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4章 素手忽翻,戟指向天!(3)
听见这个回答时,所有文臣,齐齐一个打跌。
“帝歌!”
玳瑁硝烟未散的风,吹不到雪山之巅。
在半山那座木屋边,依旧绿草漫漫山花灿灿,一只只灵巧的雪狐,在绿草繁花中奔跑,身形似雪箭般灵巧,却总射不过那木屋前碧湖的小小范围。
山巅上凝结的冰雪,偶尔落在它们的黑鼻头上,它们会仰起头,看看那片寒冷之地,眼底似有怀念的神情。
那里曾经是它们的家园,现在那里,却被无数的人类占据,整日响着刀剑的厉风,打斗的嘶叫,和濒死的惨呼。
有人类在的地方,总有无穷无尽的苦难、奴役和不自由,雪狐乌黑的眼珠里,藏着深深的恐惧。
令它们更加恐惧的声音忽然响起来,今天却不是那柔美的呼唤,却是一阵近乎尖利的大笑声。
雪狐们从未听过女主人如此放肆地笑,惊得四散。躲入草丛,犹自惶然回首。
“砰。”一声,木屋的门被推开,雪白的裙裾飘出来,又飘进去,在绿茵上开出烂漫的花朵。
“哈哈哈哈哈登基了!”
木屋女主人,也是雪山的女主人,紧紧攥着一封信笺,用力过度,手背上青筋毕露。
木屋内寂无声息,似乎无人分享她近乎失态的喜悦。
而雪山的其余人,非得召唤,进入不了这片世外桃源。
许平然抓着信,又读三遍,手一松,信笺飞入空中消失不见。
她忽然一个转身,已经扑入屋内,猛地撞在那张永远垂着帐子的木床上,木床一阵吱吱嘎嘎摇晃,墙灰哗啦啦落下一片。
她不管,掀开帐子,膝爬入床。
“慕容,我成功了!我成功了!”她抓着里头的人,压抑着声音低喊,眼睛里乌光闪烁,“他登基了!他终于登基了!”
床上的人没有声息。
“他这两年越发不听掌控,神神秘秘,我一直担心他另有心思,我不怕他另有心思,我只怕他不登基。”
她抱住他的肩,轻轻抚他的脸,手指微微颤抖,似要控制不住力量,帐帘内传来低低的“噗噗”之声,似乎什么东西被戳破。
“哈哈哈当年龙应世家的那个诅咒,如今可要被自己人给破了,如何?如何?天道循环,血脉不绝,我开国女皇一脉精血,无限雄心,怎么可能被那个骄矜轻狂的世家世代困死?”
“噗噗”之声愈响,帘上金钩叮当摇晃。
“凭什么女皇一日为你龙应之奴,便得终生为奴?凭什么她靠自己力量夺了大荒天下,这天下就还算你龙家的?这浩荡河山,凭什么要她拱手让人?就因为你们血脉高贵,你们以龙应为名,你们是她曾经的主人?可天下无生来王侯,谁的心间血,都曾一样红!”
“你们逼她不能传位于子女,否则子嗣断绝——我便要从你龙应世家血脉手中得位,让你们自己破自己的誓!”
“慕容!慕容!”她用力摇撼着他的肩,“历经十四代漫长蛰伏等待,我终于做到,我终于做到!”
她激烈颤抖,再无往日雍容高贵之态,直到发髻摇散,乌发从肩头泻落,与一缕白发纠缠。
似乌木照上明月光,静夜里肃然清凉。
她格格笑着,仰起脸,木屋顶上不知何时生了裂缝,漏一缕淡金色阳光,光斑在她光洁的脸上游走,耀亮满脸横流的泪水。
这是喜悦的泪,也是怆然的泪。
喜悦这苦心筹谋和等待终有结果,怆然为这结果她付出代价几何。
那些少年婉转如娇莺,那些青春无忧伴昆仑,那些月下柳梢剑蹁跹,那些云外鸿雁传消息。那些光润芳华十六年,永远游移昆仑宫飘摇的雪白雾气,雾气里走来城府深沉的大师兄,精明强干的二师兄,擅长医术的三师兄,厚道老实的五师兄,灵巧多话的六师兄,沉默阴沉的七师兄,活泼佻达的八师兄……还有……他。
多年后一袭紫衣飘荡天涯,也飘荡在她的思念和逃避里,这一片四季如春的山谷盆地,永远种着紫色的小花。
多年后她已记不清自己爱的是紫色的花还是紫色的他,已经记不清哪样发生在前,或者都不过是爱,得不到的爱。
只记得那一日雾气迷蒙,她携着慕容的手,立在树林边,看土坑将他半埋,慕容要上去将他补一剑,他迈出脚步的那刻,她拉住了他的手。
“他死定了。”她道。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慕容淡淡答。
她的声音更淡,“那你不如先杀了我,再杀了你自己。”她笑得讥诮,“忘了吗?九重天门少宗主,也是我昆仑宫最小的弟子呢。”
慕容轻轻笑起,携了她的手走开去。
“不,”他大步离开,遥望苍空尽头,雪山皑皑之顶。
“昆仑宫,从此已经不存在了。”
昆仑宫从此不在,她的爱从此衰败。
她转身离去,没有回头,只反反复复唱着那首狐狸歌。
“大狐狸病了,二狐狸瞧,三狐狸买药,四狐狸熬,五狐狸死了,六狐狸抬,七狐狸挖坑,八狐狸埋,九狐狸哭泣,十狐狸问你为何哭?九狐狸说老五一去不回来……”
“我不会问你为何哭。”慕容的声音,飘在树林外,“也没什么好哭的。昆仑宫与其说毁在我的卧底和你的内应,还不如说毁在他们自己的争权夺利之心。如果不是大师兄嫉妒老四,想要杀了他和老五,夺了明月血和菩提心成就神功,夺取宫主之位,哪有咱们趁虚而入的机会?”
她不答,只低低哼着歌——他若能懂,终究会懂。
她做的,不打算掩饰。她背负着血脉的重任,十四代皇族的怨恨和期望,蛰伏在她的血液里,永生不得解脱。
这一生,她不会是他的人,那便让彼此斩得干净,慧剑之下,见血色万丈,雄心如许。
那一年那一地染尽鲜血的紫色小花,开得真好,她采一朵,带回雪山,从此在半山盆地,只开了那一种花。
第1005章 我已归来,不死不休!(1)
如她这一生,只做一件事,只爱一个人。哪怕那是南辕北辙的道路,她在其间留下灵魂,人在前行。
“慕容,慕容……”她伏在他胸前,低低喃语,这是她多年未曾给过他的温柔,“我终于可以下山,我终于可以做一回我自己。是非成败,哪怕只有一日,当年的诅咒都可以在这一代破解……以后,以后就再没有诅咒了……”
不知道她撞上了什么东西,帘子内发出一阵空木般的邦邦之响。
她似乎终于渐渐冷静,从帘子里慢慢退了出来。
脸上泪痕已干,哭过的眼下肌肤紧绷,她慢慢挽发,姿态凝然端庄,如美玉之雕。
有人间姿态,无人间心肠。
“原本担心宗主六年出关之期将至,还在愁着借口,愁着如何应付那个历练的小子,现在,”她慢慢一笑,“你还是慢慢继续修炼吧,这雪山是你的,这天下,是我的。”
帘子低垂,空气中有种淡淡腐朽的气息。
她转身,推门,一招手,一只雪鹤腾空飞起,在苍蓝的天空中转过流丽的轨迹。
鹤鸣清音,山间素雪纷落,无数白色人影,直泻而下。
她仰着头,衣袖飘扬,雪白的宽大裙裾,在碧草之上,远远逶迤开去。
人影如雪崩,覆盖了整个山谷,这是她耗尽数十年心血,为自己培养的深雪死士之军。
不求成功,只图破誓,不求皇位百年,只求下世自由。
她信她能做到。
“带上那家人中的一个。”她道,“下山。”
雪色人影在山道上纷飞泻落的此刻,慕容箴正在离雪山百里之处喘息。
他现在看起来很有些狼狈,身边原本二十余位随从,现在只剩了五六位,这五六位还个个带伤,雪白的衣衫看不出原本颜色。雪山的衣裳都是特制,只要稍稍以药水处理,就可以保持清洁雪白,以此来维持雪山近乎神圣的形象,现在他们能将衣服穿成这么脏,说明他们一直不得喘息,连停下来稍稍处理衣裳的时辰都没有。
慕容箴看上去好一点,这“好一点”,其实也不过是为了维持尊严,打肿脸充胖子的后果。为了外面不伤,他不惜受了内伤,现在每走一步路,内腑都似被火烧一次。
慕容箴回头看看空茫茫的沼泽,一句生平从未出口的脏话,险些骂出口。
真没见过这样的人!
真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人!
他确定宫胤已经拔针,不拔针也一定已经碎针,无论如何这是重创,但这人竟然还能带着他们辗转千里,在这大荒沼泽和沼泽之间不断游走战斗。
宫胤还有帮手,这些帮手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联络的,也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冒出来,在这追杀的一路,一开始他以为是自己在追杀宫胤,然而到现在,看着身边越来越少的人,他终于开始怀疑——到底谁在追杀谁?
三天前,自己就曾遭受一场要命的袭击,如果对方手再狠一点,人再多一点,也许他就要全军覆没。然而最终他带着寥寥几人逃生,这让他庆幸又疑惑——当真有这么巧合?
身后有剧烈的喘息声传来,他回头,看着属下们伤痕斑斑的脸,和他们祈求的眼神。
越过属下们的肩头,视线尽头,雪山皑皑白顶在望。
再回首,地平线尽头,似乎又刮起了一道迷离的雪雾,宫胤就在不远处。
看这雪山,看着这方向,看着那若即若离的雪雾,他眼眸如针眯起。
宫胤,似乎是想把他逼回雪山呢……
怎么,想在雪山拿回自己失去的东西吗?
山上好歹还有许平然在,那个女人,从来只有她攫取,未曾有过她让步。
想去找死吗?
两虎欲待相争,何不提供场地?
他冷冷一笑,转身。
“回山!”
大荒历三七二年八月十二,国师宫胤通告天下,即日就大荒帝王位,改元天授,原明城女王自愿逊位,并被新帝立为皇后。
然而玉照宫锦绣红毯未收,金粉烟花未散,大殿盛宴膏腴香气尚未被风吹走,次日,一个惊爆消息便飞马驰遍帝歌——玳瑁女王不上贺表,不尊新帝,不受赐死之令,悍然撕毁诏书,宣布挥师二十万,直上帝歌!
消息震撼帝歌朝野,有很多臣子,在脑海中拼命调取已经离去两年多的女王形象,只隐约记得一张鲜妍容貌,但更多人却对大荒三七零年,帝歌城墙下那个苍白女子影像深刻。记得她在帝歌城下控斧斩旗,当着上万人的面,砍烂了帝歌象征,记得她在燕杀军中怆然大笑,虽苍白衰弱而不折勇气,记得她临别一呼:“这面旗,迟早有一天我会来补好。有种你们就换了,谁换,将来我杀谁全家!”
一个失败退走女子临别一语,似乎无力,但两年多来,也不知道是掌权者的健忘,还是真的有人畏惧那个誓言,那被砍了一个大叉的帝歌王旗,真的没有被换过。
那面画了叉的旗,从此在帝歌城头寂寞飘扬,似乎在等着她的回来。
而她,终于回来。
大荒历三七二年八月十四,天授帝朝堂暴怒,当即下令自玳瑁往帝歌沿途诸部族立即调兵拦截,令亢龙新帅宣白宁率亢龙十万军北上讨伐逆军。先后封了六位监军,前往沿途部族属国军中,督促各国各族执行帝歌命令。
然而,出乎新帝意料的是,所涉诸国对于这次大逆不道的反叛,态度暧昧。
襄国女摄政王正于此时告病,拖延履行帝歌方向要求襄国出兵襄助的命令。
黄金部自顾不暇,境内天灰谷忽然发生毒气泄漏,周边城县百姓迁徙,黄金部现有军队一部分帮助百姓疏散,一部分加紧拱卫王城,将黄金部王宫围了个水泄不通——金召龙听说此次玳瑁横戟军主帅是裴枢后,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和帝歌的安危比起来,当然是他自己的小命更要紧。
斩羽部战辛倒是很积极地接了令,并开始调动军队,磨刀霍霍,大有景横波军队敢经过,必定刮她一层皮的姿态,只是斩羽部本身军事实力一般,斩羽部的军队,也不大听从来自帝歌的监军的命令,似乎自有自己的打算。
第1006章 我已归来,不死不休!(2)
翡翠部称女王不在本族之内,将来自帝歌的命令封存,表示会加紧寻找女王回来,再作定夺。监军被送进驿馆,里三层外三层“保护”,从此再没有一句话一个字出来过。
易国直接对此事没有反应。监军根本没有找到皇宫位置——给他带路的人失踪了,他觉得自己把诏书交给了易国大王,但易国不承认——你看的那张脸不对。至于咱们大王到底长什么样?咱们也不晓得。
与此同时。
八月十一,玳瑁烈火盟因为一场当年旧事,引发内讧,分为三派,三派分裂之后,为争地盘纷争不断,实力迅速消减,被试剑盟和龙虎盟结盟后趁虚而入,分崩离柝,从此世上再无烈火盟。
八月十二,罗刹门传出当初前门主罗刹和现任门主一桩交易,罗刹门因此开始了新一轮门主之位争夺,罗刹门本就因为前门主罗刹的失败而元气大伤,新门主上位后不久又被刺杀,罗刹门诸长老纷纷离开自保,罗刹门名存实亡。
八月十四,神决和天竞帮,因为地盘争夺导致火拼,各自死伤惨重。
八月十五,玉带帮帮主忽然迷上了丹药,并为此不惜派人前往猎影帮盗药,却盗回毒药,双方由此短兵相接。
八月十六,龙虎盟盟主无意中得知,自己当年遗失的随身兵刃,竟然被试剑门门主私藏,龙虎盟盟主为此公开上门讨要,刚刚结成同盟的两大盟再次拆伙并火拼。
八月十七,灵犀门门主忽然发现自己被三个师兄弟联手背叛,为此他连杀两个师兄,却被师弟毒疯。
八月十八,凌霄门门主寝室失火,众人帮忙灭火抢出屋内物品时,无意中撞散大箱子一只,其中滚出无数春宫,及绣鞋香囊数十只,一时惊骇物议,众说纷纭,随即官府上门,称那些绣鞋香囊和山下近年来系列失踪少女案有关,随即一些门内耄老也认出其中一些衣物,似乎是自己女儿的。一时凌霄门主不仅陷入官司,还陷入了本门乃至整个江湖的非议责难之中,凌霄门先后四位长老破门而出,临走时又放了一把火,烧红了凌霄门半个山头。
当时烈火连天,和天边晚霞相接,山下无数见证了凌霄门兴盛数十年的乡民,眯着眼睛看那火将牌楼高门卷去,都叹一声:白云苍狗,换了人间。
一把火烧的不仅是玳瑁第一帮的基业,还是整个玳瑁江湖的稳定和数十年霸业。在这些可称为中流砥柱的玳瑁大帮几乎同时出事后,剩下的绝大多数帮会,不可避免地要进行站队和选择,参与新一轮的权力争夺,越卷入越纷乱,越争夺越消耗,十五帮不仅没能再给新女王下任何绊子,甚至进入了自顾不暇的境地,一些有眼力的,冷眼旁观的江湖人士预言:玳瑁江湖此乱,是有预谋之乱,经此一乱,五十年之内,玳瑁江湖再难江山重起。
更有目光犀利的人,指着那些残破山门,犹自争斗不休的人们,一声长笑,“不过一群争食鬣狗,为人指挥厮杀扑咬,清一条带血道路,过女王横戟军而已!”
据说女王听见这句话,朝堂之下哈哈大笑,掷书于殿下,道:“然也!群狗已散,道路正宽,儿郎们,谁陪我帝歌换新旗?”
底下轰然应诺,站出新将一批。
大荒历三七二年八月二十,女王于上元凤栖台前誓师,出兵二十万,以裴枢率左翼,英白率右翼,自己亲率中军,倾巢而出,直指帝歌。
消息飞驰帝歌,帝歌震惊之余,也不大相信——景横波能一次出兵二十万?她哪来的二十万?上元军?她敢现在就用明晏安的上元军?那简直是给自己埋下失败的火种!
不管帝歌怎么讨论景横波的兵力,但她的大军确实黑压压铺天盖地而来,兵锋如火,连过翡翠、易国两境,所有大军,在翡翠易国境内未有丝毫伤损,甚至获得了补给。
九月初三,横戟军前锋遭遇斩羽部士兵拦截,双方骑兵稍有接触,未分胜负,之后在斩羽部依兰城外拒马,双方遥隔一城对峙,战报传到帝歌,原本因为女王在翡翠易国没有遭遇拦截而十分紧张的帝歌君臣,都松了一口气——斩羽部是景横波遇上的第一个阻碍,如果第一次遇上阻碍便不能一鼓作气攻克,对于劳师远征的横戟军士气必然是个打击,说不定景横波就此停滞不前,打道回府。
相当一部分老臣便劝说新帝,行事不需太绝,黑水女王当初是您赐封,好端端地忽然要赐死,人家为求生存,当然要生死相搏。不如给一个台阶,如果女王在斩羽铩羽,那就稍稍给点教训,斥责一下便罢了,还让她回去做女王岂不是好?何必一定要把帝歌卷入战火中呢?
也有很多臣子私下议论,记得原先国师和黑水女王颇有情意,如何现今这般赶尽杀绝,刚一登基便要赐死女王?莫不是新任皇后容不得前女王,一心要杀了人家?自此,对新皇后恶感更甚。
邹征这个假皇帝,刚刚尝到以前想都没想过的皇帝滋味,内心深处,实实在在把这皇位看得比天还大,内心深处,也对明城一力要求处死景横波,从而导致这场战争而颇为不满,也在思考着什么时候找个台阶,收回命令算了。
他这个打算,自然瞒不过新任皇后,据说有次皇帝在朝堂上和众臣商议如何安抚女王,皇后闻知,当即奔往前殿,被御前侍卫拦下后,当殿哭泣。导致议事没有进行下去,天授帝回宫时,脸色铁青,当晚帝后宫内,杯盘碎裂之声不绝,好一场狂风暴雨。
帝后吵架归吵架,仗还在打,景横波的横戟军气势汹汹而来,却在第一关就被拦住,双方僵持七日,先是斩羽不接战,后来变成景横波不接战,僵持得莫名其妙,战报飞传帝歌,群臣莫名其妙,很多人因此乐观猜测,女王是不是其实根本不想打?这么故作姿态,只是在等一个台阶?
这个观点一提出,立即得到很多和平爱好者的热烈拥护,帝歌人向来自我感觉良好,天子脚下,大荒中心,万军拱卫京畿之地,每个人也觉得自己是天地玄黄的中心,这样一处神圣的地方,怎么有人敢打?怎么有人敢真的打?
第1007章 我已归来,不死不休!(3)
再说女人本就胆子小而矫情,所谓打,不过挥舞小手绢做做样子,给一个巴掌展示下帝王雄威,再给一颗甜枣哄哄,想必女王也就会退兵了,自此后安于玳瑁,永世为我帝歌屏障。
如此分析,天授帝也觉得很有道理,甚至暗暗懊悔自己,当初为了和明城合作,答应了她这么不顾大局的荒唐要求,当即下令礼司及两相酌情撰写劝降书,即日快马递斩羽,劝女王退兵。
第一封劝降书,经众臣斟酌争吵三日得出,洋洋洒洒数万字,文采华章,引经据典,既有对我皇功绩的膜拜,也有对女王大逆的斥责,既表示对女王叛逆的义愤填膺,又宽容地表示了我皇大度既往不咎的胸怀。为了让这封劝书的措辞,既堂皇又威严,既强硬又不失安抚,既有退让又不失帝歌尊贵,既维持了自己面子也巧妙给了女王台阶,一众幕僚字斟酌句,三夜没睡,地上掉了雪一般的一层白发。
群臣传阅,都觉得这样一封信,情理兼具,义正词严,只要那女王心还是肉长的,只要她还有生死之念,必定虎躯一震,倒头便拜也。
劝书以雪白缎子写就,压金边,十二火漆密封,快马即日发出,自书发出后,众臣便击掌相庆,回家睡觉——女王一定会感激涕零接下劝书,退兵回家,咱们可以歇一歇了。
两日后,一箭出城递劝书,书交到了女王案前。
当日,斩羽部以及帝歌监军在城头站了一天,等待女王出阵表态退兵。又做好了受降的一切准备,连受降时该说什么话,是否该给女王几分面子,如何控制分寸都商量好了,但他们从日头初升等到月色沉降,只看见了女王大营几个出来对着城墙撒尿的小兵。
战辛和来使又等了一天,还是毫无动静,来使觉得也许是女王还需要一个台阶?当即表示自己愿意亲赴大营劝降女王,消息传过去,那边似乎也没反对,来使进入大帐,就看见了传说中的黑水女王。
当时女王坐在轮椅上,对着一张舆图指指点点,那封锦缎压边的国书,被随意扔在书案一角,上头还有半个大脚印子。
来使略通军事,一抬头看见那张舆图,立即倒抽一口冷气,一句话也不敢再说,当即便要辞出。
他要走,景横波却不给了。女王阴笑着挥挥手,这位倒霉的来使,便被关进了猪圈里。
关进猪圈的半夜,被臭气熏得睡不着的来使,忽然感觉到地面一阵震动。
他一开始以为是地震了,从猪圈里爬出来一看,就见地平线上,忽然出现了一大片雪团,那雪团越来越大,越来越膨胀,似重重叠叠的雪山,渐渐盖住了整个视野。
而地面震动愈烈,雪团还没接近,灰尘在数丈外已经扑天盖地腾起,哗啦啦灰土飞降,呛得他猛烈咳嗽,他却不敢闭上眼睛。
然后他瞪大眼,看见了无数……羊。
怪模怪样的羊。
比马略矮,却比平常羊高大,头型似马非马,四蹄如碗,在背上和关节上,居然都镶了重铁,行动起来却迅捷如电,第一眼看见它们蓬松的毛,再一眼就看见那快要扬到面门的巨大的蹄。
他慢慢颤抖起来,隐约明白了女王为什么停在这里,为什么对劝书态度暧昧,也许所有人都错了,把一只狡猾的狐狸,看成一个无害的矫情的小丫头。
他想惊呼,想大喊,想逃出通知斩羽,然而有人大步过来,重重将他脑袋按进了一地猪粪里。
天快亮的时候,还在城头上等帝歌使节回复的战辛,接到了一封以箭射上城头的《反劝书》。
那《反劝书》写在一幅黑色锦缎上,锦缎大如桌面,其上字迹鲜红淋漓,十分醒目,让人怀疑是用血写的,或者就是用来使的血写的?
战辛心知不好,有意要先自己看一遍,谁知那锦缎忽然从他手中飘起,哗啦啦贴在了战辛的大旗上。
上面只有一行字。
“想要睡你妈的老战,别和我说话,我怕脏。”
寥寥十六字,字字大如盘,写得龙飞凤舞,难看之极,城头上将士,人人看得清楚。
战辛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一声大叫,跌倒尘埃。
众人急忙抢救,又急急去撕扯那张《反劝书》,在场很多将领都隐约知道,大王曾经对先王的妃子阴无心有意,并曾以手段逼迫,逼得那女子回归了本门。这说起来是一段丑事,如今被那缺德女王当着万军之面赤裸裸揭开,这巴掌扇得真是清脆响亮,唯恐人听不见。
那锦缎却再次被风吹起,悠悠地飘往城中去了。
众人眼前一黑,仿佛看见全城百姓争睹此书,在茶馆小巷暗处窃窃私语,将皇室秘密在口齿间口沫横飞地碾磨。
战辛醒来后,听说了锦缎没抢住,喘了半天粗气,道:“战……战!”
被激怒的斩羽军,轰然出城迎战。
本想来一场霸气冲杀,结果这边阵势刚刚摆好,忽听一阵奔腾之声,沉闷、凶悍、地动山摇,斩羽军面面相觑,惊骇欲绝——老兵从蹄声和地面震动推断,这骑兵得有十万之数!
景横波哪来的十万骑兵?
一眨眼就看见对面云团突生,似天际飞云突降,一大片白色滚滚而来,搅动漫天烟尘。
众人更惊——不仅大量骑兵?还是全白马的骑兵?这怎么可能?
再看那烟尘,不对啊,怎么好像还是万骑之数?
脑子还没理清楚,再一眨眼,那群白云竟然已经到了面前数丈之地,那些骑兽身躯笨重而速度凶猛,那些骑兵重铁包裹,最前面领军者,却一身银黑长袍,宽衣大袖,衣袖与黑发齐飞,烟尘中控马如飞云,远远看去,他似在天际飞降,率三千重骑下云霓。
众人目瞪口呆地盯着那些庞大的怪模怪样的“骑兵”,有些人忽然撕心裂肺喊起。
“羊驼!姬国变种羊驼!”
喊声随即被凶猛的蹄声踏破。
羊驼骑兵撞入斩羽骑兵的场面,就似一柄重锤砸入一锅面汤。
第1008章 他的情意,你可知道
腾空的是烟尘,溅起的是鲜血,飞上半空的是惨嘶的人和马。大片大片黑色人影被撞飞,给黎明的曙色抹一抹血色朝霞。
当同样拥有速度的军种在战场相遇,力量定胜负。
摧枯拉朽。
半个时辰战斗结束,羊驼踏血肉而去,留一地鲜血如泥泞,来自与世无争的高原姬国的羊驼骑兵,第一次正式使用于战场,这些看来憨拙的兽,用自己的力量和速度,向整个大荒,展示了什么叫真正的凶猛。
所谓铩羽,所谓僵持,所谓犹豫,不过是景横波在等待。
等待耶律祁的归来,用最为强悍的开场,告诉那些敢于不把她当回事的帝歌权贵——
我已归来,不死不休!
那一片地平线上的雪山,长年遮没在呼啸的风雪里,风雪狂舞,山却寂静,时有淡淡白气扶摇直上,和天际怒吼的风洞连接在一起。
现在虽是盛夏季节,山顶积雪未融。一大排淡淡脚印迤逦而下,随即被衣衫振落的新雪覆盖。
山下散落着一些小村,是多年来渐渐聚居在山下的逃难的人们,这座有“神异”的山,是常人不敢来的地方,因此给了人们很多庇护,渐渐聚居成村。
小村的人,这天清晨,听见了来自山上的大批异声,这让他们很诧异,山上这么多年,只能看见淡淡来去的神仙一样的影子,从未有过这般的喧哗。
是山上的神仙下来了吗?
村民忍不住披衣去瞧,走到窗前,对雪山一望,所有人不禁“啊”一声张大嘴,眼底写满惊骇。
那惊骇,从此永久地写在了眼底,再也抹不去。
有风嗖嗖地过去,新雪,在盛夏的阳光底,簌簌地落下来。
七八个时辰后,数条人影一闪,慕容箴出现在小村的村口。
进雪山的路当然有很多种,从村中走是最引人注目最不安全的路,一般只有需要通过大型东西,雪山上的人才会选择趁夜里从这里悄然出入。
他要引宫胤进雪山,当然不愿意泄露雪山的秘密道路。
然而今天的小村特别奇怪,死寂无声,村中飘荡着一股淡淡的奇怪的气味。
慕容箴和他的同伴,一路被追杀,疲倦和伤痛,已经令他们失却敏锐感觉,他们快速地掠过村落的屋顶,一个属下伤重,飞掠时身子一倾,踏破了茅草屋的屋顶,以为底下村民一定要喝问咒骂的,却也没有声息,这人觉得奇怪,不禁就着破洞,向底下一望。
这一眼之下,他浑身一冷。
屋顶之下,那一家三口,挤在窗口,瞪眼张嘴,躯体僵硬。脸上还保留着惊骇之色,气息却早已断绝。
尸体眉宇间那种淡淡的霜色,正是雪山人出手的标记。
慕容箴也瞧见这一幕,心中一惊,飞快绕着整个小村走了一圈,踩破了经过的所有屋顶,最终确定,这村中的人,都已经死去。
这变化让他十分震惊——雪山中人,视众生如蝼蚁,并不屑对平民出手,如今这是怎么了?
村中地面,有深深的辙印,有很多古怪的足迹,似乎有很多人和物经过。
那些足迹,有的一边深一边浅,有的只有一边,有的一边是人脚印,一边竟然是爪印。
还有更多极淡的人的足迹,轻功极其了得。
慕容箴盯着那些脚印,忽然想起许平然这么多年的“极限计划”。
野心勃勃的许平然,利用雪山的地利和资源,多年来一直以一种近乎挑战极限的方式,培养着雪山的新弟子,她主管雪山期间,雪山入门的弟子多了十倍,但经过她重重严酷训练和考验,最终进入内门的弟子,却不足三十年前的三分之一,还有大量中途失踪和夭折的弟子,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现在,这些人……
慕容箴心中有不好的感觉,却始终不敢相信,在山上韬光养晦,从不下山一步的许平然,会真的下山。
他一路被追杀,并不知道国师登基的消息。
此刻已经到雪山口,再无退路,他一咬牙,带领剩余属下,掠入山中,刚刚踏进雪山一步,一抹青色雾气已经自他手中射出,直射雪山之巅。
这是“来敌”的通知。
雪山幽静在雪气和雾气中。
又是人影一闪,宫胤出现在村中,低头看着那些印迹。
他看得极为仔细,随即道:“笔墨伺候。”
他身后,几个精悍男子,立即拿出可以随时使用的特制笔墨。
“许平然已经下山,带走了雪山几乎所有精锐,”宫胤低头看印子,“计雪山秘弩车五十辆……”
蛛网们看着那印子,数来数去,也就五辆。
“其余被扛在肩上。”宫胤指指几个特别深的脚印。
众人恍然,有人问:“此车重几何?”
“三千斤,可拆卸,不过许平然运走时,是完整状态。”宫胤淡淡道,“记录。”
属下唰唰记录,神情震惊——三千斤能扛在肩上走远路?这是什么样的大力士?这种大力士出现一两个不稀奇,出现几十个?
“此车可拆卸成三车,三车可轮番出动,一车攻,一车守,一车驰。速度极快,兼有雪弹和雷弹,底屉有一尺方圆空间,寻常用来装弹药,但要提防,某些时候可以用来装人。”
“那么小,怎么装人?”有人提出异议。
宫胤淡淡瞟他一眼,“砍掉你的四肢,就可以。”
那人激灵灵打个寒战,想开句玩笑,忽然又觉得这似乎不是玩笑,忍不住又打一个寒战。
“人分七种。”宫胤又道,随即挥了挥手,道,“你们几个,去追慕容箴。尽量让他远离这些印辙区域。”
几个蛛网闻声而去,进入雪山区域,小心地不要踩乱了地上痕迹。
其余人则在思考,主上刚才那句“人分七种”是什么意思?人不就是人?哪来的种类?
因此也就没人注意到,宫胤挥手的姿势,微微有些僵硬。
“第一种,剑人。”宫胤专注地盯着地面印痕,微微俯身,一路看过去,身后那负责记录的蛛网,不敢漏听一个字。
第1009章 谁换谁的江山(1)
“这种人体内应该有埋剑气,以至于行走步速极快,脚印四面有放射痕迹。”宫胤道,“他不需出手,只要进入某个区域,附近的人都会死。”
众人倒抽口冷气。
“那岂不是天下无敌。”有人震惊。
“剑用多了,也会折断,会粗粝。”宫胤神情,似乎并不在意,“越锋锐,消耗越快,死得越快。只是这样的人一开始出现,必定杀伤凶猛,对士气打击极大,这会是许平然的先锋死士,让她小心。”
“是。”
“第二种,”宫胤又慢慢弯下身,去看一个一半足迹一半爪印的痕迹,他眉宇间掠过一丝厌恶神情,似看见这世上最为恶心的事。
“兽种。”他淡淡道,“应该属于人兽血脉,许平然经过这么多年,失败无数次,想必已经找到了可以和人类血脉共存的猛兽兽种,这种兽种,凶残和速度想必为天下第一,并且毫无人性,一旦出手,必定以死相搏。另外,人兽血液共融,可能还会发生些意外变化。”
蛛网一一记下。
宫胤没有直起腰,维持着那有点怪异的姿势,一路看下去。
雪山上,慕容箴感觉到身后已经有人进入了雪山,因此跑得更快,他没有想到,正主儿还在后头,慢慢琢磨着许平然下山的痕迹。
“第三种,”宫胤慢慢道,“草人。”
地上一片浅浅的痕迹,看上去不像脚印,倒像是一片草刷子拖过。
“这些雪山奇兵的名字可都真有意思。”一个蛛网笑道,“贱人,畜生,操人。”
众人嘿嘿嘿地笑起来。宫胤是个冷淡却不冷漠的主子,蛛网们敬他如神,却并不噤若寒蝉。
“因为这些本就不能再算人。”宫胤平静地道,“比如这种,为了追求速度和轻盈,抽去了人体中很多骨头。他们未必能站立,甚至未必能行走,但能以各种诡异姿势,出现在任何地方。比如弩车下一尺方圆的弹药匣。”
众人忽然都觉得浑身骨头一阵锐痛,好似被人利刃剔出。
“变态!”有人愤愤地骂。
“这些古怪的兵种,放在战场上,一开始,可绝对会让人吃大亏哪。”
蛛网们默默望着主子,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早可以杀慕容箴,主子却宁可不疗伤,耗尽精力,也要一路吊着对方的用意。
他要的就是慕容箴被追得走投无路,不得不回归雪山,而慕容箴进山和许平然下山,必然都只会选择从村中阔路过,也必然会杀尽村人灭口,他一路跟到这里,就为了此刻,向帝歌战场,通报最重要的军情。
宫胤还在弯腰向前,他的长发泻落,日光下一色晶莹银白。
自那一日池塘围攻,他从水中牵针而起,一头乌发彻底转为银白,如永恒月光,将黑夜照亮。
蛛网们忽然齐齐默然回望帝歌方向。
他为你弃江山皇位,他为你受人间苦痛,他为你战天下枭雄,他为你早生华发。
女王,你可知道?
宫胤一路走,一路慢慢看,将七种异人的特征都说了个大概,之后以火漆封信,交由一位蛛网,立即送回帝歌。
宫胤在这沿路,早已安排了谁也想不到的秘密暗桩,可以保证信能极其快速安全地送回。
“主上,”有位蛛网不解地问,“您虽然给女王分析了许氏的大部分实力,但似乎并没有告诉她解法。”
宫胤似乎还在研究地上的印子,挥挥手示意众人向前走,等人都走过他面前,才淡淡道:“她已经不需要我一步一扶,从今以后,胜败是非,是她自己的事了。”
蛛网们深有同感地点点头,却没有听出这句话隐约的凄凉。
宫胤慢慢站起身来。
所有人都在他前面,他此时起身的姿势,才暴露了一丝困难,他的姿势似乎特别僵硬,维持半蹲姿势过久后,膝盖和腰部,以及撑在腿上的手肘,都发出细微的嘎嘎声,听起来像骨节老化的声音。
他站起得很慢,但起身后,依旧站得笔直。
“嘣。”一声,一点银光,忽然从他手肘蹦出,他顺手一抄。
那是极小的一点银色物质,在微汗的掌心,熠熠发光。
被银光割破的手肘肌肤,沁出微微一丝鲜血,淡红色,随即伤口便凝结了,仿佛他体内的血液,也已经不多了。
在蛛网们感觉出不对,回头之前,他已经放下衣袖,仰头看了看山顶永远萦绕的雪雾。
“走吧。去做我们最后一件事。”
大荒历三七二年八月二十八,景横波在对斩羽战场上,首次使用羊驼骑兵,一战克依兰城,将战辛气得吐血城头,随即她并没有停留,带着她的新骑兵呼啸而过,直奔黄金部。
景横波没有恋战,令战辛松了一口大气,斩羽部立即封闭城门,收束军队,战辛和他的军队被凶猛无伦的羊驼骑兵给吓破了胆,连派斥候前去查探了解后续情况都不敢,生怕景横波杀了回马枪,让那些羊驼西瓜大的蹄子踏破了自己脆弱的城墙。
所以战辛也就没看见,景横波一鼓作气冲过依兰城后,对着一地狼藉骂娘——
“我勒个去,咋这么不听话!”
满地里滚着羊驼骑兵,都是被自己的坐骑掼下来的,景横波的羊驼其实根本没有成建制,也没有经过训练,羊驼们不习惯背上有人进行这么迅猛的运动,跑不出多远,就把人给扔下来了。
女王陛下一边骂一边还在带领三军捡东西——满地里滚着各种铁护膝铁腕铁零件,羊驼们还不习惯佩戴战场护甲器具,冲出一段后,就用嘴拼命拱咬那些护具,地上叮里哐啷掉了一地。这些护具都是特制,十分值钱,女王陛下只好亲自拎个篮子遍地跑,宛如采蘑菇的小姑娘。
女王陛下一边骂一边庆幸,幸亏战辛胆子小,不敢追,不然就露馅了。羊驼骑兵根本没有经过一天训练,就这么直接投入了战场,靠的完全是羊驼初次出战给人的震慑力和冲击力,再玩下去就歇菜。
第1010章 谁换谁的江山(2)
一众老成持重的封号校尉们知道真相后,惊出了一身冷汗,倒是耶律祁在一边微微笑——羊驼直接装备骑兵直接冲阵是他的提议,然而景横波几乎没有犹豫,就立即同意了。
勇气和大胆,是成功的必备要素。
实施前她说这是她的主意,成功后她说这是耶律祁的计划。她将失败的风险一身承担,却将成功的荣耀归于他人。
耶律祁微笑着敲敲马鞭。
勇于承担和不抢功劳,这是王者风范。
他很期待帝歌,再次面对她时的面孔。
不过因为羊驼骑兵的坑爹,景横波不得不先停下来休整,好歹得将已经闯出偌大名声的羊驼骑兵捯饬捯饬,像点样子才能继续前行,她的帝歌之行,可不允许一丝不完美。
也因为这一停,她接到了另一路从沼泽进军的秘密军队,被神秘队伍拦截的消息。
大荒历三七二年八月二十五夜。
眼前是一片阔大的土地,乍一看和寻常土壤没有太大区别,只在月光偶尔转过时,泛出一片幽黑的微光,发亮的黑泥间时有点点白光,细看来是人和动物的骨殖,才让人明白,这是一处足可葬送性命的沼泽。
沼泽两侧生着常绿的长草,叶片肥厚,正簌簌地发出一阵轻响。
响声过后,在这片毫无生气的沼泽之上,忽然缓缓滑出了一样物体。
长形,窄窄如一叶梭,底部光滑,底部伸出很多长长的平板,似桨一般平伏在面上。
这类似船的东西上,载着一些着轻甲的士兵,用丝面罩蒙住口鼻,以免被沼泽内突生的瘴气伤着。
这样的古怪的船一艘接一艘滑出,在沼泽上首尾相接,一眼望不见尽头。
最前面一艘船上,英白凝望着前方,虽然前方还是山峦和浓雾,但他似乎已经透过这些屏障,看见帝歌高耸的城墙。
一路上,他已经渡过了七八个沼泽,这是离帝歌最近的一个沼泽,今晚走过这里,再赶一截路,就可以以最快的速度,扑向帝歌九门中最偏僻的宣宁门。
原本还可以更快些,但为了配合景横波的进攻,天星宝舟的行进,放慢了速度。
四面很静,风里隐约淡淡的香气,这座沼泽临近襄国的香泽,气味尚可。
英白却忽然感觉到身后掠来的风里,有种奇怪的感觉。
凉。
冰雪一般的凉。
四面的温度,似乎忽然降了。
这种凉其实不明显,换一个人来也许就发现不了,但英白对这样三分寒意三分清的凉意,却十分熟悉。
他心中一震,回头看看一片混沌的来时黑暗,忽然手一抬。
停止前进。
操舵手收桨,宝舟速停,后头的舟训练有素,一一停下。
英白又做了个提桨的姿势,宝舟放桨多少决定行进速度。
操桨士兵提桨,忽然听见一片格格之声。低头一看,淤泥不知何时已经泛白,桨冻在泥中,一时竟然提不上来。
英白脸色一变,立即喝道:“强收!”
船上有防止收桨不成的备用轮盘,当即有士兵转动轮盘收桨,那些桨被猛力从淤泥中带出,溅起无数黑黑白白的碎冰。
士兵们发出惊呼。
只是这么一瞬间,整个沼泽,忽然变成了黑白二色,黑色的是淤泥,白色的是冰雪,那些冰雪,并没有形成整片的冰面,它们如剑一般,忽然自沼泽上纵横,看不见来处,只看见一道一道白色痕迹如闪电,如树丫,唰地布满了整个沼泽。
天星宝舟在整块冰面上依旧可以滑行,唯独这样半冰半泥,会被卡住。
风中寒意愈烈,为了减轻重量,只穿了薄甲的士兵瑟瑟发抖。
英白当机立断,“弃舟!”
此处正逢沼泽狭窄处,离两岸不远,两岸林木密布,弃舟上岸,最起码可以保存实力。
士兵们动作很快,三两下拆卸掉舟上最重要的机关,让来者不可使用,又打开搭桥机关,宝舟上横桨叠出,一一相搭,很快就成了一座可以通往一边岸边的浮桥。
天星宝舟经过景横波寻来的全国一流工匠改良,现在功用已经越发完备。
士兵们排成一列,往前头宝舟猛冲,踏浮桥往岸上疾行,黑暗中冲行的人们,却忽然听见一阵奇异的“唰”“唰”声音。
听起来像很多扫帚,扫在泥面上一样。
然后他们就看见了很多“人”扫过来。
说是人,也不能确定是不是人,看上去长长软软,以超越人体所能达到的各种姿势和速度,从黑暗深处的冰泥之上,忽然滑行而来。
他们似乎根本不受沼泽影响,身躯摆动如蛇,一扭一扭之间已经逼近,月光之下,黑泥白冰粘在他们苍白的脸上,他们看起来更像一条条巨大的黑白蟒。
士兵们见过真蟒蛇,却没想过,人像蟒蛇竟然会这么可怕。
有些年轻的士兵,已经开始呕吐。
英白脸色越发冷硬,不断大声发布命令,“叠阵纵队!再搭浮桥!先兵后将!快!”
最前面一个“人”忽然弹了起来,半空中竟然真的如蟒蛇般一甩,“啊”几声惨叫,最前面几个快要抵达岸边的士兵,竟然被他整整扫下了一排。
白光一闪,英白拔剑。
“轰。”一声,他脚下的天星宝舟忽然倒翻了个个儿,英白猝不及防,一个趔趄,险些误伤身边的副将,他剑花一挽,拎着副将飞起,半空中低头下望,正见一条人影,一扭一扭从宝舟底下狭窄的空间钻出,犹自不忘回头对他一笑,白磷般的脸上半泥半雪,牙齿却铮亮尖长,一分像人,九分是鬼。
这一刻英白也似有了呕吐的欲望。
这种鬼一样的东西,从哪里忽然冒了出来!
青影一闪,剑如长虹,英白并没有试图去追杀那些滑溜软骨人,他如流星一线,在所有天星宝舟之上飞掠,长剑连挑闪星棱无数,所经之处,天星宝舟统统翻倒,如一只只元宝,在泥中翘尖。倒下的宝舟,立即贴着沼泽面,弹射暗器无数——这是宝舟为了防止被沼泽中巨兽弄翻,所做的设计。
第1011章 谁换谁的江山(3)
嗡嗡急响,月光凄寒,月色下倾倒的宝舟下,果然那些软骨人无处藏身,一扭一扭滑出,身下沼泽吱吱嘎嘎作响。一些没来得及踏上浮桥的士兵,给他们团团一围,一阵瘆人骨响之后,软骨人格格笑着游开,淤泥之上,只剩一团已经无法辨别原形的骨肉。
好在更多软骨人忙着避开那些倾倒后乱射暗器,这下给士兵们又争取了些时间,一些士兵已经登岸,当即取下腰间长绳,将来不及冲过来的同袍拉上岸。
英白在沼泽上游走,专挑那些想要偷袭的软骨人,不求杀伤,只求自救,眼看士兵终于将要全部上岸,英白刚要舒一口气,忽听岸上一声惨呼。
他霍然回首,便见岸上浓绿的密林之内,哗啦啦树叶拨动,一只爪子猛然伸出,卡入了一个靠树休息的士兵咽喉!
那士兵惨呼挣扎,竟然将那爪尖死命抓开,那爪子忽然收了回去,下一瞬一只手闪电般弹出,手中一柄匕首,将咽喉狠狠一抹!
血线暴射,啪啪打在绿叶上,树叶一阵爆响,似乎有人于其中弹动,隐约身影斑斓,一弹不见。
不过眨眼之间,岸上士兵愕然瞪着同袍尸首,甚至没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唯有看清一切的英白,在沼泽之上,浑身冰凉。
那树后只有一个“人”!那“人”先以左爪尖勾住士兵胸口,被挣脱后,用右手的匕首,抹了士兵的脖子!
他相信自己绝对没有看错。
左爪,右手!
这是人吗?
软骨人,半兽者,这是一支什么样的队伍?
邹征今夜睡得很不安稳。
他在自己金碧辉煌的寝殿内,翻来覆去,不断做噩梦。
他已经不住在静庭了,他嫌那里太过清素,没有皇家的堂皇威严尊贵,而且住在那里,他总会想起那个人,想起他那简单又诡异的死亡,想起在他死亡后的那些日子里,梁上经常飘荡的白影。
他在玉照宫内选择了最好的宫殿,整修之后,住了进去,作为自己的寝宫。
今夜的梦纷繁杂乱,一忽儿是旌旗飘扬,帝歌城墙,城下红衣女子张狂大笑,扬鞭前指。一会儿是明城姗姗而来,握住他的手细细低语,却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只感觉那手掌心湿腻腻,蛇般冰冷。一忽儿看见阔大沼泽,月光下黑色的淤泥闪现幽光,黑光里隐约白骨惨淡,似乎有无数物体在悄然逼近,黑色的,轻巧的,闪着刀刃的寒光……
他忽然惊醒,猛然睁开眼睛,下巴触及冰冷的被头,这才惊觉自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不,不仅是冷汗,还有冷。
这殿室不知何时变得冰冷,寒气渗骨,他战栗着坐起身,正要呼唤宫人进来加火盆,忽然浑身一颤。
他龙床正面,是一副屏风,屏风之后,遥遥相对的,是他殿上的宝座。
他喜欢睡下起来,都能随时看见自己的宝座,他喜欢一睁开眼,看见那巍巍高座,在薄纱般的日光下,闪着最尊贵的金黄光芒。
他在那时刻,会生出莫大的满足——一个破落世家子,最终却成万乘之主。这是苍天给他的恩赐,此生永不可失去。
然而此刻,隔着朦胧屏风,隐约可见,黄金龙座之上,不知何时,已经端坐了一个人。
一只苍鹰凄厉地鸣叫着,展开铁青色的双翼,腾空而起,撞碎山边天际几缕云。
雪山上,新雪旧雪落得更急。
慕容箴已经对雪山示警,然而他一路行去,心中愕然。
许平然在雪山布下了密密防卫,按说只要有人踏入雪山山脚,就会立即遭到拦截,但是山脚冷冷清清。
他直奔半山,半山是外门弟子训练之地,这些需要好好表现的弟子,会拼尽全力诛杀敢于挑战雪山权威的人。
但半山冰场上,一直的对战清叱之声没有了,冰场上空空荡荡,瀑布冰泉之下,那些圆石孤寂地承受冰瀑的冲击,越发圆润,上头永远坐着的一个个少年,也没有了。
慕容箴有些反应不过来——人都到哪里去了?
他忽然看见前方山道上的火洞,洞前火红的灰土上,有一些新鲜脚印。
他心中一喜,带着属下便奔往火洞,火洞中果然似乎有人,他刚要放声,忽见人影一闪,扑入旁边一座洞中。
他的属下立即扑了过去,毫不犹豫追进了洞中,然后就听见,“哧”一声。
这声音太过熟悉,熟悉得令他心中一冷,掠过去一瞧,顿时头皮一炸。
洞口,几簇新灰。
他当然知道这是骨灰,是他属下的骨灰。
刚才这洞,是火熔之洞!
慕容箴浑身一阵发冷,他当然知道这洞,是考验那些弟子们运气和智慧的地方,有的洞是真火之洞,进入必死,尸骨无存,有的洞却能令人有大收获。只是他也多年没来,谁还记得哪个洞安全,哪个洞危险?
看见有人往这洞去,自然认为是安全的洞,谁知道居然有人不惜自己蹈死,也要诱他送死!
这是死士!
宫胤在一开始就出动了死士,他的目标,绝不仅仅是给雪山添点乱。
慕容箴的心,一阵阵凉下去。
宫胤没有追过来,现在在这里诱敌的是他的属下。
宫胤知道前山已经没人,宫胤的目标根本不是他?他的根本目的,是……
他忽然转身,向后山谷底狂奔。
此时宫胤正在后山,前往内门重地。
他一人,一剑,一袭白衣,坦然行走在山道上。
根本没有如慕容箴想象得那样,跟在他身后,偷偷摸摸潜进雪山,伺机破坏或者下手。
他姿态从容,神情坦然,就似雪山出外执行任务的远归弟子,或者更像一个已经顺利完成任务,等待接受奖赏的长老级别人物。
这样一个人走在道上,看守山门的弟子对望一眼,虽然觉得面生,也不敢怠慢,赶紧迎了上去,仔细一看,更添几分恭敬之色。
眼前人肤色晶莹,双目似含冰雪,虽然随随便便拿着普通长剑,可剑上冰雾自生,分明功力极高,最起码也是长老级别。
第1012章 这是战场(1)
只是长老们人人识得,此人却是面生。两名弟子还是年轻弟子,想着也许有些早年就出外的门中长老,现在回归了。
两人犹豫一下,恭敬请问先生姓名。
宫胤并不看他们,淡淡阖着双眼,“告诉宗主,桑天洗回来了,带来了他失踪儿子的消息。想要知道,退位来换。”
邹征浑身僵硬地坐在床上,怔怔地盯着屏风后,隐约高座在宝座上的人。
他确定那是个人,而且应该是个女人,因为那雪白的裙裾分外宽大,云一般地漫过玉阶,只有女人才会穿这样累赘的裙子。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是景横波来了,这让他浑身出了一阵冷汗,随即便觉得不对,虽然隔得远,依然可以看清这人坐姿太端正笔直,下巴微微抬起,双手合拢交叠于裙上,是一种尊贵骄矜而又清冷的姿态,和传说中懒散艳丽的黑水女王,似乎不大一样。
但无论是谁,都足够让他紧张——他这寝殿外布置守卫,可谓铁桶一般,层层叠叠的护卫,连他屋顶上都已站满,这女人,是怎么进来的?
邹征来不及思考,伸手就去按床边把手,他的龙床,自然也有保他逃生的机关地道。
屏风对面,那么远,那女子却似能清晰看见,手轻轻抬了抬。
“咻。”一声微响。
邹征只觉得手指似被冰剑刺中,冷痛入骨,他下意识要缩,体内不知怎的,却因为这冷意所激一般,忽然一股寒气穿过心肺,直冲他的手指,他的手指,不听使唤地抬了起来,“啪”一声微响,他手指一痛,身子微微一震,眼前有雪花一闪不见。
那女子似乎轻轻“咦”了一声,随即道:“宫胤,都说你衰弱,你果然气机不继。”
邹征心中急速思考,眼前女子,分明是认得国师的,而且口气熟稔,但又透露出似乎好久不见的信息,关系难以确定敌友。但无论如何,他都必须扮演宫胤到底。
他不答,微微抬起下颌,学着宫胤冷然的注视。
他学了宫胤那么久,深知国师会在什么情境下,有什么反应。
一边冷傲着,一边悄悄扳机关,却发现机关已经冰冷梆硬,再也扳不动。
他抬头,对面平金绣龙屏风上,龙的灼灼双眼,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两个小洞。
小洞里透过丝丝缕缕的夜风,他只觉得浑身发冷。
那女子忽然缓缓起身,向他走来,数丈长的雪白裙裾曳出月光一般的光影,她行走的姿态似真正的女王。
邹征在被窝里握紧了匕首,想要呼喊,心里却明白,对方既然能无声无息进来,外头的护卫定然不顶用。
他倒还算镇定,此刻还能思考,想着对方既然有如此能力,在他梦中时就可以杀了他,既然不杀,自然另有要求。
虽然这要求是对宫胤提的,但他就是宫胤。
厚重的四幅连扇屏风,忽然如一片梨花般轻飘飘飞起,然后那女子澹澹清辉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邹征有一瞬的窒息,因为他忽然想起了宫胤。
不是容貌相似,而是那近似的霜冷长河般的神态和气质。
他想向后退,想从被褥的遮挡下刺出匕首,然而对方越走近,他越无法动弹,四面空气似乎都变成了冰胶,冷而粘,桎梏住所有的动作。
他垂下眼睛,看似冷漠,实则绝望。
随即听见那女子,用一种并不算冷,但其实毫无人间情绪的声音道:“你现在不会是我对手。想要活,退位来换。”
邹征霍然睁开眼睛。
他眸光如针,冷冷道:“那我宁可死!”
白衣女子似乎笑了笑,早在料中的神情,声音微含讥诮,“死也分什么样的死法。”
不等邹征抗拒,她手一抬,邹征忽然便到了她手里,抓住他的手指冰冷如雪石,无需挣扎也知不可抗拒,邹征心中长叹一声,闭上眼睛等死。
没有杀手,却有风飕飕掠过,浑身冻得冰凉,邹征睁开眼,就看见脚底飞快闪过的大殿屋脊,琉璃瓦在月下光泽幽冷,无数护卫大呼小叫的追上来,宫廷次第燃起灯火,灯火和追逐的速度,却及不上这女子的漫然云步。她似乎只是轻轻一迈,长长的裙裾还在众人视野中如雪掠过,人已经出了宫门。
邹征不知道她打算把自己带去哪里,只得随遇而安,呼呼风声里眼看她出了宫城,过了帝歌,从帝歌最为偏僻,专走尸首和粪车的宣宁门去,一路向西。
向西,是帝歌背后的无人沼泽……
掠了大半夜,在他觉得自己将要冻成冰人的前一刻,他看见了那片沼泽,但此刻的沼泽,根本不是往日的荒凉空寂,沼泽之上和沼泽两岸,人影闪动,刀剑连响,人声叱喝,林木在刷拉拉的响动,不时响起各种长声惨呼。
他怔住——这是战场。
忽然背后就起了一层冷汗,比刚才被这女子掳住还更恐惧。
什么时候沼泽可以渡人?什么时候这里会发生一场战斗?这是在帝歌背后,这里离帝歌只有百里路程!这是帝歌四周,唯一一个没有任何防守的地方,因为这无人能渡的沼泽!
可此刻,这里分明发生一场激烈的战斗!
他咬紧牙关,才阻止自己的颤抖,不至于被对方发现自己的异常。
如果不是被拦住,如果这支军队真的渡过了这沼泽,那么只要半天时间,就可以直驰宣宁门下,而宣宁门因为靠近这片沼泽,向来也防守最弱,那么,号称大荒最强,固若金汤,历朝反叛都不曾动摇的帝歌城墙,会在瞬间被破!
他盯紧了那片争斗之地,隐约看见薄甲的士兵,看见沼泽上滚来滚去的怪异的“人”,看见暗处丛林里,似乎有一些人影在闪动,但那人影的速度和动作,却又根本不似人类……他又悄悄打个寒战。
“这是景横波的军队,由英白率领。”身后女子毫无情绪的声音,再次让他白了脸,“景横波和裴枢率领大军一路南下,轰轰烈烈,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却没有人知道,她的真正杀手,在这里。”
第1013章 这是战场(2)
“你……”邹征干哑着嗓子,想问,不敢问。
“如果这支军队顺利渡过沼泽,正好,这时候景横波也已经到达帝歌城下,两面夹击,”她淡淡道,“结局如何,你知道。”
邹征慢慢深深地呼吸,提醒着自己是宫胤。
“这就是你要求我退位的条件?”
“不够么?”许平然转脸,看着月光下的“宫胤”,他脸色的苍白,和她印象中的宫胤一样,她知道他体内没有针,这也和她的猜测一样,当初宫胤下山时,曾经借助拦截人的杀手拔针,有人说他成功了,有人说他没成功,可她询问过属下,宫胤的眉宇或者鬓侧有无淡淡黄点,这是体内有针的反应,针在那位置,难免伤了肾气,久而久之,便会在脸颊某隐约处呈现黄色小点,回报说没有。
那针就不在,而刚才他一开始的反击,展示的正是般若雪的真力,但显得很弱,这也和她获得的情报相符——宫胤当初下山耗损太过,本身还有血脉之毒,近年来伤毒发作,已是强弩之末。
所以此刻她心中并无疑问,只有淡淡笃定。
“够吗?”邹征笑了笑,他渐渐恢复了镇定,感觉到这女子和宫胤间关系复杂,似乎还有所求,干脆壮起胆量拒绝,“一场援助,便要换皇位和天下,你的野心倒是够够的。”
许平然淡淡笑了,“那么,你的健康,和你全家的自由呢?”
邹征心中一怔,赶紧垂下眼皮,对于不确定不知道的事情,沉默是最好的应答。
“你禅位于我,我会保你性命,还你家人,依旧给你国师或者亲王的尊贵地位。你若坚持要这皇位,我就去助景横波。”许平然微笑看着那边的厮杀,“听说你原和景横波颇有情意,如今你背她另娶,又下诏赐死,想必此刻她对你的恨,也超越了当初的情分。你说,她如果胜了,会让你继续做国师吗?”
邹征心中一凉。
他不知道景横波会对宫胤怎样,但可以确定,这女子每个字都不是威胁,更确定景横波一旦打进帝歌,绝对不会像这个对宫胤不够熟悉的女子,一时没看出真假,黑水女王会第一时间认出他,并将他挫骨扬灰。
身侧的女子不说话,雪白的裙裾扬起,似被夜风吹破的玉兰花。
远处沼泽上的厮杀,溅着红光和血气,邹征抬起头,默默注视这似乎永不会亮起的黑夜。
良久,他道:“好。”
黑夜里,许平然和邹征面对着沼泽厮杀,谈判的那一刻,景横波正在自己营帐里,展开了一封加急的飞鸽传书。
这书信制式很陌生,来源不明,是士兵在辕门外捡到的,之所以猜是飞鸽传书,是因为信角粘着一点点鸟绒毛。
没有特色的普通信笺上是没有个性的蝇头小字,送信人摆明不想泄露身份。
信上内容也很奇怪,景横波有种看《魔戒》的感觉。
“草人”?“剑人”?“兽种”?
好端端的一封信,说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干嘛?她并没有遇上这些史前人种。
她忽然想起英白遇袭的事,来报信的是英白军中士兵,他在一开始就被打发出来报信,对后来发生的事知道得并不详细,却曾说过沼泽上忽然出现怪声怪人。
难道遇见这些半兽人的是英白?那这封将敌人兵种和武器透露得清清楚楚的情报,就宝贵无伦。
是谁?
她的心猛地一抽。好半晌才按捺心神,目光落在最后一行字上。
“如若遇上异类军队,切记,坚持三日,再下帝歌城墙。”
“想要知道,退位来换。”
宫胤短短一句话,却令雪山两个守门弟子,惊惶地向后退去。
一阵急促的哨声过后,先是奔来一大群弟子,在山门前横列成阵,警惕地面对着宫胤。
自然还有其余人,立即奔向后山,请示长老,宗主他们还没有资格想见就见。
宫胤也不急躁,如一个历练归来的宗主一般,随随便便拄着他的长剑,仰头看天际苍鹰盘旋。
那鹰一圈圈横飞倒仰,姿态颇有些烦躁,和他的气定神闲正成反比。
后山一路,都是高高低低的建筑,有瓦屋有草棚,有宫殿有石洞,是各位长老按照自己喜好,设计的居处。
许平然下山,自然不会带走所有的长老,山上大约还有一小半的内外门弟子,和负责雪山事务的十位长老。
尖利的哨音在继续,白袍麻衣的长老们走出来,并不全是老者,近年来许平然重用青壮,提拔了不少年轻人。
听见守门弟子的通报,长老们也震惊愕然——继任宗主桑天洗,多年前就已经下雪山历练,原则上应该是今年宗主出关,召开宗门大会之前将他召回,怎么就忽然回来了?
宗主失踪的儿子?宗主多年前曾有一子,生下没多久就死了,这是雪山讳莫如深的隐秘,怎么忽然又冒出个宗主儿子?
要求宗主退位?九重天门开宗立派数百年,从来没听见过这么狂妄的要求。
当下便有人赶紧先去山谷,通报宗主,宗主夫人临走时曾严令,任何事务不得打扰宗主,但这事太大,竟然涉及雪山三宗最为紧要的事情,谁也不敢怠慢。
一位执事长老,在绿草湖边的边界线上,对着木屋喊了十遍,木屋寂寂,没有回答。
没有回答也在众人意料之中——自从宗主闭关,就再没人听过他的声音见过他的人,如果不是众人对宗主武功十分有信心,有人甚至快要怀疑,宗主是不是已经给夫人害死了。
没有回答,有时候也算一种默认,长老们头碰头商议,决定无论如何,先得把这个一句话说出雪山三要事的“未来宗主”先接进来,再从长计议。
宫胤被众人客客气气地接进来,他当然戴了面具,那张脸谁也不认识,也没人追究,雪山上的人,也不确定那位未来宗主,到底长什么样子。这么多年只听说过这个人被选为继任宗主,早早就下了山,而雪山之上早期的一批长老,现在已经给夫人换得差不多了。
第1014章 大神垂钓,请君上钩
接进宫胤,自然不能任他进入山谷草地,长老们的解释是宗主在闭关,等出关自会接见。一边急急修书,命人传递给下了山的宗主夫人。
此时山谷中的小木屋内,垂挂的帐帘无风自动。
此时前山山道之上,一条人影风驰电掣,慕容箴正疯一样地奔往后山。
雪山上唯一一处宝地,就在许平然居住的那片山谷,那里地气温暖,再经过许平然多年改造,如今四季如春。
更神奇的是,山谷的温暖和外面的寒冷似乎没有一个缓冲地带,碧湖绿草在山谷边缘戛然而止,紧接着就是冰雪遍地,碎琼乱玉,好像冬和春,忽然在这片土地上同时降临。
雪山这么多年,道路没什么变化,宫胤走得很自然随意,让那些引路的人更加打消了疑虑——这位确实在雪山呆过,不然不能认得雪山看上去一模一样,其实走错便万劫不复的道路。
宫胤在那片冰雪和春光相邻的地带站了站,看了看山谷里的景色,当年他在雪山的时候,这山谷还很贫瘠,他并没有进去过。
长老们则有些紧张地盯着他的靴子,生怕他踏前一步,进入谷中,犯了夫人的禁令。
不过如果他真的踏前,也不过是自寻死路罢了,这山谷边界早被夫人下过禁制,曾有野兽无意中闯入,踏上草地的那一刻便气绝身亡。
一位长老则试图从他口中得到那个惊人的消息,沉声道:“敢问阁下,你所谓的宗主之子下落,可否告知我等……”
“这湖水很是清冽,想必有鱼?”宫胤答非所问,目光正从眼前湖面上掠过。
湖水碧蓝,倒映雪峰晶莹。
“啊……呃……想必有?”长老跟不上他的思维,愣了一下方答。
“可否借个钓竿?”宫胤客气而冷淡地道,“宗主爱吃鱼,我想钓条鱼送给他。”
一众长老的表情更茫然——宗主爱吃鱼吗?
没人知道,甚至连宗主长什么样子,很多人都忘记了。
“这个……山谷有禁令,不允许无令踏入……”
“我不过线。”宫胤在冰雪上划了一条浅浅的线,对面就是山谷碧湖。碧湖之侧,几蓬花木之间,是一座样式普通的小木屋。
长老们再次跟不上他的思维,先傻了半天,再商议了半天,想来想去这个要求虽然荒谬,却无法拒绝,他在冰雪这边钓鱼,鱼线过界入湖,好像不能算违背禁令?
有人便找了鱼竿来,雪山之巅倒也有冰湖,湖底有鱼,有时候雪山长老们也会去博个野趣,当然弟子们没这个福分,他们忙着求生还来不及。
先拿了一根来,宫胤瞧瞧,道:“短,不趁手。”
众人想着这里距离湖边确实还有点距离,便又换了一根,宫胤还是摇头说短。
再换,还是摇头。
好在雪山长老们,近年来被许平然已经磨得没什么脾气,再说留守的自然都是性子稳重妥当的,当真又去找,最后找到一个喜欢在悬崖上往下方深渊垂钓的钓鱼爱好者,这位的钓竿是特制的,千年黑铁,韧而硬,钓线更是长得让人怀疑可以绕雪山一圈。
这回宫胤终于满意了,接过了鱼竿,在界限之边盘膝坐下,鱼竿轻轻巧巧一甩,哗啦一声钓线入水,竟然真的钓起鱼来。
一众麻衣如雪的长老们,傻傻在他身边看,都觉得这一幕很是古怪,这个忽然跑来自称宗主说要拿大秘密换雪山宗主之位的家伙更古怪,自己一群人傻站在一边看他钓鱼更更古怪,但众人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到底该怎么对他才合适。
一人忽然想起什么般,道:“你这鱼钩上还没放饵!”
“无妨。”宫胤淡淡道,“等会有个大饵。”
众人想着他是想先钓上一条,以鱼肉再钓鱼?
钓鱼是件枯燥的活动,看人钓鱼更枯燥,长老们看了一会,发现宫胤真的在认真钓鱼,顿时觉得自己更傻,不得不走到一边,商议到底该怎么做。
这么礼敬着他似乎不对,但擒下他似乎也不对,把他当未来宗主看待似乎不靠谱,把他当闯入者看待似乎也不妥?
原以为他要趁钓鱼出幺蛾子,鱼饵上下毒什么的,谁知道他连饵都不放,这搞的什么鬼?
忽然一人风驰电掣般自山道上奔来,老远就在狂喊:“拦住他!拦住他!他是宫胤!他来对我雪山不利——”
众人脸上又一呆,有人想了想宫胤是谁,有人脸色大变。
“慕容箴!”一个老者大声道,“你所说当真?”
“怎会有假!”
在场的人倒吸一口冷气——宫胤这名字乍听陌生,因为距离他下山,已经颇有年头,这些年雪山中人知道他掌管大荒政权,也知道他是宗主夫人的忌讳,平日从不提起,久而久之也便忘了,然而此刻听见这个名字,不禁都心神震动。
这是雪山历史上,唯一一个仗剑闯山门,半途公然下山,令九重天门颜面扫地的雪山子弟!
“宫胤怎么会来这里?”一个长老不可思议地问,这些留守长老,并不知道许平然下山所为何事,他们知道宫胤掌管世俗权利,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忽然丢下政权,孤身一人来雪山?
宫胤始终没回头,似乎很专心钓鱼,此刻忽然道:“对啊,我怎么会来这里?我怎么来的?”
众人又一怔。雪山门户,每隔一年都会有变动,哪怕宫胤曾经在雪山呆过,多年以后重来也不是想进就能进的。
慕容箴一怔,此时才想起,自己要如何交代这一路的惨败?
要如何和众人说起,自己违背规矩,故意引宫胤进雪山,想要宫胤和许平然拼个两败俱伤,谁知道许平然竟然不在,谁知道宫胤竟然莫名其妙大摇大摆地就进了雪山内门?
“拿下他!”他指住宫胤,呛然拔剑,“他跟踪了我进雪山,他是来行刺宗主的!”
人影闪动,长老们团团将宫胤围住,虽未出剑,眼神警惕。
无论如何,他们当然更相信慕容箴一点。
第1015章 家人(1)
“慕容兄当然不愿意我觐见宗主。”宫胤还是头也不回,悠然落竿,“我带回来了宗主之子的消息,他却是当年将宗主之子抛弃的人,他如何愿意?”
慕容箴怔了一怔,怎么也想不到宫胤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这一句却正敲着他内心虚弱,一怔之后,冷汗忽然就湿透了背脊。
“胡言乱语!”他怒道,“我何曾抛弃过宗主之子?”
“哗啦。”一声水响,宫胤将鱼竿一提,鱼钩上,竟然真的活蹦乱跳一尾黑色鱼。
宫胤却并没有将收杆,将那鱼取下,而是一弹指,将黑鱼割去一半,将鱼竿又继续放了下去。看样子还打算继续钓。
“慕容箴,你若不心虚,何不等我将宗主之子下落,和宗主谈过再动手?”
“和宗主谈?”慕容箴怒极反笑,“宗主闭关六年,从未见过外人!”
“他儿子的消息,算外人么?”宫胤摇摇头,“你又不是宗主,又怎么能知道他不会为此出关?”
慕容箴又被呛了一呛,他没脸说自己全军覆没在宫胤手中的事,自然也不能以此事来要求众位长老出手,宫胤坦然进雪山,一脸和平使者模样,自称带来宗主之子消息,谁都知道这事儿向来是许平然心头大事,在场长老一大半都是许平然亲信,也正是因此才礼遇宫胤,他如果出手阻拦,只怕这些长老的长剑,就得掉转剑锋对他了。
一腔怒气无处发泄,待要忍下却怎么都不甘,他正要发作,忽然宫胤手中鱼竿一提,“哗啦”一响,又一尾鱼出水。
但已经不是先前那黑色鱼,变成了一尾红鱼,大过黑鱼两倍,牙齿尖利,嘴角犹留血迹。
慕容箴一呆,连带众位长老脸色都一变——刚才那黑鱼,已经被红鱼吃了?
这湖中鱼,如此大而凶猛?
仔细想想也不奇怪,这山谷谁都知道看似宁静祥和,实则是雪山最为凶险之处,门主夫妇的住所,怎么可能真的毫无布置?
以往不是没有那些受不了雪山酷厉规矩,下山乱闯,或者有心潜入的雪山弟子以及刺客,拼了命闯入山谷,但这些人从来有进无出,连尸首都没有下落,每天日头升起,山谷碧湖荡漾,草青风和,雪狐出没,鲜花开放,不染一丝尘埃和血迹。
但很多人猜过,那鲜花之下,那青草之中,那碧湖之底,那雪狐腹中,是不是都藏着新鲜血肉?
慕容箴怔怔看着那鱼,他总觉得一切都很诡异,但一切都无法解释,原以为会仗剑上雪山的那个,现在背对着他在钓鱼,难道他真的要等他钓完鱼?这让他有种自己很蠢的感觉。
更重要的是,他觉得不安。
这种感觉比宫胤真的仗剑上雪山还要不安,夕阳下那人从容甩竿,钓线伴湖水发粼粼金光,水声哗哗轻响,明明气氛祥和宁静,他却觉得四面空气似乎越来越紧,咽喉也越来越紧,而心跳越来越快,仿佛那单调的挥动钓竿动作,下一瞬便要勾上他的心脏一般。
宫胤手指一弹,红鱼身上添了伤痕,鲜血流出,宫胤将红鱼也放了下去。
没多久,“哗啦。”一声响,鱼竿提起,这回红鱼不见,一条更硕大的黄鱼在钓线尽头摇头摆尾。
宫胤还是不拿鱼,照样弄出伤口后投回水中,没多久又是哗啦一响,比黄鱼更大的白鱼甩着晶莹的水波跃起,宽阔如蒲扇的尾巴,掀起了湖上小小风浪。
白鱼也被甩了下去,继续充当钓饵。
慕容箴觉得更不对劲了。
宫胤下面要钓起的是什么?
这鱼越钓越大,再钓下去,是不是得钓出鲨鱼来?
长老们也怔住了,眼前钓起的鱼越来越大,渐渐超越了他们对鱼的认识,那些鱼也越来越狰狞,牙齿越来越利,一看就是食人鱼。
这人要干什么?是要钓起巨大食人鱼,对众人不利吗?
长老们不由自主地缓缓围了上去,慕容箴一见大喜,忙做个手势,示意众人包围住宫胤,自己猱身扑上,劈手就去抓他背心,喝道:“管你什么要事,擒下你你敢不说……”
“哗啦!”
这一声出水声尤其猛烈,听来让人担心整座湖是不是都被猛然掀起,一些离边界较近的长老被后颈和背心一凉,被扑了满身的水,水凉彻骨,还隐约带着一丝腥气,众人骇然回首,第一眼只感觉似乎一座山忽然压了下来,再一看才发现,那被钓线钓上半空的,是一条足足有壮汉那么大的一条黑色鱼。
那鱼浑身无鳞,石头一般黑黝黝一片,上面还生出斑驳青苔,也不知道在水底呆了多久没动过,鱼嘴宽阔,乍一看没有牙齿,再一看那牙齿中间小,往边缘愈长,到了鱼嘴边缘,简直大如野兽獠牙。
那鱼沉重,精铁钓竿和兽筋钓线都快承受不住,线颤颤巍巍,竿弯曲得似乎要折。钓竿牵着鱼,在空中一转——
众人何曾见过这样的鱼,一时都呆住,脖子不由自主顺着那鱼扬起的轨迹,转了一个圈。
这一个圈转下来,才有人发觉不对,这巨鱼落下的位置,好像是……
“那是宗主夫妇的木屋!”有人忽然大叫。
“轰。”一声巨响,盖住了他的惊叫,也盖住了众人的惊呼,那巨鱼重重砸上屋顶,那般石头般沉重的鱼,砸在木屋顶上,哪怕是木头是千年铁木,也经不起这高空落下的一撞,轰隆一声屋顶破裂,那鱼凶悍,还一口咬在木头边缘,“咔嚓”一声,将那木屋窟窿咬得更大了一圈。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远远执竿的宫胤手腕一沉一挑,那鱼钩忽然就松了那巨鱼,鱼骨碌碌滚下屋顶,鱼钩闪电般从窟窿探入。
“住手!你敢毁坏宗主居处!”慕容箴和长老们气急败坏地扑过来。
扑在最前面的慕容箴,忽然听见宫胤轻轻说了一句话。
他道:“看,人饵。”
然后他手腕一提。
钓线悠悠一颤。
众人头一抬。
晴天霹雳,呆若木鸡。
第1016章 家人(2)
鱼线一提。
一样东西穿破屋顶,悠悠颤颤地飞上了天。
众人头一抬,都觉眼前一黑,仿佛晴天一个霹雳,忽然劈了下来。
鱼线尽头,钓着的,竟然是个人。
那人盘坐姿势,微微垂头,身躯似乎微胖,露出的肌肤灰白带鳞,看上去斑斑驳驳,一头灰白长发垂下挡住了面目,明明此刻日头还没降落,山谷中光线温暖明亮,但那般姿态依旧令人感觉说不出的不对劲,满满阴森之气,只看着那身影,心似乎便凉了凉。
那人在鱼线尽头感觉比那鱼还轻得多,一颤一颤地悠悠晃着。
雪山长老们的张着嘴,震惊太过连惊呼都发不出了。
那木屋是宗主夫妇居处和宗主闭关之所,这么多年从来没人,也不可能有人进去过。
难道宫胤这一竿子一钓,竟然把宗主给钓出来了?
怎么可能?
再看看那“人”在鱼线尽头姿态僵木,轻若无物的模样,众人又倒吸一口凉气。
都是行家,此刻心间都掠过一个可怕的念头——这不像是活人!
更像一具……干尸。
宗主怎么可能是干尸?
宗主哪里去了?
这么长时间,一直是这干尸在这里?
还没冷汗涔涔地想清楚,宫胤手一扬,那被钓住的“人”便飞了起来,众人正直着脖子睁大眼等着瞧那“人”飞到面前看个究竟,却见宫胤根本就没有收杆,又是“哗啦”一声水响,他竟然将那“人”再次投入了水中。
众人面面相觑——难道这回他要用干尸来钓鱼?他到底要做什么?
一时又不知该阻拦还是放任,钓鱼管不了,但用宗主木屋里钓出来的人来钓鱼,似乎也不大对劲?
那“人”沉入水中,顿时湖中水波激涌,这平日沉静的湖,此刻却很多鱼涌了上来,攒得一团一团,纷纷挤咬,众人远远就看见各色鱼尾扬波激浪,挤挤挨挨,似乎正在抢食。水面上很快就漂了一层白屑状的东西。
这一幕看得人毛骨悚然,慕容箴呆了半晌,忽然厉声道:“你们还干瞧着做甚!拦下他!”身影一闪,抬手就去抓宫胤肩膀。
宫胤身子一闪让开,换个方向,继续投钩,慕容箴却忽然愣了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再看看宫胤始终没回头的背影。
好一会儿他眼底绽出惊喜之色,忽然仰天大笑,笑声狂放得意,惊得湖中鱼又一阵翻涌。
雪山诸人都愕然看他,不知道他发了什么失心疯,慕容箴痛快地笑了一阵,霍然一指宫胤,“我说你怎么这么胆大,原来不过是故弄玄虚!宫胤!你的真气,是不是已经散了!”
他虽是问句,语气却肯定,刚才他出手时,明显感觉到宫胤原先体内寒冰锐剑般的气息已经消散。雪山一系的内功特殊,无论有无收敛内气,体内冰雪寒气永不消融,他这种雪山长老都能感应到,一旦寒气无踪,要么是这人大限将至,要么是面临散功之境。
众人都一惊,自从看见宫胤,虽没出手,但这人气度风华,行事手段,都给人出众莫测之感,虽未出一指,却生生震得所有人云里雾里跟着他的步调,不敢也不能轻举妄动,难道这都是他故布疑阵?
“杀了他!”慕容箴冰剑剑光一闪。
宫胤又是原地一闪,又换了一个方向,偏头淡淡和他道:“慕容箴,你是想谋权篡位吗?”
“什么?”慕容箴一呆。
杀他一个雪山之敌,和谋权篡位有什么关系?
宫胤下巴点了点湖中,平静地道:“如你此刻拦阻我,耽误了大事,你就是居心叵测,意图雪山大位。”
“还在危言耸听,拖延时间?”慕容箴冷笑,“我倒不明白了,我杀你一个叛出雪山惊扰宗主的狂徒,有功无过,和谋权篡位有什么关系?”
“你若问心无愧,那么,再等一刻钟。”宫胤一直盯着湖水,湖水簇簇翻滚,那些鱼似乎闹腾得很厉害,似乎少了不少,水面上那层恶心的白屑已经不见了,换了一层淡红色肉沫一样的东西,更加恶心几分。
“拖延时间等谁当你的救兵?”慕容箴呵呵一声,“还是下地狱去等吧!”
寒风一锐,冰剑倒挂如匹练,一线明光,直刺宫胤后心。
“铿。”一声轻响,三四柄冰剑横空出世,将慕容箴冰剑抬住,反击之力撞得慕容箴倒翻而起,半空一旋方才落地,落地时脸色已经微微涨红,怒道,“长老们!”
“此事似有蹊跷,再看一刻钟何妨。”一个麻衣老者收剑,漠然道。
“既然你说他已散功,早晚都是我雪山囚徒,何必急在一时。”另一个中年人淡淡擦剑。
“他行事诡异,至今不知因果。贸然杀之,我等事后无法向夫人交代,还是等水落石出的好。”另一个长老上前一步。
慕容箴立在原地,衣袖下拳头紧紧一握,腮帮之侧青筋一胀,狠狠咬牙。
留守长老,多半也是许平然亲信,他虽是宗主之弟,但和许平然向来不合,这些人自然不会听他的。
宫胤想必就是算着了这点,所以敢大摇大摆走来这里,他想利用宫胤和许平然火拼,结果却被宫胤利用他和许平然的不合,在这雪山为所欲为。
“你等今日轻敌大意!”他怒声道,“小心明日死无葬身之地!”
“慕容长老是在威胁我们么?”一个资格较老的长老冷声答。
“此人行事冷酷,狡诈多智,宁可杀错,不可放过!”他逼近一步。
“慕容长老当这雪山诸众,都是死人废物吗?”一个年轻长老反唇相讥,“或者您曾是人家手下败将,因此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你!”
两派激烈争吵,宫胤理也不理,仿佛身后的争论和自己无关,手中鱼竿轻轻一提,水面上淡红肉沫也不见了,换了一层微黑的水,而鱼显得更少了。
日光映在他眉睫,他脸色苍白如霜,眼底却依旧闪亮,瞳仁晶莹乌澈如黑玛瑙。
第1017章 家人(3)
他神情依旧平静,只有最亲近的人,大概才能看出他眼底一丝喜色。
多年寻找,多方推测,各种信息线索的分析,到今日,终将得到验证。
这一局,将是谁也不曾想到的结局。
只是时不我予,费尽心力撑到现在,他只能于此处停步,这眼前风光绝崖,这往后万丈雪峰,将来,只怕要等她来踏平了……
留一件事给她做,也好。
留一丝牵绊,哪怕是带恨的丝索,也会绊住她对人生的留恋,促使她轰轰烈烈、兵锋如火,在这大荒土地上狂奔。
鱼竿忽然发出一阵轻微的颤动。
宫胤目光一闪。
是了!
他猛然手腕一提!
“哗啦”一声。
争吵的双方听见异响,都霍然抬头,再次“啊”一声,张大了嘴。
湖面之上,鱼钩已松。
鱼钩钓着的那“干尸”,已经浮在了水上。
他的身形,忽然变瘦了许多,衣服已经基本被群鱼啃烂,皮肤上那层灰白的鳞已经不见,原本显得僵硬的四肢躯体,此刻好像恢复了柔软,人虽在水上,众人却觉得他似随水流动,坐水而不沉。
夕阳之下,他在湖上,衣衫却在一点一点干透,发在一点一点扬起,灰白的发丝渐渐转黑,日光共波光粼粼,在他的发梢微微跳跃闪金。
众人屏息,似见铁树开花,枯木逢春,老者返童,天地回到鸿蒙之中。
唯有宫胤唇角一勾,似见淡淡苍凉。
眼见他年华重挽白发转青,眼见他万事将空青丝成霜。
命运在轮回中交替,走过这一春,望见那一冬。
湖中人慢慢睁开眼睛。
所有人都觉得眼前忽然一阵刺痛。
那人的眸子并不大,却极黑极深,一眼看去,似幽幽深渊,似无尽寒潭,是湛清苍穹,是星光尽头人间奥秘,见人生更替世事翻涌,却不知去处与来处。
湖面上本有春风拂柳,此刻却仿佛只剩下了那双眼睛,沉默而威严,将这雪山凝望。
慕容箴怔怔望着那双眼睛,腿一软,蓦然跪坐于地。
雪山高手,竟然不能支撑自己的身体。
其余长老们早已伏在雪地上,额头触着碎乱的冰雪,浑身颤抖,因为激动震惊太过,以至于惊呼变成了口中莫名其妙的低语。
好半晌慕容箴才嘶哑地道:“大哥……宗主!”
那人乌黑深邃的眸子掠过来,众人觉得像迎面劈来黑色的大风,那眸光却没有落在弟弟或者长老们的身上,而是望向了宫胤。
好半晌,他道:“宫胤?”
声音嘶哑,不似人声,咬字也不清晰,竟像多年没有开口。
宫胤站起,微微欠身,不是出于对宗主的尊敬,而是不管怎样,当年也有半师之谊。
“你……”宗主目光在他身上溜了一圈,微微有些惊异,却在宫胤目光阻止之下,并没有说出来。沉默了一会,他道:“许你一件事。”
宫胤又平静地坐下去。
强者之间,不用说那么多,不用小家子气的讨价还价。
不用说慕容筹堂堂雪山宗主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不用摆今日功劳和慕容筹提出条件,慕容筹醒来那一刻,便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放掉我的家人。”宫胤答得也很从容。
没有人知道,只这一路走来,淡淡一句,其间心血多少,然而终究有了开口这一日。
慕容筹并不意外,微微沉默,道:“我并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底掠过一抹冷酷而憎恨的光。
恨自己大意失着,恨许平然心机深沉,恨她欺骗自己,令自己走火入魔,恨她以药物令自己走火愈深,四肢渐渐僵木,口舌渐渐失灵,如一个活死人般,日日只能盘坐木屋之内,听她掌握雪山,蚕食权力,矫令饰诏,篡改雪山多年规矩,当着他的面,将雪山沦为她横行权欲之所。
更恨那些失去自由的日日夜夜,还要听她装模作样做戏,听她各种勃勃野心,被她肆无忌惮地“履行妻子职责……”
他身子微微颤了颤,定力如山的人,想到那一点,也有些控制不住真气,身下咔咔冰层忽展,寒冰利剑一般射出,湖中许多鱼逃散不及被刺穿,鱼血淋漓染红半湖,却接近不到他身下。
那般压抑了六年的激越和愤怒,却在接触宫胤平静深黑的眸子时,寒光一敛。
“我知道。”宫胤盯着他的眼睛,淡淡答。
慕容筹一怔,看宫胤语气神情,似乎他的家人,就在附近?
当初掳宫胤家人的时候,他并没有参与,也没有在意,都是许平然一手操办,事后他也没有见过龙应世家的任何人,这么多年,他有时候以为,那个世家的人,已经死了。但回头想来,许平然行事谨慎,必然要留下钳制宫胤的把柄。
他若有所悟,眼光一垂。
面前碧湖如许,鱼儿游荡,但那些鱼,阔口利牙,怎么看来怎么奇怪。
他瘫痪多年,四肢积满毒素,刚才是宫胤将他下水,让这些鱼啃去了他身体上的毒素,还啃去了一层皮,皮下的毒也散了出来,但寻常的鱼,肯定一碰他就死,除非……
“这鱼不畏你身上之毒,是因为,他们本就是同样的毒喂养大的。”宫胤盯住了湖面上的鱼,“被放养在这湖里,日日夜夜,受某种微量毒素影响,慢慢变种,体内也有了抗这毒的能力,动物,有时候就是比人更有适应能力。”
慕容筹微微点头。
“而你的夫人,”宫胤唇角微微讥诮,“她行事稳妥,没有十足把握不愿冒险。所以她拿来毒你,和用来控制我家族的毒,一定是最厉害的毒。而这世上,最厉害的毒本就没有多少。”
慕容筹默然。
雪山众人不敢起身,听得满身冷汗——什么意思?宗主这样,是夫人害的?
“这么珍贵的毒,许平然自然不会用来喂鱼,那么这毒从哪来?”宫胤站起身,向湖边走。
第1018章 僵持状态(1)
慕容筹抬起手指,指尖一弹,一股冰霜射出,草地枯了一片,宫胤坦然走上去。这绿油油的草地也有毒,此刻已经被慕容筹解了。
慕容筹此刻已经明白了宫胤的意思。
鱼是被湖水里慢慢渗出的毒,改变了体质,变成了毒鱼,然后今日以毒攻毒,解了他的毒。那毒来自宫胤家人身上,那他们就一定关在湖的附近,通道和湖水相连,以至于因为门户不够紧,毒性散发,慢慢渗透,终于渗入湖水,养出了一群怪鱼。
他看了宫胤一眼,眼神更深——这事情说起来简单,但要想得到,并不费任何力气,在雪山敌人眼前,以这种手段将他钓起解毒,使他不得不回报他,宫胤的智慧,已近天人。
眼前忽似闪过白衣如雪的少年,一剑动雪山,一剑碎玉城,当年他便这般惊才绝艳,以至于连他也不愿放虎归山,却在这少年一场赌局中败去,不得不履行前约。
多年后猛一睁眼,他在面前,一钓天门宗主,二化剧毒,三救家人。
想到当初他仗剑下雪山,成为雪山公敌,多年后重入雪山,自己竟然为他所救,不禁百感交集。但回头一想,这天下之大,除了他,又有谁能?
不知是怒是喜,是庆幸是悲哀,是叹雪山无人,还是雪山幸而结缘于他。
只是……
他看一眼宫胤气色,在心中自嘲一笑。
本来,今日他就算放了宫胤家人,也必定留下宫胤性命。
如此强敌,留必生祸。再过十年,天门无人能挡宫胤。
天门安危重于一切,一切世俗恩惠都可放下。
不过现在,已经没有必要了。
他缓缓起身,在湖面上轻轻走了一圈。
明明还穿着被鱼啃得有点破烂的袍子,他的姿态依旧尊贵优雅,那是属于天门宗主的尊贵,哪怕曳于泥泞,也要狼狈出骄傲的姿态来。
所经之处,湖水渐白,一层厚冰凝结。
冰层还在向下延伸,渐渐将整个湖水冻住。
原先湖水深碧,看不清水底,此刻一旦结了晶莹透彻的冰,果然就能看见在湖岸西侧,有一座铜门。
慕容筹向那群还跪着的长老们招招手。
长老们战战兢兢地过去,慕容筹走到岸上,指指那冰,做了个向上提的动作。
长老们有些犹豫,不知道这么做,会不会引得夫人大怒,但宗主就在背后,那双目光乌黑森冷,似冰冷大鼎将人罩住,令人心底一阵发寒。
想着今日之后,雪山之局,只怕便有变动,自己等人此刻,还是识时务点好,都忙不迭弯下身,各自寻找了合适位置,探手入冰,五指如钩,抓住冰层,齐齐吐气开声,向上猛然一提。
“咔嚓。”一声,整座湖水结成的冰,生生被数位长老提起。
拔湖开门,得见湖底天日。
湖现在变成了一个深坑,那扇铜门静静紧闭,慕容筹下到铜门之前,看看那锁,冷笑一声,手指一划,那看起来特别复杂的锁已经掉落。
铜门无声缓缓开启,其后是黑色的深深甬道,一丝光也不透,看上去如深喉,待将人吞噬。
“去吧。”慕容筹道,“她很自信。所以这里面,不会再有任何机关。”
宫胤轻轻向前一步,慕容筹退后一步,看他雪白身影,将要没入黑暗中。
宫胤忽然停下。
“还有一桩交易。”他道。
慕容筹冷冷道:“你救我一次,我还你全家。休要贪心不足,再生妄想。”
“你不想知道儿子下落吗?”
慕容筹又是冷笑一声,道:“他自然……”忽然一震住口,失声道,“我儿子?”
宫胤停住脚步。
他忽然觉得慕容筹的反应,有点奇怪。
然而此刻时间不多了,他只能道:“这是我和你另一桩交易。”
“他死了。幼年便已经死去。”慕容筹恢复了冷静,漠然道。
“他活着。”宫胤目光落入幽长的甬道,似要看穿这黑暗尽头,何处是归程。
“将来,如有一个女子来到雪山,她会告诉你,你失踪的那个儿子,在哪。”
“条件?”
“保她性命。”
慕容筹默然,半晌道,“我如何信你?”
“信不信由你,这是你唯一知道他下落的机会。”宫胤淡淡道,“记住,不要伤害她。”
“哦?”
宫胤转过脸,他的脸色在黑暗中极为苍白,却似发着光,慕容筹忽然觉得窒息。
“你若伤她,”他语气虽轻,却在这黑暗甬道,滚滚传开去,“雪山必毁。”
慕容筹冷笑一声,想要说什么,宫胤却已经转身,进入了甬道。
慕容筹看着那修长雪白背影,一步步没入幽深尽头,心中忽然升起奇异感觉,似乎这一眼便是最后一眼,似乎这一别便是天涯作别,似乎这个背影,会向着天地尽头,不停不息地走下去,直到远离这世俗纷扰天下阴谋,化为天际流光星灿那一点。
他怔怔站在铜门前,不由自主握紧手掌,掌心里,竟慢慢汗湿。
无边的沼泽,似黑色的海洋,在视野尽头蔓延。
沼泽岸边深绿的灌木丛中,黑暗中隐约闪烁光点,微微似乎还传出紧张的呼吸之声,显示那些茂密的低矮植物之中,潜伏着不少人手。
英白也在其中,一个最适宜观测地形和出手的位置,慢慢地擦拭着自己的长剑。
他身后,是沉默休整的横戟军,这是横戟军第七营,号称精兵营,全部由横戟军组成,早先由封号校尉们和裴枢手下的将军们亲自调教,是经历过玳瑁战争,最早成长起来的一批士兵。
景横波对这支担负秘密任务,悄然远渡沼泽,进攻帝歌背后的军队十分重视,最重要的士兵都在这里。
英白目光掠过身后灌木丛,黑压压的人头令他稍感安慰,虽然在沼泽最后一段遭遇突然袭击,遇见了一堆他想都没想过的奇怪敌人,幸亏他反应还算及时,带着士兵撤入了这片低矮灌木丛,在这里,软骨人无法滑入,那些像野兽一样的人因为太过高大,也无法掩遁身形,双方进入了僵持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