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3 没有正义的战斗
“一个可怕的意志编织了命运,营造出针对‘江’的陷阱?”桃乐丝坐在沙上,注视着手中黑色厚实封面的书籍——从书页中不断滋生出的文字像是蝌蚪一样乱窜,但是定睛望去的时候又仿佛编排成一个有序的模样,再定睛一面其实什么文字都没有,仿佛之前文字,以及文字的游移全都是幻觉一样——它散出一种邪恶的,让人感到不安的味道,拿在手中就像是偷来的一样,翻开书页,注视那些似乎存在又似乎不存在的文字,就像是从一个狭小的缝隙中偷窥着什么,有一种刺激感和负罪感,桃乐丝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样的情绪了,因为她已经从生理结构上不存在诞生这些情绪的基础,但是,拿着这本宛如神秘学的一本邪恶书籍的书本,她再次从心灵上感受到了那强烈的,对过去的她而言,无论从道德感上还是从情感上,乃至于观念中都不是“正确”的情绪。.』.
她知道为什么,也知道究竟是什么引起的,追究其来龙去脉,她也许没有本源最本质的那些东西,却已经把握住脉络。她知道,这是她的选择,也是她必须承载的东西。当她决定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那些仿佛已经从她的生命中消失的,让自我不得解放的事物,将会一个又一个地浮现在自己的思想中。而她从一开始就决定了,将这些阻挠自己,试图击败自己的东西,都不视为自己的“罪”,而仅仅视其为“恶”。
她决定了自己有多“恶”,并认为这种“恶”是自己所必须的。为了打到那摧毁了自己一生,摧毁了自己所爱,摧毁了自己的亲人,乃至于即将摧毁整个世界的怪物,她决定自己必须成为这么一个充满了恶德的角色——她对此没有任何愧疚。
桃乐丝交错了双脚,手指在书页上一一滑过,从那不断浮现又消失,浮现的时候不断游弋,消失的时候仿佛幻影的文字中,汲取自己所需要的情报。她将这本书称为“高川日记”,因为它本来就是高川的日记,桃乐丝和系色用自己的力量窃取了其中的内容。她十分清楚,即便是高川自己也不清楚这本日记的内容到底是如何诞生的,又究竟代表了何种意义,日记内记载的内容是惊人的,怪诞的,其本身就仿佛是不应该存在的,不仅仅会对阅读者造成意志人格和观念等等精神层面的沉重伤害,甚至会在某种情况下,将其**一起扭曲。
是的,这本书,哪怕只是窃取了高川日记原本的内容,也已经因为原本那可怕的神秘性和扭曲性,以及一种已经波及了每个人的精神世界的可怕根源,变成了一种从神秘学角度来说的“禁忌读物”。
桃乐丝根本不敢给除了系色之外的其他人怕在是这个末日幻境的世界里,那些已经把持着可怕武器,拥有强大意志和力量的神秘专家,例如走火等人。她的内心一直存在一个警告,尤其是在这个末日幻境的世界里,更是不能给那些人本书中的内容,否则那些人会比任何时候,都更轻易地崩坏掉。这种“崩坏”不仅仅是意志上的崩溃,疯,亦或者那些可以想象到的神经质反应和精神病症,而是更深刻的,宛如从灵魂层面上瓦解和扭曲的变化。
如果仅仅是知道书本中的大概内容,或许只会觉得精神紧张,拒绝其内容,使其为歪理邪说亦或者是某个精神病人的呓语,是疯言疯语,是狂妄的想象。但是,一旦真的翻开它,仔细研究其中的每一个字句,那就一定会生可怕的后果。
所以,桃乐丝甚至不打算将详细的东西说出来,自己也不去深想,将这些情报仅仅当作单纯的信息,凭借自身的特殊情况,尽可能过滤掉那些除了“信息”这种中立描述之外,任何会让其意义产生偏离的成份。
即便如此,桃乐丝仍旧会在阅读时觉得精神紧绷,意识混乱,就像是一大团乱麻硬生生塞进了思维中,让她既想要,又下意识要合上书籍,休息一会。哪怕是她,也会时而觉得,自己的灵魂,自己的某些观念,正在被一种冥冥的力量拧着。自己下意识抗拒,排斥,不愿意让自己因此生变化。
但是,这一切矛盾抗拒挣扎和刺激感,都在潜移默化着什么。当她没有立刻将这本书抛开,而是决定去进一步去分析其中的内容时,这种潜移默化就已经开始了,并且,不会因为她那矛盾而抗拒的一面,而有所停顿。
总是有这么一个声音在她思索时加入进来,对她说着:要不彻底拒绝这些信息,要不就会因为信息而让自己生某种变化,绝对没有其它的选择。
这是可怕的。如果书籍让人感到美好沉痛深思或娱乐,都是可以的,但是,如果书籍开始让人生一种连自己都下意识排斥的变化,那生命和自我的本能,就会尝试去阻止这一切的生。可即便如此,仍旧会有那么一些书,让人在排斥因书中内容而产生的自我变化时,也隐隐渴望着这种变化。就如同吸毒,如同恶魔在诱惑,无法抗拒,无法摆脱,哪怕放下了,过了一段时间,还会偶然间意识到,并重新拾起这本书。然后,不由自主地,越,无法放弃。
这个过程对阅读者本人而言,有时是梦幻的,但更多的时候,却又是清醒的,正如桃乐丝如此清晰的知道,阅读这本“高川日记”正在让自己生某种变化,并且,其他人阅读它也会生可怕的变化,也意识到了,自己就像是吸毒了一样,无法放弃这本“高川日记”。可即便如此,也仍旧不想放弃。
恐惧,就在这种清醒的矛盾中滋生,也许一开始没有意识到,但是,当这恐惧一点一滴地积累起来时,就会注意到了。桃乐丝已经注意到了。
她认为,这就是那个怪物对自己的攻击。哪怕没有面对面,但是,透过文字,透过信息的交互,透过自己的行为互动,它那可怕又神秘的影响力就如同蛆虫从阴影中钻出来,钻进自己的内心中,啃噬起来。
“不,不对……不是这样。女巫VV是额外的,我一开始并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桃乐丝仿佛梦呓般述说着一个又一个的名字,反驳着“高川日记”中呈现的某些内容,那并非是客观的内容,而仅仅是某个角色从自己的角度去假设的内容。她觉得自己是客观的阅读者,而书中的角色正在以主观去对待问题,但这并非是角色自身的错,而是角色只能如此,不得不如此,角色没有上帝视角,并非全知全能,他们弱小,自以为慎密,但却充满了漏洞,这些角色比他们自己所认为的还要不可靠。
桃乐丝站在这个仅次于记录者的客观角度,筛选过滤反驳或认同这些信息。作为阅读者,她既有代入感,也充满了一种上帝视角的优越感。而她也十分清楚,这是必然的,自己正在居高临下地俯瞰,比任何人都多——更何况,这本“高川日记”里所透露出来的信息的一部分,正是她自己促成的。
“席森神父,你对了,陷阱是存在的,但是,你也错了,并非一开始就全部都是预谋……”桃乐丝的双眼有些失神,就像是去了另一个世界,“女巫VV,女巫VV,女巫VV是唯一最后才补上的缺口,这个陷阱原本不可能这么有效。”桃乐丝知道这一切,毋宁说,她的确引导了许多事情,席森神父针对女体怪物“江”所猜想的那一切,至少有八成是正确的,但也没有过九成,他所感受到的陷阱,其实正是“近江陷阱”的一次测试,一次预演,在意识到的女巫VV的存在和作用前,这个测试用的仪式陷阱就像是一个半成品,甚至于,就连桃乐丝和系色对其成功率的预估,也没有过百分五十。
但是,谁也没想到,竟然会有女巫VV这样的存在,并且,她的行为实在太符合这个陷阱了,简直就像是命中注定一样,就像是她就是为了这个陷阱才诞生的一样,就像是病毒入侵身体后,生理上产生种种排异反应,然后在这些反应中,没能诞生真正的抗体,却产生了一些类似抗体的东西。因为女巫VV存在了,所以,桃乐丝才将其编入陷阱之中,而并非是一开始就将她算计在内。
就如同“近江陷阱”最初的设想:用“近江”去封印“江”。这个测试用的仪式陷阱成功利用“无名之子”封印了“江”,桃乐丝对此产生了某种期待,但是,她的心中又有一个很理智,很清醒,让这种期待宛如玻璃般脆弱的想法:这个测试用的仪式陷阱真的只能证明“近江陷阱”的方法是否可行,而不可能真的把“江”封印住。尽管在“高川日记”中,席森神父还在和那个叫做“江”的怪物周旋,但是,他仍旧是落于下风,没有任何扭转困境的方法,而“江”却游刃有余,在战斗中快要适应这个一直束缚它的躯壳了。
席森神父没有在战斗中变得强大,让许多人付出了沉重代价才完成的仪式陷阱,已经让他强大到了一个极限,目前根本就没有能够让他突破这个极限的事物。放大到整个末日幻境中,的确存在这样的事物,但恰巧,它们都不在席森神父身边,不对他起作用。
席森神父很稳定,但是,他正面对的怪物,每一秒都在变得更加强大。席森神父感受到了,他希望能够找出遏止这种强弱变化的方法,但却没有任何头绪。他和这个怪物不断破坏自己可见和不可见的东西,有时是力量的泄,有时是不经意地的碰撞,有时可以想象到造成了怎样的破坏,有时则是在不知不觉中就将之破坏。这种有意或无意,可以注意到或无法注意到的破坏,直接且迅地改变着两人战斗的环境。从沙子和灰烬的平原,到如同波段起伏的异空间,从充满了梦幻风格的事像,到线条单调的事像,仅从席森神父自己可以观测到的场景变化,就足以让他觉得,自己两人冲破了一个又一个的临时数据对冲空间,又钻入一个又一个的临时数据对冲空间。
战场是如此的脆弱,因为它正不断被摧毁,但是,战场也是如此的坚硬,因为,它绝对不会在被摧毁后就一无所有,新的战场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就重新产生。
这一切莫名的,宏伟的,复杂的,迅的,犹如永无终极的变化,让席森神父根本无法判断,自己此时到底是在统治局遗址中的神秘地方。安全网络和节点建筑,包括那些用来定位的坐标物,全已经全都消失了。他逃,怪物就追上来,逃是根本逃不掉的,想要援手也难以想象会有谁可以成为援兵,太弱的人来到这里,只会成为这个怪物的食量。
席森神父在濒临死亡的界限上挣扎战斗逃亡和反击,既无法判断这场战斗会持续到什么时候,也无法想象战斗会以怎样的方式停止。在他频繁闪烁的念头中,只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如果没有外力的介入,自己或对方一定会有一方倒下,反过来说,只要自己不主动倒下,就不会有结束。他不想倒下,哪怕这场战斗是如此的艰苦和痛苦,那如同焚烧一样的意志始终都在支持着他。
席森神父已经决定了,无论是多长的时间,自己都不会因为痛苦就倒下。他试图把这场战斗,一场持久的试炼。痛苦,叫喊,沸腾,那所有让自己奋起的东西,就如同永不熄灭的明炎,熊熊燃烧。
他不断被自己所想象不到的,无法预料的伤害打倒,又一次次在千钧一之际站起来,奔跑起来,在“风”中穿梭。公告:APP安卓,苹果专用版,告别一切广告,请关注微信)
1924 死亡既仪式
在统治局诸多区域涌现的死体兵开始搜索每一寸土地,每一个角落,每一件可能残留有素体生命痕迹的物事。曾经庞大的安全网络被分割为两部分,两部分之间又有一条明显的灰色地带,那些存在于灰色地带的节点在“莎”的观测中宛如天上的星光。每一颗星星都在和其它的星星产生共鸣,彼此之间的联系,让它们形成多种多样的结构,而每一种结构都有其特定的意义,之后,从意义中诞生出功能,而并非是从功能中诞生意义。如果将这些节点和节点关联的结构形容为“星座”,那么,“莎”正在做的就是将这些“星座”变成自己所想要的样子,将它们置于自己所管辖的轨道中,按照自己的想法去释放光和热。
然而,这并不是容易做到的事情。若论到对安全网络的认知和管理能力,她有自信在如今的统治局内已经出其右者,可是,如此强大的她只有一个,而她的对手,那些素体生命和支持素体生命的外来者,正以一种种群结构的方式将力量统合在一起,进而达到与她相仿佛的效率——“莎”十分肯定,自己是在以一个特殊的个体去对抗一个特殊的群体,在这场战斗中,自己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轻易占上风,即便如此,如果她不去对抗,也无处可逃,彼此双方的针对是必然的,是你死我活的,哪怕世界在下一秒就要终结,这种对抗也会延续下去。
双方的敌对并不来自于仇恨,“莎”如今的状态让她已经忘记了仇恨到底是怎样的感觉,并且也直观感受到,那些素体生命也绝对不存在所谓的“仇恨”。这种敌对也并不是由外来者引起的,成因在于彼此双方更深处的本质,一种让双方无法抵抗的本质,那就像是“这种对抗本身就是构成双方自身存在的一部分,去除它,那么,双方不仅仅是死亡,而是根本就不会存在”。
敌对也不在于争夺生存的权利,所有看似生存矛盾的因素,都没有一个必然导致你死我活这个结局的因果。反过来说,双方想要和平共处,相互促进,从逻辑上是可以做到的。然而,实际上无法做到,这个逻辑从一开始就像是一种假象,一种误导,一种让人心存侥幸的果实。
敌对也不在于认知上的不同,而理解这一点时,“莎”已经可以把自己的人员改造成趋近素体生命的模样。当形态上开始接近的时候,因为存在形态差异而产生的认知差异本该会迅速的削弱,但是,“莎”却没有感受到这一点,双方仍旧是不共通的,天然就存在某种自己无法述说的不可共存的因素。
对人而言,拥有一个完全不可调和的敌对存在是十分恐怖的,那意味着自己几乎没有选择,必须要用最激烈的方式将敌人击垮,而击垮了也并非终结,除非从根本上彻底根除,否则,激烈的斗争将会延续自己的一生,乃至于延续到自己的后代,而自己则死都无法看到那个终点。
无法调和的敌对,就像是螺旋,彼此纠缠,一直攀升,上趋向无限,下也趋向于无限,从人的视角去看,完全就是地狱的模样。
然而,“莎”已经不是人类了,她不需要也再无法用人类的视角去看待世界,去关注问题,去理解事物,而是以人类无法想象的视角,去思考那些非是人类角度的东西,去做出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做出的决定——哪怕这个决定在人类看来,多么复合自身的逻辑,其出发点也是和人类截然不同的,那仅仅是形式上的相似而已。
“莎”曾经是人类,然后,曾经类似于素体生命,再然后,就变成了有别于素体生命的东西——一个活着的,能够思考的临时数据对冲空间,一个新生的瓦尔普吉斯之夜,并且,正在以瓦尔普吉斯之夜所特有的方式迅速成长,她或许是所有的瓦尔普吉斯之夜中最聪明的,最有个性的一员,从外来者手中得到情报,让她看到了另一个可能让自己获得胜利的关键。
“莎”想要在这战况焦灼的时候,将自己改造成一台中继器。但是,她并没有太多相关的资料,她需要更多的新思维和新资讯。无论是找出现成的资料,还是从其它资料中得到启发都无关紧要,关键在于,她必须找到如何将一个瓦尔普吉斯之夜改造为中继器的方法。而她也相信,这个方法,亦或者说,也许可以提供这个方法的途径,就在素体生命及外来者的手中。
正因为自己这边可以接触到的外来者已经无法提供足够的资料,所以,素体生命和帮助它们的外来者,才愈加显得珍贵。“莎”已经做下了她所能做到的部署,包括自己可以掌控的死体兵大军,以及目前仍旧无法联系上的外派部队,都在她的计划中,有极为明确的任务。
“莎”自然知道,越是精密的计划,就越是会被一些不幸的小因素破坏,更何况自己并不完全掌控实施计划的旗子,也已经有一段时间失去了和他们的联络,即便如此,她仍旧决定这么做,就像是将所有的筹码都推上台面的赌徒。她有一种极为强烈的预感,若自己此时还不放手一搏,赌一赌运气,那就会连赌运气的机会都没有了。
在“莎”利用安全网络可以监控的地方,一个又一个的死体兵正在做成,一做成就立刻释放出去,其中有老样式的,也有最近改良的新样式,每一个死体兵都让“莎”觉得比过去的安全卫士强大了不少。这些死体兵侵入了分割的安全网络的灰色边界,但却并不是以争夺节点为直接目的,在“莎”的观测中,这些死体兵的大军就像是单细胞生物身上的鞭毛一样,每一颗都在嗅探早已经指定的目标,步步为营,向着素体生命可能藏匿的每一个角落攻击——不过,对素体生命而言,它们从一开始就没有躲藏,亦或者说,它们根本就没必要躲藏,之所以没有大规模的攻防战,仅仅是因为没必要。那些支持它们的末日真理教巫师就是这么说的:“没必要。”
素体生命不需要直接面对数量可怕的低级安全卫士,因为,末日真理教的巫师和纳粹们,将会代替这些素体生命,将自己的生命抛洒在这个战场上。素体生命起初对此有所怀疑,因为即便是它们也无法理解这个合作者的用意,末日真理教的许多牺牲看起来不是显得无意义,就是显得大公无私,然而,素体生命并没有从这个合作者的行为,以及那极端的思想中,找到半点大公无私的痕迹。
对素体生命而言,这些古怪的合作者所做的每一件事都透露出古怪,让它们觉得疯狂和不可理喻,充满了一种自毁性的同时又充满了阴谋性,可是,没有一个素体生命能够琢磨清楚,其中到底有什么阴谋。
死亡,正在这些自称“末日真理教”的外来者身上发生,迅速的,自发性的,好不抵抗的,甚至于堪称是热诚的,疯狂的,仿佛沉浸在某种虚无的幻觉中。这些外来者可以和素体生命发生冲突而被杀死警告,可以看似毫无理由地突然自杀,可以没有计划地冲上满是死体兵地前线,在一番疯狂的战斗后被死体兵杀死——死体兵的数量是压倒性的,末日真理教的人哪怕有不少人从战斗能力的质量上远比死体兵强大,但也无法对抗这种数量的敌人,可这些疯子偏生不需要支援。
让人觉得,就像是他们故意要死在那个地方,死在那样的敌人手中,死在那个时候,这些死亡是注定的,看似混乱疯狂,实则贯穿了某个宏观上的可怕的秩序。素体生命不存在“恐惧”之类的情绪,但是,它们仍旧在观测这个理应图谋不轨的暂时合作者的行为时,认知到了“恐惧”到底是什么。它们无法形容,却十分清楚,这种叫做“恐惧”的东西,正伴随着它们对这些末日真理教之人的言行举止,一点点积累起来,那是不好的东西,却无法阻止这些东西的增长。
素体生命没理由,也无法阻止这些仿佛一心求死的外乡人,对它们而言,这些外乡人根本就是彻头彻尾的异类。想要活着很困难,但是,想要死亡却很容易,每当死体兵涌进一个区域,大量的末日真理教的尸体就铺在这个区域中,而这些尸体也并非是每一寸土地都有,而是集中在某些范围之内,集中在一些弯弯曲曲的行军路上——这些人倒下的死后,绝对不会偏离这个路线和这个范围。
素体生命没有很强烈地意识到这一点,毕竟,以末日真理教的人数,不可能将整个统治局都当成战场,它们总得集中在一起,依靠群体的力量去杀伤,在被杀死的时候自然而然也会统一死在某个区域之内。
素体生命只是觉得,这些疯狂的合作者再这么下去,很快就要一个不剩了——从各种角度去分析,对素体生命都不是一个好信号。然而,它们根本无法阻止末日真理教的这些疯子,双方并不存在一个统属,也并不是为了同一个目标去战斗,而仅仅是在达成各自目标的途中,有了一些共同的利益而已。
素体生命们不得不趁着末日真理教的人疯狂抵抗“莎”的死体兵大军的时间,多做一些准备。它们并不害怕在末日真理教的人死亡殆尽之后,不得不正面去对抗“莎”的死体兵大军。那些在神秘专家的眼中也很棘手的低级安全卫士,在素体生命的眼中,和虫孑没有任何区别,它们已经找到了种族繁殖的方法,割裂了三分之二的安全网络,无论从个体的战斗力,还是从群体上可以爆发的兵力数量,还是从已经占据的资源而言,己方都拥有绝对的优势。
只是,末日真理教的那些疯子行径,让它们感受到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威胁——这些外来者的死亡就像是一种征兆,无法中止的征兆,一种对素体生命而言也是邪恶的,难以言喻的,仿佛火山将要喷发般压抑的征兆。
素体生命从一开始就警惕这些合作者,但是,它们却发现,己方根本无从警惕。该警惕什么呢?这些疯狂的合作者的死亡吗?不让它们上前线吗?不让它们死在那些地方吗?除非己方大规模上阵,将前线上的那些死体兵全都杀死,否则,根本不可能阻止末日真理教的人死在战争中,死在那些特定的战场上,没有办法回收或彻底毁灭那些尸体。
因此,素体生命只是在思考,那正对己方发动攻击的敌人,是否已经意识到了死在它的指挥中的这些外来者的不自然。
“莎”当然察觉到了,并且正在做着素体生命希望它做的事情:死体兵淹没了那些外来者的尸体,并对这些外来者的行军路线和死亡场所进行彻底的分解处理,可是,它很快就意识到,这么做或许不正确。因为,在它的视角中,那些处理战场的痕迹,正是一种更确实的表现形式,就像是在那些区域蚀刻了一个个古怪的点和一条条古怪的线路,倘若不清理的话,这些痕迹反而没有这么清晰。
“莎”已经隐约感受到了什么,有意识地在自己的思维中,将这些点和线的痕迹勾连起来,它不知道这个图案代表什么,但却能肯定,那是拥有某种意义的。这个时候,即便是“莎”也能够从这些莫名的意义中,认知到恐惧正在积累。
一个想法陡然跳了出来:死亡既是仪式,杀死敌人的行为本身,就是在为敌人完成一场献祭。
——这些疯子!
“莎”真的感到了恐惧,它直觉到了,将会有可怕的情况降临在死亡之后。
“那倒下的并非死亡,在万古的神秘中,就算是死亡本身也会腐朽。”
1925 仪式推导
——这些疯子!
“莎”所观测到的一切,以及从这观测中所感觉到的一切,都在它的意识中勾勒出一张邪恶疯狂的景象。这是它的想象,是它的噩梦,哪怕它早已经不做梦很久了,它的存在构成和生理机制已经不支持“做梦”这样的活动,但是,那曾经生而为人时所留下的对梦境的感觉,仍旧在这一次萌发在这个庞大的跨越了常识物质构成的身躯中。那一具具的尸体,流淌着的血,将这些物质清理后留下的痕迹,哪怕再微小,哪怕分解成原子或类原子,更甚者变成了非物质原子的状态,它们也仍旧留在那里——“莎”已经明白了,这些痕迹是无法消除的,随着时间的流逝也不会消失,只会转变为另一种存在形态,一种愈加恶性的存在形态。
一个她自身的力量无法处理的神秘性,在确保这个深邃的痕迹持续发挥作用,持续变化,而这一切像是外力扭曲的,但也像是世界变化规律的一部分。她无法阻止,也不知道谁可以阻止。就算自己的计划顺利,将自己改造成了新的中继器,以中继器的力量可以从源头上阻止这一切吗?例如让时间倒流,阻止那些末日真理教的疯子以这样的方式选择死亡。“莎”无法回答,因为它连让时间倒流都做不到,也不清楚做到了的话,会否发生别的变化。
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变化是**的,自己的选择和行为,他人的选择和行为,是如此复杂的彼此咬合的齿轮,哪怕用蝴蝶效应也只能解释其表面,而无法深入其本质。然而,主导眼前这一幕让人恐惧,让人疯狂的事情的力量,就像是齿轮本身就是如此运作着。所有人只能适应,无法改变,至少在这么一个关键的时候,一个决定性的时刻,没有人可以让这一切按照自己所想的那般运转。
连锁崩坏将会席卷任何人能够观测到世界,哪怕每一个人所能观测到的世界是不同的,但是,这种崩坏却一定会以每个人所能认知,所能感受到的方式,呈现在他们面前。
——来不及了!
“莎”的意识中回荡着这个声音,像是自我的声音,又像是某个冥冥中的存在在述说。那巨大的刺激,不带有任何情绪,直接传遍了“莎”的所有感官,将她从这个噩梦和幻觉中踢出。
名为“莎”的瓦尔普吉斯之夜全范围在震荡,就像是骨头被打断,血管被堵住,神经被扯开,构造这个庞大身躯的物质正在以各自的方式腐朽、破碎、爆炸,转眼间,整体的运作效率就降低了百分之二十。“莎”不会因为这种伤害而感到痛楚,但是,受到伤害是切切实实的事情,“莎”对死体兵的控制产生了一定的混乱,原本还井井有条的庞大军队,就像是断线的珠子一样,向四面八方散开。
没有机会去阻止那些末日真理教的人用自身的死亡,在统治局的区域勾勒那复杂、庞大又充满了邪恶的仪式了。“莎”十分确定,从一开始就没有,但是,当这样确信的念头浮现在她的意识中时,又有一个似乎可以绝地反击的想法不约而同地浮现出来。
——不,不对,放弃还太早了,应该还有机会。
“莎”没有理会那些混乱四散的死体兵大军,以她的视角去观测这场战争,死体兵是否可以有效地对素体生命造成杀伤,是否可以阻碍这些素体生命的繁殖,已经不重要了。那些和素体生命合作的外来者正在制造一个更加可怕的后果,正如席森神父早就警告的那样,那个看似低调而毫无作为的末日真理教,有着连整个世界,整个统治局连皮带骨一起吞下去的气魄和能力。
素体生命正在做的事情,只是在近期内看起来对它们自身有好处而已,但是,对末日真理教所想要做的事情来说,简直就是一份高效的催化剂,足以将得到好处的素体生命摧毁。不,甚至于,素体生命都没有将自己所得到的好处转化为自身实力的时间,它们的繁殖是如此艰难的事情,需要的绝对不是一个月,或一年的时间,而是更长,可整个统治局剩下的时间连一个星期……不,甚至连三天的时间都不剩下了。
只要末日真理教完成了它们的仪式……一旦末日真理教完成了它们的仪式……将会发生可怕的事情,所有人的未来都会被这可怕的事情打断。
——世界末日,世界末日要来了!
这些念头如同打了营养素一样,在“莎”的意识中疯涨,它们带来让意识癫狂的声音和破碎的幻觉。“莎”想要和过去一样完全掌控自身意识活动的每一个细节,但是,无法做到,就像是自身天生就有这种失控的土壤。它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自身的存在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让自己陌生,自身的意识也同样如此,就像是,就像是——
早就有一种病毒成为了构成自身存在的一部分,而失去了这部分,不仅仅连物质,即便是精神上的自我也会瓦解,重构,成为另一种新的本质,成为一个崭新的,和现在的自己没有半点关系的存在。有一个很露骨的象征意义:死亡和再诞。
“莎”不想死亡,本能不愿意成为另一个和现在的自己毫无关系的崭新存在,更不确定在再诞重构的过程中,那个似有似无的,意象一般的“某种病毒”是否又会悄然渗透其中。而且,即便想要以这种彻底的方式刷新自己,自己也无法做到——谁能够做到呢?有意识地将自我存在摧毁,这根本就不是摧毁物质和神秘学意义上的灵魂那么简单,而是彻底从“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这个本质的自我认知层面彻底地进行自我摧毁,并进行重构。
所以,只能放弃。“莎”意识到了,这条路走不通。
但是,排除这条更加本质的道路,仅仅着眼于末日真理教的行动,却有更多的想法迸发出来,就好似挣脱了恐惧之后,猛然爆发的灵感——末日真理教是在协助素体生命的过程中完成仪式的,从这种联系去看,素体生命的繁殖计划本身就是末日真理教的仪式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那么,为什么会这样呢?
最浅显的回答就是:末日真理教的仪式祭品不够。这些疯子需要从人数上做文章,才能完成最终的仪式。“莎”想起了从席森神父口中得知的末日真理教的经典仪式特征:生命,死亡,孩子,幼儿……
——一定是这样,素体生命的新生儿,乃至于如今所有的素体生命,全都是祭品!这和它们是人还是非人没有任何关系,而仅仅在于“陈旧”和“新生”的象征。因此,不仅仅是素体生命,几乎除了低级安全卫士之外的所有生命,都将成为这场仪式的祭品。
在这个统治局里,死亡是如此的酷烈,又是如此的频繁,却又如此的封闭,所以末日真理教的疯子们选择了这里,视其为天然的仪式场所。
所以,要击破这个仪式,就必须阻止战争,阻止更多生命的死亡,无论那是敌人还是自己人,一旦在这里死去,就一定会被末日真理教的人牵引为祭品的一部分。
“太难了……太难了……”莎在心中喃喃自语,这个结论在她看来拥有最可信的逻辑,但是,从结果来说,却无法实际做到。因为,这场战争并非关乎利益,而是关乎意识形态和存在形态的战争,本身就是一种矛盾积累到极限后所爆发的唯一结果。而别提,还有阴谋在背后推动,已经营造出扑灭一切阻碍的大势。甚至于,这场阴谋并不仅仅是在统治局中推动的,更摧毁了那些外来者的家园。
一切都是那么地让人感到无可挽回。
这条路似乎也被封死了。
“莎”还在继续思考。她不得不再退一步,去从素体生命的繁殖困难的角度去推导更多的情况:哪怕素体生命已经真的已经开始繁殖,并且,不需要这些新生儿成长为成年体,就能够用在仪式之中,那么,在这个繁殖期的素体生命全体数量,再加上那些自寻死路的末日真理教疯子的数量,就已经足以支撑这个可怕的仪式了吗?
“莎”只能从一种疯癫的直觉上,预感到那仪式完成后将会带来可怕的灾难,但却无法想象那到底有多么可怕,越是想象,就越是可怕,仿佛没有止境。但是,正因为如此,“莎”不由得反过来思考,到底要怎样的献祭,才能完成这个可怕得没有止境的仪式呢?仅仅是素体生命和末日真理教的份量,不足以支撑这个天平,不,哪怕算上整个统治局中已知的生命数量,也理应无法支撑这个天平。
“必须……必须有更多的死亡……”莎拼命从自己的记忆中翻找死亡的来源,不仅仅是从它对统治局的认知中,也从席森神父述说的,对他所在的世界的认知中。那些陌生的名字,全都成为了怀疑的对象。但最直接的怀疑对象,只有三个:网络球、新世纪福音和纳粹。
它们被怀疑,和它们站在怎样的立场毫无关系,只因为它们囊括了许许多多活着的生命和神秘。
不知道为什么,在“莎”对这三个对象的感觉中,新世纪福音正在渐渐变得淡薄,就好似一种力量将它从这个名单中划走了。
网络球和纳粹……必然是这两个,亦或者是其中一个……“莎”思考着。
为了区分这陌生的两者,“莎”又不得不从两者截然不同的特征上寻找支撑自己想法的理由。假设,末日真理教的仪式本身不介意网络球和纳粹哪一个是自己人,哪一个是敌人,亦或者它们各自有怎样的理想,站在怎样的立场,代表了怎样的意义,但是,这个仪式是被阴谋推动的,是由那些末日真理教的疯子们的意识所主导的,而这些疯子的意识倾向必然在整个过程中占据极大的比例。
对已经开始的仪式来说,什么是最重要的呢?对一个已经在执行的计划而言,什么是最重要的呢?“莎”以自己的经验去看,只有两个:快速和稳定。末日真理教的人即便是疯子,也必然会有意识地在“快速”和“稳定”之间进行权衡,以它们的所知所能可以做到的极限,将整个仪式过程维持在一个相对快速又稳定的快车道上。
如此一来,最契合仪式的,最方便仪式消化的,并且,占据了较大份量的一方,将成为优先的选择。
“是纳粹。”莎对自己说,“一定是纳粹。”
席森神父告诉过它,纳粹原本就是末日真理教的一部分,而且,已经积蓄了庞大的兵力,以和全世界对抗的气势席卷了外来者的家园。这个事实完全满足“莎”所设想的仪式需求,纳粹从人数到质量,从特性到意义,都足以满足仪式过程相对快速和稳定的条件。
——那么,下一步,就是纳粹进入统治局了吗?
“莎”正如此想着,陡然间,一场巨大的振动就传遍了它的感知。就像是气泡被戳破了,外来的压力和内部的压力产生对流,不仅仅是物质上的对流,也同样是数据上的对流。一个个脆弱的临时数据对冲空间正在形成,又不断破灭,从中滋生出用任何语言都无法描述的怪异现象。安全网络被破坏了一部分,从“莎”可以感觉到的程度来说,就像是统治局被刺穿了,而凶器则深深扎在内部,和统治局本身产生某种化学反应,就像是……就像是——
将要变成一个整体。
就在这一刻,“莎”已经明白过来,正如她在几秒前做出的假设那样,纳粹来了。自己的推测得到验证,但从时间上来说,已经太迟了。
1926 平台区
有某种事情正在发生,“畀”感觉到了,因为这件事的发生简直是再明显不过了。声音,振动,位移,破损,火,气流……通过肌肤传达的知觉,通过五官传递的知觉,都在勾勒这么一种影响力极大的事情的发生。整个身体都藏在防护服中的畀在巨大的管道上驻足,她嗅到了那不一样的味道,是从极为遥远的顶端,以难以想象的快速波及而来。当她抬起头的时候,就看到过往从未见过的景象,宛如火焰般的明亮在跳动,盖住了那宛如星星的灯光,又有一团阴影在明亮中放大,就像是墨汁在水中染开,再定睛一看的时候,却会发现那并非是整一团的阴影,而是数不清的阴影密集地拥在一起,当它们下坠,坠落到一个距离畀更近的距离时,在畀的视野中,阴影之间的缝隙也在增大。
然后,畀看清了那些阴影是什么——全都是碎片,遭受冲击而破碎的各种材质的物事,大的直径起码有十米,小的也有两三米,像是管道的一部分,像是纠结的线条,像是某栋建筑的墙壁,甚至还有死体兵的残骸,畀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素体生命也在其中。所有这些物事就像是被那剧烈发生的冲击裹挟着,向着更下层坠落,而那坠落的气势,更让人觉得它们已经砸穿了这个统治局范围的诸多层落,并且还会继续砸穿下去。
坠落物的声势是如此的宏**人,让畀从内心深处没有一点儿安全感。她向着管道的另一侧加速奔驰,动力鞋的功率已经开到最大,即便如此,仍旧让她有一种紧迫感,就像是在“来得及”和“来不及”之间徘徊。
轰鸣声越来越大,因为在畀的头顶上方,同样横亘着许多管道,那些坠落物砸在管道上,发出可怕的崩溃声,那些一直悬挂在头顶上方的物事,立刻就成为了坠落物的一部分。爆炸引起的火焰在膨胀,狂放的气流将火焰带往每一个角落,让畀的头顶上方陷入通红的火海中,肉眼可见的每一块碎片都在燃烧。
畀所在的管道也因为剧烈的震动,两端变得松弛,固定用的支架也在咯吱咯吱作响,仿佛在那些坠落物砸中之前,这条管道就会自行解体。畀意识到危险,然而,这些危险无处不在,让她找不到任何一处更安全的落脚点。她利用动力鞋和绳索在管道之间跃动,她甚至没必要站在“上方”才能立足,倒垂着身体,只有双脚粘在管道的下方,鞋子有吸力,也能变成斥力,在吸引和排斥的交替中,她就如同一只灵活的燕子。
一些较小的碎片宛如雪花一样从畀的身边落下,不等一个眨眼,比她的个头大上五六倍的看似某座建筑一部分的残骸也从她的身边掠过,重重砸在更下方的管道上。碰撞的声音当然很大,但却无法掩盖头顶上方愈来愈激烈的摧毁的声响。
在这些坠落物砸在畀的头顶前,她所在的管道发生了剧烈的扭曲变形,那些接合的部分开始分离,不断有拍打空气般的啪啪声响起,十分沉闷和沉重。畀只觉得整个身体陡然下沉,原来是管道一端向下倾斜了,沿着畀疾走的方向,形成一个明显的斜坡。在畀做出反应之前,如同雨打琵琶一样的碰撞声更密集地响起。
畀不由得向下方较远处的另一条管道弹去,当她的身体贴上管道外壁的时候,原先所在的管道也已彻底崩溃了,变成一整块破烂,成为坠落物的一部分。畀躲开了一次危机,但第二次危机转眼就来,她所攀爬的这条管道外壁因为某种缘故打开了外壁上的侧孔,喷出宛如利刃一般的灼热气流,而它的温度和切割力,即便是畀已经穿戴在身上的防护也不起任何作用——尽管在没有实际接触之前,无法断定是不是真的不起作用,但畀却相信这个直觉。
自己绝对不能正面承受这种程度的冲击,畀在危机本能中,再一次放开了这条管道的外壁,以跳崖的姿态向着更下方坠去,但其下坠轨迹又并非笔直的,而是一个明显的抛物线。然而,同样是在下坠,但是,坠落物的速度比畀的速度更快,而且,这部分区域因为冲击而崩坏的现象,也比这里任何事物的下坠速度都更快发生。
在畀找到落脚处之前,爆炸已经来到相对她百米外的另一侧,紧接着就在她下方二十多米处发生了。一大团火焰在空气中飞速增长其体积,让畀觉得自己就像是要跳入火山口中。那明亮的,充满了侵略性和破坏力的,宛如洒了血一样通红通红的燃烧现象,转眼间就膨胀到了淹没上方一切的程度,而畀的身影也被吞没其中。
畀感到灼热,但是,她没有死,也没有受伤,仅仅是热得让她觉得已经到了极限,防护服保护了她,但是,每一分每一秒的灼热,都让她有一种提心吊胆的感觉,就像是下一秒就无法支撑了。在这样的高温中,她似乎看到了某些幻象,那是一种捉摸不定,又仿佛有什么意义的幻象,但这绝非是人死之前该做的幻象,她很肯定这一点,并且,在幻象中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呼唤着她。她的意识陷入迷离中,但又并非彻底昏睡下去,下一刻,从下方传来的冲击,让她的整个身体都不由得颤抖,随之而来的痛楚让她陡然清醒。
在防护服的面罩屏幕上,诸多信息汇聚在一起,总结出一份受损报告。不仅仅是防护服的受损,还有畀的身体所承受的伤害。正是这份报告让畀稍稍放下心来,自己没有受到重伤,而仅仅是产生了一些不良反应而已,随着时间流逝,这种突然出现的不良反应总会慢慢消失。况且,她的体质可比普通人强大太多了。
畀活动了一下四肢,痛楚和麻痹感稍稍消退后,她从地上爬起来,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穿过了统治局地貌中经典的管道区,来到一个相当特别的区域:这里到处都是悬浮在半空的平台,每一个平台都是工整的六边形,从边缘的机械结构来看,似乎平台彼此之间可以接合,形成一个更大的悬浮平台。但此时这些六边形的平台全都是独立的,有大有小,层落不一,有的固定在一个坐标上,有的规律性在好几个坐标之间移动,也有的移动没有半点规律。之前从顶层崩塌的下坠物到了这里,立刻被某种立场接住,下坠速度迅速放缓,甚至和平台一样悬浮在半空。
畀沉重地喘息着,之前那惊险又剧烈的运动,让她的心脏一时片刻无法平缓下来。她觉得头盔内部的空气很浑浊,想要将头盔解开,但是,她不敢这么做。在屏幕上显示的环境数据中,这个平台区的环境并不那么适宜人们生存,尽管没看到废气排放处,空气也似乎很清澈,但空气中的确存在有毒颗粒,而且,充满了某种探测器也无法分辨出来的辐射。
这是一个肉眼看起来不错,但却实际充满了危险的地方。畀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她一直向下,是为了找到可以清理灰雾的工具——她实际没有见过,只是听过莎的描述,从过去所知的资料来推断,向下寻找可能可以找到,但即便找不到,她也不想停留在那些充斥着灰雾和异常现象的地方。如今这个平台区虽然环境数据恶劣,但却的确找不到半点灰雾和那种如同梦境般变幻的不正常现象,反倒让她觉得比较安全。
而且,从上方砸下来的物事,全都被此次充斥着的某种力量逮住了。那些直接让她感到生命危险的情况,全在这个平台区得到了缓和。没有爆炸,没有火光,抬起头,所看到的景象就像是自己已经身在深渊的底层,从而无法眺望到上面的边际——所谓的“尽头”是如此的遥远,让人觉得,自己也许一辈子都要被囚禁在这个深处了。
畀不太明白,之前那剧烈的震动和冲击,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她很快就想清楚了一点,自己能够做到的事情,并没有任何变化。她只能在这里寻找,然后继续向下寻找,无论是直接找到脱离此地的工具,还是重新和“莎”恢复联络,都能够帮到自己。但在那之前,自己除了不断前进之外,没有其它的选择。
曾经和破碎的物事砸下来的死体兵和素体生命全都在坠落过程中被拦截了,至少,在这些悬浮于力场中的残骸里,找不到像是它们的物事。畀的目光投向平台边缘,平台接着平台,不断向四面八方延伸,让人觉得自己是在“中心”,但是,畀十分清楚,这不过是错觉而已,自己所在的位置也许是在中心,但更多可能,是距离某个方向的尽头更近一些的地方,如果自己找对方向,很快就能够离开这片平台区,遇到新的东西和情况,但是,如果沿着错误的方向,大概还要花上好几倍的时间吧。
畀从来都没有来过类似这片平台区的地方,更进一步说,她甚至没有想过,统治局里会有这样的地方。她更熟悉的是多是管道状和山城状的区域,而这一带,在统治局的过去到底是用作怎样的功用,也完全无法从表面判断出来。
不过,有一点她十分肯定,统治局区域并没有单纯功能的区域,每一个景状不同的区域,哪怕看起来像是居民区的地方,也承担着多种复合功用,是一个更大系统中的某一个功能模块。在见到如此陌生的景象后,畀有点儿觉得,自己会来到这里,并不是一种偶然。那种感觉,就像是在这里定然存在某些独特的,对自己有用的东西。
当然,这种感觉是否正确,只能有待自己继续寻找。总而言之,自己目前除了“探寻”和“联络”之外,仍旧没有其它可以做的事情。这个区域外的所有事情都像是被屏蔽掉了一样,而自己,就像是独身一人的囚徒。
畀观测着平台和平台之间的距离,平台的运动规律,以及平台之中正在发生的一些情况。数据经过处理后,反馈到屏幕上,同时有好几条路线被标注出来,这是以目前的资料而言,最为安全有效的几条路线,当然,也有可能是错误的,不过,畀没有选择。她听从心中的指引,任意选择了一条,弹出钩锁,并立刻察觉,钩锁在脱离平台后,于半空也同样受到了某种力场的扭曲。正因为绳索足够长,所以才能从视觉上察觉到,绳索的弯曲轨迹有点儿古怪,那并不是正常的一致性的力量作用在绳索上,而像是多种力量在角力,但每一秒,都会有不同性质的力胜出,导致合力的性质产生变化。
不过,这种力场没有撕裂钩锁,也没有撕裂那些坠落的事物,为了验证安全性,畀小心翼翼地朝平台外伸出手。她立刻就感受到了那股性质变动的力场,不仅仅是在方向上的变动,感觉上,就如同沉没在动荡海浪中的事物不断随着浪花的摇摆。
不过,这种力量并没有给防护服和她的手带来可见的伤害。她不再迟疑,再次弹出钩锁,尽管两根钩锁都没有缠绕在事先设想的目标上,力场干扰了它们,但偏差并不太远。借助钩锁的力量,她的身体向平台外弹出,然后,她用全身体会到了,在这种不断变动的力场中移动,到底是怎样的感觉:身体的感觉一瞬间变得紊乱,让她想要呕吐,若非两条钩锁固定了路线,主动牵扯身体,自己早不知道飞向什么地方了,和那些下坠物看起来稳定的轨迹不同,自己在这个力场中的移动,是如此的颠簸。
1927 素体编制
若非钩锁固定了畀的身体和移动轨迹,她差一点就没能落在第二个平台上。弥漫在平台周遭的力场对死物的稳定支撑欺骗了她,人体在力场中受到的影响,以感官的方式反馈时,绝对不是什么舒服的感觉。畀觉得自己就像是在跃出平台的一瞬间就生了病,在力场中呆得越久,病情就愈发严重,防护服也无法完全隔绝这种力场的影响,甚至产生了部分数据紊乱。对身体的监控数据在屏幕上流淌,时不时就会出现乱码,但仍旧可以清晰看到那条描述“状态”的曲线向下发展。
仅仅是两个平台之间的距离,就让畀感到了宛如剧烈运动一样的气力流失,她好不容易攀住平台的边缘,蹭了好一会才翻身上去。当她进入平台后,力场对身体的负面影响立刻消失了,没有任何缓和的低潮,就是这么突然间就消失了,然而,对身体造成的影响仍旧残留下来。畀觉得身体发麻虚软,喉咙像是火烧一样,身体状态数据上,体温已经上升到可以称为“高烧”的程度。
可幸的是,防护服的运作在力场消失后就恢复正常,对身体状态的监控,促使这个系统提出了好几个治疗方案,畀初步确认了各个方案的优劣,结合眼下的情况做出选择。尖锐的针头扎入肌肤,并不是很痛,但仍旧让畀不由得生出一阵鸡皮疙瘩,但之后注射的药物却让她在几秒内不由得抽搐了几下,随后,身体所有的负面状态都在迅速消退,不到十秒,畀已经感觉到自己恢复如初了。
正因为药物治疗的效果十分明显,才让畀着重检查了一下药物储备,要走出这片平台区到底需要消耗多少药物?她无法估计,但剩余的药量哪怕省吃俭用也只能再来个一百次。统治局里的区域往往都很辽阔,并不会因为其环境的平凡无奇或稀奇古怪而有所区别,想要离开特定的区域范围,若非当地人,很少有可以节省功夫和时间的。并不是每个区域都有捷径,也不是每一条捷径都能轻易找到,畀对这个平台区十分陌生,她并不指望自己有足够的好运可以解决问题。
如此一来,思考自己所拥有的东西,自己可以所到的事情,重新调整行动策略,就是不得不为的事情了。
畀在平台边缘逛了一圈,她宁愿多花点时间弄明白平台排斥力场的原理,而不愿意就这么蛮干地离开平台。她的目标很明确,防护服配备的功能仪也很有效,在扫描了整个平台的表面结构后,几个最可疑的区域被勾勒出来。畀走到几率数值最大的区域处,将一块看似和周遭没什么差异的盖板翻起来。她开始觉得自己的运气其实也不算差,一个明显是接线槽的装置暴露在空气中,因为解开盖板的动作有些蛮横,所以表盘和盖板之间的接线全都断裂了,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这些盖板的正确解除都需要特定的工具,而畀并不拥有这些工具。
畀不清楚这些断裂的接线到底起什么作用,也不清楚它们断裂后会产生怎样的后果,不过,在她的常识中,统治局的机器并不十分精密,对错误往往留有冗余,尤其是在大规模大体积的造物中,区区几根接线的断裂,并不会让其整体功能受损。正如她所想的那样,力场并没有因此侵入平台,现在,她要做的,就是拉出防护服中的数据线,和这个接口槽连接上。尽管插线和接口的规格并不一致,但由“莎”设计的装置对统治局里大多数规格的装置都有极强的适应性,屏幕上很快就弹出一个个框架,流淌出崭新的数据。
畀完全不清楚屏幕上的这些图表和数值都代表何种意义,她需要的只是最终结果而已,事实证明,莎的设计真的对统治局原有造物具备一种强大的侵入能力,整个平台的内部结构在十秒后就已经做成,并以畀可以理解的方式提出了几个简单的选项。通过这些选项,畀对平台执行半自动的重新编程。
现在,她终于不仅可以在防护服中即时生成新的力场屏蔽结构,也可以控制平台的移动了。换句话来说,这个平台已经成为她的新座驾,然而,期间防护服消耗的能源也是巨大的。畀十分清楚,如果追求保险,那么自己最好在下一次战斗之前找到能源补充点。这个平台区能够支撑如此强力的力场,控制如此之多的平台,定然拥有自己的能量来源。并且,正因为这些造物是大规模的,因此定然拥有一个简洁可行的模板,也就意味着,能源按照在什么地方,其位置和线路走向很容易就可以通过逻辑反推出来。对防护服而言,这样的工作简直就是最轻松的一种,解析了一个平台,就意味着解析了大多数平台,而解析了大多数平台,找到其共性,也就意味着可以顺藤摸瓜地找出其核心。
放在正常情况下,这种破解当然是优先选择,但是,畀最初并没有选择这么做,也同样有其原因——这个区域是如此的陌生,明显不在重启后的安全网络的管理下,这种对其系统进行入侵和破解的行为,有很大概率引发一系列的自我保护机制。
畀不清楚这个平台区是用来做什么的,但是,如果它涉及机密,那么它的防御系统也会十分敏感,任何入侵行为在受到怀疑后,都会促使平台产生一系列危险的反应。正因为畀从未见过这样的平台区,所以,它在统治局的时代用于机密事务的可能性极高。这也让她十分清楚,自己之前的入侵行为虽然没有引起明显的变化,但是,平台区可能已经以自己的防护服无法检测到的方式唤醒了某些危险的机制。
事至如今,畀也只能尝试进一步破解平台区的结构,并控制自己脚下的平台迅速向自己怀疑的几个地点靠拢。
平台开始移动,畀有些紧张地关注周遭的状况,附近的好几个平台的运作明显被打乱了。这些平台无论是静止还是移动,其状态从总体上构成一个庞大而复杂的系统,畀所在的平台不以固有的方式运动,自然会引发连锁性的反应。如果朝坏的方向想,结果会有多糟糕,畀很难想象出来,但是,从好的方面想,这种影响了固有规律的运作,却更有利于防护服对整个系统的解析。
异常的事态很快就出现了,那些固定在力场中的坠落物开始出现位移,整个力场明显发生了某种变化,用畀的感觉而言,就是“倾斜”。倾斜的力场让坠落物向她所在的平台加速冲来,但因为直线路径上布满了其它平台,因此在短短的三十秒内,这些平台就承受了冲撞的洗礼。平台没有被撞坏,但是,被撞击的平台也因为因为撞击产生了运动状态的偏离,在畀的视野中,这个平台区就像是被搅动的水花,涟漪后是波涛,波涛不断向外围涌去,原本缓慢却有序的平台运动,就这么加速变得紊乱而剧烈了。
这样的感觉很不好,畀的防护服已经检测到了力场的变化,并尝试利用这种变化加速自己所在平台的移动。畀站在平台上,就像是乘坐在不断加速的货运装置上。然而,没过几分钟,更像是货运装置的箱型体从左前方的几处平台后冒了出来。畀知道那是什么,在统治局时代,这些巨大的箱型机是专门用来运载货物的,但是,在统治局崩溃后的好些年间,原住民更喜欢将它改造成搭载人的机体——这些人就像是游牧民,一个箱型机往往就是一个家庭,更大型的箱型机甚至可以容纳一个村落的人口,这些游牧民没有定居点,在庞大的统治局区域中寻找能够支撑自己生活所需的物资,为此,他们也可以成为强盗。
畀可不觉得在眼前出现的箱型机仍旧是过去统治局所用的那些运输货物的装置,而屏幕上标注出来的箱型机足足有五台。那些具有威胁的东西明显都藏在箱子里,但是,从外表上找不到任何远程打击的疑似发射口的部位。这些箱型机没有编号,在防护服的资料库中也没有记录,因此让她不由得更加警惕了。
周围平台的移动规律变得更加难以预测,可箱型机却如同燕子一样,轻盈地躲开了路线上横冲直撞的平台,气势汹汹地朝畀所在的平台冲来。这个路线已经让畀更加确定了,它们是冲着自己来的。畀摘下防护服后的长筒,支架和接线自动弹出,和平台的其它接口连在一起,几个呼吸间就构成了一个足有一人高的炮台。其所需的能源和计算能力完全由脚下的平台提供,不需要花费防护服的资源,这是破解了平台的又一好处,当然,对比目前遇到的麻烦,到底是值还是不值还在两说。
到底,畀选择入侵平台系统也算是不得已。
如果动用防护服的更多资源,畀还可以通过固有程式,将脚下的平台临时改造成一人要塞般的强力攻击装置,不过,畀可不觉得,在这里大量消耗防护服的资源是一个好选择。她不清楚自己还有多长的路要走,也不确定,正在接近的箱型机有多少战斗力。如果计算错误,对方很强,那么,自己节省资源的想法会直接带来死亡的危机,但是,如果计算正确,自己就可以去面对之后可能出现的更多危机。
从平台区的状态进行估测,假设箱型机是其防御系统的一部分,那么,出现的敌人是低级安全卫士的可能性更高。因为,统治局的防御系统会对威胁进行分级,不会一开始就动用其最强的武装力量。但从箱型机的规格来看,也更像是强盗亦或者是定居在此的原住民,前者不足为虑,而后者则可以进行交谈,甚至可以说,只要是可以沟通的,畀都更愿意去沟通,顺利的话可以获得更多对计划有利的情报。
但无论是强盗还是低级安全卫士,此时在平台上启动的武装都已经足以自保了。
箱型机没有因为畀所在的平台变得狰狞而有所退却,毋宁说,它们的速度还在加快,并且,在不远处开始分成两部分进行弧形迂回。透过屏幕,畀已经看到了箱型机表面的一些异常变化,不像是无机物的舱门打开,更像是某种有机物张开了嘴巴,有粘黏的分泌部从缝隙中渗出,就如同流出了唾液一般。这些箱型机在靠近的同时也在变形,它根本就不像是畀的常识中那些寻常可见的箱型机那般坚硬,那让人觉得坚固的色泽和纹理,更像是一种伪装,其更像是一种生物体。
柔软,蠕动,分裂……在几个呼吸内,畀的脸色就不由得大变,她的判断错误了。
伴随箱型机的变化出现在机体表面的并不是原住民,也不是低等级的安全卫士,而是体格不一,奇畸形怪状,却明显保存有人形的素体生命。往时难以见到一面的素体生命,在这个地方竟然需要五台箱型机才能容纳,不包括箱型机内部,光是来到机体外的素体生命就足足有二十多个。以一台箱型机可以搭载二十人进行计算,那么,这五台箱型机足足是一百人的部队。
前所未见的,素体生命的编制军!
畀觉得手脚冰凉,脑子有些转不过来,但是,她不觉得自己看到了幻觉。这些素体生命的看似身躯、看似衣物又同时是装甲的外壳,有着一致的纹理,相似的特征物和顺序的符号,它们并不是散乱的个体集结在一起,而是从一开始就是统一的集团。
完蛋了——这是畀在思考后,最终生出的念头。
那些面无表情的素体生命,毫不犹豫,也毫不对平台上的炮口设防地,在又一个弧线运动后,笔直朝平台冲来。畀十分清楚,这并非它们托大,而是它们已经对平台的攻击力做出了准确的评估。入侵系统,获取数据,分析资料等等手段,素体生命比目前原住民所拥有的任何个人系统都更擅长,而这样的才能就如同它们的种族天赋一样。失去了莎和安全网络的支援,畀无法在这些方面与之抗衡。
毋宁说,是全方面落于下风。双方的硬实力已经不在同一个等级了。
1928 追逐战
素体生命或站在箱型机的舱门边,或站在顶上,或悬挂在两侧,它们那生硬如面具般的脸庞找不出太过粗放的特色,粗看上去就好似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一样,通常只能从它们的身材,那些如同装饰实则为身体一部分的外骨骼,以及与寻常人明显有所区别的肢体关节上分辨个体的不同。它们那和人相仿佛的外表形态,配合那像是人却截然不是人类的脸孔,充满了一种无机的人造物般的美感,然而,这种美感中却释放出让人下意识感到排斥、厌恶和恐惧的气息,原住民常常会将它们形容为从噩梦中钻出来的怪物,并不仅仅是出于它们天然和原住民对立的立场,以及那可怕的战斗力和与人类的道德情感格格不入的思维方式。
畀也是害怕素体生命的,从很小的时候起,她就和其它的原住民一样,聆听着大人们讲述的关于素体生命的恐怖故事,那段时光对畀而言从来都不美好的。往深处说,虽然对那些恐惧的东西心生排斥,却又不得不正视它们就存在于这里的事实。暴走的安全网络,杀戮机器一样的安全卫士,知其名而不见其面的素体生命,灰雾中诞生的种种怪诞,不断吞噬着她身边的人们的生命。死亡,死亡,还是死亡,痛苦,痛苦,还是痛苦,在死亡和痛苦中辗转的生活,一直折磨着畀的内心,让她迫切而焦躁地想要改变什么——然而,很长时间里,她不知道到底要改变什么,因为眼前所见的,亲身所感受到的一切,都让她觉得需要改变,正因为什么都像是需要改变,所以反而变得迷惘起来。
之后某一天,畀和莎相遇了,畀从莎身上看到了一种改变的方式,对方似乎对“如何去改变”和“要改变什么”有着很明确的目标和极度的坚持。她从那个女人身上看到了一丝影子,那丝影子潜入她的梦中,让她觉得自己仿佛也有了明确而坚定的目标和坚持。她知道,这是幻觉,自己不过就像是将要溺死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明知道这根稻草拯救不了自己,却歇斯底里地不肯放手。
畀是清楚的,自己竭尽全力去执行莎指派的每一个任务,并非是她和她拥有一个共同的梦想,而仅仅是她错误地将她的梦想视为自己的梦想。正确、错误、自己的、他人的……这一切全都如梦似幻,畀不愿意醒来,只愿意在这梦中溺死,以这样的方式去结束自己那痛苦的生命。
畀注视着冲向自己而来的箱型机和素体生命们,在这一刻,敌人快速的移动就像是进入了一个极度缓慢的异空间里,那明明有生命却外表显得坚硬的异类,就像是砸向自己的一尊尊雕像。声音,尘埃,动静,乃至于那原本看不见的力场,在这“缓慢”的错觉中分毫毕现。而这种分毫毕现的感受,更是让畀产生了一种极为强烈的感觉:自己要死了。
在这一瞬间,畀的脑海中闪过了无数种自己死亡的方式,有一个反复的幻觉在她的意识中播放:自己每一次挣扎都会指引自己走向不同的死亡,唯有死亡的结局是肯定的,那就像是命运的线全都收束在同一个终点。要说自己的心情是什么?恐惧?烦躁?亦或者了然和豁达?畀觉得全都不是,她根本无法分辨自己此时心情的颜色,思维的转动和情感的分泌明显已经脱节了,她仿佛聆听到一个巨大的轰鸣声,那是自己的心跳,之后又似乎变成了某种沉闷的语言,这声音就像是在述说着一个故事,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就是这个故事。
突然间,一种巨大的愤怒从畀的内心生出,她觉得这个愤怒是没来由的,但却有一个冥冥中的念头告诉她,这是必然的结果,而这种愤怒让她不愿意接受这个结果。哪怕理智对她述说,这个结果实属必然,但是,那愤怒的情感就是让她与之较劲,无法接受。
她想做点什么,但是,自己能够做什么呢?那汹涌的情感,就像电流一样奔走在防护服和身体之间的接线中,奔走在防护服的控制中枢里,奔走在人体的每一根神经里。只有一门炮的平台宛如在回应这份情感,在短短的几秒内,在那些箱型机撞上来前,便脱离了原定的轨迹,迅速下沉。
箱型机似乎没有配备任何远程攻击的武器,也似乎是那些素体生命不认为自己的座驾需要配备武器,说实话,它们所能够找到的武器,除非是临界兵器,否则都会在它们自身那宛如身体一部分的武器面前相形见绌吧。因此,箱型机开始转向,追逐着畀所在的武装平台,向不知道有多深的平台区下潜,而那些素体生命只是冷冷地注视着畀,既没有一跃而上,也没有展开自己身上的武器。
畀不知道它们想做什么,也不觉得它们是在戏耍猎物,据畀所知,素体生命根本就没有,亦或者不屑于在战斗中表达如此丰富的情感。也许,它们是想活捉自己?畀的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但她也想不出自己被活捉对这些素体生命有什么好处。
畀的思维在无法得出的结论中徘徊,而她那愤怒的情感,却脱离了理性思维的约束,向着没有任何攻击姿态的箱型机进行炮击。
没有实体的弹头,能量转化的光和热凝聚成一根笔直的长柱,伴随着平台的转动,向箱型机横扫而去。顷刻间,阻挡在双方之间的平台便被切成两半,汹涌的火光和电光在绽放着它们最后的光芒。爆炸,爆炸,还是爆炸,一台箱型机眨眼间就被击中,而另外四台箱型机则如同游鱼一样灵巧避开,径直穿入那爆炸的火光和残骸中。下一秒,完好无损的箱型机只剩下三台。倾斜的力场每时每刻都在改变其中物体的移动状态,呈现出一种突如其来的突然性,不是所有的箱型机都能在这突然变化的力场中躲开所有的障碍物。
如同漂浮物一样下坠的箱型机,无法控制地向下坠落的箱型机,冒着浓烟的箱型机,被分割的箱型机部分,如同鬣狗一样向着畀所在的平台横冲直撞。畀的呼吸急促,她观测到了,看似成功的攻击没有伤害到任何一个素体生命。部分素体生命没有在第一时间跳离箱型机,因为箱型机的毁坏所产生的冲击无法对它们造成任何伤害,甚至于,有一个素体生命甚至硬生生让光束炮击擦过自己的身体而毫发无伤。那些脱离箱型机的素体生命也仿佛没有受到平台之间那无处不在的力场的干扰,它们维持着一个快速而稳定的下降速度和路线,伴同幸存的三台箱型机继续向平台靠近。
第二发,第三发,第四发……乃至于更多次的炮击就在畀观测和思考的同时,携带着剧烈的情感向这些素体生命扫去。如同空降兵一般的素体生命灵活地在半空翻滚,仿佛它们可以如本能般借用无形力场的力量,哪怕这个力场正在产生某些变化,它们也仿佛对这些变化熟记于心。箱型机的移动反而不如这些暴露在力场中的素体生命灵活,在畀的一阵猛攻后,便随即又有两台箱型机被破坏。
最后剩下的那台箱型机没有继续追逐,宛如打水漂的石头般,轻巧地掠过那些暴露在力场中的素体生命,而部分素体生命毫不犹豫地抓住箱型机的侧边,随同它一起横向游弋。然而,畀完全不觉得幸运,因为,从天而降的素体生命仍旧有三十多体,仍旧是一个可怕的,让人无从反抗的数字。
而且,那些素体生命的游刃有余,让畀第一时间就有了觉悟——恐怕这些素体生命会出现在这个平台区是有一个必然原因的,这里简直就像是它们的后花园。如果猜测没有错,这些素体生命驻扎在这个地方已经很长时间里,或许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了这些怪物的巢穴。
但是,无论怎么看,畀都觉得,如此多的素体生命来追捕自己这个入侵者,简直有些不可思议——用杀鸡用牛刀都难以描述这种荒谬感。
防护服的屏幕中弹出更多的警告,它的入侵被中止了,更加复杂也更加强大的程序正在规整平台区的运作,并封死了那些从外部打开的接口。自己的平台被强行从整个平台区的运作系统中剥离出来。畀的目光两侧,那些一度失序的平台正渐渐恢复到那个缓慢却稳定的频率中,已经倾斜的力场也正在恢复到原本的样子。
武装平台的移动,平台区更多平台的运动,在这一刻产生了明显的视觉差异。畀的肉眼已经完全无法跟上平台之间的互动,自己所在的武装平台似乎变得更快了,在她缓过神来前,就已经以极为惊险的角度擦过多个平台的边缘。从感觉上来说,畀觉得自己已经是完全在用直觉督促这个快速下降的武装平台不会撞在其它平台上。
武装平台翻滚着,如同燕子一样翱翔,如同鲸鱼一样沉入,在复杂的运动轨迹中,周边的平台就是遮蔽自身的盾牌,然而,相对笨重的箱型机已经只剩下一台,并远远落在后边,恢复正常运动规律的平台也同样变成了它的盾牌。与之相对,素体生命比燕子更加轻巧,不需要展现任何喷射现象,它们就像是踏在空气中奔驰,却拥有比武装平台更快的速度。防护服屏幕上的数据不断提醒着畀,敌我双方的直线距离正在以一个客观的数值缩短。
远程的炮击没有停止,畀的防护服也在敌人抵达一定的距离前就已经开始膨胀。防护服的表面仿佛有无数的微小物在繁殖,如同珊瑚一样增生,转眼间就构成了支架和新的武装。防护服和武装平台用扣锁相连接,半数实体半数能量的枪炮从防护服内部钻出。
畀凝视着屏幕上的数值,敌人的数据正在形成一个明显的规律,十数个锁定光圈追逐着代表敌人的红色光点,并在数秒后重叠。
下一瞬间,枪炮齐鸣,暴风雨一样的光束和弹体,制造了宛如狂涛一样的冲击,向着追逐而来的素体生命们席卷而去。
烟雾在同一时间从武装平台上迸射出去,如同膨胀泡沫,却没有被力场和冲击干扰而消散,反而堆积在一起,愈见浓郁。有五光十色在烟雾中绽放,将烟雾熏染得多姿多彩,而武装平台也彻底淹没在这片五光十色的烟雾中。下一秒,素体生命也坠入这片烟雾中,它们看到了同样被这片烟雾包裹起来的平台,这些平台的表面正在迅速腐蚀,然而,素体生命连多余的动作都没有,哪怕它们身体表面的色泽也在渐渐黯淡。因为,它们十分清楚,这种程度的腐蚀,连自身表层的构造体材质都无法突破。
构造体材质在耐性上的优势是如此的明显,就连畀也清楚,不能指望自己释放的烟雾可以给自己带来多大的优势。这些障眼法既不能真正伤害素体生命,也不一定可以让自己逃离对方的追踪,自己所做的反抗,也许在对方眼中只不过是一场闹剧罢了。可即便如此,畀仍旧这么做了,因为,她必须这么做,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
武装平台在脱离烟雾之间就开始分解,畀的防护服也褪去了大部分增生的装置,如同从蛋黄和蛋清从碎裂的蛋壳中脱落,以一种“大团”的形态进入力场中,吸附在其它的平台底部。畀关闭了所有会发出外部信号的端口,以自己可以做到的程度屏声静气。眨眼间,一个个素体生命便从她的前方掠过,向着更下方坠落。
所有暴露在力场中的素体生命个体在一秒的时间内陆续和畀擦身而过,第二秒,畀就看到了那台远远掇在其后的箱型机从自己眼前驶过。
1929 秘密
畀并不指望自己可以一直躲下去,她从不小看素体生命的侦察能力,如果从最坏的角度去考虑,那么在自己躲藏起来的同时,素体生命就已经有所感应,它们就像是惯性一样从自己藏身的地方掠过,但却不可能就这么一直下去。反过来说,畀放弃了武装平台,进而躲藏在其它平台下,也只是希冀抓住对方从反应到执行的这短短时间罢了。也许,在这一两秒的交错中,畀做到了她希望的结果——尾随在素体生命之后的箱型机闯入她的眼帘,也在这一刹那,她凝视屏幕中那放大的结构图,世界仿佛变得无声又缓慢,线条构造的机体图形在屏幕上一层层剥离,重要结构被一个又一个的红框瞄准。
下一瞬间,畀启动了动力鞋的最大功率,整个人就如同炮弹一样射向箱型机,她借以踏脚的平台宛如遭受重击,表面凹陷,冲击想内部渗透。当畀接触到箱型机表壳的时候,这个平台的内部便在火花和电光中炸裂了。烟雾被爆炸的冲击搅动,却没有散开,反而因为炸裂物和浓烟的加入,变得更加难以穿透,在这片烟雾中,颜色开始出现更加丰富、激烈且混乱的变化,一些奇异的反应现象正在生成,但畀十分清楚,这些变化无法阻止素体生命的行动。
在前冲的素体生命回返前,畀已经用高温喷枪沿着箱型机表壳的缝隙切出一个豁口,将里面的管线一把抓了出来。这台箱型机虽然也经过改造,但从内部结构上看,却和畀所知道的那些改造箱型机没有本质上的差别。防护服找准了这些箱型机的共同要害,放在这台箱型机上也完全适用——最开始,畀也只是赌一把,但是,当她扯出被标注出来的管线后,箱型机那摇摇欲坠的失控感顿时证明了她的正确。
在这台箱型机中存留的其它素体生命钻出来前,箱型机已经歪歪斜斜地撞上了侧旁的另一座平台。平台和箱型机的外壳都在这次剧烈的碰撞中被撕裂了,畀的防护服弹出多条管线,宛如触手一般同时连接了平台和箱型机的内部回路。畀不知道自己有多长时间做这件事,全身上下的武装就只有一套防护服的她需要扩展自己的装备,否则面对素体生命就只有死路一条,箱型机和平台都有独立的能源,其本身的材质和构造十分适宜于改造为武器,畀已经从第一台武装平台的改造中获得了经验,这一次的改造只会比第一次更快。
畀尽可能伪装了自己的资讯,并在之后不到一秒的时间里,来回转移了好几个位置。素体生命留给她的时间不多,她需要更多的技巧来避免和素体生命产生直接的接触。第一个呼吸完成的时候,畀已经彻底侵入了箱型机和平台,并利用自己制造的烟雾作为材料,迅速在两者身上增生特定的结构。下一秒,看似箱型机最厚重的地方被从内部爆破,冲击携带碎片冲散了一部分烟雾,素体生命的轮廓隐约可见,尤其是那森然冰冷的眸子,更是散发出一种无机质的光泽。
素体生命毫发无伤,也没有成功将它们约束在箱型机中,这样的结果完全在畀的预料之中。自己所采取的小手段根本就不可能欺瞒这种理智又聪明的敌人太久,这些素体生命同样反应迅速,在箱型机上的增生结构完全裹住机体外壳前,这些素体生命已经一个接着一个跃入力场中。倘若是原先的那些箱型机,这次行动或许不会那么如意,单单是悬挂在箱型机表壳上的素体生命,就是不得不应付的情况,亦或者说,像是这样的突击从一开始就没有完成的道理。
然而,原本依附在这台箱型机表壳上的素体生命已经事先脱离,如今从箱型机内部钻出来的素体生命一共也才只有六个。眼下情况和畀所设想的最坏情况有所差别,这些素体生命面对突如其来的反击,没有做到将自身的反应和行动统合在一秒之内,也似乎没有在第一时间发现畀的所在。双方隔着一个狭小的角度,正是这个角度带来的误差,让畀成功钻入箱型机内部。
一方脱离,一方进入,但是,畀十分清楚,自己的小伎俩不足以欺瞒这些素体生命超过一秒钟的时间。从行动开始到现在,第三秒已经过去,之前交错而过的那些素体生命必然正在回返,而刚刚脱离箱型机的素体生命也定然会在更短时间内,觉察到这个障眼法,也许此时此刻,它们已经明白过来了。在如此仓促的时间中,防护服已经开始更深层次的扫描,畀想要知道这台箱型机中到底藏着什么,就她所知,素体生命还从未搭载过这类载具。一共五台箱型机,假如把它们都视为同类型的机体改造,那么,在这些箱型机都不具备直接攻击力,机动力也比起素体生命个体而言相对更弱的前提下,它们定然具备某些战斗和运输之外的用途。
当然,这仅仅是畀的猜想。正因为正面作战一定会失败,所以,才想要从一些细节角度,去寻找间接胜利的可能性。
畀的时间不多,防护服在她钻入机体内部后,便熔融了箱型机的外壳,将烟雾、平台和箱型机以一种简陋的方式揉成一团,并在接近素体生命的部分制造了大量的破坏性反应:爆炸、腐蚀、辐射……只要能够阻碍素体生命的冲击和探测,就能够为畀的行动争取更多的时间。当然,畀不清楚到底怎样的现象才能够阻碍素体生命,她只是授权防护服自行判断,以自己可以在最短时间内完成的反应式,去制造那些障碍。
另一方面,头盔的内部屏幕上已经在罗列对箱型机内部深度检测的结果,在动力鞋的推动下,畀正朝着最可疑的区域飞速滑行。
所有阻挡在她面前的障碍都在变形,不是融化就是开启,只因为防护服对箱型机的侵入已经到了核心权限,而畀也十分清楚,侵入的成果不过是打了素体生命一个措手不及而已,核心权限被触发后,素体生命的反击也将随之而来。果不其然,在畀踏入箱型机后半的格纳室时,屏幕上已经弹出警告框,防护服的自带防火墙被敌人破解的速度,还要超过之前入侵箱型机的速度,预估突破读数从小数点后三位开始,畀剩下的时间连一秒都不到,她必须关闭防护服和箱型机的连接,否则防护服被反向入侵后,就会成为困死她自己的牢笼。
格纳库中的灯光黯淡,防护服排除的气体立刻就在空气中结成凝霜,一团一团的轮廓在明灭的光纤中半遮半露,时间是如此的宝贵,而畀的速度又是如此之快。观察,接收,分析,反应,对信息处理全过程直接通过和她的神经连接的生体导线进行,这些导线本身不仅仅是传输材料,也同时是信息存储端和中央处理核心。这些生体导线和义体改造时加入的脑硬体类似,却对碳基生命的神经特征拥有更高的适应性,而这样的产物,正是莎针对畀的情况开发的新一代脑硬体的雏形。实验产品不仅制作代价高昂,而且对使用者而言充满了风险,畀从未将其效率全部启用过,但是,即便只是百分之八十的效率,也已经足以让她将零点几秒的时间,相对拉长到普通人的十多分钟。
大量的资讯运作让畀的眼球充血,整个身体似乎始终处在蒸笼中,让自己几乎喘不过气来,大脑虽然仍旧清醒,却也因为清醒而感受到不堪负荷的痛苦。紧紧包裹住畀的身体的防护服,却在如此高的资讯运作效率中完成了即时的反馈,畀说不出究竟是防护服的反馈在强行牵引自己身体的动作,还是自己的身体动作真的跟上了防护服的反馈,那奇妙的傀儡感,让她在既清醒又晕眩的状态下,仿佛产生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幻觉。
那是凌乱的幻觉,无法描述其面目,但却让畀心生恐惧和排斥,但她十分清楚,自己绝对不能因此就停下来。
时间,时间,时间……在不足一秒的时间里,空间,空间,空间……在格纳室这个有形的空间里,秒数的跳动和物体勾勒的形状,以一种难以言喻的方式混成一团,在畀的感受中,这一团不知道该如何描述的东西是柔软的,仿佛拥有生命。而自己正钻入这个柔软混沌的生命的内部,混合自己的恐惧,那就像是自己走进了怪物的大嘴里,不由自主成为了它的食物一般。
那些原本就存在于格纳库中的一大团一大团的轮廓,在畀尚未弄清楚它们到底是什么之前,就已经在畀的感受中幻化成某种匍匐在地上、墙壁上和天花板上的怪物。在常人看来极度短暂的零点几秒中,畀只觉得时间在拉长,而自己就要失陷在这个时间的泥潭里。
畀觉得自己还是清醒的,因为自己仍旧可以理智地将这些错乱虚幻的感觉划分到“非现实”当中,但是,她并不清楚要如何摆脱,而且,也不愿意立刻摆脱,因为,她同样无法判断,一点脱离这些幻觉错觉,自己是否就会从好不容易争取到的机会里摔出来。至少,她想要看清楚,这个被防护服标注“可疑”的格纳库里到底藏着什么。
屏幕上,畀的生命特征以可怕的数据曲线波动着,而她已经无暇理会这些数字。畀正在靠近那一大团一大团的轮廓,那仿佛借助防护服的包裹,将她变成傀儡的力量,牵扯着她的脚步,让她有一种“并非是自己想要靠近,而是那无形的牵线摆动了她的四肢”的错觉。
黯淡光线的每一次明灭都在变得更加缓慢,因为光和影的错落而造成的视觉效果正在褪去,色彩也随之溶解,畀眼前的景象变得灰蒙蒙的,可她偏生还有一种“色彩”的知觉,哪怕看着这片灰蒙蒙的物事,也能下意识辨析出它们本来都是怎样的颜色。
就在与常识截然不同的视像中,畀终于看清了那一大团一大团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宛如蝉蛹一样的物质粘在地上、墙壁上和天花板上,仿佛保存,也仿佛在孵化,蝉蛹被一层又一层像是分泌物一样的柔软丝线捆缚着,像是随时会掉下来,但触碰的时候,却又如同是地面、墙壁和天花板的一部分那般坚固。
每一颗蛹状物都足以装下一个人,这般形容正是因为,蛹状无的一端是开口的,而人的脑袋便从这开口处冒出来。畀不知道这到底都是些什么人,但是,从其面相轮廓特征和装饰细节来判断,不仅有统治局的原住民,也有大量的外来者。
被裹在蛹状物里的人一个个面无血色,触碰的时候,更是有一种角质层的坚韧感,仿佛那已经不是皮肤和肌肉,而变成别的物质。他们许多人的五官轮廓都显得坚硬,若是没有防护服的数据库进行特征对比,畀也无法肯定这些人的来处,现在他们看起来更像是另一类人种。不,从畀的联想来说,这些人更像是正在向着素体生命的特征变化。
这些人里有大人,也有孩子,孩子的变化更快,当畀翻找出来的时候,这些孩子的脸部皮肤已经几乎凝固了,不再是碳基血肉的表现。
情况已经很明显了,畀觉得自己已经可以理解这个箱型机中的秘密,而之前在战斗中损毁的四台箱型机大概也有相同的秘密吧:这里的人,都已经成为了素体生命的繁殖材料,这些素体生命在这个平台区的确是在进行重要的工作,很可能,它们的其中一个繁殖场就隐藏在这个地方。
那么,问题还有一个:为什么这些素体生命甘愿舍弃这些重要的资源,也要表现出一副要活捉自己的模样?
1930 畀的超频
畀开始觉得自己游走在时间和空间的片段中,当体温数据越过某一个事先就已经从系统中标注出来的阙值后,自己正身处的这一条从来都是“一直线”的时空连续性就开始破解了。但是,说“破裂”也有点儿不正确,她很难形容自己的感受,她不是看到的,不是从身体的某个器官或感官系统察觉到的,而更像是一种外在的信息正在冲刷着她的常识,让她突然间就意识到了,时空正在从“一条直线”变成“分割的线段”,每一根线段都极小,甚至可以说不存在“长度”,无法用正常的距离单位区描述,而她自己明明处于箱型机的格纳库中,那些物质表象却只在视觉上表现出来,也并不是主体,对于“自己正处于何处”的问题,她已经完全不能根据自己所见的物质表象来回答,亦或者说,她明显觉得这种描述是不正确的——曾经是一直正确的常识,但是,此时此刻就是错误的。
她觉得自己站在这条无法用正常距离单位去描述的“时空线段”的边缘,而这个“时空线段”不仅仅不是唯一的,而且,正因为自己位于其中,所以,更是可以感受到,在这条“时空线段”以外还有更深沉的,难以描述的某种存在或某种状态,更深刻地可以理解,自己强行认知和描述的这条“时空线段”其实同样是不正确的。
她感到害怕,无法辨认自己此时此刻所见所感,有多少是幻觉,她无法理解自己所能感受到的这一切,她甚至害怕于自己对“自己正处于何处”这个问题的探究,因为,答案正在不由她自主地放大,从一个极度局限性的范围,不断向外延伸,一个朦胧的,宏大的,无法言喻的外围让她觉得自己正在失去答案——一种对自己是什么,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的答案,从那朦胧、宏大又无法言喻的范围而言,自己过去所做的一切,如今所做的一切,以及对未来的期许都是无意义的。而她在成长中所确认的“自我”也是毫无意义的,“所有关于死亡和活着的问题”,以及“所有对于存在和非存在的界定”,乃至于“一切对存在形式的探讨”也正在失去其从**和人性上的意义,乃至于,任何生命的“智慧”本身也不过只是一种假象。
如果仅仅将自己局限于一个可见的时空连续性上,那些曾经被人奉为真理和哲学的思想和行为都是有意义的,而倘若将其置于一个无限向外蔓延的没有边界的范围中,似乎一切都在指向一种毫无意义的静止。在这里,运动是假象,存在形态和方式是假象,所有思考都是基于假象而得出的自以为是的错误结论。在这里,唯有一成不变的存在才是唯一,这个“一成不变的唯一存在”已经涵盖了一切有形和无形的表现,它本身是不存在所谓的“意识”的,因为,任何成形的概念在它面前也不过是对“假象”的描述而已。
站在自我局限的一个时空连续片段的“边缘”,去注视那一望无垠的外围,时间和空间的感受都在变得淡薄,而只有恐惧越来越强。畀几乎在恐惧中忘却了自己到底是在做什么,想要做什么。她害怕地向后退缩——这对她而言,更像是一种意识层面上的退缩——便如同做了一个噩梦般,陡然惊醒过来,那让人恐惧的梦境已经没有了之前那般具体的表现,甚至于,残留于感受性中的那一点点残渣也在消失。
然后,映入眼帘的茧状物再次唤醒了她的记忆——在她看来,就像是一个更有实体的,更切实也更鲜明的记忆覆盖了那恐惧的记忆,但是,那恐怖的情绪仍旧在她内心身处翻滚。畀十分清楚,自己绝对不是因为看到了这些茧状物中的人们,从他们的身上联想到了素体生命的繁殖计划,进一步想到了自己的处境,才因此产生了恐惧。
的确,素体生命已经带给她十分强烈的恐惧感,乃至于她所认知的其他人也一直都生存在这种恐惧中,但是,之前那如梦似幻的感受所带来的恐惧,和素体生命带来的恐惧是截然不同的。毋宁说,所有人为的阴谋诡计,哪怕真正在伤害他人,乃至于已经制造了骇人听闻的惨案,甚至于将会让人意识更加残忍可怕的东西,让人恐惧的程度都远远不及之前那种恐惧。
一秒,所有的遭遇,思考和体验,在正常的时序中,全都在一秒内结束。畀只觉得自己的体液都快要蒸干了,防护服的警报器正在疯狂鸣叫,它的自我监控程序正在生成可怕的数值,远远超过默认安全的数值,甚至于,从常理来说,那应该是足以让畀死亡的数值。可是,畀不仅没有死,甚至还没有完全失去行动能力。
畀的状态不好,她知道自己的状态不好,然而,这种不好无论有多么沉重,多么强烈,都没有影响到她的后继思维和行动。当感受到“一秒过去”的时候,她的侧边墙壁便融出了一人大小的豁口。畀从中钻出,毫不迟疑,无数的利刃从格纳库的地面、墙壁和天花板长出,其速度就像射出的子弹一样,眨眼间,就将整个格纳库封闭起来。素体生命落后一步闯入进来,看到的便是这横七竖八,凌乱无比,遍布整个格纳库利刃,它们站着自己的身体强度向前闯,利刃即刻在它们身上留下浅浅的痕迹。只有两个素体生命意图继续前进,其它的素体生命则从四面八方洞穿了箱型机,它们显然知道畀的去处。
畀已经到了箱型机的顶端,箱型机仍旧在力场中飞驰,堪堪掠过好几处平台的边缘,仿佛遇到下一个平台时,就会有更大的几率撞上去。
箱型机的飞行既惊险又充满冒险的激情,它开始以中轴为开始进行旋转,只是,畀也如同最好的牛仔,无论箱型机的飞行姿势和飞行动作如何变化,她脚下的动力鞋都牢牢将她吸附在机壳表面。
素体生命的反应很快,当畀爬上箱型机的外壳,再一次感受着那穿透了防护服,让自己的生理产生混乱的力场时,防护服早就已经可以根据力场变化进行动力调整了,仅从移动性上来说,只要防护服还在辅助或主导行动,那么,畀的移动就绝对不会出现太大的差错,乃至于,借助力场的变化,她可以做出比平时更加夸张的动作,然而,这种适应性仍旧没有从根本上改变力场对生理的影响。
畀十分清楚,自己的状态不仅没有任何改善,反而更加糟糕了,哪怕她的活动能力没有任何下降,从生理层面到意识层面的不良变化,全都随时有可能引发灾难性的后果。在和素体生命战斗的时候,任何一个小失误,任何一点负面的影响,都有可能让自己命丧于此。
虽然之前也想过,这些素体生命如此大张旗鼓,就是为了活捉自己,而不是为了杀死自己,但是,从这个角度来说,被对方擒获也绝对不会是什么好结局。当敌人的目的达成的时候,对己方的伤害也是最大的——所以,从常理上来说,在这里死掉的后果,可能比自己被活捉的后果成好一些。
畀不想死,但是,倘若活着落入敌人手中比死亡的后果更加严重,她更倾向于在一场足够激烈的,足够给敌人带来麻烦和伤害的战斗中死去。
畀已经钻入箱型机中,根据自己所见所闻,分析出了一些东西,但是,再想得到更多的信息,似乎已经不可能了。在这里已经没有更多的情报载体,她最后能够做的事情,也就只有和这些素体生命战斗而已。
无法逃跑,也不知道该逃到哪里,只有自己的话,无论如何也逃不掉了。畀深刻地理解了这一点,抛却了所有的侥幸,尽管心中恐惧,但仍旧从防护服后拔出了长条状的刀具和枪械。她半蹲在箱型机的表壳上,因为防护服之前的入侵和非法改造,这台箱型机和它撞上的平台融合在一起,早已经失去了原来的模样,此时看上去就像是一个青筋毕露的肿瘤。她左手拿着枪械,右手拿着没有刃,露出内部机械传动结构的刀具,通过双脚和力度点的连接,让防护服注入了最后的病毒程序,之后,在素体生命的反向入侵冲破防护服的最后一道防火墙前,就中止了连接。
素体生命在她完成这一连串收尾的同时,从两侧冲破了箱型机厚重的外壳,将她包围在中间。畀环视着它们,从它们的身后,看到了更多的身影悬浮在半空,那是陆续回转的依靠自身能力在力场中活动的素体生命。
一个又一个素体生命的归来,将畀层层围在中心,它们彼此之间是静止的,但是,整体却随着箱型机不断划着弧线向下方坠落。
畀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景,哪怕是在梦里也没有做过,但是,她却觉得自己的处境比过往任何一次噩梦都要真实。被如此多的素体生命包围,简直就是生平唯一,她愈发觉得自己的下场已经注定了。她想要攻击,但却不知道该攻击哪一个素体生命,这些素体生命的外表特征是如此相似,无法直接分辨出哪一个更强,哪一个更弱一些,也无法分辨它们到底都有怎样的能力,无法预知它们会如何行动,无法从包围圈中找出真正意义上“脆弱”的一环。
于是,畀开枪了,她已经忍受了恐惧很久,自己也觉得情绪有些歇斯底里,她仅仅是没有尖叫而已。然而,越是沉默,那积累的东西就越是沉重,她只能开枪,除了这个方法,没有任何方法可以宣泄这些积累的东西。如果说,这种因为情绪引动的攻击是不合理的,那她也没有找出从理智上“合理”地拯救自己的方法。
素体生命散开,小臂长的矛头弹带着强烈的电光掠过,在一瞬间弹开肉眼难以察觉到的网,也没有网中任意一个素体生命。这把枪械一向以威力强大著称,但是,素体生命轻易就躲开了。畀下意识转动机械刀具,在千钧一发之际,巨大的冲击力便被刀具的机械结构宣泄了一部分,但剩下的仍旧让她身体后仰,若非动力鞋抓住了箱型机的外壳,她就要被击飞了。
畀没有看清楚敌人的攻击,但是,屏幕上的数值反馈却清楚描述着这一次攻击的来向和力量。畀没有理会这些数据,因为,攻击者早已经转移了位置——她没有感受到,也没有看到,只是凭借经验做出判断——即便找准了上一次攻击的素体生命又有什么用呢?如此多的素体生命在场,根本无法判断下一次攻击是否还是同一个素体生命做出来。况且,她也从未听说过,素体生命拥有人性特有的那种战斗中的荣誉感。
素体生命绝对不会为了一些情感上的得失,而在战斗中做出任何增加自己战斗难度的行为。甚至于,它们是否拥有常识意义上的“情感”还不得而知。
畀只能做自己的事情,无法提前判断这些素体生命的动向再进行反应,那根本来不及。防护服最后一次注入的病毒程式已经生效了,箱型机猛然剧烈抖动,格纳库中的由机体自身材质临时构成的刀刃,从落足箱型机外壳上的数个素体生命的脚下窜出来。
那几个素体生命的身影顿时从畀的观测中消失,它们并非凭空消失,而是以极快的速度移动,畀只来得及用双手中的武器去格挡,身体就被击飞了,这一次,就算是动力鞋的吸附力也没能拉住她,然而,在同一时间,大量的浓烟从箱型机表壳喷出,第一时间遮蔽了畀的身影。
防护服的屏幕上,才只射出一发弹药的枪械已经完全破损,枪杆被之前的冲击打得扭曲,拥有独特机械传动装置的刀具仍旧宣泄了一部分冲击,从而保全了自己。畀从一开始就准备好了,如果自己身上真的有某种武器,可以稍微和这些素体生命对抗一下,那么,肯定就是这把特制的刀具了。
1931 刽子手
畀看不清攻击自己的素体生命的动作,只是知道,尽管有许多素体生命同时在移动,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发起攻击,但在刚才,同一时间发起进攻的只有一个素体生命。更多的素体生命冷漠地站在圈外,她可以感受到那些生硬又面无表情,宛如面具一般的脸上,向自己投来的目光——说是目光或许也有些不对,因为畀不能肯定这些素体生命和人类一样是用“眼睛”视物的,也许它们有着类人的外型,但或许并不具备五官类似的感官功能,也许,那张宛如面具的脸就真的只是徒具外型,拥有某种象征意义的面具。
对于素体生命具体的本质和特征,畀一无所知,尽管这些素体生命和统治局交战许久,又在统治局崩溃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肆无忌惮地活跃在统治局区域中,为原住民所惧怕,可想而知,定然有不少人试图去理解它们,剖析它们,然而,畀在自己的一生里,无数次在统治局区域里穿梭,和其他原住民有丰富的接触,对统治局诸多范围的情况都有所经验,但却从来都没有实际找到过关于这些素体生命的资料。倘若真的有人研究了,但没有留下资料,亦或者因为某些缘故而让资料无法传达。
哪怕是莎,对素体生命也有诸多不解,对于畀所认知的每一个人而言,素体生命本身就是一种如雾里看花的秘密。奇特的生命,强大的生命,怪诞的生命,像是人却实际非人,那些关于它们的传闻,全都是从只言片语中总结和推测出来的结果,实际它们到底是如何诞生的,并没有一个明确的记载。
它们的强大毋庸置疑,畀曾经和素体生命有过交手,她对于当时自己的失败可谓是没有什么疑惑的地方,并且之后也从来都没有找到过自己获胜的可能性。如今的她或许在能力、经验和装备上比起过去的自己要强大太多,但是,和素体生命之间的鸿沟仍旧没有填上的感觉。
畀十分清楚,自己觉得手中这把机械结构的刀状兵器可以依靠,实际上是一种错觉,那是宛如身陷沙漠的绝境中,渴望寻求一根救命稻草时,才看到的海市蜃楼。她强行让自己相信,只要拿着手中的刀状兵器,自己就仍旧拥有机会,哪怕是千分之一或万分之一的机会,她相信,只有让自己相信这一点,才不至于在这场战斗中崩溃,然而,更残酷的现实,屡屡提醒着她,这一切都只是自己的错觉,而试图相信错觉的自己也不过是一个愚昧的妄人。
畀的行为看起来冷静果断,但是,隔着头盔面罩,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那看似沉静的眸子深处,复杂又纠结的情绪和心声一直都在不停翻滚。只是,这沸腾的思绪和情绪,并没有让她的行为错乱,在依靠防护服的效能进入了一种超乎寻常的状态后,她觉得自己就像是打了某种兴奋的激素一样,在一种浑噩和清醒交织,在那无边的让人恐惧的幻觉中,正在变得格外强大,至少在战斗方面是如此。
素体生命的攻击是如此之快,畀根本看不见,只能凭借直觉挥动手中的刀状兵器,依靠那奇妙的机械结构制造缓冲的余地。她聆听到的,是双方碰撞时,产生的各种沉闷声和叮叮当当的声音,她的身体不断后退,不断旋转,每一个角度都是由防护服推动的,让她无法分辨,到底是自己带动了防护服,还是防护服在牵引着自己。而自己既像是操控傀儡的人,又像是傀儡本身。冲击感在抵达一个数值后就稳定下来,随后两秒内,畀承受了总共三十多次攻击,却有一种达到某种平衡的感觉,就像是自己快要适应这种平衡了。
然而,当她生出这样的想法时,轻锐的声音急促地响了一下,她正欲从身侧的攻击中调整身体,却即刻有一种大腿被贯穿的感觉。这个感觉在下一个零点一秒内就变得深刻,灼热,疼痛,仿佛肌肉断裂了,气力就从这个伤口快速流失,让她的右脚不由得一软。在她意识到发生什么之前,她甚至没有半点惊愕的感觉,就像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下,不,毋宁说,就算不是现在,也会是下一秒,总之,这种程度的伤口一定会出现的,即便如此,因为身体陡然失去平衡,所以根本无法彻底接住迎面而来的又一击。
这一次,头盔的屏幕中清晰显示出敌人的身影。一个素体生命,手中拿着的同样是刀状兵器,只是看起来并不像是机械,而更像是完全由构造体材质制造成的,没有任何机械结构,亦或者没有任何可见的异常特征的“短刀”。虽然描述成“短刀”,但在防护服的监控数值中,这把刀状兵器的长度甚至比畀手中的刀状兵器更要长上一截,仅仅是因为持有它的这个素体生命的四肢长度同样畸形,才显得它拿着的这把武器是一把“短刀”而已。
这个素体生命的人形轮廓是如此的修长消瘦,就如同骨头外就是外骨骼,整个人都是由一寸寸的骨骼如鱼鳞般叠加起来的,所有的细节都在显示其非人类。但是,这在人眼中畸形怪诞的身体,却又敏捷得过分,哪怕它已经转到了畀的正面,畀也难以通过防护服的观测系统检测它的每一个举动的细节。
在屏幕上,警告不断弹出,防护服的系统已经开始应用支援程序给出的建议,但相对这个素体生命,仍旧显得反应迟钝。在防护服完成调整,在畀的反应变得清晰起来前,素体生命已经如同幽灵一般,再次转了个角度,而扭动的手臂带起那把构造体材质的短刀,也沿着诡异的轨迹,和畀手中的刀状兵器擦身而过。
畀眼中的世界进一步变得缓慢,自己的动作犹如在水中腾挪般艰辛,她看到了双方兵器擦出的火花,感受到了机械传动装置对这次冲击的减缓,但却无法让整个身体摆脱刀锋的阴影。在她产生一个“无法避开”的念头同时,那爽快又怪异的斩击就将她的右臂斩断了。
与此同时,另一股冲击从更远处爆发,在头盔屏幕罗列数值的同一时间,就击中了畀的侧腹。沉重的攻击并没有撕裂她的身体,却让她的内脏整个儿抽搐起来,那股力量甚至沿着她的胃部和喉咙窜上来,又散入她的每一条神经中,让她感到整个世界都在轰鸣,呕吐感和疼痛紧随其来,然后,自己的双脚脱离了地面——畀就像是利箭一样飞了出去,然后撞在半空中一睹无形的墙壁上,整个人仿佛贴在上边,顿了顿,才反弹落下。
畀仍旧没能利用敌人的这次攻击逃离敌人的包围圈,在她的四面八方,似乎早就变成了看不见的监狱。畀没有昏迷,因为在她承受着痛苦时,尖锐的针头已经扎入她的血管中,防护服的紧急维生系统按照它被设计成的那样工作了。仿佛岩浆一样灼热的,粘稠的感觉,沿着畀的血管流向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那些痛苦便被这灼热掩盖了,下一瞬间,灼热又被更剧烈的痛苦掩盖了。
畀落在地上,就蜷曲在地上,瑟瑟发抖,这并非害怕,而是因为难以承受的痛苦。越是痛苦,她就越是清醒,自己右脚的伤势,被斩断的右臂,在屏幕上已经有了详尽的报告,与此同时,针对报告的行动建议也已经完成了。注射进她身体的药物,让她获得了更强的行动能力,尽管她并不清楚这种药物到底是什么,是以何种方式作用的,但从经验上来说,药物的效力绝不可能持续太久,而后果也会相当严重。
畀没有选择,亦或者说,从反应上看,也许注射药物是防护服的系统所致,但却也同样是她自己内心深处的选择。战斗还没有结束,她生硬地在嘴角扯了扯笑容,就像是一头离群又伤痕累累的恶狼,在动力鞋的极限推动下,扑向还在半空抛飞的右臂。她想要拿回那把刀状兵器,并且,也许是素体生命没能对这一举动反应过来,也许是它们大意了,也许是它们别有想法,总而言之,当她用左手抓住刀状兵器时,没有谁能够及时将她拦下来。
在被斩断的右臂彻底跌落地面前,素体生命便凭空将其吸引到身边,抓在手中。而畀不断在地上打滚,一连串依稀可以看到的束状扭曲空气紧追她的身后,在平台上留下一个个的拳头粗壮的孔洞,这个攻击比畀的右脚之前受到的攻击强多了,但是,畀仍旧觉得,两者是同一种形式的攻击,也是由同一个素体生命发起的——头盔屏幕已经锁定了那个素体生命,和拿着构造体刀具的素体生命类似,这个素体生命也同样是一种畸形怪异的人形,从头到脸再到脚,都有大大小小看似螺钉的凸起物,仿佛它就是依靠这些螺钉拼装起来的一般。即便如此,畀也很难真的把对方当作自己常识中的那些机械看待,谁知道那些仿佛螺钉的凸起物是不是一种外表上的装饰,拥有某种意义亦或者真的具备某些奇特的功能。
从它的方向激射而来的攻击,并没有一个明显的发射端口,看起来就像是在它的身前形成,继而呈一直线射来。但正因为直线,所以,畀躲开了,尽管显得十分狼狈。她不知道,素体生命是不是在戏耍猎物,但是,她必须战斗下去,直到真正的死亡降临。
现在,她已经对希望渺茫的增援不抱有任何希望了。亦或者说,从一开始,她便没有指望过增援可以及时抵达,以眼前的素体生命的数量,哪怕是那些外来者之中最强大的人也定然不是对手。这已经不是正常情况下会遭遇到的,也不是正常手段可以解决的数量了。
素体生命在寻求什么,在它们运送那些裹得如蚕茧一样的人们的途中,在它们甘愿放弃这个运送任务而奇奇来围剿自己的同时,畀也做出了自己的判断:这些素体生命想要在自己身上寻求某种东西,可她并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
要是知道的话就好了,畀会毫不犹豫地将自己连带那东西一起摧毁,然而,在不知道的情况下,“死亡”本身也并非处理问题的最佳办法,甚至于根本就不是办法。在统治局的神秘中,在外来者的神秘中,都有从“死亡”中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的方法。死亡对于神秘不过是一种临界的状态,是一种艰深的意义,是一个秘密的过程,但也在某种意义上,比“活着”更加开放,曾经因为是“活着”的状态才保持的秘密,在“死亡”中就会一点一滴地溢出。
对原住民而言有这么一句谚语:在灰雾之中,哪怕是“死亡”本身也会腐朽,腐朽之物将会以一个为人所憎恶和恐惧的方式回到活着的人之中。
因此,畀从来都不相信死亡等于终结。
不能死,但也没办法找到活下去的方法,战斗本身的意义,似乎就只剩下战斗本身而已,畀觉得自己的身体和大脑,似乎就要被那灼热、痛苦又疯狂的感觉、情绪和思维给撕裂了。在短短的一秒内,她再度拖着残缺的身体躲过了二十八次似乎躲不过就会致命的攻击,却又觉得,这些素体生命早就判断出来,自己一定可以躲过去。也许这样的想法是有证据的,证据就是自己的移动,再度让自己落入那个持着构造体短刀的瘦长的素体生命的攻击范围。
这一次,畀又发现了之前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在这个素体生命那宛如鳞甲覆盖的身体上,有着一些奇妙的类似于十字的纹路,一些没有棱角的弧线,和统治局风格中的那种棱角分明的回路图案明显有所不同。这些十字和弧线,隐约有某种意义,畀甚至可以感觉得到,这种意义就会在对方的短刀造成伤害时体现出来。有一个朦胧的印象在畀的脑海中展开,那是“刽子手”。
1932 扩大化
这个形态瘦长怪异的素体生命的意义就像是“刽子手”的意义一样。 23US.COM更新最快也许在这些素体生命的心目中,自己死在这个素体生命的手中,死在它的短刀下,才是最有意义的。而这种行为所具备的意义性,让她不由得联想起“献祭”这个字眼。
这是一个即时性的,突然就开始的献祭仪式。而自己就是这场仪式的祭品。
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这个地点?为什么会这么突然?为什么就这样锁定了自己?对于这些问题,畀全然无法回答。但是,这个灵光一闪的推想,让她多少对自己的遭遇有所释怀,有一种“原来如此”的恍悟,仿佛自己身体上和心灵中的异常也都得到了解释。
而当她生出这种情绪的同时,一个锐利而坚硬的物体便从她的后背穿胸而过,将她的身体悬挂在半空。畀没有看清楚凶器,只是觉得,那是一个很长的,头部尖锐的杆子,像是放大了的针,直到自己被刺穿的时候,也没能感知到它的出现如此的突然,没有半点征兆,回想起来也根本无从做出半点反应。
畀的心脏被刺穿了,好不容易夺回来的刀状兵器紧紧被她握在手中,哪怕全身的肌肉都在抽搐,神经也开始麻痹,也没有掉落下来。被刺穿的效果是如此的强烈和迅速,物理上的贯穿并不是真正让她无法动弹的原因,这个凶器本身在释放某种神秘的力量,从她的身体内部阻碍着她的行为和思考,就连头盔屏幕上罗列的数值也是混乱的,无法去描述自己到底遭遇了什么。
心脏被贯穿,无法呼吸,身体麻痹,连眼球都无法转动,虽然感觉不清楚,但一定流出大量的血液畀觉得自己就要死了。
但是,畀的脑子还在转动,气力在流失,但是精神却犹如回光返照般越来越亢奋,她依稀看到屏幕上对自己生理状态的检测数据上显示出大量不正常的数值,对其描述就像是被注入了大量的药剂一般。她没有感觉到任何药物的注入,但是,心脏被贯穿后的感觉,和她所知所想的都截然不同。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但就是没有死,仿佛在生死边缘徘徊,并且自己很清醒地知道自己正在生死边缘徘徊,仿佛要跌落深渊,但就是有一根看不见的丝线绑住了她的脚,让她的灵魂在边界线上起伏不定。
绝对不能说这是庆幸,畀无法描述自己对这种感觉的认知,但那绝对不是好的,反而,更加让她感到痛苦,甚至可以肯定地说,这是一种折磨。下一刻,陆续有尖锐的物体贯穿了她的四肢,那些素体生命用长矛一样的东西扎穿她的身体,并将她高高举起。畀在这种举动中感受到了深深的恶意,并因感受到这种恶意而深深感到恐惧,她觉得自己似乎可以明白这些素体生命在做什么。它们的举动,它们的方式,它们那有所意义的行为举动,都宛如古老又残忍的仪式,它们没有发出声音,但沉默却更像是一种听不到的巨大的声音,大音而希声。
它们的思想,它们的陈述,它们的祈求,全都贯穿在它们的一举一动中,再没有比清醒认知到这一点更让人感到恐惧的了。畀绝对无法释怀,她挣扎过,努力过,甚至于结果也一如她最初预计的那样,但是,哪怕一切都在意料当中,哪怕一切都已经竭尽全力,也无法释怀。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无法释怀,也许是体内沸腾的那些复杂的情绪,促使自己的思想无法平息,也许是注入体内的药物和恐惧,让她即便知道这个结局也无法接受。然而,同时她也十分清楚,自己如今除了还能够思考之外,已经无法在做更多的事情。
承载思想的载体变得虚弱无比,仿佛下一秒就会即刻死亡,她无法将自己的思想转移出这个载体,或许莎可以做到,然而,畀十分清楚,自己只是一个正常意义上的人类而已,根本无法拿莎作为标准。
思想和行为在这一刻被剥离,畀睁着无法瞑目的双眼,也许是太过虚弱,因此所见的事物大都轮廓模糊,而在这一片模糊的景象中,一大片阴影笼罩下来。她不知道那阴影的正体是什么,但那绝非错觉,在这么一个极限的状态下,她所看到的阴影是如此的巨大,在深灰色中,似乎又隐藏着别的颜色,亦或者说,这种深灰色是由某种深沉的颜色带来的,在如今状态下的错觉。
畀还嗅到了血腥的味道,她觉得那不是自己流出的血的味道。
心脏不再跳动,她感觉到,自己就被这么扎穿了身躯和四肢,被素体生命高举着走向更外围的地方,从感觉上来说,已经超出了之前所立足的那个平台的范围,但是,高举自己的素体生命们走得是如此平稳,仿佛一直走在工整的平地上,那些带给她诸多麻烦的力场完全影响不到它们,也影响不到如今无法动弹的自己。
自己要被带到什么地方去?畀想着,她还在思考,也许自己的下场和那些个被塞入茧状物中的人们不太一样?但是,哪怕活着也绝对不是什么让人高兴的事情,如果可以昏迷过去,如果就这么死掉,反而不用如此深刻地感受自己正在遭受的折磨以及那正隐约走来的更大的恐惧和痛苦吧。
畀的情绪就像是失去控制的机轮,她觉得自己的脑袋就要被这些阴暗又灼热的情绪烧毁了。
她无法昏迷,也无法死去,素体生命的每一步,都让她觉得自己正在距离那让自己感到恐惧的情况越近一步。
一步,两步,三步……在那隐约的轮廓中呈现的巨大阴影,从天空俯瞰下来,畀觉得它在逼近,越来越近,然后她似乎看清楚了,那是一个个巨大的头颅,也紧紧是头颅,明显是通体的构造体材质,那宛如骨头纹理般的线条,实际是由密密麻麻的机械结构彼此连接形成的。它就这么降下来,一口吞掉了高举自己的这一队素体生命。
于是,黑暗在畀的眼前降临。
新生的瓦尔普吉斯之夜的范围在扩大,而其内部结构也越来越复杂,这也意味着莎在变得强大,也变得复杂。她知道“临时数据对冲空间”的概念,但却从不知晓“临时数据对冲空间”的感觉,她曾经听闻过统治局的过去也有人成为了临时数据对冲空间实际上,这是一个传闻,但她正是凭借对这个传闻的兴趣,才最终走到了这一步,将自己变成了一个瓦尔普吉斯之夜。
以第三者的视角去观测瓦尔普吉斯之夜所得到的信心,和直接成为瓦尔普吉斯之夜并监控自我所得到的信息,所拥有的差异比莎所曾经以为的还要巨大。她甚至无法判断,如今的自己和过去的自己到底都有哪些不同一个泛泛而大概的不同是知晓的,但是,细节却无法在短时间内总结出来,因为,两者的差异太过巨大,也太过复杂了。
突如其来的冲击一度让她所囊括的范围受损,但是,这种损伤又和之前的人类或非人的状态时所承受、判断和感知的伤害有所不同。不仅仅是感觉上的不同,更是某种更实质性的不同。总而言之,这种损伤对如今的她而言,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但却又不是太过深刻的麻烦。甚至于,她并不需要动用常识意义上的“维护”,就能够让自己变得好转“变得好转”这个形容似乎也有什么地方不正确,她虽然在范围上受损,但又不能说这是不好的情况,当初她也将这种受损视为正常意义上的“损失”概念,但很快,她就发现自己错了。
瓦尔普吉斯之夜的范围似乎一度变得狭窄,但是,从“数据对冲”这个意义角度而言,她所涵盖的数据对冲现象因为冲击而变得更加深刻而剧烈,从这个角度来说,她甚至可以声称自己变得比之前更加强壮了。
莎有一种冥冥的感觉,只要不断制造这种巨大的冲击,让数据对冲现象变得频繁而剧烈,就会让自己更快地成长起来。从各种意义上,高强度和高神秘性的破坏,似乎才是瓦尔普吉斯之夜成长的源泉。莎对此有一种不好的感觉:就像是自己总算把自己彻底改造了,但却没有成为自己所想的正面的东西,自己似乎已经变成了某种引导破坏和扩大破坏的诱因。
即便如此,感受到自己在成长,感受到力量在增强,这些感觉都并非自欺欺人。莎只能尽量朝好的方向思考:比如自己可以花更大的工夫去寻找畀和席森神父等人了。然而,当她正这么思考的时候,新的信息就进入了她的体内。那是一种隐约的感觉,畀似乎到了大霉,并且,正在有某种更糟糕的情况,会因此以她为中心放大,最终会波及整个统治局区域。
莎不知道畀到底遭遇了怎样的事情,但是,畀的状态很不好,并且,畀将会牵扯到更麻烦的事情中,这样的感觉却十分深刻。她追寻着畀的信息,思想和感知就像是沿着一条常人无法看到的路线,扑向最让自己心悸的地点。然而,她没有在那个地方得到更多的信息,只知道畀似乎被素体生命围攻,然后被它们抓走了。
莎早已经为畀制造的武装甚至都没有机会送入她的手中。而且,从粗略的信息来看,出现在畀面前的素体生命有着十分夸张的数量,畀从一开始就没有机会逃脱出来。畀的最后一份信息留在这里,但是整个人却消失了,莎只能肯定,畀还没有死掉,亦或者说,素体生命不会让她就这么轻易死掉原因不清楚,但是,她真的有这样的感觉。
莎可以去寻找畀,但是,她很快就意识到,之前那砸入统治局的巨大冲击带来了更多的麻烦。以一个瓦尔普吉斯之夜的视角,可以从数据对冲现象中观测到寻常人等无法观测到的东西,乃至于就算是神秘专家,也大多数不可能拥有这样的视角。在这个视角中,统治局的整体风貌和结构,和莎过去用双眼和实践认知过的统治局有着巨大的差别。巨大的信息流没有因为冲击的结束而沉淀下来,反而形成了更多的数据对冲,只是这些后继产生的数据对冲并没有制造出太过巨大的冲击现象,即便如此,这些数据对冲并不虚弱,也并不微小,无论从体量上,还是从程度上,这些数据对冲都在造成统治局区域总体上的巨大动荡。
自从统治局崩溃后,其所在的这个世界,这个首屈一指的巨大浩瀚又稳定的数据对冲空间,从来都没有如此剧烈的动荡。各式各样的信息碎片纠缠在一起,无规则发生种种化学反应,产生即便是现在的莎也无法解读的新信息。那是混乱的,让人疯狂的,无法通过现有的方式去解读的信息,甚至它们的这种存在,在过去一直都被大部分人认为是不可能产生的,以现有的理论去看待,是充满了矛盾和悖论的,根本就不成立的。但是,如今,它们就这么存在了。
整个统治局遗址都在发生无法判断的极端而巨大的变化,那是结合,也是解理,似乎有一种力量尝试去调整这个过程,但是,能够调整的部分甚至不足无法调整的部分的万分之一,然后,那更为巨大的不以某一个意志转动的部分,强烈地扭曲了那些经过调整的部分。在这种情况下,做任何事情都会发生偏差,但是,莎从新的数据对冲中感受到了,这些偏差正在被引导,被利用,被集中起来有一种力量,就像是淘金者,将一粒粒名为“偏差”的金粒收集起来,试图凝聚成一个“偏差”的总体。
1933 恶化
“偏差”明明是一种概念,此时却如同能量或物质那般被调动,在对数据对冲的观测中,莎察觉到了这些让人不得其解的现象。
莎甚至不清楚,这到底是如何做到的。但是,新制造出来的安全卫士已经群拥而出,向着她感觉到的方向前进。它们穿过了那巨大的冲击产生时波及最严重的区域,而在那些地方,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止它们了,任何曾经有过的抵抗,都已经被冲击化作尘埃,包括曾经聚集在那些地方的安全卫士——哪怕是坚固的构造体材质,也无法阻挡那毁灭性的冲击破坏。
莎想要确认的事情有很多,并不是每一件事情都可以从“数据对冲”的角度去认知的,正如身而为人时,所能看到的只是事物的一个片段,成为非人时,看到的也只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片段,而并非全部。以“数据对冲”的视角去看待事物,所能认知到的,也仅仅是一个片段而已——也许很新鲜,也许看起来足以涵盖过去的所有观测和认知,但莎认为,这种“全方位”的认知感,也不过是自己新成为这样的生命形态时,从新的角度观测同一事物时,所产生的错觉而已。
安全卫士,人类和其它生命形态的非人类,全都可以成为她的眼睛,去观测如今的她所无法观测到的角度——而这种融汇性,也似乎才是瓦尔普吉斯之夜真正强大的地方,因为,瓦尔普吉斯之夜不是一个单纯意义上的个体,而是一个范围性的复数事物所构成的整体,它的构成和连接,比莎所见过的任何生命都要复杂,然而,如今的莎还没有完成她所感觉到的,所猜想出来的,自己应该变成的那个样子。在她这个瓦尔普吉斯之夜所覆盖的范围中,除了她自己的思想意识和不断生产出来的低级安全卫士之外,没有更多的生命形态存在。
城市一样的废墟中,无穷无尽的管道上,巨大的平台下方,各式各样甚少被原住民关注的旮旯角落里……统治局的每一个区域,无论是连通的,还是分隔的地方,都在涌现大量的士兵。这些身穿纳粹军装的怪物,外形上和人类几乎没有差异,甚至于从一些神秘的角度去观测,也无法完全将它们排除于“人类”这个概念的集合,但是,在正常人类的眼中,这些残忍、狡诈又凶残,几乎不遵循人理的人形之物就是毫无争议的怪物。然而,当这些怪物进入统治局之后,在这个巨大得仿佛没有边界的异常之所,它们将要面对的是从各种意义,各种角度上,都比它们更加彻底的非人之物。
在这些非人之物的眼中,纳粹绝非是“怪物”,而仅仅是敌人——在统治局里,有太多比这些纳粹更加怪诞,更加无法理解的存在,在正常世界里显得特殊的纳粹,在这里就变成了毫无稀奇之处。
当然,即便如此,纳粹的战斗力仍旧位于统治局中诸多怪异的前端,哪怕是从灰雾中诞生的各种奇形怪状的物事,各种莫名其妙的现象,能够真正伤害它们的却不多见。这些纳粹就如同凭空出现一般,一旦确认自身的位置和状况,就能够确认自己眼下应该做的事情。它们没有犹豫,没有怀疑,没有迟疑,没有恐惧,没有任何阻碍行动的情绪,目标十分明确,就如同它们天生就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无论环境如何变化,无论遭遇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无论面对的是何种模样的敌人和危险,它们最优先的选择永远都是战斗。
战斗,战斗,战斗。厮杀,死亡,你死我活,没有抗议,没有求饶,不会对这样的命运进行反抗,从一开始就没有追寻和平的祈求,对自身活着的事实也没有太多的奢望,就是这么理所当然地接受,并享受着正在自己身上发生的种种情况——无论那是好运,还是厄运,全都承受下来,不,甚至可以说,在这些纳粹身上根本就不存在“承载”这样的主观想法。
它们没有理由地追逐着战斗,享受着厮杀,让人看不到它们的理想,看不到它们强烈的生存欲望,看不到那些人性上的光芒或黑暗,没有反抗精神,这就是最不为人们所接受的地方,在正常人的眼中,它们比起自己所知道的所有“杀人机器”更像是“杀人机器”。
但要说它们完全没有想要追寻的理念,却又是错误的,至少,神秘专家可以理解它们的理想,因为,让它们诞生的纳粹本就是末日真理教的三巨头之一。对末日真理的追寻,对任何从那个地方诞生的生命,都是一致的,区别仅仅是做法上的不同。
纳粹不害怕灰雾恶魔,不害怕那些能够轻易将它们化为灰烬的现象,不害怕全方位比它们强大的素体生命,不害怕从数量上远远超过它们的安全卫士,不害怕任何原住民和神秘专家。实际上,很难想象,会有什么能让它们动容。
纳粹士兵的数量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增加,它们从不同的地点出现,沿着不同的方向前进,并没有十分强烈的集结行为。相对于整个统治局区域的广阔,这些纳粹士兵的数量显得稀薄,但当它们行动起来的时候,就不可避免会呈现出一种目的性。也许单纯看待落足某一个地方的纳粹士兵团体,很难判断它们的目标,但是,当这些团体的动向结合起来的时候,便在“莎”的观测中,呈现出相当清晰的路线,并通过这些复杂的路线,表达出晦涩莫名的意义。然而,“莎”却无法判断,是否有一个总体性的巨大意志宛如摆弄旗子一样控制它们。在理论上,这些纳粹士兵以一个个小团体的方式行动,总应该有一个总指挥,但是,“莎”感觉不到这个“总指挥”的存在。
毋宁说,这些纳粹士兵在诞生的一刻,就已经明白了自己的使命。不需要其他人去告诉它们应该如何做,也不需要其他去下达那个明确的命令,它们自己就行动起来了,以一种复杂而又准确的轨迹,在统治局的各个区域中,勾勒出一个复杂又巨大的轮廓。当“莎”有意识地将这个轮廓覆盖在之前末日真理教的教徒们奔赴死亡时,所留下的那些痕迹上时,那种仪式性的意义就更加明显了。
“莎”无比相信,正如自己所料,末日真理教的人正在以大量的死亡进行一场可怕的献祭,对那些疯子来说,包括自己在内,无论朋友还是敌人,全都是天然的材料。他们正在将自己和其他人,当作柴薪一样统统烧光。
那种不详的,暗沉的,压抑的感觉,伴随着对这种献祭仪式的清醒认知,也在不断加强。
战斗在“莎”能够观测到的每一个地方都在发生,死亡也同样如此。无论是人还是非人,无论是个体还是集团,无论是留下尸体还是死无全尸,只要死得越多,越快,一种“将有可怕的事情发生”的感觉就越是浓郁——即便“莎”变成了瓦尔普吉斯之夜也无法不诞生这样的感觉,这样的恐惧,她甚至相信,这些能够感受到的东西,会超过所有的生命形态和生理结构,从每一个有意识的生命的心中产生:当开始思考,就会产生;当意识到了,就无法拒绝。
事态在向着最坏的方向滑落,能够从“数据对冲”的角度进行观测的“莎”自认比任何人都更能看清这一点,并且,正因为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所以,当她意识到,自己无法阻止的时候,从思维和意识中产生的那些疯狂绝望的东西,就越是会以更快的速度积累起来。
看到的越多,思考得越多,“莎”就越是觉得自己要疯了。她拼命找寻“畀”和席森神父,但两者就像是被从“数据对冲”这个现象中隔离了一样,亦或者,被淹没于一种庞大复杂得让“莎”也无法直接观测,无法深入理解得的数据对冲现象中。总而言之,她无法找到他们,但是,却又会产生一种“他们正处于危险中”的感觉,这种感觉并非是逻辑的推测,却又符合逻辑上的推测,亦或者说,“莎”正不由自主地将自己的逻辑思维向自己的感觉靠拢,就如同感觉并非是为了验证逻辑,而是反过来,逻辑是为了证明感觉的正确性一样。
当“莎”能够观测和感觉到的各个方面的群体都飞速变化的时候,那种非自然的“偏差积累”的感觉也同时变得更加明显——统治局似乎“歪斜”了,不是物理结构上的“歪斜”,而是一种总体概念上的偏移。
“统治局”这个名词,本就代表着极为复杂的意义,而能够在诸多场合下使用,而如今正在发生的偏差,并没有让这种复杂变得简单,反而加大了复杂的程度。“莎”开始感觉到,“统治局”的意义正在放大,出现了一些她尚未知道,但已经产生的新意义和新范围。
这个世界到底变得如何了,到底会向着何处变化下去,这些问题都已经不是“莎”可以回答的了。她一直呆在这个地方,但是,这个地方却以每一秒的速度,刷新着她的认知,让她变成一个无知的幼童。
胜利正变得渺茫,亦或者说,“胜利”到底是什么,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了,如今正在发生的一切,都让“莎”觉得胜利永远都不会到来,然后,所有对未来的思考,都停顿在了一个似乎显而易见的终点:末日。
世界末日要来了,那个像是自己发出的,又像是别的什么发出的声音,在“莎”的思维中浮现,仿佛它就是思考得出的结论,但又并非是完全由自己产生的。然而,怀疑这是不是一种意识曾经的攻击却毫无意义。
而且,还有诸多本来对“莎”本身有意义的事物,也在迅速失去这些意义。
当“莎”意识的时候,已经无法挽回这些意义了,她已经想不出这些意义所在,就像是自己突然间就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蠢蛋。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唯有恐惧,在其中滋生。
……
走火感觉到了,但是,他并没有弄清楚自己的感觉,也无法分辨自己感觉到了什么。有相当一段时间,他沉浸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但却又并非他想要如此。他无法抗拒,就如同一个正常人能够没有心脏一样,这种半睡半醒的状态,就如同他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那般。若要形容他感受到的东西,若说是“同类”,只能让他自己也为这样的形容发笑,因为,当他偶有清醒的时候,就能够分辨,自己所感受到的那东西肯定不是“人类”,而他自身却是毫无争议的“人类”,两者的差异是如此巨大,怎能称为“同类”呢?
那是存在形态和意识形态都截然不同的东西,那是从观测和思维角度都截然不同的东西。自己虽然可以感觉到,却并不代表双方拥有共同性——毋宁说,走火觉得自己之所以能够感觉到它,能够产生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全是因为自己此时所处的地方,以及所处的状态所置。
他在中继器的“内部”,在“飘浮”着。无论是“内部”还是“飘浮”都并非描述真正的本质,而是一种人自身的认知可以理解的比喻。
什么才算是“中继器的内部”?什么才算是“飘浮”?走火十分肯定,从常识意义上去看待自己的情况,所得到的肯定不是正确的结论。他当然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会变成如今这个状态,所有这一切都只是规划好的,自己执意执行的行动。
为了更好地狙击敌人,他已经把自己变成了伦敦中继器的一部分。是他将伦敦中继器从一个最终的庇护所变成了最终的兵器,也是他承载着被这个中继器庇护着的人们的希望——打到敌人,挽救末日。
1934 追猎末日
敌人是末日真理教,是“末日”这个正在发生的走向,这两个敌人相辅相成,走火和自己的同伴们曾经做过了无数的努力,都没有一次从真正意义上阻碍它们。反而,一切都像是注定了一样被推动着,被它们的行为,被自己这些意图反抗的人们的自身行为推动着。
就和当初最坏的估计一样,中继器成为了最后的庇护所和最后的杀手锏,是最强的盾,也是最强的矛。在人类集体潜意识中奔驰着的中继器也是能够被毁灭的,中继器的毁灭无法拯救任何人,但却又留下了一线希望——
如果可以摧毁末日真理教的中继器的话……这个念头在许多人的脑海中滋生,随即被认可,于是付诸行动。
计划,从一开始就有了。当走火每一次清醒的时候,这个计划就会如同程序一样,重复在他的心头刻印,每一个细节都无法遗忘,当然,这个计划其实并不存在太过细致的部分,仅仅是走火在自己的思考中,分析着自己所知道的每一条信息,将计划补充完整。
在锁定敌人的正体前,走火所能够做的也就是这些事情:观测、分析、思考,如此反复。
不过,当他产生了感觉的时候——哪怕他并不知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也不知晓引起这种感觉的实体到底是什么——他仍旧以一种完全感受性的方式,确认了时机的到来。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引子,一个微弱的信号,引发了一些晦涩的连锁,让他的感觉扩张,从一个浑懵的意识中,追寻到了猎物的所在。
一直隐藏在暗中的末日真理教中继器就在那里。不存在方向,就是“那里”。沿着这个感觉,走火驾驭的伦敦中继器飞速向“那里”靠拢。
走火开始感觉到自己有了身体,但这个身体却并非是人类的肉体,而是一个无比坚固的外壳,却又无法描述其轮廓,在他的感觉中,大量微小的结构在转动,却又如同雨雾一样,并不是那么的结实。这是中继器在人类集体潜意识中的形态,和当初刚刚建造的时候,用肉眼在外部对其进行观测时所见到的形象有着巨大的差别,也很难凭空想象,当自己的身体变成这么一种形态时,到底是怎样的感觉。
走火自己并没有感到多大的违和,当他的意识从模糊中转醒,就像是自己本来就是这么一副模样。他在人类集体潜意识中“游走”,就如同自己与生俱来的本能。最初的感觉就像是打开了一个直通敌人的通道,而之后的感觉,就像是通过这条通道锁定了敌人,那个指向敌人的感觉越来越清晰,他就越是有一种沉重的压力。
摧毁末日真理教的中继器,这个目标早就定下,日积月累的思绪和筹备全都是为了这一刻的到来,走火也早就设想过,当这个目标近在咫尺的时候,自己究竟会是怎样的感觉。然而,只有真正到了这一刻,他才恍然,自己正在产生的所有感受和情绪,和自己曾经的猜想完全没有一丝相同的地方。
走火既不欢喜,也不愤怒,不急切也不冷漠,其实,他根本无法理解自己心中的情感,尽管他确信,自己此时是有情感的。太多的信息在中继器里流淌,他所进入的状态既然将中继器当成了自己的身体,那么,这些信息就不可避免要从他的灵魂中淌过。无论中继器处理了多少信息,分担了多少压力,剩下的部分也并非是一个人类所能够承受的。走火意识到这一点时,也同时理解了,自己其实已经进入了超频的状态——所有的负面状态其实早都已经呈现,自己所受到的干扰和扭曲,也早就已经发生,如今的自己,包括记忆、人格、意识和思维方式,其实早就已经变形了。之所以没能察觉到,仅仅是因为自认为自己本来就是这副扭曲变形的模样罢了。
对自身的所有认知,并非是一个连续性的过程,而这也正是走火无法理解的地方。不过,无所谓,因为一切都将要有一个了结,如此漫长的,备受折磨的等待和谋划,终于走到了终点。
就如同鲸鱼在深海中游动般,伦敦中继器带着走火的意志,在人类集体潜意识的每一个角落浮现,冲刺,拍打,搅动……那从意识层面幻化出来的种种不可思议的现象,不断被中继器的力量粉碎、分解又重新构成。走火感觉不到中继器里的其他人了,但他没有任何孤独感,哪怕在他的四周,他所能观测到的只剩下自己。
他就像是追寻气味的猎狗,沿着从不知晓,也无法理解的路线,穿过一层又一层的“屏障”——他也十分清楚,这种脆弱如纸的“屏障”的实质并不是字面意义上的“屏障”,而是一种模糊而形象的错觉,它的存在,正是因为他的愚蠢——认知能力低下,感受能力低下,观测范围充满了局限性,那些理性的思维和感性的情绪,都只是从一个偏远的角落,去观测着事物的一个微小的侧面,这些全人类都具备的弱点,迫使自己不得不依靠这种模糊而形象的错觉,去判断自身的状态和周围的环境。
假若没有这种错觉,大概自己根本就无法判断自身到底是如何运动的,又是如何与周遭的一切互动的吧。
走火从很早以前就知道自己是愚蠢的,毋宁说,所有人类都是愚蠢的,并且,已经有足够多的学者从各种角度去阐述人类自身的愚蠢。在认知到自身的愚蠢后,有人试图让自己聪明起来,有人试图证明自己并没有这么愚蠢,也有人将这种愚蠢转个角度重新审视,更有人直接就接受了这种愚蠢,以一种本能而敬畏的方式去看待。走火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其中的哪一种态度,他在行进中有想过许多,但所有的思考都没有留下半点残骸,就像是泡沫,像是幻影,不知不觉中就消失了。
伴随着思考过程一起消失的还有记忆,走火察觉到,自己本应该知道的诸多事情,都已经没有了痕迹。但是,这种失去却又并不让他感到是一种痛苦,是一种缺失,或是任何一种不好的情况,若要形容,那就只能用“刷新”和“更新”来形容。这是一种比人类自身原本具备的新陈代谢功能更加全面也更加彻底的去陈出新的变化,那些从感情上觉得珍贵的事物,正在失去“珍贵”这个感性的标签,变成可有可无的东西,然后从自己的生命中消失。
走火并不想挽留,如果这些记忆是重要的,肯定不会如此视若无睹,然而,原本重要的也会变得不重要,并且,这个变化的速度很快,快到了走火几乎无法锁定某个记忆,去确认它的重要性的程度。
思维是存在的,但是需要思考的东西正从记忆中消失;理性是存在的,但是,理性的逻辑正在遗忘中失去;感性是存在的,但是,感性所附着的载体,其存在感正在不断弱化。原本的人格是自我的坚持,但是,这种坚持早已经不知道在何时已经变形。倘若有时间来描述走火身上的变化,那大概就是上一秒,走火还坚持自己是一个人类,下一秒,他便不再去思考自己到底是什么东西了。
那从冥冥中传来的感觉,正在将伦敦中继器和末日真理教中继器之间的距离拉近,但是,这并非是常识意义上的“距离”概念,而是完全接触之前所必然经历的一个过程。当走火又一次从恍惚中苏醒的时候,他“看”到了那个东西——那个一直不知道藏在什么地方的东西,但只是第一眼看到,就足以让他明白,自己所“看”到的,正是末日真理教的中继器。
它同样是一种无法用人类语言去描述的状态,所有满足人类想象的形容,套用在这个中继器的身上,同样是充满了错误和偏差的。在人类的认知中,从来不存在这样的形象,哪怕在想象中也不存在,因此,它是毫无疑问的“全新事物”,是真正意义上从人类角度去观测到的“未知事物”。在走火的感知中,它唯有本质和自己的这个中继器相似,而其他所有表面化的地方,都截然和伦敦中继器不同。
甚至于,当走火确认了这台末日真理教的中继器时,他便明白了,为什么从来都没有人真正找到过它。并不仅仅因为它一直都隐藏在人类集体潜意识中,更因为,它比其他所有的中继器,包括伦敦中继器都更加“不确定”,构成它的一切概念和性质,已经彻底脱离了人类和大多数非人类的观测和认知的极限,只有在现在,在和中继器融合的状态下,走火才能透过中继器之间的联系,以及那共有的本质,将它于自己的认知中,以一种局限性的,充满了种种误解的方式勾勒出来。
人类集体潜意识在两个中继器观测到彼此的时候,就剧烈地动荡起来,这种动荡是五十一区中继器和拉斯维加斯中继器相会时也未曾出现过的。但也无法说清,到底是不是五十一区中继器和拉斯维加斯中继器的碰撞,对每一个人的意识都造成了伤害,才在人类集体潜意识中形成了一个固有的坏印象,从集体潜意识的角度排斥两个中继器相会的局面。
人类已经濒临灭绝了,承载生命的物质摇篮没有毁灭,地球上的自然还在循环之中,环境虽然恶劣,却仍旧有许许多多的生命繁衍生息,但是,人类的确快要灭亡了。灭亡的不是人们的肉体,而是人们的意识——这些人比起植物人都更像是一个会呼吸的尸体,生理器官虽然仍旧工作,将肉体堪堪维持在一个虚弱却活着的状态,但是,表层意识已经完全崩溃,人格也几乎被摧毁,只剩下一个最底层的潜意识以一种毫无个性的方式汇聚起来,支撑着人类最后的生命之光。
这个只有共性,没有个性的集体潜意识或许已经以一种宏大、粗糙且原始的方式,认知到了中继器碰撞的毁灭性结果,从而试图将即将交汇的两个中继器隔离。可是,走火的伦敦中继器没有后退,末日真理教中继器也没有继续遮掩自己。两个中继器的运动,就像是两个深思熟虑,知己知彼的对手,以一种看似缓慢简单,实质极为复杂急促的方式饶起圈子。当两个中继器宛如磁石相吸般进入一个固定的轨道时,人类集体潜意识中的那些狂暴诡异的现象便瞬间平息下来。
就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就像是步入死亡前的酣美,所有曾经可以直接观测到的意识活动现象都已经不存在,比“没有声音”这样的描述更加寂静,比“没有起伏”这样的描述更加平淡,但却无人可以观测到这种怪诞又极端的景象。
走火在观测到末日真理教中继器的时候,同样确认了,对方也已经观测到了自己,曾经设想的伏击战从一开始就不成立——那样的想法,只不过是愚昧又局限的认知中,所存在的一种妄想罢了。
中继器和中继器之间的战斗,或许根本就无法从人类的思考范围中得出谋略。
就走火所知,己方拥有的最大效能,是自身魔纹对伦敦中继器运作效率的提升,是四把临界兵器组合进中继器里,所构成的想象中的所谓“超限兵器”。但是,正因为从来都没有测试过攻击效果,也无法在正常情况下去预估,所以,自己根本就不清楚,己方的攻击会以怎样的形式产生,以怎样的过程变化,又会诞生怎样的结果。
也就是说,己方其实并不知己。
而末日真理教中继器的攻击方式,曾经摆在众人面前,但那直接作用于世界线的力量,究竟又会发生何种变化?这同样是无人可以确认的。
1935 近江的陷阱
近江抬起头眺望星辰,繁星点缀了清澈的夜空,还有一条条带状的极光在蔓延,将夜色浸染成蓝色、绿色和红色,又从三原色中诞生出更加绚丽多彩的色泽。有时候夜空像是布满了沙砾,有些粗糙,但有的时候,却像是水一样光滑。空气没有味道,没有温度,没有冷和热的感觉,除了夜空之外的一切都是如此的空洞,就连脚下的平台也没有承载重量的落实感。除了夜空之外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海市蜃楼的梦境,但近江却在这虚无的梦中,在这美丽的夜空下,找到自我的存在感。
近江,近江陷阱,她原本并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自己的名字后加入“陷阱”这样的描述,但是,当她观测到桃乐丝的一刻起,那仿佛长久以来一直存在于自己灵魂和肉体身处的某种记忆,亦或者,某种对自我的认知,便悄然揭开盖子。自己是谁,从何处来,又要往何处去?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世界上所有的哲人,并也被看成是一切苦难的根源,同时也是一切前往欢乐彼岸的契机。
近江也并非是只有现在才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她深信当人类拥有智慧的一刻起,这个问题便是所有人与生俱来的,本能一般的思考。但是,过去的某一段时间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和如今对这个问题的回答,的确有着巨大的差异。而这种差异甚至让她觉得自己仿佛以那个观测到桃乐丝的时间段,分割成了两个自我存在认知不同的个体。
不,或许是三个:更早一些,碰到高川的时候,自己大概也产生了极大的差异吧,尽管在那个时候,人生观、世界观和道德观尚没有太大的改变,但是,至少对“去往何处”这个答案,有了和过去截然不同的想法。
近江陷阱,一个针对“江”的陷阱,哪怕是近江自己也不完全清楚桃乐丝的计划的细节。从大概的内容来看,就是“把江置入近江之中”这么简单。但实际上,这并非是物质上的置入,也并非是意识上的置入,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本质上的置入,是从”江“过去显现的现象进行总结,推理最终得出的结论:近江就像是一个特制的容器,仿佛蜜罐一样,对“江”拥有极大的吸引力和适应性,为了确保“江一定会进入或降临在近江之内”和“当江进入近江之中,便在短时间内无法脱离”,以及“在近江抵抗江侵蚀的时间段内,近江这个容器无法对除了自身之外的其他物事进行干涉”这些苛刻的要求。近江自己也做了大量的研究。
提出计划的桃乐丝和系色本人或许并没有一个完整的可行性计划,甚至于连必要的需求都没有弄清楚,所有的计划本身就是试验,近江必须确保自己成为真正的陷阱,从人道主义角度来说,这当然是极为残忍的。但是,近江却意识到,自己并不是没有选择,而是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要反抗这个命运,亦或者说,自身乐于进行这个计划。
这个计划对近江本人来说,是有毒的,而她在观测到桃乐丝,意识到自己身为“近江陷阱”的职责和使命后,就从意识和生理角度,产生了一种毒瘾般的快感,以及一种追寻真理般的乐趣:她十分清楚,自己要成为近江陷阱,需要跨越多大的难关,也十分清楚,自己的对手是怎样的一种可怕的存在,但是,正因为如此,才觉得快乐。
桃乐丝和系色有着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运算资源,而连这样的她们也仅能提出一个轮廓的计划,在近江的眼中,充满了一种舍我其谁的诱惑力:为什么自己是近江?为什么自己可以成为陷阱?为什么必须由自己去推动这个计划?这一个个问题推论下来,只让近江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自己是特殊的。
是的,在这个世界上,高川是特殊的,桃乐丝和系色是特殊的,女巫VV是特殊的,乃至于许多神秘专家自身也有其不起眼的特殊性,进而连网络球和末日真理教这样的组织性概念也是特殊的。然而,和所有存在的特殊比起来,“江”和“病毒”的特殊都是压倒性的,因此,一个“必然成为捕猎江的陷阱”的自己,不正有着和“江”相近的特殊性吗?近江不怀疑自己的这个想法,因为,“江”是如此的特别,从它曾经以明确个体的方式呈现的例子中,都足以证明它和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和非人都截然不同的地方。如果自己和“江”没有一个明确的共通处和相似点,自己就不足以成为吸引“江”的蜜罐,如果自己和“江”之间不具备一个相对平等又相互对立的特殊性,那么自己就绝对不可能困住“江”,反而会如同“江”所降临的那些载体一样,成为“江”的一部分。
从“病毒”、“江”和自己所能观测到的“世界”三者角度去认知它们之间的关系,“江”会被视为一切灾难的核心和源头,也不是不可以理解的,甚至于,从存在结构上,“江”和“病毒”一样拥有一个接近真理的地位。从数学上无法分析,从逻辑上无法理解,但从哲学上却隐约可以看到这个世界在排除了两者之后就会变得无意义。从这个角度来说,近江最近开始认为,倘若自己所观测到的世界是有意义的,亦或者,让自己所在的世界获得一个存在下去的意义,那么,强行把“江”或“病毒”彻底摧毁的行为只会适得其反。
也许从桃乐丝和系色的角度,看到让世界灭亡,让所有人都痛苦的罪魁祸首就是“江”或“病毒”,但是,近江却有一种感觉:如果没有这两者,如今的世界和人们有可能会彻底不存在——并非死亡,而是一种结构学和哲学意义上的不存在,从而更彻底地达成“末日”的结局。
从这个角度来看,近江陷阱只是一个“困住江的陷阱”,而不是一个“消灭江的陷阱”,其实天然就拥有一个正面的意义。也许“消灭江的陷阱”是无法办到的,但是,哪怕可以办到,近江也不认为自己应该去那么做。她没有将这样的想法告诉桃乐丝。
也许在近江的诞生和命运之中,桃乐丝和系色都是推手,但这并不意味着,当近江愿意承载这份使命的时候,就变成了一个傀儡。近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之中所以按照桃乐丝的安排去做,仅仅是因为那同样是自己想做的事情——因此,当自己和同路人产生了想法上的差异时,并不需要去告诉对方,也暂且不需要从行动上表现出来,在那个必然分岔的道路出现时,一切都将会产生一种自然而然的变化,所有的告别也都会变得理所当然起来。
很多人都把近江视为一个研究狂人,但是,近江的内心其实大多数时间都是温和而平静的,表面看起来十分冷酷的女人,其内心就如同这个平台,这个夜空,有着星光,有着极光,虚浮衬托着真实。
近江陷阱的研究已经到了最后的阶段,在女巫VV出现之前,大多数想法都无法实践,自然也缺乏数据去支持整个计划的可行性。可以说,如果没有女巫VV,近江陷阱大概最终也只能停留在一个大体残缺的阶段吧,虽然仍旧会在最后关头执行,但效果如何,却无法报以期待。女巫VV很重要,就连桃乐丝和系色也没有预料到,竟然会在整个计划的最后关头,出现了这么一个重要的,足以将计划大幅导向成功的关键因素。
女巫VV和“江”的碰面,以及最终产生的结果,正是近江陷阱的一次模拟——近江已经完全解析了整个过程中,女巫VV在存在方式上所产生的变化,包括但不限于物质层面的变化和人格意识层面的变化,太过巨大的数据无法直接保存到除了近江自身记忆之外的任何载体中,并不仅仅是因为体量过大,而是因为这些数据本就拥有强烈的侵蚀性,一旦其他载体接受,就有可能被腐化,成为“江”的个体——就近江的研究看来,其实“江”降临的时候,并不一定是需要一个明确个体,也不需要确保个体是一个生物,甚至于其本质是有机还是无机,是智慧生命还是无疑是无意识的死物,也没有特定的要求。
“江”能够适配这个世界的所有存在,与其说是将这些存在的结构扭曲成了自身的结构,毋宁说,这个世界上所有存在的结构,都包含在“江”的结构当中,因此,“江”只需要把这个特定的结构显现出来就能够和目标连接成为一体。这样的想法对其他人来说,或许只是天方夜谭,亦或者是疯狂的猜想,但是,近江却有足够的证据和逻辑去让自己相信这一点。
只是,她的证据和逻辑,只有她自身可以理解。甚至于,她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可以理解,而他人却无法做到。
在这个世界里发掘神秘,不仅仅是神秘专家的事情,也有诸多科学家想要尝试从中琢磨出一点的道理来,让这些神秘不再是神秘。然而,不是神秘专家却能够处理神秘,乃至于比所有的神秘专家都要处理得好的,真正意义上可以对神秘进行“研究”的人,就只有近江一个而已。
没有人知道近江是如何理解这些神秘的,又是如何将自己所理解的神秘,变成一个个人工造物的,因为,“理解”和“神秘”在概念上,本就具备本质性的矛盾:能够理解的神秘就不再是神秘,与之相对的,当神秘存在时,理解就从概念上被否定了。
近江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够理解这些神秘,更进一步说,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理解了它们,明白了它们存在的机理和那相对于理解的陌生、意外和无可名状。虽然在其他人眼中,近江是真正意义上做着针对神秘的研究工作,并取得了行之有效的结果,但是,她本人却不那么确信,自己到底是在研究神秘,还是天然就知道这些神秘,所谓的“研究”不过是温习早已经知晓的内容。
无论是对神秘专家常遇到的神秘的研究,还是对女巫VV和“江”之间的互动变化这类极为特殊的研究,近江都没有真正遇到过“无法理解”这样的状况,亦或者说,在整个观测和研究过程中,并不存在“不懂”和“困扰”之类的障碍。
理所当然就明白了,虽然说出来,其他人也不明白,亦或者自己无法正确而完整地表述自己明白地东西,但是,自己就是明白了。没有任何人可以证明自己明白了什么,然而,当自己明白,活着说,自觉得明白的时候,一定会有相同的感受,正是这种感受,让近江并不怀疑自己的明白,并且,她真的依靠自己已经明白却无法述说的东西,制造了一个又一个奇迹。
所谓的“近江陷阱”也会是这些奇迹中的一个,并且,它正在以客观的速度成形。这个形成过程虽然还在近江的观测和认知中,毕竟,其载体就是她自己,但是,从控制学的角度而言,是真正意义上失去了控制——它自行发展,自行拓宽,自行收束,最终成为它自然变成的样子。
近江,同时也是近江陷阱,其过渡是极其自然的,甚至可以说,当变化开始的时候,就注定了会变成如今的样子。
没有人可以阻止,也没有人会阻止,能够阻止近江变成更具备可行性的近江陷阱的物事,已经被桃乐丝和系色利用各种手段“排斥”了。近江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靠近一种连自己都不曾想过的突然的成功,但也比任何时候,都要感受到自身的孤独,并从这种顺利和孤独中,感受到了一个更加宏观的宛如剧本般的命运。
1936 近江的陷阱2
近江摘下观星者,夜空和平台立刻从眼前消失,她所看到的,只不过是一种形象化的投影,其本质正是女巫VV和“江”遭遇过程中所产生的数据。单纯的数据是冰冷的,但是,描述这些数据的近江本人的内心却有着温度,有着想象力,有着理性和感性,尽管在平时不以大多数人们喜欢的方式表现出来。被称为“观星者”的从统治局遗址中获得的全封闭式头盔,将冰冷的数据以温和的方式呈现出来,近江已经亲自证明,对自己来说,将数据转化成形象化的表现形式并进行观测,再深入其本质进行解读,这个过程比直接进行本质解读更加顺利。
近江在“观星者”中看到的不仅仅是绚丽的夜光和虚幻的平台,还有女巫VV败亡的整个过程。后半段的观测中,她甚至仅仅看到女巫VV的表面情况,就会产生一种可怕又深入的直觉,这个直觉让她开始理解“江”在女巫VV之中的状况,以及对女巫VV产生的影响的细节。
正如自己的名字中也有“江”这个字眼,近江从桃乐丝那里得知了关于“江”的部分情报后,就天然从这个字眼的联系中,对“江”产生了一种宛如本能般的感觉。不能说是亲近感,也不能说是同类感,若硬要形容,那就像是偶然间看到一个和自己相似的陌生人,却又没来由觉得这个陌生人和自己拥有某种联系,但仔细查询后却发觉两者并不相干……不,外表相似和突然的遭遇,哪怕从科学角度来看也并非纯属偶然,一种模糊却庞大的联系的确存在,那是从时间上足以追溯到很久以前的源头。近江很喜欢这句话:一切看似偶然都实属必然,一根无形的线连系着交错而过的彼此。
近江无法从本质上找出自己和“江”的连系,却能够通过那些隐而未宣的状况中,去感受和理解为什么桃乐丝找上了自己。倘若从一个更大范围的可能性去看待自己身上正在发生的事情以及自己身边正在发生的事情,也可以依稀找到自己以“近江”的身份诞生和成长,并最终成为“近江陷阱”的迹象。近江渐渐可以从自以为自由成长的阴影中,觉察到自身从物理构成到精神构成都带着一种宏观调控的痕迹,这个痕迹从物质身体构成之前,在自我意识觉醒之前就已经开始了,自己被塑造成这个样子,但又并非狭隘的限制,而是一种目的性极强的引导。自己存在的基础和发展,并不是“自然推动”的,而让自己变成如今这个样子的那些自然得理所当然的人生轨迹,同样留下了人为布置的印记。
倘若这个幕后黑手就是自己所知的桃乐丝和系色的话,近江觉得可以接受。并不是因为情感因素而接受,她十分清楚,自己对桃乐丝和系色并不存在亲近感,也没有任何足以引发正面情绪或负面情绪的关系,哪怕桃乐丝已经不加掩饰自身的不凡,但是,对近江而言,对她的认知仍旧是从那一次NOG集体研究如何启动“桃乐丝”这个最终兵器仿造体开始的,那时的桃乐丝只是她的一个研究对象,然后,她成功启动了她,之后所有的想法和情绪,都是基于这个开始发展的。
不过,近江承认桃乐丝的能力,也间接承认系色的能力——尽管她并没有真正见到系色的正体。对系色的认知完全来自于桃乐丝的叙述和长期以来对“超级系”的研究。即便是近江也不清楚,“超级系”来到网络球的来龙去脉,在所有她所收集到的资料中,“超级系”并不是网络球的造物,也似乎不是从统治局遗址中得到的,“超级系”在网络球的来历是一团迷,而且,是一种连走火和梅恩先知这两个最重要的核心人物也不知晓其来龙去脉的谜团,更可怕的是,至今为止,除了近江之外,没有人会去思考关于“超级系”的来历的问题。
他们明明一直利用“超级系”那宛如注写命运的神秘力量,明明对其充满了好奇,但却似乎从未产生过揭开疑惑的想法。曾经为人所骄傲的由好奇心产生的动力,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消失了一样,这样的结果一直让近江感到疑惑不解,也同时感到一种莫名的冰冷的感觉,当然,那不是恐惧,近江从来都没有产生过恐惧之类的情绪。
“超级系”就是系色的体现,桃乐丝这么说了,近江觉得可以相信,于是她相信了,基于许多无法得到证明的,仿佛只是纯属感性的信任的基础上,近江很快就解读了许多不为人知的事情,推导出了诸多必然会让人们比感受当前的末日世界还要恐惧的可能性。越是聪明的人,越是自认聪明的人,就越是会从近江那奇想般的结论中,品尝到那比立刻死去还要让人绝望的恐怖。
即便如此,近江本人却不会为之感到恐惧,正如之前所说,她觉得自己知道什么是恐惧,却从未亲身体验过恐惧这类强烈的情绪。仿佛在他人眼中十分恐惧、疯狂而绝望的事情,在她的思想中,以及在那冥冥的感受中,只是一种平静又自然的必然。所有的情况,无论是神秘的还是非神秘的,是真的无法解释,还是看起来无法解释,拥有一条合情合理的脉络,仅仅是许多人难以从杂乱的事像和情感中,辨析出那个引导一切的脉络,也无法从内心深处接受那些超过或悖逆自身认知的状况。
同时,近江也十分清楚,自己所表现出来的超然性,或许对走火以及网络球的其他人而言是不可思议的,但是,对桃乐丝来说,却也只是又一个证明了近江必然成为“近江陷阱”的证据,是理所当然,合情合理,充满了必然性,更进一步说,是充满了一种本就必须如此的必然性。
正因为近江自己也接受这种必然性,更甚者,是带着一种乐见其成的心情接受了这种必然性,所以,她才会如此卖力地去研究如何把自己变成完整的“近江陷阱”,她在这个计划中,有很强的主观能动性。如今再去判断,究竟是桃乐丝让近江变成了这样,还是近江让自己变成了这样,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了,在当事人不因他人的理由,而从自我认知中接受了自己的变化时,那些曾经会造成自我存在意义矛盾感的因素都会失去作用。
近江不停地思考,当她思考的时候,这些想法同时也会留下一个明确的记录,当她回过头来重新绅士这些记录的时候,就能够明确判断自己的思维和心理脉络,进而去完成一个持续性的自我解析工程。之后,她将会从中找出自我认知在发展和变化中的道理和规则,再参照已经获得的“江”的相关情况,利用这些道理和规则,将自我编制成一个更加细密的,严格的,牢固的囚笼——而这也正是她完成“近江陷阱”初步想法。
在近江看来,这个针对“江”的陷阱,在吸引对方进入瓮中的方面已经足够丰满,但是把“江”困住的方式仍旧太过贫瘠。“江”不是常识意义上的生命体,她对载体的侵蚀性既强大又诡秘。以女巫VV的状况为例,近江很难从已有的记录中,找出女巫VV被侵蚀的发展规律,以及发展过程中所产生的细节变化。但是,“江”对女巫VV的侵蚀,是在人类集体潜意识中发生的,而女巫VV也是在人类集体潜意识深处遭遇“江”的,这些状况都足以让近江明白,比起外在身体上的侵蚀性,“江”或许对内在自我的侵蚀性更强。
一旦“江”进入“近江陷阱”,应该优先考虑的,不是身体生理方面表现出的异状,而是自我认知的变化。如何确认自己仍旧是“近江”而不是“江”,是最核心的问题,但是,从女巫VV被侵蚀过程的数据来看,已知的所有充满逻辑性亦或者是充满了想象力的巩固自我认知的方法都是无效的。女巫VV的来历特殊,作为统合了不知多少人格碎片的存在,她明显在自我认知上有着卓越的能力,才最终成为“女巫VV”这个独立且单一的个体。在她成为“女巫VV”这个明确个体的过程中,到底做了些什么,发生了怎样的变化,这些问题伴随着“江”的侵蚀而或许永久成为了谜团,或许,女巫VV自身也并不理解整个过程,甚至无法在自我观测中捕捉细节,但无论如何,女巫VV在自我认知和意识态层面的成就超越了所有人的常识,这是无法否认的。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待她的成就,甚至可以说,她通过精神意识和自我认知层面的成就,引发了物质态自我构成的奇迹。
基本上,所有的人都是先有物质载体,才于物质载体中形成思维,当思维成熟后才进行自我认知。但是,女巫VV在这个过程中是相反的,构成物质载体的过程,更像是意识活动的副产物。
这样在精神意识和自我认知方面有着非凡成就的女巫VV也没能抵抗住“江”的侵蚀,最终成为了“江”的一个人形个体表现形式。近江不觉得,自己能够做得比女巫VV更好。于是,在这之后,近江对如何从意识层面限制“江”的侵蚀性的研究,陷入了一个似乎无法解决的死结。这是“近江陷阱”想要成功,就无论如何也要冲破的死结。
桃乐丝在告知“近江陷阱”的存在时,近江就已经知晓了,其实桃乐丝和系色对这个计划也并没有足够的信心,这两个非人存在明显对“江”有着更多的认知,但是,这些认知并不能作为“知识”和“数据”让自己去更详尽的了结。目前为止,所有对“江”的描述都是肤浅的,这并非是对方不上心,也不是对方也不够了解,而仅仅是对这些资讯的传达出了问题——这是一种无论近江自己,桃乐丝还是系色都无法真正解决的问题,对“江”的确认,被局限在个体认知之中,无法在集体之间展开有效的交流,所有自己已经确认过的信息,都会在转化为可交流信息的过程产生扭曲和偏差。这种对信息传递的干涉,无论在科学中还是在神秘学中,都有多种可行性的方法,但是,所有相应的解决方法,不是以目前的技术而言无法使用,就是只存在于奇想中,并不存在实践上的成功。
近江不得不自己去研究“江”。出于或许存在的,和“江”之间的冥冥中的连系,她的研究进度已经完全超过了桃乐丝带来的情报。但是,这些研究成果,仍旧不足以让她在近江陷阱上取得决定性的突破。她每个四个小时,就需要登陆观星者,在那虚幻的信息形象化的世界里找寻灵感。
最近的一个灵感,正是从网络球蓄谋已久的反攻中得到的。
走火意图找出末日真理教的中继器,将其摧毁,但是,时间机器的启用,却需要这些中继器以固定的顺序解体,以递进的方式提供能量。中继器作为人类集体潜意识的结晶,却在“时间”上有所作为,近江一直都觉得,这其中的联系,必然会揭示这个世界最本质的秘密之一,因此,也很期待时间机器启动后的观测。如此一来,就确保走火的判断和作为,不会影响到末日真理教中继器存续,因为,末日真理教中继器的摧毁排位是在最后一个。
为了限制走火,却又不能大张旗鼓地表现出来,外力的引入就成为必然,这个外力也应当是必然被引入的,是一种理所当然的结果——能够满足条件的,仍旧是高川。
同样,激活近江的灵感,被她认为是“近江陷阱”中不可或缺的引子的因素,也是高川。
而且,并不是那形同幽灵一样的少年高川,而是切切实实存在着的义体高川。
1937 近江的陷阱3
桃乐丝进入研究室的时候,近江正在盘算新的计划,显示器上的数据和图形即便是桃乐丝也难以理解。尽管从技术理论角度来说,桃乐丝和系色已经基于病院现实的科学理论走得相当深远,然而,只有亲眼看到近江的研究,才能真正明白,两者之间的基础理论和发展走向有着多么大的差异,那完全就是对世界的认知不同所造成的根本性的差异。也许在很久以后的未来——倘若真的有未来的话——两者的研究都会从理论高度趋向统一,而仅仅区别于定义解释,但是,目前来说,无论是桃乐丝、系色还是近江,其研究的方面和角度都仅仅揭示着“世界”的一个侧面,双方看到的侧面不同,对“世界”的理解也如同盲人摸象,当然是有部分正确的,但也会基于这片面的正确性而产生诸多错误的结论。
双方的正确和错误的方向和范围都不太一样,因此,双方也很难真正理解彼此的研究过程。正因为双方从基础层面就存在差异性,而且看起来是矛盾大于共通之处的差异性,因此,像是“将不同的拼图合成”之类的做法也完全做不到,因为,双方所持有的拼图看起来都是不相关联的,同样也无法做到“求同存异”,因为,一旦存异,就会有一方的世界认知彻底崩塌,亦或者说,如果不放弃自己原有的世界认知,根本就无法取得对方基于其世界认知而取得的成就。
在病院现实里的所有事情,都以超级系色为主导,因为,近江在病院现实中不存在一个可以活动的主体,乃至于从认知角度上,也根本就无法观测到病院现实的存在。但在末日幻境中,哪怕是桃乐丝和系色联手起来,也无法从效率上超过近江那仿佛天命天赋般的神秘。
病院现实的研究者视超级系色为末日幻境的“中枢系统”,这是他们从自己可以观测到的物质层面上产生的认知,却并非是完全正确的。系色成为超级系色的过程,本质上是一个严重的末日症候群患者从物理结构上产生异化,再被研究者利用这种异化进一步调制改造的结果,也是在系色成为了超级系色之后,那些兢兢业业,身负使命的研究者们才从一个偏僻的旮旯角落里,意识到了“末日幻境”的存在,并错以为“末日幻境”因超级系色的诞生而诞生的,是末日症候群患者相互关联的一种体现。
这样的认知不能说完全错误,但也绝非正确,超级系色十分清楚,自己在某种程度上,就如同外挂或MOD一样影响末日幻境的发展,但其并非是真正意义上的“中枢”,末日幻境的构成和其全无关系,从这个角度来说,哪怕超级系色断开和末日幻境的连接,末日幻境也会继续存在和发展。超级系色就如同一台生物计算机一样拥有可怕的成长性,在理论学习、逻辑思维和混沌算法方面比任何人类个体天才都有着超越性的提升,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对“末日幻境”的干涉是强力的——有一种让她从本质上从人走向非人的力量能够影响她,那正是让她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病毒”。
再强大的超级系色也仍旧是末日症候群患者,而且还是恶性发展的末日症候群患者,本质上并没有任何改变。从这个角度去分析,一个末日症候群患者在无法战胜“病毒”的前提下,想要主导所有末日症候患者的意识态结合生成的末日幻境,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超级桃乐丝和超级系色很相似,因此,同样不可能在“末日幻境”中大有作为,毋宁说,她成为“末日幻境”中的桃乐丝,就只有这点本事,只能宛如一个幕后黑手一样,间接推动一些事情的发展,并不是主观意愿的结果,而是一种客观事实,哪怕有超级系色里应外合,她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
无论是超级系色还是超级桃乐丝都已经在多次亲身体会中理解到,近江作为两人的一个实验性成果,其在“末日幻境”中体现出来的潜力和发展性,以及前瞻的高度,都要比自己更强。并且,她们也能理解和接受这个事实。为了得到近江的帮助,桃乐丝无法欺骗,只能掩盖,她在近江面前无法述说模棱两可的话,却可以不说出所有的话,由此去推动近江的主观能动向着她们所期望的方向前进。
在这种情况下,对于近江的任何研究计划,桃乐丝都无法从正面进行否决,也没有理由和证据,来证明对方是错误的——事实上,桃乐丝哪怕无法理解近江的研究,无法理解她是如何做到那奇迹般的成果,也不会因此否认近江的那些奇想,同时,当近江决定把那些奇想付诸行动的时候,也会无条件支持。
作为所有计划的关键核心之一,“时间机器”就是这样在两人的相互理解和相互协助下完成的。
有“时间机器”这个珠玉在前,计划的另一个核心关键“近江陷阱”自然也必须放手让近江施为,而桃乐丝默认自身只能负责辅助工作。
近江对“近江陷阱”该如何完成又有了新的奇想——这很好,毋宁说,这是桃乐丝乐于见到的,哪怕这个想法又会进一步对已经发展到了关键部分的超级高川计划有所影响,也能够接受。没有任何想法,无法根据这种想法产生任何行动,才是一项计划被搁置的最根本性原因。毕竟,无论是“时间机器”、“近江陷阱”还是“超级高川”,全都只是最终战胜“病毒”的一部分。
“时间已经不多了。”桃乐丝说,“就算必须临时更改阿川的任务也可以接受,我们无法确定最终的时间,但是,从目前的战况来看,拖延一下还是可以做到的。”
“我无法肯定这个想法会成功,女巫VV被‘江’侵蚀之后,对女巫VV的入侵是否能够触及‘江’,仍旧无法确定。‘江’的个体表现形式实在太过多样化,将这种多样化视为反向入侵的防御手段也未曾不可。我们根本就无法断定‘江’的某一个人类个体表现出来的人格是不是一个陷阱。”近江显然对自己的计划也存在疑虑,“近江陷阱并非是多么出奇的想法,打个比方,从计算机技术的角度也有所谓的‘蜜罐技术’来封锁入侵手段。倘若‘江’表现出来的多人格,可以将其中一个人格意识当成是‘蜜罐’,那也不足为奇。如此一来,入侵这一人格的他者人格意识就被被锁死——你知道,为了保密近江陷阱,我不可能亲自上阵,只能提供先期的技术支持,所以,阿川在真正进入如今这个女巫VV转化的‘江’的人格意识内部时,面对任何危险时,都无法得到这边的后继支援。”
“这也意味这,阿川的现有人格意识可能会在之后被‘江’锁死,超级高川计划也无法继续展开。”桃乐丝显然也十分清楚其中的风险,“但是,我也考虑过了,我们有必要去看看‘江’的内部意识到底是什么情况。你知道,我们从已知物理角度对其的观测结果都是片面的,所得到的成果都无法帮助我们去理解‘江’到底是怎样的存在——能够表现出多种人格形象,其本质却并非人格,而是非人,那么,她的非人程度和非人特征,又到底是怎样的一种表现呢?我们都认为她的人类表现是一种伪装,其内在是某种十分可怕的东西,但是,我们不得不去面对那种东西,为了面对那东西,我们迟早也要从意识层面进入其内部进行一次粗略到系统的观测。女巫VV和我们有着全方位且具有深度的合作,我们评估过女巫VV被‘江’侵蚀的可能性,并因此做了许多工作,而现在这种可能性被证实,我们的事先工作也有了用武之地,从女巫VV转化的‘江’去探究‘江’的深处,无疑是目前为止最好的选择。”
“……太难了。”近江仍旧脸色凝重,桃乐丝所说的这些情况她也同样想过,也同样是让她做出决策的重要因素之一,但是,哪怕加上桃乐丝所说的这些“优势”,在面对“江”的时候,仍旧要成熟巨大的压力,对她来说,“江”也同样是一个未知之物,“就算一切顺利,阿川只需要通过一个人格屏障,就能够直达‘江’的意识本质,也要面对我们无从知晓的情况。我们所能够凭依的,只有‘江’对阿川的态度——显然,无论对‘江’而言,少年高川和义体化的阿川的重要性有所不同,但是,其意义却是对等的,这确保了阿川不会直接被‘江’干掉,但是,却无法确保他能够以我们所希望的状态回归,更何况,‘江’和‘病毒’的一体两面性,也意味着,当阿川进入‘江’的内侧时,‘病毒’对他的影响力也会增强,这种影响或许会比现在的影响更加直接,也更加致命。”
“但是,我们没有时间,也没有选择。”桃乐丝说:“做任何事情都有风险,何况现在是世界末日,再没有比坐以待毙更危险的行动了。我相信阿川的强大,哪怕排除义体在物质层面的优势,仅仅去看他的人格意识,也是十分坚硬的,对待‘病毒’的影响,他比任何人都更加擅长和顽强。比起‘病毒’的影响,我反而担心,少年高川会否在‘江’的影响下,在阿川完全进入‘江’的意识态时,也同一时间对阿川进行意识态的干涉。阿川是个死脑经,他从不认为少年高川是威胁,如果被少年高川诱骗,会有很大几率变成我们都不想看到的发展。并且,少年高川也许真如阿川所言,并不是恶意的,正因为不是恶意的,所以,阿川没有能力去分辨对方的行为所造成的结果到底是好还是坏,他从来都没有放弃过‘高川只有一个’的想法,但也同样从未放弃过对所有高川的认可,对他而言,‘高川’远远不是自我认知的这个自己。而这个想法,已经存在于高川心中很久了,并且也是他之所以可以抗争到现在的根本原因,他根本就不可能放弃这个思想基础。”
“人格的诞生和死亡就如同一个自我的轮回,但却很少有人可以认可每一个和自己不相同的人格表现。在神秘学的记载中,这已经是圣人和神明的高度了。在东方神秘学中,只有一个圣人将万事万物的表象当作一场梦境,以身化万物为基础理念去展现自身伟力——这个圣人不仅仅试图成为种种不同人的形式和非人的形式,更从一个宏观的角度认可这些人或非人的自己,他做得比高川更彻底,但这只是神秘学的故事。”近江沉吟着:“有没有可能,‘江’把高川分裂出义体高川和少年高川,和这个故事拥有某些异曲同工之妙?”
“为什么这么想,‘江’这么做,亦或者说,‘病毒’这么对待高川,究竟又有何种目的呢?假设真有目的,那也绝非是善意的。”桃乐丝立刻就否定了这种猜想:“如果基于‘江’就是‘病毒’的观点,这种可能性虽然不是不存在,但如果不是表面上的相似,那就是一个陷阱,一旦被这个表象迷惑,超级高川计划的基础也就被否定了。”
“我只是在突然间在想,义体高川和少年高川,哪一个更像是人,哪一个更像是非人……”近江这么说着,一直沉重的表情终于松弛了一些,“但是,我最终发现,或许两者还真是如高川自己所说的,本质上没有差别,差别仅仅浮于表面,所以,的确可以确认,不需要理会少年高川对义体高川的影响。”
“我们之间的想法有差别,但是,我从一开始就没拒绝你的计划,反而是你太过于谨慎。”桃乐丝说:“谨慎是好事,但我们并没有太过谨慎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