意识化,就像是传说中的地缚灵一样。”另一名雄壮魁梧的中年男人‘魔法少女’说:“可能‘莎’有办法改变这种情况。”
“也就是说,‘莎’要把自己塞入宇宙联合实验舰队之中?它所覆盖的物质总量应该是比宇宙联合实验舰队还要大吧?而且还在不断增加。”有神秘专家这么问到,“先不说莎如何转移,如何处理质量问题,一旦它成功了,目前的这些基地和生产线到底会怎样?如果没有足够的安全卫士做后援,我们可无法处理那数十亿的纳粹士兵。”
“这种事情你得问莎才对,我只是就自己已知的情报进行推理。”那名中年男性‘魔法少女’耸耸肩,说到。
“莎”正在对宇宙联合实验舰队进行改造,其中甚至包括三仙岛,义体高川是知晓这件事的,并且,也经过了他的同意。不过,义体高川并不看好“莎”能够对三仙岛做什么事,倒是宇宙联合实验舰队确实有可能一如魔法少女们的猜测一样,成为“莎”的躯壳。在近江的技术报告中,“莎”这个新生的瓦尔普吉斯之夜似乎对已经被三仙岛进行一部分改造的宇宙联合实验舰队拥有极高的契合性,一旦换上了“宇宙联合实验舰队”这个躯壳,就几乎已经达到了成为下一台中继器的最低标准。
这意味着,莎将会至少具备一部分中继器的力量,而成为与三仙岛不相上下的强力武器。
“听起来真是不可思议……莎在成为了瓦尔普吉斯之夜后,还打算成为中继器吗?”现场很快就有神秘专家也产生了和我类似的想法。
“不过,如果可以成功,倒也是件好事。”也有人向魔法少女十字军的人问到:“那么,伦敦中继器又是什么情况?你们出来这么久,这一次有回去看看吗?而且,既然有伦敦中继器的保护,你们应该有更多人活下来才对,怎么才这么点人到这儿来?其他人还在中继器内部工作?”
“在五十一区中继器和拉斯维加斯中继器对撞后,伦敦中继器内部就进行了完全戒严,所有人都只能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工作,根本无法和其他人联系,所有的信息都汇聚到走火那条路线,所以除非走火他们告知,否则根本就不知道其他人到底是什么情况。”一个显然是从伦敦中继器内部出来的研究人员有些郁闷地说:“其实这一次,我也本以为会有更多人出来的,如果从比例来说,如今在这里的人,大概只占据我印象中不到十分之一的数量……没出来的人到底是怎样的状况,我这边也是一头雾水,就算主动联系走火和梅恩先知,也得不到回应。”
他的回答让周围许多人都露出惊诧的表情,有人问到:“走火和梅恩先知没事吧?”
“如果只看数据情报,理论上是什么事情都没有。”那人摊开手,无奈地说:“但实际是什么情况,也没人跟我们解释,也无法进行观测,我们只能负责自己原本负责的那部分工作,从一开始就没有跨区域的条例。”
“听起来有点儿阴谋论的感觉,你该不是觉得你们内部有问题吧?现在我们可是和你们一起共事,你们内部出事的话,我们这边也会很危险。”也有人带着质问的语气这么说到。
“总而言之,我的职务已经被战时条例严格限制了,你想问太深入的事情,我也没办法回答。”那人只能这么回答到,当然,这样的回答根本无法解决任何事情。
“……希望你们其他人可以在总攻的时候登场。”别人若有深意地这么说了一句。
2102 黎明之前
一大厅里各方的传言有些沸沸扬扬,义体高川没有半点和这些幸存者交流的想法,只是静静站在角落里,等待着新的任务传达。他有过许多次想要做一些自认为必须去做,亦或者自认为十分必要的事情,但是,每一次的任务总会在他去处理自己的事情时下达,之后又会在任务中出现种种突发的转变,迫使他必须将自己的想法推迟,如今他已经多少明白了,自己大概没什么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将每一件事排序先后的可能,自己的人生就像是剧本一样——尽管在剧本中可以做出自己选择,但是,也只能去处理剧本中出现的问题。
虽然在许多人看来,这种情况是违背了“自由意志”,但是,对义体高川而言,却没有更好的选择,也没有觉得所谓的“自由意志”是那么重要的东西。有的人会为了“自由意志”选择死亡,亦或者做一些意志顽强的抗争,但是,义体高川每一次思考,每一次审视自身的存在和使命,都不觉得在“病毒”的威胁下,彻底贯彻自己的意志是最好的做法,因为自己显然是不够聪明的。
自己最大的心愿,就是让其他人脱离这个由“病毒”带来的反复轮回乃至于席卷所有认知之处的地狱,但是,也并不只有自己想要这么做,而自己在所有试图带来改变的人们之中,既不是先知,也不是智者和贤者,就连战斗能力大概也不是最强的那一个。唯一让自身相信的是,自己的信念和意志,绝对不比任何人差。只是,只有信念和意志是无法对抗那样可怕的敌人的。这么多次死死生生,这么多次目睹他人的死亡和悲惨命运,这么多次的功亏一篑,不仅仅是自己,那些自己所熟悉的反抗者,一个个都死了。这样残酷的现实和痛苦,才换来了这一次的希望。
自己失去了身体,失去了自由意志,失去了人格,失去了健全的心理和精神,这的确是十分糟糕的处境,但是,还远远不是最糟糕的。他见过的许多人,许多末日症候群患者,许多反抗者的下场,那些疯狂、绝望和悲伤都远比自己失去了这么多的东西来得更加让人感到痛苦——当死亡既不是终结,也不是解脱的时候,活着的时候失去了多少,都已经不再是衡量痛苦的最大标准了。
义体高川恍惚地看着这些寥寥无几的幸存者们的强颜欢笑,内心中本应该随着战斗宣泄出去的某种强烈的情绪又在凝聚,又开始升温,灼热,要开始沸腾。他只是按捺着,酝酿着,就如同用一道无形的水坝,将凶猛的洪水拦截住,直到需要的时候,他就会打开它——这场针对纳粹的总攻远远不是这场战争的终结,敌人还有许多,也不知道除了末日真理教之外,还有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会冒出来,那些已经满是征兆的仪式必然会带来更加可怕的敌人。然而,对这里的幸存者而言,这一次仅仅针对纳粹总部的战争,就已经是他们的最后了吧。
吃吧,喝吧,说吧,笑吧,然后所有人都会死去,然后,这些死亡、痛苦、疯狂和绝望会成为路标,向最后剩下的那些不知道还算不算是人的怪物指明通往最终敌人的方向。将希望扎根在他人的痛苦和死亡之上,这是不争的事实,但除此之外,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义体高川仿佛听到了自己的义体内部,那细密的结构发出低沉的咆哮,仿佛可以看到那一个个细密的结构之间是如何紧密地联结,运转,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积蓄或输送着庞大的力量,就如同在尖叫着,让他去战斗,去战胜所有自己可以观测到的可怕敌人。而自己的脑硬体也无限接近某种临界点,似乎就要点燃自己的大脑组织,这种高负荷的运转已经可以成为常态,也让他能够感受到更多的东西——一些说不清道不明,却显然很重要的情况,虽然无法被他理解,却以直觉感受的方式,让他产生共鸣。
他静静地站在角落里,感受着自我的运作,知觉似乎正在超越距离和任何已知的障碍,前往遥远的另一个角落。他可以感受到,在那里,另一个自己,少年形态的高川,也在拼命地战斗,他所面临的处境,根本就不比自己好上多少。一种极端的体验,一种巨大的体量,一种无法描述的存在,正在从一个超越感官认知能力的角度,渐渐覆盖自己所能够感受到的每一处——物质性的,非物质性的,意识性的,非意识性的,末日幻境的,病院现实的,乃至于许许多多自己不曾知晓的极度偏僻又细微的角落。
少年高川正在面临的敌人,显然远远超出了纳粹总体所代表的力量和象征。义体高川似乎可以感应到少年高川的想法,不过,并不具体,只是隐隐约约地知道,即便如此,他仍旧知晓了“火炬之光的偏差仪式真的招来了足以构成绝对偏差的东西,哪怕在末日幻境中,“病毒”证明了自己才是拥有决定权的编剧、主角和根源,可那个无可名状之物的混沌性所带来的偏差,已经足以从根本上超越包括末日幻境和病院现实在内,所有已知“剧本”的条理性和秩序性。
那不是“病毒”,而是真真正正的意外。火炬之光的偏差仪式竟然能够招来这种东西,简直就像是一个恶劣的无端的玩笑。然而,这并不是玩笑,而就是事实。那个至少和“病毒”在同一个层面,甚至其正体还要更加庞大、强烈又诡异的东西,正在覆盖少年高川知晓的所有世界范围,而少年高川已经有所猜疑了,或许就在当下,病院现实也在发生剧烈的变化。
是的,少年高川正在面对的敌人,就是这样的极端、庞大而可怕,让他根本无法再去思考“病毒”有关的事情。这些模模糊糊传来的情报,让义体高川在恍惚中不自觉怀疑是真是假,是否仅仅为自己的幻觉,亦或者是少年高川产生了某种幻觉,间接影响到了自己。可是,退一万步来说,在这个神秘永无休止,也不知晓到底还会出现怎样的神秘的战场上,发生任何事情都是可能的。
一个足以和“病毒”相提并论的外来物?放在神秘之中,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让人接受。
尽管感知到了,但是,义体高川不打算去做点什么。仅仅是应对“病毒”带来的危机,就已经足够他心疲力竭了。那个不知具体位置的某一角落正在发生的偏差仪式,就只能让少年高川自己去应付了,至少,他还有“江”。
仅从感受来说,义体高川不觉得少年高川有胜利的可能,甚至于,哪怕有“江”的帮助,倘若正面对抗偏差仪式招来的怪物——如果真的有招来——那么失败几乎是可见的。但是,义体高川仍旧愿意去相信,少年高川能够解决问题。毋宁说,除了让少年高川自行解决之外,谁也帮不了他,就如同没有人帮的来自己一样。
“ASATO……”义体高川念叨着这个在恍惚中感应到的名字、称呼或是某种指代的发音,这个发音用人的语言去述说,是完全不正确的,哪怕只是音译,也完全没能表达字面上的意义。然而,在说出这个词语的时候,他似乎对正在发生的无法直接观测到的,覆盖了病院现实和末日幻境的某种剧烈状况有了更进一步的认知。
不知道桃乐丝她们感受到了吗?这很可能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偏差”,而不是过去那种仿佛改变了什么却仍旧朝末日发展的假象错觉。义体高川这么想着。当然,仅从感受而言,就算真正而彻底的偏差真的发生了,也没有让他感觉到,末日会有所改变,硬要说的话,仅仅是导致末日的因素,从一个转变为另一个而已。
反过来说,如果“病毒”真的因为这种偏差而发生某种改变,而那个“ASATO”所代表的无可名状之物又无法成功降临,无法对整个世界做出彻底性的扭曲,那么,自己这边或许会因祸得福,渔翁得利,也说不定。
不久,义体高川从沉默和恍惚中惊醒,大厅的中间正降下一块屏幕,听周围人的低语,似乎是“莎”要对总攻进行最后的任务安排。每个人都已经准备很久了,久到了让他们差不多要失去耐心。一般来说,没有人会想要主动送死,但放在眼前,这里所有人的干劲,就像是赶着去承受死亡一样,让义体高川嗅到了一股歇斯底里的味道——虽然不体现在他们看似平静的言谈和情绪中,但毫无疑问,这些人内心深处的疯狂和绝望已经积累到了即将让他们自身崩溃的程度。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吗?
义体高川不自禁想到。如果说,之前他还觉得,或许会有一两个幸运儿可以在总攻里活下来,那么,现在则完全没有可能了。如此一来,正如桃乐丝的计划那样,己方将会处于一个最虚弱的状态,但也因为人类主观意识的进一步消亡,会进入最没有约束的状态,足以去做之前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从人类集体潜意识的层面,调动起更加巨大的力量。
人类没有了幸存者,或者受,没有完全意义上的幸存者,会有助于自己这边战胜末日真理教,乃至于即将到来的人类集体潜意识中的怪物吗?能够在战胜之后,如计划那般锁定“病毒”的所在,然后一举战胜吗?说到底,将病院现实和末日幻境视为一个整体,不去从病院现实的角度观测“病毒”,而是从末日幻境的角度锁定“病毒”,仍旧只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到底是不是正确的,根本没有先例可以考证。
即便真的从末日幻境的角度消灭了“病毒”的象征,真的可以通过某种机制,将结果反馈到“病毒”的正体上吗?其中有许多细节的处理,是义体高川根本无法理解的,但是,“高川”自己能够想到的办法,就只有少年高川那一套,而如果认为那一套更加不靠谱,就只能接受桃乐丝她们的办法了。
不过,义体高川之所以放任少年高川去完成他的计划,正是为了能够有一个保险,以便于在桃乐丝她们的计划彻底失败后,仍旧可以在短时间内改变策略——他是如此强烈地感受到,自己等人已经没有第二次机会,这一次失败的话,就再也无法如过去那样重头来过了。
所以,少年高川的担子很重,在众叛亲离的情况下,还必须面对另一种极端又庞大的神秘未知所带来的影响。义体高川虽然自觉得,自己的战斗能力在义体接受多次改造后,再加上众多战场的磨练,已经不逊色于少年高川,但是,要说去创造奇迹……他仍旧不觉得自己能够在少年高川之上,因为,他只是一个自愿的执行者,而不是一个主观的设计者,于内在方面存在一些微妙的差异,导致了两个“高川”人格之间的确在某些方面,有高下之分。
“……纳粹士兵全部交给安全卫士去处理,你们的战斗是在伦敦中继器和纳粹中继器对接之后,进入纳粹的中继器内部进行破坏。我们拥有极大的优势,伦敦中继器足以中和纳粹中继器的力量,而由我重新调整的宇宙联合实验舰队配合安全卫士,足以应对纳粹士兵以及可能会参与战争的素体生命。至于纳粹中继器内部的防御,三仙岛也完全能够应对。这是最基础的策略,在这个策略的前提下,所有行动都需要大家自行根据战斗情况进行调整。必须记住,要尽量避免和超出自身承受力的力量正面相对的可能性,这场战斗不需要你们牺牲自己去拖延时间,亦或者换取空间,因为伦敦中继器内部的时空因素将会通过‘时间机器’进行调整和干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