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聪明之人(完).
所谓上位者,皆有着极强的控制欲。
或许,他们会在某段时期内,放任某些下属随意而为,但那是建立在不影响大势的前提下。
只要一切皆由自己操控,只要所有人都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那么无论何等难事,皆有成功的可能——对于这一点,所有的上位者都是深信不疑。
而丞相张谦,无疑就是这样的一位“上位者”。
但此刻,快步走下御冕的张谦,气质神色间,虽然依旧保持着多年来从不改变的儒雅睿智,但眼神中的怒气,却是任谁都能感觉到。
一时间,身边的亲信随从,周围的亲近大臣,皆是暗自心惊,不敢靠近轻扰。
习惯于将一切操控于手掌之间的上位者,无疑最是讨厌突然而来的变化。
原本被他刻意压制的萧漠,眼看就要青云至上,明明是个威胁隐患,却偏偏奈何不得,这也就罢了,毕竟他的接班人张衍圣,也从中获得了大量好处。
但不久之前,通过楚灵帝,张谦却震惊的得知,那个从小就被他精心培养的张衍圣,那个他最宠爱的孙子,那个他有生以来最得意的作品——竟然在没有得到他同意的情况下,擅自请旨去北方战后之地为官!!
这是自当初张衍圣擅自请旨担任枢密副承旨之后,第二次违背他的意愿了。
张谦隐隐有种感觉,那个原本对他顺从无比的张衍圣,那个一直在按照他的意愿成长的张衍圣,恐怕已经不复存在了,如今的张衍圣,让他感到陌生。
这种变化,让张谦愤怒之余,竟是隐隐有些空虚与伤感。
而张谦的困扰,也不仅仅只是张衍圣的变化,和萧漠的崛起。
在他与楚灵帝谈话之时,张谦还震惊的得知,楚灵帝竟然有让八贤王入朝主政的想法——而在之前,对于这般大事,楚灵帝竟是从未与他商量过!!
所有的种种加在一起,即使是老练深沉如张衍圣,也是有些失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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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谦的情绪波动是如此的明显,以至于绝大部分人都不敢靠近,生怕祸及池鱼,但文先生绝对不是其中之一。
他是张谦三顾茅庐请来的“文胆谋士”,是朝中大臣皆有耳闻的“第四位参知政事”、“民间阁老”,即使张谦如今身为当朝宰相,依然对他恭敬有加,不敢轻慢。
只见文先生快步走到张谦身旁,皱眉问道:“丞相大人,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何竟是如此失态?”
听到文先生语气间的责备,张谦叹息一声,顺势将情绪间的异样收回到心底深处,然后也不隐瞒,将他自己从楚灵帝那里得到的诸般消息,尽数转述于文先生。
讲诉完毕后,张谦皱眉道:“先生,如今朝中形势复杂啊,萧漠势力的崛起,已是不可避免,八贤王入朝参政,又是一大变数,今后我等行事,必然会多受节制,这些都还罢了……但子佳那孩子,竟然……先生,你可有策教我?”
闻听到种种变化,文先生也是皱眉不语,思索良久后,终于说道:“八贤王与萧漠的事情,都还罢了,慢慢谋划,自有办法,只要陛下还在一日,他们就奈何不了丞相。关键还是子佳少爷,他是丞相府的将来,是丞相的延续,任何变化,都必须重视……”
说到这里,文先生神色愈加凝重,缓缓说道:“丞相可知,那张廉学、牛咎山、秦军三人,至今都没有回归丞相府,在子佳少爷的随从中,也不见他们的踪迹。此外,项桓也不见了。为何如此,丞相却是要问问子佳少爷了。”
张廉学、牛咎山与秦军,正是负责护卫张衍圣的三大高手。
当初张衍圣请旨担任枢密副承旨、战时监军,张谦自然生怕其出现什么意外,除了自己门下三大高手尽出之外,还想办法调集了千余精锐禁军担任护卫,而这些护卫的首领,正是禁军首席教头项桓,而这个项桓,也是张谦的绝对亲信之一。
察觉到文先生言语间的隐含含义,张谦身体一震。
无论是丞相府的三大高手,又或是禁军首席教头项桓,皆是智勇双全之辈,虽然战场险峻,瞬息万变,但若说四人全部战死,张谦却是说什么也不会相信的。
但如若不是这般,又该如何解释四人的一同失踪?
难道,这些人的消失,是张衍圣的刻意所为?难道,张衍圣在这段时间里,做了什么事情不愿自己得知?难道,张衍圣想要脱离自己的控制?
这些下意识的想法,但下意识的,张谦不愿相信。
自己的一切,将来都是张衍圣的,自己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张衍圣的将来,他为什么这么做?他有什么理由这么做?
张谦的不信,无关乎理智或者信任,仅仅只是因为,张衍圣是他的孙子!!
然而,事情毕竟诡异,而且多年来文先生又从未错过……
所以,张谦沉默良久后,终于唤来一名亲随,厉声吩咐道:“马上将子佳唤来见我,不得耽搁!!”
那名亲随听到张谦言语严厉,身体不由一颤,连忙应是,不敢耽搁,匆匆而去。
文先生叹息一声,又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王翰,说道:“丞相,虽说子佳少爷的事情更加重要,但八贤王入朝参政的事情,却也是当务之急,还请丞相大人切不可因此而心乱,早做谋划为好。”
张谦明白文先生的意思,同样转头看向了王翰。
此刻王翰正被一众文武围住,接受他们对于自己谈判成功的恭贺,气派依然——虽然对于自己失了圣宠心知肚明,但他显然不想让更多人探知这一点。
注意到张谦的目光,王翰转头对视,向着张谦点头微笑,张谦也同样客气的额首示意,气氛融洽,但口中却是说道:“文先生不用担心,我们的布局,马上就要完成,到那时,必然会让这王翰再无翻身的余地。”
随着王翰失了圣宠,张谦吞食王翰的权力,已是必然。
只是,随着八贤王即将入朝主政,这般步骤,却是必须要加快进行。这样一来,无论是为了日后能集中全力与八贤王相抗衡也好,无论是为了守住自己的势力范围,将王翰的势力转交于八贤王也罢,都可从容应对。
毕竟,以八贤王多年来所积累的声势,以及楚灵帝对他的信任,一旦入朝参政,想要架空他,是完全不可能的。
听到张谦的回答,文先生点了点头,接着却告辞道:“既然如此,我也就放心了。丞相在这里应对就是,我且去布置一下,看看能否得到什么消息。”
“有劳先生了。”
张谦叹息道。
他知道,文先生想要查探的消息,自然是张衍圣离京后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诸般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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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轿中,随着轿子的晃动,文先生闭上了双眼,一片沉思。
并非在思考张衍圣或者八贤王的事情,手中资料不足的情况下,他不喜欢做这种无用功——从某方面而言,他虽然才智绝顶,但却是最为吝啬自己的脑力与心智。
事实上,此刻的文先生,正在回忆二十年前,他出师之时,其老师对他的叮嘱。
文先生的老师是一位隐士,虽然惊才艳艳,却少有人知——就像世人不知道文先生的姓名来历,只知称呼其为“文先生”是一样,他也不知道这位隐士的姓名来历,只知道称呼其为“老师”。
隐士共有三位弟子,文先生并不是其中最为聪慧的一个,也不是其中最为刻苦的一个,但最早出师人是他,唯一得到该隐士嫡传的,也是他。
那一日,文先生在他的两位师兄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注视下,来到了那位隐士的房中,作为离行前最后的告别。
进入隐士的房间后,文先生尚未发言,刚刚跪下,那名隐士已是当先说道:“文华,你可知,今日即是你出师之日,也是为师正式将你列入门墙之时。”
文先生当时年纪尚青,尚无今日的深沉城府,听到老师的话后,顿时就呆住了。
他不明白,自己不是在八岁时就已经拜这位隐士为师了吗?为何历经十二年,今日直到出师之时,才反而算是刚刚入门?
察觉到文先生的疑惑,隐士笑着摇头,悠悠道:“痴儿,若为师早已经将你列入门墙,收为嫡传弟子,为何当年未让你行拜师礼?为何这些年来一直对你隐瞒姓名来历?甚至,你连我门的传承祖师都不知晓,又怎算是为师的弟子?这十二年来,为师虽然倾囊相授,但实际上,只是对你的一种考验罢了,你勿要责怪为师,这也是本门的规矩,当年为师也是如此。”
当时,文先生虽然震惊,但出于对该隐士的崇敬,却让他没有考虑其他,只是再次跪在那隐士身前,恭恭敬敬的行了拜师礼,奉上拜师茶。
隐士笑着接过拜师茶,轻轻品了一口,接着说道:“你既然已被列入门墙,关于本门来历,为师也不瞒你。本门名为‘帝儒’,乃是儒家的分支,专习帝王之术、攻心之策,关于这一点,我想在这十二年来,你应该早有了解。本门祖师,乃是魏朝太尉贾诩,传承距今,已有七百余年。而为师姓高名彦,雍州人士,乃是本门第三十三代传承,一生无名,少有作为,这些你记住即可,离山后也不用特意打听。”
说话间,高彦随手将一本名录册子递给文先生,文先生打开一看,却是“帝儒”传承七百余年来,所有弟子的登录名册,然其中记录之人,竟大都皆是无名之辈。
有观于此,文先生心中不免失望,但还是恭敬应是,将自己的姓名填写于名录上,双手捧着还于老师高彦。
高彦自是看透了文先生的所思所想,接过名册后,淡淡道:“我‘帝儒’传承七百余年,弟子不过百余,虽少有名震天下的枭雄名臣,但大都皆是那些枭雄名臣府中的倚重谋士,每人皆是才智高绝,隐于幕后,影响天下大势,所以,本门虽然无名,但你切莫小瞧。”
“弟子不敢。”
文先生连忙道。
却是文先生想明白了,“帝儒”一脉的传承弟子,虽然大都是无名之辈,但自己老师高彦的才智,却绝对是世上少有。更何况,“帝儒”传承,最重自保,又多是谋士之术,传承子弟少有名气,也是可以想象的。
看到文先生若有所悟,高彦满意的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文华,为师问你,你觉得你大师兄如何?”
文先生微微一愣,不知高彦为何询问这些,但还是答道:“大师兄乃是老师门下,学习最为刻苦用功之人,博闻强记,胸怀大志,弟子不如。”
高彦又问道:“那你觉得你二师兄呢?”
文先生又道:“二师兄聪慧过人,才智天降,世间少有,举一知三,机智敏锐,弟子亦不如。”
高彦笑问道:“那你可知,为何为师独独收你为嫡传?”
文先生思索良久后,迟疑的问道:“可是因为,弟子志向不如大师兄,聪慧不如二师兄?”
高彦哈哈大笑,说道:“正是如此。本门行事无忌,不论善恶,但唯有三点规矩,皆是关于弟子传承,名曰‘传承三戒’,你要切记,不可违背。其一,本门之弟子,最重悟性,然天生聪慧过人者,不可收录于门下;其二,本门传承,皆是谋士之学、帝王之术,然胸怀大志者,不可收录;其三,本门弟子,首重自保,然贵族门阀子弟,亦不可收录。言及于此,切记切记,望你日后自行领悟。”
说完了这些,高彦再也没有其他吩咐,就这么让文先生离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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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文先生虽然答对了老师高彦的询问,但只是脑中灵光一闪,隐有所悟,待高彦将三点规矩讲明白之后,文先生反而更加糊涂了。
为何“帝儒”一脉的规矩,皆只是关于弟子传承?为何不能收录聪慧过人者为弟子?为何不能收录贵族门阀子弟为传承?又为何不能收录胸怀大志者为后辈?
文先生想要请教老师,但高彦根本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时光流水,二十年转眼即逝,文先生看的多了,想的多了,感悟的多了,尤其是读了《贾诩传》之后,终于明白了这般规矩制定的原因。
之所以没有其他方面的规矩,乃是因为“帝儒”一脉弟子,出师之后,学问为人,已有所成,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都已是了解,在这样方面,自然不用多做担心。
而传承三戒,却是有其深刻的含义。
“帝儒”一脉,传承的是帝王心术、讲究的是为达目的,不论善恶、不折手段!!学习之后,本就容易让人养成偏激的性子。
然资质平庸者,懂得舍弃;出身贫寒者,知道进退;志向不大者,明白知足。
而与此相反,天生聪慧者、胸怀大志者、出身高贵者,却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这三种人,最容易行事偏激,如若没有目标,也就罢了,如若有了目标,必会倾尽全力、不择手段的将之完成。
若是让这三种人再得到了“帝儒”传承,他们只会愈加的执拗偏激,只会愈加的行事不折手段!!
最重要的是,这三种人,一旦确立了目标志向,那么这些目标志向,无论是善是恶,决不会小。而“帝儒”传承,就会成为他们达到目标的最佳手段!!
如此种种,如若最终,他们的目的达到,固然能让“帝儒”一脉名扬天下,然天命胜人为,一旦失败,“帝儒”一脉就很有可能断了传承。
最重要的是,无论成败,天下都要遭受大劫难。
如此,这传承三戒,实是用心良苦,或许是“帝儒”一脉的祖师爷贾诩一生的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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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文先生之所以突然想到了这些,却是因为张衍圣。
众所周知,张衍圣是文先生的弟子。
但很少有人知道,文先生最初,并不愿将张衍圣收于门下,理由自然是“帝儒”一脉的“传承三戒”。
在那时,王翰尚不是一朝丞宰,张衍圣也不过三岁余,自然没有什么“志向高远”或是“出身高贵”之说。
但让文先生犹豫的是,张衍圣实在太过聪明了,不仅聪明,而且早熟,不仅早熟,而且小小年纪,就已经懂得了“思索”二字。
聪明、早熟、善于思索,这是“帝儒”一脉追寻弟子之时,最看重的品质,也是最为顾忌的品质。
事情总有两面性。
可惜,文先生实在耐不住张谦的屡屡恳求,又喜欢张衍圣的性子聪明,最终还是违背了“帝儒”一脉的规定,将张衍圣收于门下,将自己一生所学,倾囊相授。
聊以欣慰的是,经过张谦与文先生的刻意培养,张衍圣从小就向着两人所希望的那样发展,才华横溢却不自负,出身高贵却不猖狂,人生最大的目标志向,也只是和张谦一般,不过是保住张家一族的富贵与传承罢了。
但如今,文先生却隐隐发觉,自己似乎做错了。
张衍圣这些年来,或许并非当真是按着自己和张谦所愿的那般发展,只是他的一些心思,一些想法,一些特质,被自己与张谦合力压制了下去,以至于自己和张谦、乃至于张衍圣本人,对此都没有发觉。
而如今,不知因为何事,张衍圣那些被压制的某些特质,那些被张衍圣下意识的隐藏在心底深处的心思想法,竟是突然无可抑制的爆发了,进而让他产生了脱离张谦的心思——文先生虽然尚未与张衍圣接触,但一生最擅长的就是人心,仅仅只是张衍圣对楚灵帝的一个请求,以及一些信息资料,就与八贤王和萧漠一般,隐约猜到了张衍圣的目的。
想到“帝儒”一脉传承的种种手段,以及那“传承三戒”,文先生更是眉头大皱,有些后悔,似乎自己这些年来,教给张衍圣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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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文先生暗思之时,轿外突然有人禀报道:“文总管,属下刚刚得到消息,八贤王与萧漠,此刻正在‘青云楼’密谈,而少主也正往那里赶去,但因为防备严密的关系,密谈细节,却无法得知。”
“知道了。”
文先生缓缓答道,眉头一皱,再次陷入了深思。
却是文先生突然想到,那位英明神武的八贤王,何尝不是亦如张衍圣一般,是一个天生聪慧之人,而且出身高贵、志向远大。
或许,是因为“传承三戒”的关系,对于集合了“天生聪慧”、“出身高贵”、“志向远大”这三点于一身的八贤王,文先生总是隐隐有些顾忌,总觉得他那英明神武的气质外表下,隐藏着一颗偏激至极的心。
而就在文先生暗思之间,他所乘坐的轿子在一众丞相府侍卫的护卫下,穿街走巷,终于回到了丞相府。
但文先生却不知道,在丞相府所在街道转角处,一处茶摊之中,正有两位半百老者,紧紧的盯着他的身形,直到不见。
“没想到,小师弟竟然成了当朝丞相的文胆谋士,当初老师选他为嫡传继承人,果真不假。”
其中,一位面容和蔼的老者,悠悠道。
“老师虽然才智通天,但也不一定做什么都是对的,至少,小师弟他没有选到一个好主公。”
另一位老者神色阴晦,缓缓道。
“也不能这么说,如若张谦老死,他和我们也算是共奉一主了,可惜,他更忠于张谦。哎,本来还想与小师弟叙旧一番的,但下次见面,就是不死不休了,有他存在,对小主人的影响限制,实在是太大了。”
面容和蔼的老者,眼中突然闪过一丝狠色。
与此同时,青云楼。
八贤王等待良久后,终于等到了萧漠的回答。
“王爷,您也知道子柔的性子,更清楚子柔这段时间所面对的形势,王爷为国为民,子柔固然钦佩,也愿意助王爷您一臂之力,但至少在一两年之内,子柔无法直接为王爷说话办事……”
这番话大意就是,萧漠同意与八贤王结盟,改革时政,但仅仅只限于出出主意,或者隐晦的帮忙——冲锋陷阵的事情,就只能谨谢不敏了。
但八贤王却不在意,得到萧漠的答复后,只是大笑道:“只要子柔肯助本王,无论如何,本王只会有喜无忧!!以子柔之智,与本王合力,不仅文人特权可收于国,我朝其他的时政弊病,如那臣权与贵勋特权过大等等,解决之日,亦是可期。”
听到八贤王之言,萧漠只觉得目瞪口呆。
原来他不仅仅想限制文人特权,还想要限制勋贵特权与臣权!!
看到萧漠神色间的惊讶,八贤王才发觉自己的失态,自嘲一笑后,说道:“子柔见笑,是本王过于激动了,实是这些弊病,本王虽然看的清楚,但数十年来,无法言明,也轻易不敢言明,今日有了子柔这个知己,却是一时失态了。”
“哦?八王爷您还想要限制臣权与勋贵特权?”
八贤王点头道:“是啊,子柔,想必你也能看得明白,贵族特权之多,不逊于文人特权,只是贵族数量不如文人,所以隐患不显罢了,但无论如何,总归是一个隐患,必然要加以限制,不能任其发展。天下乱于流民,流民产于土地兼并,而土地兼并者,皆是这些勋贵!!当然,我朝勋贵,祖辈皆是有功于国,本王也不能亏待了他们,但却也绝不能让他们日后成为国家的拖累。”
“至于臣权……”说到这里,八贤王冷笑道:“当年太祖之所以放权于臣,正是有感于千年来朝权更替,乃是因为君臣两方,君强则昧,臣强则逆,于是设立规矩,使君臣平衡,以保楚朝千秋万代罢了,但时至今日,我朝历代君王,只记得太祖那句‘垂手而治’,一再的放任臣权扩大,若不是军权一直掌握在我皇室手中,说不得哪天就有人造反了。然时至今日,那王翰张谦,竟是把手伸到了军权之中,臣权过大,已是到了不得不治的时候了。本王无意尽收臣权,但也必须要让臣权限制在太祖之时!!”
萧漠点头,暗自苦笑。
这八贤王,诸般想法志向,竟是什么都不瞒他。
不过也是,既然已经将自己有志于限制天下文人特权的事情说出来了,那么就无所谓再多说点什么了。
毕竟,从各方面而言,限制臣权与勋贵特权,招惹的麻烦,要比限制文人特权小得多,可解决的方法也要多得多。
同时,萧漠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位八贤王,确实是当今朝野间少有的睿智之辈,楚朝的各般弊病,竟是看的一清二楚。
恐怕,等他限制了文人特权、勋贵特权与臣权后,就要改革历法,重定土地、军队、经济之法了。
有时候,一个人如若太聪明,实在不是好事。
果然……
见到萧漠神色间若有所思,八贤王又解释道:“不过子柔放心,本王绝非鲁莽无知之辈,三权的限制,各方各面,形势复杂,本王虽然心中急切,但也绝不会一同进行,而是分步行事,小心布局。”
说着,八贤王又是一声长叹,道:“按本王的猜想,仅仅是限制文人特权,即使一切顺利,就需你我至少三五年之功,更遑论限制臣权与勋贵特权了,那不过是将来的打算罢了。更何况,你我也不能将心思全部放在限权二字,毕竟,诸般法度的改革,祛除时弊,防患未然,才是正途……”
或许,这些心思想法,已是在八贤王这里憋得太久了,如今终于有了施展的机会,又有了萧漠的赞同,一向威严如他,一时间竟是言语不绝。
不过,萧漠总觉得,八贤王并非当真这般兴奋,至少,他的眼神,依然冷静如旧,隐隐间不断的打量着自己,不放过自己的丝毫神色变化。
八贤王今日之言论,对萧漠而言,既是一场推心置腹,也是一次考察……
不过,八贤王的种种言论与设想,大都是有利于国的,诸般法度的改革,想法也近乎于成熟,远比如今楚朝所沿用的旧习要先进。
刚开始,萧漠还只是在无奈的听着,但渐渐的,被八贤王的想法所吸引,暗生钦佩,竟也不由自主的参与其中,插口而言,将一些后世的想法讲出,进行讨论。
就在两人刚刚谈的兴起之时,房间门外,突然传来了邓尚全的声音。
“王爷、少爷,张衍圣大人回来了。”
还未等萧漠与八贤王应声,门外又有八贤王的亲随禀报道:“王爷、萧大人,丞相张大人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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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这章字数比较多,更新晚了,见谅。闲话几句。三国英雄辈出,但杰出谋士更多,也更让人印象深刻。然最出色的谋士为何人,针对这一点却是常有辩论。大多数人都认为是郭嘉,但虫子认为是贾诩,奇怪的是,竟很少有人认为是诸葛亮……
第四十四章.封万户侯(上).
有些人会让他人在不自觉间感到敬畏,有些人会让旁人在不自觉间感到亲近,有些人会让周围人在不自觉间感到认同,这是一种气质的养成,也是一种神韵的积淀。
而八贤王,无疑已是将这种气质与神韵发展到了极致。
一番讨论,萧漠从一开始的无奈倾听,到其后不自觉的参与其中,没过多久,心中竟是产生了“或许与八贤王合作,一同改革时政、造福万民,会是一个不错的选择”的想法,
要知道,萧漠对于这种麻烦而且会危及自己的事情,一向都是敬而远之的。
而在心底深处,萧漠更是不由的对八贤王的志向、智慧以及胸怀,产生了一丝敬佩。
要知道,历史上像八贤王这种身份尊贵的闲王数不胜数,但有多少肯这般为国为民的设想?又有多少甘于为天下而得罪天下?又有多少懂得“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的道理?
至少,萧漠设身处地,换位思考,知道自己是绝对做不到的。
再联想到这些年来八贤王的所作所为,从某方面而言,他可以算是一个“完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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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八贤王看着萧漠,眼中却是异彩连连。
他今日对萧漠如此坦诚,将自己的想法志向尽数说出,看似鲁莽,实则是无奈为之,行险一为。
他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察觉到楚朝繁华表象下,所隐藏的种种危机,然而正如他之前曾对萧漠说的那样,对于这些危机,虽然心知肚明,但却没法言明,也不敢言明,哪怕他是楚灵帝最信任的弟弟,尊贵无比的八王爷。
说到底,还是因为庙堂巅峰处,没有人理解他,更没有丝毫帮手肯与他分担——张谦行事,大都是以保住他如今的地位权力为目的,王翰本身更是楚朝勋贵的代表,至于其他人,大都是庸庸无为之辈。
说到底,当年楚太祖所制定的规矩实在太过完美,即使八贤王得声望与圣宠与一身,也无法在朝廷高层中发展自己的势力。
若他强行行事,只要某位反对者说一句“王爷此行,必然致使我朝大乱,意欲何为”,就能给八贤王招来莫大的麻烦,更遑论天下读书人的群起激愤了。
在这个时候,八贤王就需要一个能真正理解他的帮手,来助他说话行事、分担压力,而且这个帮手,最好本身就在读书人中间有着比较大的声望名气。
就在这时,萧漠出现了。
萧漠本身在当今文坛的地位自不必说,虽然年纪尚青,但说他是文坛一代宗师也不为过,创“萧体”、注《中庸》、书《问儒》、著《自扰诗集》,每一桩每一件,皆是让文坛震动的大事。如今更是立下了如此功勋,不仅名声更大,声势一时无二,更是注定了要青云直上,在不远的将来立足于朝堂之巅,参知政事,早已是板上钉钉之事。
更何况,萧漠本身深受楚灵帝的宠幸,即使不及八贤王本身,但也绝不差于当朝丞相张谦——要知道,张谦与楚灵帝的交情,可是有近二十年了。
最重要的是,年前那次在王府书房中的长谈,更让八贤王发现,萧漠竟如同自己一般,对楚朝的诸般时政弊病,心知肚明,且对此心怀忧虑。
如此一来,八贤王不仅隐隐视萧漠为知己,更是想要将之拉拢,当做自己将来行事的依仗与帮手。
可以说,与萧漠结盟,不仅是八贤王最好的选择,更是八贤王如今唯一的选择。
但让八贤王无奈的是,萧漠如今虽然初步建立了自己的势力,但为人却太过冷淡无为,竟是与他那皇兄相似,即使看的清楚,也因为怕麻烦,想着自保,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参与。
所以,八贤王只能趁着萧漠还没有心理准备的时候,趁着在萧漠尚没有理清思路、想明利弊的时候,甘冒消息泄露的风险,就这么的坦陈而言,将自己的志向尽数讲出,一来为了试探萧漠的真实想法;二来为了逼着萧漠与自己结盟;三来,也存着以自己的志向与胸怀,将萧漠折服的想法。
否则,一旦萧漠上朝接受了封赏,并据此对今后发展有了规划,又或者萧漠察觉了自己的想法进而有了心理准备,想让他与自己结盟,就难了。
最终,这次冒险一击,八贤王赢了。
萧漠因为知道的太多,反而无奈,只能与他结盟。
虽然萧漠曾言,至少在一两年之内,只会在暗中帮忙,不会冲锋陷阵,但萧漠的政治经验毕竟还是太少,根本不知道,在朝堂之上,一言一行,再怎么隐晦,再怎么小心,都是一种表态,都会被他人得知,到那个时候,萧漠就只能与八贤王绑在一起了。
但八贤王却没想到,原本只想为自己找一个帮手,但自己的这位帮手,所思所想,竟然会比自己更远。
两人间的这次讨论,虽然萧漠只是从后世所得的知识中,挑了一些不那么激进的、比较适合如今楚朝形势的政策做法讲出来参与讨论,但已是让八贤王震惊不已,只觉得萧漠所言,不仅与自己多年来所想暗暗契合,更是要深刻长远不少。
难道这个世上真有“生而知之”的人存在?
无论如何,八贤王对萧漠更在意了。
同时心中却想到了更多。
所谓结盟,那是建立在双方皆可获益的基础上。
然而萧漠虽然二世为人,但却没有什么政治与谈判的经验,虽然性格慵懒淡漠,但前世却深受为国为民的口号影响,虽然同意与八贤王结盟了,但这种结盟,只对八贤王的志向有益,对萧漠本身,却只是有害无益。
以八贤王的聪明,自然知道,这种结盟,时间长远,只取决于萧漠本人的耐心。
这是八贤王所不容忍的。
所以,此时此刻,八贤王所想的,却是自己对萧漠的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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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听到丞相张谦与张衍圣这对祖孙,竟是前后脚,先后而来,八贤王和萧漠两人刚刚讨论到兴头上,不免有些扫兴。
然而,以张谦和张衍圣的身份,毕竟不能将他们阻于门外,所以两人不仅是连声吩咐“快请”,更是亲自走出门外迎接。
房门之外,萧漠站在八贤王半步之后,想着刚才的交谈,暗暗苦笑。
竟然就这么跟八贤王结盟了,而理由竟然是——八贤王的志向,自己知道的太多了——如此种种,可谓怪异,却也无可奈何。
总不能就这么彻底得罪了八贤王吧?
叹息一声,抬头向着八贤王看去,却见八贤王此刻正从怀中掏出一枚玉瓶,倒出一颗丹药吞入口中。
那颗丹药,自然是“米囊丹”。
显然,不过是这么点时间,“米囊丹”的药效,已是过去了。似乎接连服用下,只是短短几次,身体已是有了抗性,以至于维持时间越来越短。
萧漠眉头一皱,还是忍不住提醒道:“王爷,请恕下官多嘴,这‘米囊丹’的主药——粟米,下官曾从一本古书中了解过,实不是良物,一时服用,固然效果灵验,但如若长期服用,却会透支身体生气,更会造成依赖,欲罢不能,那本古书中曾言,有人从这粟米中提炼灵丹,长期服用,一时间精神奕奕,但之后却成了日日必用,否则精神萎靡,浑身痒痛,至七年之后,突然无故暴毙。”
听到萧漠这么一说,八贤王也是一惊,却没想到这“米囊丹”竟然还有这般隐患,并也没有质疑,只是慎重的点头道:“多谢子柔提醒,本王必会小心,如今这般,只是为了抑制伤势,过了这几天之后,本王绝不再用。”
八贤王听进去了,但萧漠的目的,却没有达到。
让八贤王马上远离这米囊丹,是根本不可能的,毕竟,在如今的条件下,能掩饰他的伤病的,也只有这个了。
想到这里,萧漠又是暗暗一声叹息。
就这样,两人又谈了几句闲话,却渐渐发觉不对。
两人门下的亲随,早已是禀报了张谦与张衍圣的来到,为何两人在这里等了许久,依旧迟迟不见那对祖孙的踪影?
萧漠疑惑的向着门外的邓尚全看去。
邓尚全点了点头,向青云楼外走去,查探究竟。
不久之后,邓尚全回到萧漠身边,禀报道:“少爷,丞相大人与张衍圣大人并未离开,只是此时正聚在外面,不知争执着什么。”
听到邓尚全的话后,萧漠与八贤王相护对视一眼,眼中神色已是了然。
显然,张谦与张衍圣这次齐齐而来,只是偶然。
而张谦,却很不满意张衍圣这次的所作所为,正在教训质问了。
有等了片刻,脚步声响起,萧漠抬头一看,却见张谦与张衍圣两人,正一前一后向着自己和八贤王这里赶来。
张衍圣虽然被张谦训斥了一顿,但神色依然平静,表情依然是那么的和煦亲切,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反倒是张谦,虽然面向八贤王与萧漠时,满脸的慈和与笑意,但眼神深处,却怒气犹存。
显然,张谦刚才对张衍圣的训斥与质问,并不顺利。
与张谦相对时,八贤王恢复了往日那威严华贵的气质,张谦刚刚来到面前,尚未说话,已是缓缓说道:“张相真是贵人多忙,本王已是在这里等待多时了。”
张谦连忙对着八贤王躬身致歉,起身后又对萧漠歉意一笑,说道:“是老夫的过错,王爷,子柔,真是对不住了,都是子佳这孩子,太不让老夫省心……”
说着,张谦又对两人说道:“不过,刚才老夫已经决定了,子佳这孩子年纪也不小了,如今有小有成就,也该是成家立业的时候了。正好早在四年前,他就与枢密使王翰的孙女定下了婚事,今日上朝接受了封赏之后,就把这件事定下来,到时候王爷与子柔可一定要来呀。”
刚才面对张谦的斥责与质问,张衍圣虽然恭敬有加,但却只是诺诺应是,又或者拿一些官面话来回应,让张谦大怒之时,却又有着无可奈何。
然而,天下长辈,无论贵贱,总是有着一个相同的想法,那就是子孙无论如何不肖,皆是因为尚未安定的原因,一旦结婚成家,体会到维持家业之苦,就会大彻大悟,痛改前非。
即使张谦,竟然也不例外。
此外,与王翰联姻后,日后吞蚀王翰门下的势力,也会顺利许多。
倒是张衍圣,听到张谦的话后,脸色微微一变。
显然,这是张谦刚刚做下的决定,张衍圣并不知晓,出于习惯,张谦也并未与张衍圣商量。
不过转瞬间,张衍圣脸色已是恢复平常,待萧漠与八贤王看向他的时候,对着两人躬身行礼,仿佛同意了张谦的想法。
八贤王点头道:“既然如此,本王就在这里恭贺张相与子佳了,到时本王一定会到相府讨杯喜酒喝。”
萧漠也是向张衍圣拱手道:“恭贺子佳了。”
张衍圣却给了萧漠一个苦笑。
八贤王却又向张谦问道:“却不知张谦此来,找本王与子柔,有何要事?”
张谦笑道:“王爷,是这样的,朝会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可是王爷您与子柔却是聚在这里,似有要事商谈,那些礼部官员不敢打扰,却又不敢因此耽误了朝会,两相为难之下,只好求到老夫这里了。时间不早了,还请王爷与子柔移步,前往集英殿面见陛下才是。”
顿了顿后,张谦神色间闪过一丝探究,又问道:“却不知王爷与子柔在这里商谈何事?”
显然,这才是张谦最为在意的。
八贤王这么一个即将入朝掌政、又素有声望的王爷,萧漠这么一个刚建功勋、声势无二的朝中新贵,聚在一起,所谈何事,张谦想想就觉得不安心。
然而,八贤王却只是说道:“没什么,只是多日未见,趁机叙旧罢了,竟是险些耽误了正事,还请张相见谅。”
顿了顿,又说道:“正如张相所言,时间不早了,我们还是赶快先去集英殿等待陛下召唤吧,这个时候,却不能耽搁。”
说着,八贤王当先向外走去,张谦、张衍圣与萧漠也连忙跟上。
然而,走到一半,八贤王却是似乎想到了什么,脚步一顿,转头向萧漠问道:“子柔,说起来,你如今年纪已是不小了,婚姻大事,不可耽搁,子佳马上就要成家了,本王记得,你并没有婚约吧?”
在这个时候,八贤王终于想到了笼络萧漠的办法。
第四十五章.封万户侯(中).
乘坐在礼部为他所准备的轿中,萧漠双眼微闭,若有所思。
刚才面对八贤王的询问,萧漠坦诚自己尚未有婚约、也尚未有意中人的时候,周围众人,无论是八贤王又或是张谦、张衍圣,甚至包括那些随行的礼部官员,一时间皆是有些神不思属,若有所思。
萧漠知道八贤王这般询问的目的,更知道那些得到消息的人们都会想些什么。
政治联姻,有时候什么都代表不了,比如那张谦与王翰之间的联姻;但有时候也会代表着许多,亦如那张谦与王翰之间的联姻。
无论如何,能与萧漠这般名满天下的朝中新贵联姻,不提一心想与萧漠加强关系的八贤王,就算是张谦、王翰,也无法拒绝这般诱惑,更遑论朝中那些普通的朝中大臣们了。
“结姻成家这种事,看来真的有必要认真考虑了。”
萧漠暗暗的想到,带着些许无奈,又带着些许淡然。
这是一种理所当然,却也是形势所必须。
在楚朝这个时代,一般而言,男子普遍会在十二、三岁之前订下婚事,并在十六岁成年后马上成婚。如若没有其他的意外,萧漠也应该如此。
然而,萧漠刚刚达到订婚的年纪,萧家就突遭大变,只能无奈的与四祖父萧慎言逃到云州单县,这般情况之下,自然顾不得萧漠的婚事。
其后,萧漠在云州之地奋苦读书,低调行事,直至结髻之龄,终于扬名天下,衣锦还乡,当时自有无数人家前往萧家提亲。然而当时的萧漠,已是注定要飞黄腾达,萧家的掌权者们,对于那些偏居寰州的权贵豪门,竟已是全然看不上眼。在萧漠的长辈们看来,以萧漠的才华名气,娶过门的正妻,即使不是楚朝的某位公主,最低限度也该是那些京城勋贵们的门下千金。
再往后,萧漠赴京赶考,成为了古来少有的三元及第,荣耀无比,订婚结姻之事,时机已是成熟——事实上,当时萧漠的年纪,在这个时代已经算是“大龄青年”了。然而,因为彼时萧漠提议与草原联军和谈,坏了名声,所有人都是避之不及,自然不会再看上萧漠;
最后,萧漠自请去上元城抵御草原联军,这般行为在世人眼中,几乎与送死无异,又怎会让自家女儿孙女们早早成了寡妇?
所以,如此一来,前后种种,竟是造成了一种很诡异的情况——以萧漠如今的年纪,以及地位声望,竟尚未与其他人家定下婚事,类似的情况,可谓是古来少有。
不过,萧漠也明白,这种情况,恐怕马上就要结束了。
不提那一直在为萧漠婚事操心的祖母刘氏,如果萧漠所料不差的话,如今此时,恐怕京中所有叫得上名号的豪门勋贵,都已是前往萧家,提及此事,自荐家女,希望通过联姻与萧漠加强联系。
并非萧漠对自己有多么的自信,而是萧漠很清楚,人类本就是一种逐利的动物。而如今的萧漠,在世人眼中,几乎算是古今未有的金龟婿了。
有一个很普遍的事实是,那些京中的豪门勋贵们,基本上无论何时,家中都会坐守着一两位待嫁之龄的千金小姐,所求所欲,正是为了应对萧漠这样的朝中新贵,又或是突然而来的政治结盟。
事实上,如今楚灵帝本人尚未想到这般情况,若待这位九五之尊想起这件事情后,以楚灵帝的性子,恐怕马上就会成为萧漠身边最为热心的月老,将皇家中尚未婚嫁的族女公主们,一一介绍于萧漠。
一想到这般情况,萧漠就不由得有些头痛。
其实对于这般婚姻,萧漠本身并不愿意——他如今虽然年纪尚未到二十之龄,但心理年纪与人生经历,却早已是达到三十余岁,而那些尚未定下婚事的豪门千金们,大都不过十四五岁,两者结合,却是让萧漠怎么想都觉得怪异。
然而,以萧漠如今的地位,也只能迎娶那些豪门甚至是皇家的族女,他的婚姻不仅仅只是婚姻,更是一件政治事件。
而且在这个时代,萧漠这般年纪,也必须要定下婚事了,如今的已是楚朝少有的“大龄青年”,再有推辞,恐怕马上就会出现无数匪夷所思的流言蜚语流传于世间。
所以,虽然萧漠无奈,但这件事情,却必须要做出决断了。
所谓人生,不外乎是在选择中放弃,又或是在放弃间选择。
唯一的好处是,以萧漠如今的身份地位,以及楚灵帝对他的宠信,他的婚姻,很大程度上会由他自己来决定。
但自己今后的正妻究竟会是何人,萧漠本身也是觉得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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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大人,咱们到了,还请您下轿,于偏殿中等待陛下召唤,朝中各位大人,已是在那里等待大人多时了。”
就在萧漠暗暗头痛之时,一位随行的礼部官员,掀开了帘子,满脸的恭顺笑意,在轿外躬身轻声提醒道。
“多谢提醒,这位大人不用客气。”
看到这位礼部官员身上那正四品官袍,虽然他此时抢了邓尚全的工作,但萧漠还是客气的点头道。
待萧漠从轿子中起身走出,却发现自己如今正站在宫门之外。
虽然天气寒冷,但一众朝臣,竟没有一个在偏殿中御寒,以张谦为首,尽皆等在这里,迎接八贤王、萧漠、张衍圣这三位获胜功臣,张谦虽然地位尊贵,但如今也只是沾光。
待萧漠等人出现后,朝臣们一阵耸动,齐齐向着四人围来,没过多久,萧漠已是被一众大臣里三圈外三圈的围住,每位大臣无论地位如何,官阶高低,此刻皆是热情无比,或真心称赞,或是违心感激,又或是暗暗讨好,仿佛在这一刻,所有人都是萧漠的至交好友一般。
但实际上,对于这些朝臣们,大多数萧漠连见都没见过。
尤其是那枢密使王翰,在与八贤王、张谦以及张衍圣打过招呼后,就一直站在萧漠身边,常常在萧漠疲于应付时代萧漠答话,表现的亲密无比,一副荣辱与共的模样。
反倒是八贤王,此刻反倒是没有与萧漠表现的太过亲近,依然是一如既往的尊贵威严。
拥挤应对之间,行动自是极慢,所以,尚未待众朝臣返回偏殿等待,已是有内臣宦官前来通知,让众官赶至“集英殿”上朝,等待楚灵帝驾临。
不敢耽搁,众朝臣只得散开,三两结伴间,匆匆向着“集英殿”赶去。
然而,枢密使王翰,此时却是刻意留在了萧漠身旁,待众朝臣匆匆离去后,一时间周围就剩下了他们两人。
王翰一边与萧漠说着些闲话,一边徐徐前行,仿佛不经意间,突然问道:“据老夫所知,子柔来宫前,曾与八王爷密谈许久?”
萧漠点头,也不遮掩,说道:“确实如此。”
“不知子柔与八王爷所谈何事?”
询问之间,王翰眼中竟是闪过了一丝紧张。
随着圣宠不再,王翰很清楚,自己今日的地位权力,也很可能会随之失去,而刚刚立下莫大功勋,又素的楚灵帝宠信的萧漠,就是他日后重新取得圣宠的最大依仗。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在上元城的时候,刻意降尊与萧漠结盟,只是为了萧漠能在这个时候为自己说话。
如若萧漠舍弃了他,转而与八贤王结盟,他的百般算计、诸种计划,就会有大半行不通畅,也难怪他会如此紧张。
事实上,萧漠此时也很头痛。
之前与王翰结盟,乃是为了交好楚朝众多的勋贵豪门,一同抗衡那过于强势的丞相张谦。却没想到刚刚回京,自己就被迫再与那八贤王结成同盟——更让萧漠为难的是,从某方面而言,八贤王与王翰处于敌对关系,八贤王想要削弱王翰所代表的那些勋贵豪门阶级的权势,而王翰也必然不想让八贤王入朝参政。
两相讨好?又或是舍弃一方?
就这样,暗思之间,对于王翰的询问,萧漠竟是忘了回答。
待抬起头来,见到一向威严气派的王翰,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紧张与不安,萧漠连忙宽慰道:“枢密使大人放心,下官与八贤王所商量的事情,其实对枢密使大人也有好处,今日事毕,下官必然向大人说明,说起来,今后一段日子里,大人您与八王爷,说不定还要共同进退呢。”
这般言语,并非敷衍,而是经过一番暗思之后,萧漠心中已是有了新的想法。
灵光一闪间,竟是让萧漠想到了一个对自己、八贤王以及王翰三方,皆有益处的决定。
听到萧漠这么说,王翰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但更多的还是喜意,虽然不知道萧漠意欲何为,但已是明白萧漠打算以自己为桥梁,让他与八贤王结盟了。
以八贤王的声望,以及楚灵帝对其的宠信,对于如今失了圣宠的王翰而言,这般结盟自是有利无弊。
想及于此,王翰连忙笑道:“老夫就知道,子柔你绝非违诺之人,今日之后,老夫必有厚报。”
顿了顿后,王翰又低声对萧漠说道:“子柔,刚刚老夫得到消息,今日朝会,封赏事宜过后,那张谦就要出手对付老夫了。说实话,如今的形势对老夫很不利,还请子柔到时候在陛下面前,能为老夫说上几句公道话。”
萧漠肃然道:“王大人放心,既然已是决定你我今后共进共退,这般事情,自是必然。”
说话间,萧漠与王翰两人随在众朝臣之后,已是来到了“集英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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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快过年了,今天事情很多,只有一个小章节,见谅。明天会是一个大章。
第四十六章.封万户侯(下)万字章节.
在楚朝,皇宫内城之中,“集英殿”与“宣政殿”,皆是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
其中,“宣政殿”作为平日里皇帝与众阁老大臣上朝议政的地方,百余年来,楚朝的各种决策政事、诸般任命封赏、种种变法举动,乃至于皇帝的登基退位,皆是由这里颁布消息,从而明告天下。
年前,萧漠“三元及第”后,也是在“宣政殿”处接受楚灵帝的封赏,期间还闹过一出“十二王爷哭殿喊冤”的戏码。
然而,与“宣政殿”相比,“集英殿”在楚朝的地位,实则还要更高一些。
楚朝立国百余年来,于“集英殿”内举行的朝会,满打满算,也不过二十余次罢了,然而每一次在这里举行朝会,皆会受天下万众所瞩目。诸般传闻,种种消息,更会在其后十数年间被世人津津乐道,毫不厌倦。
事实上,上一次“集英殿”开,尚是先帝在位时,张谦以“鸿儒荐取”的形式入朝为官、入阁参政,距今已有三十余年。而自楚灵帝登基后,尚是首次在这里举行朝会。
若在“集英殿”内召开朝会,一般而言,只会是两种情况:或是大楚文坛中,某位名满天下的一代文豪大家,应皇帝与百官所请,以“鸿儒荐取”的形式入阁拜相,则开“集英殿”,百官欢迎,皇帝行师礼,从而明示天下,朝野俱荣;
又或是像今日这般,前线将士立下莫大功勋,或挽大厦之将倾,救百姓于水火,或开疆扩土,留英勇之名于千百年后,从而开“集英殿”,对众将士进行封赏,集万千荣耀于一身。
对于“集英殿”之名,萧漠早有耳闻,却直到今日,才终于有缘一观,更是于无意间成为了此地此时的主角。
回想百余年来,那些曾在这里接受封赏的诸般文豪大家、名将贤臣、开国元勋,即使以萧漠的淡薄性子,心底深处,也依然不由的闪过了些许憧憬与惶恐。
然而,当萧漠进入“集英殿”后,却发现“集英殿”并不如他想象中那般豪华威严,事实上还颇为简朴,没有金纹玉雕、没有奢华装饰、没有象征皇家威严的黄绸龙雕,面积也只有“宣政殿”的三分之一左右,甚至连皇帝的御阶御座,也不过是三阶之上的寻常木雕圈椅。
某一瞬间,萧漠甚至觉得,即使是自家的客厅大堂,或许也要比这里更豪华大气一些。
若说这“集英殿”还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那就是大殿两壁上,所悬挂的数十张人物画像。其上皆是曾于此处受封的开国元勋与文坛大家,于悄无声息间,记录着楚朝一百三十八年来的武事功勋与文化兴盛。
然而,就这么一处简单的殿堂,进入其中的朝中文武,却再也不见之前的随意自如、言语喧哗,竟皆是满脸肃容,隐隐间带着某种崇敬与向往,三五聚于一处,或低声商讨,或观赏画像,带着一丝怪异的平和,再无一人来萧漠周围讨好笼络。
“集英殿”之地位崇高,由此可见。
看着眼前,那些严肃且心怀憧憬的文武大臣、那些贤臣名将与文坛大家的画像语录、以及那过于简朴、甚至可以说是过于简陋的殿堂,萧漠心中,突然有了一丝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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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早有宦官内臣通知众文武大臣前来“集英殿”,称朝会马上开始,但实际上,越是重要的事情,事前准备就越是繁琐,宦官内臣虽然催促,但也只是为了不让众官员耽搁罢了,所以文武百官虽然已是来到了“集英殿”,但实际上,距楚灵帝的驾临,还是要再等上片刻的。
而就在萧漠暗暗观察之时,自来到皇宫内城后,就与萧漠保持着距离的八贤王,却突然走到了萧漠的身边,眼中带着莫名的情绪,指着这处大殿,缓缓说道:“子柔,你是否觉得,这‘集英殿’过于简陋?”
萧漠摇头,道:“初见之时,确有这般想法,然现在却觉得,‘集英殿’本就该是如此简朴,如若过于奢华,那就不是‘集英殿’了。”
八贤王眼中闪过一丝赞赏,道:“子柔所言不错,‘集英殿’本应如此。这里是我等为人臣子者的最终理想所在,记录着我大楚所有的文事武勋,若说再怎般奢华,也不为过,但太祖雄才伟略,却言‘集英殿自应简陋如旧,万世不变’,本王年少时不懂,曾以此事询问先皇,先皇解释说,‘一则过奢则俗,有辱名士,二则令人忘本,只着眼于今日之荣耀,忘却昨日建功成名前之奋苦’……”
言语间,带着一丝赞叹,以及某种更加坚定的决心。
萧漠点头,也是一番赞叹:“太祖之睿智,吾等后人不及。”
八贤王却笑着摇头,缓缓道:“子柔可自谦,却不可自薄,太祖虽然雄才伟略,但吾等未必不能做出一番成就以并肩。”
这依然是一种笼络,带着些许鼓动,然而萧漠却没有接话,只是微笑沉默以应对。
八贤王也不在意,只是拉着萧漠,行走于大殿两侧,为萧漠介绍诸般画像上,各位名臣良将的种种事迹,这些事迹萧漠早有听闻,但此时地位不同,心态迥异,再听一遍,配合周围的环境,却是另有感悟。
与此同时,众文武见到萧漠与八贤王聚在一起,皆是暗暗注意,然那王翰却是直接走到两人身旁,参与讨论——之前萧漠曾暗示的三家结盟之言,王翰虽然心动,但此时人多耳杂,却也不方便密谈,只是在两人面前刻意示好。
另一边,张谦正在与张衍圣说着什么,看到萧漠、王翰、八贤王三人聚于一处,却是眉头一皱,闪过一丝沉思,反倒是张衍圣,嘴角掠过一丝轻笑,竟是毫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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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是罗通鲜将军,当年他率领的前锋营可谓是威名赫赫,无人能敌,乃是太祖帐下的第一勇将。在我大楚立国之前,被称做‘犬罗’,原是敌军将领对他的侮辱之语,太祖闻知后也是怒极,然而罗通鲜将军却欣然接受,称此号乃是对其忠勇的赞誉,于是之后众同僚就皆以‘犬罗’称之。在我大楚建国后,就在这集英殿内,罗通鲜将军更是成为了第七位受封的武将。”
八贤王指着“集英殿”壁上的一副画像,对萧漠介绍道。
画像之上,却见一名面容阴沉严肃的中年男子,披甲持刀,双眼微眯,悍勇尽显,明明是一名武将,气质之间,却偏偏又给人一种大智慧之感。
另一边,王翰则是一脸唏嘘的补充道:“其实,罗通鲜前辈的排名本应该更靠前的,可惜有一次敌军偷营,危及太祖安危,罗通鲜前辈于危难之间替太祖挡了一刀,中了喉咙,彼时太祖以为罗通鲜将军战死,退敌后悲极大哭,军中将士皆闻,同是陪泣。然而天佑罗前辈,彼时神医梁祖德正在营中为太祖治疗伤寒,却是及时施加圣手,竟是将喉部受创的罗前辈,于九死一生中救了回来,可惜罗通鲜将军虽然性命得保,却从此却口不能言,成了哑人,无法发号军令,自是再也无法领军作战,功勋就这么被其他将领超过了。”
八贤王也是点头,道:“不过,罗通鲜将军虽然无法领兵,却一直侍卫在太祖之侧,从此之后,再也未让太祖受过当年之险境,功莫大焉。我大楚立国后,更是弃武从文,闲赋不过三年,就从一字不识变得可通读史书,其后还成为了太祖身边的阁老之一,笔墨随时带在身边,每次太祖问策,就是以笔书作答,多被太祖采纳。期间太祖更是多次亲手为其研墨递笔,传于世间,成为了一段佳话。”
王翰接话道:“老夫每次回想起罗通鲜前辈的事迹,皆是不胜唏嘘啊,如今我朝,能文者多,善政者少,知兵可战者更少,像罗通鲜前辈这般忠心耿耿、君主尽欢、且能文能武者,更是一个也无。不过子柔今日,却颇有当年罗通鲜前辈前辈的风范,只不过罗前辈是由武入文,而子柔却是由文入武,也就是了。”
萧漠摇头失笑,道:“王大人过誉了,下官却不敢与罗通鲜前辈相比,至少,下官如若身体受到重创,成了残疾,却是没有罗通鲜前辈这般的志气与意志。”
“说的不错,看来你这些日子里,却也没有被冲昏了头脑。”
说这句话的,并非八贤王,也非王翰,而是从萧漠身后传来。
萧漠转头一看,却见一名魁梧老者正目光炯炯的注视着他,打量片刻后,对着八贤王与王翰稍稍点头示意,就这么离开了,竟是少有恭敬之意。
然而八贤王与王翰却毫无恼怒之意,只是目视着老者离开后,由王翰向萧漠解释道:“这位是护国公罗裳,乃是罗通鲜前辈的后人,罗家世代忠烈,却过于耿直,一向直言直语,其实并没有什么恶意,子柔切莫见怪。事实上,子柔刚才那番自谦,已是让护国公对你颇有好感了,只是没有表露出来罢了,他一向都是这般性子,子柔接触多了,也就明白了。”
萧漠点了点头,并不在意,只是说道:“护国公乃是前辈,言语间更只是实言,下官怎敢怪罪。”
说话间,萧漠却看到那护国公罗裳,已是缓步走向了大殿的另一头。
在那里,一众朝中武将,正聚于一处低声议论着什么,待见到罗裳走近之后,这些武官将领纷纷行礼,神态恭敬,接着似乎向罗裳询问了一些什么,然后齐齐向着萧漠看去,神态复杂。
见到这般情景,萧漠心生奇怪。
自回京归朝之后,他所遇见的朝中官员,态度皆是热情,且无论官位高低,神态间均是带着一丝恭敬,以及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崇敬、羡慕以及嫉妒。
然而这些武将,却又有所不同,虽然一样有着崇敬、羡慕以及嫉妒的情绪,但却少了文人一系官员的热情与恭敬,反倒是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满是矛盾。
说起来,之前在皇宫外迎接萧漠的,几乎全是文官一系的官员,武将一系的官员,竟是极为少见。
这里面,似乎有着某种深层含义,让萧漠不由深思。
另一边,王翰眼神波动,若有所指的说道:“当年罗通鲜前辈虽然入阁参政,弃武从文,但依然将自家所有的子孙都送入了军中历练,如今这般规矩,更是成了祖制,百年未变。而那些与罗前辈同时期的军中元勋,虽然不似罗通鲜前辈这般由武入文,但他们的后辈,却纷纷走上了文人的路子。再加上罗前辈麾下无数同袍的支持,如今这护国公一脉,实际上已是成为了朝中武将一系官员的领头人物了。”
顿了顿后,王翰深深的看了萧漠一眼,又说道:“所以,今日子柔受封,说不得还要经历一番波则了。”
听到王翰之言,萧漠心中疑惑,反倒是八贤王已是明悟,点头道:“这却是要看子柔自己的选择了。”
萧漠微微皱起了眉头,心中若有所悟,却又不甚明朗,刚欲细问,却见殿后转出一名宦官,正是萧漠曾见过的费三贵。
费三贵也是一眼就看到了萧漠,讨好一笑,点头示意后,却是昂首扩胸,扬声道:“陛下驾到,众臣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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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三贵的声音,带着宦官所特有的尖细,可谓刺耳,但众官员却不敢怠慢,纷纷排队站好,恭待楚灵帝的驾临。
而萧漠此时也来不及细问,只得快步进入队列之中,于最靠后的位置站定——如今萧漠虽然立下了莫大的功勋,任谁都知道他前途无量,又素受楚灵帝宠信,更是一代文坛大家,但实际上依然只是位居中书舍人、崇文殿侍讲,区区正五品官职,尚未达到位列朝班的资格,封赏之后会官居何职姑且不论,封赏之前,他能站在殿中,而非站在殿外顶着冷风等待召见,已是楚灵帝的分外恩宠、礼部的格外通融了。
而与萧漠站在一起的,如今满殿上下,也只有资历官职与萧漠相差无几的张衍圣了。
与此同时,随着费三贵的声音落下,丝竹钟鼎之声响起,楚灵帝在一众宦官内臣的拥护下,举步来到“集英殿”内。
山呼万岁声中,萧漠随众文武跪下,向楚灵帝行礼,偷偷抬眼上看,却见楚灵帝也正在向他看来,并未对萧漠这般失礼的行为表示怪罪,反而亲近一笑。
而不久前因为张衍圣描述北地惨景而出现的悲痛,却已是冲淡了许多。
“众爱卿平身。”楚灵帝唤道。
待文武百官起身后,楚灵帝笑着大声说道:“朕今日很高兴,朕的八弟回来了,朕的两位后辈回来了,他们不仅安全归来,更是立下了我大楚自立国以来前所未有的功勋,那草原蛮夷声势浩大,来势汹汹,趁我大楚失了防备,短短时日内,破城十七座,但那又如何?还不是被朕的八弟,我大楚的两名青年才俊给打了回去?不仅没能讨到丝毫便宜,反而元气大伤,称臣于朕?”
随着楚灵帝话声落下,先是张谦王翰等几位阁老出列,先后赞扬了一番萧漠等人的功绩,又将诸般功勋归于“大楚天运”、“我皇英明”之后,文武百官开始齐声高呼“我皇洪福”、“草原蛮夷不自量力”、“陛下领导有方”云云,虽然没有刻意培训过,但竟是颇为齐整。
待百官声音落下,楚灵帝的兴致也愈加的高昂,又说道:“但真正让朕开怀的,却并非是我朝战事得胜,说起来,朕宁愿天下太平,永无战事。”
说到这里,楚灵帝叹息一声,缓缓道:“这些日子,我大楚被草原蛮夷肆虐,百姓受苦,北地十余城沦陷,乃是我大楚百余年来前所未有的浩劫,已是让朕愧对于列祖列宗。虽然获胜,但朕怎敢沾沾自喜,居功自赏?朕已决定,待今日封赏了有功将领之后,朕会于明日早朝,颁布‘罪己诏’,明告天下,以示朕的罪过。”
听到楚灵帝此言,满朝文武皆是脸色一变。
然而,不待众文武宽慰反驳,楚灵帝神色间已是阴晦尽去,换上了喜色,接着说道:“让朕真正欢喜的是,我大楚后继有人,我皇室立功于国!!”
“萧漠与张衍圣,年不过二十,官不过五品,却不仅才华横溢,品行高洁,更是在异族肆乱之际、大厦将倾之时,自行请命,北上抗敌,到了最后,他们夺回沦陷之城近十座,阻蛮族于城下,杀敌近十万,逼得草原蛮夷称臣求和!!”
“朕的八弟,以皇家之尊,却亲临前线,于平型关外抗敌数月,最终虽然因一些将领目光短浅,私自行动,使平型关沦陷,但他在危难之时,首先想到的却不是自保,而是为国杀敌!!亲自带着千余残兵,甘冒莫大风险,深入茫茫草原,屠蛮族无数,其后更是亲手夺回了平型关,以及沦陷之城数座,断了草原蛮夷的后路!!”
“我大楚的皇家族人、后继子孙,如若都能像我八弟这般为国奋勇,我大楚的青年才俊、今后臣子,如若都像萧漠与张衍圣这般忠诚能干,即使再有何般的天灾人祸,朕又有何惧?我大楚又怎能不传于万世?”
不得不说,楚灵帝的这番话,颇有渲染力,只是未免剥了其他大臣的情面,随着他的话声落下,满朝文武,神色间皆是激动与羞愧交杂,跪拜于地,大呼“陛下圣明”。
楚灵帝再次让众朝臣起身后,向身边的费三贵点头示意。
却见费三贵前行一步,立于楚灵帝之侧前,打开一道圣旨,扬声道:“中书舍人张衍圣、张子佳接旨。”
萧漠身后,张衍圣出列,快行数步后,跪于楚灵帝面前,扬声道:“臣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中书舍人张衍圣,本乃良臣之才,才思敏捷,品行优良,名声卓著,更于蛮夷侵楚之时,自请御敌,收沦陷之地九城三十余县,杀敌上万,救百姓于水火,功勋卓著,……如今立功于国,特拜官敷文阁直学士,户部侍郎,通奉大夫。特封卫国伯,封邑八千户,特赐金鱼袋,赏银钱三万贯。贡布五百匹。钦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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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费三贵话声落下,众臣皆是哗然。
虽然早已猜到,楚灵帝此次的封赏,必然极为丰厚,但却也少有人能料到,竟然会如此之厚。
那通奉大夫也就罢了,虽然是从三品官职,让张衍圣一口气升了三级,但不过是个闲散富贵的职位,以他的功勋,却也当得。
但户部侍郎,以及敷文阁直学士,却大大不同,虽然也只是从三品官职,但户部侍郎辅助户部尚书掌管天下钱粮与百姓户籍,乃是有着极大的实权!!而敷文阁直学士,更是可以时常陪在皇帝身侧,对楚朝法度政策影响颇大。
然而,这些还不是最主要的。
卫国伯,封邑八千户,特赐金鱼袋,才是使百官真正震惊的原因。
俗话说得好,封爵不加国,称公也枉然。也就是说,楚朝的爵位,不论品级,单论尊贵的话,其实是分为三种的。
第一种是最普通的爵位,称号中没有“国”字,也没有“忠”、“毅”、“武”、“文”四字之一,这种爵位虽然荣耀,但不惠及子孙,也被称为“不世爵”。
如若再荣耀一点的爵位,则称号中没有“国”字,却有“忠”、“毅”、“武”、“文”四字之一,被称作“子降爵”,又或是“世爵”,也就是说,子孙虽然可以继承爵位,但继承之时,却要降上一级,公变侯、侯变伯、伯变子、子变男、男变平民。
而最为荣耀的,无疑就是称号前,带有“国”字的爵位了。这种爵位,又称作“世袭罔替爵”,也就是说,只要楚朝不倒,你的子孙后辈中,继承者皆可传承你的爵位。
至于其他的差别,譬如“世袭罔替爵”的俸禄是“不世爵”的三倍有余,与此相比,就不显得多么重要了。
张衍圣的祖父,丞相张谦,也是有爵位的,更是一个侯爵,但却是“不世爵”,张衍圣的“卫国伯”,从爵位上看虽然低了一级,但在世人眼里却要尊贵多了。实际上,楚朝百余年来,大部分的“世袭罔替爵”,一般都只是封赏给皇室族人的。
而“封邑八千户”却更是难得。
早至汉末,所谓的“千户侯”、“万户侯”,就已是不再拥有实权,转而化为钱粮作为每年的封赏,而且钱粮给的也不多,以楚为例,所谓“千户侯”、“万户侯”,也不过是将每户转化为每月三文钱及三两粮的钱粮,作为俸禄发放。
张衍圣虽然被封为“八千户侯”,但实际上能讨到的好处,也不过是每月十五贯钱,以及不足一千斤粮(注一)作为俸禄罢了。这般好处对他而言,几近于无。
【注一:在这里实行的是古代单位,一斤等于十六两。】
虽然好处不多,但耐不住它尊贵。
封邑之侯,本来只是侯爵中的阶层,千户侯最低,万户侯最高,但到了楚朝,却是与爵位分离,成为了一种专门的荣耀,意指“与皇帝共治天下”之意,荣耀自不用提。
而在楚朝,世人最看重的,往往并非实利,而是尊贵的地位与好听的名声。
而封邑之侯,自秦以来,就是皇室对立功者最为荣耀的封赏。
当年楚朝立国,楚太祖也不过封了十一位万户侯罢了。
而且那还是开国时期,稍有功勋皆有封赏,普通的爵位,并不比猪肉值钱。而距今一百七十余年以来,楚朝也仅仅只册封过三位“千户侯”罢了!更尊贵的五千户、八千户、万户等“封邑之侯”,却再也没见。
在京中勋贵眼中,所谓的“千户侯”、“万户侯”,并不比文人眼中中的“鸿儒取荐”稍差丝毫。
而如今,张衍圣不仅成为了“卫国伯”。更是被封为了“八千户侯”!!
想到其中荣耀,一些京中豪门,包括枢密使王翰在内,眼中皆是闪过了一丝羡慕。
然而,最让百官震惊的,还是那个“金鱼袋”。
鱼袋制度,自唐初实行,用以盛鲤鱼状各色符文符。唐时三品以上佩紫金鱼。四品以上佩金鱼,五品以上佩银鱼。
然而,至楚之后,官场制度虽然大部分依然继承于唐朝,但所谓官位职责,已是愈加的混乱,所代表的意义,大多时候不过是代表着俸禄的多少罢了。
你有没有实权,又有着哪方面的实权,还是要看皇帝的信任,以及临时的任命。工部尚书管着礼部的事情、礼部尚书管着刑部的事情,区区一个刑部主笔却管着工部与礼部,而真正刑部尚书却闲赋在家——这般奇怪的循环,对楚朝而言却是常事,直到张谦掌政后,多有改革,诸般混乱才稍稍减轻,却依然治标不治本。
就拿张谦、王翰这两位阁老而言,那张谦位居楚朝的宰相,虽然尊贵,官居一品,却是虚职,不管实事,但实际上,张谦却掌管着楚朝大半政事;王翰乃是枢密使,名义上掌管军国大事,但实际上楚朝军权向来掌握在皇帝手中,说穿了还是虚职,但如今不仅管着兵部,更是将工部刑部牢牢掌控在手中。
在这般混乱之下,代表着一个官员实际权力的,就是“鱼袋”。
一般而言,佩“银鱼袋”者,可位列朝班,佩“金鱼袋”者,拥有议政之权,而最尊贵的“紫金鱼袋”,则可参知政事,入阁掌政,也就是世人口中的“阁老”。
而张衍圣,不仅官拜敷文阁直学士、户部侍郎、通奉大夫,更是特封卫国伯,封邑八千户,最后,竟然还特赐金鱼袋?
这般封赏,过于丰厚,超过了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事实上,有很多人不服。
但不服又能如何?张衍圣的功勋还在那里摆着,又有一个权倾朝野的祖父张谦,你敢反对吗?
就这样,面对这般超乎寻常的封赏,所有人皆是保持了沉默。
“臣领旨,谢主荣恩。”
反倒是张衍圣,一脸的平静,只在听到“户部侍郎”与“特赐金鱼袋”的时候,面上露出了一丝喜色,但转瞬即逝,至于什么“卫国伯”、“八千户侯”、“敷文阁直学士”之类,竟是毫不在意,就这么在众文武羡慕的注视下,默默的退回到萧漠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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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恐怕任谁都没能想到,如今最想阻止楚灵帝这般丰赏厚封的,不是别人,正是张衍圣的祖父张谦!!
无论张衍圣如何变化,他都是张谦的孙子,他的荣耀就是丞相府的荣耀,所以,对于张衍圣受到的封赏,起初张谦只有高兴,并无其他想法。
但即使张谦也没有想到,楚灵帝的封赏竟会如此之厚!!
封赏的太过丰厚,对张衍圣而言,自然没有不好。但张衍圣在今日受封赏的三人中,立功是最少的,连他都有这般封赏,那么萧漠与八贤王又会受到怎样的赏赐?
出于本能,张谦就想让楚灵帝收回成命。
然而,这般封赏毕竟太过诱人,即使是张谦,想要拒绝,也要在事先犹豫片刻。
而就在这片刻之间,张衍圣已是退回朝班,费三贵则已是拿出了另一道圣旨,打开后扬声道:“中书舍人、崇文殿侍讲萧漠萧子柔接旨。”
听到费三贵的声音,张谦暗暗叹息一声,知道已是来不及了。
他既然没能阻拦张衍圣的封赏,那么萧漠与八贤王受封之后,他就更无道理阻挡了。
而就在张谦叹息之时,萧漠已是出列,前行数步,来到张谦身侧,跪于楚灵帝面前,缓缓说道:“臣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中书舍人、崇文殿侍讲萧漠萧子柔,才华横溢,品行高洁,名满天下,乃是贤臣之才,更于蛮夷侵楚之时,自请御敌,阻蛮夷于上元城下,杀敌近十万,逼蛮夷求和,保大楚万万百姓之安定,其后任谈判副使,折服四方,令草原各族称臣纳贡,扬我国威,功勋卓著,……如今立功于国,特拜官翰林大学士,权礼部尚书,正奉大夫。特封卫国侯,封邑万户,特赐金鱼袋,赏银钱五万贯。贡布八百匹。钦赐。”
果然,比起张衍圣的封赏,萧漠所得,还要更加丰厚。
在这一刻,所有人的心头,皆是闪过这般想法。
虽然百官都有些奇怪,以萧漠之功勋,理应排在最先封赏,为何今日封赏时,却是位于张衍圣之后,八贤王之前?但更多的,却还是对萧漠的羡慕与妒忌。
正奉大夫与张衍圣的通奉大夫一样,不过是闲散富贵的官职,虽然位列朝班,却没有任何实权,官居三品,只是比之通奉大夫高上一级,。
而“权礼部尚书”,即是领礼部尚书衔,可参与礼部之事,位于礼部尚书之下,礼部侍郎之上,却没有实权,也是三品官职,比真正的礼部尚书低了一级,依然只是一个闲职。
这两个官职,虽然位高,但连位列朝班的资格都没有,百官并不在意。
然而,那“翰林大学士”,却是从二品,比之权礼部尚书以及正奉大夫,还要高上一级不说,更是一个真正显赫的职位。
在楚朝,学士制度分为三级,分为“直学士”、“学士”以及“大学士”,分别对应四品到三品,三品到二品,以及二品至一品,其前称号不同,亦代表着地位尊贵的不同。
翰林大学士,乃是大学士中最低等的一级,但最低等的大学士也一样是大学士!!
如若说,张衍圣的“敷文阁直学士”,乃是有机会时常伴于皇帝身侧的话,那么“翰林大学士”,就是真正的时时伴在皇帝左右了,可谓是天子近臣中的近臣,最受宠信,也是最能影响皇帝想法的职位之一。
而且这个职位,历来更往往是皇帝拟旨时的主笔,对朝中政策的影响之大,消息之灵通,自不待言。
在民间,百姓们常常将大学士与内阁大臣搞混,实际上,从某方面而言,大学士就是不管事的内阁大臣。朝中政事,皆可参知讨论,近乎皇帝的谋士与老师,非大学问大声望者不可担任,影响极大。
而萧漠成为了翰林大学士之后,再身佩上“金鱼袋”,实际上而言,已是相当于身佩“紫金鱼袋”了。
从一个正五品的中书舍人,成为了一名从二品的翰林大学士,一口气升了整整五级,在楚朝,一年五升、甚至一年七升的官员,虽然存在,却少有能升到这么高的。
想想萧漠自三元及第后,入朝为官至今不过年余时间,再想想自己苦熬数十年,却在短短一年多的时间内,就被萧漠超过或者并肩,却是容不得众文武不眼红嫉妒了。
然而,众大臣虽然心中或不忿或嫉妒,却也没有理由反驳。
毕竟,张衍圣接受封赏时,他们就没有提出异议,萧漠的武勋比之张衍圣还要更高许多,从某方面而言更是拯救了整个大楚,其后还立下了与草原各族谈判之功,以张衍圣为参照,这般封赏,绝不过分。
难道说萧漠的才华不足以担任翰林大学士?那么满朝的大学士就都要辞职了。
更何况,楚灵帝封萧漠的官职虽高,却皆是没有实权,让人连一个“年纪尚青,经验不足”的理由都无法说出。
所以,对于萧漠的封赏,朝中众文武,虽然有心反驳,却也只能无奈接受,抛开嫉妒与眼红,转而开始考虑如何与萧漠交好了。
至于那“万户侯”与“卫国侯”,有了之前张衍圣的铺垫,百官反而更容易接受。
其实,丞相张谦看到萧漠竟是崛起的如此之快,是很希望有人能提出反对意见的,如此一来,他也可以隐晦的表示支持,趁机打压萧漠的崛起之势。
可惜,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反对。
看到这般情景,张谦心底暗暗叹息一声,只能认了。
与此同时,却也不得不得暗赞楚灵帝做的聪明——虽然他的聪明,往往用的都不是地方。
他之所以先行封赏张衍圣,正是为了用张衍圣堵住众文武的嘴。
之所以将八贤王的封赏放在最后,恐怕是想与众臣讨论八贤王入朝参政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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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在文武官员们心思复杂之时,那些朝中勋旧豪门的代表们,与普通文武大臣的想法,却又有不同。
大概是因为有了之前张衍圣的铺垫,让百官们忽略了一件事情。
萧漠成为了卫国侯、封邑万户!!
世人皆说京中到处皆豪门。但实际上,京城中真正的豪门贵族、或者说豪门中的豪门,被公认的,也只有十一家。
这十一家皆是有着三个共同的特点——国公、万户侯、以及一个名满天下的祖先。
而萧漠如今已是成为了万户侯,虽然不是国公,却也是卫国侯,仅仅只差一级,而以萧漠的才华功勋、以及楚灵帝对他的宠信,谁知日后会不会成为真正的国公?
萧家虽然没有名满天下的祖先,但萧漠本身就已是名满天下,不逊于前人……
如此种种,是否预示着,萧漠所带领的萧家,即将要成为楚朝第十二家豪门了?
豪门之间,或许勾心斗角,但更多的,却还是结盟联姻,以互利自保,维护豪门所共有之利益,抗衡新兴的朝臣,乃至于皇帝!!
如若萧漠的萧家,有机会成为第十二家豪门的话……
“或许,与萧家的关系,应该更近一些了。”
这是众豪门代表心中共同的想法,至于王翰,看向萧漠时更是目光闪闪。
“臣领旨,谢主荣恩。”
然而,萧漠却不理殿内众文武的想法,也没有想那么多,神色比之张衍圣还要更加平静,拜谢之后,就缓缓向着自己原先所在的位置退去。
偶尔抬头,却见楚灵帝正向他露出一个会意的笑容,仿佛是在说:“你想成为一个富贵闲人,衣食无忧、自由自在,俸禄不要太低,责任不要太大,只要能经常与朕相处的位置,朕如今这般安排,你可满意?”
与此同时,萧漠耳边,再次传来了费三贵的声音:“八贤王接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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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电脑一直有问题,一点“字数统计”就卡住……也不知这章究竟写了多少字,数了数,Word文档写了十三页,应该在万字以上。总之该章的情节已结束,就这么发上来吧。
第四十七章.八王入朝(万字).
“八贤王接旨!!”
随着费三贵再次扬声宣旨,已是大概猜到封赏内容的萧漠、张衍圣、张谦三人,皆是神色凝重,思索着即将到来的变化种种以及各自的应对之策,皱眉不已;而隐隐猜到会有变故发生的王翰,此时更是表情专注,认真倾听。
反倒是大殿内其他的文武百官,尚在各有所思之中,消化着刚才萧漠与张衍圣受封时所带来的种种冲击与震撼,对于楚灵帝赐予八贤王的封赏,却并不在意。
在他们看来,八贤王虽是最受楚灵帝看重的兄弟,且睿智能干、素有贤名,如今又立下了莫大功勋,但其皇亲的身份,却是他最大的限制。接下来的封赏,恐怕最多也就是卤簿仪仗的升级,且多赏赐一些钱财资产罢了。
在楚朝,皇帝朝臣们对皇族宗室成员们的防范,并不比对外戚宦官的防范低多少,自太祖当年以乱政谋权的罪名,将自己的三位亲兄弟满门抄斩之后,近两百年来,楚朝的皇亲国戚们已再无入朝掌权的实例。
事实上,即使是今日的八贤王,虽已是楚朝百余年来最有权势的王爷了,但在大多时候,也仅仅只是作为临时任命的天使,行查探巡视之权,事情结束后马上就会被楚灵帝收回任命。想要进一步获得实权,按照楚朝的惯例,近乎是完全不可能的。
而一切波涛汹涌,就在这风平浪静中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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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费三贵的扬声宣旨,八贤王垂首出列,让人看不清其此刻的神情,只是默默的跪在楚灵帝面前,沉声说道:“臣弟在。”
只听费三贵扬声道:“八贤王田徵,睿智英武,素有贤名,多年来屡有功勋于国,如今更于国难之时,扬我国威,杀敌无数,招草原百族归华……特升卤簿为太子仪仗级,金吾一百二十人、兵部仪卫一百八十人、六军三百人【注一】……特赐紫金鱼袋、龙纹如意、宫中行马,赏银钱五万贯。贡布八百匹、皇庄三座,钦赐。”
(注一:“卤簿”即皇家与百官的仪仗队,级别繁多,规定严格,乃是封建社会官场阶级制度的重要的组成部分;“金吾”、“兵部仪卫”、“龙墀”、“六军”都是指仪仗队级别,多为掌旗使,但仅只用于皇室仪仗。)
刚开始,当费三贵宣读着八贤王日后的仪仗种种时,文武百官们还在含笑听着,心中想象着八贤王日后在上朝或祭天时的前后拥护、百般威风,心中虽然羡慕,但并不在意。
卤簿虽是身份地位的重要象征,让人羡慕惊叹,但说到底只是华而不实的摆设,意义重大,却无实际利益,反而会支出大增——哪怕今日封赏之后,八贤王的仪仗尊贵,已是仅次于楚灵帝。
然而,当费三贵宣读到“特赐紫金鱼袋、龙纹如意”时,百官们皆是神色大变,相互打量,面面相觑,似乎都在怀疑是否是自己的耳朵出现了问题。
待看到周围同僚皆是与自己同一表情时,终于确认了各自听力的健康,却又是一阵混乱。
前文说过,在楚朝,所谓“紫金鱼袋”,地位更高于“银鱼袋”与“金鱼袋”,乃是入朝参政掌权、身为阁老大员的象征。历来拥有“紫金鱼袋”者,身份最低的也是一个受宠信的六部之长。
而“龙纹如意”的地位,还要更甚于“紫金鱼袋”,拥有“龙纹如意”者不仅可以不宣而觐见君王,更有天使查探之权,堪称全天候与全方位的钦差御史——也就是说,各位阁老大员们的势力范围,无论何事何时,他皆可插上一手。
如此一来,拥有两者后,八贤王不仅可入朝参政,权力更是无可限制,虽然看似没有具体的实权,然朝中百务,皆会处在他的影响之下,说其是日后“聂政王”也不为过——这无疑极大的侵犯了各个权臣阁老们的权益。
而如此一来,又如何能让百官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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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尚未等八贤王接旨,就已是有大臣出列,神情激动,跪下大声呼道:“陛下不可!!此旨有违祖制,还请陛下收回旨意!!”
众大臣一看,却是知枢密院事、观文殿大学士、众阁老之一的王之智。
这位阁老说起来还是丞相张谦的师叔一辈,如今年已七旬,乃是张谦一党的核心成员,入朝以来一向主张遵循祖制、重视传统,又素知张谦对八贤王的顾忌与重视,在这个时候,却是成为了反对楚灵帝旨意的急先锋。
或是太过激动的关系,萧漠抬头看去,却见王之智畅言之间白须飘飘、身体颤抖,大有楚灵帝但有反驳,就要辩论到底的样子。
看到自己的旨意刚刚宣出,就有重臣开口反对,楚灵帝眉头不由一皱,刚准备反驳,就见签书枢密院事林尚出列道:“臣附议,八贤王虽然功勋卓著,然当年三位太祖之弟预谋篡位,太祖以雷霆手段诛之,自那以后,一百六十六年来,我朝就再无宗亲皇室入朝参政,多年以来已成惯例,贸然改变,还请陛下三思!!”
林尚虽然未列阁老之中,但却也是朝中重臣,更是枢密使王翰的表亲,如今出列反对,却是怕八贤王入朝之后,会分王翰之权了,朝中实权就这么多,两个人分蛋糕虽然会多有矛盾,但总比三个人分的好。
本来,王之智、林尚两人,身为张谦、王翰两党的核心人物,向来对张谦、王翰马首是瞻,在朝堂之上发表意见,也一向是在张谦、王翰示意之下进行的,这次没有经过暗示就当先出列发言,却是在他们看来,张谦、王翰对八贤王入朝主政之事,必然是要反对的,根本没必要进行请示。
然而,事实上,此时的张谦与王翰,思绪却颇为复杂。
在楚朝,臣权极大,某些时候已是可以与皇权相抗衡,然而臣子得权,又大多是因为皇帝的宠信——对张谦而言,他本身正是这种矛盾因果的最好体现——他很清楚,只要他一力反对,楚灵帝很有可能会在众臣抗命之下,被迫收回成命;但他同样很清楚,这次的旨意,很有可能是楚灵帝自登基以来最为认真固执的一次,如若反驳,必然会彻底惹恼楚灵帝,让自己在楚灵帝心中宠信受损。所以,即使是精明如张谦,对于是否反对八贤王入朝,以及不同决定后的利益得失,一时间也是算不清楚。
王翰矛盾犹豫的原因,大致与张谦相同,或许还要更复杂一些,毕竟他如今正处在失宠失权的边缘,更加担心楚灵帝对自己的看法,又有之前萧漠曾说过的“三家结盟”之言——虽然他明白,一旦八贤王入朝,比起地位稳固的张谦,自己的损失必然要更加严重。
这般思绪之下,不期然间,张谦、王翰两位权臣,皆是默契的保持着沉默。
然而,两党的其他成员们却不知道他们的想法,看到王之智与林尚反对,还以为是张谦与王翰的意思,于是更是纷纷出列、踊跃发言。
“臣附议,请陛下三思!”
“臣附议,还请陛下三思,收回成命。”
“臣附议,请陛下收回成命,另行封赏。”
不过片刻之间,张谦、王翰两党的成员已是尽数出列,纷纷跪下请命,萧漠抬头一看,却见满朝上下,已是有七八成以上的官员出列了,张谦、王翰两党势力之大,可见一斑。
冷眼看着眼前的变故种种,萧漠并没有参与其中,赞成或反对。
他看得出楚灵帝立下这道旨意时的决心之大,无论众大臣如何反对,八贤王入朝已是不可阻挡,所以他并不会反对;但在众人皆在反对时,萧漠也不会贸然赞成,从而站在大多数人的对立面。
看着楚灵帝眉头皱的更紧,眼中有怒色闪过,萧漠暗暗的轻叹一声,摇了摇头:“陛下这次操之过急了,对于这般敏感事情,理应温水煮青蛙一般,在尽量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一点一点的将权力交予八贤王,让众臣慢慢适应……这般贸然行事,想当然耳,却非成事之道。”
突然,萧漠看到楚灵帝正欲发言,却是神色一变。
只见在众臣前列,一名身材高大面容方正的老者,此时也是出列跪下,昂首缓缓道:“臣附议,还请陛下三思,切莫开这等先河,以防日后生变。”
待这位老者说完后,剩下为数不多的官员也大都随之出列请命。
说起来惭愧,萧漠刚刚以“三元及第”的身份入朝没几日,就已是被贬斥归家,朝野之间声誉全无;起复后第二天就前去上元城监军,更是没有入朝的机会。所以对于朝中官员,竟是大半不认识,看到这名老者发言时竟然能让楚灵帝变色,并影响余下官员的态度,不由心生好奇。
“难道当今朝中,除了张谦、王翰、八贤王之外,竟还有其他大臣有如此大的影响力?”
似乎知道了萧漠的疑惑,身后的张衍圣身体稍稍前倾,对萧漠悄声说道:“这位老者乃是太傅林芝仕,乃是我朝清流的领军人物。”
听到张衍圣之言,萧漠点头表示感谢,心中恍然,暗暗道:“原来是‘一日七辞、永不结党’的林芝仕,怪不得有如此影响力,不仅能影响余下官员的态度,更能让陛下变色。”
自有国家政权以来,就随之有“清流”出现,这些人或许无权,但历来最重视自己的话语权与自己眼中的规则,他们廉洁却自诩清高,他们刚正却大都迂腐,他们对名声的重视远胜于权力钱财。
而这种人,往往也是最难说服的,因为他们很少会懂得“妥协”两字。
身为清流领袖的林芝仕,虽然势力远不及张谦、王翰两位权臣,但在民间的名声却不逊于两人——某次因为楚灵帝反驳了他的意见,而一日七辞,楚灵帝却拒不能受的故事,已是在民间流传多年;多年来一直提倡“为君子而不可群,为臣子而不可党”,从而受到一众清流御史的拥护,曾多次弹劾张谦、王翰两人结党营私,让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张谦都忍不住怒斥其为“不群而群,不党而党”。
这样的人物,自是会有这样的影响力。
“只是,这样的刚正人物,竟然在将陛下、张谦、王翰全都得罪了的情况下,多年来屹立不倒不说,更让一众自命清高的清流对自己马首是瞻,却也是奇葩了……恐怕,不是楚灵帝因为某些愿意而特意留着他,就是他看似刚正,实际上却是一个心窍玲珑的人物了。”
注意到萧漠看着林芝仕若有所思,张衍圣已是大致猜到了萧漠的想法,却轻笑道:“子柔此时还是想想自己接下来的立场为好。”
听到张衍圣的话后,萧漠微微一愣,环视左右,却发现此时满朝上下,除了只是前来观礼见证的众将军府武官和众贵族旧勋之外——将军府的武官将军们只负责带兵打仗,不得参政,而众贵族旧勋对于这般敏感话题一向是避之不及——只剩下四个人没有发表意见了。
而这四个人,正是张谦、王翰、张衍圣、以及萧漠本人。
“集英殿”内,群臣分两列而立,左列为众贵族旧勋与众将军府武将,右列为朝中四品以上的官员,在右列官员皆是出列跪下请命的情况下,四人站在那里,却是尤为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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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灵帝尚没有注意到这些,看到近乎所有人都反对自己的决定,一向生性平和的他,已是少有的怒不可赦了。
他没有质问最先反对于他的王之智和林尚,而是紧紧盯着林芝仕,怒声道:“林卿,朕记得你一向与八贤王交好,多次在朕面前夸赞八贤王,为何今日连你也反对于朕?!”
林芝仕虽然跪着,却依然昂首,对于楚灵帝的怒斥,并没有丝毫惊惧之色,反而愈加的气正理得:“陛下,老臣一向钦佩八王爷的为人与才华,说句大不敬的言论,如若八王爷没有身在皇室,老臣必然对陛下的意见百般赞成,然而,八王爷身为宗亲,却是不行,这是百年惯例,原因陛下自知,不可更改!!”
楚灵帝怒极而笑:“论功勋,多年以来,累计之下,满朝上下,谁人能与朕的八弟相比?论能力,八弟这些年来有哪件事朕安排了没有做好?论才华,天下间能与他并肩的又有几人?论品行为人,更是谁人不知?你为何反对?原因朕自知?朕不知!!你说予朕听!!”
林芝仕凝声道:“陛下您何必明知故问?八王爷的功劳、能力、才华、品行,老臣比任何人都钦佩,之所以反对,只是对事不对人,宗亲不可参政,乃是惯例,如若宗亲掌权,不怕其能力不足,就怕其滋生野心,权力愈大,野心愈足,最后再起建国时之祸……八贤王的为人老臣自然了解,然而陛下可能保证,此例一开之后,日后再有宗亲皇室之人掌权,能像八王爷这般忠心耿耿?虽然此事对八王爷不公,但为千百年记,还请陛下明鉴,收回成命!!”
说完之后,林芝仕又向旁边的八贤王躬身致歉道:“老臣话直,但只是就事论事,得罪之处,还请八王爷勿怪。”
八贤王依然保持着刚才接旨时的姿势,听到林芝仕的道歉,轻叹一声,道:“林公严重了,您一心为公,本王怎能见怪?”
在这种情况下,八贤王自然不能表达愤怒,但这般和解之语,却是让一力主张让八贤王入朝掌政的楚灵帝尴尬了。
只是,楚朝建国时的旧例尚在,对于林芝仕的反驳,竟是无言以对,一时间只是怒视,不知该如何回应。
另一边,萧漠微微摇了摇头,心中暗叹:“不愧是靠言论立足的清流领袖啊,辩论之术果然有一番手段,不仅借向八贤王道歉之际将陛下逼入墙角,更是在言论之中设下语言陷阱,让人无法作答——将是否让八贤王入朝主政延伸到了千百年记,只要陛下无法保证日后子孙后代的为人,就无法反驳,但这种说不清的东西又如何能够保证?真是高明……”
就在萧漠暗思之间,愤怒不已又无路可退的楚灵帝,下意识的向着张谦看去——他虽然堪称是自古以来最有才华的皇帝,却一向淡然处事,不善口舌辩论之术,多年来遇到这般情景,一向是张谦为他解围的——然而,今日的张谦,却是鼻观口、口观心,仿若假寐,低头暗思,仿佛根本没有发现楚灵帝的视线。
楚灵帝并不笨,转眼间已是想到了张谦的矛盾,知道他也不赞成让八贤王入朝掌政,只是不想与自己直接冲突,再联想到之前张谦一党的纷纷反对,也就绝了这般心思,又向着王翰看去,以往王翰对于这种“保驾护航”的事情,也是不落张谦之后。
然而,此刻王翰的神情,竟是仿佛和张谦一个模子造出来一般,仿佛假寐,仿佛暗思,但就是不回应楚灵帝的视线,再看两人身后下跪的百官,王翰一党的成员并不比张谦一党的成员少太多,亦是绝了心思。
心中怒气更甚之下,楚灵帝却是注意道位于百官之列最靠后位置的萧漠与张衍圣,眼中突然闪过一丝喜色。
他下意思的忽略了张衍圣,在楚灵帝看来,张衍圣身为张谦之孙,自然是抱着与张谦同样的看法,但萧漠——身为他的“好友”,又素来与八贤王交好,先前还向他透过风,这总该赞成自己的想法了吧?
注意到楚灵帝的视线,萧漠暗暗叹息一声,他是赞成八贤王入朝的——即使不考虑自己的利益,他也不想看着楚灵帝如此窘迫。但却也不想就这样骑马鲜明的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毕竟自己立足未稳,不宜得罪太多人,但此时,看来却是不可能了。
暗暗叹息之间,萧漠对着楚灵帝微微点头示意。
楚灵帝看到萧漠回应,脸上闪过一丝喜色——对于萧漠的信心,无论是哪一方面,或许他比萧漠本人还要足——于是收拢情绪后,道:“张谦、王翰、子柔、子佳,你们四人为何不说话?你们的看法又是如何?说予朕听。”
不出楚灵帝所料,张谦、王翰依然沉默。
然而,让楚灵帝想不到的是,张衍圣竟是与萧漠同时出列,又同时道:“臣有话说……”
言语响起后,张衍圣与萧漠对视一眼,皆是尴尬一笑。
楚灵帝也是失笑摇头,经此一事,似乎怒气平息了一些,道:“子柔先说吧。”
萧漠歉意的对张衍圣点头示意,待见到张衍圣摇头表示自己并不介意并退回位置之后,才缓缓的说道:“陛下,臣刚得封赏,又初入朝堂,按理来说,这个时候本应以观察学习为主,不应随便发言,然刚才听林太傅之言,心有不解,可否让臣询问一番?”
见到萧漠神色一如既往的淡定,似乎颇有信心,楚灵帝不由一喜,点头道:“自无不可,子柔问吧,想来林卿必然会知无不答。”
与此同时,林芝仕也回头看向萧漠,目光炯炯,神色间闪过一丝凝重——毕竟人的名树的影,萧漠虽然因为军事而高升,却是以文坛大家的身份入朝的。打量了萧漠两眼后,缓缓道:“萧大家……哦,萧翰林有话请问,老夫自是知无不答。”
萧漠点了点头,道:“还要太傅大人指教了。”
顿了顿后,萧漠却是眼神一凝,原先的谦和淡然之气少了一些,却多了一些凌厉,直视林芝仕的双眼,缓缓道:“早闻林太傅之名,对于太傅的为人,晚辈一向都是佩服的,然太傅刚才所言,晚辈却是觉得不妥。方才太傅您曾言及,您对于八贤王的品行、能力、功勋与才华,一向是认同的了?”
林芝仕点头道:“自是如此。”
“那又是为何不愿让八贤王入朝参政?”
萧漠又问道。
不知为何,林芝仕总觉得萧漠言语间正在为自己设下陷阱,正如自己方才对付楚灵帝那样,却是思索片刻,组织了一番语言后,才缓缓说道:“老夫刚才说过,宗亲掌权,一旦滋生野心,必然生乱。”
萧漠却摇了摇头,道:“太傅大人您生为儒学大家,自是清楚,《三字经》头两句就是‘人之初,性本善’,只要善加教诲,让宗室之人懂得忠君之心……”
听到萧漠这般回应,楚灵帝眼中闪过一丝失望,林芝仕却是暗暗松了一口气,只觉得自己把萧漠看的太重,反倒是谁也没注意的张衍圣,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似乎知道了萧漠的用意。
却见萧漠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林芝仕打断道:“萧翰林此话差矣,‘人之初性本善’固然是圣人之言,然也只是‘人之初’罢了,随着人之成长,诸般影响随之而来,影响为善,则愈善,影响为恶,则趋恶,却是不可控制……”
“那么前辈是认为宗室的教育影响,是偏恶的了?”
听到萧漠这么说,林芝仕怒道:“萧翰林莫要自误,曲解老夫的意思,老夫并没有这么说,老夫只是说为了以防万一罢了!!”
萧漠一副恍然的样子,又问道:“那么太傅大人的意思是,日后宗室子孙,必将会是有善有恶的了?”
“正是如此,老夫之所以阻止八贤王入朝,也是为了防止日后有野心者出现。”顿了顿后,林芝仕突然觉得自己这么说似乎有失妥当,于是又补充道:“当然,不仅仅宗室子孙会有善有恶,老夫的子孙也会如此,老夫并不会自大到认为自己的子孙必将会完美无缺。甚至是当今世人,哪里不是有善有恶?说起来,宗室教育一向由知名大儒负责,自是善多于恶……”
萧漠却是突然轻笑,悠悠道:“既然如此,我大楚百官,是否也是有善有恶?有青天有贪官?当然,晚辈并非影射众位同僚,只是延伸太傅大人之意罢了,还请各位同僚勿怪!!”
说着,萧漠向着四周躬身行礼。
林芝仕脸色一变,突然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一向善于口舌辩论之术,说到这里,已是明白了萧漠的策略,想要否认,但他一向自命“清流”,整日弹劾这个大臣结党、那个官员贪赃的,又如何能够拉下脸来说“大楚官员皆为青天大老爷”?
萧漠却得理不饶人,继续说道:“如若太傅大人您所言为真,那么按照您的理论,吾等为人臣子者既然有善有恶,为了以防万一,危害日后的江山社稷,是否应该将手中权力还于陛下,集体递交辞呈?”
林芝仕脸色再变,脸上已是显出羞怒之色:“萧翰林,你勿要曲解,老夫根本没这个意思?这两者根本不能一概而论,我朝中官员,大都是经过科举、吏部考核、陛下询查之后才会任命的,虽然偶有贪官出现,但几率已是大大降低。能掌权者,尤其是位居高位者,我大楚近两百年来,又有哪位不是忠君爱国之臣?”
萧漠却是失笑摇头,道:“说起来,张谦张丞相和王翰枢密使两位前辈的为人才华,晚辈一向都是钦佩的。”
听到萧漠的话,林芝仕脸上却是不由一红,却是他前段时间才刚刚弹劾张谦王翰二人“结党营私,长期下去,必然国不将国”云云。
萧漠微微的摇了摇头,笑道:“虽然自古以来,贪官屡禁不绝,但晚辈自是相信,殿内诸位同僚,经过重重选拔,哪一位不是才华绝伦?又有哪一位不是立功无数?何人不是忠君爱国之臣?”
顿了顿后,萧漠又悠悠道:“不过,吾等群臣既然同样有善有恶,然通过选拔与功勋之后就可位列朝班,宗室之人又如何不可?八贤王的品行、才华、功勋、能力,晚辈想来,诸位同僚大都是认同的,刚刚太傅大人不是也说,您对八贤王最为钦佩吗?既然如此,大家都认同了,为何又不能让八王爷入朝掌政,为陛下分忧呢?”
林芝仕怒道:“这又如何能够一概而论?老夫之所以反对八王爷入朝,乃是为了千百年记,以防后世有野心者,不能开此先河罢了。”
萧漠却寸步不让:“既然如此,那么后世宗室之人,如若能力、品行、功勋不足者,则不可入朝,宗室虽然尊贵,但如若想要入朝参政,则将之视为寻常官员,有功则赏,有错则罚。如此作为惯例,有吾等监察考核,太傅您又何必担心呢?”
“宗室之人掌权作乱,又岂能与寻常官员同比?”
萧漠轻轻叹息一声,道:“吾等臣子,就是为陛下分忧、为百姓解难而存在,如若宗室掌权作乱,且真能成功,宗室有罪,吾等官员亦是同罪,乃是我等臣子办事不利,查人不明。更何况,即使日后出现了野心勃勃的宗室,又逃过了后世圣上与百官的眼睛入朝掌权,只要只要吾等臣子忠心,无人追随,他又能有什么作为?太傅大人难道对我等后来者如此无信心吗?”
说到这里,萧漠不待林芝仕反驳,已是躬身向楚灵帝道:“陛下,臣问完了。”
说着,萧漠已是退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而楚灵帝看到林芝仕无言以对,却哈哈大笑道:“还是子柔有见地,说的好,好一句‘宗室虽然尊贵,但如若想要入朝参政,则将之视为寻常官员,有功则赏,有错则罚’,好一句‘如若宗室掌权作乱,且真能成功,宗室有罪,吾等官员亦是同罪,乃是我等臣子办事不利,查人不明’……”
顿了顿后,楚灵帝大声说道:“话虽然这么说,但朕相信,朕的后世子孙,如若有能力为君分忧,必然皆是忠心爱国之辈;即使有野心者出现,也必然会被朕的后世臣子发现阻止;即使日后有宗亲因掌权而滋生野心,因野心而叛乱,也必然被朕的后世臣子所平灭;朕对他们有信心。退一万步讲,如若他最后叛乱成功,替而代之,那只能会是一种情况,那就是百官没有阻止反而追随,那只能说明后世皇帝不足以掌管天下!!”
听到楚灵帝这么说之后,包括林芝仕在内,所有官员皆欲反驳,但想到刚才萧漠的言论,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
而这个时候,楚灵帝却看向了张衍圣,笑道:“子佳,你不是也有话讲吗?说来听听。”
张衍圣出列道:“陛下,臣也同意八王爷入朝参政,理由与萧漠大致相同,但臣还要补充几点。”
看到张衍圣也是同意,楚灵帝喜意更甚,点头道:“说!”
张衍圣道:“首先,我朝虽然近两百年来一直没有宗室入朝参政的情况,渐渐形成惯例,但也只是惯例,而非一些同僚口中的祖制,据臣所知,历代先帝从未颁布过‘宗室皇亲不可入朝参政’的御旨。”
楚灵帝微微一愣,却是他习惯成自然,一时间忽略了这一点。
太祖当年虽然杀了三个叛逆的兄弟,但为了不让族亲寒心,的确没有颁布类似的旨意,毕竟他是以家族势力起家的——虽然谁都知道他确实是这个意思,并在日后行政时严格执行了这一点。
“你继续说。”
楚灵帝点头,选择性遗忘了先帝逝世时类似的叮嘱,对张衍圣说道。
“其二,当年太祖曾说过,‘我朝诸般官职,有能者居之’,八王爷既然有这般能力,自然不能因为其宗亲身份而违背祖制。”
“对,继续说!”
看到张衍圣以“祖制”反击“惯例”,楚灵帝更加高兴了。
张衍圣继续说道:“此外,臣以为,宗室子孙,自出生以后,其日常用度、吃穿住行,说到底用的都是国家之银,自幼又大都受到文坛名士的教育,其中有能力者、品行优良者,自应该入朝做事,为陛下分忧,为百姓解难,从而回报陛下与百姓。”
说完之后,张衍圣再次躬身一礼,已是退回到自己的位置。
听到张衍圣的回答后,楚灵帝更加高兴,环视着大殿之上,尚跪在自己面前的众官员,问道:“你们可还有什么话说?”
百官一时沉默,虽然依然反对,但一时间却找不出有力的反驳言论。
就在此时,枢密使王翰却突然出列,躬身道:“老臣同意萧翰林与张学士之言,朝廷取材,素来重视才学能力品行,而非出身,既然我朝连祖上有罪者都可录用,又怎能对宗室之亲反加限制?”
看到王翰这位重量级权臣突然赞同,几乎所有人都是一惊。
王翰党羽满天下,权势能力虽然不如张谦,但有着无数京中豪门支持,也是根深蒂固,他出言赞成,却绝非萧漠、张衍圣可比的。
即使是楚灵帝,看到王翰突然赞成,也是一惊,继而一喜,知道大事成矣,原先对王翰的不满意与恶感,也随之减轻了一些。
却是王翰想明白了,如若自己反对,就会同时得罪楚灵帝与八贤王,或许还可以加上正受圣宠的萧漠,这对于权力地位正岌岌可危的他而言,是绝对不可行的。
反之,如若赞成,不仅能讨好楚灵帝,让自己地位变得稳固一些,萧漠之前说的他与八贤王、萧漠之间的“三家联盟”,更可成为现实。到时虽然自己的权力会不可避免的被八贤王分去一些,但总比闲赋在家好得多。
更何况,一旦“三家联盟”成真,他以往与张谦斗争时所处的弱势必然逆转,说不定到时候自己还可以得到张谦的势力范围作为补充,实力不降反增,又何乐而不为呢?
至于八贤王入朝后会开怎样的先河,会对后世出现怎样的不利影响,王翰已是顾不得了。
果然,王翰突然出言赞成后,王翰一党的成员们,经过短暂的混乱后,大都转换立场。
最先出言反对的签书枢密院事林尚,却是最先改口,只见他突然道:“陛下,臣原以为,限制宗亲入朝,对我大楚的长治久安利大于弊,然听闻萧翰林、张学士以及枢密使大人的话后,才突然醒悟,知道了臣原先的浅薄,却是臣错了,还请陛下降罪。”
“臣附议,八贤王的品行能力,自可入朝参政。”
“臣附议!”
……
一时间,原先跪下请命的官员,大约有四分之一多开始改口。
楚灵帝愈喜,对王翰点头表示嘉许后,又转而向张谦看去。
张谦稍稍犹豫片刻后,心中暗暗叹息一声,知道自己这次准备不足,张衍圣对八贤王的支持又必然会导致自己的门下思想混乱,大势已去。
回头瞪了一眼张衍圣,神色颇为严厉,却发现张衍圣正在与萧漠悄声谈着些什么,注意力不在自己这边,又转而露出无奈之色。
但回身之间,张谦的神色已是恢复一贯的儒雅,向楚灵帝躬身道:“臣心中矛盾,难以取舍,然既然陛下支持八王爷入朝,臣自然追随。”
然后,片刻间,又有近半请命的臣子改口。
大事已定。
“林太傅,你可还有话可说?”
楚灵帝转向了林芝仕。
林芝仕看着身后大都散去的请命大臣,眼中露出无奈之色,又看了萧漠张衍圣两人一眼,却是颇为严厉,尤其在萧漠身上,停留尤久。
良久之后,才说道:“老臣依然坚持,宗亲入朝参政之事,先例不可开!!”
不过,在这个时候,他倒没有以辞呈为威胁,大概是知道即使是辞呈,也不可能挽回楚灵帝的心意了。
然而,楚灵帝对于他的固执,却并不在意,大势已定了。
“八弟,你怎么说?”
楚灵帝终于转向了身处于风暴中心,却一直沉默以对的八贤王。
只见八贤王一如既往的神色沉稳,道:“臣弟无论身居何职,都必然尽心尽力为皇兄分忧,皇兄有命,臣弟不敢辞!”
楚灵帝哈哈一笑,道:“那还不接旨?”
“臣弟领旨!!”
见诸事已定,楚灵帝心情大好,招呼身边的费三贵,低语吩咐了一句什么,就见费三贵前行数步,扬声道:“封赏毕,行留名入殿之礼,众臣归列!!”
同时丝竹钟鼎之声大盛。
萧漠、张衍圣、八贤王事先已是被告知规矩,快步行至众臣之前,静静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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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下一章:《文武之争》。
第四十八章.文武之争.
所谓“留名入殿之礼”,是指某些文官武将,当他们的声望、功勋达到了某种程度,为朝野上下所共同认可之后,则效仿建国初时楚太祖封赏功勋之举,将其画像提字悬挂于“集英殿”两壁的仪式,以此流芳百世,为后人所瞻仰膜拜。
可以说,这般仪式,乃是对楚朝为人臣子者的最高肯定,文臣武将一生难求的无上荣耀。
近两百年来,多少青年才俊,多少大儒名士,之所以放弃自由布衣之身,进入官场朝廷,委曲求全,小心翼翼,蹒跚前行,一生所求,正是为了这般荣耀。然而或是因为机缘,或是因为能力,或是因为其他,哪怕最终位极人臣,却依然是可望而不可及。
事实上,自当年楚太祖建国后首次封赏,将三十三位文官武将的画像悬于“集英殿”内之后,一百七十四年来,能得此荣誉者,不过区区十一人,且大都已是这些人因老请辞甚至逝世之后的事情了。
但很显然,在大厦将倾之际力挽狂澜、将气势汹汹的草原联军逼得求和称臣的萧漠、张衍圣、八贤王三人,已是有足够资格留画字于“集英殿”。
然而,且不说刚刚年过四旬的八贤王,萧漠与张衍圣两人虚岁不过二十,以这般年纪却获得如此荣耀,莫说楚朝,已是近乎自古未有,也由不得众文武心中暗生羡慕嫉妒之意了。
可以说,经此之后,只要不出什么大的意外,两人的位极人臣之路,已是一片坦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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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竹钟鼎之声中,在一众文武羡慕的眼神注视之下,萧漠、张衍圣和八贤王快步走到众臣之前,于御阶之下站定。
虽然依旧有大臣对八贤王入朝主政的事情感到不快,但在费三贵宣布仪式开始后,却皆是强压下心中的不满,肃容静声,神色严肃,带着浓浓的羡慕或嫉妒,静静的注视着仪式的进行,不敢有丝毫喧哗。
“留名入殿之礼”,在众文武眼中的崇高地位,可见一斑。
“集英殿”很简陋,如今举行的仪式也颇为简单,却无比隆重。
只见随着丝竹钟鼎之声响起,楚灵帝自皇座上站起身来,亲自缓步走到萧漠、张衍圣、八贤王三人身前,随于身后的费三贵,则在楚灵帝站定后,扬声道:“礼起!!”
话声刚落,就见几名宦官内臣搬着一方矮案从侧殿走出,但于半路,就被一众大学士们接手,不顾身份地位,亲自搬至三人身前。
而张谦则手捧着三卷画册,来到了楚灵帝身后。
按照事先的安排,萧漠、张衍圣、八贤王三人,分别于矮案之后站定。
在楚灵帝扬手之间,钟鸣丝竹之声骤止。
然后就见楚灵帝先是从张谦手中接过一册画卷,当众展开,示众于百官,却见上面画着八贤王的全身肖像,身着九蟒王袍,身形英挺,气质间的英明干练,于三尺画像之内,尽显无疑。
然而,看着眼前的画像,萧漠却是不由一愣,他科举前后多于楚灵帝相处,相互之间经常交流探讨诸般文人技艺,自然识得,这幅画像,出自于楚灵帝的手笔。
看这画像的工艺精度,可知没有三五日时间绝不可能完工,想想接下来自己与张衍圣的画像恐怕也是由楚灵帝亲手完成,却是让萧漠一时间思绪复杂,哭笑不得——不知道自己该是感动于楚灵帝的宠信厚爱?还是该赞叹于楚灵帝的才华横溢、妙手生花?又或者无奈于楚灵帝竟会在这政务繁多的日子里,做这些绝不该由他来完成的无聊事情?
不过,看着眼前楚灵帝那略带得意的神情,萧漠心中暗暗叹息一声,最终还是没有露出任何异样神情。
怎样的人,怎样的性子,有些真的是天生注定,没有环境人际的巨变,根本无从改变。
而就在萧漠若有所思之际,楚灵帝已是扬声说道:“田氏子孙徵,宗室皇亲,太祖之后人,睿智英武,素有贤名,多年来为朕为国,功勋无数,大楚一百七十三年,于我朝危难之际,不惧危险,御敌于外,扬我国威,杀敌无数,招草原百族归华……今日天地祖先见证,特留画像题字于‘集英殿’,以前示古人,后励来者!!”
说着,楚灵帝将八贤王的画像平铺于八贤王面前。
然后,楚灵帝从张谦手中接过第二幅画像,展开示众后,却是萧漠的全身画像,正如萧漠所料的那般,依然是出自楚灵帝的手笔。
面容气质,依然是栩栩如生,然而楚灵帝手持画像来到萧漠身前后,看着眼前的萧漠,又看了一眼手中的画像,却是不引人注意的眉头一皱。
这是因为,萧漠的画像乃是楚灵帝根据自己先前的印象所画,虽然栩栩如生,却没想到经历了上元城之战,萧漠的气质之间已是出现了些许微妙的变化,儒雅淡漠虽然依旧,却多了些许果断决绝,以及一些无法言喻的神情气质。
这种变化并不明显,寻常人根本看不出来,但楚灵帝一向与萧漠相熟,又是亲自作画者,人与画册两相对比之下,自是敏锐的发现了不同。
对于楚灵帝而言,这几乎是不可原谅的失误!!
只是,在这般情景之下,却是容不得楚灵帝再花上三五天的时间重新作画了,只得暗暗叹息一声表示遗憾,看向萧漠的眼神略带歉意,然后再次扬声道:“萧氏子孙漠,才华横溢,品行高洁,文采品行名满天下,世人敬之。三元及第入朝,留名百世;于大楚一百七十三年,蛮夷侵楚之时,自请御敌,阻蛮夷于上元城下,杀敌无数,保大楚万万百姓之安定,逼蛮夷求和称臣,折服四方,扬我国威,功勋卓著……今日天地祖先见证,特留画像题字于‘集英殿’,以前示古人,后励来者!!”
说着,楚灵帝又将萧漠的画卷铺放于萧漠面前,然后走到了张衍圣身前,展开了张衍圣的画册。
画像依然是楚灵帝的手笔,但这次楚灵帝却没有发现任何不妥。
说起来,战事之后,萧漠、八贤王、张衍圣三人,变化最大者,莫过于张衍圣。
然而张衍圣的变化不在于气质相貌,而是志向心思这般更飘渺的事物,所以变化虽然最大,却也最为隐晦,再加上楚灵帝对张衍圣不似萧漠、八贤王这般相熟,却没有丝毫察觉。
只见楚灵帝扬声道:“张氏子孙张衍圣,丞相张谦之孙,才思敏捷,品行优良,世人公知,名声传于天下早矣,更于大楚一百七十三年,蛮夷侵楚之时,自请御敌,收沦陷之地九城三十余县,杀敌无数,救百姓于水火,功勋卓著……今日天地祖先见证,特留画像题字于‘集英殿’,以前示古人,后励来者!!”
随着楚灵帝将张衍圣的画像放于张衍圣面前,钟鸣声中,费三贵扬声宣布仪式的下一步。
“贤臣题字了~~~~!!!”
随着费三贵话声落下,张谦从身旁宦官手中接过三副笔墨,一一摆放在萧漠、张衍圣与八贤王三人面前。
接着,楚灵帝更是亲自为三人研墨递笔,仿若一位老龄书童,丝毫没有顾忌自己的皇帝身份,而百官见证,也是视为理所当然。
在这个时候,主角只有一个,不是皇帝,不是百官,而是留画题字于“集英殿”的萧漠、张衍圣、八贤王田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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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过楚灵帝亲手递来的兔毫,萧漠一脸沉思。
根据之前礼部的告知,萧漠知道,在这个时候,应该是自己题字于画像之侧,尽述自己的志向,以示君臣相欢,尽忠爱国,激励后来者。
在此之前,对于自己应该写些什么,萧漠想了很多,或是真心所想,又或是虚假应对,然后又一一否决,总觉得不适合。
本来萧漠已经决定,在这个时候写一些虚话假话,“忠君爱国”、“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云云,应付过去也就是了。
但是,看着周围众人的羡慕热切,想到今日此时,这般仪式所代表的种种意义,萧漠却又不想这么做了。
难道自己要在百年之后,留给后人一个虚假的自己?
然而,志向?自己真的有吗?
如果往前,自己的志向是在这个年代搏得富贵地位,得到最大限度的自由,不再受他人的欺压侮辱的话,那么如今已是实现了不说,这般志向在这“集英殿”里,在古人映衬、今人见证、后人缅怀之下,未免太不合适,上不得台面。
如果往后,对于所谓的“志向”,萧漠更是茫然——虽然他前与王翰结盟,但并不像王翰那样重视权力地位,只是为了日后如若张谦继续打压自己的话,可以多一个帮手盟友;虽然他后与八贤王联党,但那也只是因为八贤王心性手段过于厉害,让他不得不妥协,实际上他并不想像八贤王那样,以费尽一生树敌无数的代价,来改革时政,保田氏江山于万世。
为家?所有能做的他都已经做到了。
为国?他也不想过多的干预历史的进度——没这个能力也没这个必要……
本质上,萧漠这样一个懒散淡漠的家伙,一向知足,甚至过于知足了。
沉思之余,萧漠向着周围看去,却见八贤王与张衍圣已经动笔了,只有自己一人,正持笔不动。
然而,没有任何人催促,包括楚灵帝在内,所有人都在静静以待。
“如果这个时候,我将‘自由自在、富贵闲人’八字写在画侧,会不会被所有恼羞成怒的同僚们暴打一顿?留画题字于‘集英殿’,可是他们大多数人一生的追求啊……”
萧漠自嘲的想到。
就在这个时候,八贤王与张衍圣已是落笔。
萧漠偷眼看去,只见三人之中,八贤王的题字落语,气魄志向最为宏大。
“前方多荆棘,持刀独往,千山万水,跋涉年年,难?固然;无惧无悔?亦然!只愿江山社稷、百姓安生可万年。”
想到八贤王如今已是立下了改革诸般时政,欲与天下人为敌的决心,这般言论,无疑正是他的志向,气魄之大,让人钦佩。
其他人虽然不知道八贤王的志向,但言语间保家卫国之心却是谁都能看得出来,许多之前反感八贤王入朝参政的文武官员,读着这般话语,看向八贤王的眼神,不由的多了一丝敬佩,而楚灵帝更是欣慰而笑。
另一边,相比较八贤王,张衍圣的题字落语,无疑最为隐晦,展现的气魄志向虽大,却未免让人摸不着头脑。
“人生在世,若庸庸,老死之际,名扬天下,位极人臣,又有何用?若立志,证能力于世人,显志向于天下,即使落落孤人,世人不解,唾骂及身,百年之后,又有何憾?”
挑不出毛病,但张衍圣究竟想表达些什么,却没有人知道。尤其是张衍圣的祖父张谦,看着这般落语,眼神之中满是思索,神色复杂。
就这样,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了萧漠的身上。
而萧漠又暗思了片刻后,终于写下了如下话语——与其说这是他的志向,还不如说是他对自己今后人生的规划。
“人间万物,自有其定律,顺水推舟易,逆水而行难。家国之事,顺势则尽力,成之可称幸;逆势则退而谋划,失之亦可归于命。百年之后,思及一生,为国为家,可有心?可出力?所作所为,可称善?可无悔?终而不自责,足矣!!”
如若说,张衍圣的落语题字,是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那么萧漠写下的言语,就让人眉头大皱了。
满眼皆是顺逆,多有宿命之论,毫无气魄不说,最重要的是,似乎言语之间,为君为国的心意,前所未有的少啊……
从某方面而言,萧漠确实是一个宿命论者。
于个人,他相信人可胜天——但那是在天命不与你认真计较的情况下,人生总有幸与不幸,遇到不幸之事,凭借一时之努力,跋涉而过,可以算是胜天;然而人时有力穷,如若短短时间内不幸之事接栋而至,无可止境,以一人之力,又能撑到几时?
于国家,萧漠自信如若自己尽力而为,可稍稍加快历史进度,甚至可以从某些方面稍稍改变历史进程,但也仅此而已。某些规律,总是不可违背,至少萧漠来到这个时代之后,从未出现过类似于要实现“君主立宪制”的远大志向——还远远没达到那个时候。
而这般落语题字,或许消极,或许毫无气魄,让人觉得软弱,但确实是萧漠的真实想法。
没有顾忌周围文武怪异的眼神,萧漠落笔静立,表示自己已经完工,抬头看去,却见楚灵帝认真看着他的题字,满脸笑意。对于信奉道家学说的楚灵帝而言,看到这般言语不仅不生气,反而觉得很合胃口。
看着楚灵帝的神情,萧漠微微一笑,突然觉得,楚灵帝或许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但自己能遇到他,无疑是二世为人以来,所遇到的最为幸运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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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细欣赏了一番三人的题字落语后,楚灵帝挥手示意间,费三贵高声宣布着仪式的最后一步。
“字画悬壁了~~~~!!”
随着费三贵声音落下,张谦将一根精制杆子奉到楚灵帝的手上。
而楚灵帝则用杆子当先挑起八贤王的画像题字,将之悬挂在御座之侧。
萧漠直到这个时候才发现,原来“集英殿”内,除了悬挂于两侧的画像题字之外,在御座之侧下方,御阶两侧,还悬挂着三幅画像,数量不如两侧显眼,萧漠又一直想着其他事情,竟是没有发现。
思考片刻,萧漠已是恍然。
当然楚太祖以家族势力起家,身边跟随的族亲自是不少,而楚朝立国之后,这些人自然成为了皇室宗亲,其中不少都立下了莫大功勋。
然而,“集英殿”册封之后,如今日这般“留名入殿”时,却是犯难,虽说举贤不避亲,但悬挂画像的顺序却是一个大难题,越是靠前,就代表其在太祖眼中地位愈高,一众宗亲加入其中,即使有功,也难免让人信服,索性不论文武,另成一列,悬挂于御阶两侧,不与其他文武争锋。
回想《楚书》记载,当时楚太祖一共将六位宗亲的画像悬挂于“集英殿”,然而其后有三人参与叛逆之事,败亡之后自是被楚太祖所除名。
而这些年来,宗室不参政已成惯例,所以自然不可能再有宗室之人能立功以留画题字于“集英殿”内。
也就是说,八贤王将是第四位留画题字于“集英殿”内的宗室皇亲。
萧漠暗思之间,楚灵帝已是将八贤王的画像挂在了御阶之侧,然后又用杆子举起萧漠的画像,然后向着“集英殿”左侧——也就是悬挂着众文官名臣画像的那侧墙壁走去。
然而,楚灵帝刚刚前行不过三五步,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骚乱。
诧异之下,楚灵帝转头而视,却见一众将军府的武官们,在萧漠不久前曾见过的护国公罗裳的带领下,齐齐跪下,纷纷大呼道:“陛下请慢,这般悬挂,有所不妥!!”
楚灵帝微微一愣,停下了脚步,疑惑道:“如何不妥?”
只见那护国公罗裳肃容道:“陛下,萧漠翰林与张衍圣学士,虽然以文事而闻名,以科举而为官,如今也是我朝文系官员,但其立功,却是因为武事功勋,悬壁留画,自应该悬挂于武将一侧,又怎能悬挂于一众文官那里?”
随着护国公罗裳话声尚未落下,一众武将已是纷纷应是,一时间好不热闹。
而一众朝臣——绝大多数都是文官,哪怕是兵部官员——却皆是脸露怒色,一时间竟是大都失态,忘了时间地点情况,更没有向楚灵帝示意,急切之间,已是纷纷反驳。
“胡闹!!”
“一派胡言!!”
“萧翰林与张学士的学问出身世人皆知,又怎能以武将身份留画悬臂于‘集英殿’?”
……
萧漠看到这般情景,只觉得莫名其妙,而张衍圣却是微微一笑,然后向萧漠问道:“好戏来了,子柔可知,为何会出现这般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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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下一章:《舍武立文》
第四十九章.舍武立文(上).
对于眼前这番热闹,张衍圣却仿佛早已料到,神色间闪过一丝讥讽,趁众人不注意,悄声向萧漠说道:“好戏来了,子柔可知,今日此时,为何会出现这般情况?”
看着殿内无数文臣武将,竟是突然忘记了自己正身处于神圣的“集英殿”内,忘记了此时正在举行的盛大仪式,忘记了楚灵帝本人就在他们面前,就这么突然而然的斗在了一起,人人皆是面红脸赤、风度全无、神色激愤,大殿之内,再无原先的肃穆气氛,只让萧漠觉得莫名其妙。
不期然间,萧漠想起了自归京之后,文武两派官员对待自己的迥然态度、众武系官员看向自己时的复杂神情,以及不久前八贤王与王翰两人曾说过的奇怪话语。
思索片刻,萧漠依然没有想出所以然来,不由的摇了摇头,苦笑道:“却是不知,又要向子佳请教了。”
萧漠入朝为官时间尚短,期间不是遭到贬斥,就是外出领兵作战,对于庙堂之中的勾心斗角,诸派争执,自然不如官宦世家出身的张衍圣那般看的明白。
“这般事情,其实不用我说,子柔为官日子只要再久一些,也就心中肚明了。”张衍圣微微一笑,向萧漠解释道:“子柔看这殿内两壁,可有看出什么线索?”
顺着张衍圣的指引,萧漠向着“集英殿”两壁看去,待注意到殿内两壁所悬挂着的画像数量时,心中已是有些恍然。
当年太祖册封了三十三位贤臣名将于“集英殿”内,因为是从乱世中得到的天下,军功无数,封册之时,自然是武将多,文臣少。
除去那六名皇室宗亲的画像另有安排外,建国之初,两壁之上,右壁悬挂着十八位军中将领的画像,左壁之上,文臣的画像却只有区区九幅。
然而,天下太平之后,武将一系官员的地位却是骤降,而历代皇帝登基之后又最为重视文治,对读书人愈加的看重,其后一百七十四年间,共有十一位大臣的画像题字得以悬挂于“集英殿”内,然而其中竟有十人是文臣,只有一人为武将。
如此一来,如今的“集英殿”内,两壁之上,左右共悬挂了三十八幅画像,其中文臣十九人,武将十九人,达成了暂时的平衡。
而今日,萧漠、张衍圣两人画像题字的加入,正是对这般平衡的打破,文武两派官员,对此自然极为重视。
想到这里,萧漠眉头一皱,迟疑着向张衍圣确认道:“可是文武之争?”
张衍圣神色间讥讽之色愈重,点头轻笑道:“对,文武之争。”
虽然得到了张衍圣的确定,但萧漠心中的疑惑却依然不减。
皱眉思索片刻后,再次向张衍圣问道:“在我大楚,文臣的地位早已是超越了武将。这次礼毕后,‘集英殿’内文臣画像的数量,虽然会彻底压倒武将,但也只是早以注定,迟早的事情罢了。这些‘将军府’的将军们为何会这般着急吧?还有那一众朝臣,又为何反应如此之大?”
张衍圣微微一笑,悠悠道:“将军府的人虽然早已有了心理准备,知道这‘集英殿’内武将画像的数量,将来必然会被文臣超越,但他们却不能接受以这般方式来超越。”
另一旁,八贤王静静的听着萧漠与张衍圣的对话,一直没有插话,但此时却突然轻哼一声,看着眼前正争吵于一团的文武大臣,眼神中满是愤怒与不屑。
而萧漠,听到这里后,却终于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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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今中外,数千年来,自有国家出现,文武两派之争就已是存在,并逐渐成为了庙堂之上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争斗,愈演愈烈。
文臣权大,则武将受到压制,权力地位,尽数不存;武将势大,则文臣遭到打压,只能依附于武将而生存,不得独立。
这般情况,千百年来,从无改变。
而如今的楚朝,无疑正是文强武弱的典型。
其实在楚朝建国之初,楚太祖身为马上皇帝,一众开国武将们的待遇地位,还是很高的,不似今日这般会被文系大臣们死死压着一头。不仅得到的诸般封赏最为丰厚,而且也颇受朝廷上下的礼遇。
然而,这般情况并没有持续下去。
建国不过三五年,楚太祖重文轻武的倾向已是越来越明显,并深知兵权外放的风险,于是不仅将朝中诸般权力逐步移交到文系大臣手中,更是设立了“将军府”,将一众军中元勋尽数送入其中。
自此之后,“将军府”的武将们,身份地位虽然荣耀依旧,却不得参与朝中政务,更不再拥有任何实权,只负责战时的带兵作战、以及平日里的兵员训练。
而军饷派放、防务安排、兵员调动、新兵征收等等诸般实权,则尽数交给了兵部的文臣。
以楚太祖的强势,带兵将军们自然不敢有丝毫不满,只得督促子孙们弃武从文、刻苦读书、博取功名,以保障家族荣耀的延续。
在此期间,诸般旨意之下,读书人的社会地位大幅提高,当兵的待遇却愈来愈低。人们渐渐不再把参军看作是荣耀之事,反而引之为耻。
不过百年间,随着一代开国元勋们的纷纷离世,豪门旧勋的后代几乎尽数弃武从文,时至今日,“将军府”不仅没了实权,连原先的荣耀地位,也渐渐不复存在。
而今日礼毕之后,“集英殿”内,文官画像的数量,将首次超过武将,楚朝文重武轻的情况,自然会更加的愈演愈烈,再也不得扭正。
如果说,对于这般情况,武将们已是有了心理准备,并早以认命的话——那么击退了草原联军的萧漠与张衍圣二人,得以留画题字于“集英殿”内,其画像的悬挂究竟归文归武,就由不得“将军府”众人不着急了。
本来,这次草原联军入侵大楚,楚军连战连败,短短数月间连失十七城,北方十三州有半数沦陷,最危急的时候,草原联军甚至兵临京城之下!!对于这般情况,带兵的将领们虽然难辞其责,但“将军府”的众高层,在心里深处,其实还是有些暗暗欢喜的。
在他们看来,这般情况虽是楚朝之灾,却也是一个契机!!将楚朝文强武弱的情况彻底扭转的契机!!
如若经此一事后,楚朝上下能明白军事的重要,从而加大楚朝军队的建设力度,“将军府”里的众将军,地位自然水涨船高,说不定还能将诸般实权从兵部那里收回手中。
但必须要注意的是,萧漠与张衍圣两人虽然以武事功勋而留画题字于“集英殿”内,本身却是出自文臣一系,身为读书之人,学问才华早已是天下闻名!!
也正因为如此,萧漠与张衍圣两人的画像题字,究竟应该悬挂在代表文臣左壁,还是应该悬挂在代表武将右壁,“将军府”众将领才会如此在意。
如若悬挂在众文臣一侧,则代表这次楚朝对草原联军的胜利,功在“文治”!!其后楚朝文臣的地位自然会愈加的高涨,而武将们则再无翻身的机会。“武将无能论”与“文人万能论”必将抬头,并愈演愈烈。而在世人与皇帝眼中,武将的地位也会愈低,甚至是可有可无;
如若悬挂在众武将一侧,则说明这次楚朝对草原联军的胜利,虽然是由文臣获得,却功在“武事”!!其后楚朝自然会重视武事军功,而“将军府”众将虽然在战争中失了颜面,但也可随之获益,从而逐步扭转文重武轻的形势。
而朝中众文臣自然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将军府”众将刚刚提出异议,他们就已是迫不及待的反驳反击,甚至忘记了时间地点,失了风度。
对文武两派官员而言,这涉及到了他们最根本的利益,远非八贤王入朝所引起的争执可比。八贤王入朝掌政,他们最多也就是换一个派系罢了,手中权力依然,但如若武将一系势力有了抬头的趋势,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从某方面而言,如今此时,“集英殿”内的争吵混乱,对文武两派官员而言,乃是一场信仰、利益交集的圣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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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想明白了文武官员们争吵失态的缘由,萧漠暗暗想道:“怪不得我归京之后,文系官员对我那般热情,而武系官员的态度却颇为冷淡、神情复杂,原来还有这般利益纠葛。想来是他们也是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于我了吧?毕竟将他们接连击溃的草原联军,最终却败在了我的手上,心中必然羞愤,如今更要借我和张衍圣留画题字于‘集英殿’的契机重拾利益地位……”
正在萧漠心中恍然,并若有所思之时,“集英殿”内的混乱,也随之达到了高潮。
虽说俗语云“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但那是建立在可以动手的情况下;如若双方不得动手动脚,只能动嘴皮子,这群“将军府”的将军们,又怎能斗得过那些整日里靠脑子和嘴皮子过活的朝中众大臣?自取其辱罢了。
果不其然,待一位“将军府”的左卫上将军,被一名御史用不同的“圣人之言”、翻来覆去不带脏字的骂了数遍,上至祖先父母,下至后代子孙,短短片刻间皆成了不忠不孝、禽兽不如后,却是出离的愤怒了。
愤怒之下,这位上将军也是最先反应了过来,知道这般和文臣斗嘴皮子只是自取其辱,讨不得好,进而想到了自己最擅长的方面——虽然他如今胯下没有汗血宝马,手中没有仗八长矛,但对于自己的拳脚功夫显然也颇为自信,驱身前去就要与这位御史切磋一下。
幸好护国公罗裳眼疾手快,将这位上将军拦了下来,否则就要一场全武行就要上演。
而那位御史虽然吓得小脸惨白,嘴上却依旧不饶人,一边上蹦下跳,一边大呼小叫:“子曰;‘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你来呀!!本御史又怎能怕你?!看你这般残暴,就知你的本性极恶,于国于家,皆是祸害,本御史一定要向陛下弹劾你……”
看到这一幕,萧漠先是觉得好笑,后又觉得悲凉,最后轻叹一声,缓缓说道:“可悲可叹。”
张衍圣轻笑道:“是啊,可悲可叹……我朝文臣,刚刚经历过战乱,已是开始想着要继续打压武将一系了,眼光浅薄,只知蝇头小利;我朝武将,自身连战连败,如今竟然要厚着脸皮来分你我之功勋,恬不知耻,再无百年前之志气……”
这话正是萧漠所想,但打击面实在有些广,所以萧漠只是心中想想罢了。而张衍圣却是仿佛自信萧漠与八贤王绝对不会说出去一般,言语间毫无顾忌。
另一边,八贤王神色间的怒气更甚,但并没有反驳,显然是同意张衍圣的说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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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之内,文武斗的闹剧依旧是高潮不断,让人目瞪口呆;萧漠、张衍圣、八贤王三位主角被晾在了一边,正各有所思;另一边,楚灵帝看着眼前这番热闹,经历了最初的震惊后,已是怒不可赦了。
“都给朕住口!!”
随着楚灵帝一声怒喝,文武两派才发现了各自行为的不妥,或面现愧色、或犹自不服,却纷纷回到了各自的位子站好。
楚灵帝将尚挂着萧漠画像的杆子交给了身后的张谦,怒气冲冲的回到御座之上。
很显然,生性淡然的楚灵帝,很少这样生气,更少这样咆哮,刚才那一声,虽然声势颇大,但嗓子已是沙哑。
费三贵颇有眼色,楚灵帝刚刚落座,已是将一杯御茶奉到了楚灵帝的面前。
楚灵帝强压着怒火,喝了一口茶水,但看着眼前的文武百官,怒气不仅没有稍稍平息,反而愈炽,最后竟是将茶杯掷于脚下。
清脆的杯盏碎裂声中,满朝皆惊。
包括萧漠、张衍圣、八贤王内,满殿上下,上至文武百官、下至内臣宦官,皆是连忙跪下,齐声道:“臣知罪,陛下息怒!!”
“八弟、子柔、子佳,你们三人站起身来,干你们什么事?你们三人又有何罪?”
待萧漠三人起身后,迎接文武百官的,则是楚灵帝接连的怒声训斥。
“你们……你们好啊……这就是朕的大臣,这就是我大楚的将军!!看看你们刚才的样子?!与那骂街泼妇有何异!!你们有没有想过,这里是‘集英殿’!!朕在位二十一年,第一次开启的‘集英殿’!!你们有没有想过,现在正进行的仪式,对我大楚究竟有着何种意义!!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们是我大楚的将军,你们是我大楚的大臣!!全天下的百姓都在看着你们!!你们要让他们看什么?看笑话吗?看我大楚的笑话?!看朕的笑话?!”
楚灵帝平日里一向性格温和,很少动怒,但这并不代表楚灵帝没有脾气和威严,帝王心术与帝王之威,他都不缺少,只是他很少运用这些、也不喜欢运用这些罢了。
帝王一怒,天地皆震。
众文武显然被吓得不轻,一时间连呼“臣知罪”、“臣万死”、“陛下息怒”、“保重龙体”云云,却丝毫不敢辩解。
而经过这般宣泄,楚灵帝的怒气终于平息不少,环视众臣一眼后,说道:“下朝之后,你们每个人都去吏部领罪,该怎么惩处由礼部与吏部共同议处!!现在都先起身,给朕说清楚,刚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众文武起身后,静默了片刻,护国公罗裳当先出列,恭声道:“陛下,事情是这样的,方才陛下您悬挂画像题字之时,臣突然发现情况有所不妥当,进而禀报上奏,然而众朝臣却反应过激,打断了臣的话语,并群起而骂之,臣一时不忿,进行了反击,乱了尊卑,还请陛下降罪!!”
虽然请罪,但口中说的却都是众朝臣的不是。
待护国公罗裳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之后,一众“将军府”的将军纷纷迎合称是之时,众朝臣皆是大怒,纷纷反驳。
只见知枢密院事、观文殿大学士王之智再次出列,怒声道:“护国公勿要自欺,扭曲事实以误导陛下!!陛下,事情是这样的,刚才‘画像落语悬壁’之仪式,乃是我朝最为隆重神圣的事情之一,然而护国公罗裳和一众将军府的将领,却突然口出妄语,打断仪式,实是不敬,臣等心中不忿,才进行怒喝!”
王之智刚刚退下,签书枢密院事林尚已是出列道:“是啊,陛下,臣等本只是阻止他们在如此神圣的仪式上肆意妄为,却没想到竟是遭到他们的辱骂呵斥,所以才失态的。”
大概是知道众将领的口才大都比不过朝中众大臣,护国公罗裳示意众将领稍安勿躁,再次出列,神色愤怒,道:“胡说,本公只是有要事向陛下禀报,事关重大,耽误不得,又怎样不敬了?又怎么是口出妄语了?尔等如若不说清楚,本公必然要向陛下弹劾你们诽谤乱言之罪!!”
看来,护国公已是下定决心,要以一己之力舌战群臣了。
太傅林芝仕冷笑出列,缓缓道:“萧翰林与张学士乃是科举出身,学问才华举世皆知,如今又被陛下册封大学士与直学士之文职,他们两人的画像自应该悬挂于大殿左侧,但护国公您却扭曲是非,贸然上奏,称两人的画像应该悬挂于大殿右侧,真乃是滑天下之大稽,如此一来,又如何不是口出妄语、肆意妄为?”
说着,林芝仕又向着楚灵帝躬身一礼,扬声道:“陛下,臣弹劾护国公罗裳以及将军府众人大不敬、妖言惑上之罪!!”
朝间上奏,也是有规矩的。
品阶低着,即使有要事,往往也会等待片刻,确认各部门、各派系的上位官员无事可奏后,才会出列上奏,禀报或者附议。
所以,反驳护国公罗裳者,正是之前最先反对八贤王入朝的王之智和林尚两人,以及清流领袖林芝仕。
张谦一党、王翰一党、清流,这三派系官员,往日里一直争斗不休,然而今日竟是有了默契,前后两次共进共退,堪称是数十年来少有之事了。
另一边,护国公罗裳却冷哼一声,道:“陛下,老臣只是认为,萧漠翰林与张衍圣学士,虽然以文事而闻名,以科举而为官,如今也是我朝文系官员,但其立功,却是因为武事功勋,悬壁留画,自应该悬挂于武将一侧,贸然悬挂于殿之左壁,有所不妥,进而上奏,还请陛下明察”
然后,又是一番争论。
帝王之术,首在平衡之道。
楚灵帝是一个聪明之人,看着文武两派的争论,转瞬间已是明白了他们为何如此,眼中闪过沉思之色,但一时间却也不知该如何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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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下一章:《舍武立文》(下)
第五十章.舍武立文(下).
所谓帝王心术,御下最重平衡之道。
而所谓的平衡之道,又体现在两个不同的方面。
一个方面是权势的平衡。
譬如楚灵帝御下,如若有丞相张谦当朝主政,就要有枢密使王翰的存在能与之相抗衡。王翰的心机、能力、圣眷、权势,皆不如张谦,但两者相争多年,王翰虽处于劣势,却一直屹立不倒,原因不说即明。
两年前,在王翰与牛语贤的合力设计之下,楚灵帝错以为庙堂之中已是丞相张谦一党独大,虽然对张谦宠信依旧,视其为老友,却依然果断的打压张谦一党,并加大了对王翰的支持;其后发现王翰权势渐大,又转而开始支持张谦,打压王翰,以此保持两派的平衡。
而这些日子,楚灵帝之所以有意让八贤王入朝参政,除了八贤王确实功勋卓著之外,也是因为楚灵帝不满王翰在战时的表现,有了贬斥的心思。而一旦王翰倒台,为了防止张谦一党独大,自然要有新的派系出现以制衡——可以说,楚灵帝力主八贤王入朝,绝非只是因为个人感情的影响。抛开感情因素,八贤王其实也只是王翰下野后的替代者。
…………
而另一个方面,则是为政决断时赏罚的平衡。
譬如说,楚朝历代帝王,皆是重文轻武,然而这般倾向,也仅仅只是体现在诸般政策之中。平日里文武相争,赏罚之际,无论是楚太祖还是楚灵帝,都不会明目张胆的表示自己的偏向与支持,而是就事论事,公平公正,且威且信,让人心服口服,朝野归心。
…………
也正因为楚灵帝自登基以来,严格遵守着这般平衡之道,并紧抓军权于手,所以他虽然屡屡放权于张谦、王翰,对朝中政务更是多有懈怠,醉心于道家学说、长生之道、文人技艺,但皇位却一直稳固无比,言出法随,无人敢生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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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也是因为楚灵帝为政一向遵守着平衡之道,所以看着眼前文武群起而争论,心中才会犯难。
从本心上讲,楚灵帝自然是希望萧漠和张衍圣的画像能悬挂于大殿左壁,归于文臣之列,毕竟在楚灵帝眼中,萧漠与张衍圣两人与武将是根本不搭边的。
然而,护国公罗裳之言,却也有其道理,所以楚灵帝在想明白了文武两派相争的缘由后,并没有妄下决断,只是静静的听着双方继续辩论。
此时,一名叫做陆祖佑的枢密直学士,正在细细数说着萧漠与张衍圣二人的文学造诣:“张学士身为丞相之孙,自幼已是世人皆知,被认为是我大楚数一数二的青年才子。其诗词、其文章,皆是传扬天下;论及儒学造诣、文人技艺,即使诸多前辈名家,也自称不如;其后以科举入朝,县试、州试皆为头名、殿试也是位列榜眼暂且不说,那《自问三章》、《六录》、《大学九谈》三书,均皆是震动天下之作;如今得胜归朝,也被陛下册封为敷文阁直学士!!”
顿了顿后,陆祖佑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继续说道:“而萧翰林就更不用说,早在入朝为官之前,就已是成为了文坛一代大家,我大楚所公认的青年才俊之首;其独创‘萧体’、著《自扰词集》、《问儒》两书,世人共震;而《中庸新解》这篇鸿著,已是成为了读书之人必读之经典;最后以三元及第入朝,时至今日,更是成为了我朝史上最年轻的翰林学士……”
说到这里,陆祖佑面露冷笑,神色讥讽,向护国公罗裳质问道:“以他们两位的学问造诣、文坛地位,今日竟是要作为领兵武将而留名悬画于‘集英殿’内,护国公您的这般主张,难道也不怕遭到后人耻笑吗?”
护国公罗裳面对陆祖佑的讥讽,却是毫不动怒,只是缓声说道:“萧翰林与张学士的学问才华世人皆知,本公一向钦佩,也从未否认。然而,实事求是的讲,他们二人虽然才华横溢,但之所以能留名悬画于‘集英殿’,乃是因为他们的武事功勋,而不是因为他们在文坛的地位如何!!”
御史朱温反驳道:“此话不妥,据下官所知,萧翰林与张学士前些日子虽然受命领兵与草原蛮军作战,从而立下了今日之莫大功勋,但从未被陛下册封武职,只是以枢密承旨与副承旨的身份,作为前线监军罢了,从头到尾,皆是文臣身份……“
然而,朱温之言尚未说完,就被一名将军府的上都尉将军所打断:“你这是强词夺理,无论他们二人身处何职,他们的功勋都是通过战事而获得,他们对草原蛮军胜利都是通过前线将士浴血奋战而得到。这分明是我大楚之军功,再也没有其他可能,所以他们的画像,无论怎么说,都只能悬挂于‘集英殿’右壁!!”
林芝仕面露不屑冷笑,再次出列道:“既然这位上都尉将军把话给挑明了,我等也就不再给你们将军府留面子,直话直说了!!按照我朝惯例,萧翰林与张学士的画像,今日如若悬挂于右壁,则代表对草原蛮军的胜利,应归功于我大楚武事的强大;如若悬挂于左壁,则代表我朝与草原蛮军的胜利,应归功于文治的兴盛!!”
说到这里,林芝仕神色间的冷笑变得愈加明显:“尔等当真认为,这般功勋应该归于大楚武事的强大?”
“如何不是?”
那上都尉将军面现怒色,厉声反问道。
“笑话!!”林芝仕语气中满是不屑,大声说道:“尔等将军府之人,前番时候领兵与草原蛮军作战,却不仅没有寸功可建,反而屡战屡败,短短两个多月的时间,失城近二十座,这般事实尚在,你们竟还有脸说我大楚如今武事强大?难道你们战败时所率领的军队,不是我大楚之兵?还是说萧翰林与张学士所领之军,要比之前的更加精锐一些?”
林尚出列附和道:“林太傅所言有理,我大楚之所以能有此胜,逼得草原蛮子求和称臣,并非是我大楚如今的武事有多么强盛,而是因为萧翰林与张学士两人指挥有方,忠于陛下,用心而为,鞠躬尽瘁;而萧翰林与张学士之所以能有如此才华,初次领兵作战就能有这般功勋,正是因为我大楚的文治兴盛,使得读书之人通智忠君,更出了萧翰林与张学士这般才华横溢惊世艳艳的全才,所以我大楚对草原蛮军的胜利,乃是文治之功!”
林尚的话音刚落,阁老王之智也随后再次出列,道:“如若尔等硬要说功在武事,那么为何同样是我大楚之军,前后战果却天差地远?如若我大楚武事力量如此之强大,萧翰林与张学士的获取功勋只是寻常,但尔等领兵却屡战屡败,那就只能说明,尔等将军府之人,毫无领兵之才却窃据军中要位,怯战昏聩,误君误国!!”
三人连连紧逼之下,众将军府之人皆是语塞,虽然愈加的愤怒,却不知该如何应对。
沉默片刻后,护国公罗裳怒哼一声,反驳道:“尔等勿要偏移话题以误意,转而攻讦于我等!!将军府中众将,虽说在战时不敌草原蛮军,但大都是屡败屡战,直至战死,从头到尾,从无一人投降,即使能力有所不及,又怎容你们如此讥讽!!更何况,萧翰林与张学士虽然是以文人之身领兵得胜,大楚文治之功固然不可抹杀,但如若没有我大楚将士用命,上下一心,拼死相搏,他们二人再有天大的才华,面对敌方虎狼之师,又能如何?”
一名御史大夫闻言后却突然冷笑,出列道:“屡败屡战,直至战死?我看是屡败屡逃,直至被杀吧!从头到尾,从无一人投降?这倒是真的,但这恐怕是因为草原蛮军根本看不上那些败军之将,使得他们根本没有投降的机会吧?”
这般话语可谓是尖酸刻薄,旁听的萧漠、张衍圣、八贤王以及楚灵帝,乃至于一些朝中同僚,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果然,话声一落,将军府众人皆是怒极,再也按耐不住,纷纷冲上前去,就要一雪其耻。
另一边,那名刻薄御史看到这般情景也是吓了一跳,知道犯了众怒,不敢再说,只是躲藏于群臣之后。而侍卫在大殿四周的御林军禁卫,则赶忙纷纷上前,进行阻拦。
大殿之上,又是一阵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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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够了!!”
随着楚灵帝又一声怒喝,这般混乱终于稍稍平息了一些,在护国公罗裳的带领下,一众将军府将领纷纷跪下,面现悲戚,齐声呼道:“陛下,请为臣等做主!!”
楚灵帝先是狠狠的瞪了一眼那位口中惹祸的御史,然后冷声说道:“死者为大,那些领兵作战的将领,无论战果如何,都已是为朕尽忠尽力了,如何容得你这般诽谤!!从明日起,你身着布衣,前去将军府,打扫前堂一个月的时间;然后再去所有为国殉职的将军墓前,一一道歉,不得有一处遗漏!这般惩处,你可有异议?”
看着一众将军府将领们恨不得杀了自己的眼神,那位御史只觉得心惊胆战,听到楚灵帝的决定后,连忙跪下请罪,道:“臣知错,臣领罪!!”
怒哼一声后,楚灵帝转向护国公罗裳等人,温声道:“今日子柔归朝,与朕同车时,也曾说过,如若没有将军府众将军先行领兵与草原联军作战,使其成了疲惫之师,失了锐气,如若没有手下将士用命一心,他想要获胜也没这般容易。你们都起身吧,将军府众将军的功劳苦劳,朕全都是明白的。”
听到楚灵帝的温慰之言,自护国公罗裳以下,将军府众人皆是感激不尽,连呼“陛下万岁”后,终于起身,其后看向萧漠的眼神,也多了一丝认同。
待大殿之上重新恢复了平静之后,楚灵帝叹息道:“正如之前诸位爱卿所言,此次得胜,首功在于子柔前拒蛮军,杀敌无数;子佳敌后骚扰,收复失地。而两人之所以能有如此才能,则是因为我大楚的百年文治。然而毕竟是因军事得功,如若没有前线战士的上下一心,用命拼搏,也是绝无可能。所以,他们二人今日悬画留名于‘集英殿’,究竟归文归武……”
沉吟之间,楚灵帝却是将目光转向了萧漠与张衍圣。
虽然身为事件的主角,身处于文武之争的风暴中心,但两人却依然神情淡定,甚至面露微笑,只是静静的看着眼前的一幕幕闹剧,仿佛于己无关一般。
看到两人这般神色,又知道萧漠与张衍圣两人一向自有主张见地,于是转而问道:“子柔,子佳,如今满朝上下,都在商议你们悬画留名的文武归属。然而说到底,今日之仪式虽是我大楚的盛事,但也是你们自己的事情,所以你们的倾向很朕很看重。说说吧,你们有何想法。”
听到楚灵帝的询问,萧漠与张衍圣对视一眼,皆是微微一笑,显然是明白,对方的想法与自己一般无异。
毫无疑问,舍武立文!!
从私人角度而言,两人皆是以读书人立身,如今也是大楚之文臣,自然亦是想以文臣的身份留名千古。
更何况,大楚素来文重武轻,文臣权大,如若两人弃文从武,选择将自己的画像悬于大殿的右壁,必然会得罪绝大多数的日后同僚——要知道,之前两人支持八贤王入朝,已是遭到许多朝臣的不满,张衍圣身为张谦之孙,众人还以为他的决定出自于丞相张谦的授意,情况尚好,但萧漠已是发觉许多人看向自己的眼神满是不善了。
在这般情况下,两人同是身为文臣,为了各自今后的发展,又怎能在这里再次得罪于满朝同僚?还是趁机换取他们的好感为上策。
从大局的角度而言,大楚的军队早已糜烂,不堪大用,之前那位御史大夫的话语虽然刻薄,但实则很大一部分都是事实——大楚的军队,上至将军府众将,下至普通的兵士,早已是再无百年前的英勇,变得怯战堕落,软弱不堪。
这般情况,是大楚政治多般弊病所共同造成的,越早暴露于世人眼前越好。两人如若选择以武勋留名悬画于“集英殿”,虽然能让大楚上下稍稍重视一下军事武功,但治标不治本,就仿佛在一块发炎的伤口上遮了一帘纱布,骗人骗己装作不知情,未尝是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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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萧漠的示意之下,张衍圣当先出列,道:“陛下,臣认为,臣与萧翰林并无什么领兵作战的本事,之所以能够获胜,只是因为机缘集会,胜智多于胜力。如若将我等画像题字悬挂于大殿右侧,与那些军中前辈、良将名帅相并列,却是远远不足,只会让前人蒙羞、后人不齿。”
楚灵帝点了点头后,又追问道:“这么说,你是倾向于将自己的画像题字悬挂于大殿左壁,以文臣的身份留名于‘集英殿’了?”
张衍圣微微一笑,道:“陛下,这般情况,其实是有先例可寻的。我朝立国之前,丞相魏良乃是军中军师,太祖领兵作战,多有听取其谋划建议,而军中大将,亦是听其指挥作战,论其军功,少有人能与之相比。然而立国之后,太祖在这集英殿内册封众元勋,魏良前辈的画像题字,正是悬挂于大殿的左侧,而非右侧。臣与萧翰林虽然不敢与魏良前辈相比,但军中作战时,作用却是相差无几,大都只是居中策划,安排军中大将行事,却少有亲自领兵作战的情况。”
顿了顿后,张衍圣又接着说道:“再说今日,臣与萧翰林得天之幸,可留名悬画于此,然而‘入殿留名’之礼,大都是封赏臣子一生之功勋。然而臣与萧翰林虚岁不过二十,至少还有三五十年的时间可为陛下尽忠。说一句狂妄之言,以臣与萧翰林之才,今后三五十年间,为我大楚文治所作出的贡献,未必会逊色于今日。所以臣认为,臣的画像还是悬挂于大殿左壁为上,还请陛下明察。”
楚灵帝深以为然,不由得点了点头。
与此同时,张衍圣退下,萧漠前驱一步,继续说道:“陛下,臣与张学士的看法相同。然而,方才护国公罗裳前辈的话也有其道理,如若没有众将军先行作战疲惫草原联军的军势,如若臣领兵时手下将士没有上下一心、勇于拼命,今日之胜利军功根本无从谈起,所以臣请陛下恩准,于北方各曾交战之地树立‘英灵碑’,上面刻上所有阵亡将士的姓名,并对其家属多加抚慰补偿,以示我大楚不忘他们之功劳。此外,有功将士则大加封赏,以激励天下有志之士,为国效命。”
随着萧漠退回自己的位置,楚灵帝回想着两人的话语若有所思之际,一直沉默不语的张谦突然出列,道:“陛下,萧翰林与张学士所言有理。臣附议。”
其后,枢密使王翰亦是随之出列,道:“陛下,臣也认为,萧翰林与张学士的画像悬挂于大殿左壁更为妥当。”
阁老王之智:“臣附议,既然有前例可寻,自然应该遵循办事。”
太傅林芝仕:“臣附议,萧翰林与张学士之功,首在文治。树立‘英灵碑’,厚待有功将士,足以向世人证明我朝之武事功勋。”
签书枢密院事林尚:“陛下,臣附议,以萧翰林与张学士的才学能力,百年之后,追溯其功,必然文治为重,所以两人的画像,还是悬挂于大殿左壁更为妥当。
……
随着众大臣的纷纷附议,看着楚灵帝不住点头,护国公罗裳暗暗叹息一声,知道大势去矣。
另一边,众将军府将领虽然犹自不服,然而却无言可驳,更何况萧漠后来的建议已是给足了他们面子,待看到护国公罗裳沉默不语后,皆是无可奈何,虽然不满,但也只得认命。
就这样,萧漠和张衍圣的画像,经过了一番争执后,最终还是悬挂于‘集英殿’左壁。
自此之后,楚朝的文重武轻的情况,已是发展至巅峰,“将军府”众将领也再无与文臣相斗相争的底气,彻底被众朝臣所压制。
这般情况,直道近十年之后,楚朝变法的中后期,才稍有缓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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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经历了一番波折,萧漠与张衍圣最后悬画留名于‘集英殿’的仪式,也有点草草了之的味道。
今日朝会,只为了表彰萧漠、张衍圣、八贤王三人的功勋,至于战后事宜,其他封赏,大都会在明后数日的朝会中商议。
所以,仪式举行完毕之后,众臣归列,楚灵帝看了萧漠与张衍圣一眼后,突然笑道:“本来,数月未见,朕还想与你们几人多聚聚的,听听你们在前线的故事,不过想来你们两人的家人这些日子为你们担心不已,早已是等不及了,所以今日朕就不强求了,下朝吧。嗯,八弟你朝后来朕的御书房议事。”
随着众臣跪安,这场一波三折的朝会,终于结束。
回想楚灵帝那最后的话语,众家人的样子在萧漠脑中不住浮现,想到祖父祖母年过七旬,这些日子必然在为自己担心受怕,无法安心,不由愧疚暗生。
所以,散朝之后,萧漠只是敷衍的与众同僚应合了几句后,就快步向着宫外走去。
宫外,总是能提前猜到萧漠心思的邓尚全,已是在那里备轿静待多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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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下一章:《下朝之后》
第五十一章.下朝之后(上).
回府的路上,随着轿子晃动,萧漠只觉得身体精神渐疲,不由双目微闭,却没有睡意,脑中依旧谋划不断,思绪纷杂。
那八贤王入朝掌政之后,今后楚朝庙堂之上的形势,究竟会出现怎样的变化?八贤王又会有怎样的动作?
面对集圣宠、威望、功勋于一身的八贤王,原本已是渐成一家独大之势的张谦派系,又会如何应对?
经过今日之事,渐失圣宠的王翰,是否可以挽回局面?
张衍圣的种种表现,究竟存着怎样的心思?今后又会有怎样的打算,
最重要的是,面对比战场之上复杂万倍的庙堂形势,自己又该如何应对?
虽然归心似箭,心念家人,但不知觉间,萧漠却还是开始考虑起了这些事情,竟是心不由主。
从某方面而言,如今的萧漠,总算是有一个政客该有的样子了——时时算计、事事谋划,城府渐深,利益与权势的得失计较已成本能,只是缺乏了那么一点野心——虽然这般变化,并非他原本心中所愿。
萧漠虽然一心想当逍遥闲人,然古今中外,庙堂之上,又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人物存在?
叹息之间,萧漠掀开轿帘,向往看去,见到轿外景色,却是心中一愣。
“尚全!!”
随着萧漠的召唤,随轿步行的邓尚全快步来到轿旁,垂首问道:“少爷,您有事要吩咐?”
萧漠摇了摇头,却是问道:“不是要回府吗?我怎么瞧着路径不对?”
邓尚全微微一笑,解释道:“少爷却是不知,早在月旬之前,战事渐定之后,陛下恩宠,赏了一套更大的宅子,老爷主母他们,在前些日子已是搬了过去。”
“什么宅子?位于何处?”
萧漠皱眉问道。
“位于城西,倒是不远,就是原先庆王殿下被册封为储君之前的潜邸。”
萧漠心中一震,眼神不由闪烁,思绪片刻后,缓缓再问道:“你是说,庆王府?”
“对,就是原先的庆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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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王,也就是如今的太子殿下,本名田原,乃是楚灵帝的第四子,虽非长子,却是在众皇子中最早开府建衙,少时以聪慧闻名,成年后亦素有贤名。
三个月之前,正是战事最盛之时,为安天下人心,以示大楚源远流长、传承百世,楚灵帝将其册封为太子,并公告天下。
当时,萧漠一心应付战事,只觉焦头烂额,也未在意,到了今日,这般大事,竟是有些淡忘。
本来,楚朝立储的规矩,一向是立长不立幼,立贵不立贱,立贤不立聩。虽然楚灵帝的皇长子田汣早夭,但田原之母只是一个寻常妃子,且尚有两个兄长在前,册立太子,若是寻常,本轮不到他。
然而,或许是天意弄人,让庙堂上下无奈的是,楚灵帝的二子田辉,虽然年纪最长,又是皇后亲生,出身最为尊贵,但或许是因为自幼就深受楚灵帝影响的缘故,竟是如他父亲一般,一心信奉道教老庄,痴迷程度远较楚灵帝为甚,从小就醉心于炼丹长生,对于眼前的太子之位、未来的帝王之尊,竟是无视;
而三子田明本性木讷,无甚心机,身在皇家,却毫无帝王之气,即使身着王袍,头戴王冠,亦是那种扔到人堆里就会马上隐形的类型,彼时册立皇储,竟也会被皇帝和文武大臣所忽视。
最终,在征询了众阁老与数位皇子的意见之后,楚灵帝终于下定决心,册立四子田原为太子储君。
事实上,虽然彼时战事正浓,但楚灵帝也曾密旨询问过萧漠的意见,在得知了众位皇子的品行为人后,萧漠亦是皇四子田原的支持者。
但是,萧漠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楚灵帝竟是将太子册立前的潜邸赏给于他,这般意义非同小可,萧漠自是大吃一惊,连忙又问道:“怎么回事?陛下怎么会将太子潜邸赏赐于我?这件事我怎会一无所知?还有,如若我搬到庆王府,那么太子又要居住于何处?”
邓尚全似乎没有察觉到萧漠的震乱,只是垂首答道:“少爷,这件事我也是今日入京后才得知,而您之所以不知,却是陛下有意隐瞒,一是怕少爷拒绝,二是想给少爷您一个惊喜,所以特意下旨,不让消息传达。”
顿了顿后,邓尚全又说道:“至于为何将太子殿下的潜邸赏赐给少爷,京城之中人所周知,却是太子殿下自己的主意。”
萧漠眉头皱的更深,问道:“怎么回事?”
邓尚全答道:“却是两个月前,战事渐定,胜势已成,陛下心中大喜,后又想到少爷您的府邸有些狭小寒酸,配不上您的身份,所以就下旨赐下新的府邸宅院……”
听到这里,萧漠微微一愣,接着却是苦笑不已。
他如今的府邸,虽然只是原先朝中某位阁老的别院,但占地已是不小,有园有院,有山有池,更有大小房屋五十余间,装饰也称得上是奢华,当时初入这间府邸,无论是萧漠还是萧氏族人,皆是惊叹,仿若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没想到在楚灵帝的眼中,这般府邸所得到的评价竟是“狭小寒酸”……
只听邓尚全接着说道:“……然而,彼时京中并无空闲的大宅院,那工部有意讨好,于是大肆征收民宅,意欲新建。此事被太子殿下得知后,于次日向陛下进言,称‘如今虽然战事初定,但万务尚待复兴,万民皆等安抚,正是用人用钱、安定民心之时,怎可于此处大量耗费,并如此劳民惹怨?’然而少爷您的功勋,却又不得不赏,所以为了两全其美,太子殿下甘愿将自己府邸退给内务府,并经陛下之手赏于少爷,这样不耗国力,不损民心,亦可让有功之臣感恩,可谓一箭三雕……”
萧漠听到此处,皱眉又问道:“陛下竟然同意了?那太子殿下如今又迁往何处居住?”
邓尚全答道:“太子殿下的用心良苦,陛下自是大加赞赏,群臣亦是称赞有加,却皆不认同,称这样乃是越矩之举,然而太子决心已定,又言自己‘于国难之时无寸功于大楚,已是有愧,如今所能做的,只有以身作则一途矣’,坚持己见,最终陛下与群臣无奈,只好认可,而得到陛下旨意后,太子殿下已是在当日迁居于城北,在一家寻常别院中居住。”
顿了顿后,邓尚全抬头看了萧漠一眼,似乎若有所指,神色间颇是意味深长,又道:“然而,陛下或是不忍太子受苦,前几日已是下旨,于皇宫大内之中设置了‘太子别苑’,将太子接入宫中居住,协同陛下共同处理朝中政务。”
听到这里,萧漠身体一震,眼中满是不可思议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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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而言,皇子们在成年后,就会离开宫廷,开府建牙,不得旨意,已是不得随意出入皇宫大内。
在这个时候,皇子们虽无太大实权,但也会在帝王旨意下,入朝参知政事,发表己见,展露学问见识,学习理政之术。与此同时,帝王与众阁老,也会趁机考量众皇子的为人与能力,为日后立储之依据。
这段时间,被朝臣们戏称为“众龙子夺嫡”。
最后,经过数年、乃至于十数年的考核,众皇子的能力为人,朝中上下已是知根知底,从中年龄择其长、出身择其贵、能力择则强、为人择其贤,立为太子,正式入朝辅政,并受庙堂上下的进一步考核。
而在这个时候,太子虽可自由出入皇宫大内,参政面圣,但若无特旨,依然不得居住于宫廷。
与此同时,太子虽然辅政,朝中大权却依然掌握在皇帝手中。
这段时间,可称之为“太子辅政”。
直到最后,太子得到上下认可,而帝王或是自觉已衰老,或是已有退位之心,才会在宫中开‘太子别苑’,让太子居住于宫中,权力逐步交接,并将帝王心术言传身教,助其建立威信。
此事,太子登基,已是板上钉钉。
而这段时间,可称为“潜龙升空”。
再过几年,帝王退位,太子登基,自是改朝换代不提。
而这般流程,已是楚朝多年来皇位更替的规矩,可谓是人所共知的秘密。
……
想到这里,萧漠已是听懂了邓尚全言语间的隐含涵义。
“太子别苑”的建立,太子田原得以入宫居住,很可能意味着——楚灵帝已有了退位的心思!!!
萧漠深知楚灵帝心性为人,自是明白楚灵帝的想法。
楚朝百余年来一直国泰民安,偏偏到了他这一代开始国力渐衰,面对草原联军,甚至险些国丧,自觉有愧于江山社稷,且这些日子政务繁杂,亦是让他筋疲力尽,在这般情况下,以楚灵帝清净无为的性子,想要退位当那清闲的太上皇,也是理所当然。
而太子将自家王府宅院转让于萧漠,自己却居住“寒酸”别院,这番作为,无论其本心如何,目的究竟,其最终的结果,却是让他讨得楚灵帝与朝中上下的欢心,可以理所当然的提前入住皇宫内院,能够日夜守在楚灵帝身畔,进一步讨得楚灵帝欢心,并逐步接手权力,学习理政之道与帝王心术,省却了“太子辅政”的十年时间,成为了真正的实权太子,而非是辅政太子。
而这样一来,改朝换代、太子登基的日子,自也会大大提前。
想到这里,萧漠的眉头不由皱的更紧。
萧漠很清楚,他少年得志,短短年余时间,已是位居当朝大学士,以不足二十岁之龄参知政事,可谓古今少有。他所凭借着的,一是自身才华,二是自身功勋,三是机缘使然,但最重要的,却还是楚灵帝对他的宠信。
毫不夸张的说,若没有楚灵帝,萧漠之今日,能成为一个七品京官,已是得天之幸。
所以,对于太子储君的确立,虽是大事,但萧漠原本并不在意,因为按照楚朝的规矩,太子储君身份虽贵,却还要经历十年左右的辅政时间,朝中大权依旧由楚灵帝掌控,有这段时间,萧漠自是可以慢慢谋划,稳固地位与根基。
但是,楚灵帝竟是有了退位之心?
萧漠只觉得,自己之前的诸多谋划,已是全部被打乱了。
而接下来,萧漠却又想到了更多。
怪不得楚灵帝竟会力排众议,让八贤王入朝参政,以牵制张谦,并有了贬斥王翰之心,同时还将自己和张衍圣这样的青年臣子大肆提拔。而面对这般境地,无论是张谦还是王翰,竟皆不敢当面反对。
却是他们已经明白,这是楚灵帝在为新帝登基作准备,避免老臣势大,形成臣强主弱之局面。如若他们胆敢在此时此事上反对抗争,无疑就是向楚灵帝坦诚自己有不臣之心了。
而这些日子,萧漠身处北地,一心处理战后事宜,庙堂之上又根基浅薄,京中消息,得到的只是大概,却没想到风平浪静之下,竟已是有变天之势。然而,王翰、八贤王对京中之事不可能不清楚,与自己有同盟之约,对这些重要变故,竟没有丝毫提及,似乎有意隐瞒,让萧漠直到今日才有所知晓,却又是为何?
想到这里,萧漠只觉思绪纷杂,理不清楚,头大脑昏,不由摇头叹息。
原本以为,朝中形势已是够乱,却没想到竟是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更加复杂。
似乎想到了什么,萧漠又向邓尚全问道:“今日朝会册封,为何不见太子踪迹?”
邓尚全答道:“在少爷您进京之前,太子殿下已是代天子巡视北地去了。”
萧漠点了点头,刚准备再说些什么,就听到轿子后面,有人呼唤道:“前方可是萧子柔萧大学士的轿子?”
第五十二章.下朝之后(下).
“前方可是萧子柔萧大学士的轿子?”
萧漠正欲进一步向邓尚全询问究竟,就听到轿后有人呼喊,不由眉头微皱。
此时的萧漠,面对如今庙堂越来越复杂的形势,只觉得自己脑力不足,心烦而意乱;又因为这数月来领兵在外,已是久未返家,正是归心似箭,急于与亲人重逢。如此种种,却是最不希望有人打扰。
正是因为明白萧漠的心思,所以如今的萧漠虽然已是朝中最炙手可热的新贵,任谁都想结交,但满朝文武无数,却任谁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冒昧打扰,正是怕这样做会让自己的形象在萧漠心中受损。
究竟是谁,竟是如此的不知趣?
“不管是谁,回了他,就说我累了,有事改日再来。”
微微叹息一声,萧漠向邓尚全吩咐道。
听此人的声音并不熟悉,方前也未听到朝中重臣出行时应有的锣鼓开道声,想来是一个连位列庙堂的资格都没有的京中小官,以萧漠如今的身份,自是不怕得罪。
在萧漠想来,这般人物,欲与他见面,不过是想向自己讨好求官攀关系罢了。
邓尚全也是明白萧漠如今的心情,点了点头,就向轿后走去。
然而,片刻之后,邓尚全回到轿旁,却是面色严肃,向萧漠建议道:“少爷,依我之见,您还是见他一面为好。”
见到邓尚全竟是少有的违背了自己的意思,萧漠不由微微一愣,心中疑惑,问道:“为何?”
“来人自称史滕,他是史家的人。”
听到邓尚全的解释,萧漠终于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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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早已提过,楚朝立国之后,楚太祖对于文人最是敬重,虽带兵出身,大字识的不多,却总是想法设法的想要消除自己身上的军阀痕迹,以“雅君”、“文君”自称,并处处向读书人示好。
登基为君后,楚太祖亦经常身着便服,与文坛众贤达聚会,或辩学,或讨教,聚会期间身份不论贵贱,言论不分功罪,如此一来,没过几年,已是尽收天下读书人之心。
一日,楚太祖再次与一众文坛贤达聚会,讨论到“圣贤”二字时,向众贤达询问“何为圣人”。
众说纷纭。
讨好谄媚者称:“陛下安定天下,赐福万民,如今又兴文而教化世人,可谓圣君,亦是圣人。”
又有古板守旧者称:“自孔孟之后,再无圣人。”
或有人稍有见识,向楚太祖解释道:“所谓圣人,无外乎知礼节、知天理、守洁志、顺天道,若世人皆可做到,则世人皆可为圣人。”
就在这时,却有一人忽然放声大笑,笑声之中满是不屑之意,令众人侧目。
众人定神一看,却是彼时楚朝最有声望的史学大家——史良。
有人怒斥,说:“我等论贤达,君为何而笑?可是看不起我等的见解?”
史良却不理会其他人的叱喝,只是走到楚太祖身前,说道:“圣人者,完人也,然世间又怎会真有完人存在?世人皆称孔子为完人,但且不说他曾错怪弟子颜回之事,单论他奔走于列国之间,结交于众公侯,虽说屡有挫折,亦是多有风光,然而心中只想着畅胸中志向,忽视家人,十余年而不归家,使得妻饿殍、子病死,族人怨,这样的人,又安能称得上是完人圣人?若孔子亦不能称之为完人圣人,这个世上,又怎会有圣人完人的存在?”
听到史良之言,楚太祖觉得有理,不由沉默。
却见史良接着说道:“然而,世上虽无圣人完人,但世人却可以让自己不断接近于完美,渐长渐贤,老死之时,虽不敢自称完人,但已是无悔。”
听及此言,楚太祖肃容道:“请贤达教我。”
史良笑道:“无他。为人,则每日反躬自省,有错则改;治国,则以史为鉴,辨别对错是非。总而言之,陛下若能以前世之兴衰,考当今之得失,即使不能成为完人,但亦会成为最接近于完人之人。”
听到史良之言,楚太祖抚掌称叹,然沉思片刻后,却又说道:“贤达之言虽有理,但就怕朕身为局内之人,反而看不得明白,虽然日日反省自身,最终却有错而不自知。”
史良笑道:“陛下之疑难,我等司马门人(注一),此事彼时,自会当仁不让。”
听到史良之言,楚太祖大喜,马上拜其为银青光禄大夫,为大楚史官之首,掌管皇家档案、并负责朝中诸事之记录;其后又封史良之弟史敏为敷文阁侍制,负责在帝王遇到疑难之事时,从诸多史料中筛选历朝历代的类似情况,集中于一册,供于帝王所参考;再封史良的长子史策为身边的起居官,记录帝王的每日言行,并制成起居录,于当晚呈于帝王,使得帝王可以每日反躬自省。
一百四十余年来,史家深受诸代帝王信任,时至今日,这三项职责依然由史家后人负责。
此外,楚朝历代皇帝崩后史册之修订、书写,亦是由史氏一族负责。
由此可见,史氏一族虽然权责不大,但在楚朝,却是一个极为特殊的存在,即使势大如张谦、勋贵如王翰,若不是万非得已,亦不会轻易招惹,因为一旦得罪了史氏一族,虽然不会带来什么麻烦,但谁知道日年后史书修订时,他们会怎样写你?让你惹上怎样的千古骂名?
所以,邓尚全建议萧漠接见史滕,不要得罪,也就可以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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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了史氏一族在楚朝的职责以及其所代表的意义,萧漠不由叹息一声,虽然并不忌惮,却也不想轻易得罪,随手指了道路旁的一家酒馆,吩咐道:“到那里要一雅间,今日虽不方便带他回府,却也不能就这么在路边说话。”
待身边随从领命而去后,萧漠下轿,在邓尚全带领下,与史滕相见。
初见史滕,萧漠不由一愣。
只见史滕年纪不过而立,面貌身材寻常,衣装亦是普通,只是眼神明亮,站在那里,自是有一股静逸谦逊的气质,让人心生好感。
而令萧漠诧异的是,史滕身周左右,竟是没有马车或者轿子停留等待,再看史滕身上,更满是汗渍,连身上衣衫也被阴湿……
难道,史滕竟然是一路跑着追到了这里?
来到史滕面前,萧漠尚未来得及说话,就听史滕已是抢先躬身行礼,道:“光禄大夫史滕,见过大人,冒昧打扰,还请大人原谅。”
萧漠连忙将其扶住,说道:“不敢,先生客气了,先生乃文坛前辈,年纪亦长,却不可为我这般晚辈行礼。”
史滕却摇头道说道:“应当的,应当的。论官职,大人您官至翰林大学士、权礼部尚书、正奉大夫、卫国侯、封邑万户,又特赐金鱼袋,官至从二品,官高爵贵,皆远在下官之上;论学问,大人您创‘萧体’,著《中庸新解》、《自扰词集》、《问儒》三书,更是下官所不可及,论私情,大人您挽大厦之将倾,驱蛮夷于上元,最是为下官所敬佩,这般行礼,本是应该。”
萧漠见史滕言语间神色真挚,为人谦逊诚恳,不由暗暗点头,先前的不快自是淡去,却也不再试图说服,只是说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再客套虚伪,街上喧乱,你我还是到清净处再详谈吧。”
说着,便引史滕向着旁边酒家走去。
于雅间中落座后,萧漠打量了史滕一番后,笑着问道:“我观先生汗渍隐隐,难道先生未乘马车,是步行而来的?”
史滕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回大人的话,正是如此。”
萧漠问道:“这是为何?”
史滕竟是脸色微红,迟疑片刻后,终于答道:“下官家中,并无马车,也没有养活轿夫,日常外出,皆是步行。”
说到这里,史滕似乎放开了些许,进一步解释道:“我族自得太祖恩赐,成为朝廷史官之后,祖辈就留下诸般祖训,即‘记录不心、闭口不言、族人不党、余子不官不商、它财不取,但有违者,不得已史家后人自居’。再加上我族之人,皆是爱书,但凡闲钱,皆是用在这方面了,所以我等史氏族人,一向囊中羞涩,余银不多,却是让大人见笑了。”
萧漠疑惑道:“这‘记录不心、闭口不言、族人不党、余子不官不商、它财不取’,又是何意?”
听到萧漠这般询问,史滕脸上显出了些许自豪之色,向萧漠一一解释道:“所谓‘记录不心’,就是说我史氏族人,无论是记录庙堂之诸事,又或是修订史册,再或是记录帝王起居言行,皆不可有自己的情绪与倾向存在,公正描述,不可失之于偏颇;所谓‘闭口不言’,就是说我史氏族人,职责只是记录历史事实,客观描述,不得妄加自己之论断,以免影响后人之观点。对于诸般朝中之事,亦不可开口干涉……”
顿了顿后,史滕接着说道:“……所谓‘族人不党’,就是指但凡我史家族人,决不可与朝臣结党,更不能主动参与党争,这亦是为了记录史事之公正;而‘余子不官不商’,则是指我史氏一族,除了出任银青光禄大夫、敷文阁侍制以及陛下身边起居官的数位族人之外,其余族人,不得为官从商,以免被人趁机拉拢,使得家族失了偏颇;至于‘它财不取’,自是好理解,就是不取自家土地、俸禄之外的钱财,哪怕是外官例来的冰敬、碳敬,又或是陛下的赏赐,也是一样……”
说到这里,史滕却是面露苦笑,接着说道:“其它还好说,但‘余子不官不商’这一条,却是害苦我们这些后人了,这些年来,我史家血脉繁衍,人口愈多,但每代只有三、五人可为官,开支愈多,但收入却不变,自是愈加的囊中羞涩了,到了今日,更是再也养不起马车与轿夫,每日徒步而行,却是让大人笑话了。”
听到这里,萧漠心中暗惊!史氏一族的用心良苦、家教之严、用意之纯,竟至若斯!!怪不得历代帝王,对史家都信任有加。
再看史滕的神色,虽说有些埋怨之意,但更多的却还是坦诚与淡然,让萧漠不由肃然起敬。
再想那楚朝文武无数,包括萧漠自己,对于史氏一族,一向是小心翼翼,生怕得罪而招到书笔的报复,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想到这里,萧漠叹息道:“我常闻楚朝众世家,唯有史家称得上是家风严谨,原本以为只是夸大,今日却是信了。”
史滕谦逊道:“大人缪赞了。”
萧漠摇了摇头,说道:“这绝非客套话,而是真心之言。却不知先生今日,找我来有何事?”
史滕答道:“是这样的,上元城之战,堪称是我大楚近百年来最重要的大事,然而细节却不甚清楚,身为史官,职责所在,却还请大人向下官详细描述一番,好使的下官备录;此外,大人虽然虚龄刚过二十,然已是天下闻名,人所共知,我史家欲在日后,为大人立传,加入《贤臣传》之中,却也需要对大人有更进一步的了解。”
听到史家想要在日后为自己立传,萧漠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幸喜若狂,只是淡然点头答应,并将上元城一战的诸般重要细节,一一说于史滕。至于自己之事,除开许多尚不能说的机密,其余也是坦诚相告。
之所以这样坦诚,除了萧漠不想为后人留一个虚假的自己也,却也是出自对史氏一族的敬佩。
关涉到日后史册的编订,史滕却是神色一变,再无之前的谦逊静逸,满脸严肃,认真对待,偶尔萧漠想要闻听他的见解,却是绝不答话,正是严守那“闭口不言”的祖训。
不知不觉,天外已是夕阳渐落,想到家中尚有亲人等待,萧漠婉言提出归家之意,史滕却是才想到今日行事之莽撞,连番谢罪、声称打扰之后,却也不再纠缠。
让萧漠赞叹的是,分手之时,虽然只是几碗茶钱,但史滕依然坚持各付各的。
就这样,与史滕惜别之后,萧漠总算落得清静,经此一事,回到轿中,却也再无心思考虑其他。
没过多久,轿子落下,萧漠从轿子中走出,第一眼看到的,并不是自己新居的豪阔与奢华,也不是周围围观民众的喧嚣,而是大门之外,在萧漠祖父祖母的带领下,一众亲人等待时,神色间的焦切与挂念。
……
萧漠在外领兵征战数月,今日终于归家,亲人团聚,自有一番亲热关切不提,单说那上元城,在此同时,却是发生了一件会在日后影响天下大势的偶然事件,然而在此时,却是任谁也没会想到,这件偶然发生的“小事”,竟会是如此的影响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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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即使儒学独尊如明清,也依然有一些读书人不拜孔子,自称司马门人,以示对司马迁的尊敬。)
第五十三章.命中注定(上).
上元城。
作为此次大楚与草原联军的决战之处,这里是萧漠一战成名的地方,也是数十万尸骸的埋骨之地。
经历了数月的厮杀与生死,如今虽然战事已然平息,但战争给这座城市带来的伤害与痛苦,却依旧没有丝毫会减少的迹象。
放眼看去,城内城外,处处皆是废墟;遍目所及,千家万户,人人皆穿丧服;时有哭喊声、悲嚎声,突然从某个角落传出,却根本无人在意,仿佛早已习惯,亦早已麻木。
从某方面而言,萧漠如今也算得上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了。
上元城的太守与防御使,依然是刘行之与蔡达二人。
本来,以这两人协助萧漠大胜草原联军的功劳,此时此刻,早就应该官升三级、并入京领赏了。然而,萧漠在入京前,却特意请旨,将这两人留在了上元城。
之所以这么做,一来是因为这两人最熟悉上元城的情况,且有些才干,留在上元城,可以为朝廷安抚民众、恢复战后之地的元气,二来则是萧漠有些秘密任务,需要两人留在上元城,主持大局,助他完成。
而刘行之与蔡达两人,经过上元城之战后,早已是对萧漠的为人与能力心服口服,并深信萧漠的前途将不可限量,迟早会位极人臣,于是待战事刚刚尘埃初定,就已是主动投靠,成为了萧漠最早的“党羽”。
而对于萧漠将他们两人留在上元城的事情,刘行之与蔡达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大喜,却是因为萧漠交给他们的那些秘密任务,让两人认为萧漠已是将他们视为心腹亲信,这可比朝廷的赏赐更加难道。而以萧漠的手段与信用,也绝不会亏待于他们,应得的封赏虽然推迟了,但日后两人所得到的,却只会更多。
事实上,萧漠留下的秘密计划,极为庞杂,有公有私,有文事有武情,所以在这些日子里,刘行之与蔡达两人,除了例行的公务之外,大部分心思都用在这上面了,虽忙碌不堪,却也尽心尽力,丝毫不敢怠慢。
然而,在今日此时,刘行之与蔡达两人却是抛开了一切公务,率领着上元城所有文武官员,早早的等待于上元城外,神色肃穆,又满是盼切。
原来,根据朝廷前日送来的公告,大楚的新立储君,太子田原,将会在今日代天子巡视,视察上元城!!
太子驾临,这可是一件身关前途命运的大事,刘行之与蔡达自然不敢怠慢,天色未明,已是率领着上元城所有文武,早早的等在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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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不知不觉间,上元城众文武已是从清晨等到了傍晚,皆是感到筋疲力尽,又有些情绪焦躁,却是迟迟不见那位太子殿下驾临。
终于,蔡达按捺不住,向身边的刘行之抱怨道:“大人,朝廷前日下达的通报,不是说太子殿下会在今日驾临吗?怎么到了现在还不见踪影?这太子殿下虽然身份尊贵,却也太过散漫了!!又或者,是朝廷的通报有误,写错了时间?”
刘行之瞪了蔡达一眼,说道:“不可胡说,太子殿下素有贤名,前些日子陛下立储之时,即使是萧漠大人也是支持他的,你怎么敢这样说他?……不过,朝廷的通报,一般要前后经过三道审查才会发出,从未出错过,也不应该是这方面的原因……嗯,或许是路上发生了什么事,让太子殿下耽搁了吧。”
就在两人商议着接下来该怎么办时,一位太守府上的管事,突然奔至刘行之的身旁,神色间满是恐慌,且一边奔跑,一边大喊道:“大人、太守大人,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见到自己府里的管事竟是如此失态,惹得身周同僚皆是侧目,刘行之心中微怒,哼声道:“什么大事不好了?竟是让你如此失态,天塌了自会有个子高的人顶着,你慌乱什么!!”
训斥了一番后,待见这名管事终于恢复了太守府中人应有的仪态,刘行之点了点头,缓缓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且慢慢说来。”
却见这名管事神色间满是委屈,轻声道:“大人,小人怎敢诈您,真的是大事不好了,原来太子殿下早在今日城门开启之时,就已经到了上元城内!”
管事的话声虽轻,但落入刘行之的耳中,无疑是一道晴空霹雳,神色间满是慌乱震惊,却再也顾不得仪态,只是急急问道:“你说什么?太子早已经来到了上元城?我一直在这里等待,怎么会没有见到?还有,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现在才说!!??”
听到刘行之的质问,管事愈加的委屈,答道:“回大人的话,那太子殿下应该是身着平民装束,绕城从北门进上元城的,所以才瞒过了大人。而小人也是因为有太子使臣出现,持圣旨命小人召大人觐见,才刚刚知道了这件事。”
听到管事的回答后,刘行之顾不上斥责,只是问道:“太子现在在何处?”
管事答道:“回大人的话,距小人得到的消息,太子殿下这一天时间,一直呆在城北。”
“城北!!??”
听到管事的回答后,不仅仅是刘行之,周围所有的文武官员,皆是神色大变。
相互对视一眼后,刘行之急声说道:“大家快走!!”
说着,已是当先向着城北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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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联军自北攻来,所以上元城北门,自是草原联军攻击的重中之重,尤其后来草原联军将缴获自楚军的投石车、攻城车、弩车等重型利器运来之后,上元城北区,受到的破坏更是无比严重,待战事结束后,那里已是化为一片废墟。
然而,自萧漠离开上元城之后,刘行之等一众文武官员,一心只是想着完成萧漠交代的任务,对于城市的重建、百姓的救助安抚等等本职,虽然没有忽视,却也没有尽力十分,使得北城直至今日依旧是上元城最破落的地方,一众穷苦百姓,因为无处可去,亦是多集中在那里,诸般场面,实是他们最不愿意让太子看到了。
也正因为如此,刘行之等人才会如此慌乱。
闲话少提,待那名管事将刘行之等众官员带到了北城太子所在之处,并将太子指给他们看后,所见到的场面,却是让一众上元城文武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只见那名管事口中的“太子殿下”,正带领着一众伴当随从,身穿便装,与周围的贫苦百姓们一同搬运碎石、清理废墟,时不时还与周围的百姓讨论些什么,身上的衣装,已是破损脏乱,却毫不在意。
谁也不敢相信,这个正在做苦力工作的中年人,竟是当今的太子殿下。
只是,这名中年人的年纪、神貌、特征,皆是与传说中的太子殿下相符,而那举手抬足间的皇家贵气,更是无法掩饰——虽然这位满身皆是皇族贵气的中年,此刻正在满身泥汗的搬运碎石。
迟疑片刻后,刘行之向身边那位府中管事再三确认后,终是不敢怠慢质疑,来到这名中年身前,抢先跪下,与众文武齐声道:“下官接驾来迟,请请太子降罪。”
(太子登基之前,依旧是臣,只是品阶更高而已,所以百官在他面前,不称“微臣”,而称“下官”。)
周围百姓见一众“官老爷”们的反应,皆是大吃一惊,任谁也没想到,这名刚刚还和他们亲切交谈、并主动帮他们处理废墟碎石的中年人,竟是当今太子!!
于是皆是跟着纷纷跪下。
太子却不理众上元城文武,只是温声对着一众正跪在地上的百姓说道:“都快起来,都快起来,我身为太子,与国难之时,却是不能保家卫国,让你们受如此之苦难,当不得你们的敬重。”
待太子田原与身边一众随从,将百姓一一扶起,接连安抚后,收到一众百姓的感激涕零不提,回过身来,太子田原终于对众官员说道:“你们也起来吧。”
语气神色,比之刚才,反而冷淡了许多。
然而,太子田原的态度,反而让刘行之等人真正的确认了他的身份。
如若不是太子,又有谁敢这般对待他们?
众官员起身之后,刚想劝谏太子不应做这般事情,免得伤了身体,亦是不符合身份,太子田原已是走到一块较大的碎石之旁,抢先对众官员下令道:“谁是上元城太守刘行之?过来帮把手,跟我一起搬这块石头。”
刘行之刚准备说话,却被憋了回去,不敢抗旨,连忙走到太子田原身旁,一起搬运碎石。
其他官员见到这般情景,亦是不敢怠慢,纷纷当起了搬运苦力,武将还好,文臣又何事干过这种事情?一个个皆是苦不堪言。
却说那刘行之,与太子一起搬运碎石,更是小心翼翼,紧张不已,生怕伤到太子,但年纪已过五旬,又是个文人,刚刚搬了一块石头,已是汗流浃背,只觉得自己马上要虚脱过去。
待两人刚刚把碎石放到空地处,刘行之还未来得及喘一口气,就听那太子田原突然说道:“刘行之,你可知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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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命中注定(中).
“刘行之,你可知罪?”
刘行之本正是气喘吁吁,猛听到太子田原的这么一句叱喝质问,受到惊吓,一口气没喘过来,险些昏了过去。
好不容易一口气喘了过来,刘行之正欲跪下请罪,膝盖刚弯,就已是被太子田原伸手扶住。
“先别跪,你这一跪,周围百官百姓亦是要跟着跪,麻烦的很。”田原神情冷淡,语气冰冷:“你我继续搬石头,也算你随我为百姓做了点实事。期间我问你答即可,不用跪来跪去。”
说着,太子田原已是将刘行之引到另一块碎石处,如之前那般与刘行之合力搬起。
刘行之之前在上元城外足足等了太子田原一整天,本已是疲惫不堪,尔后又是搬石头,又是受惊吓,如今腿脚无力,连寻常走动都觉得困难。然而在太子的命令下,他不仅不敢休息,还要继续搬运碎石不说,更要防备着不能让太子受伤,精神紧张。如此种种,让刘行只觉得生不如死,认为搬运碎石这种事情,简直是人世间最大的酷刑。
然而,太子田原却仿佛根本没有发现刘行之的痛苦,只是继续问道:“你知道我为何要向你问罪?”
“是下官做事不力,未能安抚民心、恢复民生,致使北城至今仍然是一片废墟。”
刘行之一边喘气,一边快声答道。
在这般情况下,刘行之根本无心思考其他,只求赶紧结束,自是有什么说什么,回答之时,简直不加思索。
太子田原“哼”了一声,说道:“你知道就好,如今战事初歇,安抚民心、修养民生,正是重中之重,而你呢?你都干了些什么?停战至今已是有了两个月时间,而北城废墟,竟依旧如故,我已经问过百姓了,你从未在这里下过功夫,一心做着其他事,我说的可对?”
刘行之垂首答道:“太子殿下所言极是,下官知罪。”
太子田原冷冷说道:“如若不是知道你是有功之臣,而且这些日子虽然失职,却也记得每日开粥厂放粮,没让百姓饿死,本太子早已经治你的罪了!!”
听到太子田原这么说,刘行之连忙答道:“谢太子宽恕之恩。”
太子田原却冷笑道:“我还没说要宽恕你呢,我问你,这些日子你身为上元城太守,既然无心安抚民心、修养民生,那你的心思又用到哪里去了?”
听到太子田原的询问,刘行之不由心中一紧,这可关系到萧漠交代的机密之事,自是不敢随便说给太子知,所以只是结结巴巴的说道:“下官……下官……”
见刘行之不知所措,太子田原脸上冷意更重,继续问道:“你真当我不知吗?本太子且问你,上元城之战前,北方数州沦陷之前,粮草、军械、钱财诸般资源皆是退运至此,如今为何竟是少了大半?上元城之战虽然激烈,但绝不至于消耗如此之多,其间的差额,究竟到了哪里?可是你贪墨了?说!!”
手上与太子田原合力搬运着碎石,刘行之却也不敢跪下,只是慌张辩解道:“太子殿下明鉴,这不关下官的事……”
太子田原说道:“谅你区区一城太守,也没这个胆子,竟然敢一口气贪墨数百万两之多。此事究竟是何人主使?说出来,本太子保你无事。”
“是……是萧漠萧大人的主意,不关下官的事。”
这话一说出来,刘行之已是后悔。
“萧子柔?”
听到刘行之的话后,太子田原双眼一眯,若有所思的自语道。
太子田原虽然在前些日子中,主动将自己的潜邸送给了萧漠,赢得满朝的称赞,但不知道为何,对于萧漠这个名满天下的文坛大家、父皇宠臣、大楚功勋,却一直难有好感。
或许是因为萧漠太受圣宠,楚灵帝待他,甚至比自己这个亲子更好,让田原心生妒意;或许是因为萧漠将会是未来楚灵帝指定的辅政之臣,分帝王之权,让田原心生反弹;或许是因为萧漠才华太好、声望太盛、功勋太高,让田原心生顾忌……
总之,无论如何,对于萧漠,田原总是有些不喜。
而之所以将自己的宅子送给萧漠作为朝廷奖赏,只是太子田原的一种手段罢了。
如今,听到贪墨之事竟然是萧漠主使,不期然间,太子田原竟是心生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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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刘行之说出萧漠的名字后,更是后悔不已,抬头看去,见到太子田原脸上神色变化不定,连忙说道:“太子殿下切莫误会,这虽然是萧漠大人的意思,但绝对没有贪墨之事,萧漠大人他是一心为国的,这件事陛下也是知道的。”
太子田原正在谋划,听到刘行之之言,不由微微一愣,问道:“怎么回事?”
刘行之犹豫道:“回太子陛下,此事涉及机密,下官一向只对萧漠大人和陛下负责……”
“说!!我身为太子,难道还会误国吗?”
太子田原怒道。
无奈之下,刘行之只得解释道:“回太子殿下,事情是这样的,在与草原联军和谈之后,为免草原各族蛮夷恢复实力后,再次出现当日之祸乱,萧大人却是想到了一出萧墙记,就是让赵英将军,带领三万死士之军,以及大量的粮草、军械、钱财,投靠于室韦一族,以此来牵制草原上最强的狄族,趁机挑起战争,让草原各族内耗,与此同时,那三万死士之军也可学习草原战术战法,回来后自可增强我大楚之军力。”
顿了顿后,刘行之继续说道:“而下官这些日子,就是在忙这些事情,诸般亏空,也是因为此事而来,却是因此忽视了民心民生的修养安定,还请太子殿下降罪。”
田原沉吟片刻后,问道:“此事如此重大,为了竟是连我也不知?”
刘行之答道:“回太子殿下,是这样的,萧漠大人认为这种事情计谋,前古未有,一旦实施,必然会受到朝中保守大臣们的反对,当朝廷上下统一了意见之后,恐怕已是错过了时机,所以就上奏陛下,此事先秘密实行,待一切准备完毕后,再通报各位阁老重臣……”
听到刘行之的回答,太子田原脸色却是变得无比阴沉。
其他阁老大臣不知此事也就罢了,自己身为太子,竟然也不知道,如今更是在刘行之面前丢了脸面……自身身为太子,难道还不如萧漠更受宠信?这可真是天大的笑话。
楚灵帝如今已是年近六十,登基时间很长,而田原虽身为太子,但年纪已是近四十岁了,楚灵帝近年来虽有了退位之意,但轮到田原登基时,恐怕已是一位老年天子。
对此,田原说实话还是有些想法的,但却还不是田原最无法接受的。
最让田原无法接受的是,楚灵帝一生放权,垂手而治,如今临近退位了,竟是还想把这种情况继续蔓延到他这一代,按照楚灵帝的安排,萧漠与张衍圣,就是田原日后的张谦与王翰!!
好不容易成了皇帝,已是年老,却还无法独权大揽,受臣下的节制,那皇帝当着还有什么劲?
这恐怕才是田原不喜欢萧漠的最大原因。
而今日之事,却再次验证了楚灵帝的心中想法,让田原根本无法接受。
只是,心中怨念只是一闪而过,下一瞬间,田原脸上的冷意消融,却是示意刘行之与自己放下手中碎石。
而后,田原向着刘行之躬身一礼,又把刘行之吓了一跳,连称不敢。
却听田原说道:“太守大人一心为国,却招无知田原无端质问呵斥,这是田原之错,还请刘大人原谅。”
刘行之自是不敢承受,连忙躲开。
田原行礼后,看着刘行之因为搬运碎石,而满身汗渍泥污,更是满脸的歉意,说道:“真是委屈大人了。既然误会已经解除,我们就不用再在这里了,不过本太子观这里的百姓实在辛苦,所以还请太守大人在百忙之余,稍稍关注一下为好。”
“自然自然。”
刘行之见自己终于不用再受苦,心中大喜,连忙说道。
此后,向周围百姓告别后,太子田原再无原先的冷淡,神色间颇为亲切,有说有笑,亲自揽着刘行之的手,向废墟之外走去。让不了解情况的上元城文武诧异莫名,摸不着头脑,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而刘行之,虽然脚步蹒跚,满脸汗泥,但总算恢复了一城太守的风度。
一时间,上下尽欢。
然而,就在太子田原准备上轿去太守府接见百官之时,异变突起。
只见在上轿之前,太子田原无意间向着轿子外一瞥,却是身体一震,脸色大变,失声道:“银妃!银妃!你果然回来了!”
对于太子田原的失态,百官诧异莫名,顺着太子的目光看去,却看到一名随着刘行之而来的一名年轻官员,满脸秀气,大眼细眉,皮肤白皙,虽为男性,却更甚女子。
看到百官注目,这名年轻官员亦是不知所措,大为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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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命中注定(下).
“银妃!银妃!你果然回来了!”
田原紧紧的盯着那位俊美更胜女子的上元城青年官员,神色激动间又带着些许茫然,喃喃自语,浑然不知自己这般行为的失态,全然没了往日的风采气度。
而看到一向稳重深沉的太子殿下竟会如此表现,一众上元城文武也皆是愕然,一些心理阴暗之人,看到那名官员面貌俊美、气质娟秀仿若女子,已是在心中暗自猜测,难道这位太子殿下竟是喜好男色?
一名太子门下的亲近侍卫,看到这般情景,也是心中疑惑,但亦是觉的不妥,不顾失态,连连轻咳。
在门下亲信的提醒下,田原终于发现了自己行为的失态,终究是自小在宫廷中养成的过人城府,神色转瞬间已是恢复了正常,只是再次深深的看了一眼那位俊美官员后,就再也没有其他动作,转身上轿离去,神色自然坦荡——仿佛之前的一切,全然没有发生过一般。
…………
无论任何时代,上官们来到地方视察,程序大约皆是相同。
虽然太子田原之前将上元城文武上下官员全都摆了一道,又是“微服私访”,又是“下马威”,搞的刘行之等人皆是心惊胆战,但待一切误会皆是解释清楚之后,太子田原已是变得颇为和善可亲,对于上元城官员,无论官阶大小,均是亲自慰问夸奖,而刘行之等人将上元城的公务汇报了一番之后,亦是齐声称赞太子田原英明神武、睿智聪慧、将来必是宽和之君云云,接下来的一场接风宴,虽然君臣有别,但亦是宾主尽欢。
待一切客套与招待结束,天色已晚,太子田原推辞了上元城众官绅,来到了特意为他准备的卧室中休息。
然而,刚刚进入房间,田原脸上保持了整整一晚上的和善与亲切神色已是瞬间不见,转而变得无比深沉,眼神幽幽,望着窗外明月,神色似喜似悲,也不是在想些什么。
良久之后,田原深深长叹一声,虽然贵为今日之太子,日后之君王,却竟是说不出的意兴阑珊。
“三儿……”随着田原的一声呼唤,房门被轻轻推开,之前以轻咳提醒田原的那名亲信后卫,悄无声息的垂首而入,口中应道:“殿下,您有何吩咐?”
“今日却是我们行事莽撞了。”田原却并没有吩咐什么,仿佛只是想要找人倾诉一般,喃喃道:“之前搜集的情报有误啊,本以为这上元城上下文武,依仗着自己在战时的些微功勋和萧子柔亲信的身份,战后不仅没有爱惜民生、安抚百姓、休养生息,反而行那贪墨之举,做那蛀木之虫,所以本是准备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之后全部拿下,日后就算因为他们是有功之臣而少了牢狱之灾,也必然让这些人失了权柄圣眷,也可以趁机减除萧漠日后的门下势力……”
说到这里,田原又是叹息一声,继续说道:“却没想到,他们之所以偷偷的转移上元城内积蓄的粮草物资,竟是萧子柔献于父皇的偷梁换柱、暗度陈仓之计,当真是一个妙计,照这般计划行事,日后就算不能极大的消耗草原各族的元气,也能牵制他们的精力,让这些蛮夷疲于内耗,数十年内再无侵我大楚之力,说不定最后还能为我大楚练出一支精兵来……”
说道这里,田原虽是夸奖萧漠的计策,但神色间却更是郁郁。
“我就说嘛,刘行之他们本是有功之臣,这次陛下却没有将他们召入朝中封赏,原来如此。这些人如今不仅有护国战功,更是主持如此大计,日后权柄日重、甚至直入中枢,也是可以想象。今日却被我这般摆弄了一道,如果他们怀恨在心,往后却也多有麻烦。最失策的是,我今日竟是在刘行之的面前,透露出了针对萧子柔的心思,恐怕如今此刻,那刘行之正在给萧子柔写密信详细汇报呢。”
那名被称作“三儿”的亲信侍卫垂首听着太子田原的喃喃相诉,接话道:“殿下不必担忧,您是当今太子,日后的陛下,今日给这些官员们下马威原本就是为了江山百姓,一心为国,虽然因为不知情的缘故有些冤枉了他们,但谁也不敢说这有什么不对,即使是萧子柔,又能怎样?以上御下,即威且宽,今日殿下您在宴上对他们多有宽言相慰,他们又怎会、怎敢再对您心存不满?殿下您过虑了。要三儿来说的话,这件事其实怪陛下,萧子柔的计划,如此大的事情,竟然没有让殿下您知晓丝毫,反而让您今日险些丢丑,日后陛下知晓此事,恐怕不仅不会对殿下不满,反而会对殿下生出歉疚之情。”
身为太子府的侍卫,这个三儿竟然敢当着当今太子之面说皇帝的不对,堪称大胆之极,但因为是顺着太子田原的心思说话,所以太子田原不仅没有怪罪,反而微微额首认同,说道:“三儿你这些年来随本太子左右,可谓是本太子最知心的亲信之人,自是知晓本太子的心思。我欲对付萧漠和张衍圣,想要削其权柄损其声望,倒并非对他们有什么不喜不满,这两人才华横溢,日后皆是能臣,能为我所用,正是天下之福。但我却是不喜父皇早早的为他们正名造势,如今我尚是太子,便已指定这两人作为我日后的辅政之臣,时至今日,满朝上下,又有何人不知道萧漠和张衍圣这二人日后必然能称宰为相?因此想要攀附于他们二人门下之人不知凡几,如此一来,待父皇百年之后,经过多年经营,这两人的势力又将会是何等庞大?恐怕更甚于今日之张谦王翰矣。到了那个时候,我即使登基为帝王又有何滋味?在一个臣权大于皇权的朝廷里,想要有所作为却处处受到节制,帝王还是帝王吗?我遍览史书,从古至今,臣权一旦大过皇权,又有哪朝哪代能落得好下场?王莽之训,历历在目啊。”
说到这里,田原满脸皆是无奈愁苦之色:“父皇他执政以来,不喜政务,分帝王之权于群臣,最终在朝中养出了张谦王翰两大权臣不算,竟是还想要为我也培养出一对权臣来,说什么垂拱而治,说什么君臣相合……却又何时问过我的意思?身为帝王,就应该口含天宪,言出法随,历朝历代,天下大治,莫不因此,父皇却是舍本逐末了。”
看到田原明明是太子之尊,此刻却满脸愁苦无奈,身为亲信,三儿自是心中不忍,宽慰道:“殿下不必担心,您是太子,只要没有失德,日后就必然能登基为帝王,一旦名正言顺,谁也不敢忤逆于您的。我朝祖制,文武不相干,文臣不得干涉武事,武将无权领兵,军权至始至终都在历代先皇之手,即使如今陛下不喜政务,这般权柄也从未放手丝毫。而萧漠张衍圣此经回朝,怕是要限于文治,再也没有领军的机了,而殿下您有军权在手,日后那萧子柔张衍圣权柄再大又能如何?”
田原摇了摇头,说道:“你不懂,太平年间文治压武事,文权过大,则军权自然依附,我朝祖制是好的,但对权柄过大的相宰们,却无甚大用,毕竟军兵们的吃喝用度、俸禄钱粮,皆要经过他们之手,只要他们有这般想法,兵权又如何无法掌控?事实上,如今的张谦王翰对京城左近的三十万禁军,已是有了一些影响力了,这般情况发展下去,后果不堪设想。好在这两人已经老了,平素又只知道相互争权夺势,对陛下也算是忠心。但萧漠和张衍圣却是不同,他们两人自相识以来相处颇为融洽,有相互合作的可能,而且照此发展下去,他们日后门下势力必然更甚于今日之张谦王翰,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才想趁他们势力未成之前,先行削减,防范于未然……只可惜父皇对他们太过信任,又过于信任我朝祖制对兵权的控制,我说的话,他就是听不进去……”
三儿听到这里,也是叹息一声,跟随太子久了,对于当今陛下,三儿也是很不满的,楚灵帝自封田原为庆王之后,虽然于众皇子之中最早开府建衙,却不分丝毫权柄,多是让田原困居于庆王府内,跟随诸鸿儒大家学习为君治国之道,让田原从十岁开始,一直学到了三十三岁,直至近些年来,情况才有所改善,并终于在战争焦灼之时,为安定天下之心,将田原册封为太子。
但因为发展太晚的缘故,如今太子田原的门下势力,甚至远不如身为臣子的张谦王翰。这般太子,当着自是有些窝囊,而三儿身为太子亲信,也自是会心生不满。
可惜,虽然心有不满,但三儿毕竟只是一名侍卫,有些事情没资格说,也没那般见识。
看着三儿的神色,田原自是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但却没有再多解释什么,只是神色间多了一丝无法掩饰的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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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对于自己父亲的想法,田原很清楚。
正因为他是太子,所以楚灵帝才不会让他太早参政掌权。
因为,太子是储君,但储君也是君,是将来的皇上。对于那些想要依附于某些势力以自保的大臣而言,太子储君这个位置,从某方面而言,比皇帝的位置更吃香。
忠心于皇帝,不仅皇帝不一定会看得上你,还可能会遭受其他大臣的排挤,更是只能享一朝之帝王恩宠。
而投靠于太子,不仅不会被其他权臣所排挤——毕竟打狗还要看主人,更是可以享两朝帝王之圣眷,最重要的是,早早的投靠于太子,待太子登基时,那就是拥立之功,更是可以凭借于此而平步青云。
帝王太过威严遥远,而太子半君半臣,实际上更容易聚拢势力。
所以,历代君王,对于太子,虽是亲生儿子,却是以压制为多,宁愿将权柄分给朝臣,也不愿太子太早掌权。因为权臣势力再大也只能为臣子,而太子一旦权重,那就会对自己皇帝的位置产生威胁了。
所以说,自古无情帝王家,其实也是被逼无奈,谁让这些最有可能威胁帝王之位的人,皆是出自于皇家呢?
他今日突然对三儿说了这么多心里话,除了三儿可信且有意培养之外,更多的还是因为这般思绪与忧虑已是积蓄良久,不吐不快。
叹息一声,田原将心中的无奈哀怨之意收拢于心底深处,但心底却已是暗下决心,回京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求见楚灵帝,再做最后一次努力,将自己心中所思所想所忧所虑全部直诉于皇帝,陈诉厉害关系,用尽一切方法让楚灵帝回心转意。
只是,对于自己能否成功,田原却是把握不大,楚灵帝从某方面而言,也是一个固执非常的帝王,认准的事情少有反悔。
想到这里,田原不禁有些意兴阑珊,轻轻挥手,准备让三儿退下。
然而,手刚刚抬起,田原却是想起了自己方才召唤三儿的目的,却是突然问道:“那个人……你可有探查过他的身份来历?”
田原并没有说明他指的究竟是何人,但三儿常伴于田原身边,却知道田原所问的,正是今日他们所遇见的那名面貌俊美更甚女子、曾让城府深沉如太子田原失态、口称“银妃”的上元城青年官员。
事实上,田原虽然一直没有明确指示,但趁着接风宴的功夫,三儿已经把这个人的来历背景查探的清清楚楚,以备田原询问。
第五十六章.宫廷秘史.
鲍杰桦,字立群,江浙会稽县人士,自幼便有神童之称,成年后更是风度翩翩,面貌俊美,更胜女子,颇为引人瞩目。才华颇佳,其博闻强记、书画歌赋,即使在楚朝文坛中亦小有名气。
三年前年仅十七岁之时,便已是考取了进士功名,位列二甲十七名,亦曾在京城之中造成小小的轰动。
科举之后,吏部看重其才华,也是有意培养,任其为上元城主簿,官居从八品。
而鲍杰桦到任之后,在职期间亦多有作为,思维敏锐、做事干练、为人谦和,又善于揣摩上官心思,一向多受历任上元城太守看重。
自萧漠来到上元城抵御蛮夷之后,这鲍杰桦虽身处后方未参与战事,但在搜集钱粮器具民力、安抚民心安定秩序等方面,也颇多功劳,助上元城太守刘行之良多。
事实上,萧漠这次呈现给楚灵帝的请功折子中,“鲍杰桦”的名字,亦位列文官第二十一位,以其功勋,升官之日,指日可待,考虑到他的年龄,说其前途不可限量也不为过。
可以说,如果不是因为这些年来,萧漠和张衍圣这二人的名气实在太大、也太过耀眼惹人注目的话,像鲍杰桦这般才俊,早已被各大势力留意。
可惜,人无完人,这般才俊,虽有才干,但亦有让人诟病的地方,而且颇为不少。
最为惹人注目的,就是他为官期间虽然办了不少实事,但手脚一向不干净,雁过拔毛、顺手牵羊之事,这些年来做过不少。上元城的官场民间,对此也多有风传。
虽然无人能抓住实证,但这鲍杰桦性喜享受,作风奢侈,以他祖传的那点家产和为官的那点俸禄,是绝对不够用的。
当然,对为官者而言,这算不上什么大事,正所谓千里为官只为财,为官者收点回扣、挪用一下钱粮,以补贴自己私下所需,也就是官场惯例,见怪不怪,只要不要太过明目张胆或者数额太大,所有人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事情,除非是失势了墙倒众人推,否则也不会有人拿这事来为难。
但这鲍杰桦错就错在他的才干在上元城中过于出类拔萃,为人处事又太过圆滑。
正因为其才干出类拔萃,远超同侪,所以他就算再如何为人圆滑,也免不了被小人所妒,关于他的那些风言风语,虽然大都是事实,但如今竟然人尽皆知,恐怕正是这那些妒恨者所传。
也正因为他为人处事颇为圆滑,所以他虽然在官场上左右逢源,让每位上官都对他颇有好感,但却绝不会轻易投靠任何一位,所以平日里虽然如鱼得水,但一旦遇到事情,大家忙着自顾,他这样的孤家寡人就爷爷不疼奶奶不爱了。
否则,以这鲍宏杰的才干,又怎会在上元城主簿的位置上一呆就是三年毫无动静?无他尔,无非就是历年来吏部评测时,这位人人讨喜的鲍宏杰,却被上元城的所有势力一同排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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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中,三儿已经退下,只剩下太子田原,靠坐的窗前,映着明月,默默的思索着刚才三儿所汇报的一切。
从三儿所汇报的情报来看,这个鲍杰桦亦算得上是一个难得的人才,收入门下,也算是一件好事,但以田原太子之尊,这般小事根本用不着他特意考虑,鲍杰桦再是如何人才难得,如今也不过是一个从八品的芝麻官罢了,想要招入门下,随便找个亲信去招呼一声,就已是十拿九稳。
只是,这个相貌俊美宛若女子的鲍杰桦,实在是太像一个人了。让田原不由自主的,回想起了那仿若被谪仙子般的身影。
……
“银妃……银妃……”
往事不堪回首,静静流淌,总是让心绪变得低落敏感却犹不知觉。
银妃,顾名思义,她是楚灵帝的妃子。
亦是田原的初恋情人。
那时,田原是意气风发的皇子,而她,则是一个才入宫不久、就已经被楚灵帝遗忘的妃子。
一个是不知愁滋味的少年,一个是顾影自怜的少女。
从一开始,两个人的身份就注定了结局。
但世事就是如此乐于玩弄世人,即使身为皇子也不例外。
一次偶然的相遇,彼时尚不知情为何物的田原,竟是被那银妃深深吸引,那种思绪百结我见犹怜的气质,是田原从未见过的。
一个有意相近,一个寂寞孤怜,相交之下,两人心中竟是都留下了对方的影子。
那段时间,田原开始以觐见父皇母后的名义,频繁的出入宫廷,借机与银妃相见,虽然止于礼、守于节,但只是偷偷的说上几句话、暗暗的眼神相汇,但已是让两人心底变得莫名欢喜,心中对方的影子,再也挥之不去。
但从一开始,这就是一段禁忌的感情,不受世人所容。
可惜,初恋让人难忘,禁忌的感情更是刻骨铭心,仿佛罂粟般的诱惑,让人不能自拔。
那时田原虽然已是被册封为庆王,但年纪尚幼,无甚心机也无甚势力,却贸然与银妃私会,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但他的所作所为,又哪里能瞒得住楚灵帝?
不久之后,楚灵帝就召见了田原,称银妃不淑,结交外臣,干预政务,有违祖宗法制,已赐下白绫令其自尽了。
田原永远无法忘记那时楚灵帝看向自己时的眼神,充满了警告的味道。
虽然并没有明说,但楚灵帝赐给田原的那十七卷《春秋繁露》(注一),就已是表明了他的态度和意思。
(注一:《春秋繁露》,董仲舒所著,在其中对孔子所提出的“三纲五常”制度进行完善。如今虽然少有人提及,当在古时却是必读书籍。)
即使现在回想起来,田原也是一身冷汗,幸好那时性子单纯,感情亦是纯净,虽然与银妃彼此有心,却从未进行男女之事,否则那时就不是简简单单的赐银妃自尽就可以了事了。恐怕自己日后的太子之位,也会不保。
时至今日,二十年的时光一晃而过,田原已是年近四十,自三十三岁时被楚灵帝允许开府建衙以来,田原渐渐有了权力、有了政务,亦有了妻妾,但总有某些时候,那银妃的身影会不期然间闯入田原的思绪之中,然后又是一晚彻夜难眠,
纯净,禁忌,愧疚。
或许楚灵帝早已经忘记那名被自己赐死的妃子,但田原知道,自己这一辈子怕都是忘不了了。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对那鲍杰桦如此在意。
这个鲍杰桦虽为男子,但眉目之间,实在太像银妃了。
再联想银妃二十年前被赐死,而这鲍杰桦如今又正好二十岁……
难道,转世投胎之说,竟是真的?
“只是,银妃,你为何会投胎为一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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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太子田原想着鲍杰桦的事情时,鲍杰桦也在太子的临时府邸门前,徘徊犹豫。
他不知道田原贵为太子,为何在今日见到他的时候,竟会如此失态,但他能察觉出,太子看向他的眼光,并没有恶意。
对鲍杰桦而言,不管其间究竟有着怎样的缘故,自己总算是在太子殿下心中留下了印象。
所以他来到了太子府前,想要进一步加深这般印象。
是的,鲍杰桦想要投靠于太子门下。
鲍杰桦在上元城为官时,即左右逢源又中立不倚,并不是因为他不想投靠于某位上官门下,而是这鲍杰桦的野心颇大,很清楚身在官场,一旦投靠于某方派系,就再难脱离干系,你所在派系的兴衰成败,决定着你的兴衰成败。
当然,一旦投靠了某方势力,好处也是极大的,至少遇事时多有援手,上下打点时也多有捷径。
所以,鲍杰桦并不是不想加入官场派系,而是他只想加入势力最大或者最有前途的派系。
上元城的诸文武大员,在京城中虽然多有靠山,甚至出自张谦王翰这般权臣门下的也有不少——当然,蛮夷入侵的消息传来后,他们大都找理由跑路了——但这些人的才干胸怀大都让鲍杰桦看不上眼,而且与他真正想投靠的张谦王翰这一层次的权臣,中间隔着好几层。
所以,时至今日,鲍杰桦依然无帮无派,孤家寡人。
年前,蛮夷入侵,鲍杰桦也如其他官员一般,想要找个理由逃离职守,避开这战乱之地,可惜没有靠山后台,开不出批条,无奈之下,只能心惊胆战的继续呆在上元城,但心中已经下定了决心,一旦蛮夷靠近上元城,他就马上不辞而别,挂冠而去,逃离这生死之地。
与性命相比,其他的也顾不得了。
而后,萧漠来到上元城,诸般整顿,鲍杰桦却想逃也逃不了了,只能认命,并用心的为萧漠处理城中诸般事务,让萧漠在无后顾之忧的情况下应战蛮夷,这样他自己活命的机会也大些。
在那段时间里,刘行之面对蛮夷逼近,已是完全慌了神,而他的职责,事实上大半都由鲍杰桦在代为执行。
待战事结束,鲍杰桦知道萧漠已是前途不可限量,日后直入中枢、称宰为相已是必然,正是他理想的靠山后台,有心投靠,但身份低微、苦无门路不说,那时萧漠又有无数事务需要处理,又哪有功夫见他?
结果,鲍杰桦百般求见萧漠不成,反而让正忙着献媚于萧漠的刘行之得知,以为鲍杰桦想要分己功勋,大为不喜,其后诸般排挤自是不提。
其实,以鲍杰桦在上元城一战中所立下的诸般功劳苦劳,在萧漠的请功折子里,文官之中,他绝对能排入前五之列。
可惜,鲍杰桦平日里中立不倚的弊端再次显现了,待战后论功行赏之时,他的名字虽然上个请功折子,但只排在第二十一位。
很显然,他的功劳,被刘行之暗中窃取了。
事实上,那时的萧漠忙于战事和谈判,根本无暇顾及后方,至始至终,都不知道鲍杰桦的存在。
而请功折子里的名字,也大都是和张衍圣、八贤王商议妥协所得,其中萧漠所推荐的官员,因为萧漠本身无甚根基的缘故,又大都是出自刘行之的推荐。
鲍杰桦不是刘行之门下之人,又在不知觉间得罪了刘行之,自然会受到排挤,能名列其中,已是运气了。
时至今日,萧漠已然回京,直接投靠自是无望,而鲍杰桦得知了自己功劳被窃取之后,愤怒无奈之余,却又愈加的不安了。
却是因为,他发现,在萧漠离去之后,上元城原先的诸般派系,竟然在刘行之等大员的刻意为之下,开始慢慢的整合于一体。
鲍杰桦知道,经过战事之后,整个上元城的文武官员,如今皆已算是萧漠的人了,原先的诸般派系,相争相斗,自是不再需要,整合于一体,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但让鲍杰桦恐慌的是,这次整合行动,竟然没有他的事。
也就是说,以前他虽然不加派系,但还可以左右逢源,但如今整个上元城皆出自于萧漠门下之时,自己再不入加入,就和整个上元城文武格格不入,受排挤也活该了。
可惜,在不知觉间得罪了刘行之,想再加入,也就难了。
而就在刘行之即无奈又恐慌的时候,太子田原出现了。
让鲍杰桦惊喜的是,这位太子竟然对他颇为在意。
鲍杰桦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一条比投靠于萧漠更光亮的前景出现在自己面前,就看自己能不能把握了。
所以,鲍杰桦才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太子的临时府邸之前,想要拜见太子,以图投靠。
可惜,鲍杰桦如今尚只是一个区区从八品官员,又哪里能随意拜见太子?
连门房这一关都没过去,鲍杰桦就被赶了出来。而太子御下颇严,鲍杰桦虽然想使银子让门卫通融,门卫不仅根本不敢收,反而对鲍杰桦愈加的不客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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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难道我鲍杰桦的官运当真如此不济吗?”
在太子临时府邸门前徘徊良久之后,鲍杰桦叹息一声,有些心灰意冷,喃喃自语。
看到太子府的侍卫们看向自己的眼光愈加的不善,鲍杰桦知道,自己在这里呆的太久了。再赖下去,恐怕没有好结果。
无奈的摇了摇头,鲍杰桦就准备离去。
然而,就在这时,太子临时府邸前,突然有轻微喧哗声响起。
鲍杰桦转头一看,却是一名太子府侍卫出现在门前,年纪虽轻,但其他太子府的侍卫随从们却对他颇为尊敬,纷纷躬身问好。而这名侍卫显然习惯了这般,并不在意,只是轻声对一众侍卫随从们叮嘱些什么。
看到这一幕,鲍杰桦心中再次燃起希望,举步就要向那太子府侍卫走去。
谁知,那名太子府侍卫看到他之后也是一愣,竟也向鲍杰桦走来。
“这位大人是上元城主簿鲍杰桦鲍大人吧?”
鲍杰桦还未开口,这名侍卫已是抢先问道,语气间竟是颇为客气。
鲍杰桦不由受宠若惊,连忙应声道:“正是下官,没想到上使竟然还知道下官的官职姓名,下官真是受宠若惊啊,不知上使您如何称呼?”
那名侍卫笑着摇了摇头:“我叫刘善昆,家里排行老三,朋友们都叫我刘三儿,你也叫我刘三儿就行。”
语气间愈加亲近了,而鲍杰桦对这般亲近却愈加的摸不着头脑了。
刚准备说些什么,那刘三儿已是再次问道:“你是来求见太子殿下的?”
见鲍杰桦应是,刚准备说几句冠冕堂皇的话,刘三儿已是点头道:“好,我给你通报一声,看太子想不想见你,你在这儿等着。”
说着,刘三儿已是转身离去,却是让没想到刘三儿会如此好说话的鲍杰桦愣在了原地。
“难道,这个刘三儿竟是我命中的贵人不成?”
鲍杰桦不由的想到。
第五十七章.婚姻大事(上).
那刘三儿身为太子亲信,虽然跟随太子的时间只有数余年时间,对于当年银妃的事情并不知晓,但也能看出太子田原对这鲍杰桦的格外在意,正因为如此,他才对鲍杰桦分外客气,并答应鲍杰桦的请求,代为通报。
但鲍杰桦却不知晓这些,只觉得这刘善昆待人友善和气,没有轻视自己,心中分外感激。
然而,不知不觉间,已是过去了一柱香时间,但那前去通报的刘善昆,却依然不见踪影。
虽然是太子行宫,但毕竟只是临时府邸,面积算不上大,这么长的时间,足够让人进出来回四五次了,
而依旧在大门外翘首等待的鲍杰桦,其心情也从最初的满怀期待,变成了现在的惊疑不安。
“难道,太子他根本不想见我?”
“难道,太子对我的留意在意,只是我的错觉?”
“如果当真是这样的话,如今我不过是一介区区从八品芝麻官,贸然求见,会不会弄巧成拙,投靠不成,反而让太子殿下觉得我不知进退,心生反感?”
太子临时府邸大门之外,鲍杰桦不断的来回徘徊,心中思绪百转。
鲍杰桦是一个聪明人,但这个世界上,无论从前还是往后,最能胡思乱想、自己吓唬自己的,往往也正是像他这样的聪明人。
就在鲍杰桦心中的彷徨不安,即将要达到极致的时候,那刘善昆终于再次出现。
顾不得仪态,鲍杰桦匆匆小跑到刘善昆身前,问道:“刘侍卫,太子殿下他可愿见我了?”
看着鲍杰桦神色间的彷徨,刘善昆微微一笑,自是能猜到这段时间中鲍杰桦的心绪变化,却也不拿官腔敷衍,只是点了点头,道:“恭喜大人,太子殿下愿意见你了。”
自己的目的终于得以实现,鲍杰桦反而有些不敢相信,愣了片刻后,才终于反应过来,对着刘善昆深深一躬,诚声道:“多谢刘侍卫,其他话下官也不多说,今日之情,下官永记心中!”
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鲍杰桦已经看出这刘善昆此人生性沉稳寡言,做事干脆,却不喜啰嗦,所以也说什么冠冕堂皇、虚情假意的话语,但表情真挚、态度认真,短短数语,却更显真心。
见到鲍杰桦片刻间已是恢复了理智与风度,言语态度间满是让人心生好感,刘善昆也是心中暗赞,也不推辞,只是语气间愈加的客气了一些,说道:“鲍大人客气了。朋友都叫我刘三儿,鲍大人也这般称呼我便是。”
见刘善昆不似客套,鲍杰桦也不再推辞,否则会显得生分虚伪,只是笑道:“既然如此,那么三哥你也莫再叫我什么鲍大人了,显得生分不说,区区一介从八品芝麻官,在三哥你这般太子亲随眼中,又哪里算得上什么大人?三哥你往后就以我的字‘立群’称呼就是了。”
刘善昆笑了笑,点了点头,不再多说,只是引着鲍杰桦向府内走去。
一路上,鲍杰桦多次想向刘善昆套些消息,却又怕这样会显得自己心怀鬼祟,再加上太子御下颇严,刘善昆又生性不喜多言,所以这两人虽然皆是有意相交,却也是一路沉默。
不久后,刘善昆将鲍杰桦带到一间书房门前,对着鲍杰桦微微点头示意后,恭声对着房内说道:“殿下,我把鲍大人带来了。”
“让他进来吧。”
书房内,传来了太子田原的声音。
刘善昆对鲍杰桦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后,自己却退到一旁,只是在门外静候。
强压下心中的紧张,再次向刘善昆感激一笑后,鲍杰桦举步进入了书房之中。
抬头看去,却见书房深处,太子田原身着蟒袍,正坐在书桌之后,静静的盯着鲍杰桦的脸庞,虽然面无表情,但眼神之中却有着一丝无人察觉的怀念。
鲍杰桦不敢多想,快步走到太子田原身前,一叩三拜,口中大声说道:“下官上元城主簿鲍杰桦,见过太子殿下,太子千岁!”
然后,叩拜之后,太子田原却没有丝毫回应,也不让鲍杰桦起身,书房中,一时间满是沉默的压抑,让鲍杰桦不由的又是心中忐忑。
而太子田原,却顾不得鲍杰桦的想法心情,只是看着眼前这个仿佛银妃转世般的男子,心情纠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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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对于自己是否应该接见鲍杰桦,太子田原一直都是犹豫的。
这也是为什么刘善昆前去通报后,会耽搁这么长时间的原因。
今日见到鲍杰桦后大失仪态本已是不妥;回府后本已经宣布闭门谢客了,却又在夜间特意接见了鲍杰桦这般从八品小官,更让人怀疑;再加上鲍杰桦面容俊美更甚女子……
这般消息传出去之后,百官会如何猜测?
龙阳之癖?蓄养娈童?淫秽不堪?
田原从不敢小觑官场间流言蜚语的传播能力。
捕风捉影的八卦流言,不仅深为市井小民所喜,朝中那些道貌岸然的百官,亦犹有甚之,更会时不时被有心人所利用,最终造成偌大影响。
理智告诉田原,这鲍杰桦还是暂时先不见为好,本已是下定了决心,但鬼使神差的,竟还是接见了他。
………
良久之后,太子田原终于出声,缓缓说道:“鲍杰桦,抬起头来。”
鲍杰桦心中不解,但不敢多问,只是按太子吩咐的那样抬起了头,却又不敢直视田原,眼睑下垂。
盯着眼前这张与记忆中银妃的模样有八九分相似的面孔,田原反而愈加的失望,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喃喃自语道:“不像、不像,你终究不是银妃……”
在田原的记忆中,银妃的气质是楚楚动人的抑郁,是让人不由心生保护欲的我见犹怜,但偶然一笑,却又是那般的明媚,眼神纯净不含杂质,就好像被谪于尘世的仙子。
至少,在田原的记忆中,银妃就是这个样子,无暇而又纯净。
情人眼里出西施,失去的东西总是最为美好。
而眼前这个鲍杰桦,满身官场之气不说,神色谦卑中带着些许讨好谄媚,眼神过于机灵也过于游离,显然是一个充满诸般欲望的俗世之人,又哪里有丝毫当年银妃的影子?
神非而形似罢了。
带着一丝期望,田原问道:“你……你是何月出生的?”
鲍杰桦又是一愣,不知道太子为何问自己这个问题,但依然满是恭敬的答道:“回太子殿下,下官是六月份出生的。”
听到鲍杰桦的回答,田原终于彻底失望,叹息一声,心中暗暗想道:“投胎转世之说,果然过于虚无缥缈,不得深信。银妃被赐自尽的时候,已是九月,还在这鲍杰桦出生之后,显然这鲍杰桦与银妃模样相似,只是偶然罢了。”
这般想着,太子田原已是失去了对鲍杰桦的兴趣,但也正因为如此,神色间反而恢复了一贯的雍容尊贵。
见到鲍杰桦依然跪着,神色忐忑,田原抬手道:“却是本太子失态了,鲍大人勿怪,起身吧。”
田原的话语,虽然客气,但鲍杰桦总觉与之前相比,反而有疏远之感。但不敢多想,只是一边起身,一边说道:“下官不敢,太子殿下您和善待人,又对下官关切有加,下官怎能又怎敢有责怪之心?”
田原也不理他的恭维之言,只是淡淡的问道:“不知鲍大人此次前来,深夜求见本太子,所为何事?”
鲍杰桦见田原直入主题,虽然诧异,却也反应极快,竟是再次跪下,又从袖中拿出一折奏章,俯首道:“下官鲍杰桦,状告上元城太守刘行之,罔顾皇恩,欺上瞒下,结党营私,夺人功勋,还请太子殿下裁断!”
说着,鲍杰桦以膝趋行,将奏章呈于太子田原面前。
田原微微一愣,但还是接过奏章,打开阅读,却见里面将刘行之如何窃取鲍杰桦功勋、如何打压异己、以及这些日子在上元城内结党之事写的清清楚楚,且多有实证旁证。
可以说,这一封奏折,即使一时间扳不倒刘行之——毕竟刘行之不久前才协助萧漠战胜了草原各族联军——但也足以让那刘行之以及他门下的那些亲信官员几年内都无法翻身了。
这还算了,更让田原惊异的是,鲍杰桦这本奏折虽然状告的是刘行之,却又将刘行之的诸般罪行,隐隐的往萧漠的身上牵扯,虽然没有明说,但任谁看这篇奏折,都会觉得刘行之的所作所为,皆是因为萧漠指使。
读完奏折之后,田原又看了一眼鲍杰桦,眼中闪过思索之色。
如今萧漠风头正劲,任谁都能猜到他离封侯拜相不远了。但这个鲍杰桦,竟然敢在这个时候,在田原面前状告那已经拜在萧漠门下的刘行之,并将矛头隐隐指向萧漠,如果不是愣头青,就是已经猜到了田原想要对付萧漠的想法了。
很显然,这个鲍杰桦是个聪明人,而非愣头青。
但田原想要对付萧漠的想法,就算是亲近之人,也少有得知,虽然之前曾在刘行之面前隐约透露了些许,但这般事情,量那刘行之也不会向鲍杰桦透露丝毫……
既然如此,这个鲍杰桦能猜到田原的想法,就只能归咎于聪慧敏锐,善揣人心了。
再看鲍杰桦的奏章,也是条理清晰,让人辨无可辩,刀笔功夫,更是了得。
“这鲍杰桦虽然并非银妃转世,但倒也是一个难得的人才。”
想到这里,田原点了点头,将奏章收了起来,对鲍杰桦说道:“起来吧,这种事情,既然本太子知道了,就一定会为你做主……恩,过些日子,待我巡视了北地诸州后,你就随本太子一同回京吧。”
对于鲍杰桦究竟是如何猜到自己心中所思所想的,田原并没有多问,下官揣摩上意,本就是自古有之,各有办法,就算田原询问,鲍杰桦也绝对不会说出真话的。所以田原也没有多问,只要知道眼前这人对自己有用,那就行了。
而听到太子田原的吩咐后,鲍杰桦更是大喜,大声道:“谢太子殿下!!”
他知道,自己这就算是拜入太子门下了,日后前途,自然可期。
事实上,鲍杰桦之所以敢把矛头指向萧漠,却也是冒险一搏,他并不是很确定太子田原是否真有对付萧漠的想法,但鲍杰桦却知道,因为天子健在的缘故,田原已是当了二十余年的皇子了,并且直到数月之前,才终于被册封为太子。
以当今天子如今的身体状况,田原日后就算登基,恐怕也已是四十有余,已差不多算是老年天子了。
而鲍杰桦遍览史书,发现自古以来,所有大龄天子,皆是对权力的控制欲极为旺盛之辈。
早早的就被确立了日后天子的身份,却又因为当今天子健在,数十年来被压制、被猜疑、被算计,君不君,臣不臣,这般太子,登基之后自是对手中的权势极为珍惜,登基越迟,越是如此。
所以,鲍杰桦在赌,赌眼前这位太子殿下不想让萧漠这个日后的辅政之臣拥有太大的权势。
很显然,他赌对了。
…………
待鲍杰桦起身之后,田原又向他问了许多上元城的政务与现状,更是觉得这鲍杰桦思维敏锐、头脑清晰,且善于揣摩他的心思,心中对鲍杰桦的好感不由更甚,觉得这个鲍杰桦未必就比那萧漠张衍圣差了,日后倒是可以着重培养。
不知不觉,时间已是晚了,见到田原脸上的疲态,鲍杰桦知趣的起身告辞。
而太子田原却也没有挽留,只是叮嘱他今日之事不要外传,多盯着点刘行之云云。
然而,就在鲍杰桦刚刚退到门前,即将离去之时,田原却是突然想起来了什么,突然对鲍杰桦问道:“你……如今可还有什么亲族吗?”
鲍杰桦微微一愣,但还是答道:“回太子殿下,下官自幼父母尽丧,只是与妹妹相依为命。”
太子田原身体不引人注意的微微一震,强用最平稳的语态,仿佛只是唠家常一般,继续问道:“哦?你还有个妹妹?可许人了?”
“回陛下,敝妹今年十五岁了,年前许给了家乡的许氏子弟,年后就要嫁过去了。”
田原眼神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愈加明亮了,挥手让鲍杰桦退去之后,望着窗外,愣愣的不知想些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田原唤道:“三儿,进来。”
话声刚刚落下,刘善昆已是闪身进入书房,躬身问道:“太子您有何吩咐?”
“那个鲍杰桦是江浙人士吧?我准备重用他,你亲自跑一趟江浙,帮我查查他的过往……还有,江浙那里有一许氏,年前曾和鲍杰桦之妹结亲……你找到他们,给他们一些好处,让他们把亲给退了。这事办好了,本太子重赏你。”
刘善昆点头应是,退了下去,心中却已是隐约猜到了太子在意鲍杰桦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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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田原算计萧漠的时候,远在京城的萧漠,却犹不自知。
萧漠出身平凡,虽然进入官场已有年余,但因为各种缘故,直至上元城一战前,都未能拥有任何根基势力,能收上元城一众文武官员于门下,也是机缘所致。
在那时,蛮夷入侵,上元城内人心惶惶,但凡稍有门路后台的官员,都找理由跑了,留下的人都是无甚后台靠山的官员。待战事结束后,这些官员随萧漠战败了蛮夷,功勋卓著,又受萧漠保举,自是归入了萧漠门下。
这些人,再加上萧漠从草原蛮夷手中救下的那些被俘官员,正是萧漠日后势力的基石与根本。其中上元城文武,又是根基中的根基。
这些人拜在萧漠门下是看准了萧漠前途无量,寻求靠山,而以他们的救国之功,日后皆是前途远大,亦正是萧漠所需,皆被萧漠当做日后的亲信看待,只等请功折子被楚灵帝御批之后,就会想方设法的把他们安插到各部各衙门之中,作为自己的势力根基。
但萧漠却不知道,一个不起眼的上元城小官,为了投靠太子,已是把这些投靠于他门下的众上元城文武,自刘行之以下,全都给告了。
这件事,一旦被人利用得当,萧漠尚未成型的势力,恐怕就要大损。
当然,萧漠就算知道了这件事,恐怕也顾不过来。
因为,如今身在京城的萧漠,正在忙于应付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那就是,他的婚姻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