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9章 登基(3)
虽然骂了这一句,心中却难免不安——最近明城这里,确实让他心中存疑,他决定登基之后,为了免除明城的威胁,曾经指使禹春暗中下手,但明城警惕非常,一直都没有成功。
而且还有件事让他心神不宁,就是蒙虎的下落,虽然编造了一个理由,但当时他刺杀宫胤完毕,再去回头找蒙虎尸首时,已经找不到了。
明城有说,可能是“另一方”帮忙处理了,但她当时急于逃回宫殿,和那帮手急急分手,也没来得及细问,只是猜测,何况就算是她说的,一定为真?
蒙虎是宫胤第一亲信,他若没死,他做什么都是白费。为此他提心吊胆了很多天,但如同宫胤的死一样,蒙虎的事也没任何动静。
如果蒙虎还活着,绝不可能一言不发,任他李代桃僵。
道理是这样,总归心中不安,此刻看着明城似乎笃定又暗藏诡秘的神情,这种不安就像暗夜里潜伏的兽,慢慢地逼近来。
他停了停,终于决定,还是不要冒险的好。
“别在这胡思乱想了。”他放柔语气,盯住了明城的眼睛,“我登基的事,对你并不是坏事,你难道还以为,照现今的态势,可以给你做个实权女王?”
明城不说话,慢慢落座,实权女王确实不现实,看景横波的下场就知道。但继续过这样的生活?争取一点有限的自由?那她冒这么大的风险有什么意义?
“我知道你不甘。”邹征忽然抬起手,覆盖在她的手背上。
明城一怔,一瞬间似乎想抽手,却最终没有动,她垂着头,邹征看不见她脸上表情,只看见她小小鼻峰之下,粉色唇瓣抿成紧紧一线,手背上的肌肤也很紧张,片刻之后,却在慢慢放松。
她的态度让他定下心来,微嘲一笑——女人嘛,从来都这样。
“你是钻进了牛角尖。”他循循善诱的语气,最适合动摇女人的那一种,“为什么一定要做女王呢?大荒皇律对女王限制何其多?你怎么就忘记了,女王的另外一种归宿呢?”
明城的手背,又颤了颤。
“做我的皇后。”邹征牵起她的手,搁在掌心,用指根轻轻摩挲着,冷面尖锐化为春风细雨,仿若此刻真心深情款款,“国师和女王,本就是天生一对。在我的登基典礼上,我立你为皇后。你不须再做那个傀儡女王,不再和我处于敌对位置,从此以后我们光明正大携手同心,共享天下,岂不是好?”
明城一直没有抬头,也没有拒绝,邹征笑看她,青色的眼眸底,微带森然之气。
好一阵,明城才抬起头,却是一脸春色,笑意盈盈。
“如此,甚好。”
“好极。”邹征唇角微微一勾,满意的弧度——他就知道,有野心的女人,都抵不住这样的诱惑。
“不过我还有个要求。”
“你我夫妻同体,尽管说。”
“你要昭告天下,以最隆重的礼节,迎我为后。你要在迎我为后的当天,废黜黑水女王,并将她赐死。”
“好。”
“杀了她!”
明晏安的嘶吼在风中激荡。
士兵们扑上去,手中刀剑正要穿过熊熊燃烧的虎爪藤,插入囚车中。
忽然“啪。”一声,囚车四门猛弹,撞在那些人的刀剑上。将杀器撞开。
众人再次惊住——囚车门怎么开了?
囚车经过改造,同时四把锁开启才能打开,也就是说,必须四个人持钥匙同时动作才能开门,但现在,四门同开,明晏安甚至只听见了一声开锁声响。
四门同开,虎爪藤却还在生长,片刻后又挡住了开启的门,依旧看不清里面的景横波到底什么情况。
明晏安很想看看景横波有没有挣脱那囚车里的锁链,锁链是白铁做的,钥匙只有一副,在他身上一个极其隐秘的地方。
这钥匙关联重大,他连最信重的国士都没有告诉。
但他不敢上前。
万一景横波已经挣脱锁链,正在囚车里守株待兔……他激灵灵打个寒战。
身边柴俞忽然道:“她一定没有挣脱锁链,她只是在吓唬其余人,我去瞧瞧!”
“何须你亲自冒险!”他立即拉她。
“此女花样太多,士兵以为神异,军心将散!”柴俞指着那囚车,厉声道,“身为指挥者,不能再畏缩于人后,必须身先士卒!”
明晏安脸一红,手一松,柴俞策马而出,明晏安又羞愧又感激,忽然心中热血一涌,对着她的背影大声喊道:“王妃小心!”
他以此表达决心和谢意,也以此向士兵表明她的尊贵,和王室愿意和士兵同生共死的决心。
四面哄然一声,远远避在一边的群臣和百姓,惊讶地看着柴俞,没想到大王的新王妃,已经立了。
柴俞挥挥手,声音清脆,“谢大王!”
她直驰到囚车之前,并没有靠近,直接抓起马上配枪,对那依旧无声的囚车便捅。
所有人屏住呼吸。
下一瞬囚车内似传出一声冷笑,“来!”
柴俞身子一栽,枪穿囚车而过,她整个人却似被一双透明巨手抓住一般,身子直挺挺地被抓进了囚车。
“哗啦”一声,她穿过藤蔓,藤蔓还在生长,顿时将那个缺口覆盖。
变生仓促,所有人再次怔住,随即明晏安大呼:“灭火!灭火!”
有人推着早已准备好的水桶过来,哗啦啦浇下去,火灭了。
湿淋淋的树叶一阵翻动,露出景横波的脸,有点烟熏火燎的,神情却还是笑吟吟的,一手掐着柴俞的脖子,对明晏安晃了晃,道:“大王,这位是你的王妃?恭喜恭喜,封新王妃了啊。怎么样?这个王妃打不打算保啊?”
明晏安脸色青白,狐疑地盯了一眼柴俞,他心中有疑问,有心想试探,但刚刚还在万军前情深意重认了这王妃,转眼便不顾她死活,在场还有这么多臣民,传出去着实他就是个凉薄之主,以后还怎么掌控玳瑁?
心脏在砰砰地跳,头颅里似乎有血在冲,一阵一阵地发晕,他不知道自己的脸色半青半红很可怖,只因此忽然想起自己的药好像还在她那里,想了想道:“你要什么?”
第990章 谁夺天下谁白发(1)
“钥匙呗。”景横波永远是那种懒洋洋的语气,让人觉得天大的事,在这样酥软的口音里,都似乎不再重要。
明晏安铁青着脸,从怀中摸索了半天,摸出一个小小的锦囊,让人送过去。
景横波对锦囊点点手指,那送锦囊的人打开锦囊,倒出几副小小的金色的钥匙。
景横波这才点点头,拨开一处虎爪藤缺口,示意他扔过来。
那士兵将锦囊向里一扔。
明晏安眼神一闪,唇角阴冷地一抿。
锦囊穿过虎爪藤缺口,景横波探手一抓。
她一抓,手不由自主离开柴俞,松开了她的脖子,柴俞忽然闪电般一伸手,一把捞住了锦囊,往嘴里一塞。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直着脖子,拼命咽下了锦囊。
景横波大怒,回手去勒她脖子,大叫:“吐出来!吐出来!”
她一松手,虎爪藤又哗啦啦落下来,遮住了囚车,众人只看见囚车一阵激烈晃动,隐约有吚吚呜呜的声音,又有锁链哗啦啦的响,似乎两个人在激烈厮打。
此时又是一层惊变,众人反应不过来,明晏安又惊又喜,脸上青红之气交叉闪现得更快,下意识策马上前几步,又摸了摸怀中。
虎爪藤还在生长,已经垂挂到了地下,甚至蔓延了出去,似绿色的鬼一般在地上迅速向前攀爬,士兵们瞧着心底发悚,忍不住向后退。
此时双方已经停止交战,上元军顾不得横戟军,横戟军也忘记了拼命,人群都在往这一处中心涌,明晏安的亲卫用长枪将人们往外拦着。
万军屏住呼吸,等待两个女人的厮打,一场女人间的厮打,隐隐决定着玳瑁最后的归属。
忽然囚车里“啊”一声惨叫,听声音竟然是景横波那特殊的声线,上元军精神大振,横戟军大惊失色。
囚车又是一阵晃动,忽然“啪。”一声响,众人隐约在绿叶的缝隙里,似乎看见火光一闪,然后有人“啊”一声,忽然向外一撞,撞了出来。
众人都盯着那撞出来的人,紫裙绸披,赫然是柴俞,横戟军如遭雷击,上元军齐齐出一口长气,忍不住大呼:“王妃英勇!”
柴俞出来时,撞开了门,众人已经看见里头火光蹿起。
先前泼水,泼的是外头的虎爪藤,但里头先前就泼过了油,自然没能被洗掉,之前虎爪藤密密麻麻,将火势挡住,里头没有燃烧,此刻囚车里烧起,顿时大火猛烈,众人眼见那里头锁链未解,锁链上栓着的人,已经全身没入火焰,正拼命痉挛挣扎。大概痛苦太过,竟然不能发出声音。
当众活活焚人,是极其惨烈的刑罚,众人都忍不住后退,调开眼睛不敢直视,掌心里浸出冷汗来。
那样的烧法……无论如何都活不了了……
柴俞在地上狼狈滚出,明晏安亲自下马,将她接住,他脸色青红之色愈烈,瞧来越发可怕,自己却浑然不觉,满脸兴奋欢喜,道:“好!好!多亏了你!”
柴俞就着他的搀扶站起身来,两人默不作声盯着那着火的囚车,眼看囚车里那团火影,无声吞噬那扭曲挣扎的苦痛身影,直到烧成一段焦尸。
明晏安盯着那不断痉挛的火中躯体,只觉得心火也在狂烈地烧,烧尽了这许久日子来的压抑、不安、紧张、烦苦,烧出一片海阔天空艳阳天。
他忍不住哈哈哈狂笑起来,大声道:“你也有今天!”
柴俞却在他身边咳嗽,捂着咽喉,抚着心口,低低道:“真是……难咽啊……”
明晏安气喘吁吁地道:“心肝儿……你怎么就咽下去了?其实你不咽也没什么,那本就不是钥匙。”
柴俞愕然睁大眼睛。
“不过你咽下去也是对的,让我看见了我最忠心的王妃。”明晏安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真正的钥匙不是那几副小金钥匙,是藏在锦囊夹层里的,本王防备着呢……如今也给你吞了。瞧这锁链完好,景横波果然被烧死了。”
他回头凝视柴俞,直到此刻,眼神才泛出了真正的坦然和信任。
“罪魁已死,这场战争已经结束,让他们投降,我要在这彻底胜利时刻,万民之前,册封你为我的王妃。”
统兵大将黄冈,带领一队士兵,推着烧成焦黑的囚车,在战场上飞驰。
“女王已被烧死,横戟军速降!”
喊声越来越高,汇聚成声浪,扑向横戟军,横戟军惨白着脸,开始向后退。
明晏安哈哈大笑,下了马上了红毯,他下马时身子歪斜,柴俞扶了一把,他自己兴奋太过,却不觉得。顺手扶住了柴俞的手臂,款款道:“王妃,今日是所有玳瑁臣民,向你俯伏膜拜之日。”
“也是大王威凌玳瑁,正式将玳瑁大一统之日。”柴俞笑得温婉。
明晏安的笑声透着敞亮,十数载憋屈龟缩生活,今日才见玳瑁天空之下,土地辽阔。
他和柴俞携手沿着红毯,往高台走去。走不了几步,忽觉心跳剧烈,汗出如浆,太阳穴和耳鼓砰砰直跳,而浑身骨骼血肉,又似开始一阵奇异的瘙痒,他心知不好,屡番受刺激太过,瘾和病,一起犯了。
他的腿开始发抖,眼看着那高台就在近侧,却担心自己迈不上去,又怕迈上去,在这么重要的一刻,自己丢丑。
“快……快……药……药……”他手指颤抖地抓紧了柴俞的衣袖。
柴俞急忙取出一个小瓶,他劈手夺过,借着手势的掩护吞服,又道:“还有……还有……”
柴俞伸手在身上摸摸,惊道:“我藏了黄金粉的手帕没了,可能是刚才挣扎打斗,丢了。”
“那拿瓶子的……瓶子的……”
“不行!医正说您不能服黄金粉过量!”
“废话什么!快点!”他伸手到他怀里搜,骨髓里如蚁在钻,他腿颤抖着,只觉得身体里的各种液体都似要汩汩流出来。
“不行!”柴俞一扭身让开,态度坚决,“事关您的性命,请恕妾身不能从命!”
第991章 谁夺天下谁白发(2)
“哎!”明晏安又痛又急,心中烦躁,却又不安,知道她是对的,却不能控制自己的渴望。
他服食来自境外小国的黄金丝和万寿丸已经有段时间,渐渐上瘾,随后发现了这东西不大好,但要戒已经戒不掉。他的女国士到来后,也忠心耿耿对此提出劝谏,在她的建议下,太医院研制了黄金粉,是将黄金丝和别的药物一起处理,可以在他需要的时候解他的瘾,但黄金丝分量会逐渐减少,药物分量会逐渐增加,以求能让他逐渐摆脱对黄金丝的依赖。
这样做似乎效果不错,为了更好地实现控制,这些东西都收在她那里,由她根据分量提供他使用,她将黄金粉扑在手帕上,每次擦脸都是他的享受之时。
她很有分寸,从未延误过他服药,久而久之,他也便放了心。
他也知道,整粒吞服只怕不妥,可是现在手帕没有了,不吃这药他觉得他会死。
心里烦躁,却也知道她是为自己好,想着对这未来王妃,一直也是步步提防,如今看来,她倒真是全心全意为着自己,否则刚才囚车吞锦囊,不顾自身安危只求和女王同归于尽,真真是为了他不惜抛却性命。
又感动又焦躁,他握紧了柴俞的手,“给我!我什么都给了你,你连这个都不给我?”
柴俞侧头看他,眼神坚决,似还有几分疑惑。明晏安脸红了红,自己也觉得这句话说得有点厚脸皮,一直以来,他虽信她用她听她,却其实从不靠近她,吃住就寝诸般杂事,也从来避开她远远的,任何时候,他和她都没单独在一起过。
不是他怀疑她,而是这般的审慎,早已流动在他的血液中,这是王族的血液,普天之下,只信自己。
但此刻全身如蚁噬,所有经脉都似在抽搐绷紧,头脑一片昏乱,他未曾真正断过黄金丝,从未想过这滋味如此难熬,让人想撞墙,想发疯,想一片片撕掉自己的血肉,想跪着去祈求所有给他药的人,哪怕拿命去换。
就如此刻,他只想讨好她,赶紧在身上一阵摸索,也不知道从哪摸出一个青金石的宽厚手环,道:“本王的一切,都和你分享!这才是上元宫最重要的物事!本王信你,你也听话!”
柴俞的眼光,慢慢落在了那手环上。
等待了那么久,猜测了那么久,寻找了那么久,终于等到这一刻。
她微微一笑,眼光并没有在手环上停留太久,摇头轻轻叹息一声,将手环推开。从怀中取出一个金色瓶子,温柔地道:“可不能吃太多。”
明晏安急忙点头,道:“一颗。”
柴俞往瓶子里看了看,笑道:“还真就只有一颗。”
明晏安放下心来,接过瓶子,对嘴里一倒,果然只有一颗,散发着他熟悉的特殊香气,他认得清楚,谁也别想在这药上骗过他。
只是这药进入喉咙时,不知怎的觉得有点不对劲,似乎特别难吞咽?
也许咽喉有点肿痛。
他有点艰难地咽下丸子,“咕嘟”一声,眼底泛出满意的光。
全身血液都在慢慢平息,蚁噬般的感觉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周身的舒爽和通透,骨头都似乎轻了许多,要随风飞去,他莫名地有了心花怒放的心情,要在高处高歌一场。
“来,”他精神奕奕地对臣子们招手,扶着柴俞往高台上走,“都来参见你们的新王妃!”
走着的时候,他听见身边柴俞在数数,“九、八、七……”
“做什么呢我的王妃?”他笑吟吟地问。
“我在数咱们通往高台的步数。”柴俞笑道,“十步之内能抵达吗?”
“差不离。”他估算了一下。
此时已将十步,高台之下,鲜花簇拥。
“那么。”柴俞悠悠地道,“三倍分量的药,能让你十步之内,抵达死亡吗?”
“……”
午后的日光在沉铁关城之上摇曳,将铁星泽明朗的脸映得发亮。
他双手拄在城墙之上,看见默军正如潮水一般褪去。
杀掉首领,居然就摆脱了这附骨之蛆,于他也是意外的惊喜,他当即吩咐关城内的士兵,中午犒赏军队,并设宴邀请弃暗投明的慕容箴等人。
宴会设在关城守将的府邸之中,宫胤自然不会参与这样的宴会,他在屋内打坐。沉铁关城内的士兵,还记着他在关城之下,杀副将焚尸射箭毁城的可怕,根本无人敢于接近,他的院子周围,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
远处正厅的喧闹声传来,士兵群聚的地方,总是分外热闹,氛围粗放。
很多人都喝醉了,摇摇晃晃出来,在院子里乱走,铁星泽也醉了,慕容箴等人的酒量着实了得,满厅酒醉,他们的眼眸却越喝越亮。以至于铁星泽诧异地问他们,是不是默军的人,连酒量都经过特别锤炼?
慕容箴笑而不语,只道:“我送大王回房醒酒吧。”
铁星泽爽快地挥手应了,倒也有士兵不放心,跟着一起进了后院,铁星泽的住处,自然靠近宫胤的屋子。
慕容箴将他扶进了屋子,略站了站,也便走了。
铁星泽的鼾声随即响起。宫胤默默打坐,睁开眼睛看了看,并没有起身。
过了一会儿,铁星泽似乎睡得难受,跌跌撞撞爬起,出门吹风,宫胤又睁开眼,依旧没有起身。
屋外不远就是一处池塘,这里是军城,并不成建制,哪怕是守将的居处,也是临时住所,并没有多少婢仆,院内装饰也很朴拙,池塘边杂生野草,不设假山不铺道路,地面泥泞滑溜得很。
宫胤听着铁星泽往那池塘边去了,大概是头晕厉害,想去吹吹风。
又过了一会,忽然“噗通”一响。
这一声在安静的午后听来很清晰,宫胤霍然睁开眼睛。
院子里没人,前厅的将士醉的醉,喝的喝,仅有的几个老仆,被酒醉的铁星泽赶走了。
四面静悄悄的,没有挣扎之声,那一声“噗通”,似乎也不过是幻觉。
又停顿了一会,宫胤起身,掠了出去。
第992章 谁夺天下谁白发(3)
池塘水面上一平如镜,看不见任何人。只隐隐约约有一串水泡浮起。水很清澈,近乎见底,所以能看见水底景象。
铁星泽已经沉了下去,他酒醉太深,失足落水之后,竟然没有挣扎呼救,此刻他静静躺在水底,被一根水草绊住。
宫胤盯着水平面看了一会,无声迈入水中,他身子缓缓沉降,落在铁星泽身边。
柴俞那句话一出口,明晏安便发现自己身子忽然软了。
他想说话,说不出,想推开柴俞,推不动,已经平静下来的心,忽然又烈马奔腾一般狂跃而起,满身的汗唰一下流出来。
他已经抬不起腿,别说腿,现在他连一根手指抬起都很困难,意识很清晰,身体却混沌,他像一滩死肉,在柴俞臂膀中微微颤抖。
而那可恶的女人,犹自在笑,甚至手臂在用力,抬着他的腿往高台上迈,犹自在数,“三、二、一……”
最后一个数字数完,他已经站在了台上,群臣和百姓在台下轰然拜倒,黑压压的人群俯伏如草,人们高声呼喊:“大王!王妃!”
那一声喊如利刃割裂他胸膛,他忽然就吸不进气。
而身边柴俞,挽住了他的手,轻轻道:“大王,还记得俞采吗?”
这个曾经很熟悉,如今听来有点陌生的名字一入耳,他混沌的脑子顿了顿,随即如被惊电劈过。
前王妃!
不可置信,他努力想要转头,想要看清身边人,怎么可能是她?
怎么可能是产后肥胖,体型如猪的她?
身体无法动弹,眼睛只能扫见她的下半身,纤纤细腰笔直长腿,长裙流水般泻落婷婷,她有着最清丽的容颜和最美妙的身形,他实在难以将她和记忆中那粗苯的身形重叠。
“不……”
“不你个毛线啊不。”台下忽然一阵惊呼,他却已经看不清楚,只听见有人在他耳侧笑吟吟地说话,纤纤手指,嗔怪般地点上他的额头。
“你看看你,”忽然出现的是景横波,点着明晏安,如玩笑般格格娇笑,“自己逼死的发妻都不认识了,还想着重娶一次。明晏安,你糊涂成这样,这玳瑁大好山河,怎么能交给你这傻逼呢?”
铁星泽脸色苍白,沉在水底,水下清明也如镜,细沙水底,偶有游鱼悠然来去。
宫胤缓缓走了过来,弯腰伸手抱他。
水草绊住了铁星泽的腿,宫胤稍稍用力,铁星泽身体离开水底。
与此同时,几道肉眼根本无法辨别的丝线被拖拽而起,丝线尽头,蓝光一闪。
宫胤忽然撒手,飞快上浮。
头顶上风声忽转凌厉。似有人影闪动。
“咔嚓。”一声,宫胤的头顶,竟然碰着了冰块。
这是春天,池塘的水虽冷,但绝不会结冰。刚刚还是水波荡漾。
但现在宫胤撞着了冰,冰块居然厚达尺许,他上浮的力量没能将冰块继续撞碎。
只是这么一缓,那几点蓝光已经缠绕而来。
隔着冰块,隐约看见岸边几条人影盘坐,一口口血喷在了冰面上。冰块不断凝实,最后竟然变成了暗蓝之色。
整个池塘,成了一片暗蓝的冰湖。清澈的水下世界,因此闪烁着幽蓝光芒,诡异如毒湖。
慕容箴的身影,在冰面上游荡。
这里确实已经成了毒湖。
宫胤要么呆在水下被毒死,要么挣冰而出,而他只要往上蹿,那么……
慕容箴唇角微弯,三分得意,七分笃定。
“砰。”一声,景横波轻轻巧巧一指头,点翻了明晏安。
台下跪伏的群臣和百姓,目瞪口呆仰着头,不明白被烧死的女王为什么没死,又为什么忽然出现,不明白刚刚还精神焕发的大王,给女王一个指头便顶翻。
这就是传说中的女王神异么?
倒地后的明晏安,忽然开始惨叫,翻滚,他似乎已经说不完整话,只听得声音凄厉,锯木一般刺耳,似要嚎出满腔心血,嚎出那些不能出口的痛恨、后悔,和深深不甘。
不甘宏图一霎毁,不甘美梦就此灭,不甘自己被两个女人玩弄于股掌之上,被骗出足可庇护自己的上元城,在这最接近胜利的一刻,承受最羞辱最绝望的结局。
午后明灿的阳光忽然退避,一大片浓黑的霾云无声潜近,黑瓦一般的云朵间,紫电一闪。
众人眼睁睁看见嚎叫的明晏安,袍子忽然湿了,一大片暗黄的印迹,无声慢慢浸润,在他翻滚过的地方,则留下了一些深黄色的东西。靠得近的人嗅见浓烈的臭味,相顾失色——大王失禁了。
在红毯尽头,鲜花之上,高台之中,他特意召集的臣民和百姓的众目睽睽之下,昔日最讲究风度最爱面子的明晏安,失禁了。
惨叫声还在持续,只是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化成呜咽,众人听见哀凉意味,似为一个王朝的结束所奏的凄凉挽歌。
柴俞始终面无表情,把玩着那手环,看也不屑看一眼——从她回去的那一刻,她看他便是死人,区别只是她愿意他什么时候死罢了。
景横波笑吟吟捂着鼻子,躲开那些恶心兮兮的遗留物,明晏安却偏偏朝她脚下滚了过来,这一刻他双眼血红而牙齿煞白——他恶狠狠地张大嘴,到死也想咬她一口。
景横波微笑看他滚近,在他将要咬着她靴子前一刻,抬脚。
“砰。”
明晏安飞起半空,同时飞起的还有半嘴牙。
他已经发不出惨叫,骨碌碌滚下人群。
没人去接,臣子们移动双膝避开,任他怆然砸落尘埃,溅起尘灰和鲜血满脸。
然后,向高台深深拜下。
成王败寇,胜负已明,谁台上高立,谁滚落尘埃,谁主宰胜利,谁承受失败。
远处有军号嘹亮,武器交击,士兵呼啸——横戟军开始反攻。
“哗啦”,碎冰飞溅,白影上冲,宫胤自水下冲出,与此同时,他身间几道似有若无光芒一闪,光芒尽头,几抹幽蓝掠过。
“啪。”一声,似有碎裂之声,自他心间发出。
第993章 听我说,我爱他(1)
横戟军开始反攻那一刻,上元军犹自作战,又有十五帮不甘失败,欲待加入战团。
阵型尚未摆开,忽然号角声响,众人惊惶回头,便见地平线那头,黑压压军团压近。
有持旗骑士狂驰而来,掌红色大旗迎风飘扬,两边士兵都看得清楚,斗大一个“裴”字。
上元军和十五帮相顾失色,高台下上元文臣们瑟瑟颤抖。
这一刻夕阳之下,景横波立在高台,看上元群臣俯伏如草,看自己两军反困上元,看明晏安一身狼狈死于尘埃,看那些机关筹谋算尽者终栽于她手。
胸臆似破开一块,透进黄昏里最敞亮丰美的日光。
她一仰头,痛快大笑。
这一刻夕阳之下,白影如龙,破水披冰而起,心间发碎裂声响。
黄昏敞亮丰美日光,照亮缎子般的长发,一霎乌黑忽转,晶莹银白色在半空,一闪。
她在此刻大笑夺天下。
他在此刻青丝转白发。
高台上景横波大笑,笑出一身畅快写意。
她对着明晏安尸首弯弯腰,道:“多谢大王。免费亲自护送我进玳瑁。我正犯愁怎么突破重重封锁,潜入三县呢。”
明晏安已经没了声息,想来他便是听见也不会有太多痛苦,最大的痛苦已经降临在他身上,他到临死,眼睛都一直死死盯着柴俞,眼底满是震惊和困惑,似乎想要从现在这个清丽苗条女子身上,看出那个被他逼死城下的肥胖前王妃来。
景横波笑眯眯地看着他,又看看那烧成焦黑的囚车。虎爪藤不是白要的,她在囚车中就想过,敌人忌讳她的瞬移和控物,想杀她不会接近她,只会远距离射杀或者放火,她身上带着火芽草,那种可以迅速催生一切植物的商国奇草,藤蔓又是最擅长生长的植物,一旦迅猛生长,能绊住箭能挡住火,她的生命便有了第一层保障。
路上她借着刺客出没之机,让一直藏在车下的霏霏拓走了钥匙模子,自有悄悄跟随的七杀等人将钥匙复制好了给她。但这钥匙是外头门的钥匙,里头锁住她的钥匙还是没有。
她一路要啃的鸡翅鸭爪,骨头用来找出那些藏在囚车栏杆内的刀的机关,并塞住。所以后来机关失效。
最后柴俞被她“挟持”住,看似吞下锦囊,其实根本没吞。借着虎爪藤的掩护,两人迅速找了一遍锦囊,柴俞毕竟了解明晏安,她判断那几副小小的金钥匙不会是真的,随即景横波摸出了锦囊有夹层,在夹层里取出了钥匙。
以景横波之能,在一瞬间操纵所有钥匙打开锁,再借着密密的虎爪藤的掩护,从明晏安看不到的另一个方向摄来一个上元士兵,代替她锁到车内,根本不难。
所以当时柴俞立即喊放火,其实就是为了掩饰车内已经换了人,而当时景横波已经躲到车底,虎爪藤生长如此迅猛,已经长到地下,谁能看得见?
两个女人配合无间,景横波更是动作如闪电,她在七峰山上锻炼出的多方控物,在明月心法慢慢进步之中,早已出神入化。
这些手段,明晏安到死也不会想通了。他大概以为一切都是柴俞手段,到死都恨恶地盯着她。
柴俞倒一直是淡定的。她都新生了,明晏安怎么能不死?
她手心里摩挲着明晏安最后终于给她的手环,这是上元宫的真正要紧之物,藏着王玺,藏着上元秘库,藏着那足可庇护明晏安的上元宫的秘密。正因为一直拿不到这东西,就没有十足胜算,她才让裴枢收手停止攻打,并在明晏安获得景横波抵达边境消息后,将计就计,撺掇他离开上元城,亲自率军去边境堵截景横波。
只有让他离开上元城,他的仗恃才完全失去了作用。
换成以前,明晏安贪生怕死,性情怯懦,再大的诱惑也未必能让他肯离开上元,但是长期黄金丝和万寿丸的侵蚀,已经令他思维迟钝混乱。
误天时,弃地利,失人和,焉能不败?
手环经年贴身戴着,乌黑发亮,触手温润,她厌恶那体温,却忍不住将之捏紧——这是权力,是欲望,是足可以保护自己一生的重要依仗……
对于她这样经历生死,跌宕半生,阅遍人生寒苦的女子来说,什么都是假的,唯有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依靠,才是真的……
掌心里不知何时微微浸出汗来,她抚摸着这手环,想着身后就是上元城,上元军力未失,大将黄冈本就是她的人,她已经是明晏安临终承认的王妃,上元城唯一的真正的主人。
只要退入城中,关起城门,她还是可以和景横波二分玳瑁,否则如果献上上元,景横波登基,以明悦敏感的身份,将来一定能保住性命吗?
她并不贪恋权欲,却不能不为儿子多想一想。
手微微一颤,她感觉到对面景横波的目光,抬眼看去,景横波已经不笑了,正双手抱胸,凝视着她。
柴俞心也一颤,不知道为什么,对面女王的目光看似散漫,却似忽然射进她心深处,那些隐藏的心思,纤毫毕现于人前。
她下意识退后一步,景横波目光一闪。
忽然快马急蹄,数骑急冲而来,当先深红大旗飞卷,正是耶律祁裴枢他们到了。
深红大旗之后,却还有一面较小旗帜,上书“易”字,是易国军队的旗帜。
柴俞一看那军队驰来方向,是从巨甸西面的洗栏山穿插切入,如果按照正常道路从易国关卡走,根本来不及,按时日一算,竟然很可能在上元军堵截景横波之前,易国军队就已经开拔,抄近路自翡翠入玳瑁境,而耶律祁裴枢等人在景横波被胁之时没有出手也没有跟随,就是赶去接应这一支军队。才能一路秘密潜行,此刻赶到,主宰了对上元的最后战场。
这么一算,柴俞心底寒意密密升起——她之前并没有通知景横波,但景横波早已算到上元会来堵截!
她没有通知景横波,固然有身在明晏安身侧,看守严密不方便的理由,其实内心深处,未尝没有坐山观虎斗的意思。无论谁赢,她都是胜者,明晏安的生死,已经掌握在她手上。
第994章 听我说,我爱他(2)
然而此刻,忽生的恐惧和畏惧,令她的坦然心境毁去,她忽然开始紧张——景横波一定能看出她的心思,那么悦儿……
忽然便听见孩子的声音,在万军之中依旧清晰,“娘!娘!”
柴俞霍然回首,就看见明悦正坐在天弃马上,在上元军中冲杀,那孩子似乎觉得很刺激,格格地笑着,手中还拿着一柄玩具似的小枪。
柴俞惊得脸色煞白。
明悦怎么上了战场!
景横波让人带他上战场,这是警告!
只要天弃一松手,孩子就会坠于马下,被踩成肉泥!
“不!”她大叫一声,往前便扑,忽然想起天弃武功高强,自己扑上去也挡不住他掼死孩子,扑到一半霍然转身,扑到景横波脚下。
“女王!”她大叫一声,“我不敢了!你别伤他!我……我这就献上……”
她在喊,景横波也在喊,对着对面天弃扬手大喊,“谁叫你把明悦带上战场的?护不住怎么办?快送过来!小心些!”
柴俞怔了怔,抬头,犹自不相信地盯着她,想看看女王是不是在做戏。
景横波根本不理她,让天弃将明悦护送过来,柴俞目不转睛地盯着儿子,发现孩子白白胖胖,神采活泼,比在上元宫中时强上许多。倒是天弃,瘦了许多,脸色黄黄的。越发衬得孩子雪白可爱。
也不是就天弃如此,紫蕊常方等人,个个都瘦骨支离,三县被围,城中缺粮是真的。
所有人都瘦,只有明悦很好……
柴俞心颤了颤。
明悦在天弃怀中格格笑着,犹自挣扎,要回到战场上,看也没看柴俞一眼——他不认得她了,他记忆里的母亲,很胖很胖。
他还认得景横波,主动扑了过去,柴俞心中叹息一声,垂下了头。
两双脚停在她面前,景横波的,明悦的。
她愕然抬头。
景横波牵着明悦,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将明悦往她面前一推。
“这是你娘。”她对明悦道,“怎么样,美吗?”
孩子十分惊讶,柴俞却比孩子还惊讶。
直到孩子终于从气息上辨认出了她,扑入她怀中,她一把抱住,犹自惊讶地盯着景横波。
明悦就这样还给她了?
就这样还了?
不要挟不拿捏,一句话也没,什么条件都没谈,轻轻巧巧还了?
她心间滋味复杂——身为女子,景横波善良,身为女王,她太善良!
她握紧了手环,还在思考,女王却已经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她听见那女子淡淡道:“柴俞,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内心里缺少依靠,你渴望为你自己获得权力,获得永远不必居于他人之下的权力。那么我告诉你,你可以尝试退入上元,尝试二分玳瑁。我不会拿孩子来要挟一个母亲,但我会拿横戟军,来叩破你的城墙。”
“到那时……”她语气甚至有点懒懒的,但柴俞不敢漏听她一个字。
“情分全无。”
柴俞打了个寒战。
女王立在高台之上,凝视着万军将一地红毯遍地鲜花踏落,她的背影在黄昏下依旧纤纤苗条,语气满满慵懒。
柴俞却知道,这一刻的女王,已成真正强者。
她知道她的心思,却不屑拿最重要的把柄来要挟,甚至敢于放虎归山,因为她有把握惩治所有背叛的人。
武力强大不过是如虎添翼,心志强大,才可独步天下。
她要如何与这样的女王争夺?夺得一时夺不了一世。与其一定和光明磊落的女王为敌,为明悦争取短暂的王者生涯,不如让景横波承了她的情,一生庇护明悦终老。
她忽然笑了笑,将手环,塞在了儿子手里。
景横波没有回头。
“悦儿。”柴俞温柔的语声,从她身后传来,“去,把这个东西,先给你波波姨姨,和她说,这是她该得的。”
景横波还是没有回头,她负手看着那轮正坠落于西山的夕阳,如滚滚巨轮自天际碾过,碾出一道深黛天色和瑰丽晚霞。那霞光凄艳如血,和这广阔大地上,四面正在迸溅的兵将血色相呼应。
这浩浩江山,莽莽天下,至今日,终由她素手夺乾坤一处。
前方还有更广阔的路要走。
没有人听见她此刻心声——
我要控这散乱大荒,我要夺这江山如画,我要这天下都听我说话,听我说,我爱他,再不容任何欺压。
碎冰飞溅,晶光乱闪,伴随水波猛蹿而起的,是宫胤的身形。
慕容箴一看宫胤蹿出,眼底就涌出狂喜——用来取针的雪晶虫,已经绊住宫胤,钉死在湖底,雪晶虫吐出的丝线非常强韧,根本拽不断,只会不断拉长,往日取针,靠的就是这拖曳之力,雪晶虫钻入身体,以线拖针,针出之后,雪晶虫分泌出来的晶液可以修补创口。只是这种取法,是最为残忍霸道的一种,一着不慎,就会导致死亡。就算不死,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也会丧失武功。
九重天门,称这样的强力取针,为“天噬”。
苍天之噬,夺命夺功。
他们什么都爱和老天挂个钩。
此刻只要宫胤强力往上跃起,就等于强力取针。
因为不能确定宫胤的针到底在何处,为了一着奏功,他下了七条雪晶虫,身边属下,每人以命珠操控一条,务必要将针取出。
此刻宫胤暴起,漫天水花狂闪,夹杂着幽蓝色的诡异碎冰,直扑水边人影。
池塘边全力操纵雪晶虫的七个人,原本没当回事,冰雪攻击,对本门中人自然削弱。
所以无人注意,那些苍白的水花和幽蓝的碎冰之间,隐约有极小的金色物体一闪。
下一瞬七个人都觉心间一疼,胸腔间一股熟悉的彻骨森寒,猛地刺入。
他们齐齐喷一口血,向后一倒。
有人倒下时犹自摸了一把胸口,随即骇然大叫:“我们又被下了针!”
掠过来的慕容箴一惊——下针?怎么可能?
除了天门长老们,谁能对天门中人再次下针?
第995章 江山和他(1)
下针和取针一样危险,下针之后丧失行动力是很正常的事。
宫胤在自己被取针的一霎间,还能同时对七个人下针?他又哪来的雪山秘藏的针?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可怕的人?
七个人接连翻倒,池塘边守死的阵势顿时出现缺口,宫胤身影一闪,踏七人胸口而过。
再下一瞬间,他已经越过院子的围墙,如惊鸿飞越天际,苍黄天色留一抹白痕。
其余人失魂落魄,慕容箴脸色铁青,目光落在地面。
宫胤所经之处,一地碎雪零落。
慕容箴掠上围墙,看见墙头一截断瓦。
那是宫胤踩裂的。
如此高手,绝不可能踩裂屋瓦。
真气外溢,无法控制。
慕容箴眼底闪过一抹喜色和一抹狠厉。
“追!”
“不死不休!”
慕容箴一群人追出,府邸中其余早已赶来,却因为高手交战根本无法靠近的将士们,才赶紧冲过去,下到碎冰未散的水边,将看上去已经死了的铁星泽捞了起来。
本来铁星泽在水底时间不短,应该早已淹死,也不知道是他跌下去的时候,就被慕容箴施过法,还是宫胤救他起身时,已经给他渡过气,在将士们一阵拼命揉胸渡气之后,他吐出一大堆水,终于咳嗽着醒来。
他醒来,茫然半天,没有焦距的目光从焦急的部下脸上一一移过,好半天才猛地坐起,“宫……他人呢!”
众人明白他指的是那个厉害的白衣人,便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事,又指给他看宫胤离去的墙头。
铁星泽当即要去亲自追,众将急忙捺下,当即点兵出府去追,兵分十几路,点了火把,从暮色初降找到天光大明,一开始还能辨认出那些人离去时遍地冰雪,闪烁银光一般指路,还先后找到了七具尸体,但无人认识他们是谁,后来便冰雪无迹,宫胤也好,那群忽然出现的人也好,在这沉铁境内,都失去了踪迹。
消息回来,铁星泽失魂落魄,又下令各地赶来护驾的军队,以及下文各地官府,全力寻找宫胤。
他为此放弃了对默军的追究,任那支军队消失在沉铁关城之外,他也没有离开关城,就留在原地,等待着宫胤的消息被反馈回来。
可是不仅宫胤,连慕容箴那群人,都似从大地上消失了一般,无论出动多少人,都寻不着半分线索。
铁星泽为此长吁短叹,彻夜不眠,不断自责。关城将士看在眼底,都唏嘘感叹,道大王对挚友如此情谊深厚,必将是沉铁百年难遇之贤王。
如此近十天后,眼看真的毫无希望,铁星泽有一日终于道:“备笔墨,本王要写信。”
当夜关城书房灯火半夜不熄,众将瞧着那不灭的孤灯,都在猜测大王到底是要写信给谁,写了什么为难内容,以至于这般踌躇,短短一封信,耗尽一夜时光?
天亮时,快马带走火漆密封的密信,直奔玳瑁。
五天后,这封信,交到了夏紫蕊的手上。
信送到时,紫蕊陪同景横波,正在上元城,和柴俞进行上元城宫城和军务交接。那日明晏安横死上元城外,玳瑁王妃带领众文武投降献城,上元军当场弃械,十五帮仓皇退走,景横波终于近乎兵不血刃地,初步收服了玳瑁。
但更多更麻烦的事儿还在后头,上元是改革还是融合,对十五帮当如何处理,上元城现有军制和官制,以及诸臣工的安排,包括整个玳瑁将如何整合,都不是一朝一夕便可以解决的问题。景横波麾下文武,联同上元诸臣,在没日没夜开会,景横波有耶律祁裴枢等人帮忙,依旧忙得脚跟乱转,眼底因为连续熬夜不睡,全是血丝。情绪也显得烦躁,时常莫名其妙发几句火。
众人都道她最近太忙,千头万绪,万事都得做主,因此烦乱也是正常的。景横波自己却知道,以往她也有忙的时候,但她素来睡眠很好,睡一觉起来照旧精神奕奕,最近却不知怎的,睡眠质量极差,每夜明明累得骨头都要散架,却依旧翻来覆去睡不着,有时候恍惚入梦,却也会即刻惊醒,醒来冷汗涔涔,不知道那短暂的睡眠里,自己做了什么可怕的梦,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只记得依稀似有浩茫大荒,无数道路和人物从眼前流水般过,自己似乎一直在行走,而前方一直是黑暗,黑暗尽头一点白茫茫的光,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梦里却执着地跟着,跌跌撞撞不知道走了多久的路,心里有空茫绝望又悲怆的感受,似乎那场追逐就是个梦,又或者自己是在追日,追到那光明的一霎之后,便被焚尽成灰。有时候醒来不仅浑身冷汗,眼角也是湿湿的,她睁大眼睛到天明,只觉得整个人都似被那空寂的潮淹没。
心里也明白,这样的情绪,大抵也和宫胤有关。他在玳瑁边境携铁星泽引默军而去,从内心深处,她不认为默军能动得了他,但那股不安情绪徘徊不去。她自这边稍稍定下来之后,便去信沉铁,询问他的下落,不知为何他没回来,信也没来,她一日日等着,只觉得日日都是熬煎。
紫蕊的信送到时,景横波正要在柴俞陪同下,去巡视一下上元军大营,据说很有几营,忠于明晏安,不大安分。
因此景横波只随意看了一眼,看那东西白色封套,还以为是紫蕊帮忙处理的文书,也没在意,转身就走。
她刚走不久,身后砰一声门响,紫蕊撞出门来,脸色煞白,手中抓住信纸,大喊:“陛下……”
一旁的仆役轻声道:“女官,陛下事务繁忙,已经走了。”
紫蕊怔怔缩回身,再回头看那信。
她刚才只看了一行,便大惊抢出,要将消息告诉景横波,谁知景横波已经走了。
此时她收拾心情,再仔细看信,渐渐脸上神色变换,陷入踌躇。
信上铁星泽将离开玳瑁去沉铁一路情形,和宫胤失踪的情况都交代了个明白,语气诸多自责懊悔,末了道:“兹事体大,未知女王现下境况如何?玳瑁情势如何?国师下落不明,兄不敢隐瞒,却素知国师之能,必不致为宵小所趁,或另有谋算也未可知。妹素明慧,胜兄良多。此事当如何秉知女王,请妹自决。”
第996章 江山和他(2)
信纸在紫蕊手中,慢慢攥成一团。
铁星泽说得很有道理,国师只是失踪,走的时候并无狼狈之像,还一着杀了七个人,怎么看都不像会有事,也许他自己另有打算,只是一时来不及交代。铁星泽将事情告诉她,请她帮忙决定到底告不告诉女王,怎么告诉女王,她静下心来想想,也觉得为难。女王现今正在接收玳瑁的关键时刻,贸贸然将这消息告诉她,她发疯怎么办?立即就走怎么办?丢下玳瑁怎么办?
紫蕊觉得,以女王的心性,很可能干得出这种事。
可是不能。
上元之胜看似兵不血刃,可那是之前横戟军血战多日的铺垫。在景横波不在的那段时间,横戟军和上元作战,和十五帮作战,经历血战和围困,渡过最艰难的战争年月,她亲眼看见冬日里被人一枪穿腹的少年士兵,靠在冰冻的城墙上,用冰凝住伤口,临死还一刀捅死一个敌人,死了之后尸首血凝于墙,撕都撕不下来。亲眼看见围城过程中粮食倾尽,大贤者和士兵们一起挖老鼠洞,鼠皮都是美食,一碗给病号吃的糙饭你推我让,老头子病得快死都喝不上一口热粥。
而这样艰难的过程中,景横波不在。
女王未曾与士兵同甘共苦,就很难获得士兵的认同,至于她一路奔波中为打下玳瑁做的那些暗地的努力和争取,目光短浅的普通士兵是看不见的。
现在女王靠最后一战的运筹帷幄,翻覆风雨,和近乎神迹一样的异能,令士兵荣耀,令上元震慑,可如果此时,她抛下臣民将士,为了一个不能确定的消息远走,她尚未根基扎实的基业,就会毁于一旦!
进一步可得玳瑁,退一步就是深渊!
万一国师其实无大碍,陛下却因此离开军队国土,功亏一篑,将来要如何面对这心血白费?
可万一国师真有事,让陛下失去寻找到他的最后机会,以陛下心性,又怎能从容掌握这如意江山?
紫蕊靠在门边,脸色阵青阵红,几乎碾烂了信笺。
天色已经黑了,她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等着景横波回来,又怕她回来。
外头终于响起了脚步声,却十分杂乱,隐约熟悉的脚步,是景横波的,她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出门迎接,起身的时候,下意识去抓信笺。
忽然一阵风从窗口吹入,信笺没抓住,飘到了烛火上,本已烂碎的信纸,立即烧毁了,她“啊”地一声去抢,却根本抢不及。
淡白的纸灰一寸寸掉下来,她低头,盯着那灰在裙裾上碎裂湮没,忽然想——是不是老天,冥冥中给我做了抉择?
“紫蕊你在做什么?”忽然景横波声音传来,她原本匆匆经过紫蕊门前,看她怔怔而立,倒回头问了一句。
紫蕊一惊抬头,看见景横波脸上气色,不禁一惊,“陛下,你脸色如何这般难看?”
“有吗?”景横波摸摸脸,苦笑一声,“刚才去了大营,上元军有一营叛逃了。”
“啊。”紫蕊大惊,知道这样的事很动摇军心,一旦蔓延,整个上元都会出事。而且黑水泽太要紧,一旦被放出各种异兽,上元安全堪虞。
“居然是从黑水泽逃走的,也真是不怕死。我已经下令动用天星宝舟,进入黑水泽去追,这回我要亲自去,一定要将人在进入黑水泽深处前抓回来,这样的例子太坏,绝不能再来第二次。”景横波难得地眼底闪着凶光——连轴转和不断的各种事务麻烦,已经将她的耐心消磨殆尽。
“我请耶律帮忙看住上元宫,上元宫很有些秘密,需要一个精通阵法机关的人来掌握,他正合适。你和拥雪留在宫中辅助耶律先生。”景横波随口嘱咐,已经走过门前,紫蕊还没来得及松口气或者考虑是否喊她一声,景横波忽然又回头,端详着她的神情,“你好像有心事?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吗?”
紫蕊惊得手指一颤,下意识要开口,然而忽然看见景横波眉心成川字,眉梢眼角满满疲惫,连扶住门框的手,都似在微微颤抖。
她心底涌起一阵恐惧。
陛下如果此时得知这消息,再千里回奔,上元必毁,她自己身体,也会崩溃……
她向前一步,踏碎脚底一片纸灰。迎着景横波目光,展开从容笑意。
“是的,陛下,我收到了星泽的信。”
“什么!”下一瞬景横波已经闪到了紫蕊身边,紧紧抓住了她的肩,“星泽来信了?他怎么说的?他怎么不给我信?信上有没有说国师怎样了?”
她语气急迫,连问四个问题,手指紧紧地掐进紫蕊肩膀,紫蕊却觉得心底一抽,勉强压住眼底泪花,再抬起头来时,她脸上神情,平静如铁。
“说了。”她道,“恭喜陛下,国师已经助铁大王回归沉铁,剿灭默军叛军,并……”她顿了顿,道,“安全回归帝歌。”
景横波吐出一口长气,身子向后一退,一瞬间脸上似悲似喜,险些瘫在门边。被紫蕊一把扶住。
扶住她的时候,紫蕊心中一恸,发现只是短短半月,她背心骨头已经突了出来,瘦了许多。
这让她更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景横波靠在紫蕊臂膀上,默然半晌,半晌声音从脸下传出,呜呜咽咽似哭,又似欢喜。
“可好了,可好了,他没事了,枉我担了这么久的心,总在做噩梦,总怕噩梦成真……真的,紫蕊,本来也觉得没什么的,可是被那同一个噩梦吓死了……我行装都打好了,随时准备听见不好消息就走,还好他没事,还好我预感是错的……”
紫蕊拍着她的肩,替她将有点乱的发鬓理顺,她不敢说话,怕说话后咽喉发堵,被越来越精明的女王看出来。
景横波身子微微颤抖,静默了好一阵,气息平顺之后忽然又骂了起来。
“杀千刀的!走就走,怎么一封信都不给我,也不派人传个信!让我担心死很好玩吗!”
又骂铁星泽,“不像话!有了老婆不要朋友,信为什么不给我先给你?鬼鬼祟祟的想干嘛?”
第997章 好友下落(1)
紫蕊抖了抖,勉强笑了想解释,景横波已经抱了肩,恨声道:“等我这边搞定,回帝歌绕一趟沉铁,揍死这两个!”
骂完她忽然一拍脑袋,恍然道:“啊,军队还在等我!得走了!”
紫蕊正要松手行礼送她,景横波忽然松开她,凝视她一阵。
紫蕊在这样的凝视下浑身战栗。
却忽然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景横波张开双臂,将她紧紧抱住。
她抱得如此用力,似要将全心的温暖和感激都送给紫蕊,紫蕊被抱得浑身疼痛,这疼痛似要弥漫至心底,疼痛过后便是酸涩和愧疚,她霍然泪眼朦胧,张了张嘴,轻声道:“陛下,其实……”
她的话声,再次被景横波打断。
她贴着紫蕊的颊,大声道:“谢谢你,谢谢你在这个时候告诉我这个好消息,我终于活过来了!我不会疯不会死了!我终于有力气坚持下来,拿下这片地盘了!我终于做到他想我做到的事了!哈哈哈女王干巴爹!”
紫蕊的话,忽然又死在了咽喉里。
景横波松开紫蕊,格格笑着迈出门去,出门前一甩手,披风悠悠落在她肩上。
长廊的灯光渐次亮起又渐次熄灭,照亮玳瑁新女王大氅垂地的背影,照亮她忽然沉稳坚实的脚步。
紫蕊失魂落魄地挪到门边,看景横波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长廊尽头,在长廊之下,柴俞披甲挂剑,亲自恭谨地迎接着她。
她身子一软,靠着门边,滑了坐了下去,将头,深深地埋入了膝盖之内。
脚下有纸灰盘旋,那是烧掉的信笺,无声碎在天地间。
破碎的哽咽,响在寂静的空间。
“苍天啊……你告诉我……我做的……到底对不对……”
是年春,四月,一个惊人的消息在大荒土地上火般蔓延。
黑水女王布置反间,诱敌出洞,以自身为饵,布惊天之局,钓上了那个著名的会自保的龟缩大王明晏安。兵不血刃,夺了那从无外人能占据的玳瑁雄城,下上元兵甲三十万,一夕之间换风云,成了上元乃至玳瑁不可抗拒的新主人。
女王建造的新宫还未落成,上元宫门已经于日光下大启九门,从玳瑁土地上飞扬起的烈风,刮过了大荒六国八部。
在所有部族都在讨论黑水女王空手套白狼的神奇,一些知道她长期在外鬼混根本没在玳瑁的部族更是百思不得其解,召集幕僚推敲研究她的曲线夺权之路时,却有一队骑兵,自帝歌巍峨城门奔出,奔向此刻的风云中心玳瑁。
骑士骑黑马,勒白羽,朝廷信使的标准装扮。
在他们的背囊里,金漆密封的铁盒内,放着两道诏书。
“国师登基及立明城女王为后书”
“废黑水女王并赐死诏”。
大荒历三七二年四月,玳瑁族长明晏安被葬于上元城内上元山自己的陵寝内,按照各国各族惯例,明晏安从任族长以来,就为自己开始修建陵寝,但到他死,这建制辉煌的陵寝都没能完工,没完工也不会有人再替他建完,景横波下令抬入他棺椁后,直接以巨石封门。将这片地底的黑暗,永远留给了上一任贪恋独享的玳瑁王。
有人劝说她将这陵寝留给自己使用,景横波不屑嗤笑——她将来是要和宫胤葬在一起的,宫胤才不肯呆在别人的地方。她当然得陪着。
开启陵寝还有个目的,就是使用柴俞得到的手环。据说明晏安的最大仗恃,并不仅仅是兵壮墙高的上元城,真正的关键,在那和上元宫有地下通道相联的陵寝。
以手环中暗藏的钥匙,打开陵寝的背面,涉过幽深的通道,走向那座黑色的大门。
耶律祁害怕她遇上危险,自己抢先走在前面,却没有发生任何事——明晏安的地下宝库,只能他自己独享,柴俞对他立有大功,又得他喜欢,在那么长一段时间内,也不曾能近他的身,他的天地和世界打定主意不对任何人开放,他死后将会带走所有的宝藏,当然无需再设计机关。
景横波在那座地下宫殿里,看见无数以黑水泽异兽皮制作的宝甲,无数以黑水奇花异草炼制的丹药,通过和周边小国贸易得来的奇珍异宝,还有世间所有穷尽想象和超出想象的物事。
龟缩一城的明晏安,把一生的精力和智慧,都用来搜刮储存财宝,然后到最后,为他人作嫁衣裳。
不知他泉下有知,是否会再气活过来?
一路看下来,景横波炫花了眼,勾起的唇角都没落下来过,想着自己终于可以在全国开连锁女子商场,横戟军可以换装备,可以补充兵员,甚至可以以此建立一支真正的精兵。明晏安龟缩于上元城,守宝山而不得用,她的目光却在整个大荒,正用得着。
一路轻松走过去,什么都没发生,宝物满坑满谷,心情越发轻快,因此她看见最后一座合拢的大门时,下意识随手就去推。
身后耶律祁忽然一把抓住了她的肩,将她往后一带。
此时景横波也发现了异常,她发现这门特别沉重,似乎有什么东西巍巍压在上面,但她刚才那轻轻一拉,又感觉到一种弹性。仿佛有什么东西,一伸一缩在门内,等待随时冲出。
耶律祁很审慎,拉着她直退到门的范围之外,以一根金丝,将门开一线。
门开一线,立时格格声响,似乎有机关被启动,耶律祁却不急不忙,一边听着那声音,一边不断弹出金线,线在门后纵横来去,每射出一道,便灭声音一缕,直到机关启动声音完全停止。
景横波有点奇怪地问他:“耶律世家很精通机关吗?以前怎么没听说过?”
“那倒不是。”耶律祁答,“我是弃儿,被姐姐捡回,耶律家的精华武功和技能,自然不会教给我。都是姐姐在各处偷来给我学。而机关之学,是姐姐做了三公子书房女婢之后,偷来一本书让我自学,说来也奇怪,三公子书房看似是要地,其实从来都敞开着,因为据说他书房里的书,来自师门传承,根本不是普通人能学的。说什么普通人学了自遭天谴。我瞧着也是笑话。”
第998章 好友下落(2)
“自然是笑话。”景横波一笑,“雪山神棍最会假托天命装神弄鬼,很多时候不过是为了唬人。你瞧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刚才如果不是你,我可能就误中机关了。”
耶律祁不过笑笑,她的生死安危,本就是他的责任,无可以为功劳。
景横波见他笑容微带怅然,心中也知他自伤身世,或者又在思念姐姐,一边想着有机会得帮耶律祁打听着,又想询如现在也不知道怎样了?无意中走近大门,猛一抬头,忍不住“啊”一声。
机关!
整座屋子都是机关!
仿佛把之前没有设置的机关都放在了这里,又或者汇聚了整个天下的机关。这间殿长宽各有数丈,而那个唯一一个巨大的机关塞得满满当当,看上去像一个庞大的恐龙骨架,一些银色的巨臂长长地伸入了地下深处,看不出去路。
景横波仰起头,脖子看酸了,都没看出这么大的机关能用来干什么?机关应该以隐秘精巧为标准,这么大的机关,本身就已经失去了机关的意义。
但她仍不得不为这样的浩大工程感到震撼,这样的机关,动的就绝不会仅仅是一两人,一条道,一扇门。
耶律祁在机关上掠来掠去,小心地不碰见任何丝线和机关构架,好久之后才掠下来,脸色凝重。
“一旦启动,”他道,“整个陵寝,以及上头的上元宫,甚至有可能半个上元城,都会沉入地下。”
景横波倒吸一口冷气。
她终于明白了柴俞为什么宁可让裴枢退兵,也要想办法把明晏安骗出上元城的原因——明晏安不会将江山拱手让人,一旦上元城破,他会让上元、财宝、以及前来抢夺他王位的景横波,统统陪他深埋地底。
这样的心思,令耶律祁都为之失色,景横波对着那个几乎穷尽数万工匠毕生之力,才有可能造成的巨大机关,发怔良久。在心底慨叹视女人如敝屣的明晏安,最终毁在女人身上;庆幸自己,因为不喜欢杀戮,而无意中选择了一个最聪明最安全的办法。
本想毁去这可怕机关,不知怎的心念一闪,最终放弃了。
无法解释那一刻的想法,到底是舍不得这浩大工程白费,还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她封闭了这间屋子,下了禁绝令,不许任何人靠近。
离开甬道时回头一眼,巨大的铜门紧闭着,在黑暗尽头幽幽生光,她心底有种奇特的感受,仿佛看见烟尘尽头,铜门开启,银白的机关骨架轧轧运动,一寸寸扯下穹顶拱门,宫阙千层,人间万象,繁华锦绣,无尽雄心,都化了土……
出了陵寝,将里头宝物统统运出,给横戟军安排装备,将上元军重新整编,对群臣进行新一轮淘洗,顺便还要安排资金开办女子商场——光有地还不够,还得有钱,大荒国体太过散乱,她希望以某种方式将之联结起来,获取更多的资源和信息。
此刻忙碌不休,为了安全,她下令封锁了玳瑁入境关卡,准备上元告一段落后,就抽手打十五帮,所以她也并不知道,一个让她震惊的消息正在不断逼近。
上元军一营反叛,意图仗着自己对黑水泽地形的熟悉,越过黑水泽逃往周边小国,夺取那些兵力薄弱的小国权力,自立为王。景横波亲自率军登天星宝舟,在黑水泽上追逐,将这些人半途拦截,不顾对方求饶,下令将所有人就地投入黑水沼泽,以鲜血和人肉,做了这沼泽猛兽们的隆重献祭。
这一出着实凶残,凶残到众人震撼,再没想到笑嘻嘻懒洋洋的女王,狠起来也是个冷血独夫,自此之后,上元军安分了许多。
没人知道那些人被投入黑水泽的时候,景横波立在船头,听着那惨嚎,盯着那血肉翻浆,看似一动不动,其实心中翻江倒海。
她不是冷血,也绝不残忍,她来自现代,始终牢记生命当被尊重。然而一路走到如今,她终于明白,治乱世需重典,想要保护自己和自己所爱的人,就得以铁腕先巩固自己的统治。
没有稳定的玳瑁,她要如何称王,如何以强盛实力,压上帝歌?
彼时耶律祁伴于她身侧,轻轻扣住了她的手腕,帮助她平复翻涌欲呕的气息,告诉她有时候死亡和凶恶,才能换回永久的和平。
黑水泽黑水翻腾,灰雾腾腾,她在阴冷的雾气中感觉到耶律祁手指的温暖,心中却在思念着那个掌心微凉的人。
镇压反叛军队之后,她才知道,因为明晏安吸食毒品,导致上元军一部分将领也受了影响,而黑水泽西面出产黄金丝和万寿丸的普甘国,正是其中幕后推手。
这批反叛的军士,也是有了瘾,想要借机脱离上元,前往普甘,夺取那个生产着“美妙黄金丝”的温暖小国,永久享受着人间仙境,世外桃源。
景横波总觉得这事儿里透着蹊跷,当即派人封锁黑水泽之西,并安排人潜入普甘,打听线索。后来传递来的消息果然不出她的意料——这事里有东堂手笔,据说是东堂某位殿下,针对玳瑁以及大荒定下的“弱国”之计。
众人都不以为然,觉得不过是一些药物一个小国,动摇玳瑁都不够,还敢说影响大荒?真是胡吹大气笑破肚皮。景横波却惊出了一身冷汗。
只有来自现代的她,才知道毒品的危害,如果真的被那位东堂殿下,从玳瑁入手,以毒品的软刀子慢慢割向大荒,大荒将来会变成什么样?
环境恶劣而又遍地宝石的大荒人,钱财富足物质却贫乏,是最容易被这样的精神攻击类物质控住魂魄的。
这位高瞻远瞩眼光远大又心思阴狠的东堂亲王,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应该就是和她交手无数次,把她都给整得很狼狈的那位锦衣人了。
景横波想到他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吃饱了撑的强迫症害人精,大荒自成一国,和东堂八竿子打不着,他也不放过,当真以为她不敢横渡黑水泽,骚扰他的边境吗?
当即下令封锁黑水泽尽头边境,永久禁止和普甘等小国的商业往来,一旦发现有私贩潜入,只要携带哪怕一根黄金丝,格杀勿论。
第999章 举世无双第一坑(1)
前去探听消息的探子,却给她奉上了一封信。
“陛下。”探子道,“属下前往普甘打探消息时,曾被人送过一封信。对方留下纸条说,如果女王下令封锁边境,便将这信送交女王。”
景横波疑惑地接过信——普甘怎么会有人未卜先知,会知道她派人去那里查探消息,甚至在那里留下信等待她?
信纸非常的轻,有种奇怪的味道,她戴上手套读信,看见信上字迹极其潇洒,似将随时破纸而去,直上九霄。
看这字,就知道是谁写的。
尊敬的女王陛下:
首先恭喜你看到这封信,这意味着你果真在一年之内,掌握了玳瑁,我想,我得结束在普甘的生意了。
其次为你感到遗憾,因为你让我不得不放弃了对玳瑁的长远计划,我有那么一点小小的不愉快,所以,我会留下一件礼物给你,希望你喜欢。
景横波皱起眉,锦衣人这家伙怎么会用白话文?这语气还很熟练,难道也是个穿越人?不像啊,这家伙虽然是个神经病,但她可以百分百确定,绝对是个古人。
还有,他说的礼物是什么?景横波浑身警惕的汗毛立即竖了起来,赶紧翻来覆去检查信纸,一边庆幸自己戴了手套看信,一边让人速速取个面具来。
此人太过可怕,天下第一坑货,不可不防。
“因为你能在一年内掌握玳瑁,也因为咱们多少也算共度过一段还算和睦的日子,本王决定,送你一个小小的好消息——文臻在东堂,快要做我王妃了,怎么样,你能前来观礼否?”
信纸掉在膝盖上,景横波张着嘴,想要尖叫,信纸却直落于地,在半空中火苗一闪,竟然燃烧起来。
景横波急忙去抢——后头还有字,还有关键信息,可不能烧毁了。
那信纸却十分轻,燃烧后更是飞动如鸟,她抓不住,好在燃烧的纸飘动得非常慢,她大急之下,只得腿一抬,将信纸挡在腿面上。
说来也奇怪,信纸一落在她腿上,立即停止了燃烧,景横波松了口气,抓过信纸,生怕重要内容已经被烧掉,谁知道一看信,鼻子险些气歪——刚才那段完后,直接空出了一大块没写,燃烧正好烧掉那一块,对后头的内容没有影响。甚至燃烧也没充分,没有烧掉任何部分,只是雪白的纸质变灰而已。
换句话说,她不去兜不去抢,这东西也不会真正烧毁。这家伙玩这一出是要干嘛?
景横波深知锦衣人的坑爹,苦思冥想半天,觉得实在难以揣摩,只得继续看下去,看下去却大失所望,这货根本不告诉她文臻的近况,只神神秘秘说了一句“想来很快,你想知道的故人下落,都能知道。”
最后道:“此次回国,曾经过某座雪山,遇见了颇为有趣的事,想来你会感兴趣。不过本王从来不无故对人示好,且将此事留存。将来你若逢上生死为难,无法自决之事,可前往普甘阿隆庙,跪上三天三夜,自有助益。”
景横波鼻子里哼了一声——她能有什么无法解决的要命事?真有这样的事,他一个远在他国的异国亲王能帮上忙?还跪上三天三夜,啊呸。
信到这里就没有了,她发了一阵呆,忍不住再三看那“文臻在东堂,快要做我王妃了,怎么样,你能前来观礼否?”,心里着实动荡不安。
文臻真的要结婚了吗?
真的要嫁给那个坑货吗?
一开始觉得不可思议,那两个人怎么可能碰在一起?回头仔细一想,却又觉得真挺配的——一个坏,一个奸。
粉粉嫩嫩蜜团儿似的文臻,一向看上去软萌傻白甜,全世界大概只有另外三只才知道,那货论起坑的程度,她谦虚第二只怕没人敢说第一。
研究所四人组,太史阑性格强硬,却从来不管闲事,也从不无故害人,她景横波爱好是欣赏美男和时髦事物,人生目标是凭借自己的时髦俘获最大美男,对勾心斗角完全没兴趣,君珂更不要说,完完全全的老实厚道孩子,唯独文臻,烧块豆腐也要在豆腐的几个洞眼里瞧瞧,看看能不能塞点泻药。
锦衣人那种货色,就不是正常人能消受的,也只有文臻那足可以塞下世上所有诡计的肚子,和傻白甜外表下和他一样没有边界的阴险心肠,才能把他消化吧。
想到文臻要结婚,顿时又激动起来——当初四人组说好了,无论谁结婚,都必须全员参加的!
刚要兴奋站起,叫人收拾行装,眼光一抬,看见阶下还在恭谨等待回复的属下,忽然一怔。
她,走不掉。
玳瑁还没完全接收,十五帮还没解决,她还没站稳脚跟。她不能在此刻,抛下宫胤,远走东堂。
更何况锦衣人是何等人物,因他一句话就奔去东堂,如果只是个陷阱呢?
不知怎的,她直觉相信小蛋糕和锦衣人确实有关系,但却不信锦衣人那已经纳为王妃的话。
文臻没那么容易搞定的。而且真正沉浸在恋爱之中的男人,也不会像锦衣人那么神经病,他那德行,倒像是对什么感兴趣,但一时又没得到,总有点压抑不住的懊恼和不解。现在回想起来,每次她和宫胤在一起甜蜜时,总会感觉到一束欲求不满的目光,十有八九就是那家伙。
景横波呵呵冷笑起来——已经勾上手三垒打了?做梦吧?骗她跑去做个人质,要挟小蛋糕么?
忽然觉得膝上信笺似乎背面还有东西,翻过来再看,却见背面中间,有“也许”两字。
整个背面就这两个字,看起来莫名其妙,她将信笺翻来翻去,无意中举起,对着光线一瞧,才发现那背面“也许”两字,正好在正面“文臻在东堂,”和“快要做我王妃”之间。
正面背面连起来读,就是“文臻在东堂,也许快要做我王妃了”。
景横波鼻子再次气歪了。
天下坑货,未有有甚于此也。
险些就给骗了去!
心中恼火,手指力度就重了点,信笺毕竟被烧过,咔嚓一声将从中间碎掉,裂开的部分,竟然又出现张小纸条。
第1000章 举世无双第一坑(2)
景横波已经对锦衣人层出不穷的手段见怪不怪了,拈起纸条,上面写:“哦,你发现了?就说她的姐妹,不至于太蠢。”
景横波冷笑一声,文臻是不是聪明得令你没办法了?
下面一句是,“看在我告诉你好消息份上,你也和我说下,如何让那妮子乖乖听话?”
景横波仰头大笑三千声。
果然先前是吹牛,果然吃瘪!快做你王妃了?切,小心孩子满地跑了人都不承认是你妻。
怎么搞掂她?
告诉你……
没门!
纸条下面又一句,“我知你姐妹情深,定会帮我,如此,自有谢你处。”
景横波盯着纸条,冷笑三声,“是啊,我和你姐妹情深,当然要帮你。就不知道你的谢礼打算如何给我?让我到普甘阿隆庙里跪上三天吗?”
她嘿嘿冷笑,将纸条一气乱揉揉,伸了个懒腰,准备站起。
然后她竖起的双臂,忽然停在了半空中。
这动作惊得阶下远远站着的随从急忙跑过来,还以为女王中了暗器,结果还没跑过来,就看见女王慢慢放下手臂,随从刚放下心来,就看见女王目光呆滞,喃喃道:“我勒个去,姐站不起来了……”
一刻钟后,景横波这间议事殿里挤满了人。
会点医术的都给她把过脉,然后都说她中了毒,毒从何来?景横波拿出锦衣人那封信,却想不通自己到底怎么中毒的,她戴了面具戴了手套,怎么会中毒?中毒怎么会在腿部?
直到她忽然想起先前的一个动作——信笺突燃,她急忙要去救,一急之下以腿面将信笺挡住,之后因为信笺被燃烧变得松脆,不敢再随便拿起导致碎裂,一直搁在腿面上。
医官用刀割开搁信笺的裙子,果然腿面和膝盖上一片淡青色。玳瑁在大荒之北,相对寒冷,殿中此时还燃火盆,十分温暖,所以景横波穿得也少,她又喜欢薄软微透的衣料,穿的是一袭纱裙。
对方算定她双手读信,在看见文臻将嫁时震惊,信纸会抖动或者掉落,信笺做了设计,特别轻,一抖动就会自燃,一自燃就会飞起,一飞起就会散毒,而此时景横波手抓不及,下意识的动作就是抬腿挡住,腿的面积总比手大。
虽然景横波会控物,但当她看见重要东西燃烧飞起时,是不会采取控物动作的,快速的控物动作会导致燃烧更加剧烈,那时候景横波无比重视信的内容,才不舍得烧掉。
众人面面相觑——这种下毒方法,真是匪夷所思。对方不仅对信做了高妙的设计,竟然连景横波收到信时的气候温度,她的衣着,以及可能的反应动作,都全部计算在内了。
景横波险些吐血。
天下坑货,未有有甚于此也!
不是要姐帮忙吗?为毛把姐给整瘫了!
一大堆人围在她床前惊慌失措,因为实在没有见过这种毒,也无从寻找解药,景横波倒慢慢冷静下来,目前在大荒,还真没有人比她更了解锦衣人德行的,他做一件事,绝不会无缘无故,也不喜欢做绝,一定有他的理由,也一定留下了退路。
所以答案还是要在那封被烧来烧去撕来撕去的信上找。
信笺放在桌上,没人敢碰,医官准备取回去研究,人多,不知谁碰着了桌子,信笺在晃动,那掉落的纸条在滚动。
景横波目光盯住了那纸条。
滚动……
她拈起纸条,脱掉手套,在众人一叠声的“陛下不要!陛下小心”的劝阻声中,将那纸条摸了又摸,又取下她的防毒面具,将纸条闻了闻。
反正还是中毒了,还怕个毛线。
脱掉那些累赘的东西,才发觉,这纸条质地根本不像纸,滑溜溜的如玉版,此刻连上面的字都快不见了,气味也不是纸味,散发着一阵清凉的淡香。
景横波闭目思考了一会,点点头,一口将纸条给吞了。
众人目瞪口呆,尖叫“陛下!”都以为女王一定被气疯了,疯极吃纸。
最近情绪非常紧张的紫蕊扑过来,不顾尊卑就挤她的喉咙,“吐出来!吐出来!”
景横波一把将她推开,嚼了嚼,咽下肚,还点头道:“味道不错。”
紫蕊已经在考虑,是不是找个擅长精神治疗的医官来?
景横波是真觉得味道不错。
东西入嘴,自动滚成一团,滑润清凉,明明就是药丸。
好的药丸其味纯正,她吃过不少好东西,一入口就知道,果然自己没猜错。
药丸入腹,先是冰凉一线,那凉意彻骨,她不禁打个寒战,顿觉体内的寒气忽然都被引动,蓬地一声雪涛汹涌,她有点紧张,知道自己当初吸走宫胤的散乱寒气,留下病根,如今看来,好像被引动了?
但引动只是一霎,随即那一线冰凉忽转温热平和,如一簇小小的火苗,迎上她体内被引动的浩浩雪涛,说来也奇怪,那雪涛来势汹汹,却始终越不过那火苗一线微光,那点温暖暗淡飘摇,却无远弗届,多少寒意逼人的雪涛,在那点温暖火光之前,一点点湮灭消逝……
她心中若有所悟。
这似乎是解她体内寒毒的药呢,只是这效用无比缓慢,真不知得多久,才能彻底去除。
还有这药似乎对腿部的麻痹没有作用,锦衣人弄废了她的腿,到底是什么意思?
烛火飘摇,映她脸上神情变幻,众人紧张地盯着她的脸,生怕她就此一倒,玳瑁立即便要陷入四分五裂之境。
好半晌景横波睁开眼,徐徐吐出一口长气,正要笑一笑,忽见众人紧张神情,心中一动。
那样的紧张,有对她安危的担忧,也有更深浓的,对局势,对前景,对她倒下后果的担忧。
玳瑁未定,她一身系无数人安危,她一倒,便将伏尸千万,血流漂杵。她已经不再是悠游散漫景横波,她得首先是玳瑁女王。
景横波心情沉了沉,觉得某些想法此刻似乎更遥远了。
“没事。”她笑道,“友人和我开个玩笑,这纸条就是解药。”
第1001章 举世无双第一坑(3)
众人齐齐吐一口长气,脸上又有了光彩。
便有人拿了那信笺要去烧了,景横波心中一动,道:“就在这里烧。”
众人立即齐齐寻找面具,武装到牙齿。
火盆里扔下信笺,景横波盯着那纸张慢慢卷起,忽然道:“等等!”
紫蕊用叉子将未烧尽的信笺夹起,果然,先前那烧过的,空白的一部分,又出现了字迹。
景横波扶额。
锦衣人玩把戏,和万花筒似的,就没个尽头么!
“最后一句:你有寒毒病根,我帮你去除。这便是我的谢礼,你记得回礼。不过这怯寒过程缓慢,又忌走动忌散发,所以先捆住你的腿,三个月之内,你且在床上做个瘫婆子,也不必去参加我和文臻婚礼了,就把对我的祝福和礼物送上便成。可别赖了,你知道我的。”
“……”
半晌,景横波恶狠狠将烧毁的信笺,往桌上一拍。咆哮声响彻上元宫。
“混账!你等着!姐一定让你三年睡不着小蛋糕!”
遇上了锦衣人的连环夺命无耻毒手,景横波只好乖乖在床上做瘫子。一些原本想去沉铁,或者想悄悄去帝歌的打算,也不得不搁置。
走不掉也有走不掉的好处,三个月内,正好将玳瑁的事情,好好理一理。
她在上元宫瘫倒的消息,被快马传递到玳瑁边境,裴枢正在边境进行军事封锁,并对十五帮动向予以监视。
裴枢收到消息时,是一个微雨的清晨,他带领属下亲自巡视边境,在细雨蒙蒙里不断凝视上元方向,然而雨雾和玳瑁独有的淡灰色空气交缠,天地间一片朦胧,不见宫阙。
裴枢心情不大好,他对景横波将耶律祁留在身边,却把自己打发出来守边颇有些不满。
因为心情不好,所以他巡边时眼神隼利目光如炬,所以属下们压力很大战战兢兢,所以一个原本以重金贿赂关卡士兵,可以混进关卡的人,被分外敏锐的横戟士兵拎了出来,掼在了裴枢面前。
那人被掼倒的时候还很狼狈,可是转眼便爬起身来,大声道:“你等不能杀我!我是朝廷信使!”
听见最后四个字,本已经举起手,示意杀人的裴枢,霍然转首。
一霎间他漂亮的眸子眯起,眸色如琉璃冷光四射。
描金彩漆密封的盒子被搜了出来,呈送到裴枢面前,裴枢随手一翻,原本杀气四射的眸光,忽然就变成了剑。
剑意如雪,夭矫四射,四周寒意忽生,众人只觉得冷雨打在身上如暗器,都惶惶然低下头,恨不得将自己缩在雨坑里。
只有那信使还在色厉内荏地放声。
“朝廷信使代表主上意志,岂容你等侮辱?还不速速解绑,派专人护送我前往上元!我要面见女王,赐帝歌王令!”
信使无权查看漆盒内的密令,在他想来,许是玳瑁女王最近声势惊人,国师予以封赏。
裴枢乌黑的眼睛,斜斜地瞄过去,信使只觉得似被刀锋劈过脸颊,雨丝更冷。
描金彩漆、原本该被供于桌上的盒子,在裴枢指间格格一阵响,化为齑粉不见。
两封诏书,被裴枢胡乱塞进了怀中。像对待手纸。
信使白着脸,在雨中冲前一步。
“裴将军,你怎可如此践踏王令……”
“太吵。”拨马转身的裴枢声音,雨丝一般冷冷飘来,“让他永远安静。”
“你不能……”
“哧。”
干脆利落一声。
裴枢没有回头,摸摸怀中两封诏书,抬头看看远处,黛青的山色,在浅灰的天际浓浓淡淡地涂抹开去,尽头竟生出一团浊红,似不祥血色。
这刚刚恢复宁静的玳瑁江山,眼看着,又将被密集的铁蹄踏破了啊……
身后马蹄嗒嗒,无人说话,是亲信属下,在默默跟随。
“从今天开始,”裴枢的声音,平静而冷厉地传来,“集聚骑兵至边境,备战。”
景横波很奇怪,去巡视边境的裴枢,竟然没有很快回来。眼看三个月都快到了。
按说她瘫倒的消息,一定已经到了裴枢那里,那家伙居然没有第一时间回来,景横波不禁想,难道这家伙终于移情别恋,最近和孟破天搭上线了?
这么想很是高兴,又有微微怅然——她看做弟弟的那个青年,终于有了可以和自己相守一生的好女孩,只可惜以后不能再随便捏他那手感极好的脸了……
她在帘前微笑,笑意三分满意三分怅然,紫蕊在廊下看她,看她眼眸深处的思念。
他人的幸福,映照着她此刻的寂寥和担忧,心里似有熙光万丈,光芒背后那个人影却不在。
她捏紧了手中的文书。
景横波看见她,招招手,示意她上前,看着那女子姗姗步伐越发轻盈,她微微皱了皱眉。
紫蕊最近,越发瘦了,每次见她,都觉得她好像比前一天更瘦一分。
她有心事。
然而那女子性格自有执拗处,密封的心事,如封蜡的瓶,连潮水都无法浸润。
景横波想,等玳瑁彻底安定,是不是该给她早点完婚?
紫蕊这次来,送的是玳瑁各地的探子回报的消息,早在进入玳瑁不久,景横波便和耶律祁学,在十五帮内各自收买了内线,提供资源和机会,助这些内线慢慢上位,经过将近一年的经营,这些人也渐渐拥有了一定地位,该是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这也是景横波当初在十三太保地下实验室,拿到的那些十五帮会的秘辛,该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比如烈火盟的誓约书,是创业初期的三兄弟的生死盟约,后来有人背叛有人离开有人暗害了兄弟,现在也该是将旧事重提的时候了。
比如凌霄门那个冠冕堂皇的道士门主,是个低级春宫爱好者,这种妙事儿,也不妨拿出来大家一起欣赏欣赏。
除了十三太保外,其余十四家势力,都有各种把柄藏在那地下实验室,景横波在这做瘫子疗伤的三个月内,除了处理上元的事,其余就是尽琢磨怎么利用这些东西,来离间分化打击那些敢和她作对的江湖势力。
第1002章 素手忽翻,戟指向天!(1)
将消息一一看完,下发了新的命令,景横波看紫蕊欲言又止,便抬头笑看她。
她的笑容已经不同当初,在艳丽惑人的风采里,多了几分压力和威重。
久居上位,自生高华。
紫蕊终于轻声道:“少帅回来了。”
“好极。”景横波喜笑颜开,“我还以为他生我气了,可算回来了!”
“陛下……”紫蕊却似乎还有话。
“嗯?”
“最近有些消息……”紫蕊轻轻咬着下唇,有些不安,“说少帅擅自调动骑兵,布于边境,横戟军本应向内陆收缩,他却下令内陆诸营开拔,赶往边境……听说还斩了好几个参将,还和封号校尉们闹了一场……有人说,少帅这是有不臣之心……”
景横波挑起了眉,紫蕊住口,垂下头去。
“紫蕊。”好半晌景横波才开口,语气很平静,甚至还带着笑意,但却一字字清晰,“这样的话,下次我不希望听见。”
紫蕊如被打了一鞭,猛地抬起头来。
“这话别人可以说,你不可以。因为你是和我们,一起一路走过来的。”景横波轻轻一笑,“裴枢为人如何,心性如何,我清楚,你也清楚。”她抬手,指了指帘子外浓淡山色,浅灰天空,“如果他愿意,这玳瑁江山,早已可以和柴俞合谋,收入囊中。当初不要的东西,现在来抢?紫蕊,裴枢那样的人,可以杀他,不可以辱他。”
血色从紫蕊脸上退去,她离开时脚步微微踉跄,天光映着她脸上神情,七分愧悔,三分喜悦。
愧悔擅疑朋友,却不悔这一问,作为女王的参赞女官,她有责任将一切动向上报。
喜悦的是,女王越发博大宽容,她目光深远足可看遍天涯,她伸展的羽翼,已经足可承载这天地重压。
两个女子,各自有心事,都没注意到,廊口帘后,有笔直人影,默然伫立。
天光映上他如玉肌肤笔挺鼻梁,鼻下红唇一线,密密紧抿。
“……裴枢那样的人,可以杀他,不可以辱他。”
“如果他愿意,这玳瑁江山,早已可以收入囊中。”
“……他心性如何,你清楚,我也清楚。”
一生戎马,半途争夺,他在血腥和泥泞中走过,历经背叛欺骗和争夺,从未真正体验过此刻——人间知己,心事如辉光映照。
不因非议和谗言所夺的信任,是沧海潮,在心的天涯生灭不休;是天边虹,点亮所有深黑的眸。
士为知己,死而后已。
他轻轻地走了出去,准备再一次磨亮自己的长剑。
景横波没有看见那个人影,她想着裴枢回来了怎么又不来找她?这小子又矫情上了?
山不来就我,我来就山,推着临时轮椅,就骨碌碌地一路滚向他的寝殿。
为了她的方便,近期宫内所有门槛拆除,都换成了滑坡,裴枢的居处一向不要人伺候,门开着,看来人是回来了,景横波一路直入他寝居,想着如果这家伙敢赖在床上,就拎着他耳朵拖起来。这家伙很快就是别人老公了,以后想闯他睡房都不能了,趁还有机会,赶紧多闯几次。
床上帐子低垂,堆着被子,似有人睡,景横波一把掀开被子,笑道:“还装死……”随即顿住。
被子被她掀到地下,却没有人,景横波正要骂一声起床不叠被子的懒货,忽然看见裴枢的枕头,因为她这大力一掀,翻了个面,露出枕下半截白底金边的封皮。
这种封皮吸引了她的目光——这是帝歌静庭诏书的固定制式。
她伸手,将那东西,抽了出来。
她抽出那诏书。
“国师登基及立明城女王为后书”
封皮上短短一排字落入她眼帘时,有一瞬间,她竟然没有读懂这句话的意思。
她的目光在“为后”两个字上停留了很久,目光重而有力,似乎想将那两个字压出洞来。
身后忽然响起了脚步声,她没听见,一个声音在她身后急促地道:“你怎么忽然跑了来……”语声顿住,她也没在意。声音入了耳,却不走心,她盯着那封皮,慢慢抓起,快速地翻了翻,仿佛想要多一些了解,但依旧没有看进眼里去,心里知道就是这么回事,看再详细也是这样,最惊人的消息,有那么几个字,也便够了。
一只手伸过来,按住了诏书,她一让,顺手撇下这一本,将他被子枕头大力一掀,又一封诏书被翻起,啪嗒一声落在她脚下,背面朝上。
一双靴子飞快地将诏书踩住,似乎很想就这么毁尸灭迹,但又似乎有些犹豫,觉得这么做毫无意义,景横波的目光落在靴子上,并没有说什么,也没伸手去抢,她抬头看住了面前这张脸,轻声道:“裴枢。”
裴枢乌黑的眼睛里,有种很奇怪的神情,他伸手缓缓按住她的肩,“我在这。”
短短三个字,她心中一热,有什么东西尖锐地拱上来,眼圈顿时就红了。
自己看起来很失态么?以至于那么鲁莽暴烈的裴枢,也会在这样的时候,说这么一句最合适的暖心的话了。
她别过头去,吸吸鼻子,仔仔细细想了想,再回头时神情恢复如常,甚至还微微笑了笑,对他伸出手,指尖点了点地下被他踩住那本。
裴枢盯着她——景横波的脸上没有强颜欢笑的痕迹,算得上平静,刚才眼睛的微红已经消逝,此刻她的笑甚至依旧妩媚,似春光里被雨新洗的海棠。
他忽然觉得,现在的景横波,有时连他都感觉不可捉摸。
如果说当初她是天际明媚长虹,抬头便见,不容忽视,七色霓彩;如今她便是深海底的宝珠,需要冒险寻觅,无意偶得,蓦然回首,夺目幽光。
越神秘,越美丽。
她的手掌摊开着,洁白掌心,等待姿势,不再似以往大呼小叫巧取豪夺,她是含笑等待猎物和贡品的女王。
裴枢挑挑眉,脚尖一挑,第二封诏书飞上景横波掌心。
“废黑水女王并赐死诏”。
第1003章 素手忽翻,戟指向天!(2)
一霎的沉默。
有那么一瞬间,景横波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再过一霎,她心里便似有火苗“蓬”地一闪。
那一闪,燃烧在她的眸子里,似野火,燎了草木葳蕤的山原。
裴枢一直紧紧盯着她,那些肃杀的字眼似惊电长刀,劈入她眼帘,裂开的却不是震惊,或者先前那一封已经足够让她震惊,她现在的眼神,灼烈却又萧瑟,像走在绿茵遍地彼岸,一转身看见身后家园在烈日下逐渐消逝。
那种无法挽留和不被告知的愤怒。
“这些诏书……”裴枢顿了顿,道,“是真。”
出自帝歌,印鉴标记毫无作伪,而就在昨天,国师已经登基,并在登基当日,立明城女王为后,同时发布命令,即将讨伐敢于违抗朝廷命令的玳瑁。
这消息她马上就能收到,他的隐瞒已经没有意义,所以他匆匆赶回。
“我知道是真。”景横波木然道。她也曾是女王,当然知道诏书是什么样的,还知道这样的诏书,只能出自静庭,知道这种诏书只能由宫胤亲自吩咐,书记撰稿用印,由蒙虎禹春两大近臣亲自安排发出。早先她被逐出帝歌时,所接到的封她为黑水女王的诏书,就是这种制式。
然后她一抬手,轻轻巧巧将诏书抛进了火盆。
雪白金边的诏书在火盆中迅速卷成一团,留一簇苍黑色的灰。
她注视着那灰烬,只觉得心也似在这样的燃烧中卷成一团,多少疑问多少心事多少烦乱被粗暴地卷起、折叠、烘烤,硬硬地挺着,在风中发出簌簌的声音。
“裴枢,下令集结三军。”
女子没有回头,平日慵懒的声音坚硬。
“已经集结。”少帅在她身后,慢慢道,“横戟骑军已经开拔至玳瑁边境,新训练出的斥候队已经三路向外查探,我选择了三条路线南下,其中有一支打算从斩羽部外围的斩羽沼泽一路走,一路从沼泽进军,最快三天可以插入帝歌背后,为此我从天灰谷紧急调拨了所有的天星宝舟,看守天灰谷的封号校尉说没有你的手令不能这样大规模调拨,我把他关了起来。驻守黑水泽的一位封号校尉说给我这么一搞,他那里无法再驻守黑水泽西线,要和我打架,我敲断了他一条腿。还有一个看守,意图给黄金部通消息,我把他宰了。”说完一笑,露一口森森白牙。
景横波想起紫蕊先前的话,长吁出口气。
“有你真好。”她由衷地道。
裴枢笑得畅朗,少帅想到很快可以打回帝歌,将那些混账一个个耳光扇过去,便觉得人生畅意,不过如此。
要说唯一不畅意,就是觉得景横波太冷静了,他原以为她会哭,会闹,会歇斯底里撒泼,那样他便可以和她扭打,让她冷静,借出自己的怀抱,供她闹累了于其中痛哭休憩。
女王这个职业,或许可以让女人更美更自信,但却更累更不自由,少帅摸着下巴磨着牙,想着要不要干脆不要她做女王了,自己抢过王位,给她一个王后做做?
景横波已经转身,自己转动着临时轮椅,一阵风般地出了他的寝殿。
一路经过长廊,四面宫人侍从看见她,恭谨躬身,却又有些诧异,平日懒懒散散的女王,今日轮椅转动得风风火火,遇上了什么急事?
一大群臣子在长廊尽头等着迎接女王议事,然后就听见了一连串命令。
“从今日开始,玳瑁进入战备状态。”
“打散入横戟军,重新整编的上元军,加紧训练,增编一支骑军。去信翡翠,请英白速归。”
“去信易国,请易国大王相助,也不用太麻烦了,前阵子驰援我们的那支军队我瞧着就不错,直接留下吧。如果他愿意再出些力,我也不介意。”
“请大贤者和耶律先生代表我出使姬国,向姬国新王姬琼购买一批羊驼,要最凶猛的那种,可以拿黑水泽出产来换。”
“开启秘库,从今天起,户司和兵司要对所有军务粮草辎重负责,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用多少钱,务必保证大军顺利进军。”
“对十五帮的分化计策都已经定好,通知下去,已经实施的加快进度,还没实施的立即实施,半个月之内,我要看见结果,而且必须是成功的结果。”
“所有还在上元的将军,请随我去正殿,稍后请少帅沙盘推演,定进攻路线。”
臣子幕僚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女王一边不停嘴地吩咐,一边快速地滚进了殿中,脑筋完全跟不上这步调——他们原本是来商量女王正式登基庆典备办事宜的。
怎么忽然又要打仗了?还这么大动静,问题是现在的女王有敌人吗?和谁打?和已经焦头烂额的十五帮吗?
然后众人更加目瞪口呆地看见,裴少帅不知何时已经换了一身金甲,腰佩长剑,比杀气腾腾的女王还杀气腾腾地出现在长廊那头,属于军人的步伐夸夸夸地一路过来,将桐油新漆的深红长廊踩出一排笔直的大脚印子。
众人看见他的时候,都有点不自在——最近少帅很有些倒行逆施,在场文臣都曾经弹劾过他,只是女王都置之不理,如今瞧他手按长剑一路生风地过来,众人都有些发毛,盯着他按剑的手,猜度着他会在经过谁的时候拔剑,都忘记了问一问他为什么换一身作战的盔甲。
裴枢没有拔剑,甚至视而不见,在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只从鼻子里轻蔑地喷一口气。
“赶紧该干嘛干嘛去吧,老枯柴们!”
殿门轰然一声被推开,殿内得裴枢之令,早已提前赶过来的将领们,轰然站起。
“陛下!”
声震屋瓦,浮灰簌簌落下,文臣们看见武将甲胄的明光,在幽深的大殿中,一闪一闪。忽然都觉心慌起来。
眼见她王权立,眼见她起风云,眼见她忽翻素手,戟指向天!
“陛下!”常方踮起脚,扯着一把老嗓子嚷,“您要打仗要买羊,好歹得告诉老臣一声,到底打谁啊!”
殿内一阵沉默,随即景横波的声音,坚定地传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