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 悲惨世界3
超级系色和超级桃乐丝的计划方向是一致的,但是,在计划细节上却有更加具体的分工和自主权。超级桃乐丝意图将末日幻境中那些无法预料,不受控制的变化,和当前病院中正在发生的状况,以及从病院可以观测到的状况中体现出来的世界范围的恶性倾向联系起来,做出一份更加直观的数据。而超级系色则忙着从大方向上介入末日幻境的运转中,尝试去干涉已经从细节上发生变化的“剧本”,从而让自己等人的计划能够如期继续下去,而不是被迫中断。
病院现实的状况已经危急到了,几乎让人不觉得还有再次来过的机会。从最坏的情况去设想,倘若这一次计划失败了,那么,就很可能不再具备下一次计划的硬性条件。哪怕理论上可以卷土重来,做得更好,也实际上不具备卷土重来的资源了。
哪怕超级系色和超级桃乐丝因为自身存在方式的特殊,而比其他人活得更久,也无法改变她们自身无法移动的事实。她们只能思考,只能从意识态层面去干涉,“手脚”一直都是这个病院里的研究人员,在这个意义上,“超级高川”也是必须完成的。
无论是面对怎样的困境,只要“超级高川”完成,就意味着众人的合力,有了物质上采取行动的基础,从而有了去扭转困境的基础。
而且,让桃乐丝和系色感到担忧的事情,更是来自于自身视角的局限性。尽管从岛屿自身和周遭所发生的种种现象,以及岛屿和外界的通讯渠道,可以获得相当多的情报,并从这些情报中完成一定的推理。然而,这些情报的真实性和全面性同样受到地域和传输通道的限制,不可能是完全准确的。仅从病院当前的状况而言,被严酷的灾变围困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但要从这一点去推论“全世界都已经进入末日状态”却仍旧有所疑虑——进一步发想,即便从全世界范围来说,并没有彻底进入无可挽回的末日轨道,但是,为了阻止末日,其他人会采取怎样的态度,采取怎样的方法呢?而这些态度和方法对孤岛病院又会造成怎样的影响呢?
病院是孤岛,但却又并非完全是孤立的,在恶劣的状况出现之前,支持病院的人们就已经尽可能设想了各种恶劣的状况,并将最激烈的手段也列入在备忘录中。如果孤岛外的世界已经彻底陷入极端的混乱和毁灭中,对孤岛而言反而是一个好消息,那至少意味着外来的手段已经很难干涉孤岛病院,从而让孤岛病院只需要解决自身的问题,就能跨出自主的关键一步。但是,倘若外面的世界虽然陷入混乱和毁灭中,却又并没有彻底摧毁人类社会的自我调整能力,那么,早就有所预备的“核打击”就一定会降临在孤岛病院中,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尽管病院中已经发生了许多怪诞的现象,但是,这些现象大都是以“人”为中心,催发出让“人”陷入病态的种种情况,并不足以让“人”反过来利用这些现象去抵抗那些自然或非自然的剧烈反应。超级系色和超级桃乐丝能够切入末日幻境,在一定程度上影响整个病院的研究计划的进行方向,但却没有能力阻止和抵核威胁。
在外界和病院的交流渠道的变化中,有多少是因为“病院本身被认定为威胁”而产生的,很难做出准确的判断,但是,要说完全没有也同样不可能。
无论是“病毒”还是“核威胁”都能够切实地摧毁这个孤岛上的所有人,并且,这些威胁不是已经发生,就是已经悬挂在头顶了。无法在孤岛病院中获得足够的行动力,就无法将这些威胁排除,正因为早就预料到这一点,所以超级高川计划一直都没有被实现,但也一直没有被放弃。
值得信任的只有“高川”,但是,要让“高川”变成“超级高川”是如此的困难。虽然都是末日症候群患者,但在细节上的不同,让桃乐丝和系色无法在“高川”身上复制自身的改变。不,毋宁说,超级高川就是要成为和超级桃乐丝、超级系色不同的类型才行。
“……已经没有办法了吗?”安德医生将自己关在密闭的实验室中,虽然他至今仍旧是病院研究的总负责人,但是,能够和他一起坚持到现在的研究人员已经没几个了。任务是如此繁杂,人手却越发不够用,安德医生有什么想法,如今也只能亲自去抓每一个细节,导致研究的效率越来越慢。
他提出“人类补完计划”的时候,得到了病院支持者们的瞩目,但是,在“人类补完计划”得到一个切实的成果前,研究计划的运转就被迫陷入了停滞。这并不仅仅是最被看好的“高川”发生了诸多意外的缘故,也在于研究环境变得恶劣的速度要超乎他的想象。
对如今的人类来说,几乎所有高精深的研究都是协同作战的结果,单打独斗的话,无论从思维、视角还是资源上,都会受到极大的掣肘。如果还有可用的人手,安德医生自信可以将他们组织起来,要说手段的话,要多少有多少,但是,连“人”都没了,就是一个本质上难以改变的困境了。
安德医生至今为止已经尝试过诸多方法,假设过种种前因后果,并付之行动,但是,他所得到的东西,和自己所想要的东西却相差甚远。就“人类补完计划”来说,在“高川”变成LCL后,利用“高川复制体”所进行的一系列试验,也已经到了尽头,无法再获得更多的数据了,而基于已有数据却仍旧无法将“人类补完计划”推入下一个环节,这个窘迫的境地说实话,也的确有些超出他最初的估计。
“高川复制体”的局限性,要比他所想的更大。如果还有帮手,他可以再制作“高川复制体”的新版本,甚至于,从当前病院中游荡的那些异变的“高川复制体”中获取样本。然而,实际情况是,为了从那些异常的“高川复制体”手中保住自己的小命,他不得不藏身在这个封闭的秘密实验室中。
对所有没被“病毒”感染为末日症候群患者的人而言,这些异变的“高川复制体”已经变成了迫在眉睫的威胁,如果有选择的话,大概没有人会想要制造出这些“高川复制体”来。
安德医生将电脑中的资料再次备份,一份灌入磁盘中,另一份则放在加密网络中,他这一次的试验又失败了,而他必须将这次失败的详细数据和具体报告完成,发送给寥寥无几的同僚们。他并不在意这种失败对自尊心的打击,但却有些在意在数据传输过程中,会否引发别的危险。“病毒”是无法直接观测到的,这也意味着,它的传播和感染途径不能单纯锁定为一个固定的、可以想象出来的渠道。他自己的确在这个与外界隔离的秘密研究室中得到了暂时的安全,但在开放和外界的联系时,哪怕仅仅是通过网络渠道开放了小小的缝隙,都有可能导致自身被感染。即便不是感染,也有可能会引来那些“高川复制体”。
可是,因为害怕自己陷入危险之中,就不去联络其他人,也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安德医生怀揣着淡淡的忧虑,等待着资料传输完毕。他将资料发送给其他研究者之后,并不会立刻就收到对方的回应,假若是在过去,他会觉得对方正陷入自己的研究中不可自拔,但现在,他却要担心,对方是不是已经受到“病毒”的感染,亦或者是被异变的“高川复制体”追踪到并处决了。
已经被控制住的“高川实验体”被装入一个个试验舱,罗列在这个秘密的研究室内,占据了这个房间三分之二的体积。其中又有三分之一的“高川实验体”不是彻底溶解就是被溶解了一部分,以一种凄惨的宛如标本一样的姿态漂浮在液体中,安德医生不时停下手中的工作,仅用眼睛去凝视他们的存在,他近来有一种感觉,有什么东西正通过这些高川复制体的眼睛注视着自己。这是何等让人毛骨悚然的气氛,然而,即便安德医生检查过了,也没能得出如这些“高川复制体”还能动弹的依据。
在这种时候,他特别怀念阮黎医生和她的导师霍克医生,他自己并非专精这方面的学科,因此相关试验做起来时不免磕磕绊绊,让人不禁想,如果是那两个人的话,一定可以得出更让人信服的成果吧。即便如此,安德医生仍旧只能这么继续下去。
拔掉管线,接入新的管线,分配电流刺激,加强感官监控……安德医生的数据正在不断积累,可是却怎么都找不到关键的,可以清晰解释病院当前所发生的种种现象,并提供解决办法的成果。
他碎碎念着,表情憔悴,但动作没有因此慢下来,直到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维。
——咚,咚咚,咚咚咚。
敲门声的每一次急促都让人感到被催促的感觉,可是,从常理来说,这座秘密研究室就只有安德医生一个人有权知道,那么,外面的人到底是如何找上门来的呢?更进一步说,此时此刻敲门的,究竟是不人类呢?
安德医生正要操作下一个试验步骤的手停滞在半空,他整个人都像是时间停滞了一样。敲门声并没有因此就安静下来,在不间断的,充满了节奏感的沉闷声音中,安德医生陡然回过神来,走到控制台的显示屏前,巡视着实验室外所有可以拍摄下来的画面。只是,画面上空无一人。
如果是普通人的话,大概会觉得恐怖。但是,对安德医生来说,恐怖的不是空无一人,他很肯定,门外肯定有人,亦或者说,有某种“非人”的存在。他看不到,但是,却不觉得自己受到感染,产生了幻觉,而在这个已经变得异常的孤岛病院中,仅仅是“看不到却实际存在的东西”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了。
他见证过其他人在这类神秘事态中的死亡,所以在一定程度上,整理出一套不知道有没有实际效果的处理方法——在之前,他并没有亲身经历过这样的场景。
首先,不能发出声音。其次,最好不要有太大的动作。就像是假装这里空无一人般,哪怕这里的每一台设备都在运转。
敲门声变得一阵急促后,就骤然停滞了。但是,安德医生不觉得敲门的东西已经离开。
他迅速将室内所有的灯光开启,果然看到了一片若有若无的淡淡影子从门口的缝隙中挤了进来,就像是一滩水凝聚在门边——将影子和水做对比,本质上是不恰当的,但是,仅从安德医生可以观测到的现象来说,这个淡淡的影子的确具备水一样的质感和流动性,不仅诡异,而且让他的心脏难以舒缓。
光是看到就足够恐怖了,如果可以离开的话,安德医生会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然而,在这个实验室里已经无处可去了,通往外界的门和通道就一个,正是这个影子进来的地方。
要说在这让人心慌的状况中,还能有什么好消息的话,那就是安德医生并没有从这个影子上找到“高川复制体”的感觉——它和高川复制体完全是两回事,是不同的存在。
只是——
“你是谁?”安德医生终于开口了,他不知道对方有没有人性,但仍旧决定使用人性化的提问。
随机,他听到了“咯咯咯”的声音,像是人发出来的,但又毫无意义的声音。那淡淡的充满了水一般质感的影子上浮现眼睛、鼻子、嘴巴、耳朵等等人类样式的五官,但排列完全混乱,而且,并不只有一个人的数量。
1999 安德的战斗
所有发生在病院中的怪异现象都会和“人”产生联系,也许是形体上的,也许只是一种大致相似的轮廓,也许声音上的,发出若有若无的呼唤,也许是人性上的,让人不自禁从思维和感性上产生矛盾,但毫无疑问,所有体验到这些怪异现象的人都认为它们的源头就来自于自身。通常认为,这是一种将人的意识或潜意识表现为可视现象的某种变化,是“病毒”在每个人的体内造成的病变所带来的效果,这并不仅仅是“幻觉”,因为“幻觉”是无法直接杀人的,但是,人体生理上的病变却可以。
安德医生看到这淡淡的影子如同水一样流进密室中,又从影子中浮现出人类的五官,却没有原本想象的那么混乱,也没有原本以为的那么镇定。自己也被“感染”追上了,他的内心拥有这样的觉悟,在其他人逐一被“病毒”感染的时候,剩下的人也迟早会落到这样的下场——倘若没有,那么,这个人就必然如同“解药”一样特殊。
研究者们一直都期望在大规模的感染中,会出现少数没有被感染的人。在所有的人工都无法找出办法的时候,也只能期待大自然的奥妙和深度,能够让人类自身产生抗体。然而,在这个病院里,如今这般让人绝望的时候,已经没有人会觉得自己能成为那特殊的拥有抗体的人了。
安德医生一直都没有找到自身被感染的证据,但他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如今目睹这紧逼上来的怪诞影子,他说不出自己心中究竟是什么滋味——肯定不是庆幸,但是,当自觉得一定会到来的结果久久没有出现的时候,他每一天都在感受到沉重的压力。
所以,哪怕如今这个怪诞的影子让他感受到了自身被感染的事实,却仍旧让他有一种另类的解脱感。
安德医生认为自己的病情还很轻微,病院统计过所有病人的发病状况,整理出一些大致的相似点。在起初,病人总会患上类似于感冒的症状,与此同时还有不同程度的思维跳跃,一个本来相当沉默抑郁的人,也会在发病初期变得神经质起来,而原本就神经质的人反而会变得沉默。总而言之,视个人精神状态的不同,总会发生一些和一般情况下的自己不同的征兆。
安德医生还没有感受到这种征兆。也许征兆已经发生了,仅仅是自己还没有察觉,但那无关紧要,一旦感染了末日症候群,在没有血清的现在,在仍旧无法观测“病毒”,无法捕捉其特征的现在,无论察觉到或没有察觉到,都无法避免会在接下来时间里,病情迅速恶化,并最终发生生物结构上的崩溃。
假如眼前的影子是充满了攻击性,并确实拥有攻击力,那么,自己大概会被杀死吧,但是,退一万步说,哪怕这个影子只是幻觉,产生这个幻觉的自己也无法避免从精神到生理结构上崩溃的结果。想要在病重到无法继续研究之前获得有效的成果,实在是太难了。
无论如何,安德医生都觉得自己的未来是灰暗一片。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害怕眼前的影子呢?他凝视着这个东西,在一种矛盾的思维和情绪中猜想着这到底是什么玩意。
影子不断浮现各式各样的五官,嘴巴、耳朵、眼睛、鼻子……没有一次是重复的,也从不组成一个完整的人类五官轮廓,有时是三四个耳朵,有时嘴巴眼睛都有了,但却少了鼻子,有时鼻子跑到了下方,眼睛却出现在耳朵后,那流体般的影子也谈不上“脸型”,连一个可以让人产生联想的轮廓都没有。
它钻进密室后,就停留在门边,那不断在影子中浮现又消失的器官,逐渐让一直关注它的安德医生有一种迷乱的感觉,仿佛在凝视的过程中,连自己的五官都受到影响而错位了。不过,当他下意识去抚摸,用眼角的余光借助光滑如镜的外物检查的时候,却实际没有看到自己的五官有错位的迹象。几百年如此,他也无法再将自己的视线从这个影子上挪开了。
这怪异的影子拥有可怕的存在感和吸引力。
安德医生用对待人的方式问出了“你是谁?”这样的问题,然而,影子没有发出声音。安德医生也无法判断它究竟是天然无法发声,还是行为上的沉默。总而言之,这影子沉默着,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就这么一直呆在密室唯一联通外界的大门边,让安德医生想要夺路而逃都没办法,也无法琢磨出它到底想要做什么。
安德医生开始觉得脑袋有些恍惚,他知道这不是正常情况,一直以来,他的脑袋都转得很快,而且一向思路清晰。恍惚也是末日症候群患者十分常见的症状,他过去不了解这种恍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不知道患者在恍惚的时候,脑子里到底出现了什么——现在他知道了,这种恍惚是突如其来的,猛然清醒之后,也无从知晓自己到底在恍惚时想了什么,只能从感觉上觉得,并不是真的什么都没有想,并不是完全的空白。
他意识到的时候,自己已经向后退却,拉开了和影子的距离。他开始感到身体在发热,就像是感冒了一样,有些昏沉。
——开始变得严重了……太快了。
安德医生真切地这么认为。
不过,从沉默到恍惚,再到突然清醒过来,安德医生随后就有一种强烈的意识:不能再将注意力放在这个怪诞的影子上了,自己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哪怕这个影子是真正的怪物,自己也无法判断会在什么时候,怎样的情况下被它杀死。如此一来,反而是自己的研究更加紧迫。
安德医生的这个念头浮现之后,就产生了越来越强烈的冲动。这种冲动让他挣脱了这个怪异影子的莫名吸引力,再次回到控制台边,继续自己的报告和研究。
影子就这么静静地观察着。
当安德医生再次从那堆积如山的数据中抽身而出的时候,愕然发现影子已经消失了。
“真的只是一个幻觉吗?”他不由得这么想到。
安德医生当然无法得到答案,但是,他也并不执着于这个答案。比起答案,更重要的是研究,他将自己选中的数据打包,录入到磁盘中,便带着一如既往沉重的心情走出了密室。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门外过道的时候,却再一次被怪诞的景象震撼了。
长长的走廊布满了和无机材料既然不同的有机血肉,这些就像是增生的物质一样攀附在天花板、墙壁和地面上,而并非是被临时涂抹上去的。
安德医生知道自己的病情再一次加深了。然而,他早已经下定了决心,只要自己还能思考,就不会因为这种恐惧而原地止步。他已经想到了新的可以尝试的办法,至今为止,所有的高川复制体都是利用其他和“高川”无关的末日症候群患者改造而来的,那么,如果使用我和“高川”有更紧密关系的病人呢?他想到了最早接受特效药治疗,却仍旧丧失了人格的三个女孩:咲夜、八景和玛索。
尽管在最初和“高川”签订研究协议的时候,“高川”以自愿的实验体身份,换取了病院认真将这些女孩当作是等待救治的患者,而并非是实验体的承诺。到目前为止,病院也确实遵守了这份协约,就连超级系色的诞生,也更多是一种特殊方向的病变结果,人工改造的痕迹极少,但如今病院的状况变得如此恶劣,甚至于连全世界也许都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安德医生不觉得还有坚守这份协约的必要。
换句话来说,如今他能够想到的办法,都只能通过违反协约来进行,如果这么做可以让研究更进一步的话,他认为自己有必要,也有价值去这么做。
安德医生不知道自己还能清醒多久,还能活多久,也许自己违反协约的试验也无法得到理想的结果,也许得到了结果,自己却等不到应用结果的那一刻,但是,没有关系,他并不执着于自己是否可以得救。他迫切地,想要验证自己的新思路,找到结束当前这让人绝望的困境的曙光。
安德医生摸了摸墙壁上增生出来的血肉,用力撕下了一块,周边的血肉便宛如痛苦般扭动着,他依稀可以听到哀嚎的幻听,但是,他的内心却变得更加的冰冷坚硬,他可以清晰感觉到自己的这种变化,那些曾经对患者抱有的怜悯,对自己的毫无成果产生的恼怒,对幻觉和现况的恐惧和绝望,都在质变成别的某种东西——那是莫名的情绪,是强烈的冲动,是比以往还要强劲的动力。
在这种与内心深处质变的东西的支撑下,他突然觉得自己对这些怪诞的现象不再抱有好奇和恐惧了,但并不是因为失去了好奇心和恐惧感,而是知道将会有更大的恐惧降临,在那个更巨大的恐惧的对比下,如今所有的好奇和恐惧都是苍白的,不值一提的。
他回到正常的通道中,进入还在运转的电梯中,一路上到处都是空荡荡的,仿佛人都死光了,但是,他还是可以听到人的说话声,很细密,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仿佛有人在暗中窥视自己,甚至于,自己可以感觉到,那些人在窥视的同时充满了恐惧。
充满了恐惧的窃窃私语声让他内心中,那情绪和感性的质变更加迅速,就好似要不这么做,自己就会崩溃一样。
安德医生用目光巡视着,却完全找不到这些人。然后,再一次恍惚,他察觉到自己已经离开了电梯,走在通往患者宿舍的道路上。这条曾经很热闹,充斥着研究人员、其他工作人员和患者的路,也已经变得萧条,植物枯黄了,水泥和石板上同样增生出血肉,散发出古怪的气味,角落里的阴影就如同总有什么东西藏在那里窥视着自己。
自己可以看到的怪诞的景象,正在变得拥有某种规律,它们似乎固定成这样,不会再变成其它模样。
然后,安德医生来到了那栋安置咲夜、八景和玛索的大楼前。这栋宿舍楼也和过去的印象不同了,大致的轮廓还在,但是水泥建筑的外观质感已经和周遭的风景融合,铺上了一层蠕动的血肉,让整栋楼看上去更像是某种器官。
——快了,就快了。
安德医生心中的声音反复述说着,他顿了顿脚步,便再无犹豫地走了进去。
靠近某一层的走廊尽头,没有上锁的房门敞开着,从外边可以对房间内部的构造一览无遗,因为里面只有一个四四方方的空间。只有简陋的摆设,桌子和椅子安置在最醒目的地方,三个神情呆滞的女孩一如既往地摆弄着手中的纸牌。安德医生站在门外,好几秒,他都在注视这副景象,尽管自觉得内心已经没有任何犹豫,但是,他的双脚仍旧在门边仿佛被某种力量的禁锢般,无法立刻就踏入这个房间。
安德医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在阻止自己,但是,他知道,这种止步不前的情况不可能持续太久,自己一定会进入其中,一定会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他希望更快看到成果,无论是失败还是成功。他心中的紧迫感愈发强烈,愈发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太多的时间了。如果失败了,就要重新开始,如果成功了,就要加快下一步的速度,根本就没有继续思考人性的时间。
然而,他站在门口的时间,比他想象的还要久。安德医生只觉得内心的冲动已经快要变成一股灼热的火焰,将自己焚烧起来了。他感到,自己的神经、肌肉和骨头正在这股高温中融化,然而,他时而会挣脱这样的感觉,有一种陡然清醒的感觉,便发现自己还是自己,那种“融化”的感觉不过是一种错觉而已。
安德医生意识到,自己的症状和收集整理出来的末日症候群患者的病症相比是如此的相似,只是,从病变的速度来说,似乎比大多数末日症候群患者都要快。
“你是谁?你要做什么?”质问的声音突然从侧旁响起,安德医生吓了一跳般,猛然转头看去,只见到一个全身藏在防化服中的人拿着警用枪指着自己。安德医生没有回答,他从罩住这人脑袋的头盔镜面上,看到了自己的样子:那张脸几乎已经不是人的脸了。
2000 守株待兔
藏在防化服中的到底是何许人也,安德医生心中明白,因为在病院里还能够正常活动的人已经不多了,眼前的人无论说话还是语气都还有正常的逻辑性,足以证明对方尚没有受到感染。安德医生那无法穿透面罩的视线,在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模样,比他所想的还要严重,已经不是人脸了——虽然并不意味着他的脸型从生物构造上发生了异变,但至少自己的神经系统已经出现了严重的症状是肯定没错的。从物质角度看待自己之前遭遇的种种异变,归之为自身大脑和神经方面的异化,也许片面,但却肯定不会有错。
末日症候群患者的病情从来都不单纯是心理疾病,也不单纯是生理疾病,只是,视严重程度的不同,在行为上有相当明确的表现。安德医生知道对方为什么会用枪指着自己,在对方看来,如今的自己就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疯子吧。这个病院里的研究人员都清楚,一旦发生症状,病人会做出何等古怪、暴躁而富有攻击性的行为。
虽然在安德医生看来,也从数据统计来说,防化服根本对“病毒”不起效,既无法降低感染的几率,也无法真正让人得到安心感,但是,在病发的高危期,选择穿戴防化服的人还是很多。眼前这个人大概是研究人员之一吧,会在这种时候还在病人宿舍周边活动的人,已经没有多少了。孤岛上维持治安的安全人员感染“病毒”的速度比研究人员感染“病毒”的速度更快。通过分析感染者的具体资料,可以感受到整个感染过程其实是有规律的,甚至可以说,拥有一个较为清晰的目的性——就仿佛“病毒”是有思维的一样,能够通过某种判断标准,对目标进行分化和筛选。当然,如果“病毒”是有思维的,那就真是有点儿骇人听闻,更多的研究者仍旧认为,“病毒”并非拥有思维,而是其本能上拥有倾向性,就像是“择地而居”的样子。
——不过,这个人已经认不出我了吗?安德医生沉默地看着指着自己的枪口,不由得产生这样的想法。
“……我是安德医生。”他说。
不过,对方似乎听不清楚,枪口威胁性地向前摆了摆,哪怕隔着面罩看不清那张脸,也能从举动中感受到对方的神经高度紧绷。
——我的声音也改变了吗?还是这个人其实也被感染了,所以听不懂我的声音?
安德医生高举起双手,他可不想赌对方会不会突然开枪,哪怕自己没有生病,也没有躲开子弹的本事,虽然学过一点儿防身术,但也不能肯定自己的本事可以在这么近的距离钳制对方。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通过动作来降低对方的警惕心都是优先的选择。哪怕声音无法沟通,动作也是可以看到的,反过来说,如果这个无恶意的动作在对方严重也变成了充满威胁的样子,那就要好好考虑一下,对方是不是真的正常人了。
被防化服盖住全身的话,人类所有的交流手段都如同隔着一层纱,难以从表面细节去判断对方的心理走向,安德医生向来讨厌这样。
“……”身穿防化服的人似乎理解了安德医生的动作,后退一步,枪口微微压低了。安德医生用眼角关注着枪口方向的变化,心想:这个时候开枪的话,子弹会射中大腿吧,考虑到对方再次抬起枪口的速度,被击中肾脏也不是没可能。
“出来。”对方的语气很生硬,带有情绪,让安德医生不自禁想:该不会这家伙一直都守在这里吧?如果真的是这样,那理由会是什么?
一边这么想着,安德医生轻轻退出了房间。他的行动让防化服的人稍稍放松了一些,因为,这些动作都带有强烈的暗示:彼此双方是可以交流沟通的。
“你是谁?”安德医生问。
防化服打了一个手势,启动了腰带上的某种装置,才说到:“可以听懂我说话吧?”
“当然。”安德医生平静地说,他的体内就好似一团火焰在燃烧,但是,并没有从语气上体现出来。
“很好,看来装置起作用,现在我也可以听懂你说的话了。”对方明显松了一口气,让安德医生不由得再次向对方腰间的装置投去注视,是依靠这种装置来纠正语音变化吗?只听到对方再次重复到:“你是谁?”
“我是安德。”安德医生同样重复到。
“安德医生?”防化服明显愣了一下,“为什么你要到这里来?”
“我也想问问,为什么你会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这里?”安德医生没有回答,而是反问到。
“……为了制止你这样的人。”对方似乎对安德医生为什么会到这里心知肚明:“在您之前已经有好几个研究员过来了,反正你们的目的都是一样,想要启用这三个特殊的实验体吧?”
“你也是研究员?”虽然是反问,但安德医生的口吻却是肯定的。
“安德医生,我们是有协议的。”对方没有回答的打算,而是用警告的语气这么说到。
“你也知道病院的情况,可以推断全世界到底变得怎样,这种时候还坚持过去的协议,是正确的吗?”安德医生习惯性试图说服对方:“我们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办法,除了这三个孩子,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不管有什么理由,她们也还只是孩子。”防化服慎重地说:“我们一直以来都没有直接对孩子下手过,也不应该这么做。”
“哪怕世界会因此灭亡?”安德医生反问。
“其他人也这么说,但就我看来,这是两个问题。”防化服的语气也平和了一些,就像是想要劝服安德医生般,说到:“就算启用这些孩子,也不意味着可以拯救世界,不是吗?没有人可以确保,在这些孩子身上的试验能够带来理想的结果。”
“我们已经在这些孩子身上做过很多试验了。”安德医生冷静地说:“这里不存在完全意义上的无辜者和受害者,廉价的同情心在穷途末路的时候,就只是人类自身局限性导致的错觉而已。”
“太冷酷了,安德医生。而且,我也不想理解这种话。”防化服显然有自己的想法,不过,在这个病院里多的是自愿者,无论是自愿做研究的人,还是自愿被研究的人,谁没有自己的想法呢?安德医生没有打断对方的话,只是表现得人畜无害地聆听着:“那些来到这里想要做点什么的人都这么说,但他们没一个成功的。”
“你杀了他们?”安德医生问到。
“没有,他们显然忽略了这些孩子的特殊性所可能导致的异常,所以……”防化服说到这里顿了顿,才意味深长地说:“安德医生,您有没有察觉到,和这些孩子有太多联系的人,无论是带着善意,还是带着恶意,都会发生一些状况?”
“你是想说,我们都处于状况中吗?”安德医生反问到。
“是的,靠近这个地方的人都会加重病情,而越是想要接触这些孩子,病情的恶化就越快。”防化服说:“正因为她们是这样的特殊,所以,更不能贸然行动。”
“……你现在的话,已经证明了,你也带着和我类似的想法,才会出现在这里。”安德医生一下子就明白了对方会出现在这里的理由,“但是,最终你还是什么都没做。”
“是的,我可以理解你们的想法,也确实什么都没做。”防化服说:“但是,做得多不一定比什么都不做更好。”
“因为你失败了。”随着对话的进行,安德医生正在逐渐扒开两人之间的障碍,试着去看穿对方的本质。无论在这里说的话有多漂亮,都没有改变对方始终拿着枪指着自己的事实。这个对话,就是在这种带着若有若无的敌意下进行的,安德医生不喜欢这样。
安德医生扯了扯领口,他觉得自己的体内越发灼热了。自己的病情正在加重,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是,对方所说的,越是接近那三个女孩,病情就会加速,安德医生却抱有不置可否的想法。在过去的时间里,这三个孩子都没有表现出这样的特殊性,那么,假设她们现在表现出来了,又是怎样的因由在其中作用呢?而这些因由的深处又隐藏着什么呢?这些更深入的问题,在安德医生看来才是更重要的。
“她们只是孩子”、“当初有过协议”等等理由,已经不能在如今严重的现况下当作是毫无作为的理由了。
“……如果我失败了,那么,你呢?”安德医生盯着防化服说,“你成功了吗?如果你成功了,就不应该呆在这里。”
“我既没有成功也没有失败,因为我从来都没有想过用激进的方法在她们身上找出决定性的因素。”防化服没有任何犹豫地说:“她们始终都在变化,这种变化是如此的珍贵,任何打断这种自然变化的做法都是多余的。”
安德医生完全明白了,眼前防化服里的人的确是一名研究人员,但是,却是在研究方向上和自己这些人不一样——这并不奇怪,对“病毒”的研究有许多路线,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思路,在得出结果之前,没有人可以证明自己的正确,但是,资源是有限的,有限的资源会向某些路线和思路倾斜,如果在路线和思想之间的矛盾无可缓和的时候,因此产生的交锋更是激烈。
“你应该清楚,我们没有时间了。”安德医生知道自己说服不了对方,但现在也只能这么做。
“并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你们的积极行动和我这边的观察,哪一个会更快接近成果,不是吗?”防化服说:“先不论人性道德。要对付那种‘病毒’,任何积极的行动都会导致错误结果——我觉得这部分的数据已经有很多了。你们太焦躁了,当自己所能看到的变化无法在短时间内带来成果,就迫切地想要激发新的变化,觉得这样就会有更广的路子和更多的可能性。你们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是正确的,但我不这么认为。”
“……我不认为这样的理由,可以让你拿着枪指着我。”安德医生如此说到。
“不,足够了。”防化服说:“平日里就已经足够焦躁的您,在受到感染的现在,要比平时危险得多。无论您现在表现得多冷静,都无法证明您的内心是平静的……不需要我说得太明白,不是吗?安德医生,从你内部迸发的灼热,不仅冲进了你的脑子里,而且,连你的外表都开始融化了。”隔着面罩也能感受到他那警惕的视线,他指着腰间那个特殊的装置说:“我制造的感应器能够检测出病人状态的即时数据,并通过特殊的算法进行换算,这个算法反映了病人生理状态的异变和心理状态异变之间的关系,是整个病院里最准确的。它告诉我,您现在很危险,安德医生。”
“原来是你。”安德医生已经能够判断对方的真实身份了,在如今的病院里,能够如此活跃,站在这样的立场,还拥有这种水准的研究员可不多,而对方显然也没打算将自己的身份隐藏多久。在如今的病院,隐藏自己的身份几乎变得没有必要,因为,竞争的土壤正随着感染者的增加而减少,能够做事的人已经不多了,相反,需要解决的问题却成倍增加。
安德医生明白,只要自己不做出实际攻击行为,对方是不会开枪的。
“你想怎样?我不觉得自己的决定是错误的。”安德医生反问到,“即便如此,你也需要我的协助?”
“没办法,人手不足。”防化服的语气变得缓和下来。
“按照你的思路,有必要增加人手吗?”安德医生说。
“一个人同时做观察和数据分析,实在是干不过来。”防化服说。
“所以,你在这里守株待兔?”安德医生用肯定的语气说。
“因为你们一定会到这里来。”防化服说:“会到这里来,证明你们还能够思考,还能够做事……尽管做事的思路不太一样。”
2001 强行
在病院收集到的末日症候群患者中,和自愿实验体“高川”有联系的病人大都是特殊的,因为这些病人往往比其他病人活得更久,在其他病人都不可避免地变成LCL的时候,这些特殊的病人虽然谈不上活得很好,但从常规意义上的生命概念而言,却的确还活着。在就连“高川”本人都化作LCL的现在,这些病人的特殊性就愈发显眼起来。病院对所有病人一视同仁地使用各种疗法,但为什么就只在这些特殊的病人身上起作用呢?亦或者,并非是药物在这些特殊病人身上起作用,而是她们自身拥有某种机制抵抗了LCL化?总而言之,尽管至今仍旧没有一个定论,也没有找到至关重要的证据,但这些特殊的病人就在这里,谁也不能忽视。
在这些特殊病人之中,更加特殊的当然是系色和桃乐丝,两者特殊到了几乎可以称为“彻底改变了生命状态和生存方式,从物理结构上已经和常规意义的人类属于不同的物种”,甚至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干涉其他病人的精神状态和人格变化。两者的珍贵毋庸置疑,在她们身上的任何实验都必须慎重再慎重,因为她们的出现并非是人为的,一种特殊的至今仍旧无法解析的病变作用在她们身上,很可能是无法复制的。退一万步来说,在病院的研究中,已经成为“系色中枢”的系色的重要性,已经可以从对它的称呼“中枢”一词上体现出来,一旦它有所闪失,病院研究就会更加遥遥无期。
和系色相对的另一边,桃乐丝的生命形态也发生了变化,但在这个过程中,却因为诸多人为因素而消失在病院主流研究者的视野中,即便是安德医生也无法得知其下落。在闲言碎语的风声中,桃乐丝还活着,而且就在病院中,成为了比起“系色中枢”也不落下风的另一种中枢形态,大多数研究院都笃信这是真的,因为每个人都能够感觉到,除了自己这些人在病院研究之外,还有另一些人隐藏在病院的角落和阴影中——这意味着,在这个病院中,得到关注的研究方向并不只表面上的这些,而是更多,来自投资方的视野比病院自身的视野更加广阔。
但是,谁都不想深入追究。在这里参与研究的人都明白,被隐藏起来的事物绝对有其被隐藏的理由,而深入挖掘,将之变得众人皆知,也只会被这个秘密反扑,令自己变成“为了重新让这些事物隐藏起来的弃子”。而已。也许这种明暗共存的研究方式会带来种种引诱,但是,这个世界上几乎所有的机密实验都会有这般见不得光的一面,这不是什么理由,而是切实存在的事实,任何参与这种机密研究的人都必须正视的事实。
所以,在桃乐丝消失于人们的视野中后,对它的搜寻也很快就不了了之。但这更加体现出桃乐丝不逊色于系色的特殊性。
比起两者,其他和“高川”有关的病人也许从现象和变化方面,没有那么显眼的表现,但绝对不意味着这些人会被忽略。尤其是曾经和系色、桃乐丝一同注射了第一批试做型血清的三个女孩:咲夜、八景和玛索。如果说,系色和桃乐丝在其变化生命形态的过程中,有何种人为干预手段存在,那么,第一批试做型血清就是最大的人为干预,这是所有研究者的共识。当时病院还对许多事情不太清楚,当时研究血清的时机也很匆忙,可以说,从当时的情况来看,如果不立刻制造出那批血清并注射到这几个病人体内,这几人就肯定会变成LCL。
当时的试做型血清比后来制造的各种特效药从工序和理论上而言都更为粗糙,也实际并没有从本质上改变末日症候群患者的病症,但确实是一种启发。可以说,当时的情况出现了许多巧合,尽管从逻辑角度来说,那都不是巧合,而是有着更深刻的联系,但是,通过深入解剖“高川”,让其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后,最终得到的粗糙的成果,却比如今的大多数特效药都有用——当然,和之后的特效药一样,最初的试做型血清也是有时效性的,在一段时间后,再想复制当初的成果就做不到了,不仅无法制造出新的“中枢”,就连冒着人格破碎的危险,保存病人的人体形态也不可能做到。
咲夜、八景和玛索,从变化的结果而言,的确不如成为“中枢”的系色和桃乐丝。但是,她们保持人形一直活到连“高川”都LCL化的现在,仍旧没有出现更大的恶化情况,已经足以让人惊叹了,哪怕她们始终处于一种人格破碎的状态,整天整日浑浑噩噩。
无论从数量而言,还是从她们的表现而言,咲夜、八景和玛索的珍贵性都毋庸置疑。倘若不是别无办法,病院也不会允许将她们当作消耗品一样被用来实验。和“高川”达成的协议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研究者们都能够从她们身上看到更多的可能性,就保持生命形态而仅仅是发生严重的人格精神方面的问题来说,她们甚至比系色和桃乐丝更珍贵,更靠近“治愈”这个概念。
咲夜、八景和玛索的生活一直都被监视着,试图从她们的行为规律中找出线索的研究院很多。安德医生面前这个身穿防化服,守株待兔的人也不过是其中一个,而且就研究能力上来说,公认并非是最优秀的一批。然而,从现况来说,比之更优秀的那些研究院都变成了末日症候群患者,所以,这个防化服反而成为了这方面研究最出色的那个人。
安德医生虽然很想执行自己的想法,但是,防化服却对这三个特殊的病人看得很紧。安德医生十分清楚,对方也有自己的想法和方向,研究者之间的思路战争往往也是赤刀见红,危险得很,放在平时,他可以用自己在病院里的身份地位压倒对方,但在病院已经变得混乱的现在,自己已经无法掌控这里的任何一个人了。若非如此,自己也不会躲在密封的实验室内,直到想出新的出路。
如果自己有所异动,对方一定会开枪。安德医生从对方的身上嗅到了血腥味,肯定有人已经被干掉了。而且,对方似乎真的找到了一点什么,就如同现在,自己的病症显然已经到了无法正常和人沟通的程度,但是,对方仍旧有办法制造出特殊的设备,来让双方的沟通成立,这便意味着,对方一定在某个方向的研究上得到了极大的成果。安德医生也想知道,那到底是怎样的成果。
防化服在近距离观察咲夜、八景和玛索三人,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到这里来,又是如何完成这个隐秘的观察点并掩藏起来的。安德医生跟随防化服走到下方的一层楼,来到正对咲夜三人的房间中,才察觉到原来这个房间竟然有密室。这间密室从宿舍大楼的外观上完全看不出来,进入房间后也感觉不到异常感,可谓是设计精良,然而,到底是什么时候制造的呢?就安德医生所知,其实病院中的每一栋建筑都经过改造,而且不是一两次。安德医生本人并非是病院建设之初就呆在这里,而具体的建设情况也没有存档,所以,即便他是过去研究的主流带头人,明面上的全权负责人,也无法彻底弄明白这个孤岛病院的所有秘密。
房间里有密室,这不是多么让人惊奇的事情,制造得精良也不是,但是,安德医生很想知道,这个防化服到底是什么时候进入这里的,是何须人与其合作,仅仅是他自身的话,绝对连这种秘密都无法知晓。
于是,他很直白地问出来了:“什么时候?”
虽然没头没尾,但防化服仍旧理解了他想问的是什么,回答道:“我和桃乐丝有联系,我是最初和桃乐丝达成联系的少数几人之一……不过,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了。”
“桃乐丝……”安德医生发出沉重的呼吸声,但却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他感到体内的热度又在上升了,脑子也似乎快要被烧坏了,视野变得扭曲,原先还能看到恶心的东西,但现在就连那些恶心的东西也扭曲得没了恶心味,变成了无法描述的东西,即便如此,他仍旧可以和身边人沟通,不能不说,这个防化服制造的沟通设备真的有点儿出乎意料,“她还好吗?”他忍耐着问到。
“比你好多了。我看你也差不多撑不下去了。”这么说着,防化服从背包中取出一个试管,不过在安德医生眼中,根本无法分辨那到底是试管还是别的什么,总而言之,无论形状、结构和质地都很奇怪,不是自己记忆中的任何东西,他听到防化服说:“喝下去,这个可以缓解一下你的症状,我可不想重要的帮手就这么轻易地死掉了。”
“这是……特效药?”安德医生沉重的呼吸着,一边问,一边毫无抗拒地接过了试管——就连触感都变得很怪异,尽管听懂对方说是“试管”,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联系起来。
“刚刚研究成功的,就这么一点,不过你也知道,特效药的量再多也没用,必须从本质上不断更新,才能避免抗药性。”防化服轻松地说着,但是他所说的事情一点都不轻松,如果每个末日症候群患者都能够反复通过增加同一特效药的服用量就能活下来,那自己等人的研究也不能说毫无成果。然而,事实上,每一种特效药不仅拥有时效性,而且也不是对每一个患者都通用的。
其中的规律大致被研究者们统计为:必须针对不同病人的情况来专门制造,并且,必须在最多一周内完成新药的研究。
随着研究迟迟没有根本性的进展,这个一周的时间也在不断缩短。安德医生对自己服用的特效药是否可以起效,并没有绝对的信心,而防化服当然也是明白的。只是,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安德医生的手顿了顿,便将试管里的药剂倒进了嘴巴里,他所观测到的自己这一行为,也已经变得奇怪了,就如同不是人在喝药,而是别的某种生物在做其他的事情,与“喝”和“药物”无法联系起来。但该说是好运还是怎样呢?在喝下特效药的几秒后,安德医生清晰感觉到了,体内的发热在减退,而自己对外界的观测和体会也正在恢复正常。
很快,眼中的风景就变得正常了。他这时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来到了防化服的秘密基地,在这里进行研究的还有四个人,都是平时不太有所交流的边缘研究者,不过,自己的到来并没有引起这些人的关注。这些人埋首在数据和资料中,显得憔悴,却仿佛有什么致命的东西在追赶着。
就在安德医生四处打量的时候,防化服脱下头盔,露出意料之中的发色,正是安德医生所猜测的那人,一个亚洲的男性,大概四十岁上下,看起来温文尔雅,但是,此时他的眼中也带着那么一些狂热,和安德医生所知道的那些科学疯子没有太大的差别。
房间里到处都是监视器,全方位监控着咲夜、八景和玛索的生活状态,而这三个女孩也几乎不出自己的房间。巨大的机器吞吐着资料,有纸张的,也有完全数字化的,根据各人的习惯和研究方向的不同,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在做着看起来不太相关的事情,没有任何交流,和安德医生最初所想的,被防化服男人组织起来攻克同一难关的景象十分不同。
“所以,你们其实也还是各自为政?”安德医生问到,他已经感觉好了许多,有一种自己快要痊愈的错觉,而他十分清楚,这的确是错觉。
“不,只是从不同方向找出同一份资料的规律。”防化服男人如此回答到。
2002 卡牌
监控室内积累了大量的数据,每一份数据都必须通过人手整理通读,试图从中找出规律。在通常情况下,往往是依靠计算机完成这些工作,但正因为计算机已经不可靠了,所以才必须进行人工作业。至于为什么计算机无法完成任务,而必须依靠人自身的逻辑和灵感,就算防化服男人不解释,安德医生也早就已经可以理解。在这个病院里,众人所面对的东西,其逻辑和已知的逻辑模型截然不同,人们要做的不是将数据代入模型中进行运算,而是找出最初的那个粗糙但却具备一定正确性的模型。这就如同后世的科学家能够运动各种公式,而在这些公式出现之前,必须有人发现并总结出这些公式一样。
面对未知的“病毒”,研究人员所要做的开创性的工作实在太多了,相对这种开创性,计算机显得太过于死板,比人脑更容易陷入逻辑的死循环中。排除因缘际会才产生的“系色中枢”,目前病院内的计算机全都有过程序在逻辑演算中崩溃,连物理硬件也被烧毁的情况。无论如何去优化计算,也无法降低受损的几率,而且,从更深的角度来说,如果没有最初的公式,那一切都无法开始,如果注入计算机的是错误的公式,那么,之后所有的运算结果也都只会是错误的。
所以,直到现在,以人工的方式对数据进行复检,总结,推导和理解,仍旧是最重要的,也无法省略的环节。
“现在不比从前,如果你申请系色中枢的话,一定可以通过。”安德医生这么说到。
“不,我担心的就是系色中枢。”防化服男人的脸色阴沉下来:“我从来都不相信那东西,说到底,它也是末日症候群患者,从本质上来说,是被‘病毒’感染的结果罢了。它所得到的结果,完全可以视为被‘病毒’干涉后的结果,完全不值得信任。”
安德医生对这样的话毫不在意,因为这也是病院中较为主流的一种观点:所有被“病毒”感染的东西都将或多或少携带“病毒”的资讯,而正因如此,不能将之作为基础。系色中枢在很多方面就如同科幻中的生物体计算机一样强大,然而,当它自身也属于“问题产物”的时候,依赖它才得出的结论,真的对“病毒”有效吗?即便如此,系色中枢的能力仍旧毋庸置疑,如果没有系色中枢的支持,就如同现在这个监控室里的研究工作,将陷入一种极为缓慢又臃肿的困境。
安德医生十分清楚,防化服男人主导的这份研究工作的进度是何等缓慢,这大概也是他需要找到更多帮手的原因,毕竟,为了尽可能撇开“病毒”的影响,这里的研究方式实在太过于原始了。但从“撇开病毒影响”的角度来说,几乎所有的末日症候群患者其实都可以说是不可信任的,如今自己也受到了感染,即便如此,防化服男人也坚持让自己参与这份研究工作,足以证明对方已经无人可用了,毋宁说,其实走到这个份上,这个研究流程的设计就已经彻底偏离了最初的目标。
“没办法,只能相信特效药的力量了。”防化服男人似乎可以读懂安德医生的想法,一直从眼中弥漫出来的那份热情稍稍褪减,“如果你的病情被压制了,那就当作你暂时不会受到‘病毒’的影响吧。实际上,这里的同伴比眼前看到的还要更多,但是,大都因为感染而无法达到参与这份工作的底线,最终只能够离开。”
“离开的人去哪了?”安德医生平静地问到,其实他心中已经大概知道了那些人的下场。
“谁知道呢?也许就像是野狗一样,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其实,如果仅仅是呆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已经是很好了,根据过去的病例,患者都会在一段时间后发狂,不是吗?”防化服男人摊开手,试图一副不在意的嘲弄样子,但是口吻却有些唏嘘,“下一个或许就是你,再下一个或许就是我,如果无法解决‘病毒’,我们终将都是一个下场。所以,安德医生,我们需要你的天才。我们已经走进死胡同了,虽然不想承认,但是,如果是天才如你,大概会有所启发——”他这么说着,顿了顿,叹了口气,“世事最可怕的,就是一点选择都没有。”
安德医生盯着对方半刻,又闭上眼睛半刻,谁也无法从他的表情上看出他内心的想法。过了一会,他走到一部分整理好的数据报告前。
“……来跟我说说,你们到底是怎么想的吧,这么被动地观察那三个女孩,真的可以得出什么结论吗?”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拿起报告过目。
“不主动去刺激这些女孩,是为了避免监控数据产生太大的波动而更加难以理解。对我们来说,‘病毒’完全是未知的,并在一定程度上一直都在活动,并没有停滞的迹象。我们试图通过相对平滑的数据曲线得出一部分常论,再基于这部分常论找出特论。”防化服男人拉开一旁的椅子坐下,同样拿起一份数据,一边审查一边解释到:“这些数据本来就已经很混乱了,再去刺激观察对象,所得到数据只会变得更加混乱。对我们来说,在目标平静状态下得到的混乱数据中,应该存在一些不那么混乱,拥有我们目前所拥有的逻辑可以判断、审视和理解的东西,毕竟,目标至今为止仍旧是人类的模样,仅仅表现为精神状态有问题而已。”
“所以,你们试图找出的是那些尽可能和人有关的东西,并且,尽可能是贴近我们至今为止对人的理解的东西?”安德医生了然,这个想法十分人性化,首先以人为本归纳出和人有关的东西,那么,在这之外的其它东西,自然就是和人无关的——反过来说,这些和人无关的东西在逻辑上就是更靠近“病毒”的线索。而这个观察对象也的确不能是其它的末日症候群患者,更不能是系色中枢。因为其它末日症候群患者的外在表现太过于强烈,从而昭示出其内在变化的强烈,相对这三个“平静”的,仿佛“之后就没有任何变化”的女孩更不适宜于观察。而系色中枢则是“人”的成份变少了,“非人”的成份太多了,让找寻和汇总“人”的因素的工作更加困难。
“但是,任何一个试验个体都极为复杂,没有一个具体目标,泛泛去记录所有数据的话,只会让数据膨胀到人力无法解决的地步。”安德医生说:“仅仅是人类的基因图谱就花费了好几代的工程,但人之内的东西,可不仅仅只有基因而已。”
“是的,人太过复杂了,更何况目标还携带有非人的资讯。”防化服男人点点头,承认了这一点,“所以,这个试验要真正有一个开始,就必须找到一个更加具体的至少在逻辑上具备可行性的目标,我们最初怎么都找不到这个目标,只能依赖于运气,就像是做寻找新粒子的试验一样,只能不断用粒子加速器进行轰击,以期待观察到新粒子的产生。但是,突然有一天,我意识到了一件事。”
“什么?”安德医生的注意力更集中了一些,他十分清楚,在这些铺垫之后,防化服男人接下来的话绝不会是无的放矢。
“我注意到了,这三个女孩一直都在重复做一件事。”防化服男人说:“尽管她们这样的举动早就被记录下来,但是,谁也没有往更深处去思考这个行为的意义——就好像是大家都下意识忽略了一样。你再想想,安德医生,这三个女孩在人格崩溃后到底在都在做些什么?”
安德医生陷入思考中,虽然在过去,他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高川”和“系色中枢”身上,但是,身为病院研究明面上的总负责人,任何一个特殊的试验个体的资料都不曾被他遗漏。咲夜、八景和玛索的身份和状态在某种意义上,更是特殊中的特殊,当然更不会被抛之脑后。
“玩卡牌游戏?”安德医生说到。
“……所以,我觉得盲点就在这里,为什么你们会觉得她们是在玩呢?”防化服男人的声音变得低沉,“一个失去人格,并且无法重新整理出新人格的病人,竟然会对卡牌表现出那种重复性的行为,不是很奇怪吗?想想看,没有了人格,没有了思维,如同植物人一样,无法思考,大体上只能维持肉体机能的她们,到底是怎样的机制,怎样的动力,让她们重复这个行为呢?你们总是用‘玩’来形容,但是,‘玩’必须是具备一定主观意识的,而她们还拥有主观意识吗?”
“你是想说,一种发自其肉体本能的机制在运作,才表现为她们这样的行为?”安德医生立刻明白了防化服男人的想法。
“到底是否仅仅为肉体本能的某种机制的运作,暂时还不好下结论。但是,她们身为如此特殊的末日症候群患者,哪怕是无意识的行为,也足以和‘病毒’产生联系。甚至可以说,越是无意识的行动,就越是表现出‘病毒’对她们的影响。”防化服男人的语气有些兴奋起来,“而且,有一件事一直都在报告上被忽略过去了。”
“什么事?”安德医生不由得加快语速追问到,他已经意识到了,这个男人很可能的确抓住了其他人一直都忽略的东西。
“所有的卡牌都是她们自己做的,而且,上面的图案是完全不一样的。”防化服男人说:“关于这部分记录很粗糙,我记得应该是由阮黎医生负责的吧,但是,她只记录了对这些图案的分析结果,而没有记录对这种行为的分析结果。如今也无法说她是有意还是无意的了,追究这个问题已经没有意义,但我们必须有一个清醒的认知:人的行为绝对不是毫无意义的,而必然具备更深的本质。”
“真难得,你竟然注意到了这一点。”安德医生这时也才有一种恍然的感觉,正如防护服男人所说,这部分的迹象在之前完全没有人注意到,亦或者稍有注意,却被其它更激烈明显的表现,似乎更加容易得出结论的目标给转移了注意力。
这三个女孩太过于平静,虽然特殊性一直都在,却难以让人觉得比其它的实验体更适宜得出研究成果。从这个角度来说,其实病院里的所有研究者都是有些“挑食”的,亦或者说,有些急功近利。但是,从正常的研究角度来看,既然有那么多的实验体,又为什么一定要将目光锁定在这三个女孩身上呢?各方面的因素加起来,让研究者们一直都在下意识忽略这三个女孩。
“详细说一下你的发现吧。”安德医生深吸了一口气,说到。
防化服男人稍微沉思片刻,解释到:“首先,必须认识到,这三个特殊实验体的任何行动,虽然不能说全为‘病毒’推动,但‘病毒’的因素都至少是驱动力的一环。在这个认知基础上,去分析她们对卡牌的重复性行为,我认为,可以视为进一步表面化的病毒资讯的反馈。她们虽然失去了人格,无法保持正常人的思考,但是,并不意味着完全没有意识活动,而仅仅是一种碎片化的,极为弱化的意识活动,由此推动着卡牌的制作和使用——”
“你的研究还是集中在分析她们这一行为上吗?”安德医生微微有些不满,“从行为去反推意识并不是多么正确的做法,你难道不明白吗?明明已经有了更合适的研究对象。”
“不,实际上,在意识到这一点后,主要研究目标已经转向卡牌本身了。”防化服男人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他知道安德医生为何不满,而且,正因为有这样的情绪,才证明安德医生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这很重要。
“很好,这个方向才是正确的。”安德医生点点头,“不要研究其行为本身,而是研究其行为的结果,这和普通的研究不太一样,我们做的事情,一直都不是普通的研究。寻找更加浅显而清晰的目标,才是正确的做法。”
“是的,她们为何制造卡牌?为何在卡牌上画出那些图案?在这些问题之前,我们必须明白,那些图案到底包含着怎样的逻辑和意义,毫无疑问,那其中一定反映着一部分和‘病毒’有关的秘密。”防化服男人赞同道。
2003 卡牌2
简陋的病房中,身体已经瘦弱得无法分清到底是初中生还是高中生的三个女孩围坐在桌前,她们的目光呆滞,动作迟钝,每一次呼吸的时候,没有血色的苍白肌肤微微起伏,而空气就像是停止流动了一般。三个女孩的外表都带有强烈的病弱感,却又同时具备某些特殊的味道,能够让人感到古怪却又无法说清。她们真的还有意识活动吗?而并非完全是肉体的本能在活动?仅仅依靠监视器观测到的画面,根本就不能下定论。从意识活动到行为方式,如何判断这个过程的存在?现代科学中有自己一套相对明确的标准,但是,安德医生和病院里的大多数研究者一样,都不认为这套标准能够放在这三个女孩身上。
正如同防化服男人所说的那样,“病毒”的影响未知却强烈,任何末日症候群患者的行为举止和看似意识活动的表现,都无法排除其中有“病毒”的干涉——如果“病毒”的因素占据主要部分,那么,其行为所体现的,更像是“病毒”的需要,而并非是原本人类个体的需求。
对末日症候群患者的观察从他们到达病院时就开始了,对人类行为和意识活动的观察可以来自诸多方面,而选择哪一个方面进行突破,亦或者说,才更好有所突破,这才是研究者最优先也最重要的判断。在任何科学研究活动中,有待研究的课题很多,同一课题的方向性也很多,在选择中出错,虽然不能说是浪费了什么,但肯定无法在竞速中获胜。
在任何有时限的研究中——无论这个时限是由主观意识还是由客观环境带来的——快速地得到可以信任的成果都是最重要的。
病院对“病毒”和末日症候群患者的研究同样面对诸多方向性的问题,安德医生所选择的方向给他带来了优势,然而这个优势虽然能够让他战胜其他研究者,让自己在病院研究中占据主体地位,却没能战胜“病毒”的影响扩大速度和患者自身的病情恶化速度。从这个角度来说,安德医生认为自己选择的方向的确仍旧是错误的。而且,从至今为止的病院状况来看,在这个关系重大的研究中,根本就没有一个研究者选对方向。眼前的防化服男人的确带来了让人眼前一亮的新方向,然而,在如今已经变得更加苛刻的研究环境中,他在这个方向上所能企及的速度,是否能够追上“病毒”进一步变化的速度呢?
这是只有时间才能解答的问题。安德医生不愿意就此下定论。在他的体内涌动的热量被特效药的效果暂时压制住,他开始反思自己之前的冲动,但是,仍旧不觉得自己的选择是错误的,不,毋宁说,在当时,他的确只有这种选择了,而防化服男人此时给出的新选择,是否真的比自己在那份冲动下做出的选择更优秀?安德医生同样无法给出肯定的回答。
他凝视着监视器上身型瘦弱的女孩们,在那份冲动过去后,心底不由得再次浮现怜悯。他扫了一眼防化服男人别在腰间的武器,突然觉得,自己被对方用暴力威胁,也并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要说这是借口的话也没关系,要说以后会后悔的话,那也是以后的事情,至少在现在,他觉得自己的内心,的确更偏向于防化服男人所做的选择——不在这三个女孩身上施加太过激烈的刺激。
安德医生不禁又想起了“高川”,这个自愿实验体也是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自愿实验体,在病院的日子里,和他的相处时间是如此的漫长,几乎每一个研究员都与之有过交流,从试验的数量而言,也是接受试验最多的病人。哪怕他总是会在试验中失去自身的人格记忆,但是,这种复杂关系和紧密的交流生活,仍旧在彼此之间形成了极为复杂又可以说是相当亲密的情感。
安德医生不否认这种建立在病人和医生,实验体和研究者,乃至于更复杂关系上的情感,他也从不无视自己其实也拥有这样的情感。在“高川”真的化作了LCL之后,他十分清楚,自己的确时常深深叹息,但并非仅仅是失去了一个优秀的实验体的关系。
然而,离开的已经离开,试验仍旧需要继续。安德医生心想,自己有意识忽略这份情感的时间有多长了呢?上一次产生这样的心情时,究竟是多少个小时之前呢?
在冲动消失后,三个女孩的模样再次唤醒了安德医生对“高川”的回忆,那份和“高川”做出协定,也一字一句地清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尽管他不觉得自己在冲动下做出的选择是错误的,但是,在“被防化服男人威胁”的现在,仍旧对自己没有来得及对这三个女孩做什么刺激的行为而感到松了一口气。同时,他十分清楚,当下一次选择来临时,自己大概仍旧会做出那激烈的选择吧——因为,总不会再有人像防护服男人这般说服他了。
那么,在下一次选择到来前……安德医生揉了揉干涩的眼角,将目光从监视器上转开,再次埋头于数据报告中。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监视她们的?”他向防化服男人问到。
防化服男人清楚他为什么问这个问题,咲夜、八景和玛索三人制作卡牌并不是最近才有的事情,而是自从她们的人格破碎后就开始了,如果真的要从卡牌上分析出有用的数据,那么,从最初的卡牌起,每一份卡牌都是需要收集数据的。然而,正因为当初并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所以,有清晰记录的卡牌已经不知道更换过多少次了。
“很遗憾,是从一个月前开始的。”防护服男人叹了一口气,“时间太长了,根本就不可能确定她们到底做了多少卡牌,进行了多少次卡牌游戏,最初的数据已经无法收集到了。”
“你之前说过,她们一直都在制作卡牌,也从未停止过卡牌游戏。”安德医生仿佛随口说一般,问到:“我希望能够知道更详细的情况。她们制作卡牌的周期,游戏的周期,以及游戏方式的具体内容。”
“从目前所收集到的数据来看,几乎是每一天都会制作新的卡牌,并且每一张卡牌的图案都完全不同。”防化服男人说。
“更具体一些,每天制作多少?持续多长时间?多少张卡牌?途中是如何进行生活问题处理的。”安德医生说:“如果有一个更加清晰且细致的行为规律就好了。具体到每一个人就更好了。”
“只能说,很自然,没有表现出太过不寻常的机械性。如果拿计件工厂的工人做对比,甚至比这些工人还要自由随性一些。”防化服男人说:“虽然每一天都会有新的卡牌产生,但是,并非每个人都会在每一天都制造新的卡牌。根据统计,最多的时候,一个人会做出七张卡牌,最少的时候是零张,但是,‘七’是最常见的周期性数字。”
“七?一周的时间?”安德医生第一个从“七”联想到的东西就是日历星期,“以一周为单位统计过数据吗?”
“有的。这是最容易联想到的因素了。”防化服男人点点头,从自己手边的档案中找出了桌子高的一部分,对安德医生说:“虽然尝试总结了一些,但是,无法归纳的信息仍旧很多,所以,仅仅是初步整理就需要这么多的文档。”
安德医生扫了一眼,刚刚点燃的兴致就又落了回去,眼前的这堆积如山的报告实在让人头疼。往时会由专门的负责人员进行多次的统计和整体,最终递交到安德医生那边的只有一份拳头厚的报告而已。而现在,安德医生需要自己完成这部分枯燥又必须的数据整理。
堆积在这个密室中的报告每一分钟都在大量产生,人力审查、分析、思考、归纳的速度完全依赖于眼前的数人,根本就是永无止尽的工作,更别提进一步的工作了——难怪防化服男人无论如何都想要增加可用的人手。
“还是先说说,你总结出了什么规律吧,总该不会什么收获都没有吧?”安德医生停下手指的动作,看向另一边也有些焦头烂额的防化服男人,说到。
“嗯……怎么说呢?虽然不是没有半点收获,但是收获到的部分,就连加速特效药的研究都做不到。”防化服男人顿了顿,脸上浮现苦恼的表情,“我觉得自己的方向性没有错,首先对目前已经收集到的卡牌图案进行数据化比较,尝试找出其中的规律,但是,因为缺失了大量的样本,所以无法完成一份完整的拼图。”这么说着,他从计算机端口调出几个复杂的立体图形,“这是通过最简单的卡牌堆叠完成的重叠图形结构,很意外吧,它们一眼看上去就具备某种规律性,而且如果用数学去描述,就会发现这个模型不仅仅是立体的,而且并不局限在三维,有着更广阔的延展性。”
安德医生数了数,这些人之前的研究一共构成了三十多个可视立体图案模型,而仅用数字和公式表达的数学模型更多,但是,每一个模型之间并不具备明显的关联性,这意味着大量的中间数据的丢失,就如同拼图的块片已经不完整了。
“缺少的部分,仅仅是以前丢失的那部分?”
“是的,这一个月来收集到的卡牌十分完整,而一个月前的卡牌,我翻遍了垃圾堆都不可能找到完整的,你知道岛上的垃圾处理是怎么做的。”防化服男人按了按太阳穴,这个话题让他感到疲惫,就像是明明有了一个好主意,却在执行的时候发现它突然变成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又无法就此放弃,只觉得哪怕目前的主意在执行上有种种困难,但也没有比之更好的其它主意了。
“这四个模型之间……是不是比其它模型更加接近?”安德医生突然指着屏幕上的模型问到。
“……是的。”防化服男人扫了一眼,回答到:“可以说,这是目前最有可能彼此拼接起来的四个模型,它们的边缘太接近了,但是,仍旧无法找到缺失的部分。我最近一直在寻找这方面的资料,查到了一些更具体的情况。”
“怎样?”安德医生追问到。
“缺失部分的卡牌数据,大致是在“高川”瘫痪后的一段时间丢失的。”防化服男人顿了顿,不太确定地说:“以我个人的想法,更具体一点应该是在他瘫痪后再次醒来,直到他的病情再次恶化,不得不进行再调制的那段时间里……他当时可是在病院里大闹了一通呢,而且,也是有记录的,最后一次和这三个女孩有所接触,我们在他疯狂的期间,一共丢失了他的行踪三次。”
“……你认为,是高川拿走了卡牌?”安德医生说明白了,尽管防化服男人也没有充分的证据,但是,多少也算是一个从感觉和逻辑上可以说通的思路,但从这个猜测出发,又不由得自问到:“他为什么要带走卡牌呢?他知道了些什么吗?我始终认为,如果高川知道了或想到了一些线索,一定不会对我们隐瞒的。他在病院里有更多的交流对象,也有完全可以信任的对象。”
“例如阮黎医生?”防化服男人说。
“是的,例如阮黎医生。”安德医生说。
“但是,阮黎医生也死了。”防化服男人说,“我们已经彻底检查过她留下来的资料,并没有发现相关的东西。”
“所以,我们无从得知高川为什么会那么做,只能说他应该有自己的理由,而我们首先要做的,是分析他到底会将卡牌藏在哪里。如果他真的拿走了这部分卡牌的话……这部分卡牌说不定也很特殊。”安德医生如此说到。
2004 不可知
统治局遗址是十分独特的地方,明明充满了物理、数学和机械等等科幻风格的产物,但却弥漫着凌驾于任何地区的神秘,甚至可以说,几乎就要让人觉得所有的“神秘”都是从这里流出的。的确,在末日幻境中出现过的神秘,也大都和这个地方有很深的牵扯,例如灰雾、灰雾恶魔以及所有与灰雾有关的怪异现象。灰雾从一个无法观测到的渠道,贯穿了一个个临时数据对冲空间和看似正常的空间,在时间长河中流淌。大部分我所知晓的神秘,都是从统治局中出发,最终又回归到统治局之中——无论是那些人,还是那些事。
在这一次的末日幻境里,统治局遗址已经和我曾经知道的模样有了巨大的差异。在我诞生的时代,神秘专家几乎都是魔纹使者,而魔纹使者多用“末日幻境”这个更加泛泛的说法来称呼统治局遗址,而大部分魔纹使者也都是从“末日幻境”中产生的。当有一天,我了解到了,“末日幻境”这个词语从另一个角度去看时,所包含的意义更加广阔,几乎就象征着一个新世界的时候,我死了。
当我再一次复活的时候——我至今仍旧不能确定,自己的存在是否正确,但是,却又十分清楚,这并不是由我决定的事情——“末日幻境”的概念扩大为一个无法完全视为幻境的世界的称呼,而魔纹使者诞生之处的称呼则变成了“统治局遗址”。
在这个奇妙的地方,任何事物都和我过去所知不太一样,但是,却又让我觉得,这种不一样仅仅是外表可以看到的那部分不一样而已,其本质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改变。当然,要说完全没有改变也是不可能的,不过,我可以肯定,这种改变绝非是朝着好的方向进行,毫无疑问,这是一种能够被称为“恶化”的变化。
无论世界如何扩大,所显现于人们眼前的因素变得何其繁多,对具体某些事物和现象的称呼也发生了改变,这些让人眼花缭乱到有些陌生的东西,都不过是障眼法罢了。我所知道的世界,从来都没有变好,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所观测到的情况也正在验证我的想法。
这一次的末日幻境比我曾经诞生的那一次末日幻境,更能表现出“末日幻境”这个词汇的意义。这里所迎来的末日,比我所诞生之处的末日更加宏大、可怕、复杂且身临其境。至少,在过去,“末日”往往都仅是通过一些似是而非的征兆显现的,而现在,末日的脚步已经践踏在地球上,波及整个人类集体潜意识,乃至于就连统治局遗址这样庞大而坚固的临时数据对冲空间也无法避免地承受着重压,让人深刻感觉到,这里也迟早会崩溃,而且崩溃之日已经为时不远了。
和这一次末日幻境中存在的人们相同,我也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体验到末日的凛冽,那是在一个固定的时间段内存在局限性的人类个体所无法承受的灾变,然而,人类之所以是人类,就在于人类自身的局限性并不是偶然也并非假象,而是必然的客观事实——在幻想故事中,人们可以脱离故事设定,想象出一个超纲的英雄人物,以超越人类自身客观局限性的能力,去达成一个宏观的对抗或拯救世界的目的。然而,现实是没有这种人类的。
虽然也会有人觉得,人类虽然无法摆脱自身的局限性,但是,人类所经历的一切也并非故事剧本,但是,哪怕是科学也会在宏观和微观达到一个假设的极致时,产生出“命运”和“剧本”这样的东西。就如同“量子虽然只是假设的产物,而并非真正观测到确有其事”,但是,如果相信“量子理论的话”,那么,就必须承认,在量子化的世界里,一切偶然都为必然,一切看似自然发生的,也都是精密编排的结果,从而证明了“命运”和“剧本”的存在。
人们有时会在幻想的世界里,拔高量子理论,去幻想利用量子控制一切事物的发生、过程和结束,并由此做到全知全能。那么,反过来想想,人类的存在放在整个宇宙中是如此的渺小,人类的发展也是如此的短暂,连地球都未曾脱离的人类都能完成量子理论并控制全宇宙的话,那么,在人类之前,在人类所无法观测到的深沉的宇宙中,是否早就有某些生命,以比人类更漫长的发展历史和更强悍的智慧,早就完成了量子理论乃至于更有深度的理论,进而掌控着全宇宙,成为了全知全能的上帝呢?
如果人类并不是特殊且特别的,如果外星人是存在的,并且比人类更加“高级”,那么,那些外星人是不是早就读懂并编织了宇宙的底层,而我们人类至今为止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在它们那个涵盖了整个宇宙的宏观剧本中呢?我们未曾发现它们的剧本的痕迹,是否因为它们的技术早已经达到了我们无法企及的微观层面,从而让我们无法观测到,也无法理解呢?
只有“宇宙中存在的智慧生命只有人类”,只有“人类是宇宙中文明发展程度最高的智慧生命”这个前提成立,我们才不需要担心“我们的一切都早已经被外星人编织好了”这样的结果。
而事实究竟是怎样呢?
我们既无法证明我们是唯一且独特的,也无法证明我们不是唯一且独特的。在黑暗又无法明确尽头的宇宙深度里,我们被围困在一个未知的小岛上,所有对我们自身的确认,在我们意识到自己需要参照物的时候,就已经失去了参照物。
我想,任何人在面对宇宙的深度,去思考其中存在的未知和黑暗,并从哲学上的引导,去思考人类在这个黑暗未知的宇宙中的地位时,都会感到恐惧吧。
因为,我们时常想象超出自己认知之物,但它真的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们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也完全无法想象,这才是客观事实——并且,这才是符合逻辑的:我们如何去想象超出我们想象的东西呢?
有人常常自诩科学理性,嘲讽不可知论,为人类的特殊感到骄傲。我不愿去谈论这是对还是错,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不可知论反而才是科学的原点:正因为未知总是存在的,所以科学才必须进步,因为科学不断在进步,所以,无论嘴里如何声称,有朝一日科学能够揭开所有的谜团,但在科学还在进步的时候,就意味着还存在未知,而“未知”和“不可知”的概念虽然不能混为一谈,却又如此的靠近。我们受限于自身的认知,甚至无法找到有力的证据去证明“世界到底是充满了未知的,还是充满了不可知的”。
所谓的“理性”和由“理性”所带来的一切,从物质第一性出发,也都不过是一种“自然现象”,而我们并没有真正彻底地理解这种“自然现象”。
这就是我,高川,对这个世界的想法。
我无法判断,末日幻境和病院现实,哪一个是客观的,哪一个才更应该相对称为“幻境”,在我不断思考的日子里,我唯一得出的结论,那是即便被冠以“幻境”却真实被观测到和体验到的东西,也是一种客观且真实的存在。因此,当我在末日幻境中体验着未知和神秘带来的恐惧时,病院现实中也定然存在同样的恐惧。
在末日幻境中上演的末日剧本,也同样会在病院现实中上演。
这不是诅咒也不是预言,而是科学逻辑中得出的结论。如果量子理论是成立的,那么,它也会证明我的想法是多么的正确。“末日幻境”和“病院现实”从一个人类视角之外的宏观层面和微观层面所产生的联系,要比任何人所想象的还要更加深刻紧密。而人类的想象力在这种无比紧密深刻的联系面前,早就已经捉襟见肘,这也意味着,无论任何人,都实际无法在决定性的时刻到来前,完成足以解决问题的理论,也无法获得足以解决问题的能力。
尽管很残忍,但是,一直以来,病院现实和末日幻境中,所有人的努力无疑都是白费了,并且,在这种无用功中,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被编排好的命运。无论是否愿意承认,但是,这是一个用“人类的理性、智慧和逻辑”无法解决的灾难,并且,这是可以用人类的理性、智慧和逻辑证明的结论。
正因为,人类的理性、智慧和逻辑都能够完美证明自己在这个灾难面前的无力,所以,才不能用这些东西来解决问题,因为,它们已经证明了它们的无力。
我的想法在其他人眼中定然很古怪,太过于悲观和被动,但是,我自己清楚,自己是保持着何等乐观和主动的情绪去执行自己的计划。
“相信爱能够拯救一切的人……是精神病吧?”我这么问畀。
就在十几分钟前,我用速掠将她从一群素体生命手中救出来。而我所能做到的,也仅仅是带她逃跑而已,因为,无论我的速度有多快,在缺少临界兵器的情况下,都无法真正和素体生命正面交锋。这一次的战斗,我甚至连一个素体生命都没能杀死,它们实在太过于坚硬了。其实这样的战斗也谈不上喜欢或不喜欢,我虽然喜欢刺激和冒险,但谈不上喜欢战斗和杀戮,虽然在能够杀死敌人的时候不会手下留情,但也不会在无法杀死敌人时感到不舒服。这场战斗让我不禁回想起,在自己诞生的末日幻境中,第一次面对死体兵的时候,死体兵相对于当时的我而言,也是过于坚固的,若非是手持临界兵器,也完全没有对抗的可能性。
我不知道为什么素体生命会这么在意畀,押送她的人数众多,且还隐藏有援兵,但是,从一开始,我就有信心将她救出来。现在,我和畀走在长长的管道中,就地取材地制造了众多障眼法,防止再次被素体生命找上门来,但是,畀一直都在担心的问题,我是不担心的。
畀要去什么地方?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并且,更清楚自己要去的“地方”,并不是一个拥有明确概念的目的地。我只是暂时和她同行而已。
“你在开玩笑吗?”对我的自言自语,畀反过来问到,口吻毫不客气,虽然不是生气,也不是嘲讽,但也并不是毫无味道。
“仔细想想,畀,为什么那些素体生命会这么热情地对待你呢?其中必然是有原因的。”我对苦恼着的她说。
我十分清楚,畀的苦恼不仅仅是素体生命对自己的执着,更在于自己在素体生命锲而不舍的追捕中,仅仅是摆脱追踪就已经快用光精力了,根本无法去做其它的事情。她无法联系到自己的同伴,无法获得大本营的支援,甚至于,无法将自己的状况反馈回去,同时也无法了解其它方面的状况。她已经目睹过素体生命的积极行动,并由衷感到担忧,哪怕在没有支援的情况下,也想要去阻止它们的行动。但是,这很困难,甚至可以说,只有她自己,是无法办到的
“……不知道,完全无法理解。”畀说:“素体生命受到末日真理教的影响,才有这么积极的行动,这让我有一种感觉,不知道是对是错:素体生命追捕我们,不是因为它们需要我,而是末日真理教需要我。末日真理教将自己所必须做的行动转嫁到了素体生命身上。”
“我觉得这个感觉是正确的。”尽管到目前为止,所有事情的发展都对我的计划有推动作用,但是,我仍旧针对身边发生的人事进行过一定深度的思考,“我觉得,不应该着眼于你自身,畀。也许,你不是它们想要的,而仅仅是一个诱饵,用来引出它们想要的东西。”
2005 玛尔琼斯一家
我不了解畀,我对她所有的认知都来自于日记——我不断书写的这些日记,不知道从何时起,哪怕在我没有认知到的情况下,也在不断增加字数,它本身也变成了神秘的东西。明明看起来只有普通笔记本的厚度,却总也写不完,哪怕不在这本日记上写的东西,也会在这本日记中出现,无论是“病院现实”还是“末日幻境”,当我想起它的时候,它总是会在身边。它到底是真实存在的物件?还是只存在于我的幻觉中?我已经无法分辨了。即便如此,从遣词造句的风格来说,仍旧可以看到我自身的影子……我不知道其他高川是否也有写日记的习惯,也不知道这本日记会在怎样的情况下会被他们使用,但是,我确认自己是这本日记的第一书写者,并且,在死亡之前,的确有想过将这本日记流传下去。
我书写日记,翻阅日记,将自己的冒险编织于其中,也在其中找到过其他高川留下的信息。当我阅读这些故事,便越发感受到其他高川和我的共性,不会因为自己死亡前的选择而后悔。我越发感受到,哪怕自己没有如今的复苏,“高川”也的确在一个深沉的哲学世界里传递。我所留下的,我所知道的,我所做出的选择,都在这无比复杂又无比单纯的传递中延续着。
我对于自己是否还活着,已经不抱有太过强烈的情绪了。我认为,自己此时此刻的存在,并非是为了取代如今存在着的另一个高川,而仅仅是为“高川”增加一些选择而已。当然,让我复活的“江”到底在想些什么,我十分确信,自己是无法理解的,而其他人也当然不一定是从积极的角度来看待我的复活,这些我反倒全都可以理解。在这些可以理解和无法理解的情况中,我感觉到,自己根本无法抗拒的命运已经被昭显出来了。
哪怕我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我也会出现——无人可以理解的力量,从无人可以理解的角度,去演绎着无人可以理解的需求。
而我能够做到的,则是少之又少。
我的局限性,就在这少之又少却力所能及的事情中。
同样,我对畀所做的这些事情,我对她所说的每一句话,我对她的思考和建议,以及我对她的了解,无不体现出自身的局限性。我不认为自己一定是正确的,但是,倘若我不愿意袖手旁观,就必须在哪怕无法确定自己是否正确的情况下,也必须对畀加以援手。
我救下她,带走她,让她和我一起思考——她需要这些吗?我不确定,从一个客观的角度,她如今对我的感激,在末日幻境的大环境下,也很可能会在将来成为她所承受的痛苦的根源,但是,至少在眼下,她并不那么认为,我觉得,这样就足够了。
充满了局限性的我,在这个黑暗又未知的世界里,根本无法看穿未来,做出绝对正确的选择,所以,我无法成为真正的英雄,而只能以自己那狭隘又愚昧的准则去守护自己触手可及的东西。
但是,对我来说,这就足够了。我想,任何能感受到自身愚蠢的人都会有这样的想法吧。
我,既是特殊的,但也并非是独特的。
我和畀在宛如迷宫的管道中疾走,对畀而言,这个速度大概是很快的,但是,相对于速掠而言,却又是无比的缓慢。但是,快有快的好处,慢也有慢的道理,针对每一个具体的目标,针对每一种特殊的环境,需要的是合适的节奏,而并非是单纯的快慢——正是因为过去有过太多飞速的奔驰,才让我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眼下,畀需要的不是一个已经确定的目标,而是自己找到这个目标。在那之前,任何快速的移动都是漫无目的,都是让人疲惫的,很容易就让自己掉入陷阱中——无论是从心理上,还是从别的方面,都是如此。
畀没有我这么强大的战斗力,也没有同伴的支援,却需要面对一大群素体生命,双方的强弱对比已经拉开了一种质的差距。即便如此,她仍旧想要深入其中。所以,她必须想好,自己到底可以做什么,又有什么事情才是自己力所能及的。
我以个人的经验和对末日真理教的理解,不断引导她。我当然也可以直接帮她做决定,告诉她某个目标很重要,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按照我的指示去战斗,不会让她得到成长,也不会让她得到胜利,对我个人的计划而言,也没有任何推动作用。相反,虽然有我在其中干涉,但如果促使她做出决定的主因是她自身,那么,无论她能够做到多少,对她自己而言,一定是非常重要的。
畀无法理解,为什么素体生命们会如此大张旗鼓地搜捕她本人,如此刻意地要用她当祭品——相对于其他原住民,她不认为自己有特殊的地方。我自然也无法找到她相对于其他人有何种特殊之处,促使素体生命产生如此激烈的动静,不过,既然素体生命的行动背后隐藏有末日真理教的影子,那么,我倒是习惯于换个角度去思考:并不是素体生命渴求畀,而是末日真理教渴求畀,但是,如果畀拥有无可替代的重要性和特殊性,那么,末日真理教就不应该光是假借素体生命之手,而是自身也行动起来。
在之前的战斗中,的确没有发现末日真理教有进行干涉。
如此去思考的话,就能够得出结论:畀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以她为中心可能会受到牵连的事物。简单来说,对末日真理教来说,畀就是一个诱饵,于是,末日真理教给了素体生命一个假象,让它们错误认知了畀的特殊性和重要性,进行对畀展开激烈的行动,由此去触发那些将会和畀产生关联的情况。
就拿之前的战斗做为例子:末日真理教并不关心畀是否会成为祭品,但是,素体生命以畀为重心展开的行动,便在过程中导致了我的出面,或许,对末日真理教而言,我的出现和出手,正是它们希望看到的情况,并且,它们也很可能在等待着,我和畀此时此刻的行动,将会引发的连锁事件。
和我的愚昧、局限和短视不同,末日真理教虽然从人性道德上是邪恶的,但它们的确拥有我无法比拟的智慧和毅力。面对同一张无比复杂的因果网,它们只需要轻轻抖动其中一个节点,就能看到更多的节点动静。这是无论哪一个末日幻境,每一个试图和末日真理教作对的人,都必须承受的压力。越是试图插手它们的布置,就越是会感受到自己的无力,以及仿佛环绕在它们身边的,那无可抵御的末日走向。
“我是诱饵?”畀愣了一下,反问到:“那么,谁才是真正的猎物呢?”
“不知道,也许是我,也许是我之后的其他人,但在我的想法中,你只是一个开始,却并不是最重要的。”末日真理教的行动不止一次在我的脑海中沉浮、拼接,我尝试将自己所知道的线索,无关于是哪一次末日幻境,将之整理成一个整体的轮廓。也许是因为末日真理教本身太过于复杂而深沉,它们的行动充满了某种终极的摧毁性而让人感受到无比的压力和恐惧,所以,才导致人们往往会忽略一个重要的,时常被自己和他人忽视的情报:末日真理教也是有先知的。
尽管在神秘的世界里,“先知”往往会被人们看成是正面的力量,是英雄的指引,是一种褒义的存在,而几乎所有神秘组织也会如此包装“先知”,并且,大多数“先知”也的确因为可以看到世界末日,从而去做许多积极的事情,避免自己所预见的毁灭。但是,无论从逻辑还是从客观事实来说,“先知”并不完全是这样的人物。
末日幻境里的先知可以预见,也只能预见末日的步骤,因此,对待“末日”的态度不同,便会让他们自身的想法和立场产生变化。
而且,从我诞生的那一次末日幻境产生的线索来看,末日真理教的先知比起网络球的梅恩先知,在真正意义上更接近第一先知:无论是从能力上,还是从成为先知的时间顺序上,都有着比梅恩先知更加强有力的特征。
虽然很可惜,但是,被许多神秘专家认可和尊敬的网络球先知“梅恩女士”,仅仅是在对抗末日真理教的阵营中被公认的“第一先知”。而拥有梅恩先知和其他先知的NOG,在面对末日真理教中隐藏的先知时,并不占据优势。
我不确定网络球是否知道,但是,我是知道的:末日真理教的天门计划有四个核心献祭,在过去的末日幻境中,这四人也被称为:基底、核心、先知和守卫者。
既然末日真理教中继器和天门计划紧密关联,那就意味着,在这四个献祭核心中的“先知”,可不仅仅是通常意义上的“先知”那么简单。
尽管如今各方的中继器建设都是参照末日真理教的天门计划——因为某些情况,天门计划从末日真理教中流出了,我认为这是设计并推动天门计划的那些“老熟人”刻意的——但是,从我掌握的情况来看,包括网络球自己的中继器在内,大都从基础结构上做出了一定的改变,将支撑天门计划的四个献祭,变成了三个:似乎存在“三角更加稳定,在更加贴近源头的同时也拥有丰富扩展性的神秘”这样的思路。我对被献祭者的情况做出过更加细致的分析,几乎可以认为,他们选择削减了“先知”。
我对中继器的具体情况并不了解,但是,既然它是建立在天门计划之上的,就意味着,天门计划的基础在更大程度上影响着中继器的基础,而所有成为天门计划基础的祭品,都将具备其独特而强烈的影响力。缺少“先知”这个祭品的天门计划,在我看来,是不完整的——也许在其他人的眼中,是一种可进可退的优化,但是,以我对设计并推动“天门计划”的那些人的了解,想要在天才如同那些人的基础上,再做出增益性的改造,几乎是不可能的。
尽管,我对“天门计划”的发起者和执行者,对“玛尔琼斯家”的认知,都停留在我诞生的那个末日幻境的时代。
不过,既然连锉刀和走火他们都在这一次的末日幻境中出现了,我可不认为,我所知道的“玛尔琼斯家”,会有多大的变化。
艾琳:玛尔琼斯家的最后继承者,也是天门计划的“核心”。
蒙克:疑似真正的第一先知,艾琳的丈夫,天门计划的“基石”。
斯恩特:天才,“天门计划”的主设计人,天门计划的“守护者”。
小斯恩特:斯恩特的儿子,“天门计划”的推动者,斯恩特理想的继承人,艾琳之后的玛尔琼斯家代言人。
马赛:艾琳和蒙克的儿子,天门计划所创造的“临时数据对冲空间”和正常世界之间的“门”。这扇“门”的存在,让天门计划对正常世界的影响更加深化且具备更高的可控性和可持续发展性。
索伦:和疑似第一先知的蒙克不同,是在蒙克之后,有直接证据证明的“第一先知”,虽然外表停留在孩子的模样,但其存在的时间,比“梅恩先知”还要久远,并且,在一些线索中,其能力明显比梅恩先知更强。然而,他从“天门计划”还在草纲的阶段,就被“玛尔琼斯家”捕获了,是“天门计划”的一个关键棋子,也是被“天门计划”预定的祭品“先知”。
我不觉得,这些人在如今的末日幻境,在如今的玛尔琼斯家中,是不存在的。反而,比起我所诞生的那次末日幻境中他们的最终下场,如今的他们在某种意义上,或许是更加“成功”的。
2006 狂热
我一直在说过去末日幻境中发生的种种,那些有关末日真理教,有关玛尔琼斯家的事情,至今回想起来仍旧觉得不可思议。.将如今的末日真理教和过去的末日真理教相比,玛尔琼斯家本身产生的变化虽然仍旧没有确凿的证据,但却能穿透迷雾,去感受到这种变化的递进。每一次末日幻境彼此之间从来都不是毫不相干的,相反,一种深化的关联在一次又一次的“重组”中呈现,从“病院现实”的角度去观察这种重组变化,从而认为“末日幻境”是一个“意识态的幻境”确实有其道理,当然,对于仅能从末日幻境的角度观察自身和这个世界的人们来说,从“病院现实”角度所产生的逻辑性本身就是异常而病态的。
只能观测到末日幻境的人,以及立足于病院现实的人,明明都能够从彼此双方身上看到连接点,却总会争执这个连接点的正确性和合理性。对我这样的人而言,其实这些争论才是最没有道理的。因为,无论是哪一方的恶化,都并非是单纯这一方的事情。末日幻境中呈现的变化,哪怕在病院现实里看似不可能发生,但定然已经以别的一种形式在病院现实中反映出来了,如果末日症候群患者都能像我一样,同时具备观测末日幻境和病院现实的可能,一定会和我一样,对这种深刻的联系深有感触。
我对如今这个末日幻境的认知还不够深刻,我的大多数认知都基于过去的那个末日幻境,但是,我仍旧相信,我所见识过,认知到的那些东西,绝对不会在这个末日幻境就变得不复存在,亦或者默默无闻,无所作为。正好相反,当年所看到的东西,越是恶劣的,就越是一定会被如今的末日幻境继承下来吧。由此,我对如今的末日真理教,以及对如今的玛尔琼斯家的理解,也许会不够全面,但绝对不会是错误的。
曾经在过去的末日幻境中,连天门计划都没有如理想状态那般完成的玛尔琼斯家,那个身为末日真理教的一部分,却龟缩在一个偏僻湖边小镇的玛尔琼斯家,那个筹谋了许久,却在最后关头被席森神父率领的“黑巢”插了一脚,丢掉了将近一半预定成果的玛尔琼斯家,如今都已经成为了真正意义上,完全代表末日真理教的领导者。这个事实不正证明了,他们的天门计划到底进行得多顺利,多彻底吗?在所有的中继器建设都依赖于他们所打下的基础的现在,他们所完成的那个天门计划,一定比过去我所知道的更加完整。同时也意味着,想要修改他们的天门计划,完美地插入自己的东西更加困难网络球也好,其他神秘组织也好,所有正在进行以及已经完成的所谓的“改良”,都绝对不是“改良”,在我的预想中,如今的玛尔琼斯家一定还会更进一步。
在面对末日真理教的时候,真正需要担心的东西,不是中继器,不是天门计划,而就是玛尔琼斯家那疯狂的大脑和诡异的成就,他们的天门计划,一定是始终保持着可持续性和可扩展性,拥有难以估量的深化底蕴。就在其他人因为“改良”了他们的天门计划,而看似获得了和他们相提并论的能力时,他们已经成长了,而这些改良者反而因为这种“改良”,而失去了天门计划原本所拥有的那疯狂的可能性。
就我所见过的中继器来说,无论是五十一区的中继器,还是拉斯维加斯的中继器,乃至于惊鸿一瞥的伦敦中继器,都已经在极大程度上固化了,虽然仍旧可以继续产生量变,却无法产生质变。从纳粹对拉斯维加斯中继器的改造也多少可以看出来,纳粹自身的大本营“月球中继器”也绝对不会比拉斯维加斯中继器更有发展性,否则,他们根本就不可能将大张旗鼓改造拉斯维加斯中继器变成鸡肋一样的东西,仅当作区区的陷阱用掉。
中继器真的那么有用,那么厉害,那么有潜力,那么,所有拥有中继器的神秘组织都应该和末日真理教一样,将之打造成自身势力的“圣地”,而不是这般孤注一掷地当作兵器一样扔来扔去。同样的,假如末日真理教真的认为中继器是不可或缺的,就不可能将它置于战场的第一线,充当基地来使用。
我始终认为,玛尔琼斯家想要做的,始终是继续“天门计划”,而计划本身并不是某一个实体的物件,而是一连串的行为和成果所构成的巨大轮廓,“中继器”本身,也不过是“天门计划”的一个期间成果,也同时是推动“天门计划”发展的零件而已更进一步说,我也不认为,玛尔琼斯家的天门计划的最终目标就是如今神秘专家所公认的“召唤出人类集体潜意识中的怪物”,玛尔琼斯家的那些家伙绝对不会就此停步,他们的“天门计划”始终是野心勃勃的,在这种野心面前,所有的目标都是暂时的。
只要世界还没有抵达尽头,只要未知还没有变成有限,只要他们还活着,他们就会不断推动“天门计划”的发展,直到原先已经完成的计划,原先已经达到的成果,在其“想要达成的更伟大的目标”面前,也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末日真理教的确在引导末日的发展,信奉“末日终将到来的真理”,并基于这个真理产生行动。但是,我始终认为,在玛尔琼斯家领导下的末日真理教并不像是其他人所说的那样,是以“世界末日”为首要目标而行动的,而是基于“世界末日必然到来”这一他们所认为的真理而行动。
“末日真理”不是意图达成的目标,仔细想想,这才合乎逻辑,因为,真理本就是无所谓主观意愿而客观存在的终极道理。如果真的是真理,那就不需要达成,也不需要去验证,而是所有的事物,当其诞生的时候,其过程和终点就已经包含在其中了,它本就应该是一切行为的基础。
我曾经听说,在这一次的末日幻境中,看起来郁郁不得志的席森神父是所谓的“末日真理原教旨主义者”,并不倡导以积极的态度去演绎末日,反而倡导人们以对待阳光和风一样理所当然的态度,去更加自然地面对必然到来的末日,从他的理论出发,是不需要将末日视为洪水猛兽,也不应该无视之,将之漠然否认的。这样的态度其实和我所理解到的玛尔琼斯家十分接近,唯一本质上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席森神父的思想和行为更加被动,而玛尔琼斯家的思想和行为则相对更加主动。
玛尔琼斯家以“末日必将到来”的真理为基础,去支撑他们所有疯狂的行动。想想看,既然不管人们如何想,如何做,做些什么,末日都必将到来,这是毋庸置疑也不需验证的,那么,在那个必然摧毁一切物质和意义的末日到来前,应该做点什么,才是有意义的呢?进一步说,假如“末日”是真理,是必然存在的,那么,在这个末日真理面前,世界还能是有尽头的吗?未知还是无限的吗?那些不可知的一切,不也同样会被末日真理摧毁吗?
于是,“末日真理”反而成为了一切意义和存在性,以及一切无限未知的证伪。它本身就是一条明确的边界,将所有的意义和未知包围,让其不至于无止尽的扩大。
简单来说,如果存在末日真理,就一定存在全知全能;如果末日真理是存在,那么,任何存在性,包括已知和未知的一切,都是有限的,宏观上有一个极限,微观上也定然有一个极限,于是,“最小的不可再分”的具体概念“量子”就是存在的,一个绝对封闭的系统由此达成了。
反过来说,一旦科学上认可量子,认可极限,认可封闭系统的存在,认可世界和未知都是有限的,而科学必然会将这些有限的未知彻底破解,那同样意味着,末日真理是存在的,不可逃避的。无论是量子还是别的什么,哪怕科学真的做到了全知全能,也无法逃离末日。在末日真理面前,科学本身的意义也终将变成“无”。
我经历了种种事件,对其进行思考,并因为自身的病情而无法停歇。最终,我所得到的结论,我所看到的玛尔琼斯家是这么个样子:玛尔琼斯家的疯狂天才们,那些处心积虑发展“天门计划”的人们,意图探寻的,正是基于“末日真理”所昭示出的极限在末日真理摧毁一切意义之前,尽可能去探求一切存在性和意义的边缘。而正因为他们认可科学,所以才从逻辑和哲学上深刻认知到了末日真理的存在,并产生了这样疯狂的想法。
在所有人都为“神秘”的未知和不可测度而感到兴奋、刺激和幻梦时,玛尔琼斯家的那些疯狂天才或许在对待“神秘”的态度上,比所有人更加冷静。在所有人还在为“未知”和“已知”争论不休的时候,意图证明的时候,他们自己的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确切而稳固的答案。在所有人还在苛求“临时数据对冲空间”和“正常世界”的边界,意图将“意识”和“物质”明确地区分开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将其当成是一体的存在。当人们还在犹豫“自己所认知的世界到底是幻觉还是现实”的时候,他们已经开始嘲笑这样想法本就是愚蠢。当人们还在为人类欢呼,歧视异物的时候,在他们的眼中,人类和异物已经从一个理性而本质的角度,在一个极度微观和极度宏观的世界里,成为同样的一种构成。
他们以一种超然的态度,超越人性,常识和人类因为自身的局限性而不得不依赖的道理,从思想到行为上,做出了那些让他人看来根本无法理解的计划。
正是因为在他们的思想中,有着相对周遭的认知更加深刻的东西,有着能在“必然的末日真理”面前,比其他任何事理都更加吸引人的东西,所以,才会拥有如此多的拥护者。末日真理教也才能发展到如今这般庞大得能够一己之力对抗全世界的程度。
我见过末日真理教的人,我见过本不接受它们,却最终加入它们的人,这些人的笃信和狂热,绝对不仅仅是“宗教性”可以解释的。哪怕是宗教性,也必然在其理论中,有能够引导人,让更多人去信奉的东西,才足够深刻,因为深刻才能够壮大。
玛尔琼斯家领导下的末日真理教所具备的那超乎寻常人想象吸引力,或许正来自于那无比深刻的,看似宗教性实则更似科学,看似不可知却其实已经触碰到了人类知性尽头的,充满了严密的最终逻辑性的“思想”,和在这个思想指导下的坚定的“行为”,以及人类自身不可或缺的,于“思想”和“行为”中体现出来的统合力。不巧的是,在这个真的在走向末日的世界力,这些全部都不是“邪门歪道的空谈之物”,而是有着可实证且具备严密逻辑的情况。
这是对所有反抗末日真理教的人,反抗末日的人而言,最让人头疼和不甘的情况:如果末日是绝对真理,如果末日真理教是正确的,那不就意味着,所有反抗这一切的人,都是错误且愚昧的吗?所有的反抗行为,不就是毫无意义的吗?所有这些人竭尽全力去追逐的,反而是最不科学,最没有逻辑,最不可理喻,最不正确的东西吗?
我已经无法分辨现实和幻觉,无法分辨对和错,无法分辨正义和邪恶,在如今的我所观测到的一切里,我自身的立场都是被动的。但是,玛尔琼斯家不同,我所被动接受的病态,他们是以一种主动的态度追逐着。
2007 门
我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和那些“叛变”的神秘专家一样,正在从思想终端发生一种变化,我的理性正在一点点地告知我,末日真理教的正确性,和相对于他们而言,自己是多么的愚蠢。
但是,我仍旧自觉得,自己和其他人有不一样的地方,我从来都不否认自己的愚蠢、局限和错误。虽然我可以从不断的思考中,得出许多结论,但这些结论对我而言,却又不是最重要的,也并非是行为的终极指导。我比其他明事理的人更加的愚笨,眼光更加地狭隘,所以,无论玛尔琼斯家的人们是否真的天才得疯狂;无论末日真理教是否真的拥有最终的正确性;无论反对它们的,一直和我并肩作战的同伴,是否愚蠢或聪明;对我来说,都不是做出任何计划的基础。
我只是无论如何,都想要让自己所爱着的人得到幸福,不再是一副连她们自身都无法接受的病人的模样而已。
我的理性思考,无论如何,都无法给出达成这个结果的途径,并且还在严苛地证明,这样的追求是无意义的,也根本不可能实现,所以,我放弃了它。
尽管我还能思考,还有逻辑,还存在理性,但我放弃了这些东西。
它们在运转,但我的行为已经主动和它们脱离。
正因为脱离了它们,所以,在其他人常识用逻辑去理解我的时候,都终将无法理解我。在其他人试图用“思考”来预判我的时候,都将出现差错。他们忌惮我,说我强大,认为我的强大来自于不属于人的东西,但实际上,我觉得,这并非是“强弱”的问题,而仅仅是我们“不在同一条线上”。
爱能拯救一切吗?这么人性的,反映出人类自身局限性的东西,真的有那么强大吗?爱的拯救,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天真的童话故事,不是一个有正常逻辑的成熟人士应该说出的话,而不是科学道理。无论是贯彻末日真理,还是反对末日真理,“爱”都不应该是最本质的需求。
是的,在他们的思考中,这才是唯一正确且理智的逻辑。
不过,我早就放弃了这种正确理智的逻辑,所以,这种否定于我已经失去了意义。
我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给出我的回答:是的,爱能拯救一切。爱能超越一切,无关乎有限和无限,无关乎微观和宏观,无关乎科学和神秘。这不是从理性出发的严谨结论,但却是我必须贯彻的结局。
“……恕我无法理解,高川先生。”畀聆听了许久,对我说:“你对我说的这些,是想要告诉我什么呢?应该对我有怎样的启发呢?我应该如何回应你呢?我要对付的是素体生命,你说的这些又对我有什么帮助呢?”
“我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启发你,不是为了让你回应,也没有多么深刻的道理,大概也没什么帮助吧。”我回答到:“只是,我认为,自己之所以可以应对末日真理,正因为我是这么想的。而如果你连贯彻一个非理性的结果的觉悟都没有,大约也是无法应付有末日真理教支持的素体生命的。退一步说,即便你能够战胜素体生命,终结了它们的献祭,你也会发现,这个结果的实质影响并不如你的预想那般正确。你能够接受这样的结果吗?”
“不,当然不能。我无法理解,一点点地摧毁敌人的计划步骤,又如何会成为错误的结果呢?”畀仍旧是满脸的疑惑,“这根本不合乎逻辑。”
“这正是我对你说这些东西的原因。”我试图警告她,让她知晓问题的严重性:“在面对涉及到天门计划的事态时,你不能就这样预先评估自身行为在逻辑上的正确性,并以这种正确性做为目标的指导,否则,当你切实观测到天门计划的时候,你的精神,你的立场,你如今看似坚定的觉悟,以及你曾经的坚持,都会崩溃的。就如同我所见过的那些最终加入了末日真理教的人一样。如果你无法理解我所告诉你的那些,那么,你就必须构造只属于你自己的思想,一个足以抵抗末日真理和玛尔琼斯家那些人的思想。这个思想对你而言,必须实质上足够支撑起你现在和将来的所有行为,不产生任何动摇……至少要做到席森神父的程度,哪怕你无法在当下证明它实质真的有这么强大。在只属于你的思想世界里,你应该是狂热的。”
“……不可能,这太不理智了,我讨厌任何理念的狂热者,我讨厌那种疯狂的感觉。”畀露出了厌恶的表情,“我本以为你不是这样的人,高川先生。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呢?”
“因为,不这样,就无法支撑到自己所渴望看到的结局。”我并没有因为她的厌恶而失望,“如果我倒下了,不会有人来拯救我,也没有人可以做到。你呢?矜持且期待着,他人可以做到你做不到的事情吗?”
“我……我没有这么想过。”畀这么说,之后沉默了好一阵。我聆听管道里的声音,除了我们之外再没有其他人,但是这里并不安静,这里发出的声音也绝非是曾经在病院现实里听到的沙沙声,在畀沉默之后,这里独有的,和其他地方都截然不同的声音便显得更加响亮了。这里没有黑夜和白昼,光是人工制造的,从不知道多遥远或多接近的角落里扩散出来,苍白的、淡黄色的、有时是有点儿危险的橙红色、也有更加昏暗深沉的颜色,这些光和与之相称的阴影勾勒出事物的轮廓,但是,当落入人们的眼中后,这个轮廓就会在脑海中膨胀,变形,成为似是而非,充满了恐惧的东西。
这里的声音,和这个只在人眼中倒映出的景色,以及在人脑中膨胀起来的景象是如此的相称。神秘专家常说统治局遗址里的景状是单调的、苍白的、干涸而冰冷的,然而,在我的眼中,即便是这么可怕的风景也同样充满了温度。在很早之前,我就已经不憎恨任何人了——无论是末日幻境还是病院现实的人,无论是末日真理教还是对抗末日真理教的人,无论是普通人还是非人,我和他们战斗、争吵、打生打死,都从来不是因为我憎恨他们,厌恶他们,正好相反,我深爱着他们,我理解他们,我觉得自己可以明白,为什么彼此之间会发生各种各样的必须赌上性命的冲突,为什么冷言冷语,为什么相互责备和嘲讽。
在许多人厌恶这种种矛盾中所体现出来的丑恶时,我却能够从中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羁绊,无关丑恶还是美好,也无关正义与邪恶,散发出淡淡的温暖。我从中感受到的爱,却无法分享给其他人,因为,没有人相信,在你死我活的矛盾之中,竟然没有对与错,没有人性的丑陋,反而充满了温暖和爱。
我理解到,他们无法从我的视角去注视这一切,即便如此,我也从未想过放弃他们。偶然,我也会陷入凡俗而窄厌的思维死角中,进而用平时的自己都感到厌恶的态度和语言,去辱骂、丑化和污蔑自己一时间觉得讨厌的家伙,然而,这么做从来都没有让我感到开心过,每一次事后对之反省的时候,总能我认识到,这正是自己的局限性所带来的愚昧。
我一遍遍地,从矛盾中感受到到温暖和爱,一遍遍地做着自己也厌恶的事情,去恶意地对待自己的敌人,又一遍边地反省,再一遍遍地从中感受着自己到底是何等的愚昧和狭隘。在如此反复中,我也会觉得厌烦,可是奔流的思绪和情感无法停歇,但就在这只要活着就似乎不可能停止的反复的心情、行为和思绪中,也同样可以在某个时刻,感受让人平静的无形的东西。
就像是现在,在这片沉默中,在沉默之中从不停止的响动——运动和声音从未停止,它在物理上是不平静的,可是,我的内心在它们的动静中平静下来。
我不知道畀是否也能够像此时的我这般平静,我觉得她应该平静下来,哪怕刚刚才经历了恐怖的献祭,而前途是如此的迷茫,她一定会如同过去的我一样,如同每一个神秘专家一样,深深感受到,自己的力量是如此的单薄脆弱,而同伴之间的羁绊又是如此的脆弱,却仍旧需要依靠这样的力量和羁绊,去对抗那些眼睁睁看着不断壮大起来的敌人,这一切是多么的绝望。我希望,她能够从这份绝望和迷茫中平静下来,如果她可以感受到,在这你死我活的斗争中,仍旧存在的温暖和平静,就一定可以从这绝望和痛苦中暂时挣脱出来。
彻底逃离绝望和痛苦是不可能的,因为,无论她在这里多么健壮,从病院现实的角度来看,她也定然只是一个病人。无法逃离的,不可捉摸的,必然导致身心崩坏的病痛从她意识到自己“已经诞生”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死亡也从来都不是重点,无论在病院现实还是在末日幻境,人生就如同地狱轮回一样往复,直到彻底变成空白。如果意识到这一点,却无法挣脱的话,那么,这个生命就太过于痛苦和绝望了,如果可以至少有片刻的温暖和平静,那一定会在未来更加痛苦和绝望的旅程中,储蓄起那么一点儿力气和希望吧。
畀,是如此的年轻,如此的充满了希望、想法和干劲。大概和我只想着让自己所爱着的人脱离这个痛苦的轮回不同,在她内心中,存在着更加美丽而庞大的梦想,存在着想要拯救更多人,帮助更多人的想法吧——在这份意识上,她其实是比我更有成为英雄的资格的。
然而,我十分清楚,无论在病院现实里还是在末日幻境里,一个病人想要成为英雄,是多么痛苦而绝望的事情。我曾经那么做过,我倒下了,我后来看见过更多的人试图这么做,也倒下了。如今又有这么一个,似乎准备要那么做,我却没有什么可以切实帮到她的,只能为她祈祷——我已经无法成为英雄了,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喜欢看到那些希望成为英雄,有资格成为英雄的人,一个个都被那疯狂、绝望又痛苦的现实折磨到死。当他们为了活下去,而放弃了曾经稚嫩、天真却又让我感到温暖的梦想时,我也会感到心痛和哀伤。
我能做什么呢?我只是一个愚蠢的人类,已经失去英雄资格的我,只想着让身边人幸福,这样的我绝对不可能总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我只能不断对她述说我在自己的生命中所领悟的一切,哪怕人的局限性,人和人之间的隔阂,让我的话和想法无法真正传达到她的心中,我也只能一遍遍地去述说。当我将自己想要表达的一切都说尽的时候,就只有沉默了。
沉默也是有尽头的。挡在我们尽头的,是高耸的阀门。这个深红色的阀门浑身上下,每一颗螺丝钉仿佛都散发出危险的味道,述说着门后的莫测。目测高度三百多米,就像是某种暗示,门上那看似不经意的纹路和伤痕带着淡淡的神秘。我不认为这扇门后就是一片坦途,显然畀也不这么觉得。即便如此,如果我们不打开它,就别无去路。
我感觉到了,这就像是我的人生,平静总是在角落里不经意间,而打开一扇门,门外都是可怕的敌人,有人的敌人,有非人的敌人,有物质的敌人,也有内心的敌人。如果只为了自己的幸福,不去打开它就好,停留在原地,也一定可以感受到幸福,但是,如果想要让别人幸福,想要去拯救自己所爱的人,就必须打开它不可。
如果说,玛尔琼斯家有自己的“天门计划”,其他人也有了自己的“天门计划”,那么,这一扇扇仿佛随处可见,但其实并非如此的大门,就是我的“天门”。
2008 开门
我早就做好了准备,从不会在推开这扇门的时候犹豫,但是,畀呢?我看向她,她有些紧张,有些犹豫,仿佛向这扇门前进一步,都需要花费比之前更大的力气,但是,她只是稍稍停顿一下,并没有彻底停下来的意思。
我想,我已经明了她的意志了。
“你很坚强,畀。”我对她说。
她只是用疑惑的表情看向我,仿佛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说,仿佛这句话很没意思,没有半点营养。我们之间的不理解是存在的,心和心的隔阂始终存在,但是,我却能够从她的表情中,从那在或许在她看来毫无意义的废话中,感受到来自于她内心深处的温暖。
和她利索干练的战斗不同,其实畀是一个很柔软的女性。
“知道如何打开这扇门吗?”我问。
“找到开关就行了。”她这么回答到,理所当然的回答,但是,她没有明白,我为什么这么问。在动力鞋的推动下,她飞速在周遭找寻了一遍,观察着线路和机关的走向,试图从中找出隐藏起来的开门方法。但是,她没有找到,或许有更多的时间就能找到了吧,但是,我阻止了她。
在我离开她之前,我尽力想要将自己的经验传授给她。
“真正的开关并不在眼睛里,而是在心里。”我指着自己的眼睛对她说:“不要用眼睛去观测,用心去感受,你的直觉会告诉你打开道路的方法——如果唯物上,这么做是错的,那么,请仔细想想,唯物的物和唯心的心到底有多大的距离呢?其实,两者之间的距离,比你所认为的还要短,还要模糊。在这个世界,意识态和物质态从来都不是那么分明的,它们之间的区别,其实是你的态度、意识和视角所决定的,是一种十分主观的区分。”
“……我不是意识行走者,也没有储备灰雾。”畀这么回答到,对她来说,我所说的东西,似乎只在意识行走者身上,只有统治局的灰雾技术才会体现出来。但其实,这种认知是十分狭隘的,也许她暂时无法理解我所说的话,但是,只要种下了这颗种子,或许在某时某刻就会发芽,在最危险的时候帮助到她吧。
我平静地点点头,说:“没关系,看着,我也不是什么意识行走者,也没有灰雾。”
她指了指我手背上的魔纹。
“也不需要使用魔纹使者的权限。”我笑了笑,说,“我并不是天生的魔纹使者,也不是天才的魔纹使者,我的魔纹力量甚至可能都不是我自己的,也许只是一种病态的象征——我不是意识行走者,也不是灰雾技术的开发者和使用者。我只是一个愚笨的,患了绝症的病人,即便如此,无论在哪里,从自己的内心出发去做事情,一定不会是错误的——哪怕现实的结果不尽如人意也没关系,只要你是用心去看,而不是用眼睛去看,就一定能够从那让自己感到痛苦的结果中汲取到温暖的力量。”
——在末日幻境里,这种温暖的力量比任何人所想象的,还要强大。
这是我所找到的,唯一不会让自己停下脚步,唯一可以在疯狂中保存自我意识,让自己不畏惧恐惧和绝望,乃至于超越自我人格死亡的力量。也同时是在每个人和非人的表现形式中,都存在着的力量。它是如此的普遍,如此的深刻,如此的难以捉摸,从而让许多人仿佛都下意识忽略了它,转而去找寻那些看起来更容易理解也更容易“升级”的力量。
我不认为他们的做法是错的,但是,我希望让畀理解的,是这种温暖的力量,而不是其他表现形式的力量。
我太过于愚笨,而无法亲手挖掘出畀内心的力量,而只能让她自己去体会。我只能通过行动,表现出这种力量的强大,从而在她的内心中留下种子——这力量本身并非无法观测,但是,人的局限性让人难以观测到它,但是,仅仅观测到它施加于外物的效果,对此时的我来说,却是可以做到的。
“怎么做?”畀简单明了地问到。
“你用眼睛是怎么做的?无非就是看到开关,然后打开它。用内心也是一样。”我尽量用容易理解的语言去说明,但是,我愚笨的口舌,很难将之说得直白且正确:“用内心去看,然后拨动。那在感觉上,就是一种直觉,一种突如其来的直觉,当你想要开门的时候,它在你的心底,用似乎是你自己的心声,却其实不是的声音对你述说。你听不清楚每一个字,但却能够意会它的意思,并下意识地自行在脑海中用你所知道的语言将之拼接起来。它有时像是一种明悟,有时像是一首歌,一首诗,是一道一闪而过的灵光。于是,你的想法随之起伏,并强烈地希望事情会变成那样,然后,你所期盼的,就会以某种线索,某种表现,某种方式出现在你的面前——这种表现方式或许并不那么直白,有时更像是一种巧合,是一种偶然间的连锁反应,但是,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真正偶然的事情,一切都是必然。”
——当你用心去看,用心去拨动的时候,必然的连锁就已经开始了,从思想到付诸行为,产生可以观测到的物质态变化,其实已经是后半段的过程。
“你的意思是,一件事情的开始,当你开始想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是开始了吗?”畀如此问到。
“不是具体到某一件事情的开始,但是,当你开始想的时候,在你看不到的层面,就已经有反应在发生了,并且,这个反应将会继续发生连锁。”我回答到,“当你开始做某一件事情时,你所曾经想到的东西所产生的那些你所没能观测到的反应,将会切实影响到你的行为和最终达成的结果。”
“那么,你想了吗?门打开了吗?”畀用平静的声音向我质问。
就在她停下的时候,挡在我们跟前的大门发出了渐渐的动静。畀愕然地看去,三百多米高的大门上,直径数十米的转轮正在徐徐转动,发出宛如摩擦锈迹的声音。
“那就像是一首歌,一首诗,一个一闪而逝的灵光,一声轻轻而模糊的耳语……”我在畀的耳边轻声述说着。
畀似乎也被正在发生的事情惊呆了,她似乎一时间无法整理好思绪。放在过去,这大概就是一种神秘现象吧,不,哪怕放在如今,如果无法串联所有的线索,而仅仅是得到“门自行打开了”这个结论,也完全就是一种神秘。用人类的逻辑去思考,就必须猜测“肯定是用了某些障眼法”,但是,这些“障眼法”是什么?如何用的?其过程如何?操作者是谁?则完全找不到证据。倘若是平庸的科学论者,肯定又要说“这绝对不可能”之类无聊的废话了。我不觉得畀会是那种人,但是,她的确是无法看到导致“大门打开”这个结果的“连锁反应”本身的,那些连锁的因素已经超过了她的观测范围。这不是谁的错,而是存在形式本身所具备的局限性的有力证明。
“……就这么简单?”在大门徐徐敞开的时候,畀终于打破了自己的沉默。
“是的,就这么简单。说简单也简单,但没有头绪,没有感觉的话,也不可能做到。”我解释到:“我也并没有深入研究过这种力量的产生和反应过程,我同样无法观测到其中的起因、经过和结果。但是,从效果来说,的确有这样一种我们看不见的连锁反应导致了我们可以观测到的结果的发生。我不推荐你深入研究,太过深入的话,不一定会得到你想要的结果,反而可能会陷入更深的迷宫中。”
“原来高川先生你是那类不问究竟的人吗?”畀深深吸了一口气,说到。
“原来我也是追根究底的人,但是,在追根究底的过程中,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局限性。不是天才的我无法追寻到真正的根源,这种与生俱来的局限性无法在末日毁灭一切前完成突破,所以,我放弃了。”我这么回答到,并且,这也是我真实的想法。
无论是在末日幻境里作为一个神秘专家,还是在病院现实里作为一个病人和实验体,我都有心去追溯“病毒”的来历,捕捉它的真面目,为消弭它带来的危害做出贡献。但是,残酷的事实就摆在眼前,哪怕是比我更加天才的研究员都只能承认“病毒”的无法观测性。“高川”死了又活,活来死去,仍有天才们摆弄,利用人类自诩的集体力量,也没能在根本的问题上有所突破,即便算上“系色中枢”和“超级桃乐丝”的努力,也没能改变末日症候群患者的处境——不仅仅无法预防发病,也同样无法缓解病痛,就算自己编织了“剧本”,放在这个末日幻境里,结果也没有阻止末日的来临,没能揪出“病毒”的真身,更没能弄明白,它到底是以何种方式存在于何处。
那些看似高深而正确的,仿佛可以解决宇宙内所有问题的理论,那些仿佛能够让人成为神明,属于人类目前所掌握的理论中最高端的理论,没有一个能够解决已经发生的问题,更无法提前发现尚未发生的问题。仅从“可能性”来说,的确让人怀抱着信心,但从实际效果来说,何止是没有达到预期,简直就是一点作用都没有。
这是十分尖锐的问题:无法在必要时刻解决问题的理论和手段,到底有什么用呢?一个在结果尘埃落定之后才能有所进步的理论,真的是最重要的理论吗?毕竟,人是不可能总是活在理论的世界里的。
好奇心和追根究底一向被视为人类发展的重要原动力,但是,如果好奇心和追根究底无法解决问题,也无法得出真正解决问题的理论,或者超过了解决问题的时间,那么,浪费在追根究底上的时间,又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未知到底是无限的,还是有限的?在真正达到全知全能之前,根本无法证明。但在达到全知全能之前,神秘就已经出现了,似乎在告诉人们,未知是无限的。然而,在神秘之后,末日也接踵而至,来告诉人们,看似无限的未知其实也是有限的。如此一来,对自己所未知的一切追根究底,完全就是一个在有限时间内的无限螺旋,理论上一定存在达成的一天,但却实际上不可能达成。
倘若在人类得以存续的时间线里,探索未知和神秘的梦想,或许还可以通过种族和文明的延续不断传承下去。但是,在这个世界,人类就要灭亡了,传承文明和梦想的载体,就要从实质上毁灭了。一切“未知终将被探明”的想法终将成为空谈。
“不仅仅是我,还有其他人,都已经不需要追根究底了。在这个世界,追根究底就是一个梦魇。”我半警告半劝告地对畀说,我十分清楚,如果她继续任凭好奇心和追根究底的心态驰骋,究竟会陷入怎样的困境中。她和我最相似的地方,就在于,她同样不是一个天才。她要理解一件事,总结出一套理论的时间,和我是差不多的。这样蠢笨的脑子,这样危险的环境,这样窘迫的时间,想要对这神秘的一切追根究底,就相当于要让卵子从还未受精的时候就烙印了整个地球文明精华那么困难。
不,我有时候会怀疑,即便从卵子时就烙印了整个地球文明的精华,然后每天二十四小时的学习,积累五千年的时间,在面对宇宙的深邃、广博和黑暗时,又到底可以解释多少未知呢?在天文单位中,五千年实在太过短暂,哪怕用恒星,乃至于用星系的寿命来计算,也同样是短暂的。
从天文单位去思考“神秘和未知”的问题,这个问题就会扩大到一个完全无法想象的范围。
2009 简单来说
我们注视着徐徐打开的大门,三百多米高的大门中线迸进一丝丝光亮。管道中虽然谈不上阴暗,但是这扇大门外的世界似乎更加明亮。那条伴随大门的敞开不断壮大的明亮中线,甚至让我觉得有点儿刺眼。我无法想象这扇门后的世界到底是怎样的风景,尽管一直行走在管道中,但也并不意味着,这扇门后仍旧是管道的延续,哪怕就是这条管道的尽头,也不意味着仍旧会是以一个更宽大的视野去观测更多的管道。也许门外会立刻就出现敌人,也许没有那么快,总而言之,哪怕习惯从最坏的角度去想象,也会有各种各样的可能。我有时会觉得,那是比人类自身的可能性更庞大的可能性——这样的想法在这样的世界里,是不是有点儿浪漫呢?浪漫,真不是一个适宜的词语。
我和畀之间的对话和沉默,就在大门敞开的时间里继续着,不疾不徐,却仿佛在这些沉默和对话结束前,这扇大门绝对不会彻底敞开一样——我觉得,这是我的错觉。
“原来高川先生是这样想的啊。”畀点点头,她似乎理解了,但我并不知道她到底理解了什么。不过,我只是竭尽全力告诉她,从未想过一定要让她理解什么。毕竟,真的能够理解什么,并不是我可以决定的,而完全是她自己的事情。
“那么,我还可以问一个问题吗?”她这么说着,仿佛生怕我不同意般强调到,“真的是最后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我觉得她大可不必这么小心翼翼。
“我从席森神父那里听说过你的事情……实际上,我也见过和你不太一样的另一个高川先生。”畀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让我有一种察言观色的感觉。不过,她说的事情,并不怎么让我吃惊。我的存在已经不算是机密,而另一个高川更为人熟悉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那个高川无论从这个末日幻境的角度来说,还是从如今的病院现实的角度来说,乃至于从“高川”人格的有序性而言,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正统继承者”。如果我当初可以选择复苏或不复苏,我肯定是不会复苏的。
只是,在自己的生死问题上,我显然并没有决定权——这是我必须面对的客观事实,它同时也预示着一些更加可怕的问题,而这些全都是我必须解决的问题,在某种程度上,也可能是只有我才能解决的问题。
当然,这没有必要对畀说明。另一方面,我也相信,另一个高川是明白且理解我的状况的,因为,我们虽然表现为“两个”,但本质上其实仍旧是“一个”。我和他是表现形式和存在形式的问题,仅仅是“形式”的问题,关键在于这个“形式”背后的更加本质的东西。
在我沉默的示意中,畀继续说到:“席森神父告诉过我,你在外来者的世界做了很多事情。可以说,所有他们认为重要的事件,你都插了一脚,但是,一些事件仅仅是浅尝而止,而另一些事件则是深入其中。你甚至夺走过一台中继器,并用它撞击了另一台中继器,导致可怕的灾害发生。即便如此,仍旧有许多人疑惑,你的目的是什么?看起来,无论你深入其中的事件,还是浅尝而止的事件,都无法表现你的立场和目标。对待末日真理教的态度,虽然也有敌对的一面,但有的时候却会袖手旁观。你既不是一个纯粹的旁观者,也不是一个纯粹的参与者,你游离于每一个势力,却又不自组势力——并且,你的力量并没有达到一个人对抗所有人的程度。就像现在,虽然你救了我,我很感激你,但你让我相信自己的直觉,而我直觉到,你并没有救我的必要。而且,从之前的战斗来看,你在实际战斗力,也只能确保在素体生命面前全身而退,而无法切实地战胜它们。那么,你到底想做什么呢?你在期待什么呢?”
“……真严厉的问题。”我不由得笑了笑,没想到竟然会是这样的问题。的确,我所做的事情,有时候会和我的目标在一定层面上构成矛盾。更准确来说,我的目标有时是和网络球一方的目标相同,但有时又会和末日真理教处于一条轨道上。从人情和道义上,我无法弃自己曾经的朋友们于不顾,也不能冷眼去看自己所爱的人受到伤害,但是,要达到自己的目标,就不可避免站在曾经的朋友,以及一直深爱着的她们的对立面上,至少,是在她们看来的“对立面”上。
我无法在行动上符合友人和爱人的要求,同时也从意识上不被友人和爱人们信任。
即便如此,我仍旧不曾视他们为敌人。
这个矛盾一直存在,我十分清楚,它会持续到“病毒”被解决,亦或者我们所有人被“病毒”解决为止。
我有许多话无法对他人说,说了对方也不明白,因为他们无法看到我能看到的东西,也无法和我达成一样的视角和思维——我们自身的局限性导致了我们之间的隔阂,这是一个始终存在的客观问题,也是从来都没有人能够解决的问题。
然而,面对畀认真的眼神,我无法向往常一样敷衍或用沉默带过。
“简单来说……”我十分清楚,我将要说的话,会让畀明白,我们其实不是立场上的朋友,“我想要见一见那个人类集体潜意识中的怪物。”
畀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她就像是一副没听清楚的模样,疑惑地盯着我,那目光简直就像是被冻住的灯油一样,连那如同火焰一样跳跃的情绪也有点儿摇摇欲坠。
“什,什么意思?”她说。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当我知道了,在这里有所谓的人类集体潜意识中的怪物,而到了现在,似乎每一个人都在围绕着这个人类集体潜意识的怪物做文章的时候,我也想见一见。说到底,你们说的这个怪物,我也没见过,有关它存在的理论,我也从未想象过。”我一点也没有掩饰自己想法的意思,“其实当我了解到瓦尔普吉斯之夜的存在,并亲眼看到中继器的存在,尤其在中继器撞击之后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很让我惊讶的。人类集体潜意识……哪怕早有这样的概念,实际确认之后,实在是很难描述心中到底是怎样的想法和情绪,很复杂。”
“你是说,你只是觉得惊奇,所以,想要看看?”畀露出吃惊的表情,仿佛没有想过我会这么说一样。
“不,不是那么单纯。但是,惊奇也是动机之一……说到底,为什么你们总觉得,一个人会去做一件事,去表达一个意思,其动机一定是只是表面上那个很单纯的东西呢?”我真的感到不可思议,因为,我哪怕做一件事,都绝非是一个单纯动机的结果,就例如吃饭,也绝非是仅仅因为饿了的缘故,而是许许多多的原因综合起来所导致的一种趋向性结果,“饿了就吃饭,你觉得是理所当然的,对吗?”
“难道不是吗?”畀这个时候,表现出一些警惕心,不是说之前没有,只是,比之前更明显,似乎在听了我的述说,看到我的实证后,她就越发对我警惕起来——我对此并不感到奇怪,在其他人的眼中,我说的话,做的事情,一定是很可疑的吧。但是,没有关系,我并不觉得这种警惕是错误的,反而,这只是人的局限性和人与人之间存在隔阂的证明,这不是“好或不好”的情况,还是“正确还是错误”的情况,而是“客观存在”的情况。
“对你们来说,就只是这样,但对我来说,不是。”我十分肯定地说:“我吃饭从来都不是单纯因为我饿了,哪怕我饿了也会因为情况不同而选择吃饭不吃饭,这两者之间并没有绝对联系。反过来说,哪怕我不饿也会吃饭。饿还是不饿,从来都不是我吃饭的唯一动机。”
“……太复杂了,你连吃饭都要思考吗?”畀的表情有点儿沉重,“我觉得这是不对的,也许原因有许多,但是,有许多原因是可以不去深究的。吃饭就是因为饿了,又有什么不对?”
“没有不对。”我笑了起来,“正如你所说的,有许多原因可以不去深究。那么,同样的,你其实也可以对许多东西不追根究底,不是吗?这不正是我之前对你说过的吗?可是,你看看,你选择了不去对为什么吃饭追根究底,却对眼下的许多事情追根究底。”
“有的事情应该追根究底,有的却不需要。”畀十分慎重,却毫不迟疑地说:“原来我是有点疑惑,但我现在确定了。高川先生,你在判断力上出现了偏差。”
“我出现了偏差——你是拿什么做参照物呢?”我反问。
“普通人。”畀说。
“……所以,这才是大多数人认为我是个精神病的原因。”我没有生气,因为这很明显。
“这样的想法很危险。果然,高川先生你就和席森神父他们说的一样,是个危险的家伙。”畀的戒备已经不再是表情上了,她主动拉开了和我的距离,用手托着背后的箱子。就在我们脱离素体生命之前,这个箱子落在我们跟前,畀一点都不觉得奇怪,顺手就拾起它——显然,她知道这箱子,或者说,箱子里是什么东西,往深处说,哪怕她对没有外援感到失望,但是,这个箱子本就是一种支援。当她拿起箱子的时候,虽然表情沉重,但是,应该在内心的某个小小的角落里,没有完全陷入那种孤身陷入绝境的茫然吧。
她托着箱子,凝视着我,就仿佛只要一言不合,或者我做出了什么让人误会的举动,她就会做出相应的攻击。我有一种感觉,她可不会留情也不会犹豫。她的敌意若有若无,但却是真实的。
“你是打算用那东西攻击我吗?”我平静地问到。
“如果高川先生你打算做什么蠢事的话。”畀说:“我感觉到了危险。”
“你应该知道,我的速度会让你连动手的机会都没有。同时,你也不像素体生命那么坚硬。”我温言说到。
“你的意思是,你真的想要做点什么吗?”畀说:“不过,现在也不那么让人惊讶了,因为,高川先生你真的是想要见一见那个怪物呢。可我绝对不想见到那东西,如今和我一起战斗的人们都不想见到那东西,为此付出了许多,不仅仅是我们,就连你们这些外乡人,也为此牺牲了许多吧。”
“是的。”我不会反驳,因为她说的是事实。
“那是不好的东西,一旦出现了,所有人都要倒大霉,是吧?”畀说。
“是的。”我也承认。
“你们这些外乡人更是视之为末日的象征。就好像是只要它出现了,所有人都要死,整个世界都会崩溃,是吧?”她继续质问到。
“是的。”我承认。
“但是,你还想见一见。你很矛盾啊,高川先生。明明在更多的时候,是一副站在我方立场上的样子,却在这种最关键的目标上和我们对立。”畀问到:“就和其他人一样,我也同样无法理解你这矛盾的想法。但是,如果你想要让那个怪物出来,就是我们的敌人。无论你的想法如何,你的行为都站在末日真理教的一边,正如你们这些外乡人说的一样,哪怕你们对抗着末日,但是,你们所做的事情,实质都在促进它……我现在终于明白了。”
“你不问问原因?”我反问。
“不,我不需要。”畀如此说到:“我会选择该对什么追根究底,而我选择不在这里追根究底。高川先生,我的直觉在警告我,就如你之前告诉我的那样,我选择在这里相信我的直觉。”
2010 门后的光
畀有和我相似的地方,也有和我不一样的地方。有时候我觉得她想得太少,但是有时却又让我觉得,思考到此为止才是正确的。她没有因为我伸出援手就对我抱持肯定的态度,这反倒让我有一种宽心的情绪,尽管我不觉得,目前所见之人中,有谁的所说所做一定就是正确的。不过,说到底,我现在正在做的,大概也不是什么绝对正确的事情,因为,我并没有见过真正绝对正确的事情发生,所以,完全没有一个客观的评价标准。所以,我只是对她此时所表达出来的坚定态度而感到宽心吧。
在面对漫长而黑暗的未来时,在面对那睁眼可见的绝望时,在无论如何思考也无法得到一个绝对正确的结论,无论如何行动都难以跳出已经意识到的怪圈时,在“客观现实”和“主观意识”都开始混淆的时候,唯有“态度”才能够让人有所欣慰了。
要说现在我对畀的交谈改变了什么,我想,大概是什么都没有改变。但是,无论对我来说,这场对话绝对不是毫无意义的,而我希望,对她来说也是如此。
“这个时候,真想说一句:你绝对不会是我的对手——这类的话,果然还是不说比较好吧?”我说。
“……你不是已经说了吗?高川先生。”畀的嘴角有点儿抽动。
我不由得“哈哈”地笑出声来。
“如果,我说如果,这个世界上有无论你做或不做都不会改变结果的事情,你会选择做还是不做?”我问到。
“做,也许不能改变结果,但是,谁能肯定不会改变结果呢?而且,至少可以改变过程吧。”畀毫不迟疑地回答到:“而且,只因为觉得无法改变结果就不去做,那也太过于功利了。我可不想成为那么功利的人。”
“哪怕是最终被证明无所谓,白费力气?”我问。
“对自己来说,不觉得是白费力气就行。”她回答到。
“如果最终连自己都觉得是白费力气呢?”我问。
“这是自己的选择,不应该背叛自己的选择。”她如此肯定地回答到。
“所以,这也是我给你的答案。”我认真地对她说:“哪怕被人认为,最终目标是对立的,立场上也根本不一致,是虚伪的表现,我仍旧做了一些事情,例如把你从那些素体生命手中救下来。虽然矛盾,但确实是我自己的选择。除此之外……”
“除此之外?”
“除此之外,又有谁能肯定,我们的最终目标是对立的呢?你认为人类集体潜意识中的怪物就是最终目标,但你又如何证明,它就是最终目标呢?你们视它为最终毁灭世界的元凶,最强最恶的BOSS,但是,如果它不是呢?”我这么问到。因为,我的确在这么怀疑。对我来说,不,对桃乐丝和系色她们来说,这个所谓的“人类集体潜意识中的怪物”绝对不是最直接的,最终的敌人。换句话来说,它很大可能只是我们找寻“病毒”的一个跳板,而且是至今为止所找到的最合适的跳板——从这个角度来说,假设如今的网络球已经被桃乐丝和系色掌控,那么,网络球也应该是等着这个怪物出现吧,于是,网络球和末日真理教的对立在它出现之前,暂时不具备实质性了。
“那么,反过来说,你如何证明它不是元凶呢?”畀反驳到。
“无法证明,所以才想见一见。”我说:“只要见到了,就能够明白它是不是了。”
“如果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她问。
“是的话,就是最终的决战。不是的话,那么,它身上肯定有最终元凶的线索。”我回答到:“这些东西,必须要见到才能确认,只凭想象,是无法得到答案的。我们现在只是在想象其存在,而无法确认其是否真的存在,在哪里?以怎样的方式存在——在攻击之前必须锁定目标,这是人类的极限,超过这以上的做法,人类都无法完成。我也一样,即便我想点什么,拯救什么,不将敌人的正体找到并锁定的话,是什么都做不到的。当然,锁定了敌人,也不一定能够真的做成什么,但没有这个开始,那么,一切都无法开始。”
无论是我,还是其他高川,亦或者是桃乐丝和系色她们,乃至于病院现实里的研究者,都十分清楚这一点,并且仅仅是为了达成这个开始,就已经精疲力尽了。然而,直到现在,仍旧没有达成这个开始。
畀再度沉默下来,她似乎有点儿不认可,但是,也没有做出反驳。我一直都认为,人是有极限的,许许多多的人集合起来,也无法超过人自身的极限,那并不仅仅是能力上的极限,更是思想上的极限,就连号称无极限的想象力和逻辑,当膨胀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也会实际感受到一个依稀的壁障——思考有时会让人自觉得聪明,但只要不断思考下去,不断追根究底,就一定会比觉得自己聪明更觉得自己愚昧。越是思考,就越是能够清晰感觉到这个壁障的存在。
“不管怎么说,我仍旧不会想要看到那东西,很多人也不愿意……不过,那也是之后的事情,现在我要对付的是素体生命,我也觉得,我现在只需要关注素体生命就足够了。”畀打破沉默,说到:“虽然高川先生你事实上救了我一命,但是,如果你真的在实际情况中成为了敌人,我也会怀着歉意尽全力消灭你。”
“……足够了。”我微笑着,心中没有任何不满和失望,相反,她说的正是我希望她说的。我无法确认自己想要表达的,是否已经被她了然于胸,也无法确认,自己在她心中播下的种子会不会发芽,但是,我觉得她现在的表态已经足够了。不过,我也可以想象,她要面对的,会是多么艰苦的战斗。不,认真来说,所有需要豁出性命和觉悟的战斗都不会轻松。
“那么,衷心祝愿你能够活下来。”我诚心诚意地祝福到。
“你要走了吗?高川先生。”畀问到。我感觉到,她的视线已经越过我的肩膀,落在那个已经敞开了三分之一的大门上。因为她之前的动作,我已经转过身,背对着大门,但是,仍旧可以感觉到,从大门外倾泻进来的光亮仍旧让人看不清门外的任何东西。
那条迸射进来的光之中线是如此的巨大,我的视野已经被从后方射来的光盖住了,同样看不清更远处管道中的景色。我和畀的影子,在这铺了一地的光亮中萎缩着。
然后,我感觉到了无比熟悉的气息,就在那大门之外伫立着。这种熟悉就像是久违了的故乡的风,像是不知何处曾经呼吸过的空气,像是记忆中印象很深但却又记不清楚的味道,像是麻痹的手足恢复了知觉,像是聆听到的某一段旋律中,似乎藏着自己一直都很在意的某一段节奏——全都并非是和记忆里那模糊的轮廓完全一样,但却又让人可以区分出,并不是既视感的错觉,而是真的有这样一段经历。
我的呼吸一时间停顿了,脑浆也像是被这熟悉的气息抓住了一样,念头和身体都有些僵硬,无法立刻做出反应。反而是畀没有受到影响,反而看出了我的异常。那不断浓烈的光和不断稀薄的影子中,畀就像是站在两者的交界线上,那愕然又警惕的表情,也仿佛被光和影分割成了两部分。这可真是奇妙又美丽的光景,就好似一副只用灰阶和留白表达意境的画作,粗糙的笔墨中,流露出分外的精致。
我觉得自己可以读懂畀此时的内心活动,但是,却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出来。
我没有看清门外那个身影,但我已经知道了,那是谁。
“怎么了?高川先生,敌人?”畀似乎什么都没有感觉到,只是徒劳地瞪视着不断变得浓厚的光亮处看,但很快她也不得不眯起眼睛。
太亮了,实在太亮了,怎么会这么亮呢?门后的世界,到底有什么东西?简直就像是舞台上的聚光灯全都打在这里,穿透这扇门的中线迸射进来,让人难以呼吸,心跳加速。
不,假设这就是舞台上的聚光灯,那么,能够聚焦在这里,便意味着登场者是何等影响力重大的角色。
“你没感觉到吗?那个无比强烈的存在感,完全和这光亮匹配的存在感。”我反问畀。
“存……存在感?”畀一脸愕然,但是,似乎也被那光照得很吃力,她和我的位置相对,我背对着大门,而她正好面对着大门。她只能伸手挡在脸前,却渐渐难以继续正眼观察,“有麻烦了,是吗?是敌人吗?我完全没有感觉到……真的有东西在那边吗?也对,这光亮太异常了……高川先生,不跑吗?”
“不需要,不是敌人。”我说到这里,却下意识顿了顿,才能用肯定的心情确认到:“不需要逃跑,不是敌人。”
“那到底是……高川先生的熟人?”畀这么说着的时候,我看到我们脚下的影子已经彻底消失了,四周可见范围内的阴暗,全都被这浓郁得似乎要变成实质的光驱散了,在如此纯粹的光亮中,我觉得自己似乎在融化。明明不感觉到热。
“我们在融化吗?高川先生!”畀陡然大声喊道,就像是害怕连声音都被这可怕的光亮吞噬一样,她的脸上明显浮现出恐惧感,她的五官在光中变得模糊,细节的轮廓似乎在扭曲。哪怕是在面对素体生命的时候,我也未曾看到她产生过这样强烈的恐惧。她似乎连脚都动弹不得了。
“超越恐惧……快想想之前的对话,用你的坚定超越这恐惧!”我对她大喊。虽然我没有感觉到危险,但是,可能仅仅是对我而言的安全。没有人会无缘无故感觉到恐惧的,哪怕是陡然浮现的一种情绪,也必然有一个源头,在她的思想中运作。畀一下子就落入了恐惧中,可能无法反应过来,让她恐惧的并非实体,而是就在她意识中的某个因素被触动了。
这种直接从意识层面上被触动恐惧感的情况,在我熟悉的那人身上,简直就是如呼吸一样简单。她的存在感,就是如此的强烈,如此的富有侵略性。如果畀无法超越这份恐惧,依靠自己的思考或意志,夺回自我的存在感,很可能直接就被消灭——不,更准确地说,是她地自我会被侵蚀掉。
她不可能是被针对的人,只能说,她的运气不怎么好,竟然遇到了这样的状况。但是,只要这不是有意识的攻击,就有抵抗的几率。
“不会这么快就忘记了吧?刚刚才说过的话。快想想,我说了些什么,你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做出了怎样的决定!你当时的心情,当时的觉悟!”是的,我说的话,不会对她有直接的帮助,但是,只要她还记得,只要她回想起来,就一定可以身临其境地回到当时的自我意识,提高自我意识的抵抗能力。因为,在苦恼和思考后最终做出的决定,是十分清澈且纯粹的。
只是短短几句话的工夫,畀的脸色仍旧不好,但是我所能看到的那张脸的轮廓,重新从那扭曲的描线中复原过来了。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没想到,门外的她对畀的影响竟然会如此强烈,如此直接。
“过,过去了……”畀艰难地说,虽然没头没尾,但我明白她的感受。那就像是在洪流来袭时,撑过了最强烈也最危险的那一次冲击。
“不要掉以轻心,你还是觉得恐惧吧?”我太熟悉这种情况了。
“是的,很可怕。那到底是什么?高川先生,你说过,那不是敌人吧?但不是敌人的话,怎么会……”畀有些惊疑不定。
“只是你的运气不好。不,应该说,其实所有人的运气都不好,所以她才会出现。”我不喜欢讥讽他人,我现在所说的,确实是我的真心实意的想法。
2011 光之爱人
畀应该无法理解我对那人的想法吧,不过,正常来说,无法理解才是正常的,如果可以理解的话,我反而要怀疑畀的脑子是不是还正常了。畀的呼吸粗重而急促,她刚刚从那难以描述的恐惧中挣脱出来,我不知道她这个时候所见到的景状是否已经恢复正常,不过,我倒是一直没能摆脱错觉和幻觉。在我的眼中,畀的形象仍旧是歪曲的,偏色的,就像是淡淡的颜料从黑白色的写意水墨画中渗出来,将这幅画的整体构图涂抹得乱七八糟,面目可憎,畀在其中也更像是一个人形的怪物,而不是一个人类。
我还能听到许多琐碎的声音,像是从那些自己视线外的角落传来的呓语,又像是发自我自己的口中,而我却不知道那到底都在说些什么。除此之外,还有透明的宛如幽灵的人形从密室的管壁中飘出来,每一个的脸都是苍白的,就好似那副名为“呐喊”的名画中的人形……然后是水声,潺潺的水声涌来,虽然看不见水在哪里,但却可以感觉到,这无法直接目视到的水已经漫过了我的脚面。
水面在上升,很快就漫过了我的脖子,我明明知道这是幻觉,却没来由有一种发紧的感觉,觉得自己就像是快要被淹死的人。
我没有将这些仿佛没来由的,却逼真得让精神和身体都无法忽略的感觉在情绪上表现出来。
畀咳嗽了几声,用一种艰难的神态注视着大门的方向。我突然有一种感觉,她也感觉到了,那股从门外吹来的,带着莫名味道的风。
“……对方是衰神吗?”畀显然不太能理解情况,只从最粗浅的地方进行理解,不过,这也难免,毕竟,她可不像我一样,和那东西一直以来保持着无比亲密的关系。
“每个人都习惯性用理性去认知那家伙,但是,畀,你要记住,她绝对不是用人的理性可以理解的存在。”我说,“你要接触她,就顺从你的感性,聆听内心的声音吧。”
“她?到底是谁?你的熟人?”畀又惊恐又愕然地追问着,这个时候,充斥在我们视野中的光亮已经快速黯淡下来了。
当管道内的光亮重新恢复到比原先稍微亮一些的程度时,三百米高的大门已经敞开,先前被过于明亮的光线遮掩的门后之物,此时终于能够看到一个清晰的轮廓。
一个凹凸有致的女性身影,站在门沿边上,在比我们更高的地方,带着一股正践踏着什么般的气势,微微倾身俯瞰着下方的我和畀。那是一个充满了无比存在感的身影,仿佛只要看到这个身影,视线就会不约而同地将除了这个身影之外的所有事物都排除掉。因为存在感太过强烈,反而让人感到自己的思维被对方夺走的恐惧感。不过,现在这种强烈的存在感,比起之前那种仿佛让人融化掉的光亮,已经削弱了许多。
我毫不怀疑,她是可以再释放出那种过去强烈的存在感的。
“是,是谁?”畀盯着那边,颤抖着声音,大声喊道。
而对方只是“哼”地笑了一声,却并非不屑,也不是随便,大概是觉得这是无所谓的问题吧。
我沉默着凝视着她,这个时候,我的视野里,她的轮廓仍旧不是那么清晰,不过,对她的熟悉感,完全和过去没什么两样。
“我来接你了,阿川。”她如此对我说到。而我也知道,她一定会这么说的。
是的,她来接我了,就和过去无数次一样。
“高,高川先生?”畀向我寻求解释。
“是我的妻子,富江。”我如此回答到,不过,虽说是妻子,但她可不是绝对意义上的一个“人”呢。
“啊……啊。”畀一脸僵硬的表情。
内心出现这么大的震动,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十分清楚,包括富江在内,每一个“江”都足以让人这么震惊,不,其实应该会比我所能想象的,更能让人震惊吧。而且,如果仅从片面来说,富江的出现还可能是一个好消息,那么,从广义上而言,那就绝对不会是一个好消息。富江也好,其他的任何一个“江”也好,都绝对不会是无缘无故出现的,反过来说,也不会无缘无故消失。一旦观测到她,又对她失去观测,那就意味着,将发生某些连我都九死一生,对其他人而言十死无生的可怕情况。
即便如此,她仍旧是我的妻子,而我仍旧深爱着她——仅就这点来说,我毫不怀疑。
“是高川先生的……妻子?”畀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但还是有些不信的神色。
这个时候,我已经看清富江的样子了。虽然之前只能感觉到其存在,亦或者只能看到轮廓,但是,我已经可以肯定是她,而不是其他的“江”。不同的“江”在人形表现时,有着包括声音和相貌在内等等外在细节的不同,并不完全是一个模子里做出来的。
富江还是记忆中的老样子。就仿佛连穿着都没有改变,无论在何种危险又严苛的环境下,她的精神和风度总会让人有一种游刃有余的感觉,哪怕衣服因为摸爬滚打变得肮脏,也不会让她丢失那股强悍又精致的美感。眼前的她,让我不由得回忆起第一次碰面时的场景,在那个精神病院的建筑里,刚刚凭借运气杀死了灰雾恶魔,她便从楼梯口走了出来。
发型、气味、面妆打扮、服饰细节……几乎每一处都和记忆深处那利落矫健的情状完全一致。
简直就像是从那段时光里走出来了一样。
富江有多强?我从来无法估算,不过,仅从所见所闻来说,最初见面时的她,其实并没有那么强悍的感觉。
在之前释放出那让人感到恐惧的存在感后,此时已经可以看清的富江本人,似乎正在失去那可怕的存在感,让人觉得之前的恐惧,就像是一种幻觉。我感觉到了畀的改变,她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所受到的压迫已经大为减弱了,她的呼吸也开始缓和下来。
“快点上来吧,你们要愣到什么时候?”富江在上边大声喊着,将一卷绳索扔了下来。我这才意识到,三百米的大门后并非坦途,而直接就是一个几十米高的悬崖,机械般生硬的构造层层叠叠,形成一个难以落脚的垂直高度,就像是巨人才能轻松跨过的门槛一样。
畀这个时候就像是突然从噩梦中惊醒一样,大大喘了一口气,苍白又写满了难以置信的表情,就像是突然怀疑起自己之前的恐惧是否真实——我可以理解这种感觉,哪怕是真江,也不会时时刻刻都散发那种无可名状的压迫感和存在感,正因为这些压迫感和存在感会如同幻觉一样,突然就消失了,才和之前那强烈的感觉形成难以置信的对比。而且,不仅仅是感觉上的问题,也许畀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也曾经陷入了深沉的噩梦中,在那个宛如梦境一样的无底黑暗深渊中跌落。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就像是受到了惊吓,用力向旁边退了一步,这才醒悟过来。她按着脑门,声音有些艰涩,反而比之前还要不流利:“这,这到底是……高川先生?”
“思考停在这里比较好。”我提出自己的建议。
“那个女人……都是那个女人带来的吗?”畀的声音微微变得尖锐,“高川先生,她到底是谁?不……到底是什么东西?”
“至少,现在这个状态,还能算是人类吧。”我只能这么说,也的确是这么认为的,在眼前这个状态下的富江,应该还是人类的“表现形式”,不过,稍微更早之前,以及在这之后,到底会从这个表现形式转变为何种新的表现形式,那就不太确定了。
“这算是人类吗?”畀显然难以接受,“总而言之……我们先上去吧。”
我很高兴,她并没有因为思维的混乱和无常的执着,陷入此时此刻的泥潭中。现在要做的,当然是“上去”,走出这扇门,她的逻辑极少还在“人类”的范围内。不过,虽然一直都有“她会来这里”的感觉,但是,真的是富江出现在这里,的确让人有些不安,对畀来说,也算是最糟糕的遭遇中的一种吧。我是这么认为的。
畀就像是患了偏头痛的病人一样,步伐蹒跚地走到富江抛下的绳索前,然后又愣住了,看着她的背影,我在猜想,是不是因为她之前看到的,和她此时看到的“绳索”,并不是同一个东西。我想说点什么,但还是算了,这个时候说什么也无法缓解她心中的猜疑,而如果她针对富江提出更深入的问题,即便是我也无法回答。至今为止,没有人能够彻底理解“江”,我也一样。
总而言之,落后一步的我反而在她之前爬了上去。畀的动作缓慢,完全没有之前战斗和行进时的矫健,用“受伤”都无法形容这种迟钝和虚弱,就像是丢了魂一样。我在那高大得宛如悬崖一般的“门槛”上,抓住她的手,将她拉上来。这些平时做来稀疏平常的事情,此刻却让畀不断喘息,一脸疲惫。
一直以来,畀和她身上的装备加起来,比我预想的还要沉重,甚至让我觉得,和我一起走过这段管道路程的她,其实是不是比我更加强壮。虽然魔纹可以强化魔纹使者的身体素质,与我得到的增强相比,畀的体重和力量,仍旧显得有些异常。尽管知道在统治局遗址中有不少身体被灰雾技术改造过的战士,而畀也显然是其中之一,但是,这个认知并不能消除那种异常感。
“还好吧?”我拍了拍她的肩膀,而畀只是点点头,没有说话。我首先看向三百米高的大门另外一边的风景,大概是站在门槛上的缘故,之前在另一边觉得太过于明亮,现在则有一种恢复正常的感觉——并不是光亮度降低了,而更像是眼睛可以习惯了。不过,我觉得无论用眼睛习惯还是光亮恢复,都无法解释这种现象,因为富江就在这里。之前那种种异常,以及现在看似恢复正常,其实都是错觉吧——在这里的每一个看似正常的瞬间,或许都是由一连串异常构成的,而我们仅仅是在不断产生的错觉中,把异常当成了正常而已。
门外的风景果然和我预想的不同,但也不是指有多古怪,大体上是符合统治局的建筑群落风格的。那扭曲而密集的管道和线路,那矗立着的不同高度却紧贴在一起的高楼,那从凌乱的曲线中分割出来的笔直线段,那从某一处开始断裂的廊道,以及在断裂处不断向下蔓延,看不到底的深渊,以及抬起头就能看到宛如星光般的灯光,在如同无限远的黑暗天空遥遥闪烁。
即便如此,仍旧和之前的想象不同。那并非是总体上气氛的不同,而是细节方面不断积累起的异常。无论如何,都不能将门外的风景和门后已经经过的风景混为一谈。
不过,有一点是相同的:在这仿佛无限宽广,不知道会蔓延到何处的异常风景中,没有明确的路标,也没有显眼的方向指示物,似乎三百六十度都能通行,也因此有一种会在某一处,道路就会中断的感觉。站在不高不低的地方,环视着这片风景,会突然产生一种不知该往何处去的茫然。
然后,我转过视线,富江伸出拇指晃了晃,露出爽朗的,充满了人性的,让人振奋的笑容:“我来得不算晚吧。”
“当然。”我想这个时候,自己该露出怎样的表情,但是,果然就只有微笑吧。
“你怎么找到我们的?”畀似乎终于可以说话了,“……你是叫富江?高川先生的妻子?”
“真是的,问题颠三倒四。”虽然这么抱怨着,但富江并没有任何不快的情绪流露出来,她一如既往地爽快回答:“没错,我叫富江,是阿川的妻子。”她用拇指朝我点了点,“我觉得你们会在这里,所以就千方百计赶来了。也幸好我来得及时,否则没人开门的话,你们还得另找出路。这扇门只能从外面打开哟。”
2012 转进
我不记得有多久没有见到富江了,好似很久,又好似她一直都在。我越来越不明白富江和“江”之间到底是怎样的关系,越来越不知道她和最终兵器之间到底是怎样的关系,在过去的末日幻境中存在的关系,似乎穿越了时间和空间,来到这个世界上,又穿过世界的分割,在病院现实中也依稀展现。富江是我深爱的人,是我的妻子,是那些错综复杂的感情的一部分,我不可能完全不了解她,只是,每当我多理解她一些,我所不理解的部分就变得更加庞大,不理解的部分比理解的部分更快地膨胀着,最终,连她到底是什么,都变得暧昧不清了。
在我的幻觉中,我的想象中,我的日记中,我的观测中,她并非一直都存在着,但是,在我的内心深处,她确实从未离开……那么,问题就在这里:这样的她,真的活在我的现实中吗?那么,我的现实又到底在哪里?当我可以切实观测到她的时候是现实,还是被那暧昧的暗示证明她“不存在”的时候,我才活在现实之中?
假若……假若……存在一个只有我可以感觉到,只有我可以看到的世界,存在只有在这样的世界里,才会与我实际交流的人,那么,这是真实的世界吗?这是真实的人吗?
我已经无法给予这些问题一个准确的答案了。
富江,在对我来说变得越来越暧昧,充满了暗示性,却又从来都不给我一个准确答案的世界里,从未消失。从这个角度来说,她的确是我对自我,对外界进行判断的时候,最经常采用的参照物之一。
我想,对所有不承认“富江是存在着”的人而言,这是最难以理解的,就如同阮黎医生的看法那样……啊,我也一样越来越弄不清楚,我所见过的,给予我许多建议,不断支持着我的那些阮黎医生,到底哪些是真实的阮黎医生,哪些是幻觉中的阮黎医生了。
说到底,阮黎医生真的存在吗?她真的死了吗?
不,不能再继续思考了——我忍耐着脑浆搅拌般的痛苦,努力在脸上不留下任何痕迹。这是思考的痛苦,虽然痛苦却又不能不思考,在思考之中,事物会跨越真实和虚幻的边界,就连过去坚信不疑的科学也充满了可疑之处,充满了证伪之处,无论看起来多么高深亦或者是多么浅显的理论,最终都不是“完全正确”的。
痛苦,好痛苦。
没有真理的世界好痛苦,所以人们追逐真理,一个可以解释一切,只要相信了就可以套用,不用再去思考的绝对真理。我觉得,从这个角度来说,越来越能理解为什么“末日真理”在扩散了。而这种理解,正愈发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也被末日真理捕获了。
若说,还有什么让我仍旧坚持相信,自己不是末日真理教的信徒,那一定是因为:末日就是真理的世界也好痛苦。
在我所看到的末日真理横行的世界里,都存在“病毒”的象征,都站在末日的边缘,都在疯狂和绝望之中。我所爱的人正在受苦,无数的人也正在受苦,这种折磨转了一圈又回到原点,让她们无法摆脱——这才是最让我感到痛苦的原因,让我最感到悲伤的原因,最让我否定这一切的原因。
啊……是的,就像是现在这样,我始终无法停止思考。哪怕不断告诫自己不能再继续思考了,不能再继续深入怀疑了,也无法停止下来。
名为高川的“我”在膨胀,只要深入想一想,自我就要疯掉了。
即便如此,也不能停下来。我的计划……我的计划……结束这一切的计划……
“没事吧?阿川,你看起来很痛苦。”富江的声音把我从那黑暗深渊的下坠中拖了回来。我应该没有露出破绽才对,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哪怕我实际在恍惚,也应该没人能够从我的神情中瞧出不对。
“高川先生受伤了吗?”畀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她的脸和身体的线条又有些歪曲,整个人的颜色有些模糊……应该是我又产生幻觉了。
没关系,我早就习惯了,早就预想到了。
“没事。只是有些恶心。”我说。
“恶心?对什么?”富江追问到,畀也是一脸疑惑,随即不知道对什么露出警惕的表情,就好似敌人就藏在身边一样。
“这个嘛……人总会有厌恶身边一切的时候。就算是最像机器人的人,也会有情绪化的一面,这才是人啊。”我含糊地解释着。我觉得,其实我之前不应该说“恶心”这个词的,因为,那的确不是仅仅“恶心”那么单纯。
“嗯,没关系,可以理解,因为阿川是病人嘛。”富江爽朗地笑着说。
畀明显露出愕然的表情:“高川先生……是病人?”
“这是脑子不好的人,和脑子很好的人,才会犯的病。”富江用调侃的语气说着,还揽着我的肩膀,压在我的脖子上,和往常那样,毫不在意地用那丰满的身材挤压过来,一脸笑嘻嘻的表情,手指点着我的太阳穴,“不过,如果没有这种病,我们也不会相遇呢。所以,不要怕,阿川,不要害怕,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情况,我都会在你的身边,我一直都在。”
“啊……嗯……说的也是。”我苦笑着,富江的兴致总是那么高昂,心态总是那么开朗,从没见过她失落的模样。她那无可估量的强大和不可预测性,让她这副模样总会成为我在写日记时,当成“强者的从容”来描述。
不过,即便是这样的富江,在一些只言片语中,也会存在某种若有若无的暗示性。
“不过,如果高川先生真的有病的话,还是早点看医生比较好。”畀的回答是那么的普通而朴实,但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在这样的条件下,在无可理喻又无法理解的东西的世界里,反而显得有点儿刺耳。
“没关系,已经看过医生了。”我说。
只是,就连医生也无计可施。
富江只是笑着,一如既往地爽朗地笑着。
畀敏感地抬起头扫了一眼仍旧很高大的门,仿佛这才反应过来般,惊讶地说:“富江女士,是你从外面把门打开的?”接着又用怀疑的眼神看向我这边。
“怎么?”我不知道她到底想要表达什么。
“嗯?”富江也是一副不知所以的表情。
“之前高川先生说了那么多奇怪玄乎的话,结果还不是有人在外面开的门吗?”畀大声说:“根本和直觉无关吧,高川先生只是感觉到了有人会过来开门吧——而且,还没有感觉到是富江女士过来。”
“啊哈……这个嘛……”我也没想到畀竟然会这么想,不过,这算是比较正常的想法吧,反正之前说了那么多,也并非带着一定要让她接受的想法,所以,这个时候,我也没想要去辩解,“总而言之,我们是出来了,结果没错。”
“是没错,但根本就是走运。”畀有点儿抱怨,“如果富江女士没来,高川先生也没能力从里面打开这扇门吧?在这里可是可以看得很清楚,线路走向的核心完全在门这边,只能单向开门。”
“……”我在心中笑了笑。究竟是我感觉到了富江会来,还是因为我希望她会来呢?究竟是我希望门打开,所以富江来到这里把门打开,还是我预感到了富江会出现,在这个时候把门打开呢?不过,仅仅就当下来说,结果是一样的——我们通过了这扇门。如果只是想要得到当下的答案,那么,接受这个结果就足够了。
“说的也是,我们挺走运的。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幸运是很重要的啊。”我故意用轻松的口吻回答到。
“啊——真是的,听了高川先生的胡诌,所以我的脑袋才那么混乱。现在想想,高川先生之前说的那些玄乎的事情,根本就不符合逻辑嘛。”畀的脑袋似乎还在发疼,她按着太阳穴,细碎地抱怨着。
“那么,我们也该告别了。”我和富江对视一眼,相互一笑,然后对畀这么说到。
“嗯?”畀迟了一两秒才反应过来,露出吃惊的表情,“高川先生……你……”
“我没有什么可以帮你的了。而且,先不论立场,我们的目标是对立的。还记得之前我对你说的吗?那可不是谎言。”我意有所指,但是,畀大概是无法完全理解的。
“可,可是……太快了,我们还可以一起走……”畀这么说着,突然露出恍然的表情,环顾着门后的风景,“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们要去哪里?”
“不知道,反正还在统治局里,就是不知道到底抵达了哪一个区域。而且,我也不能告诉你,我们的下一个目的地在哪里。总之,大概会有一段路是不同的,但终究会在同一个战场上再次相遇吧。”我平静地微笑着,我知道,自己也只能微笑以对。
“……但是,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哪个方向才是正确的呢?”畀露出迷茫的表情。在我和富江离开之后,如果她还是联络不上自己的同伴,那么,她就要继续孤身一人奋战下去了。危在旦夕的前途,没有明确的线索,敌人深藏在某一处,随时都有可能出现的致命追击,以及这广袤、荒凉又冷硬的世界……她就要孤独地面对这一切了。
我很同情她的遭遇,但是,这是每个神秘专家都必然会经历的旅程。神秘专家虽然也会成群结队,但是,更多的时候,总是孤独的……一个人去面对那不知何时就会突然杀死自己的诡异。只有从那在后来回忆时,也感到冷汗直冒的危险中幸存下来,抵达最终的战场,并战胜一时的元凶,才能够获得些许的平静,而却又不得不去想象,自己所得到的暂时平静,不过是在已然发狂的世界里的一个微妙角落,更大的浪涛已经在自己的视野之外形成了,而自己此时所拥有的平静,也会被那可怕的狂涛摧毁。
一时的平静在那自己没有看到的,却绝对存在的疯狂和绝望中,反而更像是异常。
所谓的“胜利”是错觉,所谓的“如常”是错觉,活在这样的世界里,本身就是不幸。
即便如此,也要微笑。
也只能微笑。
“笑吧,畀。”我对她说:“这种时候,不笑着还能怎样呢?你应该不会选择苦着一张脸或哭鼻子吧?”
“当,当然了!”畀大声回答到。
随着音量的增大,她似乎也变得精神起来了。对我来说,这就是最好的告别。我不由得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结果她很警惕地避开了,她不太高兴我这样的动作。她看我的眼神中,从来都不缺少警惕。我可以理解,因为我之前对她说过了“要见一见人类集体潜意识中的怪物”,我们之间存在对立,这是不争的事实,而她无论态度如何改变,这种对立的肯定从来都从未消失过。
我可以对她表示亲切,她也同样可以不接受。相比起另一个我,另一个高川,我对她而言,终究还是陌生的敌人——这样也好,这样就好。
“再见。”我这么说着,拉起富江的手,随便向一处方向展开了速掠,无形的高速通道在视野可及的范围内穿过一个又一个阴暗的角落,一直蔓延到视线无法触及的远方。
我就如同过去一样,带着富江跃入其中,然后,在短短的不到一秒的时间里,那扇三百多米高的大门,以及站在门边的畀,全都如同转瞬即逝得泡沫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我停下脚步的时候,那广阔得漫无边际,又冰冷坚硬的建筑构造体集群中,不知道从何处传来了如同防空警报一样的声音。不过,我确信,那并不是在我和富江此时落足之处,而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发生了一些要紧的事情。
“接下来打算怎么办?阿川。”富江突然对我问到,她似乎就只是来找我,从未想过找到我之后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