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 抓住奇迹
最终兵器999的身体在无法描述的可怕乱象中变得扭曲,义体高川甚至无法判断,究竟真的是那物质性的躯壳在物性和形态上的扭曲,还是某种揭示更本质的异常的现象。用肉眼无法观测到全部正在产生的现象和变化,然而,那些仅剩的寥寥无几的可观测现象却又大都无法让人相信,那是真实发生的状况,巨大的错觉感伴随着观测的持续不断侵袭着义体高川的大脑,就连脑硬体也只能呈现出各种无法辨识的乱码。
义体高川很轻易就察觉到了,自己的体温正在迅速升高,尤其是头部的温度,就像是随时都有可能烧毁一样。
巨大的工作量根本停不下来,即便如此,将视线从眼前的战斗中转移也是愚蠢的。天空和大地早已经变质,烧红的和灰白色的,这两种仿佛喻示着复杂意义的颜色不断侵蚀着其它的颜色,可以看到的事物都在发生形变,时间感和空间感变得一团模糊。
无法通过感觉估摸时间的流逝,更严格来说,感觉到的是一种时间已然静止在这一刻这一秒。明明站在地上,也能够体会到从脚底传来的坚实触感,但这种触感却无法让义体高川觉得自己是真的站在地上,而并非是悬浮在半空。
原有的方向感也变得离奇,明明身体没有动弹,却突然觉得自己的朝向在一秒钟内就改变了好几次。
在这些混乱的感觉中,脑硬体给出的相关数据也变得凌乱起来,不仅每一秒都会给出不同的坐标和参照物,并且将这些坐标和参照物用图形概括的时候,整个图形都表现出一种凌乱却富有韵味的观感,这种韵味并不是美好的,感受到之后,只会让心中的恐惧和彷徨愈加放大。
很不好的感觉。
全都是极端不好的感觉,让人恨不得多生出几条腿,立刻就逃离此地,却又同时有一种没来由的强硬的想法:自己根本就不可能离开。
想要从这些不好的感觉中提取出具体的因素和源头,以自己的智慧根本就无法做到。想要尝试找出稍微好一点的东西,到头来却发现一切都在从一个糟糕的程度滑向另一个更糟糕的程度,根本就没有“相对好一些”的东西。
正因为如此,义体高川才觉得,席森神父和最终兵器999的战斗已经进入高潮,真正的胜负即将分出——可以想象,一定是席森神父的失败吧,义体高川完全无法想象席森神父取得胜利的景况,他的对手是如此的怪异,强大,背景深厚,哪怕有着人智似乎可以理解的地方,但更多的却是完全超出人智的表现。无论从个人逻辑的哪一个角度,席森神父都没有胜利的理由。然而,对义体高川而言,席森神父在战斗中的胜利和失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否可以在胜利或失败之前,创造出那么一刹那的契机——尽管难以详尽去观测和描述这场战斗的光景,但是,义体高川始终愿意去相信,席森神父一定可以做到。
义体高川的心绪起伏,这是无法避免的,一种对意识有着强烈干涉作用的力量始终蔓延在这个战场上,这和过去没什么差别。但是,义体高川多少学会了,在这般剧烈起伏的心绪中找到一隅平静的方法。
他的内心就像是由两根弦交织着,一根剧烈震荡,另一根则微微起伏,最终趋至平静。
席森神父,亦或者说,是万物归一者,从视觉表现其存在的轮廓正在模糊,构成他或它的基础就像是来自于每一种物质的最细微的结构中,而现在这些最细微的结构也已经分解了,即便还存在,其性质还是构造之微茫,都已经超出了义体高川可以观测的范畴。之后,一股股的黑烟从那模糊的存在感中迸发出来,就像是伤口炸裂后溅出的鲜血。这些黑烟咆哮着,向外逃离,义体高川看清楚了正面向自己冲来的这些黑烟,它们依稀有着人的五官——义体高川知道它们是什么了,黑烟之脸。
有形质的黑烟之脸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虽然它们的出现,就如同“鲜血喷洒出来”,但是,到底是最终兵器999的血,还是万物归一者的血呢?毕竟,最终兵器999出现之前,以女巫江的形态存在的怪物吞噬过新世纪福音的信使“四天院伽椰子”,“万物归一者”更是爱德华神父的杰作,两方都曾经和“黑烟之脸”存在着十分直接的联系,要说“黑烟之脸”曾经是其一部分的“基础构造”也未曾不可。
明明“黑烟之脸”在两者之中都应该已经彻底失去存在的基础,其性质早已经完成某种质变,但是,这些“黑烟之脸”如今又漫溢出来了——义体高川完全不觉得这些黑烟之脸是交战双方的某种招数,因为,相对于它们此时的存在方式和神秘性,黑烟之脸的存在方式和神秘性都显得如此的低下,甚至连参与这场战斗的资格都没有。
正如义体高川所认为的那样,那数量庞大,滚滚而来的黑烟之脸,尚未逃逸出几米远,就已经在那混乱的反复的错综复杂的异常现象中哀嚎着分解了。它们出现得是如此的突然,消失也如此迅捷,仿佛其根本就没有存在意义一般。
最终兵器999原本还能看清的轮廓——被那无形无质的万物归一者环绕着,伫立在大地上的身影——在被黑烟之脸弥盖的几个呼吸间,就已经变得模糊,仿佛要融入周遭那不断产生、形变、消失、扭曲的现象中,成为那不可理喻,无法理解的,难以观测的一部分。然而,这个轮廓的消融并不能让义体高川感觉到万物归一者的胜利,反而,席森神父曾经存在的印象正在他的心中模糊。
明明一直在观测,明明情绪和思绪还在起伏,明明对方在自己的心中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并且那留下深刻印象的事迹还在眼前发生着,但是,那个男人,亦或者说,曾经是一个男性的“席森神父”的存在印象,却越来越难以记起——他是什么长相?是怎样的年龄?做了什么事情?和自己有过什么交流?“席森神父”这个名词和哪些事物有所牵扯?假设他是重要的,自己不愿意遗忘或回避的,那么,又到底有哪些方面证明了他的重要?假设他是曾经存在过的,那么,在自己的记忆里,又有哪一些记忆证明他曾经存在过?
义体高川不记得了,印象也淡薄了,仿佛有很多自己不愿意忘却的事情,充满了既视感,却再也回想不起来,又仿佛能够知道,这些既视感也不会再出现了。陡然间,义体高川便理解了,这是一种彻底的死亡,至少也是人智可以想象到的最彻底的消亡。一个曾经存在的,十分重要的,维系着什么,同时存在于这个战场上,是眼前这骇人的景象的一部分的重要东西,正在以无法挽回的方式离去。
一种浓烈的伤感从义体高川的心中涌起,然而,即便是这份情绪也因为导致情绪的主体的消失而迅速平复。
能够观测到的现象仍旧积累,无法观测到的现象也仍旧在持续,义体高川只有这么一个想法:只剩下自己了。虽然他已经不明白,为什么会用“只剩下自己”这样的用语去描述,明明……明明是如此理所当然的,自己正在孤军奋战……突如其来的孤独感猛然从他的内心中涌出,让他不由自主想要通过现场的线索去推断到底发生了什么。然而,便在这一刻,在战场前方,那仿佛什么都没有,仿佛什么都扭曲,仿佛一切都在剧烈进行,却无法判断到底发生了何种现象的一大片范围内,仿佛有什么一直存在于那里的东西,从无法观测到而显得一无所有的地方钻了出来。
义体高川无法描述自己所能观测到,所能感觉到的这些变化,但是,他十分肯定,的确是有什么东西“钻”出来了。不,用“钻”来形容也不恰当,它一直都在那里,这是肯定的,只是,在这之前,即便知道它一直都在那里,却无法找到它,有那么一层未知的躯壳遮蔽了它的存在,然而,那个躯壳被之前那扭曲的混乱的无形无质的难以描述的剧烈冲突撕裂了,终于让它在那么一瞬间“暴露”出来。
他记得很清楚,为什么自己一直停留在这个战场上,为什么做足了推进的准备。一切准备都是为了这一刻的奇迹,唯独只有为什么自己在等待奇迹,而并非是创造奇迹,到底是什么让自己笃信这个奇迹会在眼前发生等等这些缘由,似乎变得混乱,模糊不清了。即便如此,他的内心也没有任何起伏的理由,他的思维也没有任何去追溯的理由——因为,在这些种种理由面前,有一个更迫切的更重要的使命要去完成。
于是,他如同野兽般窜了出去。他所知晓的,熟悉的,习惯性的,新的旧的,可以理解的和无法理解的,一贯以来充满了神秘的全部力量,都在他疾驰的第一步爆发出来。仿佛已经积蓄了许久,却又无法用数字去计算到底积蓄了多久的加速度,也在这一刻显现于他的疾驰中——这个过程充满了时序感,也因此显得“快速”,难以言喻的快,就在一直线的轨迹中体现出来,没有任何事物的运转可以与之相比,只要这个事物的运转还有过程,其运转的速度就会在这一瞬间,被这可怕的加速度最终提升的速度值超越。
在义体高川的眼中,自己的奔驰轨迹,已经和自己之外的所有可观测的事物存在分割开来了,就如同有一条无形的通道将彼此隔离:自己在通道中,其它则在通道之外,通道之中的自己是“正常”的,而通道之外的一切都是“静止”的。
而这条无形的通道的另一端,正连接在那个最激烈最混乱也最无法理解的地方——那个或许就是“江”的身影上。
已经没有时间再去判断,那到底是不是最符合计划标准的“江”的存在形式了,这个奇迹的机会只有那么一次。
义体高川将手伸出去,在这个过程中,他感受到了,自己的“通道”正在损毁,如同泡沫一样脆弱,被一种无法观测到的变化所扭曲,只在“过程”存在的时候才能体现出的“快速”,正因为“过程”这个概念的消失而崩溃。
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了,速掠超能正在失效。或许,在自己接触到目标之前,速掠就会彻底失效,而自己也会彻底被那无法描述的激烈的变化撕碎——义体根本无法抗拒,自己之所以能够闯进来,仅仅是因为闯入的速度大大超过了崩溃的速度而已。
即便如此,也不需要任何动摇,也没还有任何动摇的理由。
这是一次测试,在可以想象的未来里,在“近江陷阱”发挥作用的时候,也必然要承受类似的危险——这一次所遭遇的一切,都是“近江陷阱”的预演而已。倘若连这次预演都无法通过的话,“近江陷阱”大概也只能继续停留在理论上,没有任何实际的可行性吧。
所以,才必须承载失败的可能性,去完成这一次最近似的检测。
义体高川没有任何犹豫,所有的觉悟也早已经拥有了,所以也没有任何大彻大悟的感觉,他只是在做着自己必须去做,也理所当然要这么做的事情。无需思考,无需评估对错,无需计算风险,无需去担忧后果。
“接触”是最优先事项。
然后,就如同奇迹一样,他觉得自己“接触”到了什么。他无法说清那是什么,甚至有一种错觉幻觉的感觉,那不是“触感”所能描述的,但是,他在觉得“接触”到了的时候,就没有任何怀疑。在他的生命之中,要“相信”什么是十分困难的,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是不值得相信的假象,是相对真实的虚幻,但是,从中学会的“信任”却是他认为自己所得到的,最宝贵的经验。
所以,他相信自己,相信奇迹,相信所有造就这一刻奇迹的一切。
“抓住你了。”
1969 瓶中人
义体高川看到的不是人影,触碰到的也不是人体,他觉得这是“江”的某种形态,但他真的不知道这是什么。没有温度,没有触感,没有气味,什么都没有,仿佛只是一层独立出现的“空白”,但是,“自己抓住它了”这样的想法却十分深刻,将所有关于“自己是否真的抓住它了”的疑问在滋生的同时就统统扼杀。
他相信,也必须相信,自己没有浪费无数的牺牲,无数的巧合,无数次的谋算和被谋算,才最终达成的这次奇迹——如果这次都不行,那么,就算仍旧可以期待“近江陷阱”,但是,“近江陷阱”成功的可能性又有多高呢?
义体高川的速度是如此之快,整个世界仿佛就只剩下他和他相信自己已经接触到的必然存在的这个“东西”还在运动。他对自己的“快速”充满了自信,但是,当触碰到目标的时候,“速度”的必要性就已经开始消失。他不觉得自己开始慢下来,但的确觉得不再加速了。
速掠超能仿佛消失了,魔纹的力量就像是一个错觉,义体也从来都不存在。在这里的,是自己最原本的血肉和思想,而这一切都在某种惯性中不断飞驰。之前还能确认自己是“向前”,但现在却已经无法判断自己是向前,还是向后,乃至于向左右,向上或向下了。
随着速度感的消失,紧接着是空间感的消失,然后是时间感的消失。相对目标的“接近感”也开始变得不那么明确,明明觉得接触到了,按照正常的逻辑,自己应该还在继续向它逼近,如果对方没有闪躲,当然就是直接撞进它的怀中。可是,这样的逻辑也崩溃了。
“接触”就意味着“距离”拉近了吗?倘若连“距离”也伴随着空间感一起消失了,那么,“接近”这个用语的意义是否也会消失呢?
明明是接触着的,却又开始远离——矛盾的无法让人理解的感觉,正在义体高川的心中蔓延,让他不由得生出鸡皮疙瘩,不寒而栗。
程式还没有启动?为什么?是因为相对于接触的速度,启动速度变慢了吗?义体高川的脑海中一瞬间晃过许许多多的念头,猛然间,他意识到,自己如今对“自我”的感觉,就是一个完整而原本的血肉之躯,义体似乎都已经消失了,完全感觉不到其存在,那么,和“义体”一样属于外接物的“脑硬体”此时此刻又在哪里呢?
那让人颤栗的感觉再一次如同寒潮般涌过义体高川的心头,让他的心脏和大脑都开始抽搐。仿佛在嘲笑般,自己的声音或别的什么声音,甚至像是“少年高川”的声音,总之就有这么一种“心声”,以一种压倒了其它全部思绪的强大存在感,在心底呢喃着:
“从病院现实角度来看,义体和脑硬体也不过是个错觉而已,根本就不存在。”
“存在的,只有末日症候群患者那痛苦的身体和心灵。”
“这是多么残酷的真实啊,所有的‘强者’都只是连自我结构都已经崩坏的病人。”
“高川也只是一个病弱的,已经崩溃为LCL的孩子罢了。”
“幻境中的强大,在那最真实的凶手面前,终将还原为那同样真实的虚弱。”
……
无数的心声如同群魔乱舞,狰狞地撕扯着义体高川的觉悟。是的,就算可以操作三仙岛,就算经过了最强的义体和脑硬体改造,就算获得了魔纹,就算一直无往不利,就算“末日幻境”不完全是真正意义上的“幻觉之境地”,这些强大也从未改变在“病院现实”中,包括自己在内的众人都只是“病弱的患者”,连“肉体和意识”都无法正常保持的“重病患”这个事实。而“病毒”的诡异和不可思议却一向贯穿着“病院现实”和“末日幻境”。
失败……这个念头以摇摇晃晃地似乎就要从义体高川的思维中冒出来,却被他以绝对强大的意志力和执着强行压了下去。
不,不应该是彻底的失败——就算自己得意忘形了,难道桃乐丝和系色也忘记了吗?义体高川是如此的信任桃乐丝和系色,就连少年高川那让他也觉得充满了可行性的计划也没有赞同,而是选择了继续支持桃乐丝和系色,这个信任之中充斥着极端复杂的因素,有感性的也有理性的,但是,有一个十分重要的依据,他始终没有忘记:相比起长时间呆在“末日幻境”中的高川,以及偶尔在重要试验中会骇入“末日幻境”中的桃乐丝,系色的意识和视角在更多时间里,是存在于“病院现实”的。
末日幻境中的系色和超级系,只是系色那强大意识的人性末端的一小部分而已。
所以,系色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忘记“病院现实”中众人的弱小和痛苦,和她紧密关联的桃乐丝也无论如何都不会发生这样的错误。
所以,既然桃乐丝和近江都说过,“程式”是有效的,那么,“程式”就一定会生效——这和自己是强大还是孱弱毫无关系,毋宁说,桃乐丝她们一定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在哪怕“义体高川在接触了‘江’的一瞬间变回了那个病痛弱小的少年”的情况下,也存在着让“程序”发挥作用的机理。甚至于,在决策这次计划的时候,就已经考虑到了眼前的情况。
义体高川比任何怀疑和自我怀疑都更快地,更强力地,用如此毫不讲理,不容余地的,执拗又强硬的信念将怀疑的种子从内心中挖出来,捏得粉碎。
那存在感极强的自我嘲讽般的心声仍旧我行我素,但是,义体高川的主观意识更加我行我素,即便失去了脑硬体那绝对强大的处理能力,也仍旧以一个“高川”方式,做出了许许多多的高川都经常做出的选择:自我催眠。
他如今所有涉及相对运动的感觉都已经消失了,他无法再判断自己的相对运动究竟是怎样的,但是,在那接触感还没有消失之前,在自我的存在感还没有消失之前,他想象着,将自己放逐到一个更深的地方——一个充满了既视感的本能抓住了他,他开始向下坠落。
是的,他意识到,自己正朝着一个无底的黑暗深渊坠落,而这正是他最经常做的噩梦。如今,他主动投入到了这个噩梦之中。
那似曾相识的感觉,正从模糊变得清晰,让一切都仿佛刚刚才发生。义体高川知道,自己不是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感觉,却又开始觉得,自己是第一次坠落于这个黑暗的深渊。因为,这一次和过去所有经历过的都不一样。
同样黑暗的深渊,但仍旧是不一样的深渊。
为什么是不一样的?解答这个本能感受的,是某些一闪而过的幻觉和错觉,这些幻觉和错觉在闪过后并没有彻底消失,而是宛如群星般,挂在遥远的上方闪烁着,又如同走马灯一般,环绕着自己,引领着自己——有时,义体高川觉得自己看清楚了这些幻觉,能够体会到藏在那模糊错觉的背后的正体。
那是:桃乐丝、系色、咲夜、玛索、锉刀、梅恩女士、格莱格雅、席森神父、荣格、牧羊犬、魔术师、洛克、枪手、走火、爱德华神父、女巫VV……还有许许多多只见过数面的人,许许多多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
这些人不是清晰的,甚至不是人形的,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们存在于这里,他们就仿佛是临时前的幻觉,但是,义体高川觉得就是他们。
然后,义体高川又觉得,反而是自己变成了其它的东西,不再是“人”。
变成了什么?当这个问题浮现的时候,答案也同时浮现了。
——乌鸦
义体高川察觉到,自己变成了一只乌鸦。
这是一只向着深渊的深处俯冲的乌鸦,速度不断加快,仿佛一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那仿佛不存在的空气也开始尖啸起来,形成一股股强大的阻力,那是“风”。宛如喻示了“风暴降临”的疾风从深渊下方吹来,吹得这只乌鸦摇摇晃晃,无法再如过去般自在地穿梭,似乎这些风形成了一只“巨手”,试图抓住它。但是,它摇摇晃晃地钻过这只“巨手”的指间,穿过这狂风的间歇,向着那积累的看不见的风暴猪突猛进。
“风”变得锐利,在乌鸦的身上留下一条条的血口,大片的鸦羽被剥下来,洒落在一望无际的黑暗中,最终连轮廓都仿佛被这深沉的黑暗融化了。但是,黑色的乌鸦仍旧在这片黑暗中保持着轮廓,因为猩红色的血已经涂满了它的身体。
它向下,不断向下,翅膀扇不动了,便只是维持平衡,依靠坠落的惯性俯冲。
那预感中极为强烈的风暴终于出现在它的眼前。混乱的气流在黑暗的背景中同样充满了存在感,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迎接着向下俯冲的乌鸦,仿佛只要它一冲入其中,就会被那张巨网抓获,撕碎,洒落在黑暗的深渊中,不留下半点存在的痕迹。
即便如此,乌鸦那俯冲的身姿仍旧没有半点动摇。
半空中,乌鸦的身体开始变形,一个人影从鸟的姿态中诞生——义体高川以这样一个模糊的人形的姿态,冲入了这片风暴中,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般变化,但是,他认为自己必须这样,必须以“一个人类”的姿态,而不是以“一只乌鸦”的姿态,去迎接这场或许是极端酷烈的风暴。
人,不是海燕。
所以,当海燕在风暴中翱翔的时候,人便被席卷,抛起,坠入那冰冷的大海中。
义体高川尝到了冰冷而苦涩的海水的味道,肌肤被冰凉的感觉浸泡着,身体完全僵硬,无法呼吸,随波逐流,时而下沉,时而上浮。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然而,就算是在这样的时刻,他的最强烈的念头,仍旧是桃乐丝等人交托给他的计划,是那对“程序”的信任和期待。
自己做到了吗?自己已经完成接触了,的确接触到了,那么,“程序”运作了吗?自己坚持到了现在,“程序”能够成功吗?在死亡之前,和“程式”有关的念头填满了义体高川的思维。
于是,宛如幻觉一般,十分形象的,自己无法理解,但一看就知道是“程式代码”的东西,在他的眼前萌芽,舒展,就如同从一个无限小的体积内部猛然爆发出来,瞬间就张开了巨大的面积:公式、数字、符号、乱码……层层叠叠地向着四面八方蔓延。
义体高川睁大了眼睛,注视着这片越来越宏大壮阔的奇景。
——接触确认,基素捕捉百分之三,已经达到最低标准。
——程式初始化完成,再构建中。
——指令触发,将以最大程度展开结构。
全都是一些不明觉厉的心声,有时会让义体高川觉得,这是自己胡思乱想的“配音”,但是,自己可以观测到的现象正是这展开的程式结构。当这些数字、符号、公式和乱码穿过自己的身体——就如同自己已经没有了身体,只剩下一个不可接触的灵魂——那冰冷的浸泡在海水中,虚弱得无法动弹的感觉就渐渐被一股温暖填补了。
义体高川觉得,自己正在“活”过来。
自己的灵魂正在被一股和“风暴”一样强大的力量托起。
他抬起头,想要去“看”到更多,于是,上和下的概念再次出现,天和地再次分开,“海水”的感觉变成了海水的质感——他真的觉得,自己就在大海中,被一股股暗流拖着上浮,水面波光粼粼,有淡淡的光从海面上照下来,穿透了十几米的深度。
那淡雅的光,就像是在迎接自己一样。
这份美好的感觉让人难以再将之当成是幻觉和错觉——因为,在那残酷的痛苦后,他是如此的想要抓住这片平静又美好的光芒,他多么地希望,那是希望的光,而不是延续痛苦的象征。
义体高川甚至被这光感动得快要流下泪来,然而,当他努力挣扎游去,终于钻出水面的一刻,却骇然发现,那光的源头是红色的,与其说悬挂在天幕中,毋宁说本来就是天幕的一部分——它并不高,沉甸甸的,仿佛凑在瓶口处的眼睛。
是的,那是眼睛!
一只正在从瓶外,带着恶意窥视着瓶内玩物的巨大眼睛。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他不由得痛苦又嘶哑地尖叫起来。
1970 似曾相识的世界
世界装满了水,那是大海。瓶子里装满了水,那也是大海。他漂流于装在瓶子中的大海中,追逐着海面上那希望的亮光。波光粼粼,美轮美奂,就像是月色照入了深海中,在他的身边也有看不见的鱼群珊瑚美景徜徉着,而他却只是向上浮去,一个巨大的强烈的根本无法容纳其它念头的冲动,让他挣扎着上浮。
他向海面的波光伸出手,十米,八米,七米……两米,一米,终于冲出了海面。然而,一直披洒在海面上,如今披落在他身上的光,竟然是红色的。
鲜红的红色,深邃的红色,不洁不详的红色,充满了人所无法理解的恶意。
光是从上方照落,但是上方并不是他所想象的天幕——根本就不存在天幕,也不存在星星、太阳和月亮,同时也没有其它想象中的光源,那只是一个宽广如天幕的“面”,无法形容这个“面”,说是平面肯定不正确,说是有一个具体的轮廓也不正确,感觉不到体积和形状,那只是存在着,遮盖了目及的整片天空。
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飘浮着的大海,只是装在一个巨大瓶子中的水。而光源,正是那个如同天幕的“面”上正在大大睁着的“眼睛”——和寻常可见的“眼睛”,和正常的想象中的“眼睛”都不一样,只是在看到它的时候,心中只觉得那是一只“眼睛”。
眼睛从瓶口窥视下来,那鲜红如血的不详之光,便是这只眼睛的“目光”。
充满了恶意的目光,充满了恶意的注视。无法理解的恶意,比那无法理解的宛如天幕的“面”还要让人颤栗恐惧。
事先没有想到会见到这样的一幕,但是,假设事先想到了,这个时候会做出怎样的反应呢?还是疯狂吗?还会尖叫吗?
大概是的。
高川已经无法可想,巨大的冲击以他未曾体验过的汹涌拍打着他的灵魂,当他意识到的时候,自己已经在尖叫了。
“啊啊啊啊——”疯狂的尖叫,他完全没有想过,自己也会发出这般疯狂又惨烈的尖叫声。
他已经无法梳理自己内心疯狂卷动的情绪到底是什么,那被压倒在恐惧之后的思绪到底又是些什么。甚至于,已经无法去分析这一幕到底是意味着“胜利”还是“失败”。
在那无可排解的恐惧之余,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宛如疯子一样对自己说:我抵达了,我抵达了,我抵达了,我抵达了……
我抵达了奇迹。
只是奇迹并不让人喜悦,也不是所有人曾经想象的那样。
说到底,奇迹不就是“极难做到的,不同寻常的事情”吗?
现在的,的确是“不同寻常”。
……
有人在推肩膀,高川在一阵心脏停止跳动的惊悸中用力睁开眼睛。只有在睁开眼睛的时候,才察觉自己做了一个噩梦,他无法忘记那个瓶子中的大海,瓶子外的恶意之眼,以及沉浮在大海中疯狂尖叫的自己。他觉得自己是真的疯了,因为那样的尖叫是他从来都不觉得自己会做的事情,只有疯了的自己,无法自控的自己,才会发出那样的尖叫。但是,睁开眼睛,便宛如从噩梦中醒来,再回顾噩梦,虽然仍旧惊悚,让人背脊发凉,无法遗忘那深深的恐惧,可是,那荒谬的景象,那恶意的轮廓,全都变得不再清晰,反而让人无法找到那让自己变得疯狂的具体因素了——就像是,虽然是荒谬的,但也就如此而已,虽然是恶意的,但也就如此而已,虽然是让人恐惧的,但也就如此而已,并不严重到让自己这么失态。
即便如此,心脏仿佛停止,喘不过气来,背脊额头满是冷汗,这些生理反应却依旧强烈。高川就像是憋了几万年的气般,深深地扯着呼吸,然后反应过来,有人将自己从那个噩梦中唤醒——不,他猛然又如同从刚睡醒的懵懂中,再一次清醒过来:他立刻就意识到了,自己是谁。
自己是高川,是义体化的高川,是执行超级高川计划的阶段性高川,是执行桃乐丝和系色的计划的义体高川。自己,不应该在这里睡着,不,说到底,“睡着”对义体而言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任何一次“做梦”,尤其是“做噩梦”都是一种预兆,必然是某种神秘力量于冥冥中的干涉。
并且,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从过去到现在,贯穿那场“瓶中之海”的噩梦,直到此时此刻,自己都在执行一个明确的目标。
将自己所能感受到的,以及所能记起来的一切,都以一条逻辑贯穿起来,那么,就只能得出一个结论:眼下的情况无论是怎样,都是“奇迹”之后,亦或者就是“奇迹”本身。是“程式”的作用,将自己推入这个景况中。
那么,眼前的景况是什么样子呢?
义体高川下意识用意志去启动“脑硬体”、“视网膜屏幕”和“义体所有的观测系统”,然而,没有任何回应,就像是自己发了疯,才臆造出这些不明所以的鬼东西。映入眼帘的,是再正常不过的寻常人的视角,没有任何仪器和数据化的冰冷,一切都是鲜艳生动的,却又是极度片面的。用以接受信息的不是探测器,不是视网膜屏幕,而就是“眼球”、“鼻子”、“耳朵”、“肌肤”等等肉体部分,这些也是生动、温暖、真实而脆弱的。
心脏在跳动,可以看到手腕上青色的静脉,气味是如此的真实,又是如此的模糊,所有的好的味道和坏的味道,很难分出清晰的层次和类型,也很难直接分析出到底是如何之好和如何之坏,所有的信息都混淆在一起,一囫囵就涌入到大脑中。大脑没有脑硬体的辅助,也无法进行更深层次的分析,无法得出更加细致化的结论,同时也失去了辅助用的知识信息,只有那可怜的记忆存储的大脑,连脑硬体百分之一的效率都无法达到。
大多数知识储备都消失了,身体能力也大幅度衰弱了,观测能力蜕化到了只会让人茫然的程度,所有这一切变化都极度让人难以忍受。心脏的急剧跳动,难以平复的呼吸,无法管理的内脏活动,无法约束的神经反射,这一切,都在揭示着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
自己变成了一个普通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仿佛从未接触过神秘,也未曾拥有神秘力量的“高川”。
义体高川,不,此时只能自称“高川”了。他想着,心中的滋味当然是五味陈杂的,然而,这样的变化却又意味着自己的确身处于某种异常中,这种异常或许从某个角度,正意味着“计划正在进行中”,所有的困难,所有的疯狂,所有的弱小和所有让人难以忍受的折磨,全部都是“计划通行”的结果。
那么,“江”在哪?
这么想到,高川突然又想起来了,是有人推了他的肩膀,将他从“噩梦”中“唤醒”。那么,那个人在哪?
他猛然四顾寻找,立刻就发现一个眼熟的学生坐在旁侧的桌子上,笑嘻嘻地看过来,就像是他一直在看着——“太搞笑了,高川,到底做了什么梦啊?”他这般说着,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刚刚醒过来,还处于懵懂中的笨蛋。
高川紧接着就意识到了,自己所在的地方是“教室”,眼前的学生是“同学”,是一个和自己一样大的男生,而自己,也绝非是上了大学的“青年”,而是一个尚未成年的高中生而已。有信息天然就从脑海中浮现:如今的自己只有十七岁,是这所学校里的优等生和班级干部。
正在戏谑自己的男同学也是自己熟识,因为他就坐在后桌,是班级里的“好朋友”,但是,名字一时半会记不起来了。
而所有这一切关于此时的自己的信息,都让高川有一种莫名其妙又极度深刻的熟悉感。在他的记忆中,自己绝对不是在这所高中上学的,但是,关于这所高中的信息又是如此的详细,正如同在学校里呆了两年的学生干部所能了解的那般。
自己的记忆,就像是分裂了一样,但是,又似乎正在融成一片,诡异而模糊。
“我……我到底是……”高川没能及时回应这个好朋友的笑谈,只是呆愣在那里。
“还没醒?你睡得也太深了吧,真少见。”男同学有些疑惑,“喂,没事吧?身体不舒服?”
“不……我……只是……”高川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一切反应都是僵硬的,太多的念头涌上来,让他不由自主地揉了揉太阳穴。眼前的一切是“正常”的,但因为“正常”,所以才是“怪异”的,这么说,不知情者肯定是无法理解的吧,但是,高川正是这样的感受。
“我只是有些累,我想再躺一下。”高川顿了顿,选择了这么说到。他需要更多的时间,一个人安静地消化眼前这一切。
“哦……”男同学也没什么抗拒,只是仍旧有些忧心,看了高川一眼,说:“那你就躺吧,如果真不舒服就早退好了,对了,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尽管叫我。”这般说着,再端详了一下高川的脸色,这才向教室后门走去。
高川的身体放松下来,爬在自己的课桌上。现在他又发现了一点,虽然学校是不同的,但自己身下的课桌椅样式却是相同的,尺寸、大小、形状、倾斜度、乃至于上面的刻痕等等细节,全都熟悉无比,从记忆和感受的深处重新翻了出来。
没错了,自己高中的时候,就是这样子:在教室里,使用这张课桌椅,和班里的每一个同学都熟悉,是师生严重的优等生,理所当然地从高中一年级开始就是班级干部——幼稚园、小学、初中一路过来,也全是团体中的领头羊和发话人之一。
然而,自己是义体高川,自己最熟悉的事物,都是从义体化改造完成之后开始的,那么,义体化之前的自己是怎样的呢?似乎此时此刻便得到解释,就是现在自己感觉到的样子:一个正常的身体,一份普通优等生的学业经历。
自己没有“死亡”,只是,就像是回到了一个自己早已经忘记的过去,又像是自己未曾经历过,却到处都充满了既视感的过去。
那么,在这么一个熟悉、正常却又极度诡异的“过去”,“江”又在哪里?
这一切,都是“江”造成的吗?是“程式”执行的结果吗?亦或者是两者的共同作用?也只能如此认为了。高川什么都没有忘记,但也什么都记不清楚,唯有噩梦中残留下来的疯狂和恐惧,以及自己突破这份疯狂和恐惧的心意是清晰而顽固的。
他现在,知道该去做什么了。
不管眼前周遭是怎样的境况,始终都有一个明确的目标:找到“江”。
一切都是困难的,神秘似乎已经不存在于自己体内了,曾经拥有的那可怕的力量也已经消失,自己就如同一个凡夫俗子,但是,这种困难对比起“高川”所经历过的一切,以及为了来到这里,那些人所付出的一切,却又不算得什么——在神秘专家的人生里,诸如此类让人绝望的困难比比皆是,一直都存在。
面对困难,想方设法排除困难,达成目标,而不是去想自己有多困难,这才是神秘专家的做法。
高川的脑子开始清晰起来了,那宛如刚从噩梦中惊醒的浑浑噩噩,正在被更加坚硬粗大的神经排解,他拿起课本,就如同习惯性的那样,翻阅着,等待上课,和同学交流,等待下课,直到放学。一个他人眼中的“优等生”会做的所有事情,对他而言全都是习以为常,理所当然的事情。那不是“困难”,不是“让人吃惊”,不是让人“排挤”或“妒嫉”,而只是惯性,是不需要去想“是否真的优秀”的正常生活而已。
按照优等生的方式做好每一件学生该做的事情,包括提出问题,流畅且正确地解开习题,解决班级事务,组织各种活动,引导秩序,对他人而言或许是无聊的,是有难度的,但是,对他而言,就只是“喝水呼吸”一样单纯而简单。
是的,喝水呼吸一样自然又简单,没有难度,毋宁说,生活就是这样。
早上到校,上课,下课,放学。
而在这些一成不变的日常中,高川试图用自己那对怪异的敏感找寻着异常的,不容于这般平凡学校日常的动静。
自己来到这里,不可能就被这样放置,也不允许什么都不去做。
时间没有意义,地方没有意义,和什么人接触也没有意义——直到找到异常为止,高川的社交是如常的,内心却是不同寻常的。
似乎注定了一定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在这一天,后桌的“好朋友”在下课后前来搭话:
“高川,还记得旧厕所吗?”他这么问到。
1971 厕所怪谈之后日
学校的旧厕所……高川想起来了,就像是从来都没有的记忆就这么浮现在脑海中,但是,当记起来后却又觉得自己本该就没有忘记。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说是怀念和熟悉都不尽然,他的身体陡然紧绷起来,有一种紧张感和期待感,仿佛是寻找多时的线索终于露出一丝端倪。从感觉来说,这个“旧厕所”当然不简单,不过,从记忆中的信息来看,对这所学校和这里的师生而言,就仅仅是一个将要拆迁的厕所而已。
拆迁的理由有许多,首先是学校多次改建后,旧厕所的位置变得偏僻起来,使用起来不便利,而且也因为年代久远,厕所的一些清理设施早已经过时,时常让使用者怨声载道。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学校最新建好的教室大楼每一层都有厕所,而且还意图花上二十万在体育场边修建一个更加现代化的新厕所。
如此一来,旧厕所就显得多余了——实际上,真正要上厕所的时候选择旧厕所的人也已经很少,在高川那突然冒出来的记忆中,会使用那个旧厕所的都是一些对学校教育而言的“差生”:学习成绩不好,自甘堕落,懒散度日,还有吸烟打架的恶癖等等。
地处偏僻,鲜有人用的旧厕所虽然并不是什么洁净的场所,但却被这些“差生”当成是打发时间的地方——为什么一定要选择散发着如此臭味的地方呢?没有人可以说个明白,就像是一种习惯一样,就高川所知,最初是吸烟的学生习惯性去了那里,之后,更多吸烟的学生也去了那里,久而久之就好似变成了一个“秘密基地”的样子。
当然,说是“秘密基地”也没有到高川所知的“神秘组织”的程度,实际上,学校的管理者大都知晓这一回事吧,但过去并没有人刻意去管束,或许拆迁旧厕所也未免没有整治这些“差生”的念头在内。总而言之,要说拆迁旧厕所的理由,多少都能找出来,正面的,反面的,都必然导致“旧厕所拆迁”这一结果。
若放在平时,放在其他人身上,“旧厕所”的事情当然不会有什么让人太过在意的地方。但是,对高川来说,在这种时候,在这样的地方,以这样的方式出现的,仿佛隐藏着某种秘密的消息,都在呼唤着他身为神秘专家的灵魂。
尤其是这个旧厕所还有了新的传闻。
传闻是后桌的“好朋友”带来的:“听说在旧厕所发生了几起失踪案。”不过继续追问的话,对方也不明所以,只说是小道消息,即便如此,也已经足以让高川决定前往一探了。作为学生干部,他并没有从学校管理方处听闻相关的线索,如果真的出现了失踪案,校方再怎么隐藏负面消息,也一定会有不同寻常的某些动静,但是,在高川的视野中,完全没有这类动静的征兆。
没有特别活跃的行动,也没有警察参与,就像是失踪案的流言仅仅存在于一些学生之中——在高川看来,简直就像是故意泄露的气味,用来引诱猎物一样。
是想要让更多的学生前往旧厕所吗?还是仅仅针对自己这边?高川稍一思索,就没有继续下去。他当然不会忘记,自己来到这个陌生又似曾相识的地方,身处在这样的境地,本身就是诡异的,处处都和自己的行动目标“江”有牵扯——他不太明白,程式运作之后,是不是肯定会发生现在这样的状况,但有一点却又很明确:自己和“江”已经十分接近,这个距离感和之前的所有尝试接触都不一样,很可能在这里隐藏着更进一步接触“江”的线索。
高川在这里是一个高中的优秀学生,但他又并非是来学习的,任何有可能让自己更加接近目标的线索都在吸引着他,反过来说,也有可能是敌人刻意设置了陷阱。不过,如果这是陷阱的话,不正也说明了,敌人出于某种原因,才选择了陷阱而不是正面的攻防吗?高川对这个原因也很好奇,因为,那有可能正是敌人的薄弱之处。
“江”有弱点吗?高川不知道,无法判断,从过去的事迹来说,因为太过于可怕而在感觉上倾向于“没有弱点”,但却又从希望它是存在弱点的。
抱着这样复杂的心情,高川在放学的时候去了旧厕所。
旧厕所的位置在教学楼的后方,一路上植被茂盛,就像是荒芜了一样,步行需要十分钟时间,却鲜有看到其他的学生。杂草丛中露出青褐色的石板,铺设得并不整齐,饱经风霜,被无数人踏过的样子,泥土都已经覆盖了三分之一的石面,因此下雨的时候很容易滑倒。正如高川所了解的那样,这里散发处一股生人勿进的气息,沿着石板路绕了两个弯,就能看到藏在竹林中的两个石质乒乓球桌,然后,高川又莫名其妙记起来了,自己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就经常和小伙伴们跑进这所学校,就是为了争夺这两张乒乓球桌——那嬉笑声,脚步声,推攘肩膀的感觉,乒乓球在石台和球拍上跳动时,完全不似正式木桌的声响,就像是穿越了时空,以一种幻觉错觉的方式环绕在他的身边。
就像是,自己真的有那段日子,快乐而平静的孩童时期……很遗憾,高川想着,自己并不拥有这些,“高川”从小就在孤儿院长大,即将成年之前,还从生理到精神上,都变成了重病症患者。那健康的,愉快的,肆意奔跑的孩童时光……只是令人羡慕的想象而已。
高川的心脏在悸动,但那冷澈的神经很快就将思绪拉回沉寂中,尽管在他的耳边,仍旧可以听到那无忧无虑的快乐声音,而他的肩膀,似乎也仍旧传来伙伴们的温度和触感,就连手指似乎也在跟随着乒乓球和球拍的挥击不停抖动。
直到走得更近了,看得更清楚了,围绕那乒乓球台的幻觉才消失,高川看到石质的球台已经爬满了青苔,变得让人望而生畏,肮脏得不想靠近了。
猛然有一种惆怅和苦涩,从他的情绪中滋生出来,他快步绕开了那里。
绕过废弃的乒乓球台,很快就能眺望到旧厕所,和预想一样的肮脏的外观,红砖结构,水泥粉铺面,用白石灰在墙体上写了标语大字,却又有更多颜色的笔画,在这些标语大字的周遭涂鸦,可以明白的,无法明白的字体和图案就像是垃圾堆一样拥挤在墙壁上。
远远就能嗅到氨气的味道,可想而知,若是接近了,那该有多浓郁。即便如此,在记忆中,这里仍旧是学生吸烟的圣地——很少有人会想要在这里打架,若不点上一根烟的话,似乎连呼吸都有些困难。就像是身体本能一样,高川将手插进校服口袋里,指尖一下子就触碰到了软软的纸盒,掏出来一看,是不知何时就在兜里的半包香烟。
理所当然是骆驼牌的。
打火机也找到了,在另一边的裤兜里,和钥匙放在一起。
一路行来,一如既往,没有看到几个学生。高川只是有一种“更加接近了”的感觉,但是,要说是“接近了什么”却又不能明确说成是“接近了江”。在前方迎接自己的某种可能很突然的变化,也有可能不是“江”造成的,但是,绝对跟“江”脱不开干系。
习惯性的,高川用打火机点燃了香烟,“啪”的一声,在仿佛只有自己一个人的环境中尤为响亮。他又想起来了,“优等生”只是“高川”刻意钻营的一个外表而已。毋宁说,“优等生”的招牌在学校这个社交圈子里比较吃香,在诸多方面都有行动上和主观上的优势,所以才做“优等生”。当然,学习好是真的,人际关系好也是真的,会用某些手段以公谋私也是真的,抽烟也是真的。
“嗯,只是个有点小聪明的家伙。”高川这么评价这个学校记忆中的自己,徐徐地吐了个烟圈。
当他走进厕所,看到大门敞开的便器隔间里,满是黄色尿斑和苔藓的地上有几个没有踩灭的烟蒂,有一种“一如既往”的感觉。看起来不久前还有人来过这里,应该是学生吧,问题是,这些家伙此时又到了哪去?来时的路上没有看到其他人,若是钻到了厕所后边又不太可能,因为那里只有阴沟而已,完全不适宜活动。
厕所里的臭味完全无法困扰高川,虽然难闻,也让人生理上排斥,但是,在神秘事件中,比这些气味和视觉还要恶劣许多的状况时有发生,只是“臭”,只是“肮脏”,就不去深入感受的话,几条命都不够丢的。尽管在这里,高川已经不再拥有义体和魔纹,如同彻底变回了最普通不过的人类,但是,用绝对的意志去压制内心的烦躁和生理上的排斥,以经验调动全身心的感官,去感受周遭环境的话,所得到的信息也比大多数人更细密。
但是,从中找不到任何人还留在厕所里,亦或者停留在厕所周遭的线索。
此时此刻,这个旧厕所周边十米内外都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加上过来时也没有人影,那么,判断在隔间里扔下烟头的人“失踪”了,也似乎没什么不可以的。
高川笑了笑,这般细思就会觉得不对劲的情况,正是他想要的。反过来说,如果这只是一场障眼法的话,倒是会令人失望。
就在他还想要继续深究的时候,窗口边传来声音,像是有什么人鬼鬼祟祟地,却不小心踩中了石块,发出细碎的声响,若不注意就会错过。但是,对高川来说,这个声音简直再清晰不过了,只是,他仍旧没有从本能上觉得那是“人”。
声音不会无缘无故就发出来的,的确有什么东西经过了,但那不一定是人,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东西。毋宁说,希望是别的什么东西。那东西很敏捷,一下子就窜过了,高川预估着轨迹,视线投向厕所入口,果然看到有一个影子很快地一晃而过,肉眼根本没看清楚。他没有立刻追赶,因为那东西的速度实在很快,以现在的身体素质,根本就不可能追上,对方要躲起来的话,大概也很难找出来。
问题在于,既然那东西出现在这里,会不会真的就这样离开呢?而那东西弄出来的动静,又会不会是一次调虎离山之计呢?高川平静地想着,伸手拉开了另一扇隔间的门,打算就这么一间间地彻底探索一遍。
然而,在第三间的时候,之前刚检查完毕,没有找到特别线索的隔间大门,陡然“砰”的一声关闭了,就像是有人故意用力关门一样。高川下意识转过身去,视线下垂,就见到一个影子从门缝中渗了出来,而且,从光线的角度来说,阴影的朝向不应该是往这个方向的。
门后有什么不自然的东西——得出这个结论几乎是必然的。
当高川的心头冒出这样的想法时,他立刻就听到了一种野兽般低沉的呼吸声,那野兽似乎隔着门板,也在注视着自己这边。它开始走动,隔间大小完全无法约束它的行动范围,就像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那些墙体全都消失了一样,这头不知道模样如何的野兽就在一个更加宽阔的空间里,垂着口涎,有些焦躁地来回踱步。
在高川的脑海中,对这个野兽的轮廓有一个模糊的猜想,很巨大,也很危险。按照常理来说,这个身体完全不能与之正面对抗。
因此,高川没有立刻打开门。
他的额头有些冒汗,他觉得不是因为害怕和紧张,而纯粹是一种生理反应。毫无疑问,自己想要的情况已经出现了,但是,自己必须想办法抓住这次危险的机会才行。
高川的视线游弋起来,试图寻找武器,但是,那敏锐的感觉,仍旧停留在门后的野兽上,他对之依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呼吸,那步伐,那低沉的滚动的低吼,就像是从过去的时光中走出来的一样。
1972 非故的故人
没有武器,没有神秘的力量,没有刚健的**,只剩下足够冷静的思维和自称坚强的意志,这些条件比起一门之隔的对面,那头不知道实质是什么东西的野兽差得太远了。那沉闷的呼吸和低吼,那散发的难以描述的“味道”,那从感官中滋生的恐惧,都在高川的脑海中勾勒出一个让人恐惧又模糊不清的轮廓,那似曾相识的感觉在接下来不到一秒的时间里,就让他下意识得出了对面的玩意是什么的结论——灰雾恶魔。
一头野兽形态的灰雾恶魔。
不过,当下意识判断那就是一头灰雾恶魔的时候,高川内心中的恐惧和紧张反而松弛了一些。说起来,在成为神秘专家之前,在那第一次接触到神秘的厄运时,大多数人也都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甚至连坚强和冷静的素质都不具备。只有在那样绝对不利的条件下,因为求生本能的爆发,因为运气的缘故,因为诸如某种决定性的因素,看似偶然地存活下来,之后再经历许许多多这等在不利境地下,乃至于绝境中的求生之旅,才能最终成为“神秘专家”。
说到底,“神秘专家”这样的称呼,本来就并不是对某种职业的称呼,而仅仅是对这一类能够在充满神秘的危机中存活下来,积累了足够经验和力量,看似能够比普通人更能应对此类困境的人的称呼而已。
眼前的境况当然很不妙,但是,比起第一次在神秘事件中存活;比起在绝望的困境中,依靠运气才偶然般脱离;比起寻寻觅觅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正确的答案;比起付出一切却无法阻止末日的降临;比起只能用“坚强意志”去让自己得以解脱的窘迫;比起做了许许多多的事情却最终导致一个更恶劣结果发生的无助——眼前的困难又相对算不上什么困难了。
当然,处理不好还是要死。
高川不想死在这里,所有的线索都在指向“江”,而所有正在发生的事情,都向他暗示着,他已经距离“江”不远了,甚至于已经实际接触到了,问题在于“接触之后该如何做?”
桃乐丝也好,近江也好,都没有事先给出答案。因为这是没有人能够事先知道的事情,除了“高川”自己之外,也没有其他人有经验,乃至于,真正有办法去应对的,在“高川”之中或许就只有“少年高川”而已。
所以,无论是“要做什么”,还是“可以做什么”,亦或者是“应该做什么”,都只能由正在亲历这一切的自己去探求和决定。
而在之前,必须活下去——高川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立刻就觉察到,自己这一看似微弱的动静,已经被门后的“灰雾恶魔”察觉了。对方的气息开始变化,如今全部素质降低到普通人的程度,对这种气息变化的捕捉十分微妙,虽然可以察觉,却又无法达到能够仔细剖析的程度。只有一个危险的预兆,不断地在心底蔓延。
从某种角度来说,旧厕所的所有出口——诸如门窗之类所有可以成为出口的地方——都被这头怪物的气息封死了。自己也无法破墙而出。这意味着正面对抗感这头灰雾恶魔已经是势在必行之事。
高川的目光从眼角开始游弋,可以入手的杂物都是肮脏的,搁置了不知多少,其上的污渍也不知道是屎尿、菌类还是泥巴,已经结成了硬块。物件有:砖块、碎玻璃、扫帚、拖把和铝皮水桶。如果可以的话,真让人不想用手触摸,但是,没有选择了。
面对神秘事件的时候,“没有选择”反倒是很经常出现的情况。
高川用力吸了两口香烟,不疾不徐地移动步伐,他可以感觉到,一门之隔的对面,那宛如野兽一样的东西在盯着自己。他走到“武器”边,拿起铝皮水桶和拖把,将砖块扔进铝皮水桶中充当配重,发出“咣”的一声,在除了他和它之外,再没第二个人的旧厕所中,是如此的清晰。简直就像是一个信号,差一点就让门后的怪物扑了出来。
高川发出声响,但从结果来说,这次引诱没有成功,那头野兽警惕的很,也不知道它到底是如何判断猎物强大与否的。它发出的呼吸声陡然就到了旁边的隔间,距离高川更近了一些,隔间和隔间之间的墙壁无法阻挡它分毫。
——所以,可以直接穿过一定致密度的物质吗?那或许,自己到手的“武器”也无法伤害到它。不过,也有可能在它行使这样的神秘时,有着更多的限制。最坏的可能,自然是这种穿梭物质的神秘就如同它无处不在的本能一样,持续运作着。
高川想着,波动的情绪大部分是恐惧,但就如他习惯的那样,仍旧有一半是冷静的。在这个时候,他尤其不希望还有其他人会突然到来——尽管,这些突如其来的人,往往会给神秘专家的求生带来契机,但是,成为契机的这些人往往会成为牺牲品。高川并不希望还会有其他学生卷入进来,进而造成更大规模的死伤,哪怕他此时无法分辨,眼前的一切到底是幻境,还是如真实一般正在发生的某种事实。
可是,就像是“因为他这么想,所以事与愿违”般,高川听到了女生的交谈声,或许是因为更多注意力放在一门之隔的那头怪物身上的缘故,那女生的声音到底说了些什么,根本就没听清楚,但是,对方正在靠近却是可以感觉到的。而且,不止一个,靠近了一些后,又插入了一个男生的声音。另外,这些声音全都在钻进高川耳朵后,一如既往带给他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又是“高川”的熟人吗?
高川不由得想到。这时,一门之隔后的怪物有了新的动静。在判断它会去做什么之前,高川再次用拖把柄敲击了水桶,发出更响亮的声音。怪物的动静停顿了一下,厕所外的说话声也骤停了,气氛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高川才感受得到那如同弓弦般紧绷般的紧张感。
“不要进来!”高川只是这么大声喊道。他可以用学生干部的名头去阻止对方,但是,既然对方会来这样偏僻的,只有“差生”才会来此聚会的地方,学生干部的名头并不让人有所期待,从心理层面来说,会出于青春期的缘故,违反太过详细的命令,也是常见的事情。
说得太详细,比说得模糊更让容易让这些学生躁动——高川是如此判断的,他也并不肯定,就算自己劝阻了,对方会不会听从。
所以,在对方给出反应之前,高川侧过身体,从怪物所在的隔间门外掠过,一脚踹开了厕所最深处的隔间大门,他记得不太清楚,但隔间里的情况和他最需要的部分一样。这个隔间的窗口已经破损了,正好是一个供人钻出的洞,当然,平时也不会有人这么做,因为这里的一切都太过肮脏了。
这个窗洞虽然存在着,但就像是最初感觉到的那样,那个野兽般的怪物的气息,同样将这里覆盖——那是一种只要有心就能觉察到的情况,从这里钻出去根本无法拉开距离,也无法真正逃离怪物的猎捕范围。
可是,如果没有人尝试做点什么,引诱怪物的注意力的话,厕所外的那几个学生就会成为这个怪物的口粮。如果自己不制造一些动静,那么,在厕所外的学生回过神来后,很可能会因为种种缘故,选择进入厕所。
反过来说,只要自己冒险,就能够吸引怪物的注意力,吓跑厕所外的学生。
高川不觉得这是什么“亏本”的事情,反而,毋宁说,这才是他身为神秘专家的自尊,是理所当然必须去做的事情。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高川继续开口,干扰厕所外那些学生的头绪。
“……谁在那里?”比较大胆的男声反问到。
与此同时,高川也感觉到了,那怪物以厕所过道为分界线,在对面的隔间中穿梭,眨眼间就来到自己所在之处的正对面。仍旧被门挡着,它完全没有逾越这条仿佛分界线一样的过道。虽然不清楚为什么它完全没有发动攻击,而仅仅保持“狩猎”的架势,但是,高川的确有了做更多事情的机会。他迅速检查了一下自己闯入的隔间,一边回答着厕所外的学生:“我是二年级的高川,有人检举,有一部分同学在这里吸烟,所以老师让我来看看——你们不是来吸烟的吧?”这样的话,当然是随口胡诌的,但是,震慑力比预想的还大。
女生似乎有些慌乱,男声顿了顿才说:“不,我们只是听到了一些传闻,所以来看看而已。”似乎有点儿打退堂鼓的意思。
——似乎只是普通的学生。
高川这么想着,目光落在蹲式便器上,那里又有几个刚刚扔掉不久的烟头,潮湿的地面留下了胶钉球鞋的淤渍,但是,因为烟头样式不同,寻常不会有人随身带着两包不同牌子的香烟,所以大致可以肯定,不久前在这里待过的人至少有两个。在靠近地面的瓷砖墙壁上,用红色的油性笔歪歪曲曲地写着一行字:不要抬头。
而在这行字的旁边,若不仔细看,就看不到的被苔藓遮挡了大半的潦草字迹:不要把手伸进狗的嘴巴里。
从笔迹和推定时间来判断,应该是两个人写的,并且前后相隔时间很长。
这些留言可能是有用的,也可能没有用。高川无法理解,信息实在太少了,但是,当下的境况也足够诡异危险,导致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这两个看起来内容不一致的提醒,也许并不是荒唐兴致所作,而真的暗示着某些不同寻常情况的应对。
——是警告吗?对象是现在的情况?是灰雾恶魔导致了学生失踪?
这些猜测在高川的脑海中转了一圈,时间才过去了一秒,那头野兽一样只能感受而无法直视到的怪物变得比之前更加暴躁了,它的行动仍旧没有发出声响,高川怀疑,甚至连自己听到的它的呼吸声,那逐渐浓烈的气息,都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听到,都能感受到的。
或许,厕所外的那些学生根本就没有察觉到这些东西。
即便如此,这个怪物仍旧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为什么?它在等待什么?还是有什么条件在限制它?
“你们过来的时候有看到其他学生吗?”高川对厕所外的学生问到。
“没,没有。”有女生期期艾艾地说:“我们看到的话会告诉他们。”
“你们叫什么名字?”高川用稍微严厉的口吻说到,尝试从心理上逼迫他们。
“白井。”男生说。
“森野。”其中一个女生回答。
空气顿了顿,这两个名字带给高川一些情绪上的冲击,不过,瞬间就平复下来了。在所有古怪迥奇的神秘事件中,眼下的情况依旧算不得多么让人震惊,即便这些名字都是熟人,也不代表,那就是自己所认知的那些人。说到底,这一切到底是幻觉,还是别的什么情况,暂时还无法确认。
“那你们回去吧,如果看到其他学生,帮忙说一下,老师不允许到这边来,这里已经有人在管理了。”高川这么说到。
“哦,好的,知道了。”厕所外的学生犹豫了一下,似乎终于决定转身离开了,高川有些松了一口气。
脚步声在远离,高川没有感觉到,隔间对面的怪物有因为这些学生的动静而做出什么激烈的变化。几个呼吸后,旧厕所又安静下来。
就在高川决定违反古怪字迹的警告,向上看一眼的时候,厕所外传来了新的熟悉的声音:
“高川同学,是你在里面吗?”女声说,仿佛她一直都没有出声,就等着这一刻般。
高川一瞬间就知道了说话人是谁——八景,自己绝对无法逃避的人,在眼下的奇怪状况里,她仍旧和过去一样,是自己班上的“班长”。正因为“八景”存在,所以之前那三个熟人都存在,完全不会让高川感到震惊。
1973 视像的界限
八景竟然在这种时候出现,这是高川极不愿意看到的状况。在这个充满了诡异的地方,每一个和自己切身有关的事物都有可能演变成灾难的线索。从最不妙的角度来说,和自己密切相关的“八景”反而成为障碍,也并非是不可能的事情。高川已经嗅到了不好的“味道”,在那冥冥中存在,此时仍旧看不分明的某个剧本中,有深深的恶意潜伏者——可恶,又是“江”吗?它到底在哪?
高川虽然不理解“近江陷阱”的细节,但是,大致原理还是明白的——将平时无法观测到的“江”置入“近江”这个容器中,对整个容器进行观测,对容器内部那局限性的“内容”进行观测。正因为有了“近江”这个容器的限制,所以,无形无状的“江”便有了形状,甚至于有了具体的性状。从这个角度来说,若是通过“近江陷阱”就能够把“江”的存在方式限制住,满足我方的观测需要,那么,直接对“最终兵器”进行观测也应该是可行的,因为,“最终兵器”已经被确认为是“江”的一种表现形式。
从研究、观测和捕捉的角度来说,“近江陷阱”比“最终兵器”优秀的地方,就在于可控制性和可调整性。
因此,作为“近江陷阱”的先期试验,“女巫江”的形态也许是“江”的主动变化,但桃乐丝和近江却反过来,将其视为“江掉入了女巫vv的陷阱”。以“女巫vv”作为容器,也许比用“近江”作为容器有着更多的不确定性,但又比“最终兵器”可靠一些。
从“近江陷阱”的原理去推断“女巫vv陷阱”中可能发生的事情,也就是当“程式”激活,对女巫江进行干涉后,所可能发生的状况,那应该是“无论经历了什么,当‘江’出现的时候,应该是更实质化的,可以实际接触的形态”。
用稍微科学一点的说法,那就是:触发陷阱的“江”被降维了,降低到了己方可以确实对其干涉和影响的维度。
这样的假设是美妙的,虽然不明白原理,但是逻辑上是可行的。然而,亲身实践这次计划的高川,却陷入一个他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诡异情况中,至今仍旧无法确认那个降维的“江”到底存在于何处,又是以怎样的方式存在着——那个无可名状的冥冥存在感,仍旧带有极为强烈的剧本感,让高川觉得,自己又陷入了一个新的剧本中。
而且,从直觉上来说,这是一个充满了既视感的剧本:高川甚至可以猜想,这是过去的某个“高川”亲身经历过的剧本。也许自己正在经历的这个剧本和过去那个“高川”所经历的剧本,在细节上有了一些修改,但是,正因为相似的因素太多,所以才产生了这样似曾相识的感觉。
问题是,如今的高川并不具备过去高川的相关记忆,有的只是一种模糊的“印象”而已,所以,根本无法对照两个剧本中的不同之处。从“高川”自身的学生体验来说,如今的高中生涯无意是接触神秘的开端,在这个时期,出现在“高川”身边的人大都应该是不具备神秘性的,也就是说,包括白井、森野和八景在内,这里的师生都是“普通人”的可能性居多。
然而,如果出错的话——
在高川的想法中,在这种时候,所有和自己同步来到这个已经充斥着神秘,似乎是“高川”神秘专家生涯的最初事件发源地的“旧厕所”的人,都和神秘脱不开干系,更深入地说,和“江”脱不开干系。但是,“白井”和“森野”听从自己这边的劝告,正常地离开了,所以,两人身上的疑点自然下降了一些。
然而,偏偏是“八景”留下来了,而且,还在“白井”和“森野”离开后开始做出试探。无论从她的角度来说,驱使她这么做的原因是好奇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在高川看来,其都已经被打上了可疑的标签。要怀疑“八景”和“江”有直接的联系,对高川来说,是十分痛苦的事情。尽管在事实上,两者本来就有着深刻的关系,但那是客观的联系,可现在,他却不得不从主观角度,把“八景”视为敌人。
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把眼下的“八景”视为伪物,视为“江”的某种欺骗性的手段,可是,正因为根本没有办法对“八景”的真实身份和立场进行证实或证伪,所以,高川无法那么冷酷无情地将她视为敌人。
高川十分清楚,现在的自己已经没有脑硬体了,所以,也无法和过去那样压制感性和情绪,无法以更客观的角度来看待问题和分析问题。
“高川同学,我可没有听说老师要检查这个地方。”八景的声音从厕所外传来,从口吻听起来,有点儿像是一言不合就会进来的样子。
八景说话似乎让一门之隔后的那个野兽般的怪物更加暴躁了,高川感觉到,它似乎要破开墙壁,扑向八景的样子。不过,就像是被什么限制住了一样,它并没有立刻这么做。厕所中的空气让人窒息,并不仅仅是因为臭味,高川不知道厕所外的人是否可以感受到这份紧张和异样,但是,对身在其中,却又相对孱弱的他来说,每做出一次决定,都宛如走钢丝一样。
高川有一个冷酷却又很好的选择:他本来可以视“八景”为幻觉,将她吸引到那头怪物的身边,看看会发生什么——如果“八景”死了,那“八景”就是一个“幻觉”,如果她没有死,那必然会发生某种怪异的现象,这些现象对他寻找“江”一定会有所帮助。
然而,他真的无法把“八景”视为幻觉,以区区一个幻觉的角度去对待她。
“是我。”高川意识到,自己完全没什么好说的,“八景”向来是**又充满了行动力的角色,她会按照自己的判断行动,而不是高川的判断,因此,高川只能用更严厉的语气警告她:“不要进来。”
然而,正如预想有多糟糕,那么,事情就会朝这个预感的方向进行。高川听到了清晰的脚步声,“八景”的鞋子似乎很沉重的样子,敲击在石板和木台上。声音越来越近,然后停留在男厕所门口,让高川不由得想,她会真的这么大大咧咧地进入男厕所吗?
“你在找什么?我也听说了,有学生在这里失踪了,对吗?”八景说的话,就好似她对此一无所知,但高川无法认定她真的一无所知,甚至于,有一种被戏弄的感觉——“江”没有直接出现,而是借用这种恶劣的手段在戏弄他。
如果“江”仍旧是不可名状的,那么,它当然不会“戏弄”谁,毕竟,所谓的“戏弄”不过出自于人类自身的感性而已,“江”很可能是不具备这种感性的。但是,如今的“江”在理论上,是“女巫江”中的“江”,是被局限性了,被具现化了,被从观测层面上降维了,已经拥有实质的“江”。它会表现出人性化的一面,以一种更加直接亲切的方式表现出“恶劣”的一面,也是可以想象的。
当然,这么想的前提是默认“近江陷阱”的理论成立。反过来说,如果“近江陷阱”不成立,眼前的情况,也不是“程式”对“女巫江”发挥有效作用的结果,而是某种更加深刻的不利于己方的变化……
不,不应该这么悲观,否则计划就无法进行下去了。高川用力甩开这样的念头。
“你很好奇吗?班长。”高川绞尽脑汁,拖延“八景”进入的时间。他对眼下状况发展的直觉越来越深重,一旦“八景”和一门之隔的怪物打了照面,就会产生剧烈的变化。
“是的,我很好奇。高川同学不像是会刻意证明小道消息的人。”厕所外的八景顿了顿,说:“除非,高川同学真的知道一些什么,也就是说,学生在这里失踪,并不完全是捏造的。而且,以我对高川同学的了解,这里肯定‘刚刚发生过什么’,并且还‘正在发生什么’,对吧?”
“这是危险的事情,班长最好请老师过来。”高川调整了一下语气和措施,说到。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对门的怪物走去。他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如果不主动接触那个怪物,那么,第一个接触这个怪物的就会是“八景”——这个直觉是如此的强烈,无法忽视。
所以,哪怕接触是危险的,高川也觉得,自己已经没有退路。
“你在做什么?高川同学。”在外边的八景似乎也觉察到了一些什么,用一种敏感的语气追问。
“我觉得班长随时都会进来,所以,要做一些让班长不会陷入危险的事情。”高川如此回答到。
“……也就是说,高川同学正在做危险的事情,是吗?”八景用严厉的语气说:“我不会进去,所以,停止吧,高川同学。”
“……看起来,班长你真的相信,这里正在发生危险的事情。”高川定了定神,将手放在门板上,感受着门后怪物的声息和动静。这个怪物在他主动走上去的时候,一直散发的早动感便消失了,他越是接近,就越觉得这个怪物正变得安静下来,当他来到门前时,所能感受到的动态信息就更微弱了,那个怪物变得就像是“只是存在于那里”一样。
“你又做了什么?”八景又问到。
在高川的感觉中,这时“八景”给自己的感觉也开始改变了,变得不是那么确定——既无法确定,她就在厕所的男性入口前,甚至也无法确定,她,或者它,是不是“八景”,亦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
说起来,无论“白井”、“森野”还是“八景”,自己都是一直只听到了“声音”,而没有实际看到对方,完全只是凭借感觉去断定对方是谁,也许在这里,连感觉都无法相信了。
“也许我应该看看。”高川这么说着,心一横,便推开了隔间的门。然而,出现在他眼前的并非怪物,而是空荡荡的肮脏厕所隔间,这里一个人都没有,也同样没有别的什么东西。那个野兽般的怪物的存在感,在推开门,看到这一切的同时,就已经烟消云散了。
是……错觉?
“你看到了什么?”那个“八景”在外边问到。
“……什么都没看到。”高川说。
于是,那个“八景”嘻嘻地笑起来,尖锐地回荡着,这绝非是人的笑声,外边的环境也不可能产生这样的回声。
“你是什么?”高川问。
回应他的只有那越来越尖锐刺耳的笑声,“八景”的形象正在他的脑海中变形。
——不要抬头。
——不要把手伸进狗的嘴巴里。
这两句在其他隔间里找到的警告,兀地浮现在高川的脑海中。他不由得想:也许,我应该抬头看看。
于是,他抬起了头。
身体似乎倾斜了,又像是空间向后倾斜了,虽然倾斜了,却又没有失衡感,让他不觉得自己快要跌倒。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天花板上,在遍布蜘蛛网和尘埃的阴影中,他似乎看到了一个奇怪的图案。越是仔细去看那图案,就越是觉得有一种扭曲正如同滴入水中的墨汁一般渲染开来。
他努力睁大了眼睛,想要看清楚那是什么。然后,他看清楚了,那像是“眼睛”,一共有三对“眼睛”自上而下罗列。扭曲的天花板的视像似乎要凸起来了,变成更加立体的某种东西,而这三对“眼睛”就像是嵌入在这片凸起中——就像是一个古怪的头颅要从天花板中钻出来。
不,是猛扑出来!
那凶猛的气势,让高川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臂挡在面前,然而,正因为伸出了手,所以,那句话便宛如惊雷一样闪过脑海:不要将手伸进狗的嘴巴里!
在这一刻,高川看清了,那个从扭曲的天花板上猛扑出来的头颅是什么。
那像是狼,或者犬,但是现实的狼犬并没有三对眼睛。但在灰雾恶魔中,有着极为相似的东西——地狱犬。
它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迅猛,高川这个身体完全无法跟上大脑的直觉和判断做出最及时的反应。
完蛋了!
1974 回潮
三对眼睛和人的眼睛截然不同,无论形状还是颜色都充满了狰狞的气息,那血红色的眼白仿佛非是固态,而是摇晃的血液,那冒着灰败色泽的瞳孔仿佛随时都在扭曲,呈现一种涡旋态,就像是要将与其对视者的灵魂都绞入其内。说是狼也非狼,说是狗也非狗,那头颅是模糊的,只有一个大致的恰好满足人们想象力的轮廓。除了头颅之外,整个身体就像是一团黑烟,至少在它扑下来的时候,在那如同时间暂停般的紧张感中,高川只看到了这颗头颅——仅仅是头颅就已经漫溢了充满恶意的存在感。
灰雾恶魔,地狱犬。前者表明了它的存在方式,而后者仅仅是神秘专家对这么一个形象的命名——虽然借用了神秘学中的“地狱犬”这个名字,但是两者是完全不同的东西。甚至于,灰雾恶魔中的“地狱犬”也并非是某个种群的称呼,灰雾恶魔是没有种族性的,它们的个体在大多数情况下,被神秘专家们默认为一种现象,一种外在的表现形式,哪怕在许多时候,它们都表现出个体性和智慧性。
在高川的脑海中,被通称为“地狱犬”的灰雾恶魔其实有多种外型、战斗方式乃至于外在表现的性态,根本就无法单靠外表去确认这种灰雾恶魔到底有怎样的本事,无法断定它所表现出来的神秘,会产生怎样的现象——这意味着,在突袭的时候根本无法针对性地做出反应,而自己所做出的任何一种反应都有可能是“错误”的。
死亡在这些非己所愿的错误中时常出现,大多数碰到地狱犬的人,就是这般运气不好地连一个照面都没走过,就葬身在那错误的应对中。哪怕是有经验的神秘专家,也无法照搬过去的经验,莽撞地判定这次袭来的地狱犬一定会有“这样的能力”,而并非是“其他的能力”。
高川也同样无法在第一时间做出绝对正确的判断,几率在这不到一秒的时间里变得可怕。在生出恐惧之前,他的战斗意识已经给出了好几个处理方针,然而,任何一个都无法依靠当前的身体做到。作为一个普通高中生的血肉之躯,从反应到动作,所需要的时间远比义体和脑硬体的配合更久。高川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只地狱犬如乌云盖顶般从天花板上扑过来,在他的脑海里,“不要抬头”的警告远比之前的任何一个时间段都更加清晰。
这里有一个逻辑,对正常人而言,是很难理解的——如果不抬头的话,就不会发生这次的危机吗?从神秘学的角度来说,回答是:很可能。
哪怕是灰雾恶魔也不会贸然出现,尤其在没有灰雾的地方,高川可没有在这个厕所里看到半点灰雾,这意味着这只地狱犬的出现很可能是“有条件的”。自己触发了某些条件,就如同踩中了陷阱的触发器一样,才导致危险突然来临——然而,哪怕已经提前有一种预感,将“不要抬头”的警告认真对待了,也很难不去“抬头”。
从头到尾的过程,就像是一个自己不得不踏入的陷阱。高川的脑海中闪过诸多念头,在那剧烈波动的情绪和思维中,他可以感受到更多的东西:奇怪的传闻,失踪的学生,消失在门后的野兽般的怪物,离开的“白井”和“森野”,停留在厕所男性入口外的“八景”,突然从天花板扑出来的三对眼睛的地狱犬——这一切就如同闪电一样回放,解剖,重新编织。
在他能够做出行动之前,那个直觉的预感因为这般思考而变得更加强烈了。
“江”就在这里。
下一刻,地狱犬的脸已经近在咫尺,张开的血盆大口没有散发出任何野兽的臭味,却也没有真正的生物那样的鲜明,那嘴巴内里的一切看起来也是扭曲的,“牙齿”、“舌头”、“喉咙”全都像是抽象画一样,甚至没有一点儿立体的感觉。
这张嘴巴张开如此之大,让高川觉得它能够一口就吞掉自己,而且,在这个过程中,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从三维立体的“人”向着纸张上的平面画像变化。他甚至不需要去刻意思考,大脑中就自然而然浮现“降维”这样的词汇,可偏生他十分清楚,这仅仅是自己的认知中,看似最契合自己所能观测和感受到的状况的词汇,这个词汇其实并不准确。
人的原生大脑是很容易被欺骗的,人的大脑习惯于寻找逻辑性的因果,如果无法找到,就会自行给出一个因果,哪怕那并非是正确的逻辑——人的大脑运作遵循着逻辑性,并且,只要有逻辑就行,这个小知识哪怕是一个高中生都清楚,只要他稍微阅读一些课外读物。
高川下意识就确定了,自己的脑海里所给出的“降维”概念,正是逻辑被欺骗的结果——因为自己的认知的确无法给出当前变化一个准确的解释,所以,大脑自行使用了一个看似有逻辑的解释。
这根本就不是“降维”,而是更复杂的神秘力量。这只地狱犬从神秘力量的表现形式来说,比他过去所遇到过的任何一个地狱犬都要强大,也都要神秘。
这个直觉就像是又一次证明了,“江”就在这里,距离自己根本不远。只是,这个距离感并不是正常的直线距离,而是另一种概念。
高川在整个儿被吞掉的一刻,最后做出的动作,是将整个右手向这张血盆大嘴的喉咙里插入——他当然知道,自己又违背了另一条警告:不要将手放进狗的嘴巴里。
哪怕没有太多的证据,高川也相信,这里的“狗”指的正是眼前的地狱犬。然而,为什么会在同一个出现两个警告,并且,这两个警告都和同一物事有关呢?是因为有两个人遭遇并洞穿了同样的事情吗?还是同一个人经历了眼前的神秘事件,并在危机关头留下了对后人的警告吗?
不可能!
高川确信,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他们同样遭遇了眼前的状况,才留下警告”的结果是不可能发生的。因为,在这所学校里的都是普通人,而普通人根本无法对眼前的状况及时做出反应。即便是他这个素有经验的神秘专家,在正常人的素质状态下,都无法留下只言片语,又怎么可能会出现“正常人的学生留下警告”这样的事情呢?
所以,留下警告的肯定不是人。
至少,不是正常的人。
将其当成是某个神秘专家的警告也太过顺其自然了,与之相比,高川更宁愿相信,这两句警告本身就是陷阱的一部分。从陷阱的角度来说,如果存在两个触发器,那么,当第一个被触发的时候,第二个的触发机制肯定是和第一个相反的。
当自己不顾警告,抬头上看,导致地狱犬的降临时,正常的逻辑都会对下一句警告严加遵守,但从陷阱的角度来说,这反而会触发更进一步的危险。
在正常情况下,既然能够如此深刻的想起这两句“警告”,那么,面对扑来的地狱犬,人们伸出的手会下意识收回来吧——因为,警告已经给出了:不要将手伸进狗的嘴巴里。
但是,高川判断了,这是错误的。
所以,他才不顾一切,将手更进一步伸进了“狗”的嘴巴里。在被那抽象画一样的利齿刺穿身体前,他的手率先触摸了到什么。那是一种十分奇怪的触感,说有实体也不尽然,这种触感足以用“空虚”来形容,反而像是从充满了空气的地方伸进了真空里,手的受力顿时产生了相当大的差异。
高川觉得自己的手臂在自内而外地膨胀,并且,以一种更快的速度向深处滑去。若要形容,那就是“手臂陡然间变大了,以更凶猛的力量向内部击打”,但是,这样的变化并非是他主动去做的。他的身体甚至被这股向深处击打的力量牵动,整个人都失去了平衡,一个骨碌就冲进了地狱犬的喉咙深处。
就在高川觉得自己向前摔去的下一刻,膨胀的手臂终于像是砸中了什么,他听到了相当清晰的如同玻璃破碎的声音。
这个声音让他一下子就清醒过来。
这才察觉到自己正躺在厕所的地板上。
他的脑子有一片空白,就像是被看不见的橡皮擦去了一小块,而他并不知道被擦去的到底是什么内容。
地板的瓷砖晶亮,就像是一直都有人打扫的样子,和之前学校旧厕所的观感完全不同,但是,格局是一样的,他正躺在那只地狱犬扑下来的隔间里。他按着太阳**,小心翼翼地爬起来,率先注意到的就是天花板上的吊灯,堪称简洁优美的花纹线条,就像是五星级酒店的吊顶灯,根本不是一所普通高中的厕所所会有的。
怪异的明亮,怪异的优美,怪异的干净,全都拥挤在这个和学校旧厕所一模一样的格局中,让那怪异的感觉成三倍增加了。
高川还记得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的,期间或许还发生了比自己所能感知到的过程更长的状况,不过,自己的确是因为地狱犬的突袭,才到来这里的没错。
不要抬头;不要把手伸进狗的嘴巴里。他全都做了,所以,才来到这里。眼前的怪异并不让他感到畏惧和迷惑,反而,他觉得这正是自己的第二个选择正确的结果——自己没有死于陷阱,那就定然和“江”更近了。
自己和“江”之间的距离,并不是正常直线的距离,甚至不是寻常意义上的距离。“程式”的作用,并没有让自己一下子就和“江”站在一块,而是形成了一条能够接近“江”的通道。这其中,女巫vv的力量一定是不可或缺的,进而言之,自己暂时还没见到“江”也没关系,只要继续下去能够见到“江”,就足以证明“近江陷阱”是有效的。这个陷阱的确能够让无可名状的“江”以一种更确定的性态、地方和方式出现在观测中。
能够被观测到,能够接近,能够触摸,就能够与之战斗——而这正是战胜敌人的前提。在这之前,既无法实际观测,也无法确认其状态,只能用“无可名状”去描述的“江”,不要说击败了,就连它在哪里都无法确定。
自己还在前进,这就是最好的结果。高川内心中的颤抖渐渐平稳下来。他当然是恐惧的,面对“江”,面对神秘事件,面对那无法预测的状况,面对那宛如剧本的身不由己,没有人会不恐惧。
高川深藏恐惧,维持着情绪的稳定,毫不犹豫就走出了厕所。果然如他所料,厕所外的景象已经不再是校园里了,但是,仍旧是那种似曾相识的既视感。
肯定有哪个“高川”曾经遭遇过类似的状况。高川眼前的世界同样充满了末日的味道,但却又不像是他曾经见过的那被辐射尘埃和黑雨淹没的大半废墟的城市。他身处的地方正是一栋楼内,大约是三层高度的地方,厕所外就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一侧是整齐一排的玻璃窗,穿过玻璃向外眺望,刻意看到阳光明媚,绿色的茵毯,矮小的树木,有一个小池塘,泉水从人鱼石雕肩膀上的水瓶中流出,树荫下设有长椅,还错落着一些单杠,沙坑,秋千和跷跷板之类社区游乐设施。
温煦、宁静、祥和——本应可以从这里找到如此之类美好的词汇。
然而到处都是人类的尸体。
被挖开的泥土,干涸的血液,散落一地的残肢断臂和内脏。
就像被横扫过的战场,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疤痕。
充斥五官的景象和气味令人作呕。
所能目眺的更远方,半毁的大楼裸露出钢筋结构,淡淡的黑烟四处飘散,莫名的黑影在房顶跳跃,如同游荡在水泥森林中的妖精。
高川对这样的景象完全没有意外感,甚至于,他下意识就觉得自己所在的这栋建筑到底是什么地方:某处精神病院。
1975 相遇的开端
高川沿着走廊一直向前走。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在引导他。在他的左手边是一个个房间,在他的右手边是一扇扇窗户,走廊的尽头一眼就能望到,但这似曾相识的感觉却没有让他进入这里的任何一个房间,明明向前走了很远,一眼就能望到的尽头却从未抵达,似乎永远都是那么远。这栋建筑正陷入一种怪异的状况,而高川对此毫无惊异。在没有了神秘专家的力量后,想要以普通人的局限性解除这里的神秘,就只有“等待神秘的进一步状况发生”这一被动的方法而已。高川十分清楚自己现在可以做到的事情和无法做到的事情,而他有着足够的耐心去等待一个转机的出现。
他当然明白时间是紧迫的,然而,无论从“病院现实”还是“末日幻境”的整体大环境来说,时间从来都没有宽松过,这也同样意味着,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时间紧迫”这一状况。他已经习惯了,不为自己无法改变的事情而焦躁。
一定会有出路的,他这么想着,过去的经历也一直向他证明,在看似一筹莫展的时候,从来都没有任何情况会一成不变,在无法知晓的变化中,机会随时都有可能来临。高川在想着,这些建筑,这个地方,包括这片建筑群外的城市,到底是什么来头——他可不觉得自己是在正常的世界里,向外眺望除了可以看到那影影幢幢的怪异身影,也能感受到这个城市的废弃和颓落,如同在这里已经不剩下其他人了。
而且,自己所在的这个地方,包括自身如今的存在方式,究竟是物质态的,还是意识态的,也都已经无法分清。
他只能选择将眼前所能看到的一切都当作“真实”来对待。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久多远,只是在仿佛偶然的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感受到了某种东西,某种变化,某种和之前那单调的步行截然不同的,充满了恶意和危气息的变动。正因为周遭的一切都是如此的怪异、不详而单调,所以,当这个变化发生时才如此显眼且强烈,他甚至觉得自己之后的所有行为,都被这种巨大的存在感吸引着。
高川开始奔跑,向着可以看到却无法抵达的走廊尽头奔跑。就在数秒后,他猛然意识到,在自己的左手边,那一个个房间的某两处之间,竟然存在着一条楼梯。正常来说,建筑里有楼梯当然并不奇怪,眼前所见所感却有让他感到奇怪的地方,首先,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在这之前,自己完全没有察觉或意识到楼梯的存在。
自己甚至连想都没想过关于楼梯的事情,而他觉得自己的思维根本就不应该这般错漏百出。即便如此,当他意识到还有一条楼梯通往大楼上下的时候,他便暂时放弃了抵达走廊尽头的想法,不由得去认证了。
当高川来到楼梯口,就听到了那熟悉的呼吸声、撕咬声和吞咽声,那是曾经在学校的旧厕所里听到过的声音——那个灰雾恶魔,地狱犬——它同样也在这个分不清到底是否真的存在的地方。而且,就在上一层,似乎走这个楼梯的话,只需要寥寥十几步就能看到。
地狱犬就在自己上方的想法迅速占领了他的内心。他决定上去,当然,这个决定也同样是让人惶恐的,因为之前被这只地狱犬吞掉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他四顾左右,目光最终落在楼梯转角的消防工具上,那是一把被玻璃窗罩起来的消防斧和灭火器,就在他意动的下一刻,视线好似被撕裂了一样,有某种影影幢幢的东西从视野中挤入,但还没有看清楚就消失了,那奇怪的既视感一下子就不见了——失去了那似曾相识的感觉后,眼前的一切就只剩下陌生而已,哪怕仍旧可以听到楼上的野兽发出的声音。
仅听声音,那只地狱犬的声音也似乎和之前听到的有了些许区别,很难分辨出到底是哪些不同,高川察觉到,自己对这只地狱犬的感觉也正在削弱。这当然不是什么好事,但是,无论是糟糕的还是好转的,所有的异常都在大方向上,是他所期待发生的——如果一成不变,反而意味着他很可能就要永远被围困在这里。
高川正准备抬起脚,走向楼上的转角处。一种让他背脊发麻的感觉,便从身后传来了。他无法形容自己到底处于怎样的状态,肯定不是慌乱的,也不是恐惧所致,只能形容,那是一种极度强烈的存在感,如果描述为“是一个强者散发的气息,让弱者有些颤栗”也不合适,因为,高川并不觉得自己是在畏惧着身后的东西——他渐渐感觉出来了,那是一个人。
高川的呼吸几乎要停止了,那贯穿全身的存在感,就像是电流一样让他的手足发麻,也无法转过头去看看身后的到底是谁,就像是有一种强制性的力量在阻止自己这么做。时间也像是在这一刻定格,包括自己在内,所有的事物都是定格的,只有身后的那个“人”可以移动,因此,自己所存在的这个场景就像是被撕裂了——自己所在的地方,身后的“人”经过的地方,哪怕从景象上而言是一模一样的,也无法说“自己和这个人在同一个场景,同一个时间段,同一个空间里”。
平行空间的怪异?不,不能这么解释。尽管大脑在第一时间就按照逻辑给处了一个解释,但是,高川立刻就否定了这个解释,因为,自己“无法动弹”可是事实,这并不是在平行的两个空间里同步发生的事情,而是已经干涉到了自己的现象。
高川只能竭尽全力转动视线,从眼角去窥视那个从后方走上来的“人”——对方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了,走在楼梯上时,那小心翼翼的感觉,也是如此的清晰。高川甚至觉得,对方也同样意识到了楼上的地狱犬,因而才如此的谨慎。可是,自己感觉到了这个“人”的时候,对方似乎没有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就像是自己对这个“人”而言,就是一个不存在的“幽灵”。
是谁?高川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有一种模糊的想法似乎就要从脑海中跳出来,让他知晓这个“人”是谁,可是,在真正用眼睛确认之前,这个想法一直都无法真正跳出来。
——沉着悠长的呼吸。
——小心谨慎地放轻了脚步。
——似乎已经来到了背后近在咫尺的地方,再往前一步就要和自己重叠了。
——那“人”就再这里停下来,似乎在感受,在观望着楼上的怪物。
——他开始寻找。他的目光同样落在了转角处的消防工具上。
——楼上再一次传来犬吠声。
——而身后的“人”传来了香烟的气味。他在吸烟,就像是要下定决心一样,狠狠地吸烟。
就在高川仔细地感受时,眼角出现了一个晃动的人影,他觉得就是那个“人”,想要看清楚一些,但“他从身边走过”的过程就像是一瞬间消失了一样。还没有擦身而过,就已经到了正前方,高川悚然一惊,目光瞬间移向前方,就看到了那个少年的背影。
身穿校服的少年,叼着烟,背影却没有半点混混的感觉,他的脚步是如此的坚定又轻巧,就像是狩猎的豹子用不同于它自身体重的步伐,缓缓地向着猎物逼近,等待向前冲刺的一刹那。高川已经认出来了,哪怕没有真的看到对方的面孔,但是,这个背影,这个气息,这个感觉,都是如此的熟悉,就像是自己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一样——那也是高川,少年时代的高川,准确来说,和他此时的年龄状态一模一样。
一介高中生而已。
但是,这个少年时期的高川,却像及了自己所知道的那个“少年高川”,那不应该和自己同时存在的另一个自己。高川尽管不清楚,为什么会在这里看见他,但是,却又有一种模糊的直觉:实际上,“少年高川”并不在这里,眼前的存在与其说是“高川”,不如说是“高川的幻影”。如果相信这个直觉,那就可以肯定,这又是“江”搞的鬼。
高川最初想要叫住他,可是,他的直觉再一次阻止了他这么做。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少年高川的背影,注视他走上楼梯,脱下外套缠在手肘上,几下就敲碎了消防柜的玻璃,把消防斧从中取出来——那曾经一度消失的既视感,再次如同潮水般涌来了,高川的身体颤抖不已,他觉得自己的脑浆正被某种无形无质的力量汲取着。
自己看到的景象,到底算是什么?
高川只能跟随少年高川的背影,向上一层楼走去。很快,走廊就在眼前,没有踏出楼梯的话,目光就会被两侧的墙壁挡住,看不见那只地狱犬到底在什么位置。高川也看不到,只能感受到,不仅仅是少年高川在意图狩猎,那只地狱犬也在进行狩猎——双方都知道彼此的存在,但是,少年高川相对于地狱犬是如此的弱小,正面交锋的一瞬间,他的身体就会被地狱犬的尖牙利抓撕碎,更别提这只地狱犬还有别的某种神秘了。
所以,少年高川的话,会怎么做?如果这是在回放曾经的一幕,是少年高川走进“神秘”的开始,那么,他究竟是如何用血肉之躯对抗这只灰雾恶魔的?至少,高川自己很难想出很好的办法,也不觉得自己想出的一点主意真的有多少成功几率,说到底,在他诞生的时候,就已经是“义体高川”了,天然不存在“只有普通人强度”的时候。
义体高川是从“强大”变得“更强大”,但是,少年高川却是从“弱小”变得“很强”,两者所跨越的层面是不一样的——哪怕在一步步加强了义体,并最终获得了魔纹后,义体高川自信已经不比少年高川弱小,而周边的所有人也都这么认为,同时也没有很强烈的“一较高下”的想法,但是,要摆事实的话,义体高川也无法说出少年高川到底有多强,打了几次照面也没有能够获得完全胜利的感觉。
——所以,你会怎么做?
在问题开始的同时,少年高川就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他将脱下的外套直接朝走廊扔去。只感觉到“呼”的一声,仿佛空气都被撕裂了,但是校服外套没有被撕裂,而是罩住了什么无形的东西般向左侧鼓起来,眨眼之间就飞入了走廊的深处。
高川的呼吸停顿了一下,他确信自己没有看错:自己真的没有看到那个怪物,毋宁说,那只地狱犬是隐形的。
然而,少年高川的背影连一点犹豫都没有,抓紧消防斧跳上去,压低身体,朝走廊左侧摆出了警戒的姿势。高川知道,尽管这个身影是如此全神贯注地盯着敌人所在的位置,但在他的眼中,肯定除了那件校服之外,根本就没有那头地狱犬的正体。自己看不见的,他也一样看不见。
即便如此,高川也同样知道,少年高川在此时此刻也没有任何的害怕。他看到他吐出烟蒂,大喊了一声什么,无法听清楚,可仍旧可以感觉到他那强烈的斗志。他的姿态,就像是本能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一样。
高川无法向上走,他只能看到少年高川的身影,只能嗅到空气中散发出更加浓烈的气味。那是灰雾恶魔的味道,是战斗的味道,是生死存亡的味道。空气在这种气味的刺激下,似乎都要燃烧起来了。
犬吠声更加激烈了,气流变得急促,高川觉得这只地狱犬正在扑来。少年高川挥出斧头,但什么都没砍中,下一刻,他在走廊上打滚,就像是知道那无形的地狱犬从哪个方向袭来一样,在他滚过的地方,地狱犬的爪痕将水泥翻了起来。当少年高川勉强重新摆正姿势的时候,高川觉得那只地狱犬又冲上来了,少年高川只能再次翻滚,一边刺出斧头,这一次,两者发生了实际的碰撞。
那撞击的力量是如此的凶猛,而少年高川竟然没有失衡,只是向后退了好几步,就重新站稳了脚跟——高川的心中不由得浮现这么一个念头:这不可能!
正常人的身体素质,绝对无法在这种程度的对撞中,如此及时又恰到好处地卸去多余的力量,受伤是不可避免的。
从一个神秘专家的经验来说,眼前的一幕,似乎有些荒谬。
然而,正因为是荒谬的,所以,才是正常的——下一瞬间,高川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江”就在这里,它在关注着少年高川。
所以——
这是“少年高川”第一次和“江”的相遇?
不,若猜测得更彻底一些,假设“女巫vv陷阱”的效果是充分的,那么,眼前的这一幕,莫不是“江”第一次真正以能够被“高川”观测到的姿态出现的时间点?换句话来说,这就是所有关于“高川”和“江”之间所有纠葛的开端。
1976 面对面
这是“少年高川”第一次和“江”的相遇?
不,若猜测得更彻底一些,假设“女巫vv陷阱”的效果是充分的,那么,眼前的这一幕,莫不是“江”第一次真正以能够被“高川”观测到的姿态出现的时间点?换句话来说,这就是所有关于“高川”和“江”之间所有纠葛的开端。
高川对自己的想法有些吃惊,但却又有一种冥冥中的感觉让他确信,眼前的场景正是“江”和“高川”相遇的开始。也许在这之前,“江”就已经存在了,但是很可能,它只是在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注视着什么。高川很难理解“江”到底是如何形成的,其本质又是什么,尽管可以猜测,可以推论,然而那局促的观测视角和认知方式决定了,这些猜测和推论很可能离题十万八千里。
面对庞大的宇宙,面对深邃的未知,人类自诩的文明精华究竟在这片浩瀚的星辰大海中占据了多大的比例呢?用“宇宙的深沉”去比拟“江的未知性”或许并不妥当,但是,在人那有限的已知中,未知的东西有多么“庞大”,其带来的感受都是一样的,没有人可以分清自己所不知道的事物中,哪一个事物更加深邃可怕。
尽管除了自身的局限性之外,高川什么都不了解,他从来都不掩饰自己就是一个“愚者”的本质,但是,作为一个神秘专家,他理所当然也必须如此地相信自己的直觉,而不是去挖掘这种直觉的来处和本质。
再没有人比神秘专家更加清楚,人类对自身直觉的理性解释是那么地充满了狭隘和偏见。人自身的浅薄让人对“物理性”和“非物理性”上的自我都保持着一个猜疑的态度,人无数次挖掘自身的秘密,却在几千年来,都没有真正破解人身而为人的秘密。
如此愚昧的人类,又如何能够自信的宣称“人是怎样怎样的”呢?那简直是狂妄自大。
反过来说,如果要谦虚一些,对关于自己的一切都保持一个思考的态度,那么,就不应该首先从一个彻底定义“直觉是什么”的方向出发,持续怀疑自己所知晓的“直觉”概念,以及人类文明中对“直觉”的研究结果都有错误的地方,反而是必然的。
神秘专家对自身那可怕又梦幻的直觉的信任,正是基于怀疑论和不确定论之上的信任。正因为无法确认自己所有的认知和常识是正确的,所以才去依靠更加飘忽不定的直觉。从经验积累的数据层面来说,直觉往往也更加有效。
高川的直觉在告诉他,眼前的场景到底意味着什么的同时,也在发出深刻的警告——自己能够看到这样的场景是被引导的,但是,这个引导却并非善意,而顺着这个引导走到最后的结果,只会换来自己无法抵抗的毁灭。那将是一种自我方向的毁灭,通过一种超出自己所有的认知和经验的方式,突然间就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情况变得很危险了。
危险的不是“少年高川”的出现,也不是地狱犬形态的灰雾恶魔,更并非是此时自身所在之处,而是透过这一切逐渐逼近的一种本质变化。
眼前的一切,不过是“自己正在发生变化”的一种表现而已。
然而,高川不知道该如何才能抵御这样的危险。尽管在执行计划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遇到自己无法应对的危险的心理准备,然而,当这样的危险真正来临,并且被感受到的时候,却完全无法找出解决问题的头绪。
高川已经意识到了,既然眼前的“少年高川”已经在和“看不见的地狱犬”战斗,那么,在这之后就必须是“江”登场的时刻——也许还会经历一两件事情,但一定不会等得太久。
尽管计划就是要接触“江”,然而,在这次实验性质的计划中,对“江”实际做点什么却是被禁止的。因为,大家还没有准备好。这次计划不过是在验证“近江陷阱”的可行性而已。高川在更早之前就已经明白了,自己在接触“江”的一瞬间,不,更准确地说,是在切实观测到“江”,确认其已经可以接触的一瞬间,就要想尽办法逃走。
一旦自己真的和“江”完成那种“足够做点什么”的接触,也就意味着,“江”同样可以对自己做更多事情,因为接触是相互的。
很难判断,“江”到底会在接触的时候做点什么,而且,从眼下的引导方式来看,它甚至并不排斥这次的接触,只是想要“以它的方式,按照它的规矩,在它选定的地方,来进行接触”。
也许,在“程式”起效的时候,“江”就已经明白这次陷阱到底是如何起作用的了——这也意味着,指定这次试验计划的桃乐丝和近江会在之后大幅度修改“近江陷阱”,不仅仅是完善,而且是要让“江”对“陷阱”的了解失效。
“陷阱”的高级使用,便是利用上一次“陷阱”为前提,引导出新的“陷阱”。从病院现实和末日幻境的相互关系来说,桃乐丝和系色当然在这方面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
高川看到了,“少年高川”是如何奇迹般,传奇般,让一个神秘专家直呼“运气”地解决了一头地狱犬,看到了他在这个过程中,截然不同于一个普通人高中生的地方,看到了在他背后隐藏的力量源头,看到了他的内心蜕变。
“少年高川”的确是从“弱小”变得“强大”起来,不过,在其中起作用的并非他自身,而是更加可怕的东西。
过去桃乐丝和系色一直都默认“少年高川”是最强大的“高川”,如今的高川对此有了更深刻的了解——“少年高川”之所以是最强,并不仅仅是他最终蜕变的自我和力量,而是促成这种蜕变的源头。他是被“江”选中的,这才是最关键之处。
和“少年高川”战斗必须考虑“江”的存在,这样的考量是那么的理所当然。换句话来说,即便是眼前这个“刚刚步入神秘世界中的少年高川”也绝对不是现在的高川可以击败的。在“江”被打倒之前,“少年高川”面对其它任何人,都始终处于“不败”的位置,因此,能够杀死“少年高川”的,也就只有“江”,以及理论上和“江”一体多面的存在:诸如“病毒”和“最终兵器”。
“少年高川”的背影将会引导自己遇见“江”,对此,高川毫无疑问。
少年高川提着斩杀了灰雾恶魔的斧头在这层楼里缓步前行,高川目睹他进入房间,走出房间,却没有和他一同行动。少年高川始终只有背影能够被观测到,高川不是没有试过站到他的正前方,但这些尝试都是失败的,当他那么做的时候,少年高川乃至于周遭景物的变化也是即时的,确保了他永远都不可能站在少年高川的面前。对如今的高川而言,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很大程度上是一种“不可干涉的幻象”,但是,他却不敢肯定,这完全就是幻象。
正因为高川没有跟随“少年高川”的背影进入那些房间,所以,也无法断定那些房间中有没有发生某些奇怪的事情。也许是有的,但是,继续深入探究,却有一种危险的感觉。自己或许在深入探究的时候,可以发掘出更多“少年高川”当年的故事,并从中了解一些秘密,也不能说这些秘密真的一点用都没有,但是,相对于这些收益,危险的气息却是更加浓郁。
收获越多,危险就越沉重,而自己并不具备摆脱这些危险的能力。神秘专家从来都没有真正征服过“神秘”,而只是在“神秘”的步步紧逼下去做不得不做的事情罢了。
高川自认也是如此。
他只是站在走廊上,聆听着“少年高川”在房间中发出的声音,那些声音有时很亲切,有时却很陌生,有时是人的声音,但有时却在“人”的基础上发生变异,偏向了非人的一面。这意味着,“少年高川”的交谈对象,很可能根本就不是人类。
就在“少年高川”从走廊尽头的最后一个房间里走出来的时候,高川的背后就生出了毛骨悚然的感觉,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出现了,正朝自己这边不疾不徐地靠近。那像是“江”,又不像是“江”这个称呼那般,有着暧昧又复杂的概念。
那个东西很纯净,无论是存在方式还是思维方式,都十分直线化。这是高川在第一时间察觉出来的。
他回过头的时候,就看到了一个女人。她刚刚从楼梯口踏入走廊中,出乎预料是个极有魅力的女性。像是大学生,又像是社会人,正处于两者之间的过渡,充满了暧昧的年龄。
身上穿着红色的运动外套和黑色的健身裤,外套的拉链没有关上,露出里面的白色运动背心。长发扎成马尾辫,腹部袒露着,胸部很大,肌肤光滑,富有弹性,全身上下散发出青春健康的生命力。
完全就是一个普通而健康的人类女性的样子。
可是,在这样怪异的充满了喻意的场景中,又怎么可能出现真的毫不相关的普通人呢?尽管这个女人的脸是陌生的,但是,高川却在看到她的一瞬间,整个人都被雷击了一般,大脑一片空白,那强烈的恐惧感和既视感,以及另一些极度复杂的情绪,就宛如杂草一样滋生出来。
他觉得,自己是知道这个女人的,知晓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自己所能够观测、认知和分析出来的,有关这个女人像是普通人类的一面,都不过是错觉而已。而且,简直是大错特错。
因为,她就是它,就是“江”,就是“江”的一种表现形态,是一种可以观测和接触的表现形态——即便是这样的表现形态,也只有“少年高川”最经常见到吧。如今的高川可是从未见过,一次都没有。
明明是陌生的,但那恐惧的感觉却并不陌生。明明不存在于记忆里,但是,印象却深刻地流传了下来。
高川猛然转过头去,看向“少年高川”原先所在的地方,但是,“少年高川”已经不在那里了,他就那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在这栋精神病院的建筑里,能够被高川的视野范围中,就只剩下自己和对面的她了。
下一瞬间,高川就回过神来,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就和最初所判断的那样,他毫不犹豫地就向走廊侧旁的窗口冲去。他必须逃跑,不需要去证明这个女人是不是“江”了,因为,直觉已经明确无误地警告了他。
——一旦和她发生接触,就会发生对自己来说,十分可怕的事情。
料想中的阻截没有出现,仅仅是一个呼吸的时间,足够让可怕的怪物做出相对的反应,但是,高川没有看到那个女人到底有没有做点什么。他的身体一痛,前方的玻璃窗便被撞得粉碎,而他整个人也趁此机会跳出了楼外。他觉得这里是四楼,但是,当他跳出去的时候,才察觉,“楼层数”在这样神秘的状况中根本毫无意义。
他下落了一个楼层,但是,下方等待着他的,永远是那个固定的,不高也不低,足以让普通人摔断腿的高度。楼层在下坠中不断变化,可是,重力加速度失效了。第三个呼吸的时候,高川就抓住了另一扇窗户的边缘,借助摆荡的力量重新翻回走廊里。
一如他所料,那个肯定是“江”的女人,仍旧站在原地,而自己重新站定的地方,也是相对她的位置的原地。
高川的心情变得更加凝重了,在完全失去了天时地利人和的情况下,在一个不对等的局面下,就算有所思路也很难实践。
要死在这里了吗?他不由得想到。
“……”对面的女人笑起来,那是一种露出森森牙齿的狰狞笑容,完全破坏了她原本五官的和谐,却又有一种诡异的美感。
1977 第七个晚上
疑似“江”的女人体态丰满,哪怕只是站着也能感受到这具躯体的健康有力,用“壮年的豹子”去形容再合适不过,只是,在这个身体里究竟隐藏着什么东西,却叫人难以想象。无论如何,对方的人形都没有偏离“人”分毫,无论从直觉还是从观察结果而言,高川自觉得自己那贫瘠的观测视野根本无法从中找出任何可疑的地方——气味、小动作、曲线、眼神……可是,正因为如此才让他感到恐惧,因为,他已经认定了,眼前的绝非是“人”。
对方似乎在说话,但是高川没有听见声音,眼前的动静就像是一场默剧,从之前那惨烈的血色蒙上了一层诡异的灰色。并非是颜色都消失了,而纯粹是一种沉重的感觉所导致的错觉。高川无法逃离这里,无论如何去思考,也没有任何解决办法,自己的行动是线性的,具备过程的,然而阻止自己离开的“神秘”却相对来说,没什么可以观测和体验到的过程。
跳出楼外时,高川就已经切身感受到了那永无止尽的充满了空间感的诡异情况,这至少意味着,对目前这个血肉之躯的自己来说,想要通过不寻常的道路离开铁定是不成的。不过,如果这个时候选择从楼梯下去,会否更加顺利一些呢?高川也同样不敢肯定。
直觉告诉他,这条路也行不通,但是,没有亲自去尝试一遍的话,这样的直觉真叫人不甘心。
高川稍稍移动了一下脚步,他一直都盯着那个女人,连带着自己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有试探的念头在内,他想要知道,当自己有所动作的时候,对方究竟会产生怎样的反应——每一次对这种反应的观察,积累到了一定的数量,总能找出些许规律帮助自己预读对方的行为模式,如果有脑硬体的帮助,这些数据的收集和积累当然会更加快速和丰富,不过,没有脑硬体也不意味着无法进行。
不过,对此时的高川而言,在没有脑硬体和义体协助下的任何举动都是第一次,不能说别扭,但也算是磕磕绊绊,就像是有一条无形的绳索捆缚了身体,又像是肌肉和关节没有加油,亦或者是心脏和肺腑之类的内脏提前老化,而存在一种“虚弱”的感觉。
他一直都感觉得到,自己的每一个动作都并非过去那样精准,而自己也已经做不到过去那般精确地控制生理活动的每一个细节。肌肉的力量,内脏的力量,大脑的力量……这些源自血肉之躯的,每个人都具备力量,只能以一种天然、平衡而中庸的方式运作,而难以在重要关头产生足够的爆发力。即便在知识里,人体的确具备在极端条件下的强大适应能力,但是,他也同样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完成这种理论上的适应。
面对怪物,无论如何去提升自己都是不足够的。
尽管高川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但是,无论他做了什么,他所观测到的那个女人都没有任何攻击性的举动,也正是因为没有多余的动作,所以才让人摸不清头脑。对方到底是怎么想的?想要做什么?完全无法判断的意图,在高川一步步靠近的时候,就越来越让他感到背脊发寒。他觉得对方一定会做点什么,但是,反过来说,他也在期望对方什么都不要做——如果对方真的做了什么,而自己无法观测到,才是最让人感到恐惧的。
距离从十步变成五步,从五步变成三步,高川已经尽量让自己的身体放松,关节不要那么僵硬,可是,对方脸上那狰狞的笑容却变得越来越剧烈了,就像是随着自己的靠近,才逐渐发生了这样的变化。这个女人还在说话,他还是听不到她在说些什么。只有那笑容——那笑容越来越像是有什么一直隐藏起来的东西渐渐显露出来,越来越不像是人脸的笑容,越来越张牙舞爪,让那从人脸造型来说十分协调的五官变得夸张而扭曲。
他越是靠近,那深入内心的恐惧就越是强烈,对方的眼神、笑容、五官的排列、散发出的气味和气势,就好似在油画上一层层覆盖着颜料,变得厚重,变得浓郁,变得有立体感,让她整个人形都开始膨胀起来。距离只剩下两步的时候,那个正常人类女性高度的身体散发出来的压迫感,让高川有一种被巨人俯瞰的错觉。
他甚至不由得恍惚了一下,尽管心理上早有所准备,也有过去的经验作为依靠,然而,如今这具普通人身体的生理反应并不接受这种心态、认知和意识上的控制,悲惨地哀嚎着,产生种种恐惧的反应,让他有一种生理上的极度不适感。
为什么自己选择靠近,而步是选择后退呢?这个时候,高川不由得这么想到。但是,下一瞬间,他就清醒过来,而四周的景象已经完全陷入一种歪曲的动态中,那是“正在扭动”,“正在歪曲”,“正在摇摆”,“正在拧成一团”……这些形容只能描述眼前所能观测到的歪曲动态的十之一二,有许多变化,完全已经超出了固有认知的范围,而无法用已知的任何语言词汇去形容。
高川起初觉得自己产生了扭曲的错觉,继而又觉得,这个场景是真的在扭曲,再之后,他猛然间就意识到了,其实自己也再扭曲——看看自己手臂,看看自己的胸膛和腹部,看看自己的大腿,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地时候就变得支离破碎,再没有了柔软圆润的轮廓,而变得就像是毕加索的抽象画一样,线条七扭八歪,完全不对称,颜色也没有合适的过度,这一涂那一抹,完全已经不是正常的人形了。
这是视觉上的错觉吗?还是大脑产生的幻觉?尽管能够看到的自己已经发生如此扭曲的变化,但从感觉来说,并没有任何不适。
高川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变化,其背后的喻意是什么?为什么只发生这样的变化,而没有更多更直接的冲击?
高川再次向那个女人投去目光,却发现那个女人的轮廓也已经变得和自己一样了。同样的扭曲,让他在看到那个女人此时的模样式,就能够直接感受到自己正在发生的变化,两者虽然都是扭曲的,但是,步调、过程和结果都存在一种冥冥中的,十分深刻的关联性。
高川一下子就冲了上去,没有接触那个扭曲的女性的身体,就像是一只老鼠般,压低了身体,从尽量靠近走廊边缘的位置,和这个女人擦身而过。这一次,他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当那个疑似“江”的扭曲女人落在了视野后方时,他甚至有一种轻松的感觉。
可是,当他冲下楼梯,抵达下一层的时候,却又发现了“少年高川”的身影正从楼梯的更下方走上来。这一次,他不再是“只能看到少年高川的背影”了。从视觉来说,他的确就站在“少年高川”的正面,但是,“少年高川”的身影垂着头,有一种和之前截然不同的阴沉。“少年高川”投在地上的影子就像是随时都会从地表爬起来,有一种非同寻常的活跃感,然而,更加沉重的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却并非在他的脚下,而存在于他的头顶上,高川所看到的这个少年,和之前同样也看到过的少年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感觉。
这个“少年高川”正在沿着楼梯向上走,再过一个转角,两人就要碰面,可是,高川已经嗅到了极为不好的气息,他完全不想和对方在这种情况下打照面。他甚至已经可以想象出来,“少年高川”接下来会做些什么:掏出香烟,吸上几口,敲碎消防柜,取出斧头——然后朝自己砍过来。
同样在目测中是血肉之躯,但是,高川完全不觉得自己有可能战胜眼前的这个和之前截然不同的阴沉的“少年高川”——这已经不是“高川”了,而是一种因为“江”的存在才产生的怪异。
高川加快了速度,抢先一步砸碎了消防柜,取出里面的斧头。当他转过视线的时候,这个阴沉又怪异的“少年高川”已经几乎挨到了他的身体上。高川毫不犹豫就踹出一脚,对方没有闪躲,就像是反应迟钝的傀儡,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被踹得飞起,四肢关节似乎松脱了一般,尽显得古怪地摆动着。当他跌落阶梯上的时候,整个身体也已经彻底扭曲了——就和高川自己身上正在发生的扭曲变形一样。
高川提着斧头冲下去,想要给他致命一击,但是,在他抵达之前,“少年高川”那怪异扭曲的身体就已经沉入了阶梯里,仿佛这些阶梯并非是水泥的,而是某种更加柔软的有机物。
“有机物”这样的想法闪过高川的脑海时,他就看到了,这些阶梯真的变成了内脏、血肉和神经等等有机**,变成了某种被解剖的“阶梯形状的生物”。
这些都是幻觉!高川在内心中这么告诉自己,可是,当他踏足其中时,所有凭借如今的身体所能感受和体验到的细节,都在证明眼前的一切比幻觉更加真实。他开始嗅到一种铁锈、硫磺和血腥的臭味,他看到了在这个“阶梯状的生物”身上,浮现了一张张自己的脸。这些脸没有一个是平静的,五官的变化也许各有不同,但却统一呈现出恐惧感,那空洞的眼神和大张的嘴巴,哪怕没有发出声音,也能让人清楚知道,那是在尖叫。
无数的手伸出来了,抓住了高川想要逃离的双脚,就在高川挣扎的时候,抓住他的手猛然一抽,高川就看到了他的小腿,包括膝盖的部位就这么脱离了身体——尽管自己此时的形象已经极度扭曲,仿佛双脚都不再是自己的双脚,但是,这种“脱离了身体的感觉”却是在这个时候才出现。
虽然感觉不到膝盖和小腿了,但怪异的是,脚踝以下的部分还在,还听使唤,这让高川没有摔倒,还能继续向下跑。
高川不知道这一切变化都在喻示着什么,但是,他的内心中陡然浮现了一个密切相关的念头:
……
第七夜,剜膝杀之。
第八夜,剜足杀之。
第九夜,魔女复苏,无人生还。
……
这个念头不像是“自己想起来的”,而像是“从自己的想法中钻出来的”。高川对这个念头的内容并不陌生,无论是幻觉还是错觉,他都在不同状况下,听到了多次——这是“江”带来的,充满了恶意的预兆。
只是,让他愕然的是:现在的自己,是抵达了第七夜吗?但是,如果现在自己所承受的怪异状况,正是第七夜所喻示的现象,那么,前六夜的预兆,又是何时发生的?是在怎样的一种情况下,对应了那些诗句?
高川的脑海中不可遏止地浮现这些念头地时候,诗句的印象就更加清晰了:第一夜,奉上选中的活祭;第二夜,撕碎紧靠着的两人;第三夜,赞颂那高贵的名字;从第四夜开始,到第八夜结束,完成余下之祭。
第一夜到第三夜的情况,已经有许多现象可以牵强连系上,但是,从第四夜的喻示开始,那悲惨的描述就越加详细起来:剜头,剜胸,剜腹。然而,在高川的记忆中,并没有发生和眼下“剜膝”一样清晰明确的异常现象发生。
我的头,我的胸口,我的腹部……究竟是什么时候被剜掉的呢?
高川在这一瞬间,有了一个更加清晰的,让自己毛骨悚然的念头:
我的大脑,我的心脏,我的体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的思考,我的内心,我的内在,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的现在,又究竟在发生什么?
高川越发感到一种无可名状的恐怖正向着自己逼近,他不觉得自己失去什么,亦或者说,无论失去什么,一直都是他的觉悟,可是,他却突然觉得,这种觉悟的背后有着更加深刻而扭曲的某种因素——自己并非是觉悟之后才失去的,而是反过来,失去的东西在觉悟之前就已经失去了,而自己并不真正明白,自己失去的到底是什么。因为,自己能够感受到的,始终是现时现下这一刻的自己,哪怕对照过去的自己,这个“过去的自己”也不过是一种早就发生了偏差的感觉而已。
自己原来是什么样子的?在一切“高川”之前,最原始的那个“高川”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其实自己早就已经不知道了。
1978 灰烬与余火
高川跳下阶梯,或者说,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悬浮在半空,向着阶梯下一层落去。尽管小腿已经消失了,但是,看似和身体没有连接的双足却还在按照他的意志活动,就像是自己根本就没有失去这双腿。当他落在地板上的时候,从足底传来的触感,也在提醒着他,自己完全没有受到伤害——然而,究竟是“受到伤害”是错觉,还是“没有受到伤害”是错觉,他已经完全无法分辨了。
那个形同“少年高川”的东西就一个拥有形体的物事来说,是如此的孱弱,但是,以它为中心滋生出来的怪异已经遍布这栋建筑。那些从四面八方伸来的手拿走了高川的膝盖,又不断在拉扯着他的身体,不过,这个时候即便被这些手触碰到,他的肢体也没有继续减少,只是,那扭曲的形体也逐渐让肢体失去了原本的形状,高川觉得自己如此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略微有个人形的“面团”。
这个面团比有骨骼的人体更加柔软,充满了弹性和粘性,高川只觉得落到地面上的时候,反作用力正在从脚底向上压缩自己,而到了尽头时,自己的身体又开始收缩,就这般压缩,回弹,拉伸,摇摆,可身体并没有因为这样的力量被抛起来。
高川感到恶心,自身的形变以及内心的嘶喊,从幻觉和错觉中,从那纠缠不清的怪诞中,滋生出看不见摸不着却能够切身感受到的东西,那不仅仅是情绪,也是感觉,是理性之外的任何一种因素,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蟒绞杀。它勒得如此之紧,用它那充满了恶意的冷血的眼睛,用那丝丝声的吐舌,用那滑腻的鳞片缠绕在这个变形了的身体上。
高川只是不顾一切地奔跑,撞开一只只手臂,大地不知道什么时候积了水。在高川意识到的时候,淡黄色的水已经漫过了自己的脚面,他陡然觉得这一切都熟悉得令人惊讶,一定是某个“高川”曾经见到过的景象。要问具体是哪一个“高川”,除了“少年高川”之外,高川已经想不出更多的人选了。可是,在经历这一切的同时,他又不禁扪心自问,眼前的一幕幕真的是“少年高川曾经遭遇”的再现吗?有没有在这种再现中,产生了一些扭曲或修饰性的情况?例如只是以“少年高川曾经的遭遇”为蓝本,加以修改后产生了眼前的怪诞景象。
更深刻一些去想:“江”真的会一成不变地把“过去”照搬上来吗?
高川觉得答案是否定的,但是,无论真假,他都无法证实。他没有这样的能力,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他十分清楚,自己只能被动地接收这些超乎常理的东西展现给他的东西,而无力在短时间内超越自身的局限性,去观测这些超乎常理的东西隐藏在背后的东西——时间,时间在流逝,时间的流逝比任何时候都更快,也比任何时候都更慢。
当时间流逝得更快的时候,总会让高川觉得“自己来不及做任何事情”。
当时间流逝得更慢得时候,总会让高川觉得“自己已经想要停下来了”。
然而,无论这种感官上的时间错觉是快是慢,高川都一直没有其它的选择,在同一个时间段内,他只能做一件事,但又并不是做好了这件事,之后的事情都会随之变好起来。
高川在逃跑中已经做到了自己的最好,剩下的只有他无力去做的部分,即便如此,他的情况也没有变得更好,变形还在持续,从**到精神,从可以观测到的外在和只能朦胧感觉到的内在,从大脑表层最主观的思考到那些发自本能的直觉,都在以一种难以置信的方式变形。
高川再一次抬起头,涣散的眼神聚焦起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仍旧停留在建筑里。不知不觉间,他已经站在了那间厕所的门口——他觉得,这是冥冥中的指引,而不是被“江”引导的陷阱,可是,在进去之前,谁又能肯定呢?
淡黄色的积水已经来到了膝盖的地方——那里已经空无一物,而不是隐形,水并没有在这里分开——除了足面能够感受到水的质感,之上到膝盖的地方,都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他伸出手,但是,他看到的东西已经不是手了,也无法描述成任何动物的肢体,那是不规则的线条和面数的组合,是偏向的棱角和凸凹,然而,他仍旧可以用它推开其它的东西。
那些从地面和墙壁上伸出手仍旧在拉扯着高川的身体,但是,它们的力量显得越来越无力了,只是,高川并没有从这些看起来像是衰弱的变化中,产生任何庆幸的感觉。他每时每刻都能感到从后方紧逼而来的东西,那是脚踏入水中的水花声,是低沉压抑的呼吸声,是缓慢沉重的心跳声,是非人的低语,是深邃的凝视。
就在这一刻,高川感觉到,身后追击而来的东西距离自己更进了,他的心中充斥着恐惧,那是经验、体会、眼界和自控力都无法消除的恐惧,这个无比熟悉的恐惧感,让他能够理所当然地猜想到,身后的是谁。
那个女人。
那个“江”。
她追上来了。
在进入厕所之前,高川终于还是回过身去。他再一次看到了她,那个健康美丽的身体,那个狰狞的笑脸,那个热切又深邃的眼神,一切就如同他第一眼看到她时的那样。这个女人也一样站在淡黄色的积水中,不同的是,高川自己踩在积水里,涟漪是正常向外扩散的,而这个女人踩在积水里,涟漪却是疯狂地向她收敛。
就像是在吸引一样,就像是在进食一样。
“你是谁?”高川不想问,但还是忍不住问到。他知道,眼前的女人肯定是“江”,但是,“江”也是有许多人形姿态的,每一种人形都在人性的背后表现出强烈的非人性,但就如同人的个体和整体,同样是由个性和共性区分一样,每一个“江”的人形,在共性之外也有着微小的个性。
甚至,从他得到的情报来分析,整个“江”的概念,就如同一群孪生子构成的社会形态一样,就像是源于同一病原体却产生不同分化的病株一样。
高川还是无法肯定,自己所在的地方,自己如今的形象,是物质性的体现还是意识态的体现,是一场噩梦还是在另一个临时数据对冲空间诞生的“真实”。所以,他一直不希望做多余的事情,让“江”这么一个模糊的概念以眼前这么一个明确的形态巩固下来。
这样的想法来自于女巫vv——女巫vv原本也并非是女巫vv,而是一个**却模糊的人格概念而已,它也是做了许多的工作,才最终以“女巫vv”的形态和概念固定下来,存在并深刻影响着这一次的末日幻境。
联系女巫vv的情况,以及对“女巫江”成形过程的猜测,高川觉得,类似“近江陷阱”的女巫江的情况,其实也可以看成是,“江”以某种更具体的实态,主动降临到众人的观测范围内。是的,无论自己这边转换的观测和思考角度有多么主动,在“女巫江出现”的这一事态中,整个新世纪福音的所有应对都是不折不扣的被动,这种被动的源头,同样不会被自己这边的人改变。
这意味着,“江”一直占据主动,哪怕是自己这边率先使用了“陷阱程式”,也没有改变这一点。
眼下自己的被动,就是最好的佐证。
以这个判断为基础,去想象一下,当自己这边从一个具体的角度肯定了眼前的女人是某个具体的“江”,而不再仅仅是“江”的一个模糊的概念性的存在,那么,会发生什么事情?高川几乎是一瞬间就想到了答案:女巫江也许会消失,也许不会,但是,眼前的这个女人将会存在,在不仅仅是眼下这个场景中,而扩大到更广阔的范围内,被更多的人观测到,认知到。
“江”从一个无法理解,无法接触的无可名状的存在,变成一个具体详实,可以接触的存在,的确满足了击败它的前提,而这也正是“近江陷阱”要做的事情。但问题是,这个具体详实的可以接触的存在,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并且,其战斗力也绝对不是同一而语。
女巫江很强大,这一点毋庸置疑,可是,高川觉得,眼前的女人更加强大,更加可怕,哪怕她全身上下都没有半点女巫江那般扭曲的形体,而完全就似一个美丽健康的女性。
高川的直觉,那仿佛是贯穿了所有“高川”的印象般深刻的直觉,在警告他,让他哪怕在扭曲成这般模样的时候,在他所看到所感受到的一切都疯狂得难以言喻的时候,也在慎重地警告他——眼前的这个“江”很强,而且,绝非是眼下这般怪异的强大,而是一种从感官上来说,更加直接的强大。
就像是铁锤砸碎核桃时体现的强大,就像是高温将钢铁烧熔时的可怕。
直接而致命,远超女巫江。
即便有这样的警告,高川仍旧还是问了。哪怕,对面这个状若女性的东西,其目的正是为了让他问出这句话。他觉得,自己在问出来的时候,这个问题也充满了既视感——就像是,自己曾经无数次问过,然后得到了无数次相同的答案一样。
“你是谁?”这个问题的答案,向来有着最深沉的意义,也向来会对回答者带来影响深刻的变化。
那女人的笑脸上的狰狞感在这个问题之后开始软化,就像是从一个狂暴的疯子变成了一个只显得活泼的年轻女性。
但是,这种表情上的平静,并不让高川觉得轻松。
乃至于,周遭一切怪诞的表现也都有一种平静下来的感觉。
“我叫富江,见到你很高兴。”女人那软化而显得活泼的表情,渐渐又有了新的变化,但在高川弄明白那到底是怎样的变化前,女人的身形已经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在连一个眨眼都无法做完的瞬间。
一个巨大而充满了压倒性的存在感出现在了高川侧旁,从视野死角外传来一股呼呼的压力,在意识到的时候,坚硬的东西已经拦腰砸在了他的身上。高川只觉得身体断成了两截,身不由己向着厕所里飞去,最后的一刹那,他终于知道了是什么击中了自己。
富江,刚刚收回了如同鞭子一样的左腿。
“终于可以出来了。”她如此说到。
之后,高川的视野陷入一片黑暗。
高川觉得自己肯定是错了,明明直觉已经在如此强烈地发出警告,但是,为什么自己还是问了那个问题呢?如果自己不问出那个问题,情况是否会变得更好呢?无论如何,当自己提问,而对方回答之后,将会发生的事情就已经确定了。高川想着,因为意识到了自己正在“思考”,因此,完全没有自己已经“死了”的感觉。
在一些故事的描述中,总有人会想“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高川完全无法理解。因为,死了的话,什么都不会想起,从生理到精神,所有的活动都会停止。“想着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这一思考本身,就违背了“死亡”的意义。
高川十分肯定,自己没有死,但也不是正常地活着——病人从来都活得不正常,他已经习惯了。
只是,这一次,在思考的时候,已经没有了那如同坠落黑暗深渊的感觉,而就是普通的,浅浅的歇息的感觉。他觉得自己随时都可以睁开眼睛,但是,他突然对睁开眼睛有些害怕。他十分清楚,自己犯下了一个不知深浅的错误,但是,既然是错误,那就一定会产生相应的后果。
高川已经承受过自己的许多错事,但是,之前的任何一次,都没有这一次来得深刻。
停顿了一秒,他终于还是睁开了眼睛。
天空,正下着飞雪一样的灰烬和火星。天空和大地,被这沉沉的灰色覆盖,只留下已成废墟的轮廓。
眼前的一切,正是统治局范围内,之前和席森神父一起战斗过的地方。
他终于从那可怕的噩梦中回来了。
1979 灰烬与余火2
地平线一直向着视野之外延伸,高川从地上爬起来,再也没有敌人攻击他了,因为在这个废墟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那个宛如从噩梦中走出的富江到底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高川也感受不到席森神父的存在了,在接触最终兵器999之前,席森神父的状态就已经很不稳定。包括爱德华神父在内,新世纪福音的信使们留下的遗产,让这次接触有了成功的可能,但却又会夺走一些东西——席森神父到底死了没有,高川无法肯定,但是,席森神父即便活着,也绝对不会比死亡更加轻松。
最终兵器999消失了,“江”消失了,席森神父消失了,所有因为他们的存在而产生的怪异也全都一个不剩,在这片荒芜的大地上,只留下鳞次栉比的畸形构造体建筑证明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巨变。这些畸形构造体的造型就像是骨头,但又有尖锐的棱角,大大小小的空洞遍布其中,就如同一个巨大的马蜂窝。
最高的建筑——如果这算是建筑的话——需要高川仰头才能看到顶部,但这些建筑的存在,并没有让“废墟”这个形容变得不切实际,因为,哪怕是高大的建筑,也是一场惨烈的大战后留下的残骸而已。它们本来就是不成形体的,破损之后的异常外观,也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如果是按照平时的习惯在这片废墟中行走,迷路就是唯一的下场,这里所有涉及方向的观测都在产生一种剧烈的扭曲,包括并不限于磁场和视觉感官。即便高川重新以“义体”的姿态站在这里,也无法通过自己那一直都很高效的观测能力对整个废墟进行详细的鉴别和扫描。他用以判断方向的数据,已经在视网膜屏幕中染上了警告的红色,这意味着,所有根据这些数据所做出的判断都会产生意想不到的错误。
到底错了多少,因为没有参照物的缘故,所以也无法具体分辨出来。但很显然,这些数据已经无法依靠了,乃至于就算是义体如此精密强大又富有神秘性的躯壳,也不足以通过自身机能为高川找出一条正确的路线来——高川在想着,自己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呢?
他想要继续追查富江的下落,从这个自称“富江”的“江”身上,高川嗅到了一股汹涌而来的味道,就像是在她接下来的活动中,将有可能产生具备决定性的某些结果。高川不知道那是什么结果,但既然觉得这样的结果会极大影响到眼下的整体事态,那么,就算无法阻止对方,也必须在第一时间知晓具体的情况。
况且,高川觉得,富江一定会去找少年高川的。
同时,高川也十分清楚,尽管在桃乐丝层出不穷的计划中,开始希望自己这边和少年高川汇合的进度稍微延缓一下,以让她们进行更深层次的戒备。但是,从结果来看,这件事的进度却又不是想要拖延就能拖延,想要加速就能加速的情况。
正因为富江出现了,义体高川才觉得面见少年高川已经迫在眉睫——在此之前所拥有的闲余,被“富江”这么一个存在彻底搅没了。即便如此,还要感谢运气,自己能够从那栋怪异的精神病院大楼里逃出来,并不完全是努力的结果。他自觉已经竭尽全力,之前的战斗绝非是单纯可以用暴力可以解决的,那样弱小的血肉之躯,也根本不足以支持破局的暴力。
眼下的状况,一旦富江和少年高川汇合,会发生什么事情?高川无法想象,但是,有一点却是可以判断的,当两者汇合的时候,想要使用脑硬体对他我两个人格进行调和,就一定会受到富江的阻拦。只要富江回到少年高川身边,任何针对少年高川做出的布置失败的可能性都会变得极大。
高川无法联系上近江等人,唯有自己想办法离开这片废墟。
……
在走火的眼中,“人类集体潜意识”这样一个概念性的所在,正变得更加符合自己的想象,并不是它的性质发生了变化,而仅仅是观测的时候,变得更加形象了。过去描述“人类集体潜意识”总喜欢用“大海”来形容,现在,走火看到了“气泡”,看到了“波纹”,看到了“粼光”,所有一切运动体现都倾向于流质化。在蒸腾的气泡中,偶尔露出一角的末日真理教中继器正在飞速向前疾行。
走火无法具体描述它的模样,但是,正因为“人类集体潜意识”变成了“大海”,在这片“大海”中潜航的末日真理教中继器划出波纹,制造出宛若流质传递的动静,那些紧密贴合在其轮廓上,又被其快速抛下的某些东西,同样构成了一个相当巨大的轮廓。伦敦中继器自然而然地接收并分析着这些信息,将一个更加具体形象的结果反馈到走火的脑海中。
就在走火已经渐渐习惯这样的变化时,他突然想到,末日真理教的中继器真的已经确定了“目标”了码?它如今迅速航行,是真的在朝目标前进,而不是在一个巨大的范围内迂回吗?想要弄清楚对方的航向,在这个依稀没有边界的人类集体潜意识中是无法做到的,因为,要确定航向就必须首先拥有多个固定的坐标,然而,在人类集体潜意识中打下的坐标,会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因为意识态中的变化而丢失。
对走火来说,只有“目测”反而才是最能抓住对方马脚的方式——一切反馈回来的数据,一切从意识态出发的感受,一切以意识现象为依托的手段,都不足以在这个剧烈又深沉的人类集体潜意识中确定“自身”和“自身之外”的界限,反而是“看到了”这么一种大概而模糊的结果,能够在大致范围内确认目标的状态。
如果末日真理教的中继器没有被走火看到,那么,走火觉得自己也大致是无法用其它方式确认它的存在和方位的。通常来说,在观测到末日真理教的中继器时,自己这边就应该首先发动攻击了,因为,理论上,末日真理教的中继器存在时间越长,其对整个人类集体潜意识的影响就越有份量,而且,无论末日真理教在之后想要做什么,它们的中继器都毫无疑问,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然而,问题就在于,走火意识到了,当自己通过目测去捕捉末日真理教的中继器时,末日真理教是否也同样目测到了自己这边的中继器?如今末日真理教的中继器以一个诡异但却仍旧在捕捉范围内的轨迹移动,既没有摆脱自己这边的观测,也没有被清晰地捕捉到,这般处境暧昧得充满了阴谋感。走火不得不去设想:对方是在引诱自己等人吗?
末日真理教为了完成献祭仪式而自我献身的例子实在太多,如果说,这一次它们终于将整个中继器,连带着可能存在于中继器里的“圣地”都当作祭品,也并不是那么让人惊讶。这些末日真理教的混蛋最擅长的不正是这种自伤八百杀敌一千的手段吗?
如此一来,自己这边直接对末日真理教的中继器发动攻击,将之摧毁,就是正确的做法吗?越是接近紧要关头,走火一直以来的坚定想法,也不禁有了一些动摇。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动摇的,可是,他愈发无法阻止自己的脑海中丛生的思绪,以及浑浊的情感。
即便如此,他也十分清楚,自己已经无法回头了。网络球内部正在发生一些丝丝入扣的变乱,他可以像其他人一样,将这些变乱的因子扣在某些详细具体的人或事上,但是,他放弃了这么做。正是因为担任了网络球最高指挥官这个职位,所以他才比旁人有一份更加深刻的感受:所有在自己身上和自己身边发生的,让那本该美好团结的一切变得陌生恐怖的因素,是多么的复杂,又多么的具备必然性,那并不仅仅是从人的认知和视角去归纳的大环境的因素使然,而是有着太多超越人的认知和视角的因素在一起发挥作用。
没有人可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因为,没有人能够看清每一个促生变动的因素,也没有人可以真正触摸到连自己都不清楚是什么的东西。
在他看来,到了如今的状况,所有的可以想到的策略其实都已经走到了尽头,再也没有更多更好的办法了,继续谈论策略也是徒劳,不再产生任何实际效果。自己等人可以做的,就只剩下行动而已。
所以,走火抛下了决策层的职责,将自身约束在一个狭小的箱子里,又通过这个箱子的传递,将自己变成伦敦中继器的“精神性内在”。
他在这么做之前,就已经得到了近江和桃乐丝的警告,这是一种还在试验阶段的方法,尽管在理论上,可以将“身而为人的自我意识”上升到“中继器的自我意识”,进而让人和中继器更密切地合为一体。“人类个体”和“中继器”之间的差异实在太大了,仅仅是用体量去对比,一个中继器都是人类个体的千万上亿倍,尽管用尽了可以想到的技术手段去阻止使用者的人格在这个升华过程中被淡化,但是,反过来说,这些技术手段也同样约束了使用者的自我意识,令其无法回到正常的状态。
更加具体的情况也还有很多,用一句话总结,走火十分肯定,自己已经无法再返回自己原来的身体,重新变回那个叫做走火的“人”了。现在,整个伦敦中继器就是自己的身体,而就像是在做人的时候,人无法直接穿透身体看清自己内脏的运作,也无法不通过器具,仅仅依靠感官去觉察太过细微的变化,走火也已经无法看到中继器内部,无法体会到中继器那定然诡异而精密的运作过程。他只是一个宏观上的意志,指引着一个大概的方向,推动整个中继器的运动——就如同人能抬起手,却无法细致地操作抬手这一动作过程中的所有肌肉和神经的精密互动一样。
即便如此,或者说,正因为如此,所以,针对中继器及其内部的状况,走火反而比任何人都更有感觉。这就像是人体被割伤了会感到疼痛,不同的疼痛又针对不同的状况,发烧的时候身体会发热,头晕目眩等等。每一种感觉都对应着一种“不好”的情况在发生,走火已经感觉到了,“不好”的情况正在伦敦中继器中堆积。
无论自己是否担心直接攻击末日真理教的中继器是一个圈套,最终都会变得不得不去那么做,否则,伦敦中继器就会在相持中,首先因为自身劣化而崩溃——在和伦敦中继器合为一体之前,走火没有察觉到这样的情况,但是,当他合为一体后,却又无法向其他人反馈这样的情况了。如今呆在中继器里的其他人,对走火而言就像是“体内细菌”一样,根本无法感觉到,也无法区分出来。
他知道“内部”正在发生变化,而这种变化很可能正在影响到自己,才让自己产生了这种犹豫不决的情况——他清晰感受到了自己的变化,这样的变化在他看来,是充满了恶意的。
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如果说“中继器”已经变成了“身体”,那么,作为主观意识的“走火”自己,正在被这个“身体”的“恶性本能”抓住,就如同人的懒惰和庸碌,从来都不仅仅是意识、心理和精神上的问题,而也有源于身体生理性的作用。
中继器的体量是如此的巨大,从它内部滋生出的“恶性本能”也有着同样的巨大,走火觉得自己正在被吞没——在那之前,他仍旧紧紧盯着末日真理教的中继器,找寻着某个信号,一个足以让他产生“发动攻击”这个强烈意志推动力的信号。
他,已经准备好了,早就准备好了,不知道准备好多少次了。
每一次的觉悟,都会在产生实际行为之前,就如同泡沫一样消失。
走火不知道,在这样的重复中,自身的意识,自己那自诩坚定的意志所构成的推动力,还能够持续多久。
也许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自己就会像是烧尽的柴薪一样,只剩下一片死灰。
一想到那样的自己,走火就不禁有些不寒而栗。 1980 近江和桃乐丝的时间夺还
在伦敦中继器的“内部”,或者也可以说,在如今走火的“体内”,出现了层层叠叠的蜂巢结构,六边形的空间被构造体材质区分出来,每一个六面体内都充满了淡黄色的流质,但是,这些流质并不是正常物理结构下的液体,其本身并不是物质,而紧紧是从观感上看似液体物质而已。有一面面的晶体镶嵌在六边形空间结构表面,如同显示器一样不断产生各式各样的数据和公式,而这些数据和公式所描述的东西,也只有桃乐丝和近江才知晓。每一个六边形结构都和其它的六边形结构连接,包括但不限于“管线”和“波”,而这些所谓的“管线”和“波”当然也不是正常意义上的那些物质和现象。
所有在这里看似熟悉的一切,其本质都似是而非。所有目睹到这一切的人,都很难从自身的认知中找到最适合描述它们本质的语言词汇。
这些六边形结构中存储的都是“人”,更准确地说,曾经是“人类”。在更早一段时间,拉斯维加斯中继器和五十一区中继器碰撞毁灭的时候,没有及时被其它中继器收录的人,无论身在地球还是身在宇宙之中,都已经陷入人格崩溃,意识错乱的境地。单纯从生理活动来说,这些人暂时还活着,但因为人格意识层面的逐渐崩坏,其生理活动也从细胞运作层面产生了错乱,进而渐渐不再能够支撑正常的生理活动。
这些人从“人类集体”这个巨大而紧密联系的概念中受到冲击,谁也不知道他们何时才能恢复,又是否还有恢复的可能。这些人中既有普通人也有神秘专家,其中堪称意志坚定的人不知几许,但是,在那来自于人类集体潜意识的风暴面前,也脆弱得连自我意识都无法保存。在伦敦中继器彻底潜入人类集体潜意识后,这些人的肉体仍旧停留在他们原本倒下的位置,在时间中衰败腐烂,而他们的意识则被近江制造的部件收纳到这些六边形结构中——也正因为伦敦中继器已经潜入了人类集体潜意识,包括中继器以及内部人员在内,其存在方式都已经和正常的物理结构有所不同,所以,才能将这些人类意识“存储”起来。
这些六边形结构是时间机器的驱动部件之一。时间机器的运转,本来就和中继器息息相关,其部件也同样和人类意识挂钩,但是,真正支撑部件,让其拥有“存储意识”这般神秘性的却是近江的杰作“S机关”。
就在近江研究时间机器的同时,对S机关的开发和应用也从未停止,毋宁说,S机关是确保时间机器以及所有相关部件的重要硬件基础。伴随着末日的接近,战争的扩大,以及弥漫在战争中的神秘性的增强,S机关的进步已经远远超过了最初的型号,而得以和伦敦中继器进行相对完美的对接,其材料也从地球上可以找到的物质,变成了“构造体材质”这种能够同时具备物质性和非物质性,在物质态和意识态方面都展现出出色性能的特殊材料。
如果说末日真理教是对统治局遗址进行发掘的先驱者,也是灰雾技术再现的最资深专家,那么,规模和能量仅次于末日真理教的网络球就是充满了迫切感的后进者。对灰雾的研究,并不是近江加入网络球后才开始的,因此,除了近江本身所取得的成果之外,也有其他研究者为此付出了心血,获得了成果,这些资料如今已经彻底被近江统合起来,成为其神秘技术的有利补充。
正因为他人付出了许多,近江才能得以制造出一个个在他人眼中不可思议的杰作。无论是S机关、时间机器、义体改造、中继器构造、以及眼下的六边形蜂巢结构体,其成功的背后,都有着非同一般的血汗。其最终所能达到的极限,在近江看来,已经超过了宇宙联合实验舰队的核心“三仙岛”。
如今的伦敦中继器是“人”与“机器”的结合,是“人”和“神秘”的高层次接触,推动这种结合与接触的,正是“人类”本身——完全意义上的人类本身,包括其物质性和意识态,都在如今的伦敦中继器中如同机油一样,或是润滑或是燃烧。
近江在控制台监控着所有的过程,分析着所有的数据,推导着更进一步的技术。在她这里,甚至就连走火的想法和感觉,也不是模糊而无法接触的。也许走火觉得“自己从大方向控制了伦敦中继器”,但是,在近江的眼中,走火也只不过是“伦敦中继器的表层主观意识”而已。在其背后,是几十亿人类人格意识的复杂运作。
走火、其他人和中继器的整体关系,其实在现代的生物学中,也有着相似的描述:人的主观意识只不过是主导人体运动的一部分因素,甚至于,更并非是所有正在产生的想法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在一些著作中,甚至将人的思想和行为视为一种体内结构和状态联合作用的结果,而并非是“某个人的自我意识”这么单一的东西。
在极端一点的学说中,所有将人视为“个体”的基础论点都被认为是错误的。在那些学说中,人类社会是一个集体,而一个人本身,也同样是一种微观下的集体,所有正在发生的思想,所有的自我觉悟和精神状态,都是从无数微观运作中得出的综合结果。
在近江看来,如今在推动伦敦中继器运作,决定伦敦中继器方向的,并不是走火本人,而是包括走火在内的所有充当“燃料”的人——所有这些人的意识彼此连接,这种连接在中继器内部的体现,比人类集体潜意识更加直接。
形象一些说,倘若将人类集体潜意识形容为巨大的网络,那么,如今伦敦中继器的情况,就是在这个巨大网络中构成了一个局域网。所有人在这个局域网中的运作,虽然不可能彻底避免和人类集体潜意识的交互,却有一个坚固的防火墙阻隔,产生了一些内部和外部的差距。
在人类集体潜意识中,人的个体意识随时随地都在和他人进行交互,但是,这种交互更多体现为复杂而隐性的,但是,在伦敦中继器这个“局域网”中,人的个体意识也同样在随时随地地交互,但这种交互却更加单一、急促、剧烈且显性化。
走火的状态,正是他在这种交互中被影响的直接体现——很显然,近江觉得他没有意识到,他所谓的“自我意识”已经被数亿人的人格意识侵蚀,从而呈现的,已经不再是“原本的走火”这个单一的个体成份了。
“走火”这个意识概念,正在从一个人,变成许多人的综合作用结果。
发生这种状况,完全在近江和桃乐丝的预计中。或者说,这正是她们想要的结果。而促成这种成果的一个重要因素,也正是“女巫VV”这个明确的样本。“女巫VV”本身就是众多人格碎片拼接合成的结果,在“女巫VV”被确定并被观测到后,就已经被超级系色和超级桃乐丝锁定,和近江一同对其构成机理进行分析和研究——女巫VV的运动,女巫VV的死亡,女巫VV遭遇“江”的过程,虽然超级系色和超级桃乐丝都无法在当时及时观测到并做出反应,但在事后却能够调出一部分数据。
“女巫VV”从生存到毁灭,整个生命过程是如此的激烈,展现了从零开始到归于零的一个完整过程。超级系色和超级桃乐丝拿到了弥足珍贵的数据,并交由近江进行进一步的研发,在伦敦中继器上进行验证,并在进一步优化后,成为“时间机器”的一部分。
如今的“时间机器”已经不再像是最初刚制造出来的那样,宛如一个电磁炉般娇小而简陋了。通过对两台中继器的毁灭,通过对中继器的实验性调整,通过对大量人类样本的收集,以及对“人类”这种燃烧的深入研究,桃乐丝和近江已经用“时间机器”取代了伦敦中继器那已经不完整的“三柱”,成为其新的核心。
形象地说,如今的“伦敦中继器”只是“时间机器”的超致密外壳和外装组件而已。
走火所产生的一切感受,只有三分之一是摸到了正确的边缘,而其余的三分之二都只是他的错觉。哪怕是这样的错觉,也是桃乐丝和近江的试验结果。她们完成了,并在继续优化“走火”的改造,就如同她们对“高川义体”所做的改造一样。
“时间足够了。”近江重新检测了数据后,对身后的桃乐丝说到。两人都身穿白大褂,既平静又隐藏着某种疯狂和恐怖的感觉,但是,也同样的孤独。也许中继器里还有其他人在不同的地方活动,但是,仅仅看到她们两人,就会觉得,其实这个中继器里,就只剩下她们两个是真正意义上的“活人”了。
但实际上,这两个外表为不同年龄段的女性,严格来说,也仅仅是外表上像是人类而已。
“要告诉阿川吗?这段时期,他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近江又问到。
“不用了,他的急躁当然有一部分是因为觉得时间不够,但是,更本质的原因,在于他的病情继续恶化,他就要死了。”桃乐丝说:“所有将要死亡的人,都会迫切地感受到时间不够。”
“你说过,高川是不会死的。”近江皱了皱眉头,说。
“是的,高川是不会死的,但是,义体高川会。”桃乐丝的语气没有任何软化,这本来就是她也好,高川自己也好,都十分清楚的事实,“正是因为他的努力,我们才重新获得了时间。”顿了顿,又说:“当然,没有近江你的时间机器,我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夺回这些时间。”
“我知道。”近江完全没有谦虚的意思,“我早就说过,时间机器才是拯救世界的关键。”
“但是,我们所获得的这些时间,不能随便使用。一旦告诉阿川,我们还有更多的时间,很可能会影响对他赖以生存的推动力造成影响,让他死得更快。”桃乐丝慎重地说:“如今的阿川也已经到了他这个人格所能承受的极限了,但是,我还是希望,他能够坚持到自我格式化重组的那一刻。他已经验证了近江陷阱,近距离接触过了‘江’,只要他可以和那个所谓的少年高川进行对接,就能立刻进行超级高川计划的下一步,并且拥有比之前更高的成功率。”
“我以为阿川是故意不接触的少年高川的。”近江把目光从桃乐丝的脸上移开,落回“义体高川”的相关数据上。
“虽然他的确有其它想法,而那些想法让他有些犹豫,但真正让他无法进一步和少年高川接触的原因,并不在于他自身,而在于‘江’,在于那个‘病毒’的特殊表现形式。在‘江’的形式下,‘病毒’对‘高川’的影响更加直接而强烈。”桃乐丝想了想,打了个比方:“就像是端口匹配了一样,效率会提升。我也曾经想过,为什么仅仅以‘江’的形式,去展现更多的人形,仅仅对‘高川’产生如此强烈的影响,而不是变成更多不同的人形,将影响范围扩大。‘高川’并不是特殊的,但是‘江’让‘高川’变得特殊了,为什么只针对‘高川’呢?真的是过去的‘真江’人性干涉的结果吗?还是意图通过制造‘高川’这个特异点来布置陷阱?”
“结论呢?”近江问到。
“没有结论。就理论上,这些猜测都是有可能的,只是从理性和认知的角度来说,我更倾向于最后一种。”桃乐丝平静地说:“在完全无法提前验证猜想的情况下,我们总要选择一个作为行动方向,而这种选择往往受限于选择者自身的认知局限,而显得十分个人主观化。但是,即便如此,也是不得不做的。”
“……那可真是太遗憾了。”近江如此评价到。 1981 近江的观测
近江的可惜在于桃乐丝的理性,在她看来,在充满了神秘未知的这个世界里,每个人的认知都显得如此贫乏,学习能力又是如此低下,在洞穿真理的途中,没有人能够真的理解什么才是真实,而基于固有认知的所谓理性从来都不是最正确的。反过来说,如果桃乐丝的理性是正确的,那么,这个世界就应该如她所知道的那般运转才对。显然,这个世界并不是以她所认为的那样运转的,她那比起其他人更显得聪慧的头脑,看似更加深入本质的认知角度,以及远超其它神秘专家的能力,都不足以让她理解这个世界,甚至于,她所知道的甚至还不足以拯救她自己。
桃乐丝无论在其他人面前展现出多么伟大而可怕的力量,其本质都是贫弱的,近江早就已经洞穿了这一点。即便桃乐丝带来了“病院现实”的说法,为她展现出那谱写剧本,引导命运一样的力量,并说服了她自愿进行所谓的“近江陷阱”,也没有改变她对桃乐丝的看法。
在语言和行动上,一定程度去附和桃乐丝的说法,并不代表近江没有自己的判断力。在她看来,这个末日幻境究竟是不是仅仅一个完全意义上的幻境,是不是基于“病院现实”的存在才得以存在,其实并不重要。她承认,自己对“世界”和“真理”的了解是如此的贫乏,哪怕自己被众人称颂,并真的做了许多在他人眼中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是,就认知的贫乏和观测的局限性而言,自己和桃乐丝只是五十步笑一百步而已,但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又有什么可以证明,自己的看法和理解就一定是错误的,而桃乐丝站在她的认知和观测角度所说的那些就一定是正确的呢?
现在就给“末日幻境”和“病院现实”的关系下基调,未免太早了一点。而基于这个基调去采取行动,也许在桃乐丝看来,是不得不为之的事情,但是,只因为自己已经开始行动就认为自己的基调是正确的,那也未免太自大了。她自诩的理性就是这么的愚蠢。
桃乐丝的心理精神状态是不正常的,她犯下了许多错误,她终究也只是一个病人而已。近江把这一切看在眼中,只是,在阶段性的计划中,两人有合作的基础,所以,合作就成为必然——仅此而已。桃乐丝说她所做的一切,能够最终拯救“高川”,拯救许许多多的人,但是,这可真是个笑话,近江如此想着:自己的高川,什么时候又需要其他人去拯救呢?桃乐丝的选择,一直都不比高川的选择更好。而且,在她眼中属于“中间产物”的高川,可是自己的丈夫,无论名义还是实际上,都有着夫妻之实。
不管桃乐丝是用怎样的视角和眼光看待这一切的,对近江而言,事实只有一个,并且近在咫尺——真正能够对高川做点什么,无论从名义还是实际上,都有这个权力的,就只有她一个人。
——虽然看起来很强,但果然还只是一个贫弱的孩子呢。
近江审视着面色慎重的桃乐丝,看着她再次沉浸在一种空明的状态中,就像是灵魂已经上升到了另一个世界里。近江看不见,也无法感受到那个世界,但是,如果桃乐丝说的是真的,那么,在那个地方,另一个叫做“系色”的家伙肯定也在注视自己这边吧,如果这个“系色”真的如桃乐丝所说的那般占据了一个更高的观测位置,那么,说不定她是可以读懂自己此时的想法吧。如果“系色”知道了自己这边的想法,桃乐丝同样会知道的可能性极高,不过,就算知道了想法又能怎样呢?
在这个末日幻境里,一切的发展都在神秘未知中,一切神秘未知都在引导整个世界的崩坏,哪怕系色和桃乐丝进行干涉,也已经被事实证明过了,她们根本无力扭转这一切,甚至于,还必须求助于自己这边。即便她们知道了“近江”是怎样一个人,有着怎样的想法,甚至于,知道其会在怎样的情况下做出怎样的行动,她们也仍旧不得不合作,这才是她们最大的问题。
贫弱贫弱贫弱贫弱贫弱贫弱贫弱贫弱贫弱贫弱——为什么她们如此的贫弱呢?自己名义和事实上的丈夫,自己所爱着的高川,自信比起其他人都更加拼命的那个男人,仅仅是因为这些贫弱者的想法,就放弃了自己做选择的机会,去遵循她们的选择,这份考量和溺爱对她们来说,实在太过沉重了。
所以,果然还是需要“时间机器”。“时间机器”也许不能解决问题,但是,却能够创造出更多解决问题的机会。只有“时间机器”,才能够让这些贫弱的女孩,以及自己那同样贫弱的丈夫,能够在失败的时候获得卷土重来的机会。
她,近江,最神秘的研究者,依旧是这个世界上,最接近真理的人。至少在寻求她的帮助这一点上,桃乐丝和那个系色倒是做出了至今为止最正确的选择。
近江思维在跳跃,但是,所有跳跃性的思维都不是散乱的,这一点和其他受到精神影响的神秘专家,以及桃乐丝口中的末日症候群患者都不一样。究竟如何对比自我意志的强大与否呢?很简单,在他人都被影响到的时候,你没有被影响到,这个事实就足以证明。近江早就已经证明过自己了,她和其他人是“截然不同”的。并且,她也从不相信,这种“截然不同”是由桃乐丝和系色“创造”出来的。
也许在她们的观测中,自己并不是一个“天然产生”的人格体现,而是出于她们的引导,就像是她们为了计划而刻意制造出来的陷阱。但在近江的自我观测中,这全都是无稽之谈。理由很简单:没有人可以刻意制造出和自己截然不同,并且自己并不了解的东西,因为,这种不同和不了解意味着,人对这个东西连想象都无法想象出来。
“那么,继续看看阿川的境况吧,一直停留在那个废墟区域也不是办法。”近江在心中低语着,目光落在屏幕的一端,那里同样是宛如乱码一样,复杂而扭曲的符号和公式,没有任何直观的图像,但是,在近江的脑海中,只有这些符号和公式才最能完整地表述高川的状况,它们在她脑海里勾勒出来的,是比视觉画面更加深刻的东西。
她没有告诉桃乐丝,桃乐丝也没有问过,但她的确在之前和义体高川完成了感官上的同调,以这种符号加公式的方式“观测”到了那个疑似“江”的女人。
——是叫做“富江”吧,真的是稀罕的存在,完全无法从逻辑上解析其存在方式,也很难预先评估她的力量程度。
近江对富江的观测,正一点点转化为一种更加直观的印象,并且,只有印象而已。无论是在观测到女巫江,还是观测到富江的时候,这种印象都带来了一些奇异的感觉。而她十分肯定,正是因为自己有这样的感觉,所以才有资格成为“近江陷阱”。
自己的名字,“富江”这个名字,更概念性的“江”这个称呼,在近江的脑海中来回变幻,就像是有一条条看不清说不明的丝线将彼此勾连在一起。要说近江对这些“江”的感觉如何,那便只能说,她已经迫不及待让这些“江”到“近江陷阱”里走一轮了。这个陷阱计划对她而言,充满了巨大的风险,可是,研究从来都需要冒风险,而且,对方的存在方式,以及对方与自己之间的关系感觉,都让近江想要弄个一清二楚。
既然如此,不深入接触一下是不行的,并且,还有什么比“近江陷阱”更加直接的手段呢?
近江通过设备想高川发射信号,她既可以观测到他,也可以影响到他,这一点只有桃乐丝和系色这样的合作者才知道,其他人包括高川在内,是无法自觉觉察到这种观测和影响的。正和走火目前的状态相似,高川的所有想法,都并不完全是“没有被外在思维干涉过的想法”。如果说,对走火的处理参考了女巫VV的存在方式,那么,真正第一个被应用这种处理手段的,正是高川本人。
应用在走火身上的技术,只是因为在高川身上进行了实践,才得到经验进而完善得更加成熟和有效率而已。
高川不知道该去何方,但是,近江知道,而她也正在把“只要自己知道,高川就会知道”这一点变成事实。
在她的脑海中,高川正向着已经被密密麻麻的构造体产物堆积的下层走去。只要他沿着这条路线一直前进,就一定会和素体生命接触,因为,那里已经是素体生命的活动范围了。在过去,她无法知道这种事情,但是,在富江出现之后,她就可以从那一团乱码的数据中,读出更多的非自己亲眼所见的情况了。
纳粹和原住民“莎”正在各个战场打得火热,新世纪福音灭亡之后,末日真理教获得了足够的祭品,正在构筑更大规模的献祭仪式,它们同样观测到了女巫江的出现,并且做出了适当的行动,这个行动导致了最终兵器999的出现,然而,高川和席森神父的行动,让它们原本属意的最终兵器999崩溃,但这无法重创它们,因为,新出现的“富江”很可能是比“最终兵器999”更直接更合适的仪式载体……
不,从近江新的直觉来说,“富江”从某些意义上,很可能才是真正的“最终兵器999”。如此一来,高川和席森神父的行动,就没有真正意义上阻止任何事情,而是促成了末日真理教献祭仪式的进一步完整。
另一方面,素体生命的繁殖试验已经到了关键过程,原住民的“畀”就在它们手中,在“莎”无法从对纳粹的战场上抽身的现在,离“畀”最近的救星反而正是“少年高川”和“义体高川”两人。所以,只要义体高川沿着她提供的路线下行,就一定会在素体生命的活动范围内,和“少年高川”完成遭遇。
近江期待着,当两者相遇,会有更多更新的数据产生。
走火正在主导伦敦中继器追击末日真理教中继器,但是,这个胜负当然不能在纳粹的月球中继器被摧毁前决出,因为“时间机器”虽然已经经过了新一轮的增强,但其承担能力仍旧无法直接接收这两台中继器被破坏时产生的力量,根据承受力的量级递进评估,必须首先利用纳粹的中继器推动时间机器本身的强化,才能满足接收伦敦中继器和末日真理教中继器的最低要求。
并且,末日真理教中继器的行动也不是无序混乱的,末日真理教有一个明确的献祭仪式,而它们的中继器正是这个献祭仪式的关键环节之一。这意味着,一直限制走火的追踪,也有可能会让末日真理教的中继器按照它们的献祭计划损毁在它们自己手中。另外,末日真理教的献祭仪式也很可能要求它们摧毁纳粹的中继器。
中继器会被陆续摧毁已经成为定式,在摧毁中继器的过程中,无论自己这边还是末日真理教那边都试图占据主动权,反过来说,如今真正拥有影响力的神秘势力中,就只有纳粹才是最不愿意看到中继器被摧毁的一方。
这和战争开始前的状况已经有了很大的出入。
如何才能在和末日真理教的竞争中获得胜利,需要的可不是“强大”,因为,在神秘之中,所谓的“强大”永远是相对的,而“强大”本身也从来不存在尽头。在层出不穷的神秘和意外中,在无法绝对控制,甚至于无法大概控制住的事态急转中,最重要的是“运气”。
是的,正如大多数神秘专家都笃信的那样,能够依靠的,就只有虚无缥缈的“运气”。
这个剧本,从来都不在什么系色或桃乐丝的手中,也不在所谓的病院现实之中,而就在这里,在这个被那些家伙视为幻境的末日幻境里——因为,决定人们如何行动的最根本因素就存在于这里,在任何情况下,这些因素在这里都绝对比在其它地方表现得更加直接而浅显。
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人们所有意识和本能的总和。在绝对意义上控制了“人”的意识和本能的东西,才是最终的胜利者。 1982 如注视那样,如被注视那样
我知道有一只眼睛在盯着我。这只眼睛来自“江”,来自“病毒”,来自那些看起来和两者不无关系的存在。它们似乎是不同的,但眼睛却是同一只。当然,我所知道的“眼睛”究竟是不是真正的眼睛,至今也无法去证明:但是这只“眼睛”的功用至少包含了我所认知的“眼睛”的作用。每一个白天,每一个夜晚,无论何时何地,每一次当我陷入最深沉的梦魇时,这只“眼睛”就会出现,起初它仅仅就像是梦中之物,一种不真切的,醒来后就不太记得清楚的东西,渐渐的,它成了一种断断续续出现的幻觉,有时哪怕脑子清醒着,也会产生“它就在那里”的错觉。
我往往要忽略它的存在,才能用一个坦然平静的态度去面对已经充满了诡异、错乱、恐怖、痛苦和悲情的生活。我始终不觉得自己真的能够遗忘它,只是强求着自己不去在意它,然而,近些日子,我愈发感受到它的存在感。
在我思考的时候,它会出现。
在我写日记的时候,它会出现。
在我什么都不想的时候,它会出现。
它出现的时候,没有人可以看到它,大概也就没有人可以肯定它是不是存在——哪怕是我自己,如今仍旧觉得“它是真正存在着的”这样的想法有点儿可笑,不,不是可笑,而是一想到这里,就觉得有点儿恐惧,必须用“可笑”去掩盖这种发自内心的恐惧。
它不是以人可以观测到的物理现象的方式存在的,也不是从意识中诞生的某种具体的想象可以描绘的,它更像是一只诞生于自我哲思中的结论,难以具体形容,但是,我知道,当我感觉到它存在的时候,那么,如果无法摆脱它,那它就会越来越真实。
它始终追逐着我,凝视着我,就像是要从我这里获取什么——我可以感觉到,那并非“夺取”,而是“获取”。两个用词之间的差异是如此的微妙,但是,当我从它身上去寻找感觉的时候,这种差异又是如此的明显。
当它在注视我的时候,我便会有一种想法:啊,哪怕我不在世人的面前,但是,世人一直都知道我的,这只眼睛不是世人的,但是,世人却因为某些深刻的因素,已经和它紧密地联结在一起。
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舞台上的演员,舞台下的观众是如此之多,却影影幢幢,只有一个微不可见,无法区分其个性的轮廓,我也无从去分辨这些观众的心思,那些能够让我凭之揣测这些观众的因素,全都无法被我观测到。
有时我会想,这可太不公平了,只有他们能凭借和那只眼睛的联系看到我,而我却无法反过来通过相同的方式看到他们。但这个时候又会觉得,哪怕他们看到了我,也无法真正理解他们看到的源于我自身,亦或者降临到我身上的东西吧。这些观众其实就是一群睁眼瞎。
我无法证明我所说的一切,所以,我写下的日记,在他人的眼中大概就是一个精神病人的呓语,但是,哪怕我承认自身的精神有问题,我也不希望人们用别样的眼神看待我,所以,我将这些当作是长篇大论的“冒险日记”去叙述。
我经常写下日记,又经常翻看自己写下的日记,每一天,每一夜,每时每刻……
我叫高川,我正在前往某个地方。我不知道自己会抵达何处,仅仅是按照感觉的引导一直走,除了知晓自己一定会抵达某个地方,而那个地方就是我必须要去的地方之外,其它一切都是模糊的。这个目标是如此的含糊,也无法分辨指引自己的感觉从何而来,我觉得是“江”在我的体内,用我听不到却能感觉出来的声音为我指路,我感觉到了,它又用那只“眼睛”盯着我了。如此强烈的,平静的,深沉的,却又同时是灼热的。它一直都在变形,每当我遇到问题,它总能以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方式变形,而它所做的一切,仅从我可以观测到的情况来说,并不总是“拯救”我的。
说到底,我也从不奢望谁能对我伸出救援之手,因为,我已经觉得,自己这个角色,本来就不是被人拯救,而是去拯救他人的——这个想法时来已久,从一开始的自欺欺人,渐渐变成了一种理所当然。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也不觉得其他人有资格在这一点上批评我或否定我,因为,所有会批评和否定我的人,一定是活在一个令人羡慕的,没有神秘和怪异的,至少可以谈得上和平的生活圈里吧。
你看,如果我真的需要批评和否定,首先,你得要多么的不幸?
不幸,才是资格。
路上并不平静,我的内心也从未得到平静,但是,若说我是焦虑不安,亦或者茫然无措的,却又不尽然。我的思绪、情感和所有非理性的部分都在沸腾,没有片刻得到平息,然而,从这种沸腾中找到的平静,却是一种深沉的平静,仿佛从海面下沉,渐渐沉入万米的海底,却又没有感受到压力,只是光没有了,杂音没有了,似乎一切都融化了,变成了海水的一部分,变成了海底石头的一部分,变成了海床火山冒出的气泡的一部分。
我还记得自己过去是什么样子,在自己死亡之前的样子——我并非说自己现在没有活着,但是,那一次的死亡带来了如此强烈的东西,让之后的一切都相对变得舒缓起来。我知道,自己正在变化,那一次死亡就像是分界线,我正在变化成自己过去从未想过的样子。
我走出粗大的管道,面前又有大量的错综复杂的管道向四面八方延伸,我所站在的地方,除了管道之外别无他物,没有任何能够让人站立的地方。管道和管道之间的缝隙有大有小,大的宽达上百米,小的也足以让一个人平躺着钻过去,穿透一条条的缝隙,最终只能看到一片黑暗,大概在黑暗之中也是什么都没有吧,仿佛只要跳下去,没有落在另一条管道上,而是穿过这些缝隙,就会无止尽地向下跌落。
我在这里见过的最粗大的管道,直径至少有一公里,我沿着横截面走,就连弧度看起来也都是直线一样。我不止一次从这些管道中听到了密集的声音,就像是什么东西迈着频率极高的步伐向前快跑。如果是在只能够通行一个人的管道里,这些声音所带来的数量感,就像是一整条长长的火车。
我没有将管道打开,所以我并不清楚穿过自己脚下的是什么,我的好奇心已经没有过去那么旺盛了,我那不由自主的想象和思考,那凌乱的思绪,已经快要占满我的大脑,再分不出半点给好奇心。
然后,我就这么自然而然地知道了,我已经距离那个不清楚是什么地方,有什么东西的“某个目的地”已经不远。甚至可以说,我已经踏入了这“某个目的地”的范围。这个范围是如此之大,我感觉自己就算直线穿过这片空间,哪怕没有遭遇任何意外,也需要很长的时间——使用速掠超能的话,时间会大大缩短,不过,需要用速掠才能够整理的长度,也足以让人叹为观止了。
我隐约知道,自己会在这里碰到什么。而对方也是我此时期望见到的人。我不肯定,自己可以做点什么,因为,我觉得自己已经不需要再做什么,我能够做的事情,已经在我死的时候就已经做完了,硬要说还没做完的那些事情,在不久前破坏了两台中继器之后,也已经真的做完了。我剩下的时间,并不像另一个我,另一个高川那般多姿多彩,仅仅是我需要做的就只剩下等待而已。
一切,都会在博弈中进行,一切博弈又会达到既定剧本的结果,而剧本结果达成的同时,也是我的计划走到终点的时候——胜负会很快就分出来,从“人”的时间感来说,大概就是一瞬间。如同宇宙爆炸起源论所描述的那样,在一个无限小的时间和空间中,没有过程的,骤然就产生了爆炸性的,决定性的结果。
在那之前,我不需要做什么,甚至可以说,主动不去做什么,接收随之而来的所有于其他人的博弈中产生的一切,才是正确的。
从这一点来说,我同样要感谢其他正在博弈的人和非人,包括我所熟悉的,爱着的,乃至于就是我自己的那些人。
快了,快了,我带着这样的心情,走上一个管道纠结而成的小山丘。站在这个并不算是最高观测点的地方,可以向上看到更高的东西,可以向下眺望到延伸至视野尽头却仍未完全的东西。苍白色的,灰铁色的,金属和非金属的纹理,看似各种颜色的闪光,在视野中徐徐铺开,然后,在这片视野中,有一个渺小的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看不清楚,感觉就像是一长串排着队的蚂蚁,大军拱卫着中间,让人感受到中间那看不清是什么的东西的重要性。在这群“蚂蚁”的行进过程中,散发出一股熟悉的肃穆的让人觉得很不舒服的,充满了侵蚀和异常的仪式感。我一下子就知道了,这种仪式感来自于哪里:末日真理教的献祭仪式。
尽管不能一下子就确认,这群“蚂蚁”是来自末日真理教——在我的记忆和最深刻的认知中,末日真理教的巫师们也总是会带来这种仪式性的感觉,很多时候,这些巫师的一举一动,就像是在告诉他人,它的一生都是为这么一种仪式,这么一次献祭而存在的。
末日真理教是邪教,毫无人性,也不遵循人理,而是另有其性其理,而我身为人类,一举一动一行一思,都带有天然而深刻的人性,所有的认知也只能从人的认知角度出发,注视和理解万事万物的视角也是以人为本,根本想象不出非是人性人理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样子——但是,当这些东西出现的时候,正因为有着绝对的区分点,所以,会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眼前的这群“蚂蚁”的味道,和末日真理教的味道,从感觉上混淆成了一团,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些因为距离遥远而看不清是什么的东西,哪怕不是末日真理教,也和末日真理教脱不开干系,它们正在做的事情,一定是受到了末日真理教的启发,亦或者是得到其教导。而它们正在做的事情,也绝对是毫无人性的事情,其做事的结果,也一定是对“人”没有半点好处,而对末日真理教的主旨拥有可观的促进作用。
它们,是敌人。
但是,我已经没有需要做的事情,这意味着,从理性地看待自己计划的角度而言,我已经不需要将它们视为敌人了——当所有的人和非人的博弈都在实践他们自身计划的时候,也在推动着我的计划,从这一点出发,哪怕是眼前的这些和末日真理教密切相关的东西,在做着无人性的事情,达成了某个非人利益的结果,促进的是末日真理教的主旨,也都是在根本上推动了我的计划。
然而,我十分清楚,自己并不是完全用理性活动的人。
毋宁说,无论是死亡前后,我都一直都是自诩理性,但实际感性大于理性的人。
我的感性,无法让我对这场仪式置之不理。
仪式是需要祭品的,而无论祭品是什么,光是其成为祭品本身,就已经是我所认为的非正义之事。
我已经无法判断,自己所做的事情,有多少也是非正义的。我也十分清楚,我对正义的定义是那么的主观。然而,我十分肯定,自己想要救下眼前这个不知道是谁的祭品,一如过去我所做过的那样。
速度,击杀,拯救——这个套路早已经驾轻就熟。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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限制级末日症候介绍:
1999年将出现恐怖大王,末日即将降临。
17岁的高二学生高川追查校内学生失踪事件,无意中被卷入末日幻境,成为红衣怪客口中“阻止末日”的天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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