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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天下归元     女帝本色txt下载     女帝本色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五章 诱饵

    耶律祁看了看四周,也悄声道:“一个都不会武功。”

    “喂,真有这么好的人?”

    “既来之则安之。”耶律祁道,“人家说的对,错过这里就错过宿头,你有伤,不能太过奔波。先住下。你要不放心,”他轻笑,“和我住一间如何?”

    “那我就更不放心了!”景横波哈哈一笑,将他推开,对那老者道,“那就谢了,谢了啊!”

    “应该的,应该的。”老者连连呼喝村人帮忙,村人此刻似乎也终于反应过来,很多人脸上掠过喜色,上前帮忙十分殷勤。

    景横波注意这些人神情,觉得他们的热情里隐藏着不自然,神态与其说是欢喜,还不如说轻松,好像松了一口气那种感觉。

    住宿被安排在那位扔鞋大婶家,就是那位哭喊的寡妇,她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泪痕未干,从山舞手中夺了鞋便走,被那老头拉住到一边悄悄说了几句,顿时转悲为喜,主动说自己屋子大,要求招待景横波一行,忙前忙后,十分热情。

    景横波觉得,她看自己等人的目光里,明明白白写着“救星!”两个字。

    不仅是寡妇眼里写这两个字,所有散去的村人,奇异的目光,背后的指指点点,和时不时如释重负吁出的长气,以及整个村子人诡异的态度,都告诉她,这场留宿,很可能不会这么简单。

    寡妇家里确实比较有钱,院子三进,在乡村算是大的了,据说这家工匠世家,靠手艺挣得了房产,留下了丰厚的积蓄,可惜有钱无命,现在只剩了寡妇和她的傻儿子。

    寡妇的傻儿子十七八岁,和他娘一样满脸泪痕,景横波注意到他被寡妇牵回来的时候,衣裳上有一道一道的印子。

    晚饭很丰盛,寡妇和村子里的妇人一起动手,菜饭满满一大桌,珍藏准备过年的牛羊肉都拿了出来,虽说乡人淳朴热情,似乎也太热情了些。

    而且还有酒。

    寡妇人家有酒。

    景横波目光在那送上来的酒坛子上打个转,挑眉。

    天弃双手抱胸,似笑非笑。耶律祁转着喝酒的黑陶碗,长眉微扬。紫蕊低声道:“主子,这酒可不能喝。”拥雪看着厨房里袅袅热气,无声将自己的酒碗反盖在桌上。

    七杀在凳子上猜拳,抢谁先喝这酒,谁赢了谁喝,因为都在出老千,又打起来了。

    等他们终于打出胜负,准备尝尝蒙汗药酒到底什么滋味,一转头却看见霏霏已经开了酒坛的封,小脑袋伸进了酒坛中。

    一群贱人目光灼灼地瞧着,没一个提醒。

    半晌,霏霏抬头,大眼睛慢速眨了眨,拍拍喝得滚圆的小肚子,摇摇晃晃走了。

    众人发出失望的嘘声。

    “连霏霏都毒不倒!”景横波骂一句,“真叫我不好意思做戏。”

    “来,喝!”七杀早已开了封,一人一碗干起,风卷残云,酒令猜得乱七八糟,没喝几碗,伊柒已经拉着武杉跳起了脱衣舞。

    厨娘们不住探头,眼巴巴地望着那酒。眼看酒坛子一坛坛喝空,一坛坛摔碎,一开始满眼希冀,渐渐变成失望,再变成疑惑,最后变成恐惧。

    有个妇人悄悄地溜了出去,景横波等人当没看见。

    过了一会,戚逸说:“撒泡尿去。”摇摇摆摆出去了。

    半晌,众人听见外墙上一声闷响,接着啪地一响,似乎什么东西栽了下来。

    再过一会儿,戚逸回来了,迎着众人目光,打个呵欠,“茅房上有人,想用绳子勒我脖子。”

    “然后呢?人呢?”

    戚逸坐下来,一边选了一团黄米裹肉啃着,一边口齿不清地道:“哦,在粪里。”

    ……

    又过一会,伊柒出去散风,过了一会,墙西角一声巨响,似乎有什么东西塌了。

    伊柒笑嘻嘻地回来了。

    “咋样?”

    “哦,树上有人拿着砍刀,”他耸耸肩道,“我顺手把树踹断了,树倒下来,又把墙砸塌了。”

    ……

    又过一会,司思说要醒酒,扭扭摆摆出去了,随即轰然一声,听那动静,估计连屋子都拆了。

    司思一脸无辜地回来。

    “咋样。”

    “有人趴在屋顶上想对我射箭。”司思眨眨眼睛,“我把屋顶拆了。”

    ……

    一刻钟后,武杉在院子中散步,遇上了同去茅厕的寡妇。寡妇笑眯眯地贴过来,问武杉今天的菜好不好吃,要不要再吃一碗特别的大菜。

    “阿弥陀佛,女施主说的话,老衲一点也听不懂。”武杉高宣佛号,一边轻轻拿走寡妇怀里的菜刀,一边慈祥地道,“当然,如果你的胸不那么下垂的话,也许老衲就听懂了。”

    ……

    酒足饭饱,众人住进了寡妇安排的一间独屋,院子里一片狼藉,寡妇安排了他们的住处就不见了。

    屋子就一间,睡也没法睡,当然也不必睡,睡着了也会醒的。

    景横波和逗比们在打赌。

    “两个时辰。”

    “一个时辰。”

    “半个时辰。”

    “两刻钟!”

    “现在!”景横波一锤定音。

    仿佛为她的话做注脚,“呼”一声响,外头大亮,众人一抬眼,就看见一团火球凶猛地扑了过来。

    院子外有人在高声喊叫。

    “外头已经布下天罗地网,你们跑不掉的!交出一个人给我们!我们就放你们走!不然等着被烧死吧!”

    景横波隔窗看去,透过倒塌的院墙,可以看见外头黑压压的人群,全村的人都出动了。

    “我来!”天弃猛地冲了出去,半空里抬腿虚踢,噼啪一声,劲风搅动气流竟铿然有声,那团直扑而来的火球半空一顿,随即猛然倒退,被踢回了外头人群中。

    惊呼尖叫声立起,无数深红的火星在黑色天幕上点燃,似提前燃放的年节烟火,人群立即就散了,鬼哭狼嚎着四处逃奔,中间那老头拼命顿拐杖喊人也止不住,只留他叫声在午夜的村庄无力回荡。

    “一群没用的东西!死不肯死,抓人来死还是不敢,只配淤泥里做野兽食!”老头子怒骂声响彻天际。

    天弃一闪身到了他身边,一个手指就将他拎了起来。

    “老不死,”他皱眉道,“你们玩的什么把戏?够了没有?”

    “谁有心思和你们玩把戏!”老头子倒是硬气,毫不畏惧呸了一口,“运气不好遇上你们,要杀要剐随便!死在人手还比死在兽口好点。来!来!”梗着脖子向前一递。

    天弃一把将他掼在景横波脚下。

    “充什么人王,老实点!”

    老头子呜呜地哭起来。

    “谁好好地想着害人,这是作了什么孽哟……”

    他一边哭一边诉,景横波听了好半天才听懂。原来最近北辛城主发布命令,要求每个村庄都必须上交一头寻金兽。大王村附近沼泽有寻金兽,但向来凶狠狡猾,难以捕捉,除非活人之肉,根本无法引出。上头勒令年三十之前必须要交一头寻金兽,否则就要加倍交明年的赋税征粮。大王村每年交完征粮已经十分吃力,不过勉强维持温饱,再双倍,非得饿死不少人不可。眼看期限将到,没奈何抽签决定派活人做饵,务必在年三十之前捕到一头。谁都知道去做这个诱饵九死无生,签抽得心惊胆战,最后签抽到了寡妇家的傻儿子,寡妇不肯,脱鞋砸人,砸到了景横波这一批人。老头子一看有外人进村,大喜过望,就动了想捆外人去做诱饵的念头,谁知道这群人个个变态,几次出手都失手,还吃了好大亏,眼看骑虎难下,只好纠合全村青壮,以放火烧屋相威胁。

    老头子最后哭哭啼啼地道:“咱们也是被逼无奈,只求诸位公子小姐饶过村里人……”

    景横波却在想,黄金部的掌权者,忽然要这么多寻金兽是做什么呢?

    她之前听说过,黄金部当年反叛,为了积蓄金钱从他国购买武器,私下开采了很多矿山,黄金存量极速减少,这些年已经没有太多产出,现在的黄金部已经名不副实。

    忽然需要寻金兽,难道又发现了矿脉?寻金兽寻黄金速度极快,黄金部这么急着要黄金干嘛?难道又想把当年的事情重演?

    她对黄金部很敏感,因为黄金部族长,和桑侗是儿女亲家,桑侗有一女,嫁给了黄金部族长的二儿子。一直以来,黄金部和桑家守望相助,和轩辕家关系也不错。在八部中,黄金部也是最游离于帝歌之外的一部,这一族反了降降了反,在大荒历史上就是出名的反骨之族。

    只要和桑家,轩辕家扯上关系,她就不能放松警惕。

    景横波真心对这个部族没好感,看这村子人就知道了,为了自己逃生就可以暗害外乡人,软的不来来硬的,如果碰巧来的不是她们,是一群没有武功的人,想必现在已经被药倒,捆到沼泽当活人诱饵了。

    而且他们对自村人也心狠手辣——那么巧就抽到无依无靠的寡妇的傻儿子?

    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景横波是不信的。

    她不想管闲事,一脚将老头踢开,警告他们不得再打歪主意,就准备去睡一觉,忽然觉得,身边似乎太安静?

    二狗子和霏霏呢?

    霏霏好像先前喝酒之后就出去了?她原以为它去散散步,这家伙反正牛逼,也没在意,后来又发生不少事,也就把它忘了。

    此刻想起,不禁心中一跳。

    “看见二狗子和霏霏没有?”她问众人,众人面面相觑,景横波一看众人神情就知道不好,一个箭步抢出屋外,对那些又三三两两聚拢来偷窥的村人急声问:“有没有看见一只紫色的猫,和一只金刚鹦鹉?”

    众人都茫然摇头,只有一个孩子,怯怯地指了一个方向,道:“我看见一只颜色很怪的猫,往那里去了,还有一只鸟,悄悄跟在它后面……那猫歪歪倒倒,好像喝醉的样子,我害怕,没敢跟……”

    景横波一转头,正看见,那是沼泽的方向。

    ……

    “小怪兽居然会喝醉!”

    “可能蒙汗药对他它有兴奋作用?”

    “二狗子跟去干嘛?不放心它?”

    “它有那么善良?八成是跟去想瞧笑话!”

    一刻钟后,景横波和耶律祁站在了传说中有寻金兽的沼泽边,夜里的沼泽除了有点闪光之外,看上去和平地没太多区别,黑暗深处,似乎有些异声传来。黑暗的更深处,是背面的巍巍大山。

    因为怕七杀坏事,他们让天弃等人绊住那几个逗比,两人趁夜来到沼泽边,耶律祁刚刚点燃火把,想看清楚环境,就听见一阵翅膀猛扑声音,一抬头,就见沼泽上,二狗子疯狂地扇着翅膀,狂奔而来,一边奔一边大叫:“嘎嘎!喳喳!嘎嘎嘎嘎喳喳——”

    景横波和耶律祁目瞪口呆地盯着二狗子,没想到二狗子不吟诗时的鸟叫,居然如此销魂。

    不过二狗子连诗都不吟了,想来情况一定很紧急。

    二狗子奔到近前,景横波这才看见它鸟毛都掉了好几根,平常最爱护的冠羽掉了一半,斜斜地歪在脑袋上。

    “二狗,怎么回事!”

    “日暮红云倚杏栽,一群怪兽入梦来!”二狗子跳上她肩头,翅膀指着前方黑暗。

    “我去看看。”耶律祁顺手拿起背来的门板,闪身掠出。

    几个起落,他已经到沼泽中心,一眼看见前面紫光黑光闪耀,咆哮尖嘶之声不绝,似乎正在打群架,耶律祁衣袖一卷,将门板放下,身子刚落在门板上,门板微微一震,景横波也到了。

    耶律祁微微一惊,侧目道:“你的瞬移什么时候这么快这么准确了?”

    “打通了任督二脉,就神功大成了。”景横波一心挂念霏霏,胡言乱语地答了,眯着眼睛看黑暗中,隐约看见一团一团兔子大的黑影在沼泽上纵横来去,速度极快,闪电般连绵成无数黑线,只看得见灼灼如红宝石的眼睛,和不断龇出的雪白的獠牙,黑影群里,霏霏如一团紫光,横冲直撞,这边踹一脚,那边咬一口,打得兽毛纷飞,淤泥四溅。

    景横波一瞧就怒了。

    兽多欺负兽少?

    知不知道姐人称绝世禽兽?

    眼睛一转,看见淤泥上悬浮着许多杂物,树枝石块动物尸体都有,她衣袖猛然一挥,一停。

    啪啪连响,淤泥飞散,沼泽上那些树枝骨骼石块猛然被拔起,升到半空。

    远处岸上有火把亮起,村人赶来观战了,火光将沼泽照亮,众人一抬头就看见沼泽中女子背影,纤细窈窕,双手高举,大袖飞舞,而在她高举的双手下,整个沼泽上的悬浮物,忽然升起,悬停半空!

    一霎的寂静,瞪大的眼睛里满是茫然。

    片刻,“神啊!”的暴喊惊醒众人,唰一声大多数人都扑跪了下去。

    沼泽中心,那群黑影被火光惊动,一抬头,也看见满天停住的树枝石块,都惊住。

    景横波双手向下,狠狠一捺!

    “欺负我的兽,去死!”

    满天杂物,呼啸而下。

    噼里啪啦,沼泽上下了一阵石泥雨,兜头对那群寻金兽猛砸,那群寻金兽被砸得昏头昏脑,顿时不成阵型,尖嘶着四散逃窜,霏霏趁机蹿上去,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蛟龙,揪住那些逃得慢的,一爪子下去拍扁,再一爪子用泥巴团团,狠狠拍进沼泽里。

    “霏霏,逮几只活的!”景横波双手连挥,将那些霏霏团成泥巴的寻金兽再从泥里拔出来,狠狠地砸在幸存的寻金兽脑袋上。她的意念控物发挥到巅峰,不过是闪念之间的事,寻常人兽追不上她的速度,沼泽上砰砰砰一阵闷响,不断有寻金兽倒下,被霏霏揪住顶瓜皮,狠狠甩在门板上,片刻门板上就甩了一小堆。

    耶律祁原本准备出手,此刻看她大发神威,干脆笑吟吟操起袖子,欣赏火光里她的英姿。

    他眼眸里流动着淡淡的欣赏——以往总觉得女子柔弱娇艳才是美,如今却觉得,煞气和凛冽中的明丽女子,如一柄出红袖的绣眉弯刀,一样也能令眼眸惊艳。

    岸上百姓在欢呼,这么多寻金兽,一旦交上去,不但完成任务,还会重重有赏!

    “够了!”耶律祁忽然大喝,“太重了!小心门板撑不住!”

    景横波一醒,低头一看门板已经微微下陷,这门板承载自己和耶律祁两人重量正好,再加上泥裹的好几只寻金兽就显得吃力,她衣袖一挥,门板上的寻金兽横空飞起,越过数丈沼泽,重重跌在岸上。

    岸上百姓雀跃着扑上,赶紧将寻金兽捆起。

    耶律祁的惊艳眼神已经换成审视——景横波的特殊能力似乎有所精进,以往她虽然也能御念控物,但绝无这般流畅,长袖飞舞间隐现狂霸之道,仅凭气势,便似有乱吞风云之感。

    是她之前隐藏,还是潜在能力已经被唤醒?

    何况她还有毒伤在身,如果痊愈,又该有怎样的变化?

    耶律祁忽然抬起头,眼眸目光闪动,他觉得四周空气,似乎有隐隐的变化。

    景横波正在专心砸兽,存心要把这群敢欺负她宠的兽解决,眼看那群小兽被霏霏追杀得东奔西突,不断发出尖锐嘶叫,渐渐被逼入了沼泽深处,也觉得够了,正打算停手,召唤霏霏回来,忽然看见霏霏一顿,随即整个身子向后一拉,蓬松大尾巴上的毛,蓬一下炸开来。

    她从没看过霏霏这样,不禁一怔。

    随即她感觉到脚底一震。

    “啪!”一声裂响。

    “闪开!”身边耶律祁忽然一声低喝,猛地将她一抱向下一倒,她只觉天地霍然倾倒,景物翻飞骨碌碌一阵乱转。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被耶律祁紧紧抱着,已经离开了门板,身下是滑溜溜的淤泥,而前方门板的位置,已经看不见门板,沼泽上一大片碎片,每片只有巴掌大小。

    她盯着那些碎片,不敢相信这就是那门板,不过一眨眼,门板就碎成了这样?是什么东西干的?怎么干的?如果她刚才还在门板上,那现在化成碎片的是不是她?

    她刚想说话,就感觉到抱住她的耶律祁浑身紧绷,她顿时也一惊,知道危机还没过去。

    她想起身,起身才能瞬移,但此时她不敢动,两人相拥趴在淤泥上,接触面积增大,才能不沉,一旦起身,如果姿势掌握不好,很容易陷进去,平常陷进去也罢了,现在淤泥底下可能有要命东西,一旦脚陷进去,底下咔嚓一口,再拔出来她就只剩半截了。

    可这样不动,一样也会是淤泥之下那东西的猎物,她急声道:“我送你出去,然后你……”

    话还没说完,耶律祁忽然吸一口气,单手将她一举,抬手一掷,把她像箭一样射了出去!

    只这一个动作,他身子立即陷下一半。

    他眼底却露出笑意,微微松一口气,然而一口气松到一半,他忽然一惊。

    半空中景横波身子忽然一停。

    似被什么东西拽住。

    景横波“啊。”一声低叫。

    身子刚刚飞起,她便觉得脚踝上一痛,似被什么东西扯住,她心中大惊——耶律祁掷她用尽全力,如果她脚被固定住,这两相拉扯之力,能将她的双腿生生扯断!

    身在半空,事发一瞬,她来不及思考也来不及自救。

    身子一停,她心中一松,一低头看见沼泽之上霏霏连滚带爬,前爪抬起,猛地按住了什么东西。

    与此同时,耶律祁也反应了过来,立即拔剑,剑光一闪,在淤泥之上横挑而过。

    剑光闪亮,她这才看见被挑起的是一根长长的黑色线状物,剑光掠过,以耶律祁佩剑之利足可以摧金断玉,那黑线只微微一颤,没断。

    只是一霎,随即啪一声,她被拽回,跌落在淤泥之上。

    那黑线在颤动,还在拉着她向前滑,霏霏按不住,耶律祁忽然出手,一把抓住那黑线,扯在手中,阻止了黑线拖拽之势,身子顿时又下陷不少。

    “媳妇儿我来救你啦!”人影连闪,七杀到了。有扛门板的,有扛笸箩,有扛澡盆的,还有拿针线匾的,老远纷纷将门板澡盆放下。景横波一回头,就看见七八个高手,踏着门板澡盆搓衣板针线匾衣袂飘飘而来,脑海中唰一下闪过“八逗比过海,各显神通”……

    原谅她这危机时刻竟然想笑,但转瞬她就笑不出来了。

    身下一震,不对,似乎整个沼泽深处都一震,随即啪啪啪啪一阵连响,她眼睁睁看见那些乱七八糟的门板笸箩澡盆搓衣板针线匾……统统瞬间粉碎。

    高手们立即没了落足处,滚倒在淤泥撞成一堆,好在大荒人向来习惯沼泽,陷进去也不慌,高手们躺在沼泽上,蛆虫一样一拱一拱继续向她接近。

    这沼泽特别轻,寻常沼泽,如七杀等人的武功,是能直接站立的,但这沼泽就不行,就这样,几人身子都已经微微下陷。

    “小心!”景横波忽然低喝。

    几条“黑线”忽然穿过她身边,闪电般射向高手们!

    与此同时七杀纷纷大骂“娘的!”“奶奶的!”“见鬼!”不得不一窜而起,被那黑线逼得向后闪退。

    “黑线”从她身侧闪过,她看得清楚,这不是线,看上去倒像什么活物,闪着幽绿的暗光,腥气逼人。

    她忽然觉得身子一倾,栓住她脚踝的“黑线”被猛地一拉,她被拉着滑入黑暗。

    滑了两步却又停下,她听见一声闷哼,一转头,正看见耶律祁扯住了那“黑线”,“黑线”已经紧紧勒住了他手腕,很明显双方正在角力,对方力气似乎非常巨大,耶律祁虽然拉住了她,但因为在和对方角力,身子在不断下陷。

    不行!这样下去,没多久他就会没顶!

    景横波手一挥,她和耶律祁刚才翻滚时掉落的火折子飞起,落在她手中,她嚓一下点燃,就去烧脚踝上的“黑线”。

    果然那刀砍不断的“黑线”,唰一下立即缩回。

    怕火!

    景横波立即对着黑线收回的方向抛出火折子,火折子在黑暗中翻翻滚滚,隐约照亮暗处半空中,两点幽绿。幽绿之后,隐约显出了一个轮廓。

    景横波还待看清楚,那两点绿光一闪,火折子倏忽不见。

    就在半空中,忽然消失。

    耶律祁忽然道:“沼泽深处有巨兽!火折子被吞了!刚才那线是巨兽指甲,小心——”

    他话音未落,唰一声,淤泥之上弹起七八条“黑线”,霍霍有声,缠向景横波的颈项。

    景横波手中早另外捏了个火折子,猛地往自己脖颈一递,火苗嗤一声将她自己的头发燎掉一截,那七八条妖异如蛇的黑线,唰地缩回。

    众人在岸上看着,都在咋舌,天弃一边找东西继续进沼泽,一边摇头,“这女人越来越狠,连自己脸都敢烧!”

    伊柒大叫:“媳妇你悠着点,小七七马上就来救你,可别烧坏了你如花似玉的脸!”

    “没有命,要脸何用!”景横波答得彪悍。

    那巨兽的奇长黑色指甲缩回,七杀和天弃等人顿时再度逼近,天弃甩出长绳捆住耶律祁的腰将他拉起,七杀人在半空,齐齐出掌,七道掌力汇聚如飓风,唰一下擦景横波脸颊而过。

    她只觉似有狂风扑面,凛冽至令人窒息,束发带“唰”一下被卷走,没入风的漩涡中不见,随即“砰”一声,掌风如柱,狠狠撞上了黑暗深处,刚才两点幽绿出现的地方。

    闷响声如鼓,震得景横波耳朵嗡嗡作响,随即泥水翻滚呱嗒之声不绝,黑暗中某处似有泥浆一路翻滚拱动,暗处那东西似乎被激怒,正自沼泽中挣扎而出,隔这么近依旧看不清形状,只看见裹满泥浆的巨大身躯,那东西低吼一声,原本畏火伏在泥面上的长长的爪尖,铮一声再次弹起——

    天弃掠来,一把拉起景横波,正要退,轰然一声,面前泥浆忽然拔地而起,竖立如墙,泥墙里闪电般弹出一截黑色的爪子,直抓景横波的双眼。

    天弃出剑,与此同时七杀掠来,将要形成包围圈。

    黑暗更深处,忽然一声呼哨。

    声音尖锐清晰,众人听得清楚,这不是野兽吼叫,明明是人才能发出的呼哨声,不禁一怔。

    一怔之下,那将要抓到景横波脸部的利爪,忽然收了回去,随即那裹着泥浆的怪兽,身子猛地向后一退。

    那一退猛力又生硬,充满了别扭感,看上去不像自己退,倒像是被什么东西硬拉走的感觉。

    怪兽吼声连连,声音里充满愤怒不甘,看来这退走并非它所愿,但却无法抗拒背后的指令,那一团混沌不清的泥,迅速后退,下降,消失于沼泽面,只看见沼泽上一线沟壑,迅速移动,向黑暗深处消失不见。

    这东西来得奇怪,消失得更莫名其妙。黑暗深处沼泽更危险,众人也不想再追,天弃带着景横波,踩着村民不断掷出的木板回到岸边。耶律祁已经坐在岸边调息。

    景横波打个呼哨,霏霏从黑暗深处钻了出来,小怪兽从来没吃过这样的亏,怒得大眼睛眨动速度快上好几倍,景横波检查它身上,发现小怪兽身上丰厚的皮毛少了好几片,看起来像半个秃癞子。二狗子在一边呱呱大笑,被霏霏一巴掌给拍到了泥里。

    景横波抱着霏霏给它梳毛,忽然拨了拨它的毛发,从中理出一根细细的红色丝线,她抱起霏霏闻了闻,隐约嗅到一股浓郁的香气。

    沼泽都是烂泥,臭不可闻,哪来的香?

    岸上堆了大大小小十几只寻金兽,村民们眉开眼笑,搓着手想和景横波要,又不敢开口。景横波扔出一只,道:“找座最好的房子,要房间多的,给我们好好安排食宿,别再玩花样,姐耐性有限。”

    “哪能呢哪能呢。”那老头欢欢喜喜赶紧接了,一叠声命人去安排房子。景横波顺手又扔出一只,道:“再一只。你们回答我一个问题。”

    “姑娘请讲,请讲。”老头喜出望外。

    “小寻金兽并没有恐怖到你们说的那样,它们也未必需要活人肉,你们要的活人献祭,是为沼泽深处那怪物对吧?”景横波点着老头鼻子,似笑非笑,“那是什么玩意?有什么用处?我觉得它似乎被人所操纵,什么样的人可以驭使这种东西?他们潜伏在哪里?”

    七杀和天弃都目瞪口呆地听着,天弃搔搔头,道:“咦,以前怎么没觉得她脑子这么好用?这一转眼怎么就想到这么多?”

    调息的耶律祁睁开眼,看了景横波一眼,眼神微微欣赏,也淡淡怅然。

    挣脱桎梏,展开羽翼,她终于睁开最锐利的眼,俯瞰人间微尘。

    这一日甚至来得很快,快到连他都觉得淡淡失落,或有一日她飞快长成,到那时,也许他们都是她羽翼后的风,掠过,无痕。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这同样是他想看见的。

    景横波大而明媚的眸子,盯住了对面的老头,她在笑,可看在老头子眼里,那笑美得煞气,似午夜的艳鬼。

    老头子膝盖一软,不由自主噗通一声跪下来。

    老家伙磕头磕了半天才说清楚,果然活人做饵不是给小寻金兽吃的,这沼泽深处有巨兽,能驱使小兽骚扰民居偷孩子,那些小兽也被这“老大”保护得很好,来去如风根本逮不着。因为上头下了死命令要捕捉寻金兽,所以无奈之下,众人只得以活人做饵,目的是让那巨兽专心吃人,众人才能抽空去捕捉小兽。景横波询问时,老头看出众人武功高,有心忽悠他们去捉兽,所以故意隐瞒了沼泽深处吃人巨兽的事情。

    景横波听完,一脚踢开那奸猾的老头,再次确定果然史上著名的反叛种族没一个好东西。

    “你的手伤怎样了?”她忽然想起耶律祁先前帮她拉扯住那黑线,那么细的线,那么大的力气,一定割伤了手,听说这巨兽全身都是有毒的。

    “没事。”耶律祁站起身,看了一眼沼泽深处,对她一笑,“已经驱除了毒性。”

    他笑起来风流光艳,景横波盯着他,也扯动嘴角,媚然一笑。

    “那就早点休息吧,明天咱们还是上路,这村人太坏,不能呆。”

    “好。”他道,“瞧你眼下,黑眼圈都有了。快去睡。”

    “晚安晚安。”她抱着霏霏,拎着二狗子,转身踢踢踏踏往村人安排的屋子走,很利落地关门,吹灯,睡觉。

    灯一关,黑暗里她一双眸子熠熠闪光,未闭。

    外头七杀在喧闹,争夺着看起来最好的房子,将被子抢来抢去,天弃推开窗扇大骂七杀吵死了,紫蕊拥雪在厨房里做点心,试图让那群嚷饿的家伙安静下来,好让景横波睡个好觉。

    耶律祁和景横波一样,安安静静回房睡觉了。景横波亲眼看见对面的灯熄了。

    过了一阵子,整个院子都平静了。

    夜正浓。

    景横波一手掂起霏霏,轻声道:“走,咱们去报仇。”

    霏霏快速地眨动大眼睛。

    景横波身形一闪,已经到了屋顶,她静静伏着,一边运行着伊柒教的吐纳方式,整个人和黑暗融为一体。

    天很冷,她却一动不动。

    从那日之后,她再不惧冷,对一切事物都拥有了耐性。

    片刻,耶律祁的屋子,窗扇被轻轻推开,一条人影,轻烟般闪出。

    景横波立即跟了上去。

    前面耶律祁背影有点不稳,速度也比平常慢,但警惕心不减,时不时忽然回头。

    不过景横波闪起来也很快。

    方向果然还是往沼泽去的,却没有进沼泽,耶律祁绕着沼泽转了一圈,顺着沼泽的流向,直奔背后的大山。

    到了山脚下,他并没有上山,而是看了看地形,山脚下连接着好几个沼泽地,有大有小,都缓缓流入山底石缝,景横波猜测,必然有一个石缝里有出口,但到底是哪个?

    耶律祁负手站在山石上,低头看那些灰黑色的细微流动的沼泽。

    夜风拂起他银黑色的大氅,黑暗尽头他眸深如渊。

    景横波停在一处山石后,屏住呼吸,也看着那些沼泽。

    其中一处沼泽,忽然微微震动,平静的泥面,现出川字型沟渠,一路向前。

    像是泥下,有什么东西在快速运动。

    耶律祁立即掠下。顺着那一线沟渠,没入草丛中,一闪不见。

    景横波也闪了过去,面前是山壁,根本看不出耶律祁从哪消失的,看上去如果她想闪进去,一定会撞上山壁头破血流。

    她身形一晃。

    毫不犹豫闪了进去。

    唰一下,落足实地,里头果然是空心的。

    山腹内部很阴凉,散发着淤泥特有的酸腐味道,无数条沼泽淤泥的分支,汇流而入。

    山腹深处有火光。

    火光尽头,有一人,对着洞内一方淤泥沼泽,在慢慢梳头。

    乌黑的长发如一匹缎子般垂落,她倾身的侧面优美,手指雪白。

    景横波却想吐。

    现在看见梳头的女人她都想吐,还想把对方打吐血。

    那女子抬起头来,对耶律祁幽幽一笑,景横波的小宇宙立即就燃烧起来了。

    是绯罗。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题外话------

    忽然发现,到今天,我已经连续万更两个月了。为自己感动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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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奋起!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之前她还遗憾在襄国的时候她逃掉了,没机会给她来一下狠的。没想到这么快就重见了。

    先前沼泽上她扔出火折子,照见那巨兽两点幽绿眼睛时,也照见了巨兽身上人影的轮廓,当时就觉得有点眼熟,后来在霏霏身上闻到浓郁的香气,她所认识的女人中,香气这么浓的,还就是绯罗。

    只是觉得太巧合,一时不敢信,不动声色跟在耶律祁身后跟来,果然是她。

    景横波唇角笑意冷而艳,对于耶律祁的隐瞒不觉失望,只快意和绯罗的狭路相逢。

    从那日之后,她已经不再那么傻兮兮的对人全抛一份心,耶律祁现在私会绯罗也好,打算密谋暗害她也好,她都觉得无所谓。

    风雪之后藏刀怀刃,谁害她她捅谁。

    “哥哥,我就知道你会认出我。”绯罗笑意幽幽。

    耶律祁声音里也有笑意,却显出几分冷,“解药呢?”

    火光下他摊开手,被衣袖遮住的右手上,果然好几道深切的割痕,现在那些伤口已经肿了起来,一片黑紫,看起来很是瘆人。

    景横波皱皱眉——耶律祁果然受伤了,却特意瞒着她。

    “哥哥对那贱人还真是掏心掏肺,”绯罗不接他的话,讥诮地冷笑一声,“明明知道寻金兽细爪有毒,却为了她,连命都不顾了。”

    “为他人不要性命,”火光里耶律祁微笑温柔,“总比被他人不顾性命来得好。”

    绯罗粉脸一青,又被耶律祁刺中,随即冷笑,“就怕你为他人不要性命,他人未必领你情,关键时候,一样不顾你的命。”

    “那也无妨。”耶律祁从容地道,“她若不顾我的命,那也是我的命。所谓咎由自取,恩怨该偿。我这人就这点好处,对自己做过的事,向来认得干脆。”

    绯罗脸色一变,随即幽幽叹口长气,凌厉愤怒不见,换一脸哀怨神情。

    “哥哥,不要这样,不要每次见面,你就对我刻毒嘲讽,我们就唇枪舌剑。到最后拂袖而去,换一个两相怨恨。”她凄然道,“你忘了我们以前的情分了吗……现在我都沦落到这地步了,你就……你就不能心疼心疼我吗?”

    “方才我说自己的一句话,同样可以赠送给你。”耶律祁近乎亲切地道,“咎由自取。”

    绯罗身子一震,似乎并没有生气,垂下头,双手抚住了脸,五指慢慢痉挛地,抓进了头皮。

    火光将她身影转转折折映在山壁上,深黑蠕动如鬼影。

    “你说吧……你尽管说吧……”她近乎疲倦地道,“你既然和那贱人走在一起,护着她,瞒着我。咱们的情分,也就这样了。”

    “我们有过情分吗?”他笑道。

    景横波盯着面前冰冷的石壁,心想男人狠起来都是一样啊。这位的段数也相当了得。

    “我也没想到我败得这么快,这么快……”绯罗好像没听见他的话,喃喃道,“宫胤太厉害了……那一晚他看似退让,转手便将我们一个个割裂了。襄国的事一定有他的手笔,否则不会这么巧在此刻雍希正要上位,他逼我不得不离开帝歌,现在我已经联系不上帝歌的任何手下以及帮手,我在襄国的明桩暗线,一夜之间统统被拔起,没被拔起的也叛变了,我逃出襄王宫,先后托庇于三个属下那里,三人里两人卖了我,一个人直接要杀我,幸亏我警醒……我只得孤身先逃出襄国……不得不藏在深山沼泽里,暂且和这些恶心的野兽为伍……耶律祁,你不用笑这么欢喜,他出手第一个对付的是你,第二个是我,下一个也许是轩辕镜,也许是成孤漠……那晚我们看似胜了,其实是失败了……亢龙玉照依旧是他的……我有预感……当日广场上逼他的人,一个都逃不掉,一个都逃不掉……”

    她霍然抬起头,“哥哥!我们要抛弃旧怨,不能再内讧了!我们必须联手抵抗宫胤!他永远不会放过任何敢于对抗忤逆他的人!我始终觉得,就算现在你我的狼狈,都不是对我们最后的处置!他绝不会仅仅就流放你,还给你个八部巡回使的官职,让你潇洒巡游天下,也绝不会仅仅将我驱赶出襄国和帝歌,仅仅剥夺了女相职位……他一定还有别的打算……哥哥!宫胤如此心狠手辣,你若还执着旧怨,不肯和我合力,将来,我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

    她渐渐激动,激越的声音在山腹中回荡,震得石壁嗡嗡作响。

    景横波凝神看着石壁上渗出的水珠,冰凉地流到她的指尖。

    是啊,绯罗说得对,这是他的风格。

    隐忍退后,只不过是为了后撤一步,方便更狠地劈刀。

    沉默其表,凌厉在骨。

    她听得仔细,并争取不让自己在听见那个名字时,乱了呼吸被人发现。

    乍一听见绯罗说他,她心中一颤,绯罗的说法和她心中猜测相印证,不禁有更多迷惑涌上心头。

    他对绯罗出手,到底是因为他们对抗忤逆了他,触犯了他不可侵犯的权威,还是因为……

    她轻轻甩头,搁下这一份乱糟糟的心思,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该平心静气,好好学习。

    学习这世间一切的政客手段,借他人心智,铸自身的慧心之剑,等待有朝一日,也那么漂亮地回撤一步,转身,出刀,劈!

    耶律祁的声音,轻轻缓缓地传来。

    “下场么……”他轻笑,“我肯定和你不一样的。”

    “你以为你此刻一路护佑在景横波身边,她就会感激你,护你,谢你,将来不和你清算旧账?”绯罗讥嘲地笑,“耶律祁,你什么时候也这么幼稚了?你懂不懂女人?你知不知道,我如果是景横波,只要有机会,一定杀了你!”

    “你不是景横波。”耶律祁淡淡道,“别拿你自己和她比。别那么多废话——解药。”

    “想要解药吗?”绯罗格格地笑,“我不是说了吗?和我结盟啊。别像上次那样骗我,真心和我结盟。”

    “如何真心法?”

    “回去杀了景横波。”

    山洞中一静,随即响起耶律祁的轻笑,“你在说笑话吧?”

    “你知道不是。”

    “你刚还说了,景横波现在不会信任我,你以为我在她身边,就能杀了她?你当七杀和天弃,是吃素的?”

    “你也不是吃素的。”绯罗撇嘴,“耶律祁,别装了。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你?这么多年,你因赎罪,被耶律家族选中来做这个左国师,为家族提供各种庇佑。家族待你不厚道,你内心根本不愿意做这个国师,只不过虚以委蛇罢了。和宫胤的争斗,你根本没尽全力,大事小事,一涉及关键时刻,你就后撤。你何尝不是借着宫胤势力,打压耶律家族,以免他们太过得势,钳制了你?”

    “你失势之后,似乎变聪明了。”耶律祁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微笑看着她,“不过也许,是变笨了。”

    他语气越发温柔,景横波却发现,不知何时,他站得已经离绯罗很近了。

    绯罗似乎也有所察觉,身子向后一仰,冷笑道:“哥哥,你是想杀我么?”

    “他不敢!”蓦然一声怒喝,从山腹深处响起。

    耶律祁抬头,火光下侧影并无意外之色,唇角依旧带笑,笑意却慢慢冷了。

    脚步杂沓,在空旷的山腹内听来吵杂,黑暗深处走出七八个人来,景横波皱皱眉,没想到藏在暗处的人这么多,她悄悄打个手势,霏霏无声地从洞顶之上蹿过去。

    “耶律祁!”当先出来的是一个锦袍老者,身材干瘦,说话却中气十足,“我听了已经多时了!你现在真是越发昏聩!不在帝歌保护营救我家族子弟,却跑来一路护佑那个被放逐的妖女!你将家族置于何地!跪下!”

    “耶律祁,还不给大先生立即跪下!”另外几人纷纷怒喝。

    绯罗优雅地站起身来,拍拍衣襟,对那大先生亭亭一礼,站到了他身后,唇角浅浅得意微笑。

    耶律祁没动。

    火光下他侧脸如雕刻,眼眸深深。

    “大先生如此威风,本来我吓得膝盖一抖,险些要跪,”他浅笑道,“忽然想起,家族子弟,无罪不受刑堂审判。为免大先生知法犯法,这跪还是免了吧。”

    “耶律祁!”那老者越发愤怒,连胡须都似要横飞而起,“你敢说你无罪?你没保住左国师位置就是有罪!你没有留在帝歌营救在京耶律家族子弟就是有罪!你拒绝绯罗女相联盟协议就是有罪!你得了半部皇图绢书至今没有上交就是有罪!你不肯去杀景横波那贱人,就是有罪!”

    “左国师之位,你们当初也只说了,需要我保住五年便可,如今五年已至,我有何罪?”耶律祁冷冷道,“耶律家族在京子弟获罪,我也同样下狱,出京时孑然一身,城门关闭,我如何营救?绯罗已经不是女相,和一个丧家之犬联盟,不过是个拖累,我为什么要和狗结盟?皇图绢书我没有,就算我有,这种祸国殃民的预言之书,不是耶律家配瞧的,劝你们最好死心。至于杀景横波……”他慢慢笑了笑,“你又收了绯罗什么贿赂,要听她挑唆乱命?杀景横波,对耶律家族有什么好处?”

    “耶律祁!你好大胆子!”那老者气得脸色发紫,“你敢这么对我说话!”

    耶律祁眉宇间满是厌倦之色,连答都懒得答了。

    “老夫一生清正,不能随意给你污蔑!”那老者怒道,“和女相结盟,是家族的意思!是家主的意思!女相虽然暂时失势,但她和黄金部交联紧密,现在女相有个绝好的计划,可以获得黄金部的支持,以及相当一部分人力物力。这关键时刻,我不允许你对女相不敬,更不允许你违背女相的意思!”

    “哦?什么计划?说来听听。也许我会改变主意。”耶律祁笑得颇有兴趣。

    “跪着听!”老者怒气未休。

    耶律祁想了想,跪下了。跪在嶙峋冰冷的地面上。仰头一笑,道:“遵命。”

    景横波心中一震,万万没想到他真的跪了。

    看四周众人得意神态,似乎这样的事也不是一次。

    老者怒气消散,得意捋须,悠悠道:“虽然你此刻终于表现出诚意,但似乎太晚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

    “告诉你这个黑心小子?转头你把我们卖了怎么办?”

    “还真信呢哈哈,从来就没打算告诉你啊傻小子!”

    耶律祁脸上笑意渐渐凝结,玉也似的脸庞上,闪着幽幽寒光。

    “生气了?”那老者睨他一眼,训道,“你有什么资格和老夫生气?老夫还没生你的气呢!你先给老夫说清楚,为什么没有全力对付宫胤,为什么没有在那晚事变中出动燕杀,为什么死活不肯杀景横波还要公开护着她,你是不是借此机会自我放逐出帝歌,打算和家族决裂?”

    “大先生也不用问了,”周围有人怪里怪气地道,“事实明摆着,他就是想脱离家族,另起炉灶。可惜他眼神不好,投了个女王,还是个失势流亡女王,也不知道我们的耶律公子投靠黑水女王,是打算在黑水沼泽上建立新王国吗?新王国打算什么国号?黑水国?哟,这黑水国第一任国师,听起来也颇威风。不过黑水之泽那地方,不是毒兽就是奸人,到时候难道黑螭做宰相,大盗小偷做都督?哈哈哈……”

    众人齐声大笑,声音在洞壁上方四散碰撞,满洞“黑水黑水黑水”之声。洞壁上的渗水被震落,簌簌落了众人一头。

    耶律祁一言不发,单手拄地欲起。景横波注意到他中毒的手已经再次被衣袖覆盖。

    “不准起来!”那老者冷喝,“给我跪着思过!”

    耶律祁听而不闻。继续起身。

    老者眼底闪过一丝冷光,忽然抬手掷过来一样东西,道:“不死心的叛徒!你敢起来?看这是什么!”

    耶律祁一低头,浑身一僵。

    景横波清晰地看见他的手背忽然绽出青筋!

    一霎僵硬之后,便是颤抖,越抖越急,以至于景横波竟恍惚听见他齿关因为愤怒微微碰撞的声音。

    她心中一紧,没来由地觉得不好,同时也觉得疑惑——耶律祁隐忍深沉,能屈能伸,刚才都能跪下,被那般羞辱嘲讽都能一笑了之,认识他这么久,虽见他让步失败多次,但她也确实从未见过他沮丧失态,是真正内心强大的人。

    是什么样巨大的打击,令他痛苦如此?

    “家族容不下反骨贼!自有惩治手段!”老者断喝,“你行差踏错一步,便斩耶律询如手指一根!你现在敢起来,老夫就下令斩第二根!”

    耶律祁身子一颤,砰然跪倒,膝盖触及地面咔嚓一声,地上碎石无数,可以想见这一跪,膝盖定然破了。

    但他却似没有感觉,双手撑地,低头看着面前的东西,撑地的手竟在发抖。

    景横波运足目力,也只看见一点白白的影子,这是……手指?

    询如?

    这名字有点熟悉,她仔细想了想,似乎耶律祁提过?

    “万恨询如家姐因你遭受噩运……”

    是他姐姐?

    “你服不服!听不听!”老者怒喝逼问,“家族的命令,你敢再说一句不听?”

    耶律祁抬起头来。

    只这一瞬间,他额头已经汗湿,乌黑的发贴在玉白的脸颊,色泽对比得令人惊心。

    “你们……”他声音再不复先前悠闲,字字森然,“对询如……”

    “你想怎样?”老者警惕地退后一步,“耶律祁,你武功高,一身反骨,但老夫劝你,别鬼迷心窍,做下让自己后悔的事!今日我等前来,有家族授意。你若敢对我们动手,我们便放出烟花,询如便会立即被处死。”

    “就算我们放不出烟花,”另一人狞狠地接道,“今夜之内我们不回去,明天询如那贱人一样会被处死!”

    “家族这次来到城中人手极多,不允许出一分差错,我们有任何不对劲,询如都会被处死!”

    “耶律祁!”老者大吼,扔出一枚药丸,“吃下去!然后回到景横波身边!今夜之内杀了她!不然,你就永远见不到你那瞎子姐姐了!”

    “吃下去!”

    “立即吃!”

    火光将幢幢黑影映上山壁,化为巨大的狰狞的群像,持利刃,舞悍刀,逼向中间双手撑地微微颤抖的身影……

    吼声激荡,山壁上的渗水,扑簌簌落得更急。

    ……

    吼声之后,就是令人窒息的寂静。

    霏霏从洞顶上倒蹿而回,大眼睛慢慢对景横波眨了眨,景横波点点头,又摇摇头。

    她唇角微微翘起,似乎还是在笑,只是弧度斜而邪。

    半晌,洞里响起耶律祁的语声,微哑。

    “好,我吃。”

    一众人等笑得如意,洞壁上黑影颤动不休。

    耶律祁慢慢伸手去抓那药。

    众人笑声如豺。

    景横波挑起眉毛。

    耶律祁伸出去的手,忽然向后一伸,一伸便伸进了身后蜿蜒流过的淤泥池,五指如钩,猛地向下一抓!

    “哗啦”一声,泥水四溅,巨大的黑影腾空而起,泥水中一个巨物竟被他单手抓起,半空中狠狠一抡!

    “砰。”一声闷响,风声猛烈,那团巨物狠狠地砸在人堆里!那老者首当其冲!

    老者一抬头,便看见头顶巨大黑影砸下,泥水哗啦啦倾倒满头,他大惊退后,身后的人却跌跌绊绊,动作迟缓,他全力出双掌想要抵挡,却已经慢了一步。

    风声如虎吼,眼前黑暗降临。

    巨物砸下的沉闷巨震,整个山腹都似被震得嗡嗡作响。

    老者半身被压住,哇地喷出一口鲜血。

    他瞪大眼,嘶声道:“你竟敢……你竟敢……耶律祁你疯了!你中毒之后妄动真气,你的手……”

    他话音未落,耶律祁已经掠了过来,半空中银黑色衣袂飞闪,似一只苍青色天穹上飞渡的夜魔。

    另外几个没砸到的人,来不及扶那老者,拔腿就跑,但步子不知道为什么歪歪斜斜,喝醉酒一般。

    耶律祁落下,一脚踩在老者脸上,将他的怒骂踏成惨呼,随即决然拔剑,向下一刺!

    “哧。”一声,鲜血飚飞,红红白白射上洞壁。

    耶律祁踩着老者的脑袋飞起,脚下那张脸满是死亡前的惊骇,眉心一个对穿的洞。

    “耶律祁疯啦!快逃!快把消息传出去!”

    那群人被这一剑的杀气和神威惊得连拔剑都不敢,转身扑入黑暗中,身后不远,就是可以出山的山缝,跑在最前面的人,一边跑一边伸手入怀取烟花。

    银黑色衣袂烈烈飞舞,剑光在红白液体之间飞射,直追那群奔逃的人背影。

    “哧哧”连响,剑尖连穿三人,后心穿出的鲜血贯成长虹。又如血桥横跨阴暗山腹。

    剑光太快,以至于在半空中亦连成白虹,将整个山腹照亮,黑暗中白气纵横,切割黑暗如落雪。

    飞剑落,寒气生。嘶嘶之声不绝,每一声都收割一条性命。剑起、剑落、血溅,血落,都只在须臾之间。人体不断倒地砰砰之声,如重鼓擂在大地上,片刻地面上就横陈一地尸首,而他一路踏尸首而去,衣袂横飞,足底不染鲜血。

    他背后景横波仰起脸,眼神迷醉,雪亮的剑光将她脸色映得斑驳,眼眸也似生利光。

    这是她第一次见耶律祁施展剑术,没想过那个风流懒散,笑起来都似带三分醉和魅的耶律祁,一手剑术竟如深夜狂雪,狂乱而凌厉,放纵又收敛,收放之间干净绝伦,让人感觉一分力气也不曾浪费,而姿态飘举,恰如写一首带血的诗。

    景横波想着他因暴怒出剑,以杀气写诗,一生从容自在,不喜绝地决裂,却愿意为两个女子,暴起杀人,自蹈绝境。

    心间微热又一冷,她抚住心口。

    “救命——”最后一人奔向山缝之外,已经看见缝隙漏进的冷冷月光,只差一步就能踏向生的空旷,手中烟花已经拉开引信,也只差一步,便将灿烂直飚长空,写在远处等候消息的人眼里。

    “嚓。”

    响声短促,收取生命绵长。

    那人喉头发出咯咯之声,脚踏出洞外,身子却半转回头,努力地去看那个一直隐忍,却在一霎之后忽然变身为魔的男人。

    耶律祁立在一地尸首上,剑尖鲜血犹落,唇角冷意未散,染三分死亡血色。

    “你……”那人艰难地抬手,指住耶律祁,唇角竟现古怪笑意。

    景横波目光一跳。

    此时才发现耶律祁右手衣衫碎裂,露出手臂,臂上青紫已经化为一条黑线,直逼到肘弯。

    他中毒后妄动真气,毒性上逼了!

    那人似乎十分快意,嘎嘎一笑,趁耶律祁低眼看自己手臂,忽然将手中烟花向外一抛。

    “咝。”剑气狂啸,一霎绞碎他身躯,耶律祁身影穿他身而过,一剑长劈。

    那哧哧冒烟的烟花,坠落。

    烟花落地,耶律祁一回首,看见已经没有了绯罗身影,心知她必定是趁混乱跑了,眼看剑将落,毫不犹豫回剑换手,一剑对自己右臂斩下!

    “啪。”一块碎石凶猛砸来,将他的剑荡开。

    与此同时,窈窕身影一闪,从耶律祁身边掠过,一边笑道:“这么急着砍手干嘛?还有一个人呢!”

    耶律祁霍然抬头。

    景横波身影已经闪到了山腹另一端的黑暗里,那里看起来就是一道山壁,但此刻却有急促的喘息声发出,过了片刻,一条人影,慢慢从那一团黑暗中退了出来。背心衣衫全湿。

    是绯罗。

    她的对面,是霏霏。

    小怪兽摇晃着尾巴,一步一步逼向绯罗,幽紫的大眼睛盯着绯罗眼睛,慢慢地眨啊眨。

    绯罗脊背僵硬,步伐踉跄,满脸迷茫紧张之色——她似乎感觉到有人就站在背后,但却无法脱离霏霏控制,极度恐惧不安之下,连身体都在微微抽搐。

    景横波站在她背后,微笑着张开双臂。

    看起来像绯罗正要投入她怀抱一样。

    黑暗山腹,急促喘息,生平死敌,正一步一步将后心要害送来。

    气氛诡异,景横波眼神却很满意。

    她挥挥手,霏霏一个跟斗翻开。

    解除了禁制的绯罗浑身一松,忍不住出一口长气,腿一软又后退一步,随即便觉得撞入一个怀抱中。

    她一惊,随即以为是耶律祁,忙挂上最温柔甜蜜的笑意,款款要转过身来。

    然而这身子转了一半,便僵住。

    背后的身体,和她一样,凸凸凹凹,柔软弹性,甚至比她还凸凸凹凹,曲线惊人。

    而一只手,一只冰冷的手,已经温柔又决然地,摸上了她的脸。

    景横波的声音,笑吟吟响在她耳侧,“嘿,晚上好啊,女相大人。”

    ……

    绯罗只觉得浑身的血都似冷了。

    这声音如此熟悉,慵懒沙哑,魅力独特,以前听着只是讨厌,此刻听着便是恐惧。

    “景……景……”她想说话,想怒骂,声音到了嘴边却化为破碎的颤音。

    不知道为什么,以前她没有畏惧过景横波,甚至有些轻视,然而那夜风雪中,亲眼见她逃出宫还敢返回皇城广场,亲眼见她一刀插入宫胤胸膛,亲眼见她绝路之时赶走救星,忽然便心底发寒,不得不因为这个女子关键时刻展现的决然冷酷,而将她重新审视。

    她看过景横波之前的烂漫和娇纵,所以分外震惊于那夜她的冷静和杀气。

    扪心自问,若换她自己,未必能做到。

    所以分外想杀景横波,不惜为此和人结盟,因为总觉得景横波不死,才是她将来最深的梦魇。

    现在,这梦魇就站在她身后,紧紧贴住她,还在笑。

    越笑,越觉得可怕。

    “女相大人好本事啊,”景横波悠悠地道,“宰相做不成了,流亡他国了,还是能说动耶律家族,搞什么重大计划,这搞七捻三的本事,真是醉了。对了,能不能问一下,到底是什么重大计划啊?”

    她一边笑,一边手指在绯罗脸上摸索,嘴里喃喃自语,“哎,背对着就是不方便,眼睛在哪里呢?”

    她留着一点指甲,冰冷坚硬,在绯罗脸上毫无顾忌地戳来戳去,绯罗毫不怀疑,她只要一不欢喜,手指就会对着她最脆弱的眼睛狠狠戳下去。

    她见识过景横波的狠。

    “你放下手……我说,我说。”她立即道。

    景横波轻笑一声,手指落下,偏偏落得很慢,顺着绯罗的咽喉慢慢划下去,绯罗只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紧张地竖起,忍不住咽一口口水,生怕她兴致一来,在咽喉上也戳个洞。

    “你急着说,我忽然又不急着听了。”景横波曼声道,“解药拿来先。”

    正走过来的耶律祁微微一怔,黑暗中目光流转。

    他没想到景横波第一件事竟然是为他要解药。

    “没有解药……”绯罗生怕景横波生气,急忙补充,“这是寻金兽的爪上毒,我还没研制出解药,不过这毒伤还是有办法可解,只需要黄金部特殊产出的天青月石研末就行。月石虽稀罕,但王宫应该有珍藏,以及黄金部几大禁地也有……”

    “王宫、禁地,”景横波嘿嘿笑,“真是些安全可靠的好地方,你怎么不干脆说月球,火星?”

    绯罗听不懂她的话,却也听出她的怀疑和杀机,急忙从怀里掏出一枚药丸,道:“这个虽然不完全对症,但可以抑制毒性,三天之内不至于毒发。黄金部族长为人刻毒霸道,除了几个禁地他不敢去外,部族内所有好东西几乎都集中在他的王宫,这个你问耶律祁,他可以为我作证……”

    景横波看向耶律祁,耶律祁点点头。

    “来,试吃一下。”景横波让绯罗吃了一点那药,又等了一会,才将药丸抛给耶律祁。

    “第二件事,你们那个伟大计划?”

    绯罗犹豫了一下,景横波立即知道她是在组织谎言。等下说的必然半真半假。

    怎么能逼出她的真话?

    她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动作。

    在襄国,那地下丹室内,那个猥琐的太监,曾经用手指按在她头部某个位置,然后她就觉得脑袋一阵混乱,疼痛似要爆炸,虽然那感觉只是极短一瞬,但她当时就觉得完全无法思考,她确定那个时候,就算有人问她最不愿意对外说的秘密,她都会和盘托出。

    那会是刑讯逼供的最好办法……

    她的手指移动,凭着记忆,摸索到了那个位置,双指用力,狠狠按了下去!

    “啊!”绯罗立即发出一声尖叫,拼命甩头。

    景横波心中一喜,知道果然奏效了。

    “你们的计划!”她厉喝。

    “我……我和黄金部族长近年来有些交往,无意中知道了他一点秘密。”绯罗果然答得飞快,似乎要甩脱这样的混乱,“似乎是当初桑侗轩辕镜和黄金部曾经有过约定,具体什么约定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黄金部族长在桑侗死后很生气,说是因为桑侗损失的东西,他要拿回来。听他的意思,好像又想反了。但当年黄金部一场叛乱,元气大伤,如今无论是人力还是物力,都有些不足,黄金部族长就把心思动到了天灰谷……”

    “天灰谷?”

    “天灰谷!”耶律祁一怔。他吃完药,看着手臂上青紫虽然未消,但那一线黑线,已经停止往上蔓延。

    “你知道?”景横波看他。

    “黄金部三大禁地之一。传说中内藏可以制造最强大弓弩武器的矿石,还生有许多克制天下奇毒的草药。但也不知道是那些矿石有问题还是草药有问题,天灰谷内沼泽遍地也罢了,还终年弥漫一层灰雾,任何人一旦进入,决计活不过三天。三天之内出去的,也很容易皮肤溃烂早早死亡。所以虽然天灰谷里的产出令所有人垂涎欲滴,但这么多年死过那么多人之后,渐渐就再没有人敢去了。”

    耶律祁想了想又补充道,“而且,官家虽然不敢进去,大荒的江湖高士还是有人在不停地试验的,三天时间对普通人有限制,普通人也许三天都走不过谷中一个沼泽,自然寻不到东西。但对于轻功出众的江湖中人来说,三天时间可以将谷中走个来回。所以这些年也不乏高手进入,但奇怪的是,高手也是死得越来越多,有去无回,现在天灰谷已经不是天灰谷,是名符其实的死亡谷了。”

    “大荒多神秘之地,每个部族封国其实都有自己的禁地,都是这么多年用无数人死亡证明过可怕的禁地……”绯罗道,“天灰谷不过是其中之一。”

    “既然是死地,黄金族长怎么又动了心思?”

    “因为他隐约听说了一个消息。”绯罗道,“就在前不久,又有人误入天灰谷,这人是个高手,最后逃出来了,虽然他最终还是在几天后死亡,但死前曾说,看见谷内有人。”

    “哦?”耶律祁眉毛一挑,似乎来了兴趣。

    “也许也是临时进入的?”

    “不,是住在谷里的人。”绯罗道,“这高手和对方有过短暂交谈,对方神智不是很清楚,在对他出手时,口口声声叫他回去和明城小婊子和宫胤那个暴君说,欠下的血债,迟早要还……”

    景横波和耶律祁神情都一震。

    万万没想到居然听见这样的话。

    明城?那岂不是好几年前的事?

    景横波也觉得奇异,那么多高手三天都熬不下来的地方,怎么会有人一呆几年?

    “当年黄金部叛乱,被镇压后原族长自尽。现族长被宫胤扶持继位,献出了麾下几乎一大半的金矿赎罪。而当年参与叛乱的所有将领,宫胤要求族长自行处理,所谓的自行处理,自然不能随便处理,所以他们都被投入了天灰谷,当时族长将天灰谷封闭一个月,确保没人能逃出来,都死在里面了才重新开启。”

    说到这个,连绯罗都摇头唏嘘了一下,道:“那些其实也大多是天下名将啊……黄金部之所以天生反骨,就是因为他们天生骁勇善战,桀骜不驯。尤其那些人当中,还有裴枢……那么一个少年英才,未来的绝世战神,就这么陨落了……”

    景横波心里忽然有点发寒,想着那些人被赶入谷中,无处逃生,头顶阴冷冷的灰色天空下,毒雾缓缓逼来……

    这下场比死亡还惨。

    看绯罗神情,对那个什么裴枢可惜得很,绯罗向来只对优秀美男感兴趣,这位大概也是个出众人物,可惜死得早,再帅的人,死起来都难看得很。

    “裴枢。黄金部早年忽然崛起的少年名将,短短三年从平民至少帅,和玉照大统领英白齐名,号称玉白金枢。”连耶律祁都给她介绍了下,神情竟然也是可惜的,“传闻他得天方奇书,擅兵法,用兵诡谲狠辣,如今人死了,不知道那兵书是不是在天灰谷。”

    景横波把这话记在了心里。

    “有人说那高手临死头脑不清,出现了幻象,或者他看见的直接就是鬼魂……”绯罗道,“不管怎样,这个消息让黄金族长动了心。黄金部这几年产出减少,实力衰退,族长要想坐稳位置,急需一场战争来巩固自己的地位。想发动战争就得有人有钱有粮,听到这个消息,他觉得天灰谷或者可以试试,正在着手办这事。”

    “附近村落被迫上交寻金兽,是不是因为这件事?”

    “是的。寻金兽可以在谷内多支持一些时日,而且它们擅长在沼泽上行走,擅长寻找各种隐藏的矿石,有了寻金兽可以事半功倍。所以族长现在需要大量的寻金兽。”

    “那你又是凭什么能和黄金部族长达成协议?耶律家族为什么又要参一脚?”

    “我的第二任夫君,曾是黄金部祭司家族出身,擅长驭兽之能。我和他也学了一些本事,可以驭使各种沼泽中的猛兽,这一点在入谷的时候也很重要……至于耶律家,这得问耶律祁了。”

    “耶律家在帝歌的子弟人员都被宫胤下狱,实力大减,想必也在寻求新的盟友,维持住老牌家族的地位。”耶律祁迎着景横波目光道,“耶律家很有些轻功超卓的高手,正好黄金部族长需要这样的人,想必事成之后,会给耶律家分一杯羹。”

    “听了这么多,”景横波拍拍绯罗的脸,“好像和我并没有什么关系,那耶律家那个大先生,为什么非逼耶律祁去杀我?”

    “那个……那个……”绯罗嗫嚅半天,才无可奈何地道,“是我不放心你,请求他先帮我铲除你……”

    “呵呵真爱啊,这事儿都不忘浑水摸鱼一把,”景横波笑嘻嘻捏她的脸,“不过你现在没钱没人没地位的,拿什么来请求,不会是身体吧?”

    绯罗吭哧不答,脸皮慢慢红了,半晌咬牙道:“该给的我都给了,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你放了我吧……就如你所说的,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没钱没人没地位,再也不能形成对你的威胁……你放了我……我可以发毒誓,以后永远不和你作对,我还可以把我藏在斩羽部的私产都给你……”

    景横波笑而不答,手指在她颈部摸来摸去,很喜欢看见她一颤一颤的惊恐。抖得和羊癫疯似的。

    玩够了她才开口。

    “好呀。”她笑道。

    绯罗刚刚心一松。就听见她又笑眯眯开口。

    “不过,我忽然想起,有人曾经教过我,”说这句话时景横波心中微微一痛,随即以漫不经心微笑掩去,“相比于视死如归破口大骂的敌人,那种能屈能伸,能弯下膝盖求饶的敌人,才是最可怕最不能放过的。因为他们忍了此刻,将来一定会加倍讨回来。”她笑吟吟地看着绯罗因屈辱涨红的脸颊,“哟,你脸上血色好重,要不要帮你放一放?”

    话音未落,她手指抬起,手上已经多了一柄匕首,寒光一现,狠抹咽喉!

    ------题外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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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羞辱明城

    绯罗一声大叫,拼命脑袋向后一撞,景横波一让,匕首一滑,哧一声,绯罗颈部到脸颊,顿时划开一道狰狞的口子,鲜血四溅!

    绯罗惨叫一声,身子一扭,腰间忽然弹出一截刀刃,射向景横波小腹。

    景横波再退,绯罗只求这一刻空隙,全力向前方淤泥池一扑。

    她扑下的时候,听见景横波格格一笑,笑得她心底一寒,随即身后风声一响!

    风声如此沉重猛烈!

    巨石!

    绯罗心胆惧丧,拼命发出一声极其难听的呼哨。

    淤泥中忽然黑光一闪,几条黑线闪电般射出,绯罗半空中伸手接住,借黑线拖拽之力拼命向前一纵。

    “咔擦。”一声裂响,原本该砸在绯罗腰部的巨石,狠狠砸上了她的右腿,瘆人的骨裂声如树枝折断般清脆,眼看着绯罗自臀部以下的右腿,立即以诡异的姿态软垂下去。

    “啊!”绯罗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呼!身子重重跌下,右腿鼻涕虫一般扭曲在她身后。

    穿越山腹的黑色淤泥河里,忽然黑影一闪,纵出一条巨大的身影,正将绯罗接住,这东西正是先前耶律祁暴起杀人时,从淤泥河中拽起的巨物,一只给他拽出来砸死了家族的大先生,居然还剩一只。

    绯罗惨呼着犹自挣扎发出一声低沉的呼哨,那黑影立即猛地向沼泽之下一沉。

    “呼。”地风声猛烈,景横波第二块石头又到了,底端尖锐,下沉如电,正对着绯罗天灵盖!

    “哗啦。”一响,那黑影下沉也极快,转眼消失在沼泽面上,尖石随即砸上泥面,溅起无数淤泥,泥中殷然带血!

    沼泽上咕嘟嘟一阵翻滚,一条深沟迅速出现又迅速前移,剑一般向外直飚,景横波冲到淤泥池边,对着那道沟,手中匕首狠狠扎下,却扎在了空处,随即那沟便消失了。

    所有动作都只发生在一霎之间,刹那惊血亦惊魂。

    洞内恢复了平静,只浓重的血腥气不散。

    景横波盯着那淤泥池看了半天,还不顾肮脏想伸手下去掏,耶律祁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拽开,怒道:“下面不知道有什么东西,你不要命了?”

    景横波眉头一挑,抬起头来,唇角一抹森然地笑,道:“死要见尸!”

    耶律祁怔怔地瞧着她,这个好洁的女子,此刻满身满脸的血迹和淤泥,却似乎毫无所觉,蹲在沼泽边,那双洁白纤长,以往连指甲都干净如流泉的手,此刻在乌黑的淤泥之上掏来摸去,一副恨不得跳进去把人揪出来砍死的德行。

    他有些心惊,有些陌生,有些寒意,但更多的,是忽然涌上的心疼。

    心疼。

    太清楚,是什么让这个往日很懒很散漫很风流很洁癖很不愿烦恼很不喜欢杀戮的女子,变成如今狠辣凶悍,笑面杀人,在鲜血和淤泥堆里都可以从容翻找,叼着个匕首还想踹人一脚的笑面女枭。

    以往她的笑艳媚从容,如今她的笑,艳媚仍在,从容仍在,却更多几分深藏的凛冽和杀机。

    就像她对绯罗下手,如此决断凶狠。骨子里潜藏的睥睨横霸之气,终于被那夜的雪洗亮。

    也许这是好事,帝王之路,绝情忍性,能人所之不能。

    但让这样的人抵达这一日,当日她又曾受过怎样摧心裂肺的灵魂洗礼?

    有多恨,有多狠。

    心间滋味苦涩,他忍不住握紧她手腕,“横波,别找了,她活不了的,活下去也生不如死,你的一段仇,算是已经报了。”

    景横波停了手,若无其事在他身上擦擦手上淤泥,道:“能杀死最好,没杀死也无所谓。她是女相时都没能杀得了我,现在落难狼狈了反而能整到我了?”转头对沼泽笑一笑,“有种你就别死,姐和你们都慢慢玩,正好锻炼一下姐的杀功,切,老鼠都玩死了,猫岂不是要无聊疯?”

    山腹雾气浅浅,光影迷离变幻,雾光中她的笑容亲切娇艳,鬼气森森,耶律祁觉得绯罗如果能看见,这辈子一定会躲在沼泽之下永远不出来了。

    景横波一转头,鬼气不见了,还是那懒散的媚笑,问他,“沼泽之下能不能活人?”

    “按道理不能。”耶律祁道,“但你知道,大荒多沼泽。艰难的环境最容易造就奇人,或许有人已经练出在沼泽之下短暂生存的本领。”

    景横波深以为然。大荒神秘闻名天下,对任何人都不能掉以轻心。

    “我需要调息一下。”耶律祁盘膝坐下,扬脸对她一笑,“你先回吧,天亮我就回去,咱们商量下要不要去天灰谷搅一搅浑水。”

    “好。”景横波打个呵欠,招呼了霏霏,懒洋洋挥挥手,“记得回来啊。”

    她摇摇曳曳向外走,背后,耶律祁注视着她的背影,直到她转过一个弯,才霍然站起,一边撕下衣裳布条,将手臂伤口紧紧包扎,一边走到那些被杀的耶律家族中人的尸体旁,仔细翻了一阵,找出样东西,塞在怀里,转身就要走。

    看他走的方向,竟然不是往村里去的。

    “你要去哪里?”慵懒声音传来,静夜里听来沙沙的。景横波从山壁后探出头来,抱着胸,嘴里还一动一动的,似乎正在吃东西。

    他停住,想了想,苦笑一下。叹息。没有试图再说什么。

    他离开,是因为暴起杀人,一旦开了头就必须以鲜血和杀戮结束,询如还在耶律家手里,他杀掉了这里的人,就必须趁天亮对方觉得不对,对询如下手之前,先发制人,将对方铲除。

    这是很艰难的事,他愿独行。

    此刻她要跟着他,是不信任也好,是愿意帮助也好,他都不愿多想。

    只要是她在他身边,天地自安。

    “走吧。”

    “去哪里,做什么?”

    “杀人。”

    ……

    帝歌。

    接近年关的夜,难得开放了宵禁,天色已晚,街上人群依旧熙熙攘攘,灯火流光。

    因为官衙已经封印,包括玉照宫在内,所有帝歌公署都大门紧闭,但不再禁止百姓在附近逗留。所以连玉照宫附近,都开了临时夜市。卖些六国八部贩运来的新鲜玩意。

    往年这种情况是绝对不允许的,因为谁都知道,玉照宫主人爱静。

    今年也不知怎的,例外了。

    因此,当玉照宫门忽然大开,当一骑黑羽从玉照宫门前如箭驰出,带着玉照宫均令的特有白山黑水标志穿过熙攘人群,绝尘而去时,所有人都被惊动了。

    帝歌百姓都知道,黑羽骑士,是玉照宫向天下传达重大命令的特殊信使。而且,只传达不好的消息。比如君王死亡、王室变动黜落、二品以上重臣降职之类的消息。

    就在不久之前,帝歌百姓刚见过一次黑羽骑,那是在最近的玉照逼宫事件之后,宣布女王被废,改封黑水女王的黑羽令,遍传天下。

    这不年不节的,又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了?百姓不安地纷纷丢下手中东西,回头望去。

    “王令:玉照龙骑大统领英白,性狂悖,交外臣,擅军权,纵酒色。经诸臣联席议定罢职,即日交卸玉照龙骑,非诏令永世不得归帝歌。钦此!”

    集市上轰然一声。

    玉照龙骑大统领,那是和亢龙军大都督平级的当朝第一武官。这样声威赫赫的重臣,怎么会在这年夜之前,说黜就黜了?

    而且英白大统领和成孤漠不同,他是国师手下的真正亲信,是当年陪着国师一路自白身至国师,踏着尸山血海走过来的人,如果说两军是国师的左右手,成孤漠只能算左手,英白才是最有力的右手。

    随随便便砍了国师右手?他肯?

    王令?女王令?

    明城女王已经重新就位,原本她要求再次举行一次典礼,庆祝并昭告她的回归,却被国师否决。国师表示,已经登基过一次的人,再登基一次才叫名不正言不顺。明城女王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回归了玉照宫自己的寝殿。继续自己的傀儡日子。

    明城女王怎么敢对英白下手?国师怎么会接受?两人会不会因此冲突?接下来是不是又要来一次玉照宫流血事件?

    帝歌的百姓们一向很有政治敏感性,想到这里,都赶紧丢下手中的东西,哄一声做鸟兽散。

    这一夜的帝歌,再也恢复不了年节前的欢喜热闹,无数人在府中忧心忡忡,无数人在宅邸里推算猜测,无数人眺望玉照宫方向,等待或者害怕那里忽然再爆出一声巨响,将不久前那场震撼人心的事变重演。

    玉照宫。

    和外间想象得不一样,玉照宫十分安静,安静得甚至都毫无年节气氛。

    其实往年玉照宫也没年节气氛,但不知为什么,最近的玉照宫特别沉静,连宫人都走路轻轻,说话低低,声音稍微高一点,就觉得回荡在廊柱宫廷间特别的突兀空旷。

    曾有一个人的到来,带来了一场热闹,所有人也习惯了那样的热闹,当她离开,忽然安静就变得这么让人难以忍耐。

    玉照宫灯火稀稀拉拉,静庭的灯火,幽幽亮着。

    灯下两个人在对饮。

    衣衫如雪的是宫胤,另一人随随便便束着头发,胡子拉碴,眉毛很黑很长,眼睛时常眯着,笑起来却微微弯起,有种落拓潇洒的迷人。

    玉照龙骑大统领,英白。

    外间传说里,被下狱,被夺职,被驱逐出京的犯官,此刻正在静庭中枢之地,和国师共饮。

    灯火微黄,光影摇曳,有人轻轻咳嗽,伴外间落雪珠沙沙。

    “你少喝点。”英白一边给自己斟酒,一边随随便便把宫胤杯子里的酒往自己壶里倒,“这时候还硬撑,我可不会赞你英雄。”一口饮尽杯中酒,晃了晃酒杯,又不满地道,“都要赶我走了,也不拿壶好点的酒来,我听说你这里有百年的龙山冰酿。怎么样,拿出来咱俩干了?我都要流浪大荒了,不弄点好东西补补,我怕我回不来啊国师。”

    宫胤拿回自己酒杯,用帕子擦他手指碰过的杯口,淡淡道:“龙山冰酿已经没了。”

    “没了?没了!”英白瞪大眼,看了半天宫胤,确定他不会说谎,神情顿时如丧考妣,“你明明答应将来要留给我喝的!”

    “第二壶,三年后满百年。”宫胤出神地看窗外的雪,“你将来好好回来,就是你的。”

    “还得做得让你满意,才能喝得到吧?”英白挑眉,“你这哪里是喝酒,是弄块饵让我追罢了。跟逗狗似的!有你这么耍赖的吗?”

    宫胤只浅浅一笑,亲自给他斟酒,“如此,这杯,便当赔罪了。”

    “别,别,我当不起。你这罪不是白赔的。你一赔罪,我倒大霉。”英白摆手,一脸懊恼,“一个月前你给我倒酒赔罪,我还兴高采烈觉得你终于知道对不起我了,还打算和你要回当年你欠我的三两纹银,谁知道现在你就给我来了这个,原来你的赔罪是提前为了赶我出京做准备。那你这次赔罪又为什么?我接下来还要倒什么霉?”

    “出帝歌危机四伏,六国八部暗流潜涌。”宫胤举杯,“一路平安。”

    他抬袖掩杯,一饮而尽,袖子微微一停,随即放下。脸上微微起了红晕,如霞光照上白玉,绯色倾城。

    英白的脸色却不好看,瞥他一眼道:“不用遮遮掩掩了,我不会和娘们一样,要查看你的情形的。”

    宫胤不过唇角一弯。

    “你也太马不停蹄了,就不能等等?”英白大口喝酒,“下一个会是谁?”

    宫胤慢饮,头也不抬,“黄金部可能有乱。成大都督闲置太久,或者该宝刀再出,纵马山阴。”

    英白手一顿,愣了半晌,随即哈哈大笑,大声道:“该!”

    宫胤不动声色,道:“这些年你培养的人,一个都不许带走。”

    英白冷哼一声,悻悻道:“赶尽杀绝啊你。”

    宫胤不语,拈杯看窗外雪冷天黑,雪珠子扑簌簌打在窗纸上,像神的手指在叩响命运之声。

    “被赶出京,都喝不到一杯龙山冰酿。”英白心有不甘,犹自咕哝,“那你告诉我,是谁把我的酒给喝了?”

    宫胤手微微一顿,抬手又去拿酒壶,英白手一抬按住他手腕,冷笑道:“行了!不用敬酒岔开话题了!我知道了!”

    他声音里满满怒气,宫胤就好像没听见。

    “我拜托你办的事,如何了?”

    英白翻翻白眼,拍拍手,过了一会,门帘一掀,一人缓缓走近。

    宫胤抬头,看着黑暗中走来的那人,眼神里仿佛倒映着自己曾青涩的当初。

    那人走进,神态有些惊惶,下意识要对英白行礼,英白一摆手止住,冷声道:“停!我教过你多少次,不用行礼!要冷!要傲!要高高在上,如在云端!”他转头对着宫胤一摆,“看着!”

    想想又不满地喝酒,“差远了!差远了!太难!”

    宫胤只看了一眼,便挥手令那人退下,出神了一会,道:“尚可,再好好琢磨一阵应该可以。”

    英白喝酒吃菜不说话,似乎要把一肚子的怒气都发泄在这一桌上。

    “天亮之前,你便出京吧。恕我不能相送了。”

    英白喝下最后一杯酒,顺手将宫胤的酒壶揣起,一边向外走一边挥手,道:“行了,谁要你送,虚情假意!”

    他的身影将跨出门外,宫胤忽然道:“英白。”

    英白回头。

    室内灯光昏黄,他盘膝趺坐,雪色衣襟静静垂落。将灯光遮了半幅,背后一副落雪梅图被映照得色泽斑驳,雪片从半扇开着的窗户掠进来,在他身侧浮沉不化。偶尔落在他乌黑的发上,映得肌肤莹然冷意。

    英白忽觉这一刻的宫胤,看来似要随雪化去。

    “英白。龙山冰酿最后一壶,在这静庭书房三步之下的暗格里。”他静静道,“到时候你回来,若我不在,你记得自己取来。”

    英白盯着他,他却已经转开眼光,再次出神地看这一晚的雪。

    每夜的雪,都是相似的,人,却已经不同了。

    “这句话说得真好……”英白忽仰起脸,喃喃道,“我的情绪,忽然便来了……”

    他神情忽转暴怒,抬手,猛地将酒壶一砸。

    碎裂声响彻静庭内外。

    护卫震惊地转头,又赶紧回头。

    “宫胤!”英白站在长廊上,指着他鼻子,厉声道,“就你这德行,老子看不惯!不伺候了!告辞!”

    声音同样响彻静庭内外,每个人都听得清楚。

    所有人噤若寒蝉,一直惴惴不安等待的蒙虎,搓着手奔来,一脸焦灼不安,拦在英白面前,想说什么又不敢说,好半晌才期期艾艾地道:“大统领,您别怪国师……”

    “别叫我大统领!老子已经不是大统领了!”英白怒气冲冲推开他,抬腿就走。一边走一边犹自怒骂,“离了这里好,这见鬼的死气沉沉的玉照宫,老子倒了八辈子霉才要再回来!我呸!宫胤你有种,最好在玉照宫呆你个七老八十,一辈子鳏寡孤独,老死在这里!”

    “大统领……”蒙虎要追,又怒,这话实在戳心,国师听了会怎么想?

    他担心地回头看看静庭书房,依旧毫无声息,淡黄的灯光,将那人影子长长拖曳在落雪梅图上,久久不动。

    ……

    皇宫向来是个很奇怪的地方,看起来门禁森严,人人谨小慎微不多言语,但每逢发生什么事儿,消息总是传得特别快,仿佛那些事儿,转眼就能插着秘密的翅膀,顺着隐秘的眼神和蠕动的嘴唇,流水般流过整个宫廷。

    英白在静庭怒砸酒壶,大骂国师不过是一刻前的事,下一刻,在静庭往女王寝宫道路上的一个拐角,就有人在等他。

    乌骨伞下那女子深红大氅,盛装王冠,肩头已经覆雪,她亲手端着托盘,托盘上一壶双杯。

    复位之后深居简出,几乎所有大臣都没有见过的明城女王,此刻,等在风雪里。

    英白停住脚步,脸上怒气已经不见,面无表情。

    “陛下。”他随随便便一躬。

    明城女王对英白的怠慢似乎毫无感觉,将手中托盘向上举举。

    “听说大统领好酒。”她微笑道,“朕这里也有珍藏美酒一壶。虽然不是百年龙山,也是少见的五十年窖藏。朕特意风雪相候,只想为大统领壮行。”

    她身边宫女上前为英白斟酒,浓郁的酒香弥漫,英白的喉结下意识动了动。

    明城笑得更清丽,更动人。

    “大统领。”她眼波流动,盯住了他的脸,“一杯薄酒壮行色,莫愁前路无故人,便纵旧雨常相负,自有冰心映雪辉。这是明城肺腑之言,望大统领莫丧气灰心,无论如何,明城总是敬仰大统领的。”

    宫女将酒杯双手高举过头送上,英白顿了顿,接过。

    明城笑得更开心。挥手示意宫女给她也斟上,端杯在手中,嫣然道:“来,大统领,为此后风雨路途,为此刻你我两心相知,且饮此杯。”

    她举起杯,笑迎着英白的眼神,自己都没发觉自己不由自主学了景横波惯常的笑意,和抬起脸的角度。

    英白举起杯。

    唇角忽然勾起一抹邪邪的笑。

    然后。

    将一杯酒,缓缓倒在她发髻上。

    明城的身体,忽然就僵硬了。

    粉红的脸瞬间煞白,嘴唇抖了几抖,似乎想说话,又似乎已经说不出,似乎已经被这夜漫天的风雪扑面,堵塞了咽喉。

    酒液顺着发髻缓缓流下,流过额头,流在她睫毛上,睫毛承受不住那力量,酒液又颤颤落下,似流泪。

    她眼角确实有液体,缓缓流了下来,和酒液混在一起,流过的肌肤,火辣辣的。

    “大……大统领……你……你是不是误会我了……”风雪里,裹着厚厚大氅的她泣不成声,支离破碎的语音被风吹去,抬起的眼神依旧楚楚,是责备和不解,还有无穷无尽的伤心。

    这是令铁石心肠也要软化自责的神态,但英白依旧在笑。

    “男儿饮酒,只敬当敬者。”他柔声道,“我总不能敬一个婊子,只好敬您头顶的王冠了。”

    明城如遭雷击,楚楚神情在脸上彻底凝固。

    英白对她头顶七宝黄金飞凤王冠,装模作样鞠个了躬,笑道:“啊,陛下的王冠,您觉得这酒好喝吗?啊,陛下的王冠,夜了,请恕微臣告退。”

    他直起腰,看也不看女王一眼,大笑而去,宽大的衣袖飘舞在风雪中。

    “当”一声,酒杯坠地。明城身子一软,倒在雪地里。宫女惊惶地呼叫护卫,英白头也不回地去了。

    壬申年腊月二十九。

    玉照龙骑大统领英白,出京。

    ……

    这一夜的雪,和那夜不同,始终没有下得很大,只是一直落着雪珠,簌簌不断。

    一条纤细人影,踉踉跄跄,在雪地上前行,棉靴将地面雪珠不住踩裂,发出嘎吱声响。

    她身后,有宫女惶急地跟着,却不敢发声,也不敢阻止。

    女王受了打击,似乎发了病,伺候的人喊了半天护卫,却根本没有人理会。今晚侍卫得了国师特赐,允许在公署内烤火吃肉。暖和的炉火前聚满了人,谁也不会在乎一个宫女凄声的呼喊。

    其实还是有护卫在的,静庭四周,永远布防严密,只是那些在暗处肩头覆雪的人们,都冷然盯着雪地上那个人影,眼神里没有怜悯,只有憎恶。

    让她发疯吧!

    让她作死吧!

    谁在风雪夜逼走了那位,谁就在风雪夜,自己尝尝那苦果吧!

    ……

    蒙虎立在墙上,看着雪地里那个跌跌爬爬的身影,神情更冷。

    他眼神忽然一动,转向静庭——宫胤忽然开门出来,直接往侧门去了。

    蒙虎神情一紧。

    隔壁,就是景横波当初的寝宫……

    自从那夜之后,那紧闭的侧门,再也没有打开过,侍卫们无人靠近那里,但有时眼光扫过,都会怔怔的,仿佛忽然看见侧门打开,女王陛下端着各式各样的菜肴点心,笑声朗朗地走进来。

    每个人都会在此刻展开笑容——亲民随和的女王陛下,点心送不出去从不生气,会招呼所有人来吃,甚至会盘腿坐在树下和他们一起分吃。

    迷离回忆的笑意,会被那紧闭的侧门一瞬击碎。

    那一刻,每个人心里都满满怅然。

    不仅是侧门,连那红枫林,揽胜阁、飞阑亭、萃华楼、冶春湖……所有她曾游玩的,曾踏足的地方,他都不再踏足。那曾记取她大声告白的九孔长桥,更是孤零零跨越水面,再无人与其上对河照影。

    但还是避不了啊,整个静庭,哪里都满满关于她的记忆和气息,逃不掉,躲不开,不过是在日复一日的沉默中,将往事细细碾压。

    原以为这门也永远不会开启,众人在等着国师下令永远封锁那门的一天。

    没想到,今夜此刻,侧门开启。

    他缓缓走了进去。

    蒙虎看一眼国师,再看一眼远处的明城,她一路茫然跌撞,似乎也往这个方向来。

    蒙虎想要提醒,最终沉默。

    有种沉湎不能惊扰。

    至于那撞上的,看她自己的命罢了!

    ……

    景横波的寝宫,一片黑暗。

    她离开没多久,殿室一直有人打扫,但不知为什么,空气中便沉淀了一种尘灰的淡淡气味。闻起来沧桑而久远。

    或许当主人不在了,宫室也就失去了灵魂。

    他轻轻地走进来。

    或者不像走,像梦游,雪白的衣袂在一地雪珠之上逶迤,却连最细小的雪珠都没踩碎。

    梦一般地走进,梦一般的沉溺。

    风尖锐地刺过来,胸口隐隐作痛,他恍惚想起,似乎那里伤口犹在。

    他缓缓抬起手,那里,靠近心口,她曾落火热之吻,喃喃誓言要将他温暖,不久之后,同样的位置,一柄刀代替那吻,冰冷切入血肉体肤。

    谁将落雪偷换春风,从此长日深寒。

    他蜷起手指,指节抵着伤口,似乎这般压紧,才能找到肉身存在的证据。

    脚下道路如此熟悉,以至于他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再向前三丈,就是她寝殿的台阶。

    台阶以前很光滑,自从她有次在上面滑倒后,他就下令将台阶包上了麻石,这样下雪也不怕滑了。

    雪下了,人却没有再踏上那台阶。

    台阶三步,雪珠子簌簌地滚落,一级一级,叮叮有声。

    再前面,没有门槛。

    她不喜欢高门槛,始终不习惯,一开始无数次在高门槛前跌了个狗吃屎,后来这殿和他那边的门槛都锯了。她这边还好,他那边群臣便遭了殃,好点的,总是在过那不存在的高门槛,做个傻傻的高抬腿,运气不好的,也跌个狗吃屎。

    他没有抬腿。

    一片云般过了。

    入殿七步,屏风。

    屏风原本是双凤朝阳,她给换成了前朝著名美男子茅之南的绣像屏风,然后他又给换成了大荒神话传说里七花仙的绣像屏,她又说这七个女人丑死了,天天瞧着会令她变丑,最后两人协商,换成了现在的万彩牡丹。

    她满意,他也满意。她喜欢牡丹艳冠群芳,他觉得唯有牡丹才配她的丰姿。

    他上前一步,站在床前。

    床榻前没脚踏,按例脚踏前应该睡宫女,她不习惯,就撤去了脚踏。他觉得也不错。这样有时候他一夜办公至黎明,悄悄过来看她睡颜时,便可以离她更近些。

    那些黎明的濛濛天色,于他记忆中总是无比清晰,看见晨光如轻纱一般笼罩在她颊上,眉目不同于平日的张扬,平和而静谧,他的心情总也平和静谧,总是会不由自主轻轻伸手,想要抚上她的眉端,却在触及前一霎迅速收回,怕惊扰了她的梦。

    有时候他会对着她的梦中神情猜想她在做什么梦,大部分时候应该是甜蜜的,因为她唇角微微翘起,点一抹醉人的小酒窝。

    如今她可还会做梦?可还有甜蜜的梦?千万不要如他一般,夜夜梦端苍白鲜红,醒来看见梦魇一般的天空。

    或者,她现在的梦应该也是苍白鲜红的吧,原本华彩烂漫的梦被强力抹去,只剩黄泉彼岸花的色泽。

    而这,是他亲手抹去的。

    他上前一步,坐在床沿,被褥柔软而冰冷,不,不是她的脸颊。

    那些薄薄晨光里等待她醒来的日子,是人生里最美好的记忆之一。看熙光在她颊上一点一点燃亮,他会觉得,不是阳光照亮了她,是这一天,被她的明艳点亮。

    但望她日后,归来点亮这黑暗山河。

    手指缓缓在被褥中抚过,很自然地将被角掖掖,以前她睡相不好,总是各自踢被子,他一夜要给她掖很多次。

    掖到一半顿住,被褥空冷,再没有那人体温。

    如今,又是谁能为她夜掖被角,温暖她搁在冰冷空气中的手指?

    他静了静,依旧将被窝的每个角都掖好。

    身侧忽然轰隆一声,似乎是暗间有响动,他知道那是她所谓的化妆间。

    掀开那侧间的帘子,看见靠墙柜子的门不知何时被顶开,露出半截箱子。

    今夜风大,不断摇撼窗户,震动了柜门。

    他走过去,低头凝视那箱子,这是她非常珍爱的东西,她戏称这是她的百宝箱,她要靠它玩转大荒。这箱子确实可称为百宝,里面拿出的东西稀奇古怪,根本不是这个时代所能拥有的东西。

    他因此不喜欢这个箱子。

    总觉得那是另一个天地的产物,不属于他也不属于大荒,是她来自洪荒异时代的证明。这东西只要在,她就似和他存在隔膜,似在虚无缥缈间。

    他害怕这东西是连接她和另一个天地的桥梁,总有一天她抛下他,渡桥而去。

    她走了,没能带走这箱子,他也没打算送回给她。

    百宝箱玩转不了大荒,任何外物都玩转不了大荒,与其依赖那些虚浮的神鬼之术,不如更多地靠自己。

    抽掉她的依赖,让她用双脚,丈量自己的土地。

    他蹲下身,抬起箱子,箱子盖子微开,最上头一件衣服露出一角,鲜艳的,花色的,轻薄的。捻在手中似一团梦。

    他认得那件衣服。

    是一件飘逸如仙的花色长裙,她穿起,配扎了缎带的帽子和微卷的长发,唇上星光点点,那一刻艳如山野海浪中走来的精灵。

    他永记那一刹的惊艳,哪怕他当时正因为紫蕊的冒充,愤怒冰冷。

    手指在衣衫上轻轻抚过,似乎还留存她的香气,在静夜宫殿中氤氲。

    咔哒一声,箱子锁上。

    他将箱子放回,手指一抹,锁头锁死。

    她的东西,只能她碰。永生。

    他正要起身离开,忽然脚步一顿,随即手一挥,侧面的窗户被打开。

    窗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小的冰球。冰球中隐约有东西,暗光闪烁。

    他眼底现出憎恶神情,似乎很不愿意看见这东西,然而最终他手一抬,冰球缓缓飞起,落入他掌心,随即碎裂。

    碎裂的冰屑间,是一截骨头,骨头看起来是指骨,不像新鲜的,透着些暗沉的黑色,似血色又似沉积的毒,他将指骨不断翻转,终于看见斑驳的指骨上,有一小处现出骨头原本的白色。

    他微微一震。

    骨头里忽然钻出一只小虫,虫有点像瓢虫,发出微微的蓝光,背上有斑点。他数了数斑点,七个。

    他神情不知道是失望还是庆幸。

    他又翻过瓢虫的肚腹,瓢虫肚子上有三道印痕。

    “三个月……”他喃喃道。

    随即他立即将瓢虫和骨头抛出,那虫子在半空中闪过一道蓝色火光,火光虽小却极凶猛,眨眼将那截骨头和自己都烧尽,却没有留下一分痕迹,也没将四周任何东西点燃。

    火光烧尽瓢虫和骨头,犹自未灭,穿窗而出,若有目标一般,一闪往黑暗中去了。

    他没有动。

    不必追出去找那个放冰球的人了,这种地狱业火,会将所有要摧毁的目标,在一霎那立即燃尽。

    以往他追过,用尽办法试图留下传信的人,然而每次赶到,都只能看见一抹灰烬。

    那些人,总有办法让他无法找到任何线索,无法找到想要找到的人。

    这样的传信,这些年总共四次,今年就发生了两次。

    越来越急迫了吗?

    这些年用尽心力,登上高位,就为了能拥有足够的力量,翻转这山川河流,以强悍的手掌,覆盖住自己想要的目标。然而,大荒太大,太神秘了。

    他们耐不住了,而他,也没有耐心和时间,再等待了。

    有些很厌恶的事,终究要做。

    他吸一口气,慢慢起身。

    出侧间,侧方走开五步,是梳妆台。

    黄铜镜暗光明灭,倒映影影绰绰身影,他双手撑着妆台,恍惚里看见自己,站在妆台后,手放在一个女子肩上。

    那一日,他误以为别人是她,倾吐衷言,然而命运如此诡谲,不想给你的就永远吝啬,鼓足勇气吐出的心事,误投。

    那是他和她第一次针锋相对争吵,痛彻心扉,原以为那一刻便是最冰冷的决绝,后来才知世间苦永无止境,直抵地狱最深层。

    到如今,也似麻木了。

    他身子忽然向下一倾。

    一抹血流毫无预兆自唇角流下,顺下颌,淅淅沥沥滴落在光滑的桌面上。

    血点溅开如乱梅。

    似乎再也站不住,他扶桌缓缓坐下,用雪白的袖子,慢慢擦那溅上血点的镜子。

    手忽然一顿。

    黄铜镜中,忽然又出现了一个倒影。

    他浑身一冷,不是惊吓,而是惊异,惊异自己的退步,居然让人靠近了三丈之地而没有察觉。

    随即他眼眸一冷,认出了那个人影是谁。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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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章有没有爽点?还会继续爽的。还有,萌萌哒大神出来啦,深情款款,说看到宫胤就给票的亲呢,要不要把票掏给深情款款的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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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引诱与杀机

    明城有点茫然地站在门槛上。

    她一路跌跌撞撞过来,迷糊中不辨方向,此刻站在殿口,被温暖的地气一熏,才醒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站在景横波寝殿的门口。

    她有些诧异,心中空落落的,想不通自己为何会来到这个根本不愿意来的地方。但站在寝殿门口的时候,忽然就想起了凤来栖的日子,想起景横波递上的人参,想起住在这寝殿西厢的日子,想起四个人头碰头一起吃饭,热气袅袅中,也曾相视而笑。

    她回首,看院中空荡荡,厨房一片黑暗,毫无烟火气,而雪落无声。

    那些笑语人声,已被埋葬。

    她该高兴的,她抚住心口,咳嗽几声,格格一笑。

    笑声回荡在殿口,听起来特别空荡。

    既然来了,就进去取取暖,这也是她的地盘,整个玉照宫都是她的,她为何不敢进?

    她一步跨入。

    然后定住。

    梳妆台前,有人衣衫如雪坐姿笔直,正自镜子中,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她一瞬间以为是鬼,下意识要尖叫,然而那人姿态风神太过鲜明,下一瞬她就知道了这是谁,尖叫声立即堵在了咽喉里,她瞪大眼睛,手扶住殿门,惊惶犹豫,眼底渐渐浮现希冀。

    此刻巧遇,是否也是一个机会……

    这个想法让她忘记当初他的警告,没有立即退下,只怯怯地抬起头,望定镜中的他。

    宫胤沉默着,看着镜子中的人影。

    怎么能让她的影子,倒映在景横波的镜子中?那会弄脏景横波的镜子,她回来也会不欢喜的。

    他手指一弹,黄铜镜碎裂。镜中明城的倒影立即扭曲歪斜不似人样。

    他觉得满意。

    明城站在殿口,看里面黑黝黝不清楚,并没有看清楚镜子已碎。宫胤没有立即出声赶走她,她心中燃起希望。

    “宫……”她此刻心气怯弱,立即改口,“国师……想不到你在这里……你……你也是长夜难眠吗……”

    宫胤不动,不说话。

    如果不是殿内空气微冷,让她感应到宫胤所在的气场,她会以为宫胤在梦游。

    他半夜到这里……她心中涌起切切的恨意,赶紧压下,知道现在不是发作情绪的时候。

    她只能更加婉转温柔,轻轻道:“我……我不知怎地……便走到了这里……”

    宫胤慢慢地擦着桌面。

    明城盯着他背影,心跳如鼓,她思前想后,想着此刻他既然出现在景横波这里,想必心中自有一份留恋在,那么她若提起景横波,或许也能换他一分温柔。

    内心深处她不愿提起景横波,但时势逼人,自从那事之后,她的行动范围便被限制在女王寝殿周围,她见不到外人,也见不到宫胤。心里便有万千言语,但没有对人说的机会。

    今夜天时地利,或许那夜相似的风雪,会让他愿意接纳。无论如何她想试一试,不接近,怎么会有机会?

    “我……我很为当初后悔……”她的眼泪说来就来,声音也蒙上一层哽咽,“……我……我太自私狭隘了……当初……当初我不该那么对她……后来我也后悔了……今晚……今晚看着着这雪,我心里忽然很难受,想着她曾对我的好,想着当初四个人在一起的日子……不知不觉便过来了……我……我也很想她……”

    她有些胸闷喘气,不得不停下,偷眼瞧他动静,没有动静就是好兆头。

    “……我……我那时其实不是有意的……我也不想害她……我只是觉得委屈愤怒……我那时刚刚恢复记忆,满心里都是委屈……觉得她抢了我的一切……我本来想忍……但是那天她醉后对我说的话刺激了我……我就想着,为什么没有的我要认,我有的却被人抢……我是一时冲动……冷静下来后,我就想起她对我的好……无论如何她救过我的命……就算有些算计,但没什么比命更重要……我当时该保住她的……也不知道她现在好不好……黑水泽那地方……要么你还是给她换个地方吧……”

    她切切低诉。委屈、哀怨、体谅、理解、宽容、善良……尽在其中。而声气低微,一语三叹,每个字都婉转回旋,足可切动天下任何铁石心肠。

    宫胤缓缓转过身来。

    她狂喜,却不敢露出喜欢之色,只将眼睛盈盈抬起,眼睫上泪滴欲坠不坠,她知道自己这样的姿态最引人怜惜。

    她一直站在风口,风从背后吹来,似要透心,她冻得发抖,却不敢向前一步。

    “你真是这样想的?”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她急忙点头,低声道:“否则这天气,我这身体,我怎么会半夜来这里……我并不知道会在这里遇见你……”

    “你悔了?”他问。

    “嗯。”她低头,准备良久的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

    “想给她换个地方,你有诚意的话,自己去换吧。”

    她一怔,轻轻道:“我没有这权力。”

    “你是女王,这样的事,你可以下女王令。”他淡淡道,“我签押玉照宫令便可。”

    她狂喜,但想到女王令,又有些不安。

    女王玉玺,一直在她那里,被藏在最隐秘的所在。这玉玺虽然大多数时候没有用,却可以在最关键的时候派上用场。比如废黜国师,以及一些改动皇族律条的诏令之上,必须有女王玉玺印章。

    就比如,宫胤如果想修改皇族律条,允许男性称帝,就算她同意,就算群臣全部同意,但这一修改法令不盖女王玉玺,就永远得不到承认,六国八部就可以以此为借口,不承认中央王权,直接脱离。宫胤就算当了皇帝,也是得位不正的空头皇帝,以后可能会遇到各种反叛和脱离。大荒将彻底分裂。

    这是开国女皇留给历代女王的最重要护身符。大荒格局如此奇怪复杂,想要发生任何改动都非常困难。也正因为如此,她宁可不参与国政,做个傀儡女王,也尽量避免把女王玉玺取出,因为她知道,只要她当着宫胤的面取出玉玺一次,以后随便怎么藏,都不可能再瞒过他的眼睛。

    那时候,她就如赤身对剑,毫无保护和屏障了。

    此刻宫胤轻轻一句,她顿时有种搬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宫胤扶着桌面,缓缓站起。注视着她。

    他很少直视他人,就算直视对方也往往觉得他看的一定不是自己,而是云天之外的空茫。很多人怀疑,是不是他这辈子就认真看过景横波。然而此刻,明城却清晰地在他眼底看见自己的身影。

    这样的注视让她窒息,以至于一刻她也觉得是永久。

    片刻之后他微微一笑。

    明城霍然睁大了眼睛。

    她惊诧的眸子,遥映他冰雪中绽放的笑容,那是山巅雪池明月之下,天地光华之间,悄然绽开的一朵冰莲,一霎滟滟华彩千万里,风雪屏息,天地失色。

    认识他多年,她从未见过他的笑容。

    更想不到此刻,他竟然会对着她微笑。

    这一笑震撼到她失声,不知该是为那美惊艳还是该为这笑惊恐。

    他放缓了语气,轻轻道:“你这样,我很安慰。”

    她惊魂未定地舒一口气,一时只觉得背后汗湿,片刻之后,有隐秘的欢喜漾起。

    他忽然道:“我还想去她那个寝宫看看。”

    她一怔,随即明白他指的是自己寝宫。

    一瞬间她连手都哆嗦了。

    狂喜、意外、不安、紧张……她心中一片混乱,嘴里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

    他注视着她,似乎在等她回答。她心中隐隐不安,却又绝不肯放过这个机会——错过这次,她知道,就永远没有下次了。

    “好。”她立即道,“我给你引路。”

    “你穿得太单薄了。”他拍拍手,殿外立即落下人影。

    “备轿。”

    片刻后,她在暖轿中,往自己宫里赶去的时候,心中依旧恍恍惚惚的。

    风雪邂逅,事情发展成这样,她觉得自己脑子似乎又开始发晕,心里隐隐觉得不妥,行动却不由自主地依照而行。

    寝宫那边的人得到消息,早早打开大门,灯火通明,宫人都等在门口,这还是她回来后这么多天,第一次看见自己寝宫这么有人气。

    宫胤下轿时,居然还在她轿边站了站,做了个要搀扶她出来的姿势。她当然不敢要他扶,连忙自己掀帘出来,出来时她注意到宫人震惊的神情,心中酸楚又满足。

    宫胤承认,她才能立足,她必须加倍努力,讨好他。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寝殿,殿门随即关起。她回身看他,深切光影里见那男子玉树琼花,一如当年。

    只是她敏感地注意到,他的神情,在进入殿内那一刻,就微微晦暗。

    是因为想起景横波了吗?

    他们真正的诀别,就是在这里。

    “你既然已经回来,也不必全然缩在深宫。”他忽然道,“如果你有兴趣听政,明日开始,可以去静庭听政。”

    她一喜,正要答应,忽然又停住。随即笑了笑,道:“听证也无甚意义,不听也罢。”

    “你既然说要给她换个地方,总要在大臣面前商议。”

    她心中一阵烦躁——果然还是为景横波。

    既然如此,那就将计就计吧。

    她嗅见淡淡的血腥气,想着刚才他的脸色,心中微微一笑。

    “也是。”她笑道,“想到要替横波换个地方,我有些迫不及待。你说我要不要现在就拟旨。”

    “随你。”他无可不可地道。却又随手指了桌案,道:“去那里写。”

    她心中冷笑,面上却更加温柔,当真坐下,开始研墨,他亲自接过,道:“我来。”

    接墨石的手指一碰,她颤颤一缩,悄眼看他,他似乎没有什么反应。垂下的眼睫眉目静好。

    她暗自懊恼。取过清水盂,侧身给砚台里加了点水。

    寝殿无声,风雪都被隔在屋外,八蝠铜炉里沉香烟气袅袅,很纯正的香气。地龙已经烧起,一室香暖。

    只听得见彼此平静悠长的呼吸,还有墨条研磨在砚台上的沙沙之声。反显得更安详静谧。

    墨是好墨,在这许多香气之中,依旧清晰地散发着独特的淡淡清香,嗅着令人心神安定。心底空明。

    她写得很认真,轻轻道:“……让她去沉铁部好不好?等铁世子回去,或许就可以照顾她。”

    “好。”他声音有些沉缓。

    她吹吹墨迹,在纸上抬眼笑看他,他接收到她目光,将眼光错开。

    “明日拿去给众臣商议如何?”她道。

    “不盖上女王玉玺么?”他似乎随意地道。

    她心中“咚”地一沉——戏肉来了!随即展开笑颜如花,“啊,玉玺啊,太久没用了,我差点忘了!”

    他凝视着她,不放过她的眼神。

    她眼睫微微一垂,“这么多年,玉玺都没用过呢,你猜猜,玉玺在哪里?”

    “我怎么知道。”他淡淡答。

    “在我身上呢。”她浅浅一笑,身子向后一仰,双手反撑在凳子上,仰头看他。

    这一撑,便撑出她修长雪白脖颈,细弱精致的锁骨,也撑起了胸前的曲线,更加显得腰细盈盈不堪一握,而仰起的小小脸蛋,清丽如半开的睡莲。

    不知何时她领口已经微微敞开,他眼神一顿,缓缓下落,她清晰地看见他眼神里濛濛一层水汽,如雾。

    她心中微笑——那块墨,真是好墨。

    “玉玺在你身上?”他道,声音比先前更缓。

    “是啊……”她声音更轻,更娇,带了些微微的喘息,抬起脚,绣鞋轻轻踢着他的小腿,“就在我身上,你要不要来搜一搜……”

    他凝视着她,慢慢俯下身,探出指尖。

    ……

    夜渡危城三千里,飞雪落血一剑来。

    腊月二十九的夜,黄金部也下起了小雪。雪片被风吹得乱舞,不住粘在树梢屋瓦,渐渐的天地白了。

    黑黑白白的夜色中,两条人影向北辛城奔近。

    一条人影如穿越长空的闪电,一起一落之间便是数丈距离,衣袂带起的风,将雪片卷得乱溅。

    另一人却像一个跳跃的音符,在雪中忽隐忽现。鬼魅一般。

    三十里路程转瞬便到,两人抵达城门之前,一条小小紫影提前蹿了出去,翻上城头。

    那两人在城下隐蔽处等待,过了一会,城头气死风灯下,一条蓬松的大尾巴探了出来,慢悠悠晃了晃。

    那两人身形一闪,出现在城头。灯光下姿态从容,是耶律祁和景横波。

    两人大摇大摆走过城楼哨塔,哨塔里的灯光亮着,火炉点着,还散发着食物的香气,一堆守门兵丁刚才还在烤红薯来着,现在一堆人横七竖八已经睡倒。

    耶律祁要走过去。景横波却蹿过去,把那些红薯都搜罗了来,笑道:“饿死了,真香!”一边匆匆下城一边撕开一只烤红薯的皮,露出里面金黄的内瓤,她啊呜一大口,嘴角顿时沾了一片黄。

    她顺手扔了两只红薯给霏霏和耶律祁,呜呜噜噜地道:“吃饱了好干活,皇帝还不差饿兵呢。”

    “谁让你非要跟来。”耶律祁掏出一方雪白手帕,替她擦干净嘴,顺手把其余红薯接过去,塞在自己怀中,“太重了,不要影响你行动。”

    他手势轻轻,景横波还没反应过来,嘴角已经被擦干,隐约感觉到他的手指擦过她肌肤,微凉。

    嘴角香气犹在,是他帕子上的暖香。

    感觉到他凝视的目光,她微微侧头让开,岔开话题,“打算怎么做?”

    今夜风雪之行,他们要抢时间杀人。

    景横波到如今才知道,耶律祁和家族关系不睦,多年来为家族尽力尽力,只因为家族一直钳制着他瞎了眼睛的姐姐。如今他失国师之位,所谓皇图绢书不献家族,又没有回归禹国大本营,而是伴在景横波身边,引起了家族不满。便趁和黄金部合作之机,押来了耶律祁的姐姐,想要以她为人质,再次号令耶律祁,杀景横波只是其一,或者之后的天灰谷行动中,也有拿他当先锋的意思。

    当耶律祁不再是国师,没有营救被押的耶律家在京子弟,或许他就是个弃子,能被利用被顾忌的只有武功。

    而先前他不接受威胁,悍然杀人,并且阻止了那些人放出消息。那么按那些人说法,一夜未归,他姐姐就会被杀。所以如果想救人,只能在今夜。

    今夜必须杀尽在北辛城的耶律家族人。救走询如,封锁消息。而此刻离天亮只有不到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内,想在这不小的城池内找到人都困难。更不要说杀人救人。

    耶律祁没有回答景横波的话,先迅速在城墙根部寻找了一圈,起身的时候眼神失望。

    “家姐没有留下记号。”他叹息道,“以前她都会尽量在城门这些地方留记号,现在看来,这次家族出动的人很多,她完全没有机会。”

    偌大一个城,怎么找人?

    “耶律家的人有个习惯。”耶律祁道,“他们喜欢奢华,喜欢排场,喜欢结交官府,并且尽量住在附近有兵丁的地方。不喜欢闹市。所以贫民区,郊野,市场周围,完全不用考虑。”

    “宾果!”景横波一拍手。有这么个范围,好找多了。

    弄醒一个士兵,问清了具备以上条件的地域,应当就在华严街附近,那里是官员聚居区,靠近北辛府。附近就有黄金族本地守军金鳞军驻扎。

    难度增加。但没人因此犹豫。

    抢时间的事,没时间犹豫。

    片刻后到了华严街,景横波一见那街道就傻眼——都是鳞次栉比屋舍连绵占地广阔的大户建筑,整条街很长很气派,足足几十户,这要全部闪一遍,差不多也就天亮了。

    耶律祁忽然抬头。

    模糊风雪中,似乎有一盏模糊的灯。

    灯是白色的,灯光微黄,这年节时分,满城红灯喜庆,这盏白灯便特别显眼。

    灯应该是孔明灯,不知为何没有能放出去,卡在了树上。

    耶律祁舒了口长气。

    “在那里?”景横波立即问,“这是你们的暗号?”

    “不是。”

    “啊?”

    “以前没用过这样的暗号,我和家姐之间的暗号如果固定,很容易被耶律家族发现,所以我们每次的暗号都不同,但一定会是我们两个心里有数的。”

    “这次的白灯代表什么。”

    “十年前腊月二十九,家姐失明。”耶律祁声音低沉。

    景横波默了默,道:“对不住。”

    “不。”他转头看她,唇角笑意从容,“我很希望一切过往、现在、将来,都和你分享。”景横波嘿嘿一笑,道:“啊,我们快去救人。”

    耶律祁微微敛了笑容,眼神平静——她又像乌龟一样缩起来了。

    无妨,时光流水可以将一切坚硬冲刷。

    “别急,”他道,“白灯还有一层意思。”

    “嗯?”

    “危险。”他道,“家姐从小厌恶白色。这和我们父母早亡有关系。之后她不用一切白色的东西,她说这个颜色太空太净,什么颜色都能涂抹上去,因此显得特别不洁。白色对她来说,意味不祥和危险。”

    景横波深以为然。以往她挺喜欢白色的,现在她讨厌,以往她还喜欢雪,现在看见雪天就想杀人。

    “白灯在西南方向,西南方向一定是重地,而且不容人进入。”耶律祁道,“姐姐可能在府中别处,我要去西南方向解决他们,救人的事,横波,拜托你。”

    “没问题。”景横波痛快地转身就走。

    “横波。”他忽然叫住她。

    “嗯?”

    他盯着她风雪中回眸的笑颜,有点艰难地道:“如果……如果遇见危险,真的救不出家姐。你……抛下她!”

    景横波惊得瞪大眼睛,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这是耶律祁唯一的亲人了,看得出来他对姐姐感情很深。

    “姐姐性命再重要,我也不愿拿你性命去换。”他道,“横波,我当初害你是真的,现在我不想你有事也是真的。无论如何,当你性命被危及,记得不要管任何人。你说过你要只爱你自己,那么,记得做到。”

    他说完犹自一笑,脱掉大氅扔在地下,只穿了一身紧身黑衣,对她挥挥衣袖,身影一闪便已消失。

    景横波看着雪花中他长发飞舞的背影,忽觉这人好也好得明确,恶也恶得自然,说什么做什么都勇于承担和接受,真真一股难言的风流气度。

    “小怪兽。”她轻声对霏霏道,“他敢信任我,我敢不敢信任他?”

    霏霏对她缓缓地眨眼睛,永远呆萌无知。

    景横波身形一闪,消失在风雪中。

    下一瞬她出现在那白灯的西北方向的墙头。

    府内似乎戒备很严,几乎灯火通明,如此,反而帮她确定了耶律询如所在的位置——瞎子是不需要灯火的。

    前方不远,有个黑漆漆的小院。

    “霏霏。”她想了想,对肩头小怪兽道,“耶律祁那边可能更危险,你去帮一把。”

    霏霏轻巧地跃开。景横波吸口气。她倒不是多关心耶律祁,而是希望今晚,真正测试一下自己的实战能力。

    她感觉最近自己的异能又有进步,想知道极限在哪。

    她掠过去的时候,心中有种奇怪的感受——到处亮灯,这里黑,什么意思?指明人质所在吗?

    这念头在她刚刚落地那一霎,立即被一道风声证实。

    “咻。”风声凛冽,直刺她后脑,锐器刺出的声音尖利。

    她身形一闪不见,下一瞬廊下一个花盆霍然横飞,砰一声撞在实处。

    一声闷哼,空气血腥味弥漫开来。那人一个踉跄,景横波一闪已经换了个方向,紧贴在他身后。

    手中匕首,无声无息一刺,一挑。

    拔回的时候再一压。

    练过无数次,用熟了的手法,以至于之后对战,她无论怎么抗拒,都会下意识用出来的杀人手法。

    那人沉重扑倒,没有鲜血飞溅,她最后一压,阻止了鲜血狂喷,以免眼睛被鲜血黏上,影响出手。

    看似简单,却是无数次实战凝练出的精华。

    “这样压,对,往下一分,压平经脉血口,血不会喷溅。”

    她一击便收手闪身,绝不停留原地看自己的战果。

    那个人的话声,回荡在耳边。

    “你拥有举世无双的瞬移能力,就不要浪费天赋。对战中,绝妙的身法可以让你永据不败之地。一击出手后永远不要在原地查看对方伤势,你应该先闪开,让别人无法捕捉你的踪影。哪怕一击不中,你还有下次,下下次。如果被人装死给你一刀,就没下次了。”

    甩也甩不掉,深入血脉骨髓的记忆。

    一闪之后再逼近,又是狠狠一刀。

    对方没有动静,这回真的死透了。

    身后又有风声,对准她后心而来,极近极快,看来对方已经潜伏很久,就等她出手最松懈这一刻。

    可是她在闪。

    一刻不停地闪。

    比鬼魅闪烁,比闪电隐藏,是跳跃在人眼中的黑影,不可捉摸其方向。

    下一瞬她的匕首扎入了那人的后颈,穿颈而过,斜上三分,精准地穿过颈椎的骨片,切断了喉管。

    那人连惨呼都没发出,砰一声倒下。

    倒得太快,景横波匕首卡在骨缝里还没来得及拔出,身子不由自主被带得向下一坠。忽听身后风声响,第三个人扑到了。

    不止一个!左侧一剑,如毒蛇般袭来!

    此刻她要放弃匕首闪开,就失了最有力的武器,这柄贴身刀,薄而利,切骨如切菜,普天之下难有第二把。

    她没有放弃匕首,身子倒下,正压在那死人身上,就手将匕首一拔,头一偏。

    鲜血扑在她领口。

    头顶上剑风呼啸,左侧的剑光从她背上荡过,如果她不倒下,那一剑已经剖开了她肚腹。

    但身后那人已经压下,瞬移来不及。

    砰然一声,那人压倒在她身上。

    那人正要欢喜欢呼,将手中刀砍上她的脖子。忽然听见头顶一声“啪。”脆响。

    似西瓜裂。

    随即一股剧痛,伴随浓腻液体,从头顶流下,这人才傻傻想清楚,裂的不是西瓜,是他的头颅。

    廊檐下花盆又少一个,现在正沾了血,骨碌碌滚在一边。

    景横波匕首反抹,悄然再次割断身上人的咽喉,顺势一个翻滚,已经起身。

    地下黏黏腻腻,空气中血腥气浓得令人作呕,她垂着眼,意念放空。匕首下垂,静立。

    血腥气对她毫无影响——当一个人曾经一天解剖一百只兔子狍子,对着堆积如山的血肉剥皮,之后,血腥气也就那么回事。

    黑暗中有一些浮动的光芒闪烁,带着惊异的光彩,渐渐逼近。四面的呼吸声渐渐清晰,带着压抑和紧张。

    片刻连杀三人,手段诡异,出手狠辣,甚至被杀的人都没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

    而此刻那女子静立在黑暗中,岿然不动。

    所有人能辨别出,不是故作镇定,是真正的不为所动。从神态到呼吸到心跳,她就没有任何波动。

    真正的大家宗师风范,令人凛然。

    景横波此刻闭着眼。

    这是她第一次独身对战,甚至是第一次杀人,可她没有一丝紧张畏惧,甚至浑身血液都已经沸腾。

    血液沸腾,心却极静,像冰雪底埋了火山,下一瞬冲天爆发。

    她忽觉,也许自己也是适合杀戮的。体内的暴戾被唤醒,她喜欢在血海中徜徉。

    四面人不少,都在警惕地盯着她,渐渐缩小包围圈。

    “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我先动。”

    她身形忽然一闪!

    这一闪毫无预兆,所有心惊胆战的围困者立即后退,因为不知道下一个轮到的会是谁。

    最靠近的人紧张,最外围的稍稍放松。

    景横波一闪,就出圈!

    最外圈两个人只觉得风声一响,身后似有淡香,这两人反应也算快,立即转身。

    那淡香人影忽然一闪,换了个方向,两人随之赶紧转身,这回这两人变成了面对面。

    淡香人影又一闪,这一会好像闪出了差错,竟然闪在了两人中间!

    两人之间只隔长廊的宽度,再站下一个人,顿时距离近得呼吸可闻,只要将武器递出,立即就能刺穿那人影肚腹!

    机不可失!

    大喜的两人,立即将手中刀剑狠狠地刺了出去!

    在刀剑即将刺入中间景横波那一霎。

    她一闪。

    太快,快到发生了幻影,快到她的身影在那两人瞳孔中还留在原地。感觉到刺中的就是她。

    “嗤嗤。”

    两声发于同时,鲜血对喷连接成桥。

    剧痛袭来,两人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自己肚腹。

    分别插着对方的武器……

    再抬头看中间,刚才的人影哪里还在?

    怎么可能?

    就那么眨眼嫌太慢的时刻,怎么可能来得及闪出去?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诡异的身法……

    “这不是人!”两人忽然惨叫,“这不是人!这不是人!”

    惨叫未歇,戛然而止。

    景横波一人赏了一刀。用他们的咽喉抹干净了刀上的血。

    血腥气更浓。

    气氛更加压抑紧张。

    人们开始惊惶,谁也没看到刚才怎么回事,只知道一瞬间,包围圈内的人出去了,然后最外面两个人就死了。看那死法,居然还是自己对轰死的。

    他们死前凄厉恐惧的呼叫似乎还回荡在耳侧,每个人浑身发毛,心里发瘆。虽然人多势众,但竟然有了转身逃跑的冲动。

    面对面的拼杀不可怕,但鬼魅一样无从推测的刺杀才最要命。

    这些人本打算用黑暗中的围杀来对付入侵者,没想到此刻自己反倒成了被围杀的那一方。

    一个人围杀一群?

    听起来有点可笑,但不是玩笑,身临其境的人才知道那种未知的恐惧。

    最外圈的人原本以为可以暂时安心,没想到这女子竟然先拿最外圈的人开刀,惊惶之下脚步悄悄往里钻。

    景横波身形一闪,忽然又蹿进了圈内!

    众人看不见她的身形,但都感觉到那抹暗香从自己鼻端飘过,都禁不住惊惶抓紧武器。

    远处一盏灯被风吹得滴溜溜一转,一线微光打过来,一霎照上景横波。

    微光里女子容颜娇艳,匕首叼在嘴角,眼波流动,似笑非笑,分不清眼眸和匕首,哪个更亮。

    众人只觉眸子也被照亮,想不到这黑暗鬼魅杀神,竟然是如此美丽的女子。只是不明白在这危险对战时刻,她怎么忽然就将匕首给叼嘴上了。

    一霎惊艳,黑暗重来。

    光影消失前,众人只模模糊糊看见那女子对空张开双臂。

    一个祈祷般的姿势。

    众人正在纳闷,考虑要不要冲过去围攻,又不想第一个冲过去围攻,忽然眼力好的人惊叫:“花盆!”

    廊檐下原本有一大排花盆,种着当地一种耐寒的盆栽矮梅。

    此刻黑暗中,那些花盆正凌空幽幽浮起!

    一霎窒息般的寂静,随即“鬼啊!”惨叫声响起。

    奇的是人并没有外逃,而是在此刻,心胆俱裂,齐齐冲向景横波。

    “啪!啪啪啪啪啪!”

    慢慢浮起的花盆忽然迅速飞到上空,对着一涌而来的众人头顶,猛然砸下!

    每人头顶拍一个!

    花盆群砸那一刻,景横波连闪!闪出人群。

    此刻人群正攒成墙,密集!

    她手中匕首如电,对着那人墙,连进连出!

    也不管是谁的背心,也不管是不是存在资源浪费,谁多割一刀谁少割一刀。看到背心就扎!

    多扎一个赚一个!

    不能留下任何耶律家族的人去报信求援,附近就是军营!

    噗噗噗满地鲜血乱喷,地上滑溜溜的几乎不能站人,一时到底有多少人被砸昏,有多少人倒下,有多少人被扎伤扎死,无法计算。

    最后景横波是站在尸体上杀人的,地上已经无法站立。

    还活着的人没有人返身对战,他们终于开始逃,一边逃一边发出尖利的呼哨,凄厉传遍整座大宅!

    景横波知道这是通知,点子扎手!下一刻这里会成为重点照顾对象,会有更多的人涌过来。

    而她为了震慑敌人,连续将异能发挥到极限,群控花盆,体力已经不支。

    她毕竟毒伤盘踞,不敢太透支体力,以免引发毒伤,那就真的回不去了。

    她心底有些焦躁,到现在还没机会找人,这要还有人来,她要怎么对付。

    求援呼哨发出。

    宅子中人影飞闪,都往这里而来,后来的这一批,看得出轻功更高,武功自然也更高。

    景横波吸一口气,做好两败俱伤准备。

    远处忽然亮光一闪。

    随即灯火通明处灯光全灭,隐约一声惨呼,声音传出老远。

    飞驰在半空中的人影都一顿,骇然回头。

    随即一声大叫远远爆出。

    “三公子被杀啦!”

    声音惊恐惨烈,似乎这什么三公子被杀,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半空中往景横波这里扑来的人霍然回首,有人震惊得几乎掉下去。

    几乎立刻,那些人影立即往那爆出惨叫的地方扑去,再无人往景横波这里而来。

    景横波眼看人影齐扑那处,吐出一口长气,她这里安全了。

    但同时心也拎了起来——那边的事,一定是耶律祁干的。他发现了她这边被围攻,来不及赶来救,干脆就在那边干了件要命的大事,把所有人都吸了过去。

    那什么三公子,一定是什么要紧人物,这下梁子结得深了。

    也不知道耶律祁和他的家族到底怎么回事,但可以想出怨恨很深,现在想来,以前耶律祁在帝歌政争,那种若即若离未尽全力的感觉,终于有了解释。

    景横波想着后出现的那批人的轻功,看起来哪个都不比耶律祁差多少,不禁有些不安。

    但她并不打算赶去耶律祁那里。

    事有轻重缓急。她相信耶律祁更希望她救出询如。否则这牺牲就白费了。

    长廊空荡荡的,她正准备踢开身后的门一间间找,忽然那门开了,一双冰冷的手伸出,将她的手腕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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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没章节名,虐明城不告诉你)

    她一惊,险些将那人立即甩出去,但那人立刻说话了。

    “耶律询如!”她道,“我手中有毒针,杀你也许不能,自杀或者可以,你想清楚怎么对我!”

    景横波一怔,随即心中大赞!

    不愧是耶律祁的姐姐!

    猜到她是来救她的,依旧没放松警惕,但也没莽撞出手,第一句表明身份,避免误会节省时间,第二句是威胁也是试探,她的反应将决定耶律询如的反应,如果不对,耶律询如宁可自杀。

    这是豪门子弟长久锻炼的本能吗?

    “景横波!”她立即道,“目前是你弟弟的同盟,来救你。别试图拿毒针对我,我倒了你弟弟就麻烦了。”

    耶律询如并没有收手,只道:“我哪天瞎眼的?”

    纵然时势紧张,景横波也不禁被她彪悍的问话方式逗得一笑,耶律祁这个姐姐,看似手无缚鸡之力,其实内心相当强大啊。

    也对,如果不够强大,一个长年在家族做人质饱受欺凌的瞎眼孤女,早死了。

    这一对姐弟一个困守家族,一个在外拼杀,不能得见,却两心牵系,各自为对方,尽自己最大的努力。

    这样一对姐弟,耶律家族错待,是他们自己蠢!

    “腊月二十九,”她答,反问她,“今天是你瞎眼多少年的纪念日?”

    耶律询如立即手一动,看样子是把毒针收起了,无所谓地道:“十周年。”

    “不用毒针了?”景横波对她印象很好,打趣她。

    “你能问出这话,就没必要了。”耶律询如偏头“看”她,“女王陛下,你果然很特别。”

    景横波不奇怪她听过自己名字,既然她不是一个深闺弱女,她就不会放弃探听和弟弟有关的一切消息。

    “耶律祁在哪?”

    “听说他杀了一个什么三公子,打架去了。”景横波道,“你要想不拖累他,就赶紧和我走。”

    “三公子?”耶律询如霍然回首,声音都变了。

    “很要紧?”

    耶律询如倒抽口气,忽然道:“他一定很喜欢你。”

    “啊?”景横波傻眼,这是哪跟哪?

    “三公子是耶律家主的第三个儿子,师从大荒传说中最神秘的九重天门,据说他出生室有异香,是耶律家百年不出的超凡根骨,很小就被九重天门的天师看中,送去学艺。九重天门摒情绝欲,学成后永归天门,但允许庇护家族。所以三公子是耶律家族的希望所在。三公子还没学成,每年会下山两个月,和家人团聚,也有红尘历练增进定力的意思。这次耶律家族想要增强实力,和黄金部结盟。三公子正好在家,想见识一下天灰谷,才跟了来……三公子也罢了,九重天门却非人间力量可抵挡,小祁知道厉害,不会随意动他,一定是迫于无奈……他是想给你解围吧?”

    景横波心想人说瞎子眼盲心明真是一点都不错。只是没想到这什么三公子来头这么大。这下耶律祁真麻烦了。

    “三公子按说没那么容易杀了,哪怕他没学成,他们九重天门都有保命的独特法门……小祁一定受伤了!”

    “喂你不是要去救他吧!”景横波一把按住要跑的耶律询如。

    “那就你去!”

    “啊?”景横波又傻了,觉得这姐姐真牛逼啊真牛逼。

    “我不能死。”耶律询如道,“小祁会丧失斗志。”

    “那我就该死啊?”景横波指着自己鼻子。

    “你好像也不能死。”耶律询如“打量”了一下她,道,“小祁很难喜欢人的,没了未来娘子也会丧失斗志。”

    景横波觉得某种程度上这位姐姐比七杀还无耻。

    “你死不了的。”耶律询如道,“我有办法让你们脱身。”

    景横波怀疑地盯着她。

    “三公子这人有很多秘密,哦,九重天门的人秘密一向很多。秘密多的人疑心病重,三公子不喜欢人伺候,但又不能没人伺候,所以唯一伺候他的人是我。”耶律询如道,“他认为一个瞎子什么都看不见,但却不知道一个十年的瞎子感觉比鼹鼠还敏锐。我知道他室内有暗门,虽然不确定通往哪里,但肯定是出宅的。”

    “你还是在让我们找死,三公子的屋子必然是守卫最严密的地方,进得去么?”

    “我说过九重天门的人诡异手段多,他们的死未必是死,假死情况很多,而在假死情况下要想恢复,必须处于一定极静极恒定的环境之内,所以他如果死了,那么此刻他的屋子四周一定守卫最少。你们真正需要小心的不是护卫,而是假死状态下的三公子。”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的?三公子一定不会和任何人说。”

    “我看书啊。”耶律询如道,“谁叫他们写字蘸墨特别浓的?一摸就知道!”

    景横波看着她苍白的脸,忽然道:“你好像身体有问题。”

    “中毒嘛。”耶律询如似乎说的是别人的事。

    “怎么中的?”

    “九重天门的人太坏了。他们的东西多半有问题,连墨也有毒。我抚摸那些墨字读他们的秘密,时间久了便中了毒。也许三公子也知道我偷看他的东西,故意装不知道,好等我毒发求他,他喜欢看人惊惶失措跪在他面前求饶的样子。可我不求他,我就继续看,他要装高贵装淡漠,我就让他装,我就爱找死,怎么样?”她冷笑且得意地伸出手指,给景横波看,“抚摸了墨就会中毒,戴手套我摸不出来,我就每次看完之后,削掉指头上的皮,但毒还是慢慢渗入进去,嗯,我想我活不长了,你可别告诉小祁。”

    景横波看着她十根……哦不九根手指,每个手指指头都是残缺的,伤痕坑坑洼洼,有的指头几乎已经没了。

    右手小指整个没了,是被斩下的,先前用来刺激耶律祁的那根。

    她一句都没提。

    手掌秀气,手指纤长,原本应该很美的手,此刻触目惊心。

    景横波吸一口气,心中不知是疼痛还是酸楚,满满的情绪,似要涨上心头,冲出咽喉,冲出眼眶。

    她以为这一生,自己永远不会感动震撼了,然而此刻在这双伤痕可怖的手面前,她几乎失语。

    “伟大”这个词,她原本觉得荒谬,没有人能配得上,然而此刻她想送给这个残缺的盲女。送给这对姐弟。

    他为她忍辱负重在帝歌步步艰危,拿命去卖。

    她为他受尽屈辱在家族努力生存,拿命去拼。

    他们不能说谁护佑谁,谁为谁委屈,因为每个人,都是在为另一个,拼死去活。

    用尽全力,崩碎牙齿,满身伤痕。

    “我先送你出去。”她道。

    耶律询如并没有要求并肩战斗,她是个很清醒的女子,她清醒到被景横波拎着连闪三次到了墙边,也没发出惊呼,甚至还悠悠道:“轻功不错,勉强配得上小祁。”

    景横波听着很有些郁闷,手一挥狠狠将她送过高墙。

    耶律询如一边在天上飞,一边还不忘俯脸下来和她讲:“这一手更好,配得上……”

    小祁两个字被风雪卷走,景横波随即听见墙外重重砰一声,隐约那牛逼女子哎哟一声,但迅速就响起脚步声,快速离开,她一定立刻找地方躲藏去了。

    景横波相信她能躲好。

    她觉得挺解气,嘿嘿一笑,耸耸肩。

    “这一手太牛,你家小祁配不上!”

    ……

    找耶律祁很容易,人最多的地方就是。

    景横波再一闪,就到了那处闹哄哄的所在。

    远远飞雪激荡,隐约人影纵横,她还没到近前,就被劲风扫出来的雪珠子扑了一脸,扑上脸的还有些热辣辣的液体,她一抹,一手鲜红,也不知道是谁的血。

    她仰头,看见屋顶上似开了锅,耶律祁身侧如一个大漩涡,罡风呼啸,看不清人影,偶尔能看见霏霏的小白影穿出穿入,似乎和耶律祁配合得不错,它身影每一闪,就有一个人掉下来。掉下来的就是死的,院子里尸体横七竖八一地。

    整个宅院的人都被耶律祁吸引了过来,包围得连个苍蝇都进不去。景横波甚至看不清耶律祁在哪。

    她不管,身影一闪,直冲屋顶战团。

    “我来了!靠近我!”

    下一刻她的手臂被有力的手掌紧紧抓住,耶律祁带着她迅速一让,躲过一道暗器,声音微带焦灼,“小心!你怎样?有没有受伤?”

    景横波很诧异他竟然没有第一句问他姐姐怎样了。

    “你姐姐没事。”她道,一刀捅向一个近身的敌人。角度刁钻,那人急忙翻开。

    耶律祁“嗯。”了一声,忽然道:“拜托你,带她先走,我稍后就……”

    “你稍后就死在这里?”她截断他的话。

    耶律祁似乎一笑,又似乎叹息,“至于吗?”

    她眼神穿越今夜风雪。

    “今晚得把这些人都杀光。”她道,“你杀了那什么三公子,消息传出去,就是个巨大的麻烦,必须杀人灭口。”

    “驻军已经被惊动。”他眯起眼,眼神穿越风雪,看见远处飘摇接近的橘黄色灯火。

    她一笑。

    “那就在驻军来之前,统统杀光吧!”

    ……

    杀戮永远是至难又至简单的事。

    耶律祁号称耶律家族百年来最杰出子弟之一,多年来在帝歌其实一直在隐藏实力,更因为人质问题有所顾忌,当他真正展开杀手,那些高手护卫也只有挨宰的份。

    再加上鬼魅般的景横波,自带蛊惑功能的霏霏,时不时出没在身侧的杀机——天上忽然掉下的石头,身后忽然穿出的刀,屋顶上忽然翘起的瓦片,每一下都突如其来,每一下看似不要紧,但在激烈的对战中,足够抢尽先机,甚至致人死亡。

    打到后来,莫名其妙死的人越来越多,以至于很多人越打越胆寒,开始怀疑耶律祁是不是有鬼神相助,或者那个青衣披发的女子是不是个鬼,如此艳美如此飘忽,杀了那么多人,眼眸里似乎还有笑意。

    人如雪片纷纷坠落,落地也将化泥水无声,很快,屋顶上只剩下四个老者,看打扮和那个欺辱耶律祁的大先生,应该是一个级别的。所以也特别难缠些。

    “砰。”一声,景横波和耶律祁背靠背撞在一起,两人都在喘息。

    “你走吧。”耶律祁第四次催促,声音里微微怜惜,“就剩四个了,我一招就可以解决。”

    “然后力竭重伤,被团团包围这里的驻军捉拿?”她笑。

    “你今晚脑子很不好用。”他笑,“赶紧想起来,我是你的仇人。我害过你多少次,你都忘了?拼命来救我?你就不怕将来被宫胤取笑?就你这心性,怎么去和他争天下,怎么报仇?”

    听见那个名字,她微微一震。

    心上刹那如被火燎过,嗤地一声,灼痛。

    身前也有嗤地一声,她一抬眼,正看见一个老者扑来,手中黑剑颤动如毒蛇吐信。

    因为分神,因为心中一痛,她想闪身,忽然一顿。

    闪不了了!

    剑将至面门!

    身子忽然被人猛力一带,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圈,随即她觉得肩上一痛,一看,一截剑尖正从肩头擦过,擦出一抹血痕。

    这角度……

    身后是耶律祁的背,一个转圈,他已经取代了她的位置,站在了剑尖之前。

    那时候他来不及有任何动作……

    她一侧头,就看见果然那剑,还插在他背后,对穿。

    如果刚才没换位置,大概这位置正好对穿她心脏。

    偷袭成功的老者狂笑,正要招呼同伴追杀强弩之末。

    耶律祁忽然伸手,咔嚓一声,徒手断剑。顺势一甩。

    半截断剑电射而出,嚓一下刺入那老者胸膛。

    老者笑容展开一半凝固,身子后坠,也许是耶律祁伤重力气不够,他似乎没被伤到要害,坠落时犹自翻身,脸朝下,准备伸手一拍地面再跃起。

    屋顶上景横波忽然手一挥。

    那老者脸朝下,正面对着一具同伴尸体。这种人当然不会对尸体有什么畏惧,正要拍向尸体。

    尸体忽然一抬手,至死握在手中的剑,刺入他心口!

    鲜血飞溅。

    新尸体砰然落地。

    至死老者神情惊骇——已经死了的同伴,为什么还会杀人?

    这一幕其余三人也看见,一瞬间惊得浑身血液都凝结,身子一僵。

    就这一霎,耶律祁景横波和霏霏,同时身形一闪。

    耶律祁一掌拍在了东边老者的脸上,那人的脸立即诡异地塌了下去。

    景横波匕首也似一条毒蛇,一刺一挑,西边老者的咽喉喷出血泉。

    霏霏一爪子直接伸进了南边老者的嘴巴,再出来的时候那人整张脸都黑了。

    屋顶上恢复了寂静,整个院子都安静下来。

    这已经是一个死院,就在这半个时辰内,耶律家族派往北辛城的高手,全军覆没。

    只有两人一兽,面对从屋顶到地面,横七竖八的尸体。

    风雪犹烈,呼啸风声里有整齐步声传来,这是步兵。而在更远处,还有隐隐的马蹄踏地声响,震得屋瓦都在微微震动,这是骑兵。

    先前耶律家被耶律祁大杀四方的时候,就已经放出了求援烟花,现在,北辛城的驻军已经来了。

    本来一个偏远小城,驻军也有限,但不巧的是,因为黄金部族长要开发天灰谷,已经亲自秘密抵达了这座小城,城中有相当一部分的王卫。

    从高处看过去,整个宅邸已经被团团包围,无论从哪个角度冲出去,面对的都是重重军队。

    耶律祁看一眼四周,脸色沉静,忽然抬手拔剑。

    剑身擦过体内骨骼的声音听得景横波牙酸。

    会有多痛?她不知道。她只看见这男子此刻坚忍的神情,才惊觉骨子里,他一样是个坚执冷酷的男人。

    对自己狠的人才能对别人更狠。

    鲜血喷在她脸上,她只能草草撕下衣襟给他裹住贯通伤。很担忧这样的伤势会引发败血症,低声道:“你这里还有没有天香紫?吃一颗?”

    耶律祁微微一笑。

    “我先前吃过了。”他道,“最高等级一颗之后便无用。吃了也是浪费。不必了。”

    景横波看他瞬间衰败的脸色,觉得他一定在说谎。

    说谎的人毫无愧色,也不回避她的目光,看看四周,选定了人数最多的一角,身形一动。

    景横波及时拉住了他。

    “别再牺牲自己给我争取时间。”她道,“我们走另一条路。”

    ……

    帝歌的女王寝宫,沉静在风雪中。灯光幽幽暗暗,照不亮那对相视的男女神情。

    宫胤凝视着明城,慢慢俯下身,探出指尖。

    她笑得更加诱惑而娇痴,仰起的下颌之下是一道雪白的弧,隐约露一线沟壑,引诱人继续深入。

    只是她的身体姿态却有些奇怪,一只手有点碍事地搁在小腹上。

    他眼神微微迷茫,俯下身,冷香逼近。指尖轻轻落在她脸颊上。

    她似乎有些放松,下意识抬手去接他的手指。

    她手抬起的那一刻,宫胤落在她脸颊上的手指,忽然闪电般向下。

    落到了她小腹上!

    她变色,急忙要去挡,但随即“嗤。”一声。

    他温柔指尖忽化金刚指,毫不犹豫,狠狠刺破了她的肚皮!

    鲜血飞溅。

    惨呼声凄厉,如剑飞射,击碎这夜乱飞的雪珠。

    血珠溅在他脸上,他避也不避,手指飞快探入那血淋淋的伤口,两指一捏,一扯。

    “啊!”

    明城的惨叫已经不似人声。似无数的枯木断裂在巨力之下。殿外的宫人们缩在墙角,瑟瑟颤抖看着雪珠狂舞的黑沉沉的天,只觉得这夜的惨嘶,将永为噩梦之源。

    殿内。

    一脸血的宫胤慢慢抬起两指,捏着一枚血糊糊的,小小的玉印。

    女王玉玺。

    传说里女王玉玺大如巴掌,只有他知道,不过糕点大而已。

    藏在肚腹中,真是个好办法,让他不得不和这个女人对话,还脏了手。

    凳子翻倒,明城伏在地下,一抖一抖地抽搐着,鲜血慢慢在身下洇开。

    她咽喉里呻吟破碎。

    他看着玉玺,漠然道:“你难得没撒谎,玉玺确实在你身上。”

    她痉挛着,只恨自己这一生为什么要遇上这个男人。

    强大到让她绝望,最虚弱时刻也是天上的神。

    他看也不看她一眼,嫌弃地将玉玺扔进水盂里,片刻后取出干净的玉玺,看看那水盂,淡淡道:“拿这么低级的手段来迷惑我,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随即他顺手取过她写旨意的纸擦干玉玺。把那刚刚写好的给景横波换封地的旨意团成一团,扔进了水盂里。

    墨迹渐渐洇成一团,然后他将水盂的水泼掉,将那墨毁去,将玉玺收起,离开。

    殿门打开,风雪灌入。

    他立在门口,只觉得这夜的雪和那夜一样凉。

    那一夜风雪,我曾予你至重一刀。

    这一夜风雪,我也给了她绝杀一刀。

    你,知不知道?

    他抬起脸,雪好冷,冷得似要将人体内有限的生命和热力,卷了去。

    身后呻吟和哭泣幽幽。

    他跨过门槛,雪白衣袂没有一丝血迹。

    “传太医,照顾好女王。”远去的人影,声音没有丝毫情绪,“在她伤愈之前,不允许出寝宫一步,不允许任何人前来打扰。为免过于嘈杂惊扰女王休养,宫内侍应宫人减为两名。”

    殿内一静,嚎哭声随即响起。

    他却已远去。

    风雪之夜,不见归人。

    ……

    咻一声轻响,两条人影落在一处僻静的小院。

    耶律祁一落地就是一个踉跄,景横波扶住。

    “这好像是三公子的居处,先前他被我杀了后他们抬他来了这个方向。”耶律祁道。

    景横波对他在那样激烈的围杀中,还能注意到一个死人被抬走的方向表示由衷赞佩,并决定一定学习。

    “你姐姐说这里可以走。”

    果然本来满脸不赞同的耶律祁二话不说就跟她走了。

    小院很安静,特别安静,而且特别冷。虽然此刻本来就很冷,风雪之夜,可是她还是觉得这里的温度似乎更低一些。

    小院里外两进,外面那进有仆人在,耶律祁挥挥袖,这些人也就死了。

    景横波没有阻止,她知道这些也许是无辜平民,但此刻身在此处,不杀也不行。

    很多事正义和黑暗没有界限,为大局不得不放弃原则。

    一踏入小院,她“咦”了一声。

    风雪都不见了。小院中似乎有一种气场,将风雪隔绝在外,留下真空地带。

    像玄幻小说中结界的感觉。

    也不知道这院子主人既然已经死了,又是怎么做到的。

    景横波感受着这种气场,心中有种似曾相识的奇怪感觉。似乎宫胤当初的寝宫,也曾给她这样的感受。

    不,不一样。

    宫胤寝宫,存在无形的墙,谁也过不去。

    这里只挡住了风雪,人可以随意进入。

    院子里没有雪,依旧很冷,她扶着耶律祁进去,按照耶律询如的指示找到了传说中有暗门的书房。

    一打开书房门,她就退后一步。

    好冷。

    好乱。

    眼前屋内,竟然飞雪缭绕,雪花狂舞。

    原来外面的雪不是被隔绝,而是被全部吸到了室内。

    雪花虽然飞舞,但并没有声音,果然如询如所说,很静,真空一般的感觉。

    她看了一会,才看见雪花的中央,有冰棺。

    很难想象这里会出现棺材,不用问躺着的一定是三公子,奇怪的是他不可能预知自己会被杀,居然还随身带着棺材。

    书房不大,长方形,暗门在对面,棺材直直地堵在正中,要想到达暗门,必须从棺材面前过去。

    虽然是个死人,但景横波记得询如的警告,也许之前那么多敌人都未必是敌人,这个才是最要命的。

    但绕过这里也不行,外面已经有了响声,脚步杂沓,驻军已经冲进了府邸里。

    而身边耶律祁气息渐渐微弱,景横波听着他杂乱的呼吸,知道他的状况一定比他表现出来的要差。

    之前他为了给她解围,吸引了那么多人的注意力。伤肯定不止她看见的那一处。

    血腥味渐浓,但看不出伤口,现在她才知道耶律祁脱下大氅只穿黑衣的原因。

    “走。”她扶着耶律祁向前,霏霏前头探路。

    霏霏的探路等于没探,它哧溜一下便滑过去了,似乎对那棺材很忌惮。

    景横波自己走在棺材边,想让耶律祁走在外端,但耶律祁手臂一转,像先前转她逃出剑杀一样,把她转到了外边。

    “我看看这家伙死透了没。”他轻声道。

    棺材盖子开着,里头雪花缭绕,冰雪凝结,景横波探头,隐约看见瘦削的少年,苍白薄唇,闭着眼睛也能看出神情高傲。

    “你伤了他哪里?”她轻声问,觉得这人怎么看都是死人,询如的说法太离奇。

    “对心穿。”耶律祁答。

    外头脚步声越来越近,两人都无心多看,快步走过。

    无事。没出现诈尸。

    景横波险些吁口长气,对着墙壁,按照耶律询如指示寻找暗门,一时却找不着。询如说墙上泼水之后会出现标记,可她拿起水盂里的水泼了之后,墙还是墙。

    脚步声越来越近,有人在叫“这里有点不对劲,也搜搜!”

    景横波心中发急——现在外头没什么能挡住人的东西,后有追兵前有墙,旁边还有个粽子,这要被堵住,可给询如害死了。

    她手指在墙上一寸寸摸索,标记在哪呢?水泼上去没用那别的液体行不行?让耶律祁撒泡尿行不行?

    “这里仆人也被杀了!里头可能有人!”外头声音更近了。

    一片雪花扑到了她脸上,激得她打了个寒战。景横波心中忽然一惊。

    雪花!

    与此同时耶律祁也道:“这里雪花很多。”

    两人对视,都在对方眼里看见智慧之光。

    景横波瞬间明白了。

    温度!

    询如说用水能泼出墙上记号是平常温度之下,但现在这里成为三公子疗伤守魂之所,摄取风雪,气温下降,水应该已经没有效果。

    既然水泼出标记,利用的也是温度,是比平常温度更低的温度。

    比水更冷的是什么?

    冰。

    景横波扑到窗边想捧冰,但今夜的风雪被隔在小院之外,四周根本就没有冰。

    耶律祁咳嗽一声,目光一转,景横波也看到了,冰还是有的。

    在那个雾气缭绕的棺材里。

    伸手进这个要命的棺材捞冰?

    景横波觉得这难度大概也不下于天真伸手去粽子嘴里掏明器了。

    不等她动作,耶律祁已经抢先把手伸了进去,笑道:“女人会引起诈尸,你可别吓着我。”

    他捧出一堆冰,景横波心惊胆战地瞧着,生怕那一脸苍白的僵尸会忽然张开嘴,一口咬下……

    还好,依旧什么事都没发生,景横波接过冰块时却注意到他的手指僵硬冷白,指甲毫无血色,这种手的状态熟悉得她心中一惊,如果不是确定面前是耶律祁,她几乎以为看见了宫胤的手。

    以耶律祁的武功,就算重伤,捧一手冰也不会出现这种状态。

    然而她来不及问了,呼喝声已经近在门外,“这里有脚印!进去看看!”

    她猛地将冰块泼在墙上。

    一道古怪图形显现,六角,内圆,乍一看像星图,仔细看像地图,隐约还有很多符箓符号之类的东西,看上去很是复杂古怪,景横波也来不及细看,按照询如的指示,在六角和中心各自按顺序点了过去。图案咔嚓一声,六角陷了下去,圆盘中心凸出,景横波抱住圆盘左三圈右一圈,圆盘果然被卸了下来。

    “好了……”她欢喜地道,随即声音一顿。

    “啪。”身后有声音。

    像是巴掌拍在桌上的声音。

    耶律祁就在她身侧,霏霏在她头顶倒挂。身后没人。

    景横波觉得自己脖子都僵了,但还是第一时间回过头去。

    一眼就看见一只手,从棺材里伸出,拍在棺材边,搭住。

    手苍白无血色,指节发青,指甲有点长。

    静室、乱雪、棺材、棺材里伸出的手。

    背后有阴风在幽幽地吹。

    真的很僵尸片。

    景横波一把抓起霏霏投入洞口,随即要去推耶律祁,耶律祁动作永远比她快,一抬手捉住她手腕,要把她推进去。

    景横波没能进去。

    “砰。”一声她脑袋撞上了圆盘。

    她金星直冒地抬头,就看见不知何时洞口里面又多了一层圆盘,正在慢慢旋转合拢,在合拢的漩涡里,隐约还可以看见慢慢推出的闪着蓝光的箭头。

    她倒抽一口气——询如可没有提这回事。

    身后僵尸干的?

    她转头,就看见那只手还在那里,手轻轻按住了墙上一处凹陷。

    手的主人正慢慢坐起,背后看长发光可鉴人。

    门外脚步声杂沓,景横波叹口气,现在就算僵尸不诈尸,她们也来不及走了。

    那僵尸忽然抬手。对门外一指。

    “啪。”一声,随即就是一片滚倒之声。有人大叫“哎呀这里有机关!”有人喊着“退后!退后!”又有挣扎扑腾之声,人声在退后。

    景横波皱眉看僵尸把追兵隔在门外,心想它是想独享鲜美的人肉?

    那家伙并没有立即转身,直愣愣坐在棺材里,似乎还在发呆。

    景横波想不知道黑驴蹄子有没有用?没有黑驴蹄子,霏霏爪子效果如何?

    那人却忽然开了口。

    声音居然还很年轻清澈。

    “询如在哪里?”

    景横波没想到他第一句话居然是问询如,眨眨眼睛道:“被耶律家的人杀了。”

    那人似乎短促地笑了声,道:“她如果这么容易被杀,你们还能跑到这里?”

    “你们真是彼此肚子里的蛔虫。”景横波赞,“她说你可能死不掉,你说她不容易死。真是祸害遗千年。”

    “下次记得不要刺心脏。”那人淡淡道,“九重天门的要害,和你们凡人不一样。”

    “我听说九重天门的武功,能让人逆转经脉,五脏移位。”耶律祁忽然道。

    景横波恶意地瞄着那三公子的下半身,想着小弟弟会不会移到脸上去?

    三公子不答,却忽然道:“你们有大麻烦了。”

    “我们麻烦从来都很大很多。”景横波耸肩。

    “本来我不打算追究你们。生死之伤,对我门中人来说,不是坏事,是三次历劫必经之劫。我在棺中沉睡三日,醒来之后还可更上层楼。但你们却拿走了我棺中的天水之冰。”他面无表情地道,“令我功败垂成,倒退三年。我承担着师门试验重任,我的失败,就是师门的失败,我放过你们,师门也不会放过。”

    “人的一生,本就是在各种放过和不放过之中,挣扎求生的。”景横波不以为然地一笑。

    “你们选择一下。”那人就好像没听见她的话,随意地道,“死一个就可以了。快点。”

    那口气好像只死一个是他的恩赐。

    景横波想笑。

    大荒的隐世名门都是神经病吗?一个紫薇上人,专门培养逗比,这什么九重天门更牛逼,满脸的居高临下,满嘴的决人生死,真以为自己是神仙天门?

    这还是九重天门一个普通弟子,这要门主,不得吞并天下?

    “要么就让这女人死。”三公子对耶律祁道,“你好歹是我们耶律家的人。”

    “是极。”耶律祁一笑,对景横波道,“要么你去死?”

    “不行,为什么不是你去死?”景横波翻眼。

    三公子似乎轻轻冷笑了下。景横波觉得,如果加上画外音,大抵是:人类,你们是愚蠢的。

    “你没武功你适合死!”

    “你是男人你该先死!”

    “我是耶律家的人我不该死!”

    “我是来帮你的凭什么我死!”

    屋子里叽叽呱呱吵成一片,三公子忍不住抬手想要捂耳朵,道:“吵!”

    正忙着吵架的耶律祁和景横波忽然齐声道,“那还是你死吧!”

    话音未落,耶律祁剑光一闪,景横波抬手一挥,书桌上镇纸霍然飞起砸下。

    “啪。”一声,三公子身下棺材碎裂!

    碎冰飞溅,人影一闪,三公子腾空而起,手离开了按住的墙壁,耶律祁忽然猛地将景横波一拉,“伏下!”

    景横波下意识弯腰,就听见头顶唰地一响,一道冷风擦头皮而过,她嗅见属于毒物的腥臭气息。

    再一抬头,就看见蓝汪汪的三簇短箭夺地钉在了对面墙壁上。

    她一回头,就看见刚才闭合的圆盘上即将攒射的箭矢已经不见了,想必那三公子手一直按住机关,是为了控制这箭矢,耶律祁一剑破棺,逼他放手,令箭矢射出。

    箭矢一射,圆盘停止合拢,露出洞口,但随即就开始了另一轮的合拢。

    景横波知道这必定循环无休,开启只是一刻!

    “进去!”身后一股大力一推,她被推入洞中!

    景横波一惊——耶律祁重伤孤身在外面对那神秘的三公子!

    她立即转身,透过渐渐合拢的圆盘,看见那两人已经斗在一起,室内雪花飞舞,冰气纵横。洇开一片白蒙蒙的雾气,根本看不清人形。

    这一幕没来由有些熟悉,她心中一跳。

    雾气中看不清对战情况,两人都有伤,但这里是三公子的地盘,机关无数,耶律祁肯定会吃亏。

    奇怪的是三公子一直将那些驻军阻挡在门外,似乎不想他们进来。

    圆盘旋转合拢,空隙越来越小,她心急如焚,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抵挡圆盘的收拢,这一关,就不可能再开了。身前有大敌,外头有军队,耶律祁面对的是死路。

    或许他早已做好了这样的准备,景横波看见他衣袖似乎对自己挥了挥。

    让她快走的意思,景横波却不甘心。

    室内雾气忽然一收,漫天飞雪凝结成杵,呼啸直奔耶律祁心口,耶律祁剑锋激荡逆行而上,直入杵心,逆雪飞扬碎冰四溅,将耶律祁笼罩,最前面的一团冰雪忽然一闪,凝结成刺,直奔耶律祁心口!

    耶律祁要让,身形一扭伤口发作,一个踉跄,匆忙中只来得及以手掌去挡。

    哧一声冰刺刺穿他掌心,鲜血飞溅。犹自不停,呼啸直奔耶律祁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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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你摸的是我

    哧一声冰刺刺穿他掌心,鲜血飞溅。犹自不停,呼啸直奔耶律祁心口!

    景横波瞪大眼睛。

    三公子虚弱咳嗽,缓缓坐倒。甚至已经闭上眼睛。似乎这一招一出他也精疲力尽,又似乎觉得这一招一出必定尘埃落定。

    因为剩下的飞舞的团团雪花冰晶,也在不断凝结成刺,一刺不中还有下一刺,天罗地网,循环不休,直到将人刺成千疮百孔。

    冰刺却忽然一顿。

    在离耶律祁心口一根手指距离处停住。

    随即坠落。

    坠落的不仅是冰刺,连同四面同时在不断凝结成刺的冰雪也忽然停止变化,纷纷化回雪花和冰晶,簌簌碎落。

    碎得很快,甚至很乱,那感觉,像是低级存在遇上高级存在,立即溃不成军一般。

    三公子一睁眼愣住,连景横波耶律祁都傻了一瞬。

    这是怎么回事?

    景横波看着风雪中三公子迷茫的神色,这是个还很年轻的少年,眉宇间虽冷漠,眼神还是清澈的,特别清,似乎不被世事所染,但又特别硬,似乎不被外物打动。

    眼前圆盘只剩一点空隙。

    耶律祁身影将看不见。

    她脑海忽然灵光一闪。

    随即她发出一声尖叫。

    “询如!”她大叫,“你不能这样扑出去!你会被卡死!”

    屋中两个男人同时一惊,抬头。

    耶律祁转身就扑来。

    三公子竟然没有去追他,反而支撑着一掠到墙边,衣袖在墙壁上一拍。

    圆盘开始外旋,打开!

    景横波大喜,全力双手一挥!

    正向圆盘扑来的耶律祁,生生被她抓了过来,咻一声穿过洞口!

    扑过来的三公子,只抓到了他一抹衣角,随即圆盘开始再次合拢,黑暗的洞口,一张艳丽的脸笑吟吟一闪而过,景横波的声音听起来永远那么嘚瑟张扬,“谢谢开门,拜拜么么哒!”

    三公子瞪着渐渐合拢的圆盘,似乎想不到世上还有女子这么狡黠。

    圆盘将要合拢的最后一霎,景横波的脸又闪了过来,很好心地敲敲圆盘,笑道:“哦,差点忘记告诉你,询如不在这里哈!”

    圆盘合拢。

    三公子没有再试图打开,有那打开的时辰,这两人应该已经跑了。

    他盯着那圆盘,脸上没什么表情,忽然低头看了看地上,地上有碎落的冰雪,还有耶律祁洒下的鲜血。

    他脸上渐渐浮现奇怪的表情,轻轻道:“怎么会……”

    “砰。”一声响,门被推开,一大群士兵冲了进来。

    刚才三公子和耶律祁对战,无力再顾及门口的禁制。

    “人呢!人呢!”那群人大声嚷嚷,“我们是金鳞军,前来保护你等,速速……”

    砰一声,一股带雪的风呼啸而过,那群人影呼啦一下被卷了出去,乒乒乓乓栽在院中,落地梆硬脆响如冰人碎裂,再一看人人脸色铁青,已经被冻死。

    屋内三公子,用冰雪在擦手,冷冷吐出两个字。

    “浊臭。”

    他擦干净手,看看已经恢复原样的墙壁,忽然摇摇头道:“蠢货。死一个是为你们好,以后,会死更多人。”

    不过死更多人似乎他也不太在意,他缓缓坐在破碎的棺材边,拖过桌上一封文书,摸了摸那文书上的浓浓的墨痕。

    蘸墨太浓了,以至于每个字都微微凸起,不用看,摸也能摸出来。

    他出神地看着那文书,又将文书斜起,对光线照照,那些浓墨字体,便显出被人手指摸索过的痕迹。

    他将那墨字凑到唇边,轻轻舔了舔。

    ……

    景横波扶着耶律祁在暗道中穿行。

    暗道很狭窄,窄得两人走只能侧身,而且不是向下的地道,感觉还在地面,景横波猜想很可能这是夹墙,是那种非常长的夹墙,从大片屋舍中穿过,直到出宅。

    耶律家在黄金部的一间不常动用的宅邸,也有这样奇怪的设计,可见底蕴非凡。

    景横波着实累了,气喘吁吁,肚子还时不时咕噜一声,黑暗寂静中听来响亮。

    耶律祁在怀中摸索,片刻后掏出一个东西要递给她,随即又缩回去,声音听起来有点懊恼:“脏了……”

    景横波嗅见红薯的香气,才想起他曾将抢来的红薯放在怀中,他将食物揣在心口,是为了留给她?

    黑暗中有红薯香气也有血腥气,她心中微微发紧,只好装没听见,岔开话题。

    “你怎样?”刚刚给他草草包扎了下,他虽然在勉力调整,但呼吸依旧不稳,明显伤得不轻。

    耶律祁声音还是那般慵懒随意,“不错,精神健旺。”

    景横波在黑暗中翻翻白眼,心中有个疑惑未解,忍不住问,“刚才怎么回事?”

    那三公子一着很牛逼的杀手就要奏效,却忽然歇菜,怎么想都觉得诡异。

    耶律祁没说话,半晌笑了一下,道:“因祸得福?”

    “什么意思?”

    “你确定你要听?”他答得古怪。

    景横波心中又一跳,随即道:“为什么不敢听?”

    “我只是不希望你不愉快而已。”耶律祁懒懒地道,“你还记得当初在大燕,你和宫胤落崖被我抓住那次?当时我中了宫胤的计,受了伤。”

    景横波鼻子里哼了一声,心中有微微酸楚——这人间命运,推动敌友翻覆,有时候真的太过奇妙。

    有仇的并肩作战,相爱的以剑决绝。

    她闭了闭眼,不想再想,她需要平稳的心境应对艰险,不是想东想西的时候。

    “自从受了他的伤,”耶律祁悠悠道,“我便不太适应过于寒冷的环境,尤其不能在寒冷环境中失血受伤,伤口血液会凝结如冰,非得运功驱寒不可。”

    景横波想刚才他可不就是寒夜受伤?那血……

    “你受伤之后改变的血,好像令九重天门的杀手退避……”

    两人都不说话了,景横波抬眼看着前方绵绵不绝的黑暗,只觉得似乎,即将踏入一个秘密中。

    “不要想太多。”耶律祁却道,“宫胤不像九重天门的人。”

    “为什么?”

    “这个门派极其隐世秘密,世人少有人知。如果不是耶律家有子弟被选中,我也不知道。”耶律祁道,“这个门派选弟子,条件极其严苛。另外,要求出身百年世家;要求不涉红尘不出天门,终身侍奉九重天主。据说对叛徒手段极其可怕,成立以来从无人出天门。也有说法说本身武功有限制,根本就不能出天门。所以,如果宫胤是九重天门的人,他如此名声煊赫,天门的人怎么会不知道?怎么会没找他报复?而他身在人世,怎么又没遭受武功反噬?”

    “没有么……”景横波喃喃道,“他般若雪很有些不对劲……”

    “向来绝世天门,武功出问题都是大问题,绝不会还能活这么多年。”

    景横波心里不知道是失望还是庆幸。半晌长长吁口气。

    “大荒泽冰雪系武功很多,因为寒性武功对沼泽最有用处,所以也可能是巧合。”

    景横波也只能这么认为,身边耶律祁声音低微,气息急促,她隐隐觉得不安,此时也无心探究。她伸手想去试试他体温,他却正在此时含笑偏头,似想要说什么,她的指尖,轻轻按上了一处柔润微软。

    她一怔,他似也一僵,随即她反应过来指下是他的唇,急忙要让开,他却闪电般抬起手指,按住了她的手指。

    这一刻他手指冰冷,她一时竟然恍惚,只觉那冷澈入骨髓,是永不能忘怀的记忆。

    刹那间眼前是翻飞的雪,渐渐凝成一个人影,她凝望着那个人影,在暗处慢慢蕴了一眶的泪。

    那个人,她曾试图用自己的温暖,烧热他,却在最后换来天涯分离的结局。

    她手一颤,他已经轻轻松开手指,黑暗中他叹息亦翩然如雪花,带一份冷的苍凉,“按住你手的是我,你想的却不是我。”

    她一震,偏转头去。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想说什么。

    “也罢。”他却洒然一笑,“无论如何,你此刻摸的是我。”

    景横波从来不缺斗嘴的词儿,这得益于研究所四人组长日无聊永远斗嘴的成果,那么多年斗下来,连最不擅言辞的太史阑,真要骂起人都一串一串,但此刻她只有沉默,手无意识地拂下来,无意中触及他肩背一片濡湿,嗅见血腥气逼人,不禁道:“你这……”

    “到了!”耶律祁忽然道,伸手一推。

    洞口开启。

    第一眼看见墙。

    面前是一座高墙,挡得严严实实。

    景横波一怔——死路?

    耶律祁伸手又一推。

    墙上忽然翻转的门,原来那门镶嵌在门中,质地颜色和墙一样,轻易看不出。

    门那边。

    劈开琉璃天地,再见风雪年夜。

    景横波一时被外头晶莹雪白的光刺得眼前一眯。

    外面有没有被包围?她一时不敢出去。因为她很快听见了道路两端的脚步声,以及兵甲和武器相撞的声音。

    有军队。

    这里应该还是耶律家这个大宅子的范围。面前是一条极其窄的巷子,应该很少有人通行,又黑又长,所以军士们只扼守住了两头,不必再进到这巷子中。

    这地方是官员贵族集中居住区,巷子对面就是别家的大宅子,但因为耶律家发生灭门案,金鳞军将耶律家包围,附近宅邸都被惊动,哪里还敢安睡,家家都灯火通明,护卫全部出动四面出游,她战后精疲力尽,再加上重伤的耶律祁,无论奔到哪家宅子,都可能面对无休止的围杀。

    再看这巷子地面,覆雪半尺,毫无印记。可见这巷子太窄不利通行,一般人都不愿经过,想必只有赶时间,才会从这里走。

    怎么办?

    景横波刚想和耶律祁商量一下,一回头,看见他正向后退。

    “干什么你?”

    “我忽然想起,我把一件随身重要物事忘在暗道里了。”他笑,语气歉然,“我得回去拿一下。”

    景横波一把扯住他衣袖,冷笑。

    “少和我玩花招,想回去牺牲自己助我脱逃?”

    “你想得倒美。”他笑,咳嗽,“我命比你值钱多了。”

    “那就回来。”她用力一拉,原本只是想拉住他,谁知道他一个踉跄,扑倒在她肩上。

    景横波一惊,立即觉得肩上湿了,不用看也知道是血,她挪动身体,将他挪到怀里,低头一看,不禁心中一紧。

    如果说气色有所谓死色,这就是了。

    她想起耶律祁原本就中毒受伤,一路夜奔,为了吸走敌人注意力,引来那么多人围攻,想必围攻中也已受伤,之后在围攻中依旧将三公子那样的人一剑穿心,必定又添心伤,最后还为她挡了一记。

    旧伤添新伤,仅流血就差不多把人流死了。

    他必须先停下来,好好休养。

    但这危机四伏时刻,四面军队环伺,到哪里找一个安生躺下的地方?

    巷口忽然有脚步声和喝令声。似乎有人经过,正在经受军队盘查。

    这风雪夜谁会在外面走?

    景横波伏低身子,不敢动弹,听得那被盘查的人似乎很快通过,然后往这巷子中来,脚步声很杂很急促,隐约还有吱嘎吱嘎声音,似乎是轿子抬动中发出的声音。

    “进轿……”怀里耶律祁忽然低声道。

    “两个人太重……”景横波犹豫。她可以带着耶律祁进轿,但一旦进去必然会被轿夫发现,一样是自投罗网。

    “分开……”耶律祁在她膝上翻身看了一眼,道,“前头主人轿,你去;后头丫头轿,我去……”

    风雪里轿子都黑漆漆的,真难为他怎么看出主人轿和丫鬟轿的。

    景横波还是觉得危险,这要撞上牛人,怎么办?

    “小队仆从,行路急切,顺利过关……行动鬼祟。”耶律祁断断续续地道,“……必是城中实权人物亲属,干见不得人事情,要掩人耳目还要赶着回去……最好下手……”

    景横波非常诧异就这么一眼他怎么看出来的?

    不等景横波动手,耶律祁已经一巴掌把霏霏扔了出去,“去捣乱!”

    霏霏蓬松的大尾巴在半空中,蒲公英一般一闪,从轿夫脚下唰一下蹿过去,绊得那轿夫一个踉跄。

    轿夫低头,霏霏早已钻入轿底,轿夫什么都没看见,不禁心惊。四面轿夫都有不安之色,问他:“怎么了?”

    “莫名其妙绊了一跤……”轿夫大冷天抹汗。

    “磨蹭什么!快走!”第一辆轿子里传来不耐烦的呵斥,是个女声。

    第二辆轿子正停在两人掩身的洞口前,景横波正要把耶律祁送出去,耶律祁按住了她的手。

    他手冰冷,她吸口气,双手搓了搓他的手。

    耶律祁似乎一颤,抬头看她,她正低头,两双眸子交汇,各自闪动微光。

    外头轿子再次抬起,但轿夫还没走两步,霏霏又蹿了出去。

    它闪电般在轿夫脚下几个来回,最后跃到一个轿夫眼前,雪白的蓬松的大尾巴一扬,如雪花般曼妙一舞,半空中悠悠回首,幽紫的大眼睛对着那人眸子,慢慢一眨。

    也不知道那家伙看到了什么,直着眼睛愣了半晌,忽然一跃而起,撞在身边轿夫身上,“鬼啊!”

    轿夫们本就接连绊跌人心惶惶,此刻听见这一声嚎叫瘆人,顿觉浑身凉气透体。都惊叫着乱七八糟撞在一起。

    “鬼啊!”

    “就说这巷子死过人,不能走!有鬼!”

    轿夫四散逃开,任那女子在轿中连连惊叫喝止也阻拦不住。

    “这是什么节奏?”景横波直着眼睛喃喃道,“轿夫都吓跑了,谁来抬咱们?还有,这么一叫惊动军士不是找事么?”

    没人回答,低头一看,耶律祁又昏了过去。犹自扣着她手指,似乎是要她现在不要急着进去的意思。

    景横波一向很有自知之明,一向觉得虽然自己不笨,但脑容量比起这几个还是小了那么一点点,当下也只好不急,继续等。

    轿夫一跑一叫,两边军士被惊动,都向这边奔来。老远地就有人询问:“怎么回事!”

    “废物!废物!”轿中女子大骂,啪地甩出一块腰牌,道,“不要这群混账抬了!烦请将军安排几位军士送本夫人回去!”

    雪地上铁青腰牌幽幽闪光,那将领看见,神色一震,急忙接了应下,令军士们拉开那些狼狈的轿夫,又命唤几个年轻力壮士兵来。

    景横波立即明白时机到了!

    换人来抬,前后分量不一致就不再明显。

    她猛地掐醒了耶律祁,道:“务必清醒一分钟!”悄然打开墙上暗门。

    暗门正对着那丫鬟轿子,那丫鬟正打开窗子探头出来看,忽觉身边不对,一转头神态骇然。

    不等她叫出声,景横波手一挥,耶律祁已经落入了那丫鬟的轿中,景横波亲眼看见耶律祁进入轿中那一刻,单手扼住了那丫鬟的咽喉。

    她放了心,身形一闪。

    下一刻她坐在了一个女人的腿上。

    那女人裹着厚厚的狐裘,抱着手炉,正在对外面发号施令,“快点……”忽然觉得腿上一重,一偏头。

    景横波的匕首还没顶出去呢,她眼睛一翻。

    晕了。

    景横波摸摸脸,脸上黏腻腻的,想必沾满了血。

    难怪,这夜半轿中,刚才还闹鬼,一眨眼腿上多个人,满脸血迹神态狰狞,这位美人儿不直接吓死算命大了。

    挺好,省事。

    她赶紧用人家珍贵的狐裘擦擦脸,又用力跺了跺轿底示意出发,抬轿的士兵已经到位,换人的时候难免乱糟糟的,也没人在意靠墙这一侧有什么动静。

    轿子抬起,景横波听见前头的士兵在和身边士兵低笑。

    “都说瑶夫人是难得的美人,身娇体弱,可做掌中舞,我看流言果真不可信,这明明该是个肥美人……”

    景横波嘿嘿一笑,转头看看那晕去的女子,果真是个美人,就是脸色白了些。她就着外头的雪光,好奇地看了看她的脸,啧啧一声。

    这女子眉毛粘腻分散如涂胶,眼尾赤红,刚刚才和人通奸回来!

    ……

    轿子一路前行,并没有走多远,景横波抢过人家狐裘,穿在自己身上,舒舒服服躺着。

    她并不忧心耶律祁,后头没爆出动静,就说明没事。也不忧心耶律询如,能在那样环境中活到今天,就绝不会因为眼瞎单身流落雪中而死去。

    她只需要想下一步怎么办才好。

    “你天性放纵,不适宜步步为营未雨绸缪。那会令你累心烦躁而失手。你只需要挂一个遥远的目标在那里,然后做好自己眼前的每一步。脚下的路每一步都是踏实的,之后就没有坑能陷住你。”

    这世上,谁最了解她?

    那个远在帝歌,以冰雪为神,永远岿然不动的男子。

    这短暂的瞬间,她竟似做了一个梦,梦里依旧是那些看似淡漠实则絮絮的言语,梦醒时她眼角微湿,手指一抹,指尖晶莹。

    一梦如浮生,再睁眼天地依旧寒彻。

    有声音从外头传来,“夫人,到了。”

    她掐醒那犹自昏迷的女子,女子“啊”一声醒来,景横波匕首顶在她腰上,道:“我是女贼!想活命,我说一句你做一句!”

    女子点头如捣蒜。

    “让所有人把轿子抬入廊下,轿门对着墙壁,然后让他们统统退下,一个不留。”

    女子抖抖索索照办,好在天冷,声音发颤也没人觉得奇怪。

    士兵们退下时,嘟嘟囔囔,“都说瑶夫人大方,怎么给她抬这一路赏钱都没有……”

    有人冷笑道:“听说失宠了哎!”

    ……

    院子里没了人,景横波顶着那女子下轿,回头看看那丫鬟轿,没有动静。

    她进入室内,一声呼哨唤出霏霏,做了个绳子手势,霏霏把一大片帷幕撕成条,景横波换霏霏上前看守那女子,自己把布条连成绳索,先把她给捆上,又塞住嘴,才出去看那丫鬟小轿。

    轿子里满是血,昏迷了两个人,一个丫鬟一个耶律祁。

    景横波弄醒那丫鬟,逼着她帮忙扛起耶律祁,送到里间瑶夫人香气逼人的床上。命霏霏看好这丫鬟。

    耶律祁肩上贯通伤还在流血,景横波皱皱眉,转身对神色惊惶的瑶夫人道:“找个大夫来。”

    那女子拼命摇头,景横波笑道:“找个什么理由呢?你怀孕了?”

    瑶夫人神情更慌,头摇得险些掉下来。

    “你小产了?”

    摇头。

    “你要生了?”

    摇头。

    “你奸夫要生了?”

    瑶夫人头摇了一半僵住,喉咙里格格两声,眼睛里忽然就汪了一泡泪,哀求的泪。

    不得不说,美人楚楚哀求之态还是很养眼的,景横波一向喜欢看美的事物,心情略好,也知道她现在绝对不敢喊了,拿掉她口中布,笑眯眯托腮在她对面道:“那你说,什么借口好呢?”

    “有个大夫……和我颇有交情……”瑶夫人颤颤道,“我以偶得伤寒之名,唤他来……”

    “你半夜叫大夫,你夫君不会被惊动么?”

    “他哪里管我死活!”怯怯楚楚的美人忽然柳眉倒竖,顿时杀气腾腾,“他忙着搂那个小蹄子,我就是死他面前,他也没空瞧我一眼!”

    哟,还是个怨妇。

    “谁去请大夫呢?”

    “你那个小兽……”瑶夫人也是个聪明人,立即道,“只要偷偷送张纸条在那大夫桌上就行,随行大夫就住在隔壁院子……他看见会来的。”

    霏霏送信去了。景横波心情很好地托起她的下巴,左看右看,啧啧叹息,“啊,你说的不是真的吧?啊!你这么个美人,居然会被老公冷落?啧啧,谁舍得冷落你这样的美人啊。”

    瑶夫人眼底立即盈了满满的泪,也不知道是为了安抚她的情绪讨好她,还是太深闺寂寞终于找到可以诉苦的人,竟然拉着她,就开始哭诉。

    美人一唱三叹听得景横波呵欠连天,很快也就明白怎么回事。也就是位高权重的夫君是个花心大萝卜,本来瑶夫人是夫君的心尖尖上的人,不然也不会出行都带着,谁知道出行到这偏远小城,竟然有帝歌的世家子弟,给夫君送上了来自帝歌的绝世美人,所谓旧爱不如新欢,弱柳扶风的瑶夫人很快就被那艳光四射的帝歌美人给夺了宠爱,眼瞧着门庭冷落,瑶夫人独守空闺……

    瑶夫人的哭诉已经到了第三遍高潮,景横波忽然打断了她的话。

    “你夫君,是黄金部族长?”

    瑶夫人“呃”地一声。

    “你夫君冷落了你,所以你出门去私会情人?你情人又是谁?你既然也是刚来这小城,又是这样的身份,怎么有机会认识外人?”景横波第二个问题又抛了出来,“你这情人,也是新情人吧?嗯,我猜猜……”她手指顶着下颌,眼风俏而媚地一飞,“帝歌世家子?”

    瑶夫人怔怔地看着她。

    她脸上神情说明一切,景横波一点也不意外地哈哈一笑。

    金鳞军是黄金族族长的皇家军,能被这瑶夫人驱使,她的身份呼之欲出。能和这瑶夫人夜半私会,这小城的官员只怕还不敢,只有帝歌世家子弟才有这份风流。

    “你……”瑶夫人脸上的神情却不仅仅是惊讶,忽然多了几分憎恶,她上下打量着景横波,“你不会是那个贱人派来的吧?”

    “哪个贱人?”景横波一怔。随即明白她说的一定是那个获得新宠的美人。

    “你很像她!”瑶夫人咬牙切齿地道,“不是脸,是姿态风情!她也是你这种,天生媚骨的小妖精,一眨眼,一扬眉,都想勾了男人魂!”

    帝歌世家子送给黄金部族长的女人,很像自己?

    景横波觉得这感觉怎么这么不对味呢?

    她正要问,外头传来脚步声,大夫来了,景横波手一挥,桌上茶盏忽然飞起,在瑶夫人惊骇的目光中,悬在了她的头顶。

    “等下你要是说错什么做错什么,悬在你头顶上的就是刀哦!”

    说完她嘿嘿一笑,割开瑶夫人绑缚,将她向外一推,身子一转隐入帘幕后。

    瑶夫人目光紧紧盯着她身形,竟然忘记威胁,下意识地学了她翩若惊鸿的姿态,也翩然站起,迎向那个大夫。

    景横波隐在帘幕后,听着那边动静,瑶夫人本身有软肋,也不想声张,和那大夫说自己出外正遇上远房表弟,表弟受了伤,着大夫来给疗伤。

    那大夫也没问什么,给耶律祁包扎上药,走的时候幽幽说了一句:“夫人还是多顾惜身子,这结交太多,也不利于您养生美颜啊。”

    景横波在帘幕后险些笑出来——好大的醋意!

    看来这位瑶夫人不甘寂寞得很,夫君在前头美人在怀,她在后头勾三搭四。生张熟魏,皆可为入幕之宾。

    大夫走后,她出来看耶律祁气色似乎好了些,微微放心。想着等他醒来就离开,还得赶往天灰谷给他找解药,这回得把七杀他们联系上。

    她惦记着先前帝歌世家子的事,她随口问:“给你们族长送美人的世家子,是谁?”

    瑶夫人神色有点悻悻,又有点兴奋,冷哼一声道:“轩辕镜长子轩辕玮。”

    景横波霍然回头。

    ……

    半个时辰后,景横波在瑶夫人的暗室里,翻看着一叠厚厚的文书。

    文书是黄金部绝密文书,列的正是天灰谷的计划。黄金部、轩辕世家、耶律世家再加一个有控兽之能的绯罗,计划对天灰谷进行一次深层次的探索。文书是几家的契约,提到了事前准备和事后分成,还有具体的行动计划。

    这文书,是景横波用一套化妆技术的展示和交换,以及适当的威胁之后换来的。

    瑶夫人坐在她面前,不无得意地道:“老头子把东西都交我保管,恋上那贱人后又要了回去,但我可都抄了一份。呵呵,他都不知道我识字,不然哪肯把东西给我。”

    她神情得意,眼底却深深寂寞,掌握重权的男子多半薄幸无情,枕边人那么多年,道尽宠爱受尽赏赐,但他连她识字都不知道。

    爱的到底是人还是那美丽肉体,短暂青春,她如此明白。所以她肯用这万金难换的情报,来换景横波一套崭新的化妆技巧。

    留住美丽就是留住宠爱,留住宠爱就留住了一切,她清楚得很。

    备份情报本就是为了奇货可居。在合适的时候卖个合适的价钱。

    她不无妒意地看着面前专心看文书的女子,少见的美丽先不说,更难得的是隐隐雍容气质,她在灯下垂目看文书的沉静神情,让人想起高位者的端严;而她轻轻拢起文书的纤长手指,被雪光映照出从容的姿态。

    这种女子,让她这种历遍人生的女人一看便知道,她和她们,是不同的。

    景横波翻开一页,忽然眼神一凝。

    那份计划名单上,赫然有亢龙军的名字!

    天灰谷行动中,将会有亢龙七色营精英士兵参加!同时还秘密抽调了一批封号校尉!

    封号校尉是亢龙军中一种特殊的军职,半实职半荣誉,一般都是嘉奖在战争中表现特别杰出,一场战役杀人过百,或者阵斩敌酋的勇士。封号有勇毅、勇英、武成、忠勇等,这些人是亢龙军的精英和中坚力量,个个都是万人敌,是全军偶像。只要不早早阵亡,将来几乎都是当将军的料。

    亢龙军居然参与了这一计划?还派出了这么多精英?这事儿宫胤知道不知道?成孤漠又是怎么想的?从计划书来看,亢龙这批精英承担了首批进谷寻找安全道路的最危险任务,成孤漠怎么会拿亢龙军的精英力量给别人开路?

    用手指想也能猜到,里头有猫腻!

    还有,七色营!

    景横波眼神很冷。

    当初宫门进逼,那五个自杀死谏,要求宫胤处置她,把矛盾推向高潮的士兵,就是七色营的。

    那夜亢龙军啸营,最初也是七色营推动。

    呵呵,终于能当面见一见。

    景横波就着灯光仔细看那几份签押的契约,没看出什么名堂,忽然听见床上微有动静,转头一看耶律祁已经醒了,正默默凝视着她。

    他看起来有点虚弱,眼神却依旧极亮,含着淡淡喜悦。

    自生死昏迷中辗转醒来,能第一眼看见灯下从容静谧的她,真是一件令人温暖欣慰的事。

    景横波冲他笑笑,扬了扬手中契约。

    她不打算瞒他,只要打算一起去天灰谷,就没有必要瞒。在生死道路上对队友不忠诚,最后害的往往是自己。

    “瞧瞧有什么猫腻?”

    耶律祁一拿到契约就笑了。

    “成孤漠这一份,墨色有点不一样。”他道,“有没有苍海珊瑚粉?没有的话,普通珊瑚粉也行。”

    珊瑚粉取来,耶律祁将契约看了一遍,将粉末撒在几处空白处,用火一烤,顿时显出字来。

    这些字一出现,就几乎改掉了整个契约的含义,将亢龙军的任务加得更重更危险,收获却在减少。一看就是一个完全不平等的,近乎于出卖的契约。

    “苍海珊瑚粉隐藏字迹,西地沼泽的鲛油却可以令字迹在一段时间后消失。”耶律祁道,“契约每人一份签订时,必定每份成孤漠都要求看过。所以其余人的契约,将关键内容以珊瑚粉隐去,而成孤漠手上那份,必定加了鲛油,到时候拿出来做证据时,就是白纸一张。”

    “亢龙军被黑了。”景横波唇角翘起。

    “很愉悦?”耶律祁打趣她。

    景横波不答,眼光流转。一看就是想使坏,耶律祁最喜欢看她狡黠模样,笑吟吟将契约收起。

    随即他笑容便冻住了。

    因为景横波在和瑶夫人道:“你说轩辕镜的大公子就是给族长献新欢的那个?你说明日族长宴请轩辕大公子?你说轩辕镜也可能来?那好,你安排一下,我要给轩辕公子献舞。”

    ------题外话------

    按住你兜的是我,你想的却不是我,无论如何,此刻我摸的是你……的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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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销魂

    “你能不能不去献舞?”

    “不能,我脚痒。”

    “你毒伤随时可能发作,万一发作怎么办?堂上全是敌人,你走都走不掉。乖,你先好好呆着,我答应你,管他轩辕大还是轩辕二,轩辕家的小崽子,我迟早统统帮你宰掉成不成?”

    “我马上就可以自己宰。轩辕大,轩辕二,统统到我碗里来。”

    “唉……饿了没?我下面给你吃?”

    “好。”

    无厘头对话之后,就是一阵安静,哧啦一声油锅响,满室内热辣新鲜的香气。

    瑶夫人一脸黑线的坐在旁边,看那对古怪劫匪男女,居然在她的屋子里下面吃。

    耶律祁醒来后,苦劝景横波不果,忽然要求瑶夫人要一批食材来,说今天过年了,要做顿年夜饭给景横波吃。

    瑶夫人对他这个时候还能想着年夜饭表示非常惊讶,更惊讶的是景横波居然拍手赞成,吵着要他下厨。

    这些人神经铁做的?一边讨论着害人一边做菜?

    瑶夫人越发觉得这对男女得罪不得,都是变态。

    当然她也不敢得罪,因为耶律祁醒来之后,就逼她吃下了一颗药,现在她和丫鬟的性命,都掌握在这两人手中。

    牛骨底汤泛着雪白油光,滚着一层厚厚的红油沫子,雪白劲道的面条丝带般在汤中翻滚,一沸之后,倒入先前舀起放在一边的冷汤降温,使面条收缩更加劲道,如此三滚之后,将面条叉入青花瓷大碗,舀上滚热醇厚的底汤,撒上葱花红油辣子,把切得薄薄透明的灯影牛肉整整齐齐码一排,香气极其有穿透力的射入鼻端,屋子里几个人顿时都眼睛水汪汪的。

    第一碗自然给了景横波。她早就饿了,唏哩呼噜吃得头也不抬。

    “香!好手艺!耶律祁你如果落魄了,卖面条也能养活自己!”脸那么大的碗,景横波顷刻干掉半碗,“好好的豪门公子,哪来这么好的厨艺?”

    “家姐教的,你说的那些话她都说过。”耶律祁才不会给瑶夫人下面,挥挥手示意她要吃自己下,他重伤未愈,不进荤食,仰靠在被褥上,有点疲倦地看着景横波吃面,看景横波额头上泛出晶莹的热汗,便用帕子给她轻轻擦去。

    “不觉得卖面条丢人?”景横波笑嘻嘻看他。

    “嚼得草根,则百事可做。”耶律祁笑意懒散,“再说我又不算真正的豪门公子。”

    “哦?”

    “我是养子。”耶律祁挥手令瑶夫人退开,才淡淡地道,“只有询如家姐,才是真正耶律家的人。”

    景横波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为什么耶律家对耶律祁如此苛刻,不过话又说回来,耶律家对耶律询如也没好哪去。

    “耶律家真正培养的是大公子耶律旸,真正指望的是三公子耶律昙。”耶律祁浅浅一笑,“耶律旸是耶律家出身最高贵的嫡子,按说国师之位非他莫属,但他十岁时得了怪病,至今未痊。所以要等三公子在九重天门学得大成之后,找到治疗他的办法,把病治好再迈入政坛。因此,当初耶律家讨论谁来做这个左国师的时候,一开始大家争得很厉害。险些酿成流血事件,后来长老们说,这国师只是代大公子暂时做一做,等大公子好了就交回给大公子,顿时就没人抢了。你也知道,要苦心维持家族地位,要在帝歌和各种势力周旋,要和宫胤这样的强势敌人做对手,必定是很艰难要付出很多代价的事,付出这么多代价,做出成果之后再交给耶律旸,为他人做嫁衣裳,谁肯?”

    景横波点点头,心想确实,这国师不好做,某种程度上难度比宫胤还高,需要牵制平衡的力量太多,还要保护自己。难怪耶律祁在帝歌时,出手总留三分余地,未尽全力的样子。很明显,尽了全力夺了大权,立马就要让给耶律旸,很可能还会狡兔死走狗烹,他只能出手出一半,将局面始终维持平衡,才能保证自己活得长一点。

    在宫胤那种强权政治下,维持这种平衡,付出的心力,非常人可为。

    以往她还觉得耶律祁一定不是宫胤对手,处处下风,此刻才觉得,也许,这家伙一直在藏拙,有意退让?

    “虽说没人抢了,但人选依旧难定。”耶律祁继续道,“长老们也得担心,指了哪个根系深厚的分支子弟去做,人家偷偷培植势力,将来不肯交还,还不好控制怎么办?选来选去,最后这好事儿落在了我头上。”

    景横波深表赞同——不选他选谁?耶律祁是养子,父母已经去世,只有一个耶律家嫡系亲人,还是个瞎子姐姐。势力单薄,无人扶持,也无人会投靠,做一百年国师,事到临头也得乖乖交回,他是养子,把大权交回嫡系天经地义,不会有任何非议和纷争,而且那唯一的瞎子姐姐,也会成为他的钳制,真是再妙不过的安排。

    这么想着,心中忽然有些酸楚,当初那十几岁少年,在世人不明所以的羡慕目光中,接过国师这一尊贵大位时,心中又该隐藏怎样的悲愤和无奈?

    她把脸埋在热腾腾的面碗里,掩了发潮的眼底和那一声唏嘘。

    耶律祁却以为她没吃饱,探头过来看她碗,“不够?再给你下一碗?”

    景横波伸手推他,“够啦够啦。”

    他刚刚包扎完,领口微微敞着,她的手正按在他颈下胸膛,一霎间他只觉她手掌温软细腻,柔似软云,撩在心上;她却觉他肌肤灼热,肌理结实光滑,似被火炉焐热的绸缎,在掌下一滑而过。

    她急忙收手,偏转头去,炉火映上她脸颊,微微发红,晶莹如珊瑚。

    他怅然若失,颈下三分,似乎还迤逦暖香。

    室内忽然很安静,安静到生出几分尴尬,她急忙想找些话题来说,一开口又觉得空荡,声音击在墙壁上似有回声。

    “轩辕镜派出了他最爱重的大公子轩辕玮,来和黄金部族长交接这事,轩辕玮给族长送了美人,被族长奉为上宾,不过,还有件巧事儿,你要不要猜猜?”

    话题转得有点生硬,耶律祁接得却很自然。

    “是不是瑶夫人昨晚约会的对象,也是一位轩辕家的公子?”

    “这你也能猜到?”景横波惊吓地瞪大眼睛,“讨厌的智商!”

    他笑而不语,黑发柔顺地披在肩头,眼光熠熠。

    “很正常。”他轻声道,“轩辕家公子们争权夺利争得发了疯,是全帝歌都知道的事情。但凡老大轩辕玮参与的事,老二轩辕玘一定也会掺一脚。既然老大被派来和黄金部族长做这么重要的事,一旦成功自然在家族地位上升,保不准这是轩辕镜方便长子接家主位的特意安排。轩辕玘怎么能甘心?这家伙又是著名帝歌风流子弟,有一张好皮囊,他从族长小妾身上入手,勾搭成奸,借机带入混入天灰谷队伍……对吧?”

    “我有时候对你们的智商,真的羡慕妒忌恨……”景横波唏嘘。

    这句话一出口,她身子一僵,耶律祁目光一闪。

    你们。

    潜意识里,永远忘不了的那个人。无论怎么试图避开,总会很自然地溜出唇边。

    有种记忆根深蒂固,刀也掘挖不出。

    又是一瞬间尴尬,随即他很从容地接过她的碗,又顺手给她擦干唇边汁水,从一旁拖过一个带轮子的小推车,上面几个银盆子盖着盖子。

    这是耶律祁交代瑶夫人从厨房要来的东西,景横波原以为是他要的是提前的年夜饭,没想到看见的居然是各种馅料,擀好的饺子皮,葱花佐料等物。

    他要包饺子?

    这也太闲情逸致了吧?

    景横波瞪大眼睛,一时不知道是惊讶还是惊喜。

    她甚至有些恍惚。

    看见饺子,才深切地找到了年的感觉,哪怕此刻廊檐下灯笼鲜红,福字满贴,但于她,这是别人的住家,别人的年,她寄人篱下,还在漂泊挣扎。

    直到此刻,有个人打算为她包饺子。

    饺子,于她就是年啊……那些在研究所的岁月,平日里都是吃食堂,过年的时候,小蛋糕会良心大发,整上一桌年夜饭,回回吃得她们打嘴巴不肯松,回回过年她和太史阑都要为抢食打一架。但是每次吃饺子都会安静下来,热气腾腾的大锅里,飘荡着雪白晶莹的饺子,个个鼓鼓囊囊,透着翡翠嫩黄色的是韭菜鸡蛋馅的,透着粉红淡绿色的是三鲜虾仁馅的,透着明黄的是蟹黄猪肉馅的,还有纯白的鲅鱼馅,杂色的海鲜馅……一人一个蘸碟,醋酱油葱花,四个人头碰头在大锅里捞饺子,各自寻找自己喜欢的口味……那些逝去的年节,那年节里氤氲的热气,那热气里,人生最饱满的团聚的滋味……

    耶律祁的动作很快,真的很难想象这么一个风流雅艳的人会包饺子,但也许人生得漂亮就是不一样,他做起这样的事来,娴熟灵巧,姿态依旧优雅,饺皮在他手上翻飞,依次点过五个雪白小瓷盅里的馅料,馅分五色,深红猪肉、粉红虾仁、黑色木耳海参、嫩黄鸡蛋蟹黄,绿色菠菜,色彩鲜明得让人眼睛发亮。眼光还没从那缤纷的色彩中拔出来,那雪白的手指已经几弯几折,出来的饺子更近似于一朵五色鲜花,顶上五星形状翻出五个口,每个口里露一点深红猪肉粉红虾仁黑色海参嫩黄蟹黄绿色菠菜,油汪汪在雪白的褶口招摇,景横波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口水泛滥得要把自己给淹没了。

    一开始她看他这样的人干这种细致活计,想笑,到得后来却肃然——一个男人,如果连这样的事都能干好,那天下也没什么事是他做不到的了。

    他的厨艺,是询如要求的,一个男人能将姐姐这样的话听进去,他的心,想必也就可容纳这人生百态了。

    不知不觉又想到那人,那是高山雪天上崖,岿然坚硬不可夺,而耶律祁,却是自长天蜿蜒而下的流水,不动声色,轻快卷过。

    炉火跳跃,微光昏黄,映得他眉宇轮廓似蒙一层金光,灿烂而温和,她见他额头微微起了汗水,想着他重伤未愈,不仅有些怜惜,抽了帕子往他额上一按。

    他正在此时转头,一转头就迎向香气淡淡的帕子,他似乎没想到她也能有如此举动,不禁一怔。随即飞快抬手,像先前按住她手指一般,按住了她拿着帕子的手。

    “别动……”他声音似呢喃,透三分慵懒三分不舍三分调笑,“……难得见你这么温柔,我几疑做梦,且让我这梦做久一点……”

    语气淡淡,似春风在锦绣华室内一转,却又惆怅浅浅,因为知道转瞬要被冬风卷去。

    景横波定了定,哧地一笑,手指用力,干脆将帕子整个蒙在脸上,在他脸上狠狠捋了一把,大声道:“来,一二三,用力擤!”

    帕子底下耶律祁噗地一笑,无可奈何地道:“你果然就是最会煞风景的那个……”自己拿了帕子,向后懒懒一躺。

    也不知道是累还是心潮起伏,他此刻脸上微微酡红,点染微有些苍白的脸色,眼眸莹然似生光,乌发散散地披下来,在胸膛上软软一盘,其下肌肤晶莹如淡蜜,而他飞起的眉梢和微微勾起的眼角,都氤氲淡淡桃花色,艳得像凌空招展的一匹彩锦。

    而姿态慵懒,是一种无言的诱惑。

    景横波立即转开眼,去看小蒸锅里蒸着的饺子,嚷嚷着好了没?

    一只手按在她手上,将她的爪子拿开,耶律祁声音温柔,“仔细烫着。”

    景横波只好缩手,只觉得他身侧四周都有火箭,咻咻四射,躲哪都似能被烫着。

    “差不多了。”耶律祁拿开锅盖,雪白珐琅瓷盘上,五色饺子花一般开放着。

    耶律祁夹出一小碟给她,提醒一声小心烫,景横波一口咬下去,口腔里立刻盈了丰润的馅和饱满的鲜汁,味蕾被充分刺激,欢快得似要跳舞,她忍不住眯起眼,叹一声:“想起了小蛋糕……”

    耶律祁侧头看着她满足神情,蒸腾的热气在空气中凝结出许多细小的水珠,凝结在她长而翘的睫毛上,晶光闪亮,而她红唇撅起如一朵花形状。

    这一刻她神情温软,看起来平静而家常。

    他能鲜明感觉到,这一刻,只有这一刻,她才彻底收去那风雪之夜后隐藏的凌厉和痛苦,真真正正放开心怀,体验这一刻年的味道。

    是的,年的味道,他想给她的味道。

    除了这个,还有什么能抚慰那日之后,她心中留下的巨大的空洞和疼痛?

    本来这一顿年夜饭,他和七杀天弃他们都计划好了,要每个人出手,为她做一顿最热闹最难忘记的年夜饭,没想到计划不如变化快。所以此刻,哪怕伤重,哪怕危机仍在,哪怕时间紧迫,他依旧想履行心中对她的承诺。

    只为她此刻神情。

    一刻也好。

    ……

    “这家厨房师傅手艺一般,面条和饺子皮都不够劲道,等我好了,亲自给你擀一回。”耶律祁又开始包饺子,景横波原以为他是打算给自己吃的,谁知道他顺手从她手指上捋下了那古铜色戒指,旋开机关,滴出一滴液体,抹在了蒸盘上。

    “等下她去献舞,你将这饺子敬献,就说是你亲手做的。”耶律祁唤来瑶夫人交代。

    瑶夫人似是猜着他要做什么,惊吓地拼命摇头,“不!不!大王一定会让我先试吃的……”

    “这不是毒药,只不过是让人骨软筋酥的药物,我现在还不想杀金召龙。”耶律祁淡淡一笑,将一颗药丸弹入瑶夫人口中,“你尽管试吃好了。”

    瑶夫人神情惴惴不安,却也只好收声。她初见耶律祁时,眼神很有几分惊艳,只觉得轩辕家的二公子比起他,简直就像乌鸦比之彩凤。但这荡漾的眼光不过几瞬,这灵敏的女子,就已经嗅见这风流男子谈笑间,危险的气息。

    尤其当她看见他招招手,远远的,廊檐下挂着的鸟笼里那只很会说话的鹦鹉,就忽然倒毙之后。她就恨不得离他三丈远。

    她规规矩矩站在耶律祁面前,等他的吩咐。

    “你要护好她的周全,不要有任何歪念头。”耶律祁将如花的饺子托在她面前,笑容也如花,“否则,我敢保证,你一定没有机会过完这个年。”

    瑶夫人接了托盘喏喏退下,一旁景横波快速化妆完毕,取了瑶夫人一件舞衣带着。按照她的计划,她要在席上杀了轩辕玮,再瞬移离开,而耶律祁会在这段时间内,在瑶夫人的随身丫鬟帮助下,以瑶夫人的名义,和轩辕玘搭上线,假称是瑶夫人的亲信,要进入天灰谷捞一杯羹。轩辕玮一死,轩辕玘必定要挑大梁,而轩辕玘一向爱大包大揽,想必不会拒绝美人的私下请托。

    杀掉相对精明强干,一向被视为轩辕家继承人的轩辕玮,是景横波准备扇给轩辕镜的第一个耳光。

    年夜将至,两人却将在这大年夜暂时分开,各自去干杀人放火使坏的事情。

    “还是那句话,刺杀成功与否并不重要,保护好你自己。”耶律祁嘱托。

    景横波笑一笑,步子轻快,将出门的时候,忽然又风一般地卷过来,变戏法地从桌子一侧抽出盘子,夹起最后一个饺子,塞进了他嘴里。

    “哎,过年饺子,你还没吃呢!”

    她笑声洒落在门槛外,玲珑身影在风雪中不见。耶律祁静静坐着,半晌后,慢慢咀嚼着口中的饺子。

    鲜嫩香软,却又,五味杂陈。

    黄铜炉升腾着灼灼的热气,锦毛毡上宾主相对尽欢。

    这里是北辛城城主的住宅,现在暂时成了族长大人的驻驾之所,今日中午,族长宴请轩辕家族长公子轩辕玮,只让最近新宠的帝歌美人作陪。

    此刻席上菜香氤氲,觥筹交错,谈话正热火朝天。

    “……此事便请族长多多关照了。”方正脸型,眼神微带阴鸷的轩辕家大公子轩辕玮,举杯笑敬黄金部族长金召龙,“我那二弟,年轻性急,非要带着一帮人马,参加天灰行动,我苦劝也不能,家父向来宠爱老二,也便应了。您瞧这事,唉……”

    “是啊,”金召龙笑呵呵喝酒,“玘少可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这天灰谷可是什么人都能进的?他这么性急,可不是怕大公子你抢了头功啊哈哈。”

    “族长玩笑了,舍弟年少气盛,不知轻重。只好请族长大人多关照了。”轩辕玮恳切地递上一个描金嵌玉的精致盒子。

    金召龙摆摆手,“哪里哪里,应该的应该的。”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轩辕家争斗剧烈,天灰谷之行成功与否关系到轩辕玮能否上位,他怎么能允许弟弟在这时候捣乱?

    进入天灰谷,就是金召龙的地盘,在那里“关照”得出了什么事,谁也怪不得轩辕玮,只能算轩辕玘自己找死。

    谈好了这事,轩辕玮心情大好,看一眼金召龙身侧那正襟危坐的美人,笑道:“波姬伺候得可让您满意?”

    “好极!”金召龙大笑,搂了搂波姬的腰,“媚而不俗,艳而不妖,难为你找来如此绝妙美人!”

    “族长难道不知道,这可是帝歌最新流行的美人姿态……”轩辕玮含笑凑近金召龙,“您知道的……就是前女王……嗯,景横波……听说就是个风流绝俗的美人……现在帝歌公卿私下都爱找她那种的……这个波姬,就是照着景女王的姿容风采来找的,特意学了她独有的姿态和尊贵……您拥有波姬,就好似将女王压在身下啊哈哈……”

    猥亵的声气和暧昧的表情,最能勾起人的兴奋和好奇,金召龙目光闪亮,“哦?还有这事?难怪感觉波姬的姿态不同寻常,颇有几分风尘女子不能有的高贵……”

    “在下可是重金托帝歌最擅长调教美人的嬷嬷,训练了波姬几个月,务必教得她风流不下流,鲜艳不俗艳,”轩辕玮得意地道,“那嬷嬷见过景女王,不过据她说,波姬所学,不过能展示景女王风采十之二三罢了,就是家父,见过波姬,也说和真正女王比起来,如萤火比之皓月……我可不信,波姬如此风采非凡,这世上哪还有女人能比她美上几倍?”

    “我也不信。”金召龙大笑,“波姬如此美人,已经是本王平生仅见!不过……”他目光神往一咂嘴,“这景女王美名流传已久,不知到底美到什么地步,听说国师对她……”他猥亵地笑笑。

    “这不难,”轩辕玮笑道,“等我们合作拿下天灰谷,以谷中蕴藏成就铁军,拿下这大好河山,打到黑水,把景横波擒来,送给大王您便是,一个失势的女人,还不是想怎样就怎样……”他心领神会地碰碰金召龙的肩,“您也尝尝宫胤看上的女人,是个什么滋味……”

    两人相对大笑,金召龙眉飞色舞,似乎已经将那著名又高贵的女子,压在身下……

    “美酒佳肴,谈话投机,该有艳舞助兴。波姬的舞也是一绝,今日便让她献上一曲。”金召龙兴致盎然一挥手。波姬骄傲地笑着,盈盈起身。

    “她会跳什么破舞?广场舞?大妈舞?抽风舞?”蓦然一声娇喝响起,砰一声门被推开。

    金召龙和轩辕玮都一怔,一抬眼看见厅堂门口不知何时已经立下窈窕身影,金召龙正要怒喝侍卫前来将这敢于咆哮自己驾前的狂妄女子拖下去,一眼看清那身形,不禁一怔。

    门被推开,风雪背景如浮雕,凸显出女子身形,从肩到腰,从腰到腿,是言语难以描述的玲珑曲线,喷薄如此张扬,而收束又如此紧致,最出色的画师,也一笔难描那般恰到好处的起伏。

    仅仅一个轮廓,她便让身后端着托盘的瑶姬,和金召龙身边的波姬黯然无光。

    身形的惊艳似星光一闪,瞬间摄入两个男子的眼眸,不容他们反应过来,景横波已经张开双臂。

    纤细曼妙双臂一展如凤凰掠羽。

    唰一个大回旋转身,如电光飞掠,她已经舞到殿中!

    深红铺金凰绣舞裙刹那间飘展,直如九天丽鸟,灿烂摆舞,漾着七彩霓霞!

    先声夺人,炫花了男人的眼。

    “奏乐!”瑶夫人不失时机一声娇喝,已经准备好的乐师急忙奏“凰舞九旋”。

    这是大荒最著名的舞蹈之一,乐曲大部分都是激烈的节奏,舞者彩衣凰绣,急速飞旋,如凤凰舞日,炫目无伦。

    景横波原本对大荒的舞蹈没兴趣,但往日一些舞蹈太牵动心肠,也太惊世骇俗,曾经一舞动人心,如今一舞杀机藏,她不愿再做那惊世之舞,就让大荒的舞蹈,解决大荒的人吧。

    景横波天生舞者,学什么舞都事半功倍,这舞她当初在帝歌看过两次就会了,自己舞起来还加上现代一些特别动作,更加诱惑奇异,刹那间整座厅堂都是她旋舞的影,飘空掠带,彩绣辉煌,而她乌黑流转的眸,额间垂落的璎珞,艳若明花的唇,雪玉般的脸、舒展的臂,玲珑的腰、急速飞旋的裙……在霓虹凰舞中不时闪现,每一刹都令人惊艳,每一掠发抬头举足展臂扭腰都将体态的柔韧和美好展现淋漓,她飞得似一只凰,降落哪里哪里就熙光照耀;艳得似一团火,点到哪,哪就着了。

    所有人张大了嘴巴,没人再记得警惕和驱逐,连两个女人都震惊而嫉妒地紧紧盯着景横波,想要记住她的舞姿。金召龙倒吸着凉气,喃喃道:“这才是真正的凰舞九旋……看了那么多场,只有这一场,我才觉得,那是凤凰……真正的凤凰……”

    “是极。”眼高于顶,见惯大世面的轩辕玮也情不自禁赞同,“我在帝歌多年,这舞见过没一千也有八百,今日才知道以前看的都是梦,今日才见着一场真正的凰舞。”

    “大王请用五色饺,这可是瑶姬亲手为您做的呢……”瑶夫人趁机在发呆的金召龙身边坐下,笑盈盈献上五色饺,拈起一个先吃给他看了。

    金召龙一边道:“你坐开些,别挡了我的视线。”一边顺手拈起一个饺子吃了,眼光粘在景横波身上,漫不经心问她,“这女子哪来的?你带来的?”

    “是妾身费尽心思为大王寻来的舞娘呢。真正的舞蹈大家。”瑶夫人吃吃笑,得意地瞟脸色铁青的波姬一眼,“您瞧着,好不好?”

    “好!好!”金召龙重重一拍桌子,“难为你不嫉妒,有孝心!”吃了几口饺子,才注意到饺子的特别,赞道:“这饺子不错!”夹了一个给轩辕玮,“大公子也尝尝。”

    轩辕玮顺手接了,也顾不上客气,盯着景横波,痴痴地将饺子便吃了。

    金召龙也不在意,男人们此时互相理解——美色当前嘛。如此销魂摄魄如天魔之舞,错过一瞬都是可惜的。

    “如此美人……”轩辕玮感叹,连饺子的味道都没注意,“波姬生生被比下去了,大王艳福不浅……”

    “是极是极……”金召龙呵呵大笑,神情迫不及待。

    轩辕玮吃着饺子,凝视了景横波半晌,之前她一直是快舞,此刻曲调有一段缓慢的,她步子慢了下来,两个男人这才看清她容颜,顿时眼睛又是一亮,死死盯着。

    轩辕玮盯着盯着,忽然揉揉眼睛,转头去看波姬。

    波姬的神情也有点古怪——她觉得这跳舞女子,看起来有点眼熟来着。

    轩辕玮看看波姬,再看看景横波,再看看波姬,忍不住喃喃道:“怎么有点点像来着……”

    正在此时,香风阵阵,环佩叮当,景横波已经舞到了他面前。

    快舞又开始了。

    她双臂一展,仰首向天,猛然一转,凰绣的舞裙再次哗啦一声旋起,寻常舞女很难有她那样的腰力——舞裙裙摆镶嵌很多金片金线,十分沉重,掀开成团团开放的姿态,刹那间似一群凤凰将尾羽簇拥而起。

    沉重的舞裙,遮没了金召龙和其他人的视线,而于轩辕玮,却在此刻看见女子舞裙下纤细笔直的长腿,他忍不住微微倾身。

    一倾身的时候,他又觉得好像忽然看见女子小腿上似有亮光一闪。

    下一瞬是一个弯腰动作,他看见那绝艳风流的舞娘一个下弯,手指贴到脚跟,沿着小腿向上一抹。

    这是他一生看见的最后一个动作。

    一霎之后,电光一闪,扑入眼帘。

    他听见一个声音,带笑而凌厉地响在耳侧,“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

    心中来不及有任何情绪,他下意识拼命后仰,却在此时胸口一痛,浑身一软。

    “哧。”

    胸口一凉,似乎根本没感觉到痛,他呆呆地看见一道血虹贯穿眼前,连接上那艳丽飞凰的深红舞裙。

    漫天洒落艳光夺人的,不知是美人裙摆,还是自己的血。

    他喘息一声,向后跌落,跌在金召龙怀里,金召龙还没反应过来,只看见舞娘一闪,眼前似有电光一亮,他直觉不好想逃想出手,但胸口忽然一痛浑身一软,再一眨眼,轩辕玮已经倒在了他面前。

    他下意识去扶,手指触及狂涌粘腻的液体,一惊。

    景横波微微喘息,正想瞬移,蓦然听见厅堂口一声绝望狂叫。

    “玮儿!”

    听见这声音,景横波忽然不打算立即走了,她微笑,回首。

    厅堂口,站着两肩披雪,神色匆匆的轩辕镜。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血泊中的轩辕玮——他放心不下两个儿子争夺,年夜匆匆赶来,没想到一跨进门口,就亲眼看见寄托莫大希望的长子被杀!

    然后他一抬眼,看见了厅堂中央亭亭回首的女子。

    她扬眉笑眼,红唇如花。

    他刹那一怔,神色立即变得骇然!

    怎么可能——

    绝艳风流的女子,立在厅中,指了指轩辕玮的尸体,对他做了个口型,然后一闪。

    如凰舞九天,倏忽不见。

    金召龙震惊地站起身来,注视着空空的堂前,不可置信地揉着眼睛,大喊护卫速速前来。又喊大夫速速前来,乐师们惊惶地伏倒在地,两个女人抖成筛糠,堂前乱成一团。

    人来人去,呼喝乱叫之中,轩辕镜呆呆地站着,连儿子的情况都忘记去看了。

    他浑身发冷,只觉得身后风雪呼啸,扑入后心,从头到脚,都凉了。

    一个月前他在飞雪中逼走了那个女子。

    一月之后他在飞雪中,亲眼看见她杀死了自己的儿子。

    如此迅猛有力的反击!

    不,还没完。

    他浑身发冷地立着,脑海中一遍遍回放刚才,那生平大敌,那诡异神奇的女人,最后一个动作,和最后一句话。

    她指着轩辕玮尸体。

    说:

    “第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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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你要平安

    景横波身子一闪,闪回瑶夫人的院子,耶律祁和那个丫鬟在那等她,一见她,耶律祁就抛过来一个木牌,“轩辕青铜护卫队甲七,接好!”

    景横波接了,耶律祁将另一个甲八的牌子栓在腰上,道:“他们人员已经齐备,就在今夜出发,趁着年节之夜,所有人无暇他顾,悄悄潜入天灰谷。”

    又道:“我刚才出去,联系上了家姐,她躲得很妥当。”

    景横波点点头,她就知道耶律询如一定能很好地安排自己。

    看耶律祁还想说话,她竖起手指,笑吟吟嘘了一声,“别劝我不去天灰谷,我有我的想法,可不是为你去的。当然,我也不劝你不去。既然走在这一路,就相互扶持走下去吧。”

    耶律祁微微一笑,本来还有一分劝说她不要蹈身险地的想法,此刻也打消了。

    当初被她吸引,不就是因为她这一身的放纵潇洒,自在无畏无拘束?现在看到皇城雪夜之后她不曾沉沦,昔日风骨仍在,应该欢喜才对。

    “那好。”他忽然道,“横波,你的能力,本该不止于此。你有没有想过,在非平地瞬移?”

    景横波怔了怔,如被一语惊醒梦中。

    高手的点拨,果然不同凡响,一句话就触及一番新天地。如果她不再局限于平地瞬移,如果她能实现任何姿态的瞬移,她的瞬移能力将会发挥多大作用?这不是一加一那么简单。她会获得更多生机和便利。

    耶律祁看她眼神亮亮,一笑伸手入怀,扔给她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道:“刚才我想到这事,便将我所知道的,适合你学的几种身法录了下来,这些身法本来都需要自小打基本功,配合内功心法修炼,但你既然拥有瞬移之能,倒省了运气流转这一层麻烦。你如果能摸准你瞬移的法门,只需要练习身法,大成之后,说你轻功天下第一也不为过。”

    景横波顿觉高大上,毫不客气收了,看他脸色颇憔悴,想着他重伤之下依旧殚精竭虑,有些过意不去,想说几句感谢的话,又觉得太轻描淡写。

    耶律祁这个人,令她心绪复杂。有时甚至不知该如何相处。他害她是真,助她同样是真。她恨他他笑笑,她谢他他也不过笑笑,似乎这些爱憎是非,于他不过是他自己的事,他在自己的天地内寒冷或温暖,把她看成路途最后的小蓬莱——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于这样的人,似乎说什么,也是多余的了。

    果然他根本没等她谢,转身干净利落拍倒了丫鬟。携了她离开。至于瑶夫人那边怎么周全她自己,这两人才不管——专擅内媚的宠姬,如果连一个精虫上脑的老头子都搞不定,那这么多年就白活了。

    约定的地点,就在这宅院的后门,后门对着一个没有人烟的巷子,景横波和耶律祁赶到时,巷子里黑压压全是人。一个棚子挂着青铜标记,轩辕家青铜护卫队的护卫们一个个进去领衣裳和装备,就地准备。

    这样的棚子还有好几个,各自泾渭分明,一个黑色棚子大概是耶律家的,现在空着,今夜耶律家的队伍,在她和耶律祁手上几乎全军覆没。绯罗也不在,她伤成那样,还能参加才是怪事。

    除此之外,应该就是亢龙的人了,奇怪的是,明明出自一军,但居然也分两个棚子,一个棚子人群拥挤,进进出出,人人神采昂然,一个棚子聚着二十几个人,看衣甲制式打扮,应该是军中中层将领,但一个个脸色阴霾,都站在棚子前,冷眼抱胸看着众人忙碌。

    景横波一眼扫过,心想这大概就是封号校尉了。她对亢龙军不太熟悉,这支军队向来特殊,不同于玉照龙骑,龙骑由宫胤一手组建,对他忠心耿耿,亢龙却算是半路出家的嫡系,所以在她介入之后,成为宫胤和成孤漠的角力场,听说现在内部派系林立,暗流汹涌,这种情形对一支军队来说非常危险,需要换血和清洗,不过这事儿可用不着她操心。

    景横波在自己棚子里领了东西,衣裳是一身灰衣,质地特别滑溜,灰色是因为天灰谷中常年笼罩灰雾,穿灰色可以隐匿身形。质地滑溜是为了在无处不在的淤泥沼泽上便于自救滑行。每套衣服腰间很硬,有个暗扣,必要的时候一按暗扣,就会有细链飞出,链尖带着爪子,可以勾住物体,将自己拽出。另外还发了靴子,靴子也是特制,靴底可以伸出横板,相当于现代的滑雪板,这样在沼泽行走时,可以增大接触面积,避免陷入。

    每个人还有一个面罩,面罩上织了金丝网,可以初步滤去一部分的毒烟杂质,也可以避免一些毒虫对面门的骚扰,但景横波觉得效果肯定一般,这毕竟不是现代的防毒面具。

    另外还有挂在腿上的武器囊,大多是轻巧武器,各式飞刀从小到大,还有便于山石上攀行的勾爪等物,都十分精良,看得出来,轩辕家族为了这次行动,狠花了一笔。

    衣裳都是灰色,为了便于辨认,每个人手臂上都绑了青铜色布条,算是轩辕家族的标志。

    “甲七甲八!”一个小队长模样的人招呼他们过去领靴子。

    “咱们每个小组不是只有六个人么,哪来的甲七甲八?”有人疑问。

    “二少爷临时塞进来的,黄金族长的私人。算是自家兄弟,让咱们带着进去,分点好处就行了。”那队长似乎事先得了轩辕玘关照,满不在乎一挥手,“大家照顾些。”

    众人呵呵一声,撇撇嘴散开。对这种临时混进来,出不了力气还想分一杯羹的蛀虫没什么好感,有人咕哝一声,“进天灰谷分一杯羹?小心有命进没命分!”

    另一边一群人走过,神色阴冷,肩膀一路碰碰撞撞地过了,这边这群人咕哝着,立即退后一步。

    景横波一边领靴子,一边低声问那小队长,“那边也是你们轩辕家族的人?怎么瞧着不怎么友好……哎,给我一双小的,我脚小。”

    她前头一个问题不过是分散那队长注意力,以免他对于自己脚过小产生疑问,果然那队长随手挑一双最小的靴子扔给她,专心只回答她的问题,“咱们是二少的人,他们是大少的人,就这么简单。”

    景横波哦一声,心想轩辕家族子弟竞争可真激烈,彼此之间也是水火不容的味道。轩辕镜那老家伙,对权欲这么上心,是不是也因为僧多粥少,为了让儿子们都得到好处,就必须捞更多的好处?

    这些人先前就在这里准备了,看来轩辕大少的死讯还没传来。

    “你这脚可真小!”那队长终于还是注意到她的靴子,哈哈笑着对她胸口一拍,“跟娘们似的!”

    景横波身边一边换靴子一边注意这边动静的耶律祁,霍然抬头。

    景横波脸色不变。

    “脚小又怎样?”她哈哈笑着,立即一巴掌拍回在那家伙屁股上,“没见过脚小的男人啊?啊哈,你屁股好翘,跟娘们似的!”

    “你这混账,老虎屁股你也摸!”那小队长不防她竟然一巴掌拍回屁股,笑骂着打开她的手,向后一退,有点警惕地看她一眼。

    看那神情,似乎生怕她是断袖。

    景横波暗笑,这么一来,别说怀疑刚才的手感,只怕连靠近都不会了吧?

    耶律祁低下头,拼命忍住笑意。

    这种危机化解方式,也只有咱们风流纵性的景女王,才能做到吧?

    有了这么一出,果然之后其余人都有意无意避着景横波,生怕这个身材单薄的小兔子,会偷袭他们的菊花。

    众人都准备完毕,也注意到耶律家族的棚子一直空着,还有轩辕大少爷迟迟不到,不禁有些不安和焦躁。

    忽然有人道:“来了!”

    景横波抬起头,就看见前方风雪中,来了几个人。当先的是黄金族长,身边是轩辕镜和一个俊秀青年。

    三个人神色各自不同。黄金族长神情不自然,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一场惊艳刺杀中,轩辕镜整个人似忽然老了十岁,脸上气色枯槁,连腰背都弯了三分。三人中只有那青年,虽然勉强做一脸悲伤之色,但目光熠熠,掩不住的神采飞扬。

    景横波用手指猜也能猜到那是轩辕玘。老大死了,老二一般都会很高兴的。

    没事,不会高兴太久的。

    出发前夕,主事人来就是为了打气,黄金族长此刻也没什么好心情,勉强说了几句话,又说耶律家族因为有事临时退出,轩辕家族大少因为有事暂时不来,原先负责驭兽的驭兽师有事先赶去天灰谷等候大部队。现在从北辛城护军中抽调一百精英,补充入队伍云云。

    黄金族长没说绯罗也不能来了,是为了避免军心浮动,但耶律家族和轩辕大少的失约,已经让众人露出不安之色,人群中一阵窃窃私语。

    黄金族长抬头看看黝黯天色,想着耶律家族莫名其妙的全军覆没,和轩辕大少离奇的死,心中掠过一丝模糊的不祥预感——出师不利,其后诸事能求安妥否?

    但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轻轻叹了口气,想着如果不是族内形势紧迫,外又有宫胤强硬压制,自己何至于要左冲右突,试图在天灰谷中寻求奇宝以致胜?

    他身侧,轩辕镜正在拉住轩辕玘絮絮交代——他要留下操持长子丧事,还要应付马上要赶来黄金部的家族长老的质问,天灰谷之行,只能交给这个不靠谱的二儿子,这让他如何能放心。只得将注意事项关照了再关照,甚至连“安全为上,一旦事有不成,宁可一无所获,也要全身而退”的话都说出来。

    “爹爹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此行儿子定为咱们轩辕家族满载而归!”轩辕玘不以为然,大包大揽,猛拍胸脯。

    轩辕镜看着儿子不知轻重,志得意满得似要飞起的姿态,只觉得口中滋味苦涩,似要渗入心里去。

    辛苦培养的长子一朝身死,二子志大才疏,眼看诸子便要开始争夺家产,一旦驾驭不住轩辕家这驾马车,那些虎视眈眈的族人分支一定会群起抢食,到时候这驾马车失却控制,又会冲撞向何处?迎接怎样的结局?

    眼前忽然掠过那日皇城广场,桑侗的火马车,在玉照宫城墙前四分五裂的那一幕。

    他激灵灵打个寒战。

    “你得好好查探身边人员,务必不能让外来人混入,我给你挑选的家族护卫,都是绝对忠心的老人,除此之外,其余盟友,一概不能信任。”他再次关照轩辕玘。

    景横波消失前所说的最后三个字,让他至今想起心中就发寒,生怕一眨眼,二儿子也着道了。

    景女王的神鬼之能,和她行事的放纵大胆,一直让他深深忌惮。

    这世上有种人,哪怕她手无缚鸡之力,但她存在,微笑,一抬手便令人心知,未来的风云,必将在她手中发端。

    他不敢再拿儿子性命来试,真的不敢。

    “哪里会有外人!”轩辕玘眼珠转了转,推着他老爹转身,“儿子发誓,只信您挑选的人!您早些回去,大哥的后事,还等着您操持呢……”说着抽噎两声,偏偏没有泪。

    轩辕镜实在看不得他这样,只得退后,眼看队伍慢慢开拔,在风雪中无声往城外而去。

    他和黄金族长立在雪中,看人群背影被风雪湮没模糊,只觉得心上似也抹上一层暗昧不清的雪泥,一寸寸凉去,再揣摩不得这人间七窍玲珑。

    ……

    天灰谷在北辛城外三十里一座山中,一路上少有人烟。城主卫队的人带着大量的寻金兽。等下要作为开路之用。

    景横波在一路行走时,留下记号给七杀等人,她毕竟没有武功,耶律祁又重伤,进天灰谷是冒险,耶律祁在沼泽中的毒伤只有三天缓解期,现在已经过了一天,必须要亲自赶往天灰谷找药。她不能发射信号召唤七杀,只能寄希望于他们能想到到这北辛城来寻找。

    景横波对此不抱太大希望,七个逗比不惹祸就是幸事了。

    风雪之夜行动虽然能遮掩身形,但这样的天气,也便于浑水摸鱼。人多,雪大,视线模糊,难以辨认,这样的环境,她有信心,只要她愿意,都可以让他们来得去不得。

    耶律祁在和那小队长谈笑,这才没多久时间,他似乎已经获得了对方的信任。风雪他衣袖飘举,哪怕是穿着和大家一样很普通的衣服,但风姿天生不可抹杀,景横波看见那轩辕二少眼神颇有些古怪,大概又把耶律祁当成瑶夫人的某个入幕之宾了。

    景横波觉得耶律祁不像大家族的养子,他的气度,远胜她所见过的豪门子弟,耶律祁说他被养父母收养时三岁,已经隐约记事,只记得原先家族也是高楼牌坊,屋舍连绵,想必也是高门子弟,但怎么会沦落到被人收养,之前的事为什么又模糊不清,他自己寻找真相多年,依旧没有答案。大荒格局复杂,势力林立,显世和隐形的豪门家族不知道有多少,如果再被有些人斩断线索,确实很难触及真相。

    耶律祁回来时,和她说这次队伍主要是想找到深藏在天灰谷中的秘金矿。黄金部因为过度开采,金矿已经近乎衰竭,只有传说中拥有丰富矿产的天灰谷,还是一处无人开发的处女地。另外,谷中可能还拥有传说的柔铁、乌木、乌铁、黑钢等名贵蕴藏,这些都是制造精密性杀伤性武器的重要原料。柔铁是制造贴身软剑和薄软甲的重要材料,是刺客和大型军队中高级斥候,以及各种隐秘部门成员的重要配置。柔铁乌木的搭配,是当前战争中最重要的“七珠弩”的经典搭配。谁都知道,战争中,如果有一支精锐暗杀小队和高级斥候队,几乎占一半先机。原属于亢龙军,实则上完全独立,掌握在国师宫胤手中的“蛛网”“蜂刺”据说使用的就是这样的配置。以宫胤倾国之权,也因为材料限制,无法进一步扩充“蛛网”“蜂刺”人员,可见这些东西的珍贵。

    乌铁黑钢等物,则是制造重型武器的珍贵材料。大型床弩的箭头,攻城槌的槌尖,乃至军中大力士万人敌、重装骑兵的最爱。用黑钢制造的攻城槌,撞裂三尺厚门如破纸。

    更不要说谷中大量奇花异草,可施毒可制药可救人可搞成生化危机。一般这种封闭的山谷,都会形成独立的小型生态系统,会生出世人难见的奇异植物,其间效用之大和珍贵之处,难以估量。

    景横波听完这些,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要打仗了么?

    天生反骨的黄金部,一直是帝歌最为警惕的一部,帝歌以玉照龙骑巡边,经常深入到黄金部边境,并且按照上次黄金部反叛失败达成的协议,直接有一支玉照龙骑,驻扎在黄金部关隘要害雁渚关。多年来黄金部被压得不敢喘气,这是终于想要龙抬头了么?

    哎呀,那东西还要不要抢呢?

    抢了,也许就打不起来了。好失望。

    不抢,这么多好东西,好不甘心。

    耶律祁看她眼神骨碌碌转,顿时猜着她小九九,低声笑道:“心别太贪,这队伍里高手相当多,尤其亢龙军中那一批,相当了得,你还是小心些。”

    景横波向那边瞟了一眼,心想成孤漠把这批军中精英送来送死?脑子进水了?

    夜半的时候,风雪渐渐小了,景横波抬眼看了一眼天色,忽然转头对耶律祁一笑,道:“新年快乐,祝你我又老一岁。”

    子时已过,又是新一年,这一年的大年夜,在风雪中跋涉度过。

    耶律祁微微一笑,“祝你我又顺利活过一年,懂更多人间事,知更多天下情。前路未已,来日方长。”

    ……

    风雪帝歌,雪沙沙覆盖沉静的静庭。连绵的雪片,将红轩窗内独立的修长人影遮得模糊。

    桌上沙漏簌簌尽,又是一年。

    有人将门环轻轻扣响,他眉宇沉静,没有回头。

    “进来。”

    蒙虎脚步轻轻,走进没有丝毫热气的室内。

    雪衣薄衫的人,端着酒杯,却没有喝的意思。目光远远地抛出去,不知道是看那冰封河面上九孔长桥,还是更远的地方。

    人在天涯,天涯便成了目光的终点。

    良久他才开口。

    “事情怎样了?”

    “在等消息,应该一切顺利。”

    “那个女子,妥善处理。”

    “属下会令她隐藏身份远遁至琉璃部。”

    宫胤点点头,不知道真正内幕的人,倒也不必杀。

    不过是个媒介而已。

    “遵照您的吩咐,咱们把换出来的契约,透漏了一份给成都督。”蒙虎眼底微微笑意。

    宫胤点点头,眼底有疲倦之色。

    风声隆隆,似战争之兽渐渐踏近的沉雄脚步。

    “天灰谷内,难以安排。”蒙虎又道,“黄金部消息封锁得紧,我们又要先安排契约的事,等蜂刺抽身出来,天灰谷已经被黄金部军队遥遥封锁。闯入有打草惊蛇之虞,所以……”

    “无妨。”宫胤轻轻道,“走惯坦途,更易摔跤。这世间风雪,总要自己迎一迎。”

    蒙虎轻轻地退了出去。

    他立在窗前,对着漫天飞雪,某个方向,静静举起手中酒杯。

    “新的一年,你要平安。前路未已,来日正将开端。”

    ……

    天快亮的时候,天灰谷到了。在那里,竟然真有一位驭兽师等着,当然不是绯罗,估计是黄金族长紧急重金寻来的,这人架子很大,独自牵着一头寻金兽站在一旁,不屑理会任何人。景横波注意到他那头寻金兽极其巨大,超出普通寻金兽十倍,而且爪子指甲极其细长,越长越细,到最后便如黑线一团,盘在爪心,此时她才明白,绯罗一开始驾驭的那兽,便是一头像这样的巨型寻金兽,是寻金兽之王,那有毒的黑线,就是这种兽的爪子指甲。

    稍事休整,主事的北辛城的一位城守,和轩辕玘,便开始安排任务。

    亢龙军的那批封号校尉,果然被派了首先进谷,他们将和那驭兽师,带着寻金兽,在搜寻到金矿或者其余重要矿藏后,发出信号,其余人再分批进入接应。

    亢龙军的那批封号校尉,很兴奋地接了任务,进谷的人,每人吃了一粒事先准备好的解毒丹,轩辕玘说这解毒丹可以对付谷中毒雾。不过耶律祁悄悄告诉景横波,这丹药,能管一个时辰就不错了。

    景横波托着下巴瞧着,摸摸自己怀中几张纸,冷笑一声。

    “我去也。”她对耶律祁道,“等我的好消息。”

    所有人中,只有她有瞬移异能,能够在发现不对时及时闪出,所以也只能她能自由出入天灰谷。

    耶律祁倒也没逞强说要陪她,只悠悠道:“去吧。等你回来,这里就干净了。”

    景横波想他不会是说他会在这里把剩下的人宰光了吧?可能吗?

    吹牛皮。

    她哈哈低笑一声,身形一闪。

    “甲八!”轩辕玘发布完一通命令之后,走了过来,居高临下地扔过来一壶酒,道,“陪公子爷喝几杯!天冷!咦,那个甲七呢?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

    “他闹肚子,一边解手去了。”耶律祁笑着接过酒壶,殷勤地给轩辕玘铺上坐垫,笑吟吟地陪他喝酒,他博闻广记,见识渊博,说话又善解人意,总能搔着人痒处,没多久,轩辕玘对这个“情敌”的淡淡敌意便已经消散,架子也放了下来,拍着肩膀和他称兄道弟了。

    耶律祁端着酒壶,微微运功,酒香味弥散开,四面等候的人望过来,脸上都有些羡慕之色,只有亢龙军那些留守的七色营将士,脸色不大好看。

    耶律祁瞟他们一眼,一边和轩辕玘碰了碰酒壶,一边低声笑道,“二少,咱们喝酒,酒气可莫熏着亢龙军的那些军爷。据说他们出任务,最讨厌酒味。”

    “嘿,理他们做什么?”轩辕玘已经有了几分酒意,满不在乎一挥手,“亢龙军嘛!都是快死的人了!”

    他这句话声音高了些,一旁,有军士忽然走过来,厉声道:“你说什么?”

    ……

    天灰谷的天,果然是灰色的。

    更奇异的是,这谷中没有一点积雪,从天到地,都是一片混沌的灰色雾气,景横波抬起头,看见天际的雪绵绵飘下,但是接触到谷顶的雾气,忽然就消失不见。

    头顶似扣着灰色的锅盖,地面山石都是灰色的,一眼看去似乎没有任何生机,景横波觉得这里就算没有毒雾,呆久了也足以让人压抑发疯。

    那驭兽师一进谷,就驱使着他的巨型寻金兽直奔谷内去了,据说巨型寻金兽喷出的呼吸可以不畏天灰谷的毒雾,但这呼吸顶多只能供他一人沾光,他当然不愿意和别人在一起,妨碍他抢头功。

    景横波乐得他不在,她发现半山高处毒雾较为稀薄,身形一闪到了半山。

    她现在不急着行动,天灰谷的好东西,都在毒雾最浓厚的地方,亢龙军这些精英们现在没事,只有等下到了山谷深处,才能体会到他人的险恶用心。

    山缝里生着许多植物,她也不管认识不认识,取过身后布袋里的铲子便开始挖。但挖了好些,也没找到绯罗说的可以解耶律祁毒的那些草药,她有些焦躁,便往更高处爬去,无意中一回头,看见一边山壁上,生一朵叶片肥厚的墨绿色小花,心中一喜。

    找到了!

    这种墨绿色花只生在天青月石之上,其下一团天青色的泥土,就是可以给耶律祁解毒的药。

    山壁很陡峭,几乎直上直下,她却不必冒险去摘,手一挥,匕首飞起,切割那花下一团硬土。

    自从吃了那乱七八糟的丹药之后,她发觉自己气息很是绵长,有时候精疲力尽了,休息一阵子就能恢复过来,毒虽然还隐约盘踞在体内深处,但已经不再因为心气浮躁或者体力丧失而随意发作。

    匕首轻轻巧巧挖下那花下土,却同时挖动了山壁,咔嚓一声,一块碎石掉落!

    底下就是正在搜索的亢龙军封号校尉们!

    景横波急忙挥手,试图阻止山石掉落在底下人的头上,但她的手忽然一顿,眼睛慢慢睁大。

    山壁上,就在她身下三尺之地,忽然伸出一条灰色的手臂,一抄,就抄住了那石头!

    这东西哪里冒出来的?

    是人?是兽?是鬼?

    手臂出来得太快,以至于无法分清,更要命的是,山壁上她刚才一路爬过来,没发现任何洞穴,这玩意从哪冒出来的?如果刚才这手臂把她一把扯进去或者扯下来……

    景横波汗毛一竖,顿时觉得这谷里诡异非常。

    那手臂抄住石子,并没有立即收回,忽然对着山下,极其有力地一挥!

    景横波心中一跳,立即探头下望,果然看见底下灰雾中,灰色影子如鬼魅般连闪,直向那群亢龙军封号校尉扑去!

    从她这居高临下的角度,可以看出这些影子行动极其快速诡秘,当真如一抹抹灰色毒雾,游动迷离,倏忽来去,景横波看见他们的时候还在离亢龙军十丈之外,眨眼就到了他们身后,有人甚至游鱼般滑到了封号校尉身后,而那些军中精英,竟然一个都没察觉!

    景横波立即决定下山!

    这些封号校尉她还有打算,不能任由他们这样无声无息死在谷里!

    她刚刚站直,忽然听见头顶风声,一股大力袭来,她身子一倾,翻落!

    翻落的瞬间,脑海里电光石火,忽然掠过先前看过的一式身法。

    是耶律祁给她的小册子上的第一式,一个翻转中维持身形的轻功法门,需要练气辅助,她看了半天还没得要领,本打算事情办完好好琢磨,只是这一瞬间,脑海中那法门一过,忽然体内气息一动,她能感觉到一股气流快速地过了一周天,身子轻轻巧巧一翻,已经翻了过来。

    “唰。”她手中链爪立即射出,爪尖一勾,勾住山石。

    此时身体特别轻盈,她羽毛般落在山石上,还没站定,伸手狠狠一扯,呼啦一声,一条灰色人影,给她扯落!

    那片灰色影子如薄片一般从她头顶翻过,她听见轻轻的“咦”一声,那人抬手一拨,下一瞬她手中借力的钩子忽然一颤滑落,她再次翻落!

    她就等着这一刻!

    翻落瞬间,气流涌动,熟悉的感觉流转全身,她又一个翻身,这回速度比刚才更快,脚尖一点,已经点在突出的山石上,还没站稳想也不想,手臂又是一扯,呼一声,灰色人影又被她扯下,从她头顶翻落。

    扯落一瞬间惊鸿一瞥,她看见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如黑曜石衬白雪,清透似流月。

    一霎即过,那家伙也似来了兴致,身子刚刚擦过她身边,手臂一带又把她扯翻了。

    她立即风车般翻回,速度更快,手一抬,又把他扯下去了。

    之后便是你扯翻我我扯翻你的无限循环——长长的,九十度山壁上,两条人影你扯我我扯你,一路翻翻滚滚交替而下,在灰雾之中翻转成一团团巨大的幻影。

    景横波翻得很爽。

    这一连串的正面对敌中的崖壁倒翻,有种生死极限中的强行快速通关感,她在翻转中动作越来越流利,越来越迅速,体内气息也越来越流畅,直到终于理解其中轨迹,能够驾驭。

    果然生死之境最能激发人潜能,换成平常,也许一年半载也不能领会吧,毕竟她是个毫无武学底子的菜鸟。

    此时她心中对耶律祁充满感激,不觉恐惧只觉兴奋,只觉周身血液都似在沸腾,等待下一场搏杀。景横波自己也很诧异自己的状态,以前她不喜欢打打杀杀,觉得这是太史阑这种粗人才爱干的事儿,优雅美丽的波波应该做的事就是躺在贵妃榻上涂指甲,然而现在她觉得,用自己尖尖的指甲戳死人,也很有趣。

    生死锤炼,实战搏杀,最能激发人的斗志和血性。

    “呼。”一声,两人终于如一团捉对的羽毛般,降到了谷底。

    几乎双双同时脚落地,也几乎双双同时,出刀!

    “唰”一下,景横波匕首直插他咽喉。

    “哧。”一声,一枚薄而尖锐的石片,激射景横波眉心!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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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唰。”一声轻响,两人身影一闪,同时分开,匕首石片齐齐落空。

    再下一瞬,那人融入灰色浓雾之中,穿行在亢龙军封号校尉的人群中。

    他如游鱼如鬼魅如泥鳅,在雾气中摆荡穿行,轻轻巧巧,已经贴在了一个封号校尉身后。

    那人似有所觉,反应也很了得,并不回头,而是急速前冲一步,手中薄刀已经狠狠向后一搠。

    但还是迟了。

    封号校尉身形刚出,一抹血线,已经从他腰后射出,穿透灰雾,唰地激射在灰色山石上,石缝里立即探出草叶,似在吞噬血液。

    这抹血线,似乎是一个号令,刹时所有那些浮荡的影子都动了起来,一动就是闪电是流光!

    如一条条灰线纵横激射,在那些还没来得及转身的封号校尉身边一闪而过,轻贴即分,随即,一道道的血线飞起!

    一时雾气中景象迷离,灰色的背景里,只能看见灰线和红线交织于空间,像一幅正在成型的三维立体画。

    灰雾在那些怪人的运动中不仅没被激散,反而更为浓厚,仿佛这些人身上本身就散发雾气一般。

    封号校尉们猝然受袭,也算反应超卓,有人长声喝道:“背后有敌,背靠背结阵!”

    人影翻飞,封号校尉们迅速结阵,护住彼此的后心。这本是极其高超准确的反击,但那些影子们只诡异一笑,身影如灰水流过,幻化多端,他们的首领,似乎很是个人物,身在战局之中,依旧能够依靠哨声指挥每个人的动作,影子们行动看似杂乱无章,其实相互呼应极其巧妙,巧到连那些百战勇士的封号校尉一开始都没有察觉,等他们发觉时已经迟了,每个封号校尉都觉得自己在面对无数敌人,对方角度刁钻,出手诡异无法揣摩,渐渐再次被打散分割开来。

    景横波站在毒雾相对稀薄的半山上,看出底下战局明显不对等。封号校尉们地形不熟,视线不清,受制于毒雾,更无法适应对方在山谷和沼泽间练出的诡异身法,短期之内,完全是一边倒地被宰割,但奇怪的是,那些偷袭的影子,似乎并没打算一开始就下杀手,他们最初攻击的都不是要害,而是腰肋关节等影响行动的部位。

    如果一开始就攻击心脏眉心之类要害,这些人早就死了。

    这是有意戏耍,还是心怀大恨,不想对方痛快地死,要猫戏老鼠一般,将他们折腾够才死?

    景横波直觉是后者。

    因为明明她才是最具威胁的那个,那个首领在山崖上没能解决她,却没有指挥手下对她围攻,反而丢下她,转而对付这些封号校尉,怎么瞧都觉得不合理。

    景横波站在高处,眯着眼睛,高手战阵实际观摩,是很宝贵的经验,更重要的是,她可以从中学会推断和分析,分析战阵的利弊所在,以及如果自己处于这些战阵中,应该怎么对敌。

    很快她就看出了端倪。

    那些诡异的灰色影子,似乎不愿意靠近山石,每次将要靠近时都迅速闪开,那么多影子在方寸之地暗袭,身影纵横来去,宁可危险地擦身而过,也尽量不靠近山石周围。

    这石头有什么玄机?

    景横波闪身下来,看见靠近山脚的山石缝隙里,都生着一种墨绿色的植物,薄薄的叶子,很小,叶片上有古怪的花纹如鬼脸。

    这些人怕的是山石还是这植物?

    景横波想到那首领和自己一路从山崖上翻滚,想到他平贴在山壁上的手段,心中若有所悟。

    她伸手一招,山缝里一大簇那种草已经到了身前三尺处。

    她没用手去碰触,这山谷的一切东西,她都不敢用肌肤接触。

    灰雾里那首领忽然抬头,看见她身前的东西,眼神一凝,忽然发出一声低啸,身影一闪。

    然而等他扑到景横波刚才所站的位置,已经看不见景横波身影,再一抬头,就看见高处一个纤秀身影,俯脸对他一笑,然后,双手一撒。

    鬼脸草化为无数碎屑,漫天降下。

    “退!”

    那首领发出一声粗嘎的声音,底下还在虐人的影子们顿时一顿。

    他们一抬头,就看见漫天鬼脸花雨。

    不用招呼第二声,这些人纷纷发出诡异的叫声,唰一下一闪不见。

    来如鬼魅去无踪,刹那间谷中空空,雾气都在慢慢变淡。

    封号校尉们有的还在对空气狂乱挥舞着武器——敌手忽然不见,雾中影影绰绰,似乎还残留着他们可怕的影子。

    好一会儿,他们才反应过来敌人没了,喘着气捂住了伤口,支起武器茫然张望,更多人一跤跌在地下,紧张恐惧一过,此时才感觉到伤口的疼痛。

    “鬼!鬼!”有人大叫,无法理解敌人为什么忽然出现又消失,还有这号称死谷的地方,哪来的敌人?

    “刚才是谁!”有人怒极大喊,握紧了手中武器。

    更多人眼神警惕盯住了身边人——刚才敌人来自背后,出手如电,去得离奇,从头到尾他们没看清对方的脸容形态。而天灰谷常人不能生存,谷中无人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那么动手的,不是自己的战友,是谁?

    几乎刹那,怀疑恐惧紧张不安的气氛便笼罩了这二三十人,刚才还背靠背作战的战友,顿时都成了掩藏在灰雾中的魑魅魍魉,随时会给自己的后心来上致命一击。

    “老常。”有人喘着粗气道,“刚才你那一刀怎么对着我来?”

    “放屁!”老常红脸粗脖地骂,“我是对着那个影子!他就在我背后!”

    “你背后居然长眼睛,奇哉怪也。”有人冷笑。

    “那你先前那一刀怒劈天灵,为什么又招呼的是我头顶!”

    “胡扯!我劈的明明是影子!他就在你那方向!”

    “是啊,影子,谁知道这影子是谁呢?也许是我,也许是他,也许是你?”

    “血口喷人啊你……”

    “哟拔刀了,对谁呢?有种来啊!老子宁可当面战死,也不要被人背后害死!”

    “你说谁背后害人呢!”

    ……

    争吵越来越烈,气氛越来越紧,杀气越来越凛冽,拔刀的铿然之声一开始只有一声,但一声之后,铿锵刀声便连绵成一片。人性的多疑和恐惧,在这凌晨死亡谷的灰色雾气和一群影子的催生下,也如灰色毒雾一般被无声无息放出,悠悠笼罩在所有人头顶,幻化为死神笑脸,狰狞俯视。

    流血内讧,一触即发。

    头顶却有人格格一笑。

    笑声清淡,听在此刻众人耳中却如惊雷。

    “谁!”

    没有回答,山壁上却纷纷扬扬撒下一片墨绿色的碎屑雨。

    众人以为暗器,纷纷退避或挥舞武器,却发现碎屑就是碎屑,无害,又讪讪地聚拢来,有人看那绿色叶片,忽然惊咦了一声,道:“这碎屑,先前我们也见过!”

    众人都点头——有人现在脸上还粘着先前的碎屑呢,只是逃生后心绪慌乱,没注意,此刻被这第二阵的碎屑一提醒,才想起好像先前就是这么一簇草叶碎屑之后,那些影子就不见了。

    众人抬头,便看见半山之上,一抹飘飞的衣袂。

    “阁下是谁?有何指教?请不要装神弄鬼!”有人大喊。

    景横波含笑看着下头这群人。

    她可以说明自己刚才的相救,但是,现在说了能得到什么?一些轻描淡写的感谢而已。

    心不死,再用力拉拔都无用。

    “我是来看你们找死的。”她在上头笑。

    底下人都有怒色,但因为心中疑惑都没有发作,一人勉强抱了抱拳,道:“还请兄台指教,何谓找死?”

    “看见这些草没有?”景横波指了指草屑,“这些东西,逼走了刚才那些刺客。不过,我救你们一次,救不了你们一辈子,山谷深处危机重重,一群炮灰,能活多久?”

    “阁下是在挑拨吗?”那些人怫然不悦,也有人大声道:“你确定刚才那是刺客?这谷中明明没有活人!”

    “没有活人刚才谁能给你们都造成那么多伤害?”景横波冷笑。

    众人默然,内心深处,也不愿相信是自己的袍泽对自己偷袭。

    这么一想众人脸色又好过许多,一个高大汉子站出来,对景横波抱拳道谢,又道:“还请兄台告知,为何说我等探路是找死?”

    “你先告诉我,为什么这次行动会派你们来?封号校尉可是亢龙精英,是未来将领,一次性来这么多,成孤漠把你们当大葱样到处乱插么?”

    “阁下似乎对亢龙军很是熟悉。”那高大汉子沉默半晌,道,“您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有些事不想瞒您。封号校尉是亢龙军的特殊存在,一旦得了封号,就属于国师直管,不再归属于成都督管辖。在建制待遇乃至营地各方面都和亢龙军有了区别。但国师日理万机,并未对我等有所安排,而我等长期游离于亢龙军外,渐渐也和本营有了隔阂。本来我们都期待着尽早转为实职校尉,就可以回归亢龙,但长久得不到解决。来天灰谷,是我们自动请缨。因为都督说了,完成这项任务,就可以提请国师,将我们转为实职校尉。”

    “不知道天灰谷很危险么?”景横波弹弹手指,“封号校尉虽然地位超然又尴尬,但等上几年,总有机会转为实职校尉,总比跑到天灰谷,连命都丢了好吧?”

    “阁下说的哪里话!”那汉子皱眉道,“天灰谷虽然险,也不过就是一个有点毒雾沼泽较多的山谷,再顶多有点异兽。我等已经吃了解药,以我等之能,难道连这么个小小山谷都解决不了?所谓探路炮灰之说,万万不要提起!”

    “咦。”景横波瞪大眼睛,奇道,“好吧,就算山谷被描绘得不那么危险,但你等作为封号校尉,身份尊贵,居然被第一批派入探路,反而成孤漠嫡系的那些七色营士兵,不过安排接应你们,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那是因为我们足够强大优秀!”那汉子冷然道,“虽然我们感激你救命之恩,但你也千万莫要挑拨!都督不是那等样人!以我等身份,他也不会那样对我们!”

    景横波笑眯眯托着下巴,想成孤漠洗脑很厉害啊很厉害,不过这些人心里真的没有一点疙瘩么?没有一点疙瘩至于喊这么大声么?这是骂姐呢还是给自己打气呢?

    “好的好的,你们很牛逼,你们很优秀,所以不派你们探路派谁呢?”她笑容可掬挥挥手,“那么,继续你们牛逼的探路吧,再会!”

    “阁下是谁……”那人还没喊完,她身影已经不见,众人仰头看着,都有骇异之色,有人喃喃道:“咱一直盯着的啊,怎么忽然就不见了,别这个也是鬼吧……”

    众人激灵灵打个寒战,环顾雾气沉沉死气深深的山谷,忽然觉得,这山谷,也许真不像都督说的那么容易对付,而刚才那人的话,也许并不是全无道理……

    难道,真的被卖了?

    “别想那么多了。”那高大汉子包扎好身上的伤口,沉沉地道,“别忘了,当初都督不让咱们来,咱们一心想来,是立了军令状的!”

    一句话令众人噤声,渐渐有无声叹息响起。

    是啊,立了军令状,不成功,便成仁。

    前方便真是死地,也只有硬着头皮走一遭。

    “走吧。”

    一群人已经失了锐气,更加小心地向谷内行去。

    人影一闪,景横波出现在他们背后,眼珠骨碌碌一转。

    军令状?

    好极!

    ……

    之后那影子们虽然没有再出现,但路极其不好走,几乎步步是沼泽,而且那沼泽和雾气一般颜色,难以分辨,封号校尉们用了大半个时辰,才进入谷的中段。在走一个小沼泽的时候,因为那沼泽中有一种特殊吸力,还损失了一个伤重的同伴。

    当然,一路上也有不少发现,确实越往里去,蕴藏越多,在走到中段的时候,他们发现了一个可能的柔铁矿洞,在那里做了明显的记号。至于一路上看到的各种奇怪的草药和植物,他们都用专门器具采了下来,背囊里搁不下的,特别珍贵不能随便采的,也做个记号。

    这山谷多年无人住,蕴藏特别丰富。不多时众人负重已满,都决定不再采摘,先寻到传说中的重要矿藏再说。

    景横波一路飞闪跟在后头,并没有费力采摘,只采了一些耶律祁告诉她的,特别要紧的东西。她的注意力更多放在那些植物的变化上。

    她发现山石之下的,有种近乎苔藓的淡蓝色植物,上头生着那种惊退鬼影的鬼脸草,而且生得特别繁茂,远超别处。在这些淡蓝色苔藓状植物旁边,还总有种黑色的不起眼的草,因为不起眼,也因为封号校尉们心事重重,人多手杂,没人注意到这里面有什么玄机。

    景横波却注意到这里到处都充满了滑痕,山石上,沼泽上,看来那些影子就是在附近练习那种诡异身法,他们身法非常神奇,站立倒卧角度都有,所以天上地下到处都免不了印子,但那些淡蓝色苔藓旁边,没有任何印子。

    但淡蓝苔藓旁的黑色小草,草头都齐刷刷断去一截。

    封闭的山谷会形成独立生态系统,这种毒谷里毒雾一定极多,而所谓万物自有相生相克,毒草三步之内,必有解药。

    影子们很明显,是在这谷内生存下来的人,这些人一定最清楚谷内的安全和危害之处,那么这淡蓝色苔藓状植物,是不是谷内毒雾的重要来源之一?而那被掐去草头的黑色小草,是不是就是克制谷内毒雾的解药?

    景横波不再采取任何奇药,开始专心搜集那些黑色小草。

    封号校尉们又付出一具尸体的代价,找到了一处黑钢矿,发现那处矿藏的时候,他们已经开始衰弱,所有人不再欢呼,只盯着那具尸体默默无言——那同袍死于一次偷袭,但不是先前那些影子,而是一只忽然出现的爪子,一爪子就将他的脑袋拍烂,随即消失。所有人只看见一个五彩斑斓的兽影,那样的颜色令人心中发紧,都没有勇气追出去。

    这样的怪影,怪人,到底还有多少?他们面对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天灰谷?

    此刻再想着成都督轻描淡写那句“有点毒雾,可能有猛兽,有点危险,但所谓可怕大多是以讹传讹”,众人心中寒意更重。

    更糟糕的是,一个时辰将过,众人已经感觉体力衰弱,头昏眼花,脚步渐渐蹒跚起来,这些百战勇士心里清楚地明白,中毒了。

    所谓的解毒药,果然也是个忽悠。

    但此刻他们已经深入谷中,在这种状况和体力下,往回走同样需要一个时辰。他们无法支撑着在毒发之前出谷了。

    只能往前走。

    那些可怕的影子,是敌人,但也是一个重要信号,说明这不是死谷,可以存活,有解药存在,只要找到解药,就能活。

    但谷中植物何止数百种,大多是毒物,谁知道哪种是解药?而越往里走,毒雾越浓,死得越快。

    这是死路。

    每个人心头都掠过这四个字,抬起头,看见更加晦暗的天空。

    这毒谷,连外头的雪都无法飘进,死在这里,不过是滋养草根的腐尸白骨。

    纵横沙场的万人敌,无声无息死在此处,实在是军人无法接受的耻辱。

    “走吧。”埋葬了又一具同袍尸体,那高大汉子抹一把虚汗,走在前面。

    “我们不找找解药么……”有人轻声说。

    “我们先找到金矿吧,这是他们最看重的东西,找到那个,放出烟花,他们赶进来接应,我们才可能获得解药,支撑着回去。靠自己找解药,十有八九会死。”高大汉子头脑十分清晰。

    “都督说了,金矿找到,亢龙军可以获得百分一的产出,可以给兄弟们装备更好的衣甲,咱们也算替同袍努力一场,没什么冤枉的。”有人在给队伍打气。

    众人默默跟着。

    还没走几步,他们就听见前方一声欢呼,声音高亢,充满兴奋之意。

    “找到了!找到了!找到了金矿了啊哈哈哈哈!啊哈哈哈第一个找到的分产出十中一啊哈哈哈哈!”

    笑声狂放,众人听出那声音是那个孤傲的驭兽师,他竟然抢先找到金矿了。

    但随即他后面那句话就让众人变色——最先找到金矿的,分成十中取一?不是都督说的百中取一?

    还有百分之九哪去了?

    稍稍一想,便明白被骗和其中猫腻了。

    偶像瞬间轰然崩塌。

    “娘地!”一个封号校尉狠狠甩下遮面的金丝罩,“骗子!都是骗子!我们发什么疯,给骗来卖命!”

    “被骗了!我们就不该来谷里的!”

    “都督骗我们!都是军中袍泽他怎么做得出!阿承你还在裴枢手下救过他的命!”

    绝望和愤怒,如先前的怀疑恐惧一般,再次迅速笼罩这批精英人群。

    “别说了!”还是那个高大汉子发声,声音冷硬,“有这发牢骚的时辰,不如赶紧找解药!这谷中既然有人活着,就一定有解药的草,仔细找找!”

    众人散开找药,有人开始咕哝:“先前那个好像什么都知道的小子,跑哪去了?”

    声音未落,他们就听见一声惨呼。

    惨呼同样尖利瘆人,充满惊恐绝望,不似人声。

    众人忍不住激灵灵打个抖,骇然对望——惊恐的不是这惨呼可怕,而是发出惨呼的,竟然是刚才发出笑声的驭兽师!

    那家伙声音难听,极具辨识力,众人都听得出。

    怎么回事?

    刚才还欢天喜地找到了金矿发财了,一眨眼就发出这濒死之声?

    所有人立即警惕——是不是那些诡异的影子又出现了?都赶紧抓起武器,一眨不眨地望着前方浓雾。

    前方浓雾里冲出来一个人影,双手向天,手上鲜血淋漓,半身血染,形容酷厉!

    果然是那个驭兽师。

    他冲出来不过几步,就因为慌乱一脚踏入了面前一个沼泽,扑倒在沼泽上,背上一个血洞,噗噗地向外冒血,瞬间将身周沼泽染红。

    众人凛然看他在沼泽上无力挣扎,似一条巨型蛆虫,染了一身带血的泥,最终越滚越乏力,越滚越沉重,沉没。

    最后一霎,那驭兽师眼神投向对面呆立的人群,空洞的眸子,满满震惊绝望悔恨不解……

    黑洞般的眼神,终于被淤泥慢慢淹没。

    众人痴立,眼前那绝望黑洞般眼神,和先前他大笑狂喜的声音不断交织冲击,撞击得人人心中发凉。

    所有人将目光投向茫茫灰雾。

    在那边似乎永无止境,地狱之门般灰雾后,到底隐藏了什么?发生了什么?

    灰雾后,驭兽师冲出来的方向,景横波在慢慢地擦手。

    手上染血,匕首上也染血,她用草叶,慢慢擦尽。

    血是那驭兽师的。

    人在成功的时候的狂喜,足以降低警惕心,她在那时候闪下山壁,一刀捅入了那人后心。

    反正他都要死的,解毒药效力时间快到了。

    血喷出来,染湿了地上烟花的引信,这是驭兽师准备用来通知外头人接应的。

    景横波将烟花踢入沼泽中。

    不必通知小妖精们了,这里的山谷,沼泽,草药,矿藏,她景总裁统统承包了。

    大型寻金兽和那批用来探路的小兽,已经惊得狂奔而去,但寻金兽存在天然本能,它们去的地方,也一定有矿藏,景横波没有追,只默默记下方向。

    然后她在这个看起来毫无特别的地方,做了个记号。

    记号刚刚做好,她忽然听见身后风声,那种搅动气流的感觉,很熟悉,她头也不抬,身形一闪,直上山壁。

    她在山壁上站稳,低头一看,果然那群影子,又出现了。

    先前是偷袭,这回是伏杀,这是要来分享战利品了。

    那群影子从她身下山壁滑过时,最先那人抬头看了她一眼,透过灰雾,她依旧看见对方黑白分明的眼睛。

    她心中微微惊讶——好漂亮的眼睛!

    隔着灰雾和一片泥泞般的混沌,仍然可以看出那眼睛的清透分明,一段眼神也可如此清华风致,如月色一泊。

    那眼神稍纵即逝,下一瞬间,乱影纷飞,他带人扑入那群倒霉的封号校尉人群中。

    景横波咬着草根,想这些人莫不是有宿仇?还真有几分不死不休的味道。

    底下雾气激荡,刚才一幕重演,哪怕是有了准备,强弩之末的封号校尉,依旧不是这些依托了天时地利人和的影子们的敌手。

    他们有人学了乖,学着用那鬼脸草撒去,试图驱敌,但这次不起作用了,对方身上涂了层淡绿色油亮的淤泥,再不在乎这草。

    鲜血再次如线纵横激射,影子们使用的武器似乎都是自制的,一种极其坚硬的植物的刺,造成的伤口很细,血出来都是线状。

    罡风激荡,魅影翩飞,怒吼和鲜血一波波砸在山石上,震得整个谷中心都似在摇晃。

    景横波双腿挂在山石边,晃啊晃。

    她还在等。底下的怒吼中气还很足。

    封号校尉们已经绝望。

    身中雾毒,解药无望,无人接应,炮灰探路,敌人如鬼,都督欺骗……这种种挫折,如同这身上渐添的伤痕一般,一道一道,每道都是足以摧毁斗志的重伤。

    他们不再各自作战,已经团聚在一起,背靠背,准备和这群见鬼的影子,做最后的拼死一搏。

    那高个汉子一刀劈出,将面前一个影子劈飞三丈,刀风划裂面前一泊小沼泽,划一条尺许深的印痕,印痕闪电般直抵沼泽尽头,啪嚓一声,沼泽边一块双人合抱的大石,粉碎。

    山崖上景横波霍然坐起,眼睛一亮。

    高手!

    濒死绝境里发挥出来的功力非同凡响!

    怒吼声响彻山谷。

    “将士宁可百战死,不堕泥淖伴鬼行!兄弟们!以死!以血!捍我威名!”

    “以死!以血!捍我威名!”

    吼声震得沼泽都似在微微颤抖,绽开无数细小的裂纹。

    谷中一静,随即有人狂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威名!亢龙威名!多少年没听见这两个字!果然是你们!”

    这声音,竟然发自那群影子中间,声音一开始滞涩生硬,似乎很久没有开口,但说着说着便流利,尤其说到亢龙两字时,凶恶凌厉,充满杀气。

    这声音仔细分辨,也很清朗好听,说话的人似乎年纪根本不大。

    他一发声,那些影子忽然一停,灰雾中影影绰绰,渐描轮廓。

    景横波倒抽口气。

    此时才看清这些人,已经不太像人,每个人都瘦得发薄,纸片一般。周身皮肤发灰,只剩眼睛还有黑白色。手长脚长,细溜溜的,一看就是在沼泽地里滚久了才能造就的体型。

    “瞧你们就像亢龙军,好像还是封号校尉?哈哈居然会有封号校尉进来送死,可让我给等着了!”说话的还是那个首领,所有人中他似乎最年轻,口齿最清晰头脑反应最快,他格格笑着从影子群里滑出来,轻轻一飘就到了封号校尉人群之前,抬手一指,“嗯,成孤漠手下?”

    这人虽然沦落至此,但天生气态风采,竟然依旧超乎人上,那一指随意而睥睨,似乎早已是深入骨髓的习惯动作。封号校尉们也是号令千军的人物,竟然在他这一指之下,下意识退后一步。

    没有退的只有那个高个汉子,金丝面罩纹丝不动,手搁在刀柄上,声音听起来瓮声瓮气,“阁下何人?似乎和我亢龙有过节?不管旧事如何,尽管出手便是!”

    “过节?”那人重复了一句,“过节?哈哈哈哈。”

    他忽然又狂笑起来,笑声不见悲愤,却见森冷,四面浓雾忽然飞速卷动,大片大片胡乱撕扯,似有无形之手,在将天地悍然撕裂。无数碎草卷着淤泥哗啦啦倒飞而起,撞击在四面山石上,擦过封号校尉们脸颊边,便留一道血痕。

    他一怒竟似有天地之威,封号校尉们骇然再退一步。

    “过节?不,不,你们亢龙军还不配和我有过节。”他急促地滑了几步,像是大人物在富丽厅堂之中踱步,昂着头,“成孤漠勉强算一个。明城那个小婊子算不算?嗯,既然是婊子,自然不算。宫胤算一个……嗯,就是宫胤!”

    景横波一震。

    这么久,她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用这么狂放轻鄙的口气,提起宫胤。

    宫胤是大荒的神,享尽世人尊崇,耶律祁和他平起平坐,也从未贬低过他,他的敌人对他或恨或忌,但也从不敢侮辱轻视,因为轻视那样的对手,只会证明自己的无知。

    这少年,是年少无知,还是真有底气?

    “你是谁?”封号校尉们似乎也为这人的狂傲所震惊,大声喝问。

    “不认识老朋友们了么?”他哈哈大笑,转头对身后影子们道,“瞧,他们已经不认识我们了!”

    影子们默然无声,却有一股凝重的悲愤之气,悄然弥散。

    “他们竟然不认识我们了!”他依旧在笑,笑声越来越高,“这才几年,生死搏杀过的老熟人,都不认识我们了!”

    “生死搏杀的老对手,不认识我们了!”

    “这泱泱富贵的黄金部,不认我们了!”

    “这整个大荒,都不认得我们了!”

    “也许等我们找到镜子照一照,我们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

    越笑越高,越笑越苍凉,整个山谷中尖锐笑声激荡,如剑一般刺出沉积数年的怨愤和恨意,山石在簌簌地落,漫天的飞雪在山谷上空被悍然打碎。

    景横波只觉得空气发紧,心也发紧,那声音里太多不甘恨意,沉重如这底下万丈淤泥,让人承担不起。

    “当年我的枪,收割了你们多少性命,你们不记得了。”他张开双臂,在笑。

    “当年你们的蛛网,曾经无数次试图打探关于我的秘密,你们不记得了。”他大笑。

    “当年你们的蜂刺,曾经组织了对我的十三次暗杀,你们不记得了。”他厉笑。

    “当年你们的鼹鼠,曾经把地道挖到我帅帐之下,你们不记得了。”

    “当年你们在我手下连败三场,败得魂飞魄散,望风就逃,如果不是宫胤拼死上城亲自督战,你们还得败第四场,你们不记得了。”

    “当年我仗剑夜踏成孤漠大营,三十六封号校尉组阵阻挡,死十一,最后我还是一剑穿一人胸膛,将剑刺入了成孤漠左胸,如果不是军队中出现叛徒,宫胤以反间计令我功亏一篑,我就不会被自己人背叛,被擒,被废武功,被打入死牢,被游街示众,被不明真相百姓撕咬血肉,被押入天灰谷……这些,你们都,不记得了!”

    ------题外话------

    七点半要集合,六点半起来发文,酒店无线各种坑爹,打电话给跟来的某人要她送电脑上来,这丫还在呼呼大睡根本没理我,差点断更……我勒个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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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上下运动

    山谷中寂静如死。

    所有人被这一连串暴风骤雨的质问,被这质问中包含的惊人巨大秘密,震得险些忘记了呼吸。

    天空忽然有绵密的雪飘下来。

    这一连串真气激荡的喝问,竟然撕裂了上空雾气,落了这谷中第一场雪。

    或许是英气不灭,悲愤不灭,呼号上苍,自有感应。

    冰冷的雪片落在众人脸上,才将此刻震惊的情绪唤醒。

    有人狂声嘶叫,声音充满恐惧。

    “玉白金枢,龙城少帅!你是裴……”

    “杀!”他厉声截断了那句呼喊。

    过往名号,连自己都不愿再听,每一听,都是旧疮撕裂,是新伤再生,是在绝望境地看往日鲜血漫过繁华,再回首一谷空茫。

    不,不要听。

    旧日不可重来,无处救赎,就让今日鲜血,洗去不该有的记忆。

    “杀!”影子们齐齐一声厉吼,身影连闪,封号校尉们绝望地发现,他们的身法比刚才更快了一倍,行动间隐有阵型。

    而他们,毒伤将发,强弩之末。

    “收束,后撤!”还是那高大汉子发号施令,只是声音也有了孤注一掷的惨切。

    面前这人,不是鬼,不是魅影,却比鬼比魅影更可怕。少年成名,名动天下,齐名玉照统领,连战连胜的新一代战神,连国师都曾赞“论兵法,裴枢天纵英才,可谓第一。”当年流星陨落,多少黄金部少女迎门痛哭。

    封号校尉永不屈服,心内却已知结局。裴枢这样的人,无论落于什么境地都可再生,所有人确实都不配做他的敌手。

    杀气激荡。

    血将染红大地。

    忽然上头有人懒懒一声,“采身边浅蓝苔藓,塞那个总乱笑的家伙嘴里!”

    裴枢霍然抬头。

    浓雾上头无人影。

    封号校尉们却如得到圣旨,纷纷转身抓了一把那浅蓝色苔藓,当然不敢塞裴枢嘴里,都纷纷往蓄力,往面前敌人脸上撒去。

    果然这些人比看见先前的鬼脸草还避忌,似乎生怕闻着一丝,纷纷后撤,有人怒声道:“你们找死!”

    “上头何人!”裴枢忽然冷笑一声,一挥手令影子们暂退,身子一翻,已经掠入浓雾中的山壁。

    他身形如电,只见浓雾被笔直向上一带,灰色人影如刺,刺向青天。

    人影一闪,景横波却从青天上下来了。

    只这片刻,封号校尉们,已经纷纷倒下。所有抓着淡蓝色苔藓的手,都已经变成骇然的靛青色!

    果然这淡蓝色苔藓,才是这天灰谷的万毒之宗!

    “你……”那领头的高大汉子,抬头看了她一眼,吃力地道,“多谢你提醒……当初应该听你的……现在……来不及了……”

    “谁说来不及了!”景横波格格一笑,手一挥。

    下一瞬那高大汉子骇然发现自己到了半山腰!

    半山毒气稀薄,他顿时觉得松快许多,愕然下望,底下兄弟们还在。随即他听见一声怒吼,裴枢大概在山上没找到景横波,炮弹般又冲下来。

    九十度山壁,他冲下来连个顿都不打,这轻功骇人听闻。

    然而他刚落地,景横波身影一闪,又拎一人上了山。

    一边上山一边还笑嘻嘻招呼:“喂,裴枢,你动作太慢了吧?我拎一人都比你快啊么么哒!”

    刚刚站稳的裴枢抬头一看,半山上景横波在挥手,两个封号校尉脸色古怪又紧张地向下望。

    裴枢本就性烈如火,数年山谷非人挣扎生活,除了让他更坚韧之外,对他性子却毫无磨练,只显得更加暴戾几分。

    他怒哼一声,又冲上去了。

    人影一闪,景横波又下来了,这回手一挥,送上去两个。

    唰一声,裴枢又下来了。

    唰一声,景横波又上去了,两人几乎擦身而过,景横波还顺嘴把嘴里的草节吐在他头上。

    “爷爷不信今天逮不住你这只耗子!”裴枢抓起头上草节子,恶狠狠咬在嘴里,叫嚣一声,又冲上去了。

    这回满山的毒雾都似被他带起,披风般在他身后摆荡,天地间甚至一清,有凛冽的雪花飘下来。

    他觉得自己这回一定能抓到那个一直和他作对的混账了。

    这混账就在半山腰,他就快擦到这混账的衣角了!

    衣角的触感还在手中,下一瞬,唰一声,人不见了。

    他面前是五个警惕的备战状态的封号校尉。

    裴枢青面獠牙盯着这些家伙半晌,一扭身,又冲下去了。

    “他为什么不杀我们?或者拿我们挟制……”一个封号校尉愕然问。

    那高大汉子沉声吐出一口长气。

    “这是龙城少帅的骄傲。”

    山脚下裴枢撞见景横波,她在送第四批人上半山,再次和他擦身而过,擦身而过时她还摸了摸他头,道:“别急,慢慢来。”

    裴枢傻傻站在浓雾里,看着越来越少的封号校尉。

    景横波就这么一只忙忙碌碌的鼹鼠似的,当着他的面,一趟趟把人给搬到半山去了……

    实在太挑战人的自尊和对世界的认识。

    裴枢怎么都想不通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他生性狞狠,正常人这时候也就罢了,他却怎么都不甘心,不甘心的事情一定要试到底。

    唰一下他又冲上去了。

    唰一下景横波又闪下来了。

    他冲下来。

    她闪上去。

    他冲上去。

    她闪下来。

    ……

    一刻钟后,所有封号校尉目瞪口呆站在半山上,看那两只在山壁上没完没了做开关抽屉运动。

    这姿态,宛然也像裴枢和景横波刚刚遇上,在山壁上你翻我我翻你你扯我我扯你的翻滚运动。

    裴枢觉得自己要疯了。

    自从遇上这个诡异的家伙,什么都不对劲了。

    他一直自认为在沼泽和山谷这恶劣地方,练就的轻功已经绝世无双,怎么还有人拥有这样诡异莫测的身法?那似乎已经脱离了轻功的范畴,更像……鬼魅……

    他发了阵呆,好在他性子既百折不挠,也狡猾凶恶,发现自己真的无法追上景横波,干脆身子一闪,没入浓雾之中,大概是召集手下,准备改变战术了。

    景横波看他暂时退下,倒松了口气,好极,正方便她各个击破。

    “恩人……”身后有人唤她。

    她回身,就看见封号校尉们感激又敬畏的眼神。

    军中最敬强者,她刚才和裴枢这一场追逐和救人,戏耍一代年轻军神如儿戏,已经足以令这些被折了锐气的军中精英折服。

    “恩人……”那高大汉子向她躬身,感激又苦涩地道,“多谢您费尽心力救了我们,只是我们也将毒发身亡,您的大恩,只有来生再报了……”

    景横波一笑。

    “吃了这些。”她将怀中收集的一些草尖扔了过去。

    封号校尉们毫不犹豫吃了,片刻之后,果然脸上黑气退去不少。

    这半山是毒雾最稀薄的地方,很多人在这里症状就得到了缓解,顺势坐下调息。

    景横波对他们的表现很满意,毕竟是封号校尉,虽然一开始因为地形不熟情况估计错误处在被动挨打状态,但出事后的情绪和反应都还算镇定。是真正见过血的汉子,失措愤怒,更多是因为觉得被背叛而已。

    尤其那个高大汉子,更可谓其中精英。

    景横波觉得,对他们,只需要再加一把火就够了。

    “你们放出寻找到金矿的烟火,然后,在这半山休息吧。先不要说话,有场好戏给你们看。”

    那高大汉子照做了,深红的烟花穿透烟幕,爆射在天空中。

    没多久,有脚步人声传来,从半山看下去,隐约可以看见亢龙军打头,苍青色的绑臂若隐若现。

    景横波看见来的还是只是亢龙军,心中又欢喜又惊讶。欢喜的是只来亢龙军,那她的计划就可以更方便地实行,以免人多受阻;惊讶的是发现金矿这种好事,轩辕玘怎么舍得不赶紧派自己人进来抢夺?

    不管怎样,情况有利于自己就是好事。

    他们进来得很快,因为有封号校尉探路,危险处都做了记号,一路上这些人忙着捡拾奇花异草,惊呼欢喜声不断。

    和底下的欢喜相比,半山上气氛冷肃,安静如死。

    透过浮游的雾气,景横波再次看见灰色影子连闪。

    裴枢放弃了她这难啃的骨头,带着自己的被流放的手下,再次对第二批亢龙军发动了攻击。

    对他来说,亢龙是经年宿仇,宁可杀错,绝不放过。

    第二批亢龙军是成孤漠嫡系七色营的精英士兵,比封号校尉还差了不止一筹,当然更不会是裴枢等人的对手,刹那间浓雾中血光出没,红线飞闪,血气冲散灰色雾气,不断溅在灰色山石上。

    裴枢再次残忍如猫,尽情戏耍着这些自投罗网的亢龙军,一泄心中怨气。在虐杀三人,让所有人挂彩之后,他满意地一声呼哨,带领属下再次鬼一般地消失了。

    留下呼号呻吟,魂飞魄散的接应队伍。

    片刻后,怒骂声响彻山谷。

    “怎么回事!”

    “这是哪里来的鬼!”

    “不是说山谷中根本不可能有活人么?”

    “封号校尉们呢!他们去了哪里?为什么没有提醒!”

    “他们会不会……也被杀了?”

    “胡扯,他们如果被杀,烟花谁放的?那烟花不是我们的人,根本不知道怎么放出来!”

    “那就是他们叛变了!这山谷中有人,他们和山谷中的人勾结,放出烟花,将我们一批批诱进来杀死,然后独吞山谷中所有的好东西!”

    “啊呸,就知道这批人是白眼狼!大都督把他们弄出来给咱们探路,本来想着山谷再危险,有这么一批高手在,咱们后来的人也就轻松了。正好把这些眼中钉都给拔了。没想到他们这么狡猾……”

    话声断续飘到山上,山上寂静无声,所有人僵立着。

    景横波不用看他们神情,也知道这一刻所有脸色都是铁青的。

    猜测归猜测,内心深处总是不愿成真的,因为还有一份希冀在,所以当残酷现实真正扑面而来,便特别地如堕深渊。

    这感受,她太懂。

    她笑了,一抬手,那份一直藏在怀里的文书,终于飘在了他们面前。

    封号校尉们僵硬地扭过头来,盯住那契约看了半晌,铁青的脸色,一点点苍白了。

    他们看见契约上关于天灰谷的极度危险的描述。

    看见契约上原本配备的各种高手。

    看见契约上将封号校尉安排了最危险的探路者。

    看见最后,无比熟悉的成孤漠的签名。

    白纸黑字,作假不得。

    景横波唇角一抹明媚微笑。

    契约书她已经动过手脚了,将当初隐藏的字迹显现了出来,现在谁一看都觉得,这天灰谷如此危险,成孤漠还签了字,明摆着是要手下前来送死。

    其实成孤漠应该也是半个被骗者,黄金部和轩辕家,都有意欺瞒,没有和他说太清楚天灰谷的可怕,而作为常年驻扎帝歌,轻易不能出京也不能交接外臣的武将,他也无法搞清楚每国每部每一个神秘地方的禁忌。否则他未必会签这个协议,最起码七色营精兵他舍不得。

    他以为天灰谷一般危险,正好让封号校尉做炮灰,自己的七色营再去捡便宜。

    人若无私心,又怎会为他人所趁?

    不过这些,就不必告诉封号校尉了。

    契约在众人眼前传阅过一边,半山的气氛已经如冰冻。

    “啊!”忽然一声呐喊惊破死一般寂静,一个伤痕累累的壮汉忽然拔刀!

    “大猛别——”那高大汉子一声惊呼未及出口,那汉子已经猛力挥臂!

    “唰!”狂刀出!

    斩雾,挥雪,破苍空,如飞电!

    底下的人听见那声怒吼,正愕然抬头。

    就看见一点流星,破浓雾而来,飞速放大——

    “嚓。”雪亮的砍刀砍入咽喉如断木,那被砍中的士兵瞪大眼睛,晃了晃,砰然倒地。

    至死不明白为何天外飞刀。

    他落地时半个头颅折断,可见这半山一刀,蓄力何其凶狠。

    或者,蓄的不是力道,是恨,是愤怒,是一腔非杀人不可发泄的郁气。

    封号校尉本就因为地位尴尬,冒死前来寻求破局契机,不曾想被人卖个干净。事已至此,还秉持那份忠诚何用?

    一人出手,众人跟随,杀一个是杀,杀一群也是杀!

    “都去死吧!”

    一时间半山上飞刀悍箭,含怒出手,飞蝗狂雨,直袭毫无准备的山下七色营士兵。

    鲜血也如狂雨,刹那染红沼泽。

    七色营士兵甚至始终没明白头顶敌人是谁,不明白这号称死地的山谷,如何能隐藏了两股敌人,一拨比一拨残忍凶狠。

    居高临下,就是一面倒的屠杀,无数人浑身洒血狂呼奔走,逃得了上头杀手,也逃不了山谷里无处不在的沼泽,灰黑色淤泥上挣扎挥舞无数绝望的姿态,淤泥里不时咕嘟嘟冒出些气泡或者沟壑,那些人下沉就会更快,也不知道今晚沼泽之下,多少兽欢呼着丰盛的美餐。

    景横波冷眼旁观。

    七色营。

    这份礼物回报当初宫门死谏,亢龙啸营。

    感觉可好?

    ……

    片刻杀尽。

    这是不公平的屠戮,七色营本来就没法和封号校尉比。

    景横波对他们的战力和爆发力很满意。

    唯一没出手的是那个高大汉子,他一直闭目而立,脸上隐约热泪滚滚。

    景横波同样很满意。她不会为这汉子没受到挑唆生气,她只会觉得这人沉稳厚重,自制力极强,有大将之风。

    “看人。不要只看他对你的有几分好处。而要看他的心性毅力。强者如剑,媚者如草。握剑可守四方,戏草则阻前行。宁要桀骜的英雄,不要谄媚的庸才。”

    有些话,听的时候随随便便,对景的时候便飘出来,深刻如在心版。

    底下渐渐恢复寂静,地狱般的惨叫渐渐消失,沼泽上毫无痕迹,似一切都被浓雾抹去。

    半山上复仇的人们,脱力地躺倒在地,睁着眼,茫然望着苍色的天空,只觉前路,似也如这天色一般,不见曙色,永无亮光。

    那高大汉子却已经动了。

    他来到景横波面前,单膝跪下。

    “封号勇毅校尉全宁豪,请恩人收留!”

    众人纷纷抬头,有人愕然,有人了悟,有人慢慢爬起。

    景横波低头笑望,“为什么?”

    “我们……回不去了……”全宁豪痛苦地道,“杀军中同袍是大罪。一旦被发现,我们都要死,连家属亲人都会被杀满门……第一刀拔出来,我们就注定是亢龙的叛徒了……”

    众人浑身一震,默默垂头,愤激之下杀人没想那么多,发泄之后面对现实,却发现前路已绝。

    不管亢龙成孤漠如何对不起他们,军规如山,杀同袍永无救赎。

    “你们可以做自由人,反正一身好武功,哪里都能去得。”景横波看起来似乎不为所动。

    “您辛苦跟这一路,只怕不是为了放我们自由吧?”全宁豪道,“无论如何,您救了我们好几次。亢龙男儿恩怨分明,就拿一辈子为您效命也是应该的。”

    景横波想着这全宁豪果真人如其名,既豪又宁,心思颇细,他这是看出了她的用意,却不点明。

    其余人默默走了过来,眼神里没有抗拒,只有愤恨和茫然。

    “他能不能……”有人有点质疑。

    全宁豪答得坚定,“他能。”

    众人不再说话。

    全宁豪转身取刀,从背囊里拿了一个壶,拗成碗状。所有人立即上来,刀割手腕取血倾入碗中,随后传递,一人一口。

    “全宁豪!”

    “芮达!”

    “骆山!”

    “蔡敬勇!”

    ……

    “……我诸儿郎,今投恩主,此生残躯,长供驱策,苍天莽莽,忠诚不堕,若有背离,人神共弃!”

    低沉浑厚的声音回荡于半山,鲜红粘稠的血液映着一张张肃穆的脸。半山的雾气似乎微微浓厚了些,苍天之上似有风云激荡,遮没这天日幽冥。

    此时若有大荒任何一位王族豪贵在,大抵要兴奋激动得立即给自己来一刀——二十八位封号校尉!这是何等珍贵的宝藏!人人都可独当一面,人人都是沙场万人敌。人人都有可能成为未来名将。这是亢龙军多年来用尽心血培养的真正精锐精华,精锐到连成孤漠都觉得,如果不能为自己所用,就该抹杀,以免将来取代了自己的地位。可以说,无论谁,有这么一队未来名将在手,就等于拥有了一支军队的最主要框架,历来士兵好找,良将难求,有了良将,才有了一支强军的真正基础。这良将不仅来了,还一来一大把,几乎可以保证未来一支军队的所有中层将领,这是何等的重要资源——怎么能不欢喜晕掉?

    景横波却在紧张——喂喂不会要姐也来一刀吧?留下疤咋办?

    还好全宁豪没那意思,众人都喝完,他喝干最后一口,抬手一掷,碗在山石上撞碎。

    “主上!”再躬身时诸人已经换了称呼。

    景横波哈哈一笑——姐今天,终于有了自己的直系属下!

    一抬头看见头顶隐隐露出天光,一线金,破浓雾,剑一般穿透苍穹,抵达山巅,再自山巅垂挂而下,化一道黄金路,无限延展。

    那是天道,看似遥远,就在脚下。

    “我等再无他愿。”全宁豪在她身后,恳切地道,“属下在您眼底,看见雄心和不甘。您和我们是一样的人,所以我们跟随您。从今后黑山白水,自当为您披荆斩棘。我等只望,将来恩主您心愿得成,能让我们有机会回帝歌报仇,手刃成孤漠。”

    景横波哈哈大笑,转过身来,拍了拍他肩膀。

    “真巧,我和你想得一样。”她一指帝歌方向,“我想的也是,回帝歌报仇,杀了成孤漠。还有更多害过我的人。你看,我们想得一样,凭什么不在一起努力?”

    全宁豪凝视着她,眼神震动,半晌吸一口气,慢慢地道:“恕属下冒昧,还没请教恩主大名……”

    “叫我景横波。”

    一阵寂静。

    惊呼声起。

    “女王!”

    ……

    “二少,天冷,来烤个火。”耶律祁架起一个火堆,招呼着轩辕玘。

    轩辕玘很给面子地凑了过来,刚才他无意中说了句亢龙军是被利用的探路者,被亢龙军听见,幸亏耶律祁三句两句,轻松过关,避免了一场流血事件,虽然轩辕玘嘴上不以为然,但内心里对耶律祁自然多了几分亲近之意。

    轩辕玘命人拿点熟食和酒来,两人就火烤肉吃酒闲谈。轩辕玘是帝歌著名浪荡子,吹拉弹唱丝竹歌舞最在行,耶律祁同样出身大家,做了那么多年国师,也是诗酒风流章台走马人物,天下就没有他不能应付的话题,两人越说越投机,没多久轩辕玘就快将耶律祁当做最新知己了。

    不多时轩辕玘已经喝得微醺,醉眼迷蒙中忽然看见山谷中烟花燃起,正是找到金矿的标记,顿时精神一振,站起身大呼:“快!快!大家快快进谷接应!”

    “二少。”耶律祁醉眼迷离地拉住他袖子,悄声道,“我看,你还是先将亢龙军派进去吧……”

    “为什么……呃,这要迟了……咱们的人……呃……就失了先机了……”

    “封号校尉和驭兽师花了快一个时辰才找到金矿,可见矿在山谷深处,但就这山谷纵深来看,就算在山谷那头,凭封号校尉们的本事,不可能要花一个时辰才走到,路上一定波折很多,也一定没有排除干净……您说,既然做探路,为什么不让亢龙军探路到底呢?等他们在这条路上消耗干净,咱们才是真正的得利者,到时候金矿在哪,有多大,产出多少,成都督那边,还不是由着咱们说嘛……”

    “啊!甲八兄!你真是大才!回头此事完毕,我必登家主之位,到时候延请你做我首席幕僚可好?”

    “不胜荣幸!”

    两人哈哈一笑,亢龙军被派去第二批接应。看着那批七色营士兵全副武装进入谷中,耶律祁端起酒壶,微微一敬。

    敬你们,此去黄泉路上行。

    敬横波,一举收服天下英。

    “你在敬谁呢……”轩辕玘搭着他肩膀,“呃,你说,我要当上家主,该怎么对付我那几个不安分的兄弟呢?”

    “二少,都是兄弟,以后便是你的属下,何必赶尽杀绝?少了兄弟,也少了臂助啊。”

    “你懂什么!呃,兄弟,他们算什么兄弟?整天勾心斗角,窥测算计,乌眼鸡般盯着其他人,生怕谁在老爷子那里多拿了一根毛……呃,你信不信,我大哥一死,我所有的兄弟现在应该都已经赶到这附近,等着随时捞一杯羹,或者在老爷子面前讨个好,你信不信,就我带的这轩辕家族的精英护卫队伍里,最起码有一半以上是我诸兄弟们的内应……哼,我要知道他们都是谁,就把他们一个个都吊在谷口!”

    “啊!这么多!”

    “当然!”

    “这可不行。”耶律祁眉间有忧色,附在他耳边轻声道,“内应这么多,还不属于同一派系,二少你想过没有,这样你天灰谷如果满载而归,他们会让你如意么?他们会安心看你登上家主大位么?他们会让你安然无恙地去老爷子那里报功么?这要路上……”他手指轻轻一捻,似捻去一抹灰尘,轻轻一笑。

    轩辕玘却给这阴森森的动作和神情,惊得酒都醒了一半。

    “你不说我还不觉得,这么多年这样也习惯了……但如今想来这次情况不同,可不能再掉以轻心……”他越说神情越凝重,似乎看见无数内应幢幢身影将自己逼在正中,打了个寒战。

    “二少何须烦恼如此?此事易办也!”

    “愿先生教我!”

    “我既蒙二少青眼相加,自当戮力相报。也罢,今日便为二少找出内应,算是送给二少的一个见面礼。”

    ……

    “甲八先生,你要将我捆起来,假作反水,试探我轩辕队伍的反应,以此查出内应?”

    “二少以为此计如何?”

    “好是好。只是……不大安全,这要谁失了手,我连逃跑都来不及,再说……”

    “呵呵。在下怎敢让二少置身险地,再说在下和二少才刚认识不过半日,也没有道理要求二少不顾自身安危地信我,不过,二少,你先试试这绳子。”

    “啊……怎么一碰就断?”

    “这是特制的皮绳,用的是西海沼泽里的绵皮兽的筋,看起来和坚韧牛皮绳一模一样,其实就算妇孺老弱,也是一碰就断。这东西对被绑的人毫无害处,一旦挣断,却能四面飞射,遇冰冷之物变得坚硬如匕首,反而能将试图接近的人刺伤。这可是在下家传宝物,如今献给二少,您这回,可放心了吧?”

    “妙极!有了此物,还怕什么刺杀暗害!轻轻一挣,尔等断魂!”

    “对了,你当时打算怎么做?挟持我吗?用什么挟持我?可不许用刀剑。”

    “在下打算将二少绑倒,洗劫了二少身上财物,便藏身这头顶树上,到时候众生相,便都收在在下和二少眼中,如此,既安全,又妥当,如何?”

    “哈哈哈好极!”

    “二少莫笑,噤声,好戏,快开始了。”

    ……

    火堆边两人在喝酒吃肉,身后有帐篷遮挡风雪,香气弥散,城主护卫军和族长金鳞护卫们军令在身,不能喝酒吃肉,闻着只觉得肚子中馋虫乱爬,都悻悻走了开去。

    帐篷四周,只剩了轩辕家这边的人在护卫,这些人都一脸忠诚,守在帐篷两边。

    里头谈笑声传来,隐约谈的是什么“天灰谷……家族……金矿……大功……家主……”之类的话,还有轩辕玘极其畅快的大笑声。

    帐篷两侧的护卫们都好像没听见,一脸肃穆。

    忽然里头砰然一响,似乎什么东西跌落,随即又有呜呜几声,众人听着声音不对,连声呼喊:“二少!二少!”却不闻里头回答,只是挣扎之声愈烈,众人犹豫一下,终于掀起帘子,冲了进去。

    一进去就看见满帐篷的混乱,火盆翻倒,轩辕玘被捆住跌在地下,连他带的背囊都被翻开,露出里面的各类契约文书,以及他本人搜刮来的各种奇珍异宝等物。

    护卫们都冲了进来,很多人在看见那个打开的背囊时,都忍不住眼光一闪。

    “二少!二少怎么了!”

    “刚才那个小子呢!”

    “蠢货!”轩辕玘怒骂,“没看出来少爷我被人害了啊?还不快过来帮我松绑!”

    很多护卫答应着,却没有动身,眼光闪闪地往那背囊瞄着。

    轩辕玘冷眼瞟了一眼,再看看头顶,头顶上帐篷顶已经撕开一个洞口,露出一个人戴了金丝网的脸,自然是耶律祁。

    看见甲八在上头,他觉得安心许多,心中冷笑一声。

    “二少,我来帮你!”一个护卫急声上前。

    刚刚走出一步。

    “哧。”一声。

    轩辕玘眼睁睁看见一截雪亮的剑尖,从自己那个忠心护卫胸前透出,鲜血飚了他一脸。

    这一剑仿佛是信号是开端,一霎震惊的寂静之后,护卫们忽然疯了!

    一部分人大喝:“沙恩!你为什么杀人!有叛徒!有叛徒!”狂呼着冲上。

    一部分人扑向轩辕玘那平常不离身的背囊,去抢那些宝物或者契书,在奔跑争抢过程中,不断向对手出手,掌风拳风,剑气杀气,哧哧不绝。

    一部分人冲向帐篷之外,发出通知自己主子的烟花。一时间天灰谷前上空烟花斑斓,五色璀璨。

    金鳞护卫和城主府护军被惊动,有人要过来看,知道内情的人虚虚一拦,冷笑。

    “别理这家的破事,他家存在的意义,就是一堆儿子不断争斗,上一代如此,这一代也如此。杀完了就没得杀了,咱们何必多事?”

    ……

    帐篷里一片乱像,已经没有人去扶轩辕玘。

    轩辕玘瞪大眼睛,一头一脸的汗和血水,他知道身边很多内应,但也没想到居然几乎都是内应,所谓的忠诚护卫,竟然到现在一个来扶他的都没有。

    大冬天他渗出冷汗,自己都为这样的真相而生出寒意。

    他也忘记自己挣脱绳索了,震撼太大,他一时无法接受。

    直到有个护卫,终于想起了他,摆脱战团冲了过来,他心中一喜,正想着不用挣脱了,那护卫踏出三步,背在身后的手一抽,手中已经多了一柄小斧,对他狠狠砍下!

    “啊!”轩辕玘惊得心胆俱裂,不顾一切一挣。

    一挣之前,他鬼使神差地,抬头对帐篷顶看了一眼。

    帐篷顶上有人脸。

    金丝网面罩已去,那人正温温柔柔地瞧着他。

    眼波似一片迷雾一波朦胧的水,一片空茫与虚无。虚无尽头是黑暗,永暗无边。

    那一片暗昧的颜色,似忽然涂抹了他的神智,将意识变得混沌,在陷入那一片空茫前,他心中只模模糊糊掠过一个念头“这张脸好熟悉……”

    意识一空,挣断绳索的动作自然没做成。

    下一瞬他被剧痛惊醒,惨叫声冲喉而出。

    “啊!”

    轩辕玘睁开眼,就看见此生再也不愿见的噩梦。

    他看见自己的手臂,飞了起来,在自己面前一个旋转,跌落在地。

    血色如狂雪,遮没视线,他呆呆地低头,就看见一只小斧落在三尺外,而斧头之侧,是自己的手臂。

    半晌之后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手臂被砍断了!

    痛苦此时才排山倒海袭来,他长声惨叫,想要再挣断绳索,已经连那点力气都没了。

    他跌倒,身后是浓厚的血泊,他明明记得自己的血泊是在身前,一侧头,才发现,不知何时帐篷里也成了血的海洋,跌落乱七八糟的尸体。

    那些护卫,自相残杀,也多半死伤。

    幸存的护卫们却已经疯狂,还在抢夺他那重要的背囊,谁夺得了这些,谁给自己主子就能多邀一份功。

    轩辕玘绝望地看着,心中一片冰凉。

    他忽然想起轩辕家的传统:群狼争食,适者生存。

    据说自己的父亲,当初就曾杀了三个兄弟才夺得家主之位,可这么多年,也因为其余兄弟的牵制,仕途上难有大进。

    到此刻,这一代的子弟们,再次尝试苦果。

    这样的家族,到底是否适合在大荒生存?他不知道答案,却知道,最起码有一点可以证实。

    这样的家族,会很容易将他从家谱上抹去,一旦离开帝歌父亲的庇护,自己才是真正的炮灰。

    护卫们的争夺已经到了尾声,一个平日他最信重,认为谁都会是内应他也不会是内应的护卫,一手拎着背囊,一手拎着血淋淋的刀,大步向他走来。

    他绝望地闭上眼,到死不明白自己到底是算死在兄弟们手上,还是死在那甲八手上。

    头顶忽然有风吹过。

    然后他看见那个护卫倒了下去。

    一道人影如落叶悠悠飘下,依旧那般神秘温柔眼神的甲八,笑吟吟将他打量。

    这眼神似乎没什么杀机……

    他心中刚刚燃起希望,就听见那人,轻柔而喜悦地道:“可不能都整死了,要留给小波儿出气玩呢……”

    语气宠溺。

    他听着却如当头霹雳,眼一翻,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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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这样真的好吗

    景横波看着眼前这一批神情震惊的人,笑得满意。

    亢龙军对她印象一直不好,不知道这群封号校尉,此刻什么心情?

    好在这些人也只是震惊而已,片刻之后恢复如常,毕竟没有参与过当初逼宫事件,相对游离的封号校尉,对传奇人物女王,只是好奇。

    全宁豪还有几分欣慰,道:“属下还记得当日女王帝歌城下怒斩旗,至今帝歌津津乐道,属下们这就跟随女王陛下,将来,一定将帝歌旗再砍一次!”

    “将来,我允许你砍了成孤漠的将旗,在他旗上画一坨屎。”景横波嘿嘿一笑,低头看山下,忽然道,“全宁豪,跟了我,不是去享福的。我要走这世上最艰难一条路,这条路上有牺牲有死亡,也许你们都无法跟我走到最后,你怕不怕?”

    “将军难免阵上亡。”全宁豪毫不犹豫地道,“生死之事,何足畏也!”

    “现在我要给你一件很爽的事做,不过之后就是一件很为难的事。两件事都做好,再决定要不要跟着我吧。”景横波将背囊里那黑色草叶取给众人看,“限你们半个时辰,去给我采完这种草叶的草尖。只要你们看到的,一棵不留。途中如果遇到裴枢和他手下阻扰,你们记得,尽量靠近有淡蓝色苔藓的地方就行了。他们自然会避开。”

    “属下可以问为什么吗?”

    “裴枢等人在谷中生存多年,应该依靠谷中的解药活着。但这毕竟是毒谷,万物相生相克,到后来,他们不能再离开谷中的草药,不能再离开天灰谷,他们在谷中看似自由,其实受到的限制远远比你们这些刚进谷的人多。比如那淡蓝苔藓,你们还不至于受太大影响,他们却因为吃多了那黑色草,根本不能靠近。所以只要抓住了他们的软肋,取胜很容易。现在,我让你们,去揍一顿他们!”

    “得令!”

    这一声答得欢快爽气,景横波一笑,想着这群倒霉的封号校尉受够裴枢的罪了,也该回报那个骄狂自大的家伙了。

    果然不多时,整个山谷就传来各种愤怒的嚎叫声。裴枢和他的手下,已经发觉封号校尉们在挖他们的救命草了。

    “爷放过你们,你们居然敢挑衅爷!”裴枢的怒喝响彻山谷,景横波跷着二郎腿听着,心想中气真足,武功真好,声音真大,该安排他做个什么呢?传令太监?

    浓雾被流动的真气搅动,武器风声激荡如风云聚散,半个时辰一到,封号校尉们已经准时回来,每个人都背一个大口袋,里面都是那种草尖,看那分量,整个谷的那种草,现在都在他们背囊里了。

    景横波非常满意,大声问:“打得爽不爽!”

    “爽!”

    景横波手一挥,“走!”

    军人就是不一样,没人质疑,背着口袋跟她就下山。

    身后灰色鬼影穷追不舍,裴枢的怒骂已经从封号校尉们本人一直波及到他们的祖母,封号校尉们就当没听见。

    忽然骂声没有了,一股阴冷的气息逼近景横波后颈。

    景横波头也不回,往背囊里抓了一把那草药,抓在掌心,格格笑道:“裴枢。你要敢对我动手,我立即下令所有人毁掉你们这救命草药。这玩意不那么好长吧?等长出新一茬,你们都死翘翘了吧?”

    阴冷的气息立即散去,裴枢的怒骂声立即在头顶响起。

    “混账!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要你!”

    一声出众人惊。裴枢等人还好,只是惊讶,全宁豪等人直接打个踉跄。

    传闻里女王彪悍,果然没有最彪悍,只有更彪悍。

    “要我?”裴枢怔了怔,随即大笑,笑声似有金属之音,震得山石都似在微微颤抖。

    “你要得起?”他声音讥讽,“凭什么?”

    “凭我拔光了你们的救命药草,凭你一辈子追不上我!”景横波哈哈一笑,“裴枢,从此后你就只能跟在我身后捡草啦!”

    “放肆!”裴枢的声音响彻全谷,“儿郎们,把那群废物校尉全部截下来!今儿要是走脱一个,大家都得死!”

    “全宁豪!”景横波大声道,“今儿我不要你们赢,不要你们踏平这谷,我只要你们带着这些药草,冲到谷口,之后的事我来。这点事,你们做不做得到!”

    “死必践之!”

    “那就开始吧!裴枢我拦着,你们只管走!”

    “混账!混账!今儿我不杀了你我不姓裴!”

    “你可以姓景,赐名色!”

    大笑声伴随人影飞腾,景横波一闪,便已经出现在几丈之外,身后,裴枢如跗骨之蛆,紧紧贴了来。

    谷内的狂奔开始了。

    一边是景横波和裴枢神鬼莫测的身法竞争,一边是封号校尉们和裴枢手下们阔别沙场多年后的再一次比拼。

    封号校尉们第一时间抛掉了身上的所有负重,包括先前采集的价值千金的奇花异草。他们飞掠时组成了阵型,有人自愿殿后,有人掉队立即返身阻敌,无论如何不让自己成为队伍的拖累。

    这是投奔新主之后的第一场考验,必须做到!

    和后者追逐追得淤泥飞溅泥土草叶乱飞惊天动地不同。景横波和裴枢的追逐,看上去竟然像静的,一眨眼在这里,一眨眼在那里,因为瞳孔已经无法捕捉具体移动的轨迹,只能捕捉到他们行动的片段,以至于那两个影子,像一出诡异棋局上的两个至关重要的棋子,总落在无法猜测的地方。

    景横波不得不赞赏裴枢的身法,比天弃还要高上好几个档次,她的瞬移足够超越这大荒最绝妙的轻功,却也不能把裴枢完全甩脱,也许是在恶劣环境中锻炼的可怕直觉,明明瞬移无法确定下一步她在哪里,但他就是能察觉,并只差一步跟随。

    景横波险些要以为他也能瞬移了。

    她在谷中时辰已经不短,虽然大多时候行走在毒雾稀薄的半山,受到的影响较小,但到现在也差不多了,要解决就要尽快。

    她在瞬移,一边瞬移一边哈哈大笑。

    “裴枢,你真的不想出谷?你脑子进水了?”

    “你不想知道外间天地如何变化?那些仇人活得怎样了?”

    “你不想知道他人在过着怎样的日子?不想知道这世上少了你,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

    “你不想回到从前,过那人人敬仰天下追逐享尽荣光的好日子?不想让人再称呼你一声少帅?不想继续带着千军万马,过你最爱的马上战争生涯?”

    “闭嘴!”抓狂的喝声响在脑后,裴枢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想吃了她,“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你给我闭嘴!”

    被刺到痛处都是这样的,景横波耸耸肩,嘴上和脚下都不停。

    “裴枢,谷外的世界越发繁华了。”

    “闭嘴!”

    “裴枢,谷外的人们并没有因为少了你有任何不妥,他们丰衣足食,歌舞升平。现在大概一家家地围着火炉吃年夜饭。他们不会知道在天灰谷看天灰,吃野草,吃生肉,盖淤泥是什么滋味。他们不会记得曾经保卫过他们的裴枢是谁,也许被人提醒了,想半天,会哦一声,说啊那个傻逼。”

    “闭嘴!”

    封号校尉们咬着牙——帝歌为什么没有关于女王这张嘴的传说?太恶毒了!

    “裴枢,你的仇人们都活得很好。宫胤快要当皇帝了。明城又回来当女王了。成孤漠纳了第七房小妾正在开枝散叶。金召龙又有了新宠姬。昨天还搂着她看艳舞。英白越来越帅了,在帝歌睡女人从来不要钱还有倒贴,不像你只能天天晚上躺在淤泥里对着月亮自摸,嚎一嚎装狼人。就连亢龙的将领都比你活得爽,你看封号校尉们都比你肥。”

    “闭嘴!”

    封号校尉们捂住脸——跟这样的主子真的好吗!

    裴枢的手下们已经呆了,步子都停了。有人开始哭泣。

    “裴枢。我不信你不恨。我不信你不想出去。你是龙城少帅,你是玉白金枢,都说你纵马风流,笑傲大荒,你这样的人,怎么会仅仅因为怕死,就躲在天灰谷里一步都不敢出去,一辈子看灰色的天,吃黑色的草,睡腐臭的淤泥,死了之后连坑都不用挖,扔在淤泥里化作沼泽肥料?啊啊啊裴枢,你真不要脸,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你想让宫胤笑死?你想让明城笑死?你想让英白笑死?你想要金召龙笑死?啊他们知道你这个样子一定会笑死的。宫胤会觉得侮辱,你这样的人怎么配他动过脑筋?明城会觉得侮辱,你这样的人她为什么会曾经觉得你帅?英白会觉得侮辱,你这样的人怎么配和他齐名?金召龙会觉得侮辱,你这样的人怎么会让他花很多心思陷害……”

    “闭嘴!”

    怒吼声足够掀翻一座山谷,景横波甚至感觉到身后裴枢喝出的气流卷起了她的发。

    如果此刻有根针,她估计轻轻一戳,裴枢就炸了。

    身边的人都停了下来,除了裴枢呼哧呼哧喘气声,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封号校尉们一脸呆滞,被景横波的唠叨毒舌惊得还没还魂。裴枢手下们灰色的脸上一脸悲愤,这些漠然,如被灰泥铸就的制片人,胸膛终于开始剧烈的起伏。

    疮疤剧痛,被硬生生撕裂,浇上这日的雪,痛彻心肺。

    景横波抬起眼,已经到了谷口。但此刻裴枢及其手下也已经追了上来。他甚至在暴怒中,还用自己的方式,指挥手下以一种奇异的阵型,包围了她和封号校尉们。他们不动则已,一动就会被留下。

    “你这辈子的话都说完了吧?”裴枢喘息半天,阴狠地道,“我给你说最后一句的机会!”

    “我说,”景横波立即道,“我们来打个赌好不好?”

    “不好!”裴枢大吼。

    “裴枢。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你知不知道……”

    “闭嘴!打赌!赌什么!”

    “赌我能让你自己出谷。”景横波耸耸肩,“赌你留不下这些救命药草。”

    裴枢阴狠的眼神在她身上转了转,他确信他们已经被包围,除了这个讨厌的小子可以用他的诡异轻功逃出之外,其余人,连同药草,一个都不可能出谷口一步。

    他是名将,对战场的准确判断,是本能。永不会错。

    但他还是狞狠地道:“不赌!”

    他觉得这小子有诈。既然他已经稳操胜券,为什么要理会他?

    名将永不意气用事。

    景横波想真赞啊这小子一定要拖来做传令太监!

    “赌你一根药草都留不下!”她道,“而且我一步不动!”

    裴枢眯起眼睛。

    “你在蔑视我?”

    “对,我就是在蔑视你!”景横波好像对他的杀机没感觉,笑嘻嘻一点手指,“你丫的要连这个都不敢应,你这辈子就也只配做烂泥塘里的打滚猪,你还有什么脸来号令手下?我要不要把那些寻金兽留下来给你过个元帅瘾?”

    裴枢神色一震,盯紧景横波,腮帮上肌肉微微鼓起。

    被击中软肋,名将也有无奈处。

    他也不信,就算这小子能隔空摄物,也必有个过程前后,他连一根药草都追不上留不下!

    “赌了!”他蓦然大喝。

    喝声未毕,他肩头微微摇晃,已经做好了发力急掠的准备。

    “看清楚!”景横波立即接上,双手一挥。

    “唰。”一声,所有装满药草的背囊,忽然不见!

    所有人发出一声惊呼。

    裴枢一震。

    准备尚未做好,别人已经出手完毕!

    这是何等的不可思议!

    但,还来得及!他抬头,看见还有一个背囊,稍微落后一步,正在视线中快要消失。

    不能让这背囊出谷!

    他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身法提升到极限,他的身影在所有人眼中幻化成一道虚影,已经看不清轮廓,像作画者拖笔糊了的痕迹,忽然就不见。

    步子冲出,眼看背囊就在前方,他心中一喜,再冲一步,伸手一抓。

    最后一步冲出的时候,他听见身后惊呼,心中得意——想必是身法过于惊世骇俗缘故?

    身边景物似有变幻,但他用尽全力,此时收势不住,别说只是身边不对劲,就算前面一只黑魑,他也只能这样撞上去。

    手指已经触及背囊!

    他心中狂喜。

    赢定了!

    背囊忽然前移了一寸!

    眼睁睁在他面前前移一寸,啪一声,落入前方一个沼泽中!

    裴枢想吐血!

    这一瞬间给他的感觉,像自己忽然成了一条狂奔的狗,被逗狗棒引着狂追,他追一步棒子挪一步,最后他快要追到的时候,人家把棒子给扔了。

    这一瞬间他跳入那个沼泽的心都有了。

    他站定,不住喘息,用力过度,全身骨骼都在回力后嘎嘎作响——他现在想拆了那小子骨头,每一根都做成逗狗棒!

    站定之后他忽然浑身一震。

    四面景物……

    雪……

    抬头,有雪飘下来。

    天灰谷毒雾千百年凝化将成实质,雨雪永远落不下……

    四面山石微绿,雪地底土壤油黑。

    天灰谷所有东西,都是灰色的……

    他激灵灵打个寒战,有点僵硬地半转身。

    第一眼他看见身后山石,巨大的灰色石头上,血红的篆书:天灰谷。

    看见山石后谷口,自己目瞪口呆的属下们。

    看见同样目瞪口呆,但眼神满是得意的封号校尉们。

    看见那个小子,果然还在原地,一步未动,正对他勾了勾手指。

    “小枢枢。”景横波道,“我没动,你出谷,草你一根也没捞着,咱们的赌约怎样?”

    裴枢灰色的脸竟然也能变化出无数色彩来,眼睛黑钻石般亮得可怕,景横波看着他那双耀眼得令人心窒的眼睛,心想这家伙光凭这双眼睛就足够艳绝天下了,这张灰色的脸可惜了,一定要想办法给他弄白了。

    “出来了就不要再进去了。”景横波张开双臂,笑吟吟道,“你看,外头的土真黑,外头的天真暗,外头的石头是青色的哎,真神奇,真好看。”

    裴枢的手下们在谷口探头探脑,衷心表示确实真神奇。

    裴枢僵立在谷口之外三步,景横波眼尖地发现他的腿微微颤了颤,似乎有点不适应脚下过于坚实的土地。

    然后他回头怒吼:“还不都滚出来!”

    裴枢手下们颠颠地奔了出来,裴枢一人给了一巴掌,“混账!蠢货!”被打的人摸着头排队,似乎很习惯。

    出谷站了一会儿,这些人就开始腿抖。

    “哎,地面好像不稳……”有人想瘫下去。

    “哎,这空气让我窒息……”有人拼命吸几口空气,脸上露出不适应的古怪神情。

    “哎,我想滑……”有人身体抖了抖,还想做出滑行的模样。

    裴枢虽然一直努力站直,但身体一直在微颤。

    景横波和封号校尉们,本来抱臂笑看这群家伙的怪态,这当然不是毒发,不至于这么快,这只是这些人在毒谷恶劣环境中呆了五年,不见天日淤泥为伴习惯,此刻站在坚实土地上,面对新鲜空气,一时不适应。

    就好比中国人去外国,也会觉得天蓝得刺眼一样。

    景横波笑着笑着,有些笑不出来了——五年不见天日,毒雾淤泥中茹毛饮血,以至于五年后这风雪之日,并不见得如何美好的外界环境,都让这些曾叱咤风云的黄金部名将功臣们惊慌失措,无法适应,这是何等的心酸悲凉?

    远处忽然有脚步声杂沓,有人奔来,大喝:“前方何人!可是进谷的兄弟回来了?”

    景横波一看,好像是北辛城主的护军,大概是听见这边谷口的动静,过来查看了。

    她还没回答,就听见裴枢怒声道:“你敢问爷爷话?杀!”

    身影一闪,他已经撞入了那十几人中,灰色影子烟光水汽般绕了两绕,那些护军就晕了,有人想擦擦眼睛,手没抬起来就发出一声惨呼——手忽然没了,溅着血,飞上天空。

    裴枢的属下们鬼魅一般射出来,这些人在平地上一时站不稳,打架顿时就找回了平衡,灰影穿梭,血光激射,惨呼连连,杀气纵横,天灰谷伏杀一幕重演,这回倒霉的是一群护军,几乎只是几个呼吸之间,那群人就变成了七横八竖的尸体。景横波还没来得及走出谷口,脚下就触及了奔流满地的鲜血。

    她眨眨眼——狠,好狠,这群人本身是悍将出身,再受尽冤屈折磨,一出手就不留余地,杀气惊天。

    她托着下巴,想着这样的队伍不好带啊,太桀骜,一开始得狠狠杀杀锐气才行。

    再看看封号校尉,一个个目光发亮,跃跃欲试,顿觉头痛。

    这两拨人,似乎还是敌对阵营的呢……

    十几人不够裴枢杀的,片刻之后他在尸体堆里游来游去,左踢一脚,右踹一脚,似乎还想踢活个把,起来再战三千回合。

    景横波走上前去,拍拍裴枢肩膀,道:“跟我走吧。我会努力让你们离开天灰谷也能活下去。我会让你恢复原样,我会让你做回你玉白金枢,龙城少帅。不,不是玉白金枢,是金枢玉白!”

    裴枢肩头一晃,卸掉了她的手。

    “我既然出谷了,就不会再回去。但不要以为我会愿意做你走狗,不要以为我还会上你当。我想通了,没解药无所谓,我带着兄弟们最后过几天逍遥日子,也不辜负这几年辛苦,顺便把那些害了我们的家伙都宰了,死也死得痛快!”他忽然一转身,揪住了景横波胸口衣裳,恶狠狠地道,“爷需要路费,拿钱来!”

    “住手!”全宁豪冲上前,景横波一摆手。

    “不肯啊?”她笑眯眯道,“那再见啊。你也别揪着我了。我把你解药给你,你把我放开。咱们好合好散。”

    裴枢倒怔住了,眯起了漂亮的眼睛。

    “你会愿意把解药给我?”

    “还可以附赠天灰谷一些珍贵产出,给你拿去换路费。”景横波笑吟吟拂开他的手,“哪,你的仇人都好远呢,不给路费怎么行?金召龙在北辛,当初陷害你的群臣在黄金部首府天临,明城成孤漠宫胤在帝歌,记得一个个过去找啊么么哒。”

    “你不要我了?”裴枢不可置信地问。

    人群里有人噗地一声。

    景横波搔搔下巴——自恋傲娇的人们啊,谁惯着你谁就是傻x。

    “你虽然还不错啦。”她拍拍裴枢肩膀,“但是我也不是非你不可。你看,你性子这么难搞,孤僻暴躁不合群,和封号校尉们还是老仇人。又一身反骨,我要了你,为你用尽心思找解药啊恢复啊培养啊,到头来你来个大姨妈就可能把我给甩了,我的一番辛苦不是打了水漂?就算你不甩我,天天打架不听话我也头疼啊。何况我这手下高手如云,比你强的一大堆,也犯不着为你一个下这么大血本。做任何事,收益一定要比付出大对不对?你对我用处不大,我却得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心血,我傻了啊我?”

    “你这是激将吧?”裴枢忽然又不生气了,阴测测地打量着她,“女人心海底针,你这堆话明明是反话,你明明很想要我,很想。”

    “咦你怎么知道我是女人?”景横波看看自己严严实实的衣裳和面罩。对这家伙的眼神深表好奇。

    “揪你衣服就发现了,胸部束过了。”裴枢满不在乎地道,“爷要这个都看不出来,也不配叫裴枢!”

    封号校尉们抓紧武器,等着女王暴怒,他们就该忠诚地出手了。

    裴枢手下严阵以待。

    “啊,这样啊。”景横波点点头,“你觉得束得怎样?不够紧实?很容易被发现么?”

    封号校尉:“……”

    裴枢手下:“……”

    “倒不是没束好。”裴枢眼神溜了溜,“你身形太好,胸部太饱满,束了虽然看不出来,但碰一下就明白了。”

    “那当然!姐的罩杯势不可挡!”景横波傲然挺胸。

    “然也。”裴枢难得对她的话表示赞同。

    “不过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连这点破绽都遮了?”景横波虚心下问。

    “或者可以有个办法……”裴枢摸下巴。

    封号校尉:“……”

    裴枢属下:“……”

    片刻之后,死敌们对望一眼,一起拖着武器走到一边去了。

    原来足够无耻才是大人物上位必备条件之一……

    讨论完了罩杯,话题又回归正常。

    “真的,我不勉强你。”景横波诚恳地道,“我就要求你不要和我作对就行。既然这样,咱们拜拜,祝好运,希望几天后听见金召龙被杀的消息。再见啊么么哒。”

    “站住。”裴枢揪住她的衣袖,“你那里真的有很多高手?”

    “废话。”

    “个个都比我强?”

    “哎呀你都要和我分手了问这么多干嘛。”

    “我不信,我不信除了英白可做我对手外,还有一大批的高手,你一定在哄我。”

    “我就哄你怎样,你咬我啊?咱们都分手了,别这么纠结行不行?”

    “不行。我要打个赌。”

    “打什么赌?”

    “我先跟着你,你让那些高手和我比试,如果真的能让我输,不,平手就行了,能有五个高手和我平手,我就跟着你!”

    “谁要你跟着我?你一看就是处女座!伺候不了,再见!”

    “不行,必须赌。”

    “姐不要你行不行?”

    “不行,我是处女座。”

    “尼玛处女座就是不能招惹!烦死了,赌就赌!”

    “就这么说定了。赌输了你得给我治毒治脸我还要做回少帅把该杀的人杀光。”

    “我怎么觉得我好亏……不行,修改下规则。”

    “什么?”

    “我出十个高手和你赌,十场,十场全赢我才算赢。赢了你以后要什么都听我的,我输一场你就自己滚蛋吧么么哒。”

    “你在蔑视我!”

    “我只想离开你啊亲。”

    “赌了!”

    “成交!”

    ……

    一刻钟后,人群出现在景横波的视野里。

    城主府的护军和黄金部的金鳞军,本来就躲开了轩辕二少那边的纷争,在谷口附近徘徊,随时等待进谷搜刮,听得谷口异动,都赶了过来。

    人数很多,几百人黑压压围成一群,看着谷口出来,背囊满满的景横波等人,眼神都绿了。

    “里头情况怎样?该找到的都找到了?该处理的都处理了?”当先一人,金鳞军的一个副将,粗声粗气问封号校尉。

    全宁豪拎起一个背囊,笑笑,不理他。

    那将领碰个软钉子,觉得脸上挂不住,顿时暴怒地吼起。

    “问你话呢!不知道回答?”

    四面金鳞军,都冷着脸上前一步。

    封号校尉原本军职在这些部族王军之上,平常情况下这些人还不敢造次,但问题是所有人穿得差不多,绑在臂上的标记,在淤泥里摸爬滚打早已掉落或染脏,在这些金鳞军和城主府护军心里,第一批探路的封号校尉一定已经死光了,这是第二批进去的亢龙七色营士兵,自然可以颐指气使。

    而且在众人想来,这些人在谷里呆了这么久出来,身上血迹斑斑,想必经历了惨烈的搏杀,此刻正是强弩之末。眼看那背囊鼓鼓囊囊,此刻不趁机捞点油水,还待何时?

    那副将能负责带队参与此次行动,自然不是鲁莽之辈,他眯着眼,打量了一下眼前的情形。谷口这边稀稀拉拉站着几十人,全宁豪这边的封号校尉人人狼狈,至于裴枢等人,那副将怎么也想不到谷里居然有人能生存,还以为是在谷内滚了一身淤泥的亢龙军士兵,瞧这凄惨样子,想必也没什么战力。

    这么一想,胆气顿壮。他冷笑着上前一步,示意士兵成包围态势。

    全宁豪还是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低声问景横波:“您看?”

    这是在请示景横波该怎么做,景横波对他的懂进退有分寸很满意。

    “打算黑吃黑?”她笑眯眯地看着那些士兵,“天灰谷是我的,我拿到的东西,一毛也不会分给任何人。该怎么让这谷以后还是没人敢进,你看着办。”

    “你这话我喜欢。”裴枢立即偏过头来,“就冲这句话,帮你打架。”

    “现在还轮不到你。”景横波翻翻白眼。

    全宁豪已经站直身子,对其余封号校尉挥挥手。

    他封号“勇毅”,是封号校尉中最高一级,如今无形已经成为了众校尉首领。

    众人嘿嘿一笑,都扯掉了金丝面罩。

    “封号校尉!”那副将认出了全宁豪,脸色大变,退后一步,“你们不是应该都死……”

    话未说完,惊觉失口。他脸色又变。对面,全宁豪等人,已经冷笑起来。

    “好,好,连你们都知道,果然我们都是该被牺牲的!”

    “那又怎样?”副将被他们瘆人的笑声惊得退后几步,又觉失了面子,站定脚步,回头看看己方人数众多,胆气又壮,冷冷道,“是你们自己人卖自己,与我们何干?呵呵,封号校尉,好大名声,现在还不是丧家犬一样,来天灰谷给我们探路,滚一身烂泥?一身武勇都在军队混不出来,还有什么脸来和我们逞威风?说起来你们和以前我们那龙城少帅一样,自以为武功盖世战功无双,其实到头来都是只配做沼泽烂泥的蠢货!”

    全宁豪顿了顿脚步,随即,又笑了。

    一边,似乎有骨节格格声响传来,有人在掰手腕子,松骨。

    “交出你们的东西,回头我们按契约重新分配……”那副将一边向后退到安全地带,一边示意士兵放出信号烟花,召唤十里外驻扎等候的军队前来接应。

    他仗着自己这边人多,并不如何惧怕,看一眼全宁豪,又看看景横波等人,冷笑一声,手指一圈道:“都给爷乖乖的,就饶你们贱命,否则……”

    “咔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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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有仇必报

    那副将话还没说完,忽觉眼前一花,一股风从脸前吹过,随即便听见“咔嚓。”一声,再然后就看见一边的山忽然倒了。

    再再然后他忽然明白不是山倒了,是他的脖子被折断了。

    倒下去的时候,他最后一个念头是“颈骨折断声音好脆……”

    好脆。

    一声咔嚓刚刚传入众人耳中,下一瞬所有人就看见翻倒的尸体鲜血狂喷。

    尸体旁有个人,一身灰,只有一双眼睛清水流月般漂亮,正很不耐烦地将夹在腋下的尸体扔下,抬脚随便踩踩,踩成一堆比沼泽淤泥还烂的不明物,哈哈大笑道:“你烂了比淤泥更难看嘛!”

    他的手下们嘿嘿笑,其余人,包括景横波在内,都齐齐退避三步。

    这家伙太小气太恶心了!

    裴枢笑得更开心,一伸手,一个站得离他还有丈许的士兵,忽然就到了他手中,他单手将那人卡在腋下,一夹,一拧。

    “咔嚓。”

    又一声。

    轻描淡写,好像在掰甘蔗。

    士兵们僵立,血液都似被冻住——可怕的不是杀人,而是他杀人时的态度,如此随意又兴奋,眸子里闪着激越的光。

    都是上过战场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这种漠然和嗜血气息,只属于百战悍将,冷血狂魔!

    场中寂静一会,雪簌簌落的声音清晰。

    片刻后,激烈的喊声炸起。

    “结阵,围杀!”

    轰然一声,士兵们急速变换阵型,要将裴枢围在阵中。

    裴枢哈哈一笑,笑声兴奋,杀戮和血腥,从来都是他最喜欢的事情,在天灰谷五年,寂寞太久!

    他魅影一闪,主动闪入阵中,人化成烟,声音飘荡在大阵上空。

    “臭封号们!进来杀人!咱们比一比,谁杀得多!”

    声音激荡,人影连闪,全宁豪等人冲进阵中,身形带起的风,掠动景横波长发。

    郁气急待发泄,心中有恨难平,这一场火拼,正是当年叱咤沙场英雄,再现世间的磨刀石。

    杀气和血气上冲云霄。

    带队者的声音,从一开始的镇定迅速变成不安,再变成惊慌,最后几乎带上了哭音。

    “换阵!换阵!”

    “退后,退后!”

    “蠢货,干嘛自己撞上去!”

    “散开!散开!不要挤在一起给人家杀!”

    “谁敢逃跑!你们竟敢……啊!”

    惨呼声凛冽,雪花一停又舞,景横波眯着眼注视那缓缓倒下的人影,叹了口气。

    真是吓慌了,只顾躲在人后发号施令,就没发现,他已经是最后一个活人了吗?

    杀得……真快。

    她站起身,捂住鼻子,绕开那不能目睹的尸体堆。决定以后一定要好好教育裴枢,这小子性子太恶劣,杀人就杀人,非要那么残忍真的好吗?

    以前他恶毒狭隘可以理解,当然投入姐温暖的怀抱后,就应该变成阳光美少男。

    景横波很有信心。

    不过看看那群新手下,她对未来又充满了忧愁。

    带着这群人真的好吗?

    那群人此刻正蹲在尸体堆上,按照军中惯例,数耳朵。

    全宁豪和裴枢一人拎一串耳朵,在那一五一十地对账,你少一个我多一个地吵架,不明真相地听了,还以为菜市场买菜少给了一棵青菜。

    裴枢更狠,不仅要和全宁豪比,自己手下也分成两队,要求比一比,输了的不给解药。

    想必这种竞赛他们在谷内也经常搞,那些家伙都轻车熟路,你少一个我多一个地也在吵架,有一个队似乎输了,怒气冲天地寻找没死的猎物,一转头发现一个家伙被压在人堆下还在蠕动,转手就是一刀,哈哈大笑:“又死一个!平局!”

    另一队不服气,拎着刀在尸体堆里转悠,想找出某个倒霉的漏网之鱼。

    这群人对生命的漠视和杀气,令百战余生的封号校尉们都觉得心惊,忍不住离他们远点,生怕他们狂性发作,把自己耳朵都割了。

    景横波这才明白,为何在谷内过了五年这么暗无天日的生活,换成常人早已颓废崩溃自杀,这些人还能武功斗志不失。

    是裴枢,在绝境中依旧心火不灭,依旧在悍然与天斗,与毒斗,与世间一切斗。实在斗无可斗,他宁可自己和自己斗,也不允许所有人,放弃希望堕入泥潭。

    这样的人,值得佩服尊敬,但也令人恐惧。

    景横波觉得以前自己腹诽逗比实在太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和魔王比起来,逗比们真是太温良了。

    耳朵比完,毫无疑义封号校尉们输了。看校尉们的表情,景横波想大概以后一路上,都要在这样祥和美好杀气腾腾的竞赛中渡过了。

    “给你们一刻钟,”她道,“我需要把这群人的死亡,伪装成被毒死或者野兽扑杀的样子。”

    这事儿对这群人同样是小事,一刻钟后,全宁豪来回报说都布置好了。景横波看一眼他鲜血淋淋的双手,决定不问他到底是怎么处理那些尸体的。

    她远远看了一眼,看完觉得心悸。

    所有尸体都被拖到了天灰谷口,都被按照一个方向放置——身体在谷内,头部向着谷外,尸体横七竖八,背上有各种淤泥,看起来就像这些人被谷中某物驱赶追逐,为逃生疯狂逃窜,却在谷口被一一追上,斩杀。

    背上的淤泥就是“怪兽”踏上的脚印,而所有人的头颅都被拔掉。看上去就像被什么巨兽猛力拽掉一样。

    这样的处理是为了避免割耳的痕迹被人看出破绽。猛兽不可能那么齐整的割耳的。

    阴暗的谷口、横七竖八的无数无头尸体、遍地血迹淤泥、难以辨明的“猛兽脚印”、飘出的游离的灰色雾气……活生生一副地狱群噬图。

    知道真相的景横波看一眼,浑身汗毛都炸了起来——太恐怖太逼真了。

    很难想象不明真相者看到这一幕会是什么感受,相信今日之后,天灰谷会真的成为死地,给再多好处,也没人敢再进来。

    景横波忽然发觉有点不对,咦了一声道:“轩辕家的人怎么到现在都没来?他们不是最爱占便宜的吗?”

    “他们在这里。”身后忽然有声音传来,景横波回头,就看见耶律祁对她微笑。

    他手中拎着一个人,景横波看了好一会,才认出那已经残废,鼻青脸肿的家伙,是那个风流倜傥的轩辕玘。

    耶律祁把轩辕玘解决了?他重伤中毒,哪来的力气?还有轩辕家那么多护卫呢?怎么不见?

    她看看耶律祁气色,急忙掏出为他采的解药,示意他服下。耶律祁也不客气,接了笑道:“如今又欠你一条命,可得让我慢慢还。”

    “算了吧,”景横波没好气地道,“想赖着就赖着,何必找这种理由。咱们你救我我救你都多少次了?算得清么?”

    “我救你不过是还债,你救我却是我的债。”耶律祁笑吟吟将轩辕玘交给她,“打算怎么处置?”

    景横波笑眯眯地弯下身,拍拍轩辕玘的脸,“嗨!你看起来是个废物呢。”

    “是是我是废物我是废物!”轩辕玘立即将脸去蹭她的手,“求求你放了我这个废物吧!我一定会好好谢你的,绝不会报复你,我以轩辕家的荣光发誓!”

    “轩辕家的荣光?哈哈轩辕家的荣光!”景横波大笑,“轩辕家有过荣光吗?”

    轩辕玘连连点头,“是,是,没有荣光,没有!是我说错话了!你放了我!我连轩辕家都不回!我早就瞧不起这个恶心的家族了!真的!”

    景横波直起腰,她已经懒得看这人了。骨头都没有,不配她弯腰。

    耶律祁忽然笑道:“轩辕家族这样的子弟再多些,也不用你费心,没几年就该毁了。”

    景横波心中一动,明白了他的意思,顿觉心中大爽。

    “不回家干嘛?”她笑道,“你得回家。你要不回家,我到哪找你这么个五毒俱全的败家子,来毁掉轩辕家的家业啊?”

    轩辕玘抬头看她,眼神迷茫又急切。

    景横波随手在背囊里掏掏,找出一颗自己也搞不清是什么毒的毒草,塞进他嘴里。轩辕玘不敢抗拒,只得苦着脸吞了。

    “有解药吧?”景横波给他吃完,才想起来问裴枢。

    轩辕玘脸都青了。

    裴枢搔搔下巴,不是很确定地想想,“也许吧?”

    轩辕玘脸开始发紫。

    “我不杀你,你回吧。不过记住你的解药在我这。”景横波指指他的嘴,“你回去,努力争家业,努力气你老子,你事情做得满意,我就给你解药,甚至还可以扶你上位,成为轩辕家家主。”

    轩辕玘霍然抬头,眼神惊讶不可置信,却又绽放出希望光芒。

    “帮你不过举手之劳,但你得从此听命于我,你们轩辕家的信息、资源、以及一切我想要的东西,你都必须立即提供给我,否则……”景横波笑得亲切,“我有办法扶你上位,自然也能随时拉下你,对不对?嗯,你觉得在天灰谷住一辈子怎么样?”

    “不!不!我答应你!我做不做家主无所谓,你给我活命我就一辈子给你卖命!”

    “哎哎干嘛不做?我说让你做就让你做!除了你这样的逗比,谁还配做轩辕家主?”景横波哈哈一笑。

    “轩辕家有资格竞争家主之位的子弟,目前大多都在这附近。”耶律祁又似乎随意提了一句。

    他看似什么都不在意,看见封号校尉和一大群纸片人跟在景横波身后,也没什么惊异之色,眼神却接连往裴枢身上扫了好几眼。

    他看看裴枢,再看看景横波,眼神颇有些意味深长。

    “好极!现在就给你看我的诚意。”景横波哈哈一笑一拍手,“老全,裴枢,你们的活计来了!先把这群偷窥的家伙,远远地赶离轩辕家吧,为咱们未来的轩辕家主铺路!”

    “是!”全宁豪二话不说。

    “叫我裴爷!”裴枢骂骂咧咧地走了,跑得飞快。

    耶律祁的神情,在听到裴枢两字之后,震了震。

    “你没猜错。”景横波笑道,“是他。”

    她扬起眉,想看清楚他的神情,裴枢的出现是个意外,将会给她之后的路途带来很大的变数,于耶律祁,是愿意看见,还是不愿意?

    神情改变只是一霎,下一瞬他微微吁出一口长气,道:“裴枢此人,少年成名,因此传闻里气盛骄狂,目下无尘。这样的人不好驾驭,就算一时被你所激跟随你,也随时可能发生变故。何况你身边还有他的死敌亢龙军,这家伙气量不怎么样,你要小心他反水。要我说,不可放松警惕,最好在封号校尉中选择沉稳忠诚有担当的,尽量和裴枢打好关系,一方面笼络一方面监督,如果能得到传闻里裴枢手中《御荒术》就更好了,那是裴枢赖以成名的著名兵书,拿到那个,也抵一个名将了。”

    景横波盯着他的眼睛,他眼眸黑彻如曜石,虽深沉,却无诡谲之光。

    是真心为她打算,如此细致筹谋。

    “不过这些事,要劳你自己费心了。”耶律祁又一笑,“暂时我不能陪你了。”

    景横波挑起眉毛。

    “我要去寻找家姐,将她送到安全地方掩藏,然后如果可能,我再回来找你吧。”他笑得云淡风轻。

    “真的吗?”

    “虽然我经常骗你,这次一定不骗。”

    “为什么不让询如和我们一起走?”

    “家姐性情古怪,向来不爱和他人过多交往。”他歉然道,“我安排了她就赶来。”

    “好吧。”景横波挥挥手,“记得回来啊。”

    “自然。”

    景横波立在雪地里,看耶律祁背影飘飘消逝在风雪之中,他走得步伐轻快,她心中却涌起淡淡怅然。

    曾经为敌,未曾想有一段一路相伴生死与共,待到分离时,才惊觉不知何时内心防备已去大半,竟有淡淡怜惜。

    “我知道……”她咕哝道,“你经常骗我,这次,一定又骗了。”

    ……

    “姐姐,我们走吧。”

    “去哪里?”

    “我送你去一个别人都想不到的地方,你在那里住下来,等我事情办完我就回来。”

    “小祁。”

    “嗯。”

    “你又撒谎了,每次你撒谎都会笑得特别迷人,你知不知道这样不好?小姑娘会因此前赴后继的。”

    “那不挺好?你不是一直吵着要弟媳妇?”

    “可我不希望在小姑娘为你前赴后继之前,你先为别人前赴后继,命也不顾。”

    “姐,天太冷,你脑子似乎冻得有点糊涂。”

    “再糊涂也比你清醒。你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你哭一声我都知道你要的是奶还是尿布。说什么送我到安全地方再来接我,你还能回得来吗?”

    “越说我越听不懂了。”

    “别笑了,看着恶心。你离开她,是因为得罪了九重天门和耶律家族,从今天开始,你永无宁日,而她身边已经有了足够的保护,你不想再给她添麻烦。当然,你也不想给我带来危险,等你把我送到安全地方后,我想,我这辈子,再也等不到你了。”

    “男人就算不能保护女人,也绝不能做女人拖累。姐,这可是你教我的。”

    “女人就算不能翻覆风云,也绝不要做男人拖累,这也是我说过的。”

    “姐,耶律祁从来不是被动挨打之人。这么多年国师虽是替他人做嫁衣,可你以为我真的毫无准备和力量吗?”

    “我知道你有,你离开,就是为了和九重天门以及耶律家族拼上一场。你还想找出你的身世,和耶律家的冲突不可避免。小祁,这事儿早就该做,你这么多年为我忍辱负重,受制耶律家族这么多年,不得不事事处处维持平衡,忍让宫胤。现在也该男儿抱负重新展,再战风云三百回的时候了。我就一个要求,带我一起。”

    “姐,困不?先睡一觉?”

    “可以。但如果我睡醒没看见你,你记得回来替我收尸。”

    “询如!”

    “带着我,或者留下我的尸体,自己选。”

    “臭女人!”

    “你有种喊臭婊子。”

    “姐……”

    “生,或死,我只想和我弟弟在一起。”

    ……

    “好吧,一起。”

    ……

    景横波在谷口站了一会儿,没多久,听得远处有喧嚣之声,暗暗咋舌——杀人杀得好快。

    过了一会儿,就听见吵吵嚷嚷。

    “哪来的傻小子,敢挡爷爷的路?”

    “哪来的乡巴佬,敢不让爷爷挡?”

    “哇哇,小七七,遇见比咱们还狂的了,要不要上去轮了他?”

    “揍他!揍他!”

    ……

    “你们这群混账,干嘛阻拦爷爷杀人!”

    “因为你要杀!”

    ……

    “见鬼!再给这群混账拦下去,爷爷要输了!宰了他们!”

    “啊啊啊灰泥鳅你们身法好快!在哪练的?怎么练的?哇你们身上好滑!哇你们腰好细!哇你们原来没穿裤子啊!哇这么小一片树叶就挡住了你的小弟弟?哇太寒酸了你要不要看看我的……”

    “闭嘴!杀了他们!”

    ……

    景横波扶额。

    她觉得这日子过下去,自己额头一定会多出很多皱纹的。

    逗比们驾到了。

    逗比们永远在尘埃落定之后驾到惹事。

    可怜的裴枢,一定是在杀人比赛中遇见了逗比,逗比们向来是看谁有意思就缠谁,你想做啥他们就一定破坏啥,裴枢激起了他们的兴趣,看样子这个杀人比赛一定会输了。

    一阵乒乒乓乓之声,过了一会,景横波看见伊柒和司思一左一右勾着裴枢脖子到了,好远伊柒大声和她打招呼:“媳妇儿,你跑哪里去了,可把我给找急死了,啊,这个灰小子是你新勾搭上的吗?不是我说你,你找男人的眼光越来越差劲了……”

    又是一阵乒乒乓乓之声,三条影子打成一团,景横波理都没理,一边和赶来的天弃说话去了。

    过了一会天弃离开。景横波回头,架已经打完了,裴枢撕下伊柒的袍子裹在档间,被七个逗比团团围住,怒目而视。

    景横波觉得以后的日子一定很热闹。

    “怎样?”她问唯一靠谱的全宁豪。

    “附近确实有轩辕家族子弟窥伺。”全宁豪口齿清晰地回报,“我们杀了这些人的护卫,派人将这些子弟赶进了附近山口。这边的大山里沼泽遍地,猛兽无数,道路诡奇,就算他们运气好,逃了沼泽躲了猛兽,不转个一年半载也出不来。”

    “好极!”景横波一拍手,对一边怔怔听着的轩辕玘道,“二少,听见没?你的敌人现在统统不见啦。轩辕家继承人现在就你一个啦,你爹他再不乐意,也只有选你做家主啦。你要不要扬眉吐气,回去给你老子瞧瞧你的威风?”

    轩辕玘打个寒战,直觉想要摇头,一抬头看见景横波笑意流动的眼睛,打了个更大的寒战,忙不迭地点头。

    “点赞!”景横波又一拍手,“那么,小玘子,快点回家,气死你老子吧!”

    ……

    北辛城一座大宅内,烟气沉沉,披白挂素,黑色招魂幡迎风飘荡,路人一看,便知道在办丧事。

    今日年初一,正是大好日子,遇见这样的事总是晦气,路人都匆匆绕过宅子,一边走一边奇怪,这家初一办丧事的,门庭竟然颇热闹,护卫无数,停了一溜的车马轿子,而且一看那些车马,就知道吊客非富即贵。

    丧事有无面子,只看主家地位如何。轩辕家族长子丧事,黄金部族长亲自吊唁,其余黄金部官员当然不能在家过年,都匆匆赶来。

    灵堂上,轩辕镜亲自主持丧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哀痛让他瞬间似乎老了十岁,但看着满堂簪缨,总算略感安慰——长子死后颇有哀荣,也算对得起这父子一场。

    黄金部族长前来上过香后,一直没有离开,坐在堂后由轩辕镜亲自陪着喝茶。两人其实是在等消息。

    “先前看见有烟花燃起,金矿已经找到。”轩辕镜道,神情欣慰。

    金召龙没说话,眉头微微皱着,他心中隐约有些不安,因为按照他私下的计划,金螭军是要黑吃黑的,成功后也会有烟花通知,但现在烟花迟迟未来。

    这话没法对轩辕镜说。他只得一口一口喝闷茶,只觉得自从昨夜起,似乎什么都不对劲了,莫名舞娘出现,轩辕玮被刺,现在连瑶夫人都失踪了,他抬起头,看着外头灰沉沉的天,隐约似乎看见一双大手,无声无息攥紧风雪,向他狠狠掷来……

    他忍不住打个寒战,一回头看见轩辕镜同样神不守舍,忍不住道:“镜老……你似乎有些心事……”

    平日里他不会这么直率,然而今日,似乎要通过证实他人的不安,才可以让自己的不安消减。

    “啊……啊。”轩辕镜愣了一下才回神,随即叹息,“我……我看见了一个人。”

    他平日也不会这么直率,今日却想通过倾诉,按下一直砰砰跳的心。

    景横波在厅堂里红颜生花那一笑,着实将他吓得不轻。

    那“第一个”三个字,险些让他惊得做恶梦。

    “谁?”

    轩辕镜张张嘴,欲言又止,半晌狞狠地道:“总之,我已经令人团团看守这灵堂内外,她敢来,定要她来得去不得!”

    “到底是谁?”

    “唉……景横波……”轩辕镜苦涩地道,“就是那个舞娘……”

    “原来是她!”金召龙呆了半晌,随即眼睛发亮,“都说景女王绝色无双,今日一见名不虚传!不过镜老,既然是她你怕什么?一个失势的女人而已!呵呵你要真的怕,待本座替你擒下她!不过……”他忽然低低一笑,“擒下她可不能立即交给你,本座得自己先审问,好好审问……”

    轩辕镜苦笑着看他一眼——色令智昏!

    但也不好说什么,只好抱拳道谢。忽听外头人声喧嚣,他刚刚变色站起,一个家人已经快速跑进,“大王!轩辕大人,二少回来了!”

    轩辕镜喜形于色,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立即道:“撤开护卫,快请!”

    家人出去传令,外头围得水泄不通的护卫立即让开道路,轩辕玘带着一队护卫昂然直入。轩辕镜和黄金族长急忙出来,轩辕镜父子关心,一眼看见轩辕玘有一只袖子空空荡荡,顿时惊住。

    “我儿……你这是……”

    轩辕玘站在灵堂上,一眼看见那个巨大的黑色的“奠”字,再一看四面众人改换的神情,心中忽然一股恶气升起。

    他伸手一指那“奠”字和棺材,“给我砸了!”

    轩辕镜只觉得耳中轰然一声,晃了晃,黄金族长一把将他扶住,愕然道:“轩辕玘,你这是……”

    话音未落,轩辕玘身后那群护卫已经蹿了出来。

    他们身形一动,所有人才注意到,这群人不是轩辕家护卫!轩辕家护卫没这么高的轻功!

    如游鱼如泥鳅如鬼影,如一道道灰色的旋风,刹那间便出现在梁上、屋顶、棺材上。撕扯撞砸声哧哧砰砰连响,雪白帘帐撕毁,奠字砸落,棺材砸断,香炉倾倒,撕碎的黑白布片漫天飘落,灵堂内也似下了一场黑白雪。

    尖叫声起,吊客们慌不迭向外狂奔,逃窜碰撞,台阶下翻跌一大堆朱紫权贵。

    “住手!住手!来人!来人!”轩辕家的人奔上来想要阻止,但谁能及得上裴枢等人的速度?外头的护卫匆匆赶来,却被灵堂里狂冲而出的吊客堵在阶下,只看见棺材板和碎片,噼噼啪啪地丢出来。

    到处都是丢落的物品,到处都是被挤压者的哭喊,一时间轩辕家的灵堂,也成了地狱。

    轩辕玘原本还紧张畏惧,然而此刻看众人疯狂退避,凛然怯弱,他是轩辕家著名浪荡子,见惯众人嫌恶,生平第一次看见别人对自己恐惧的眼神,顿觉心胸畅快,恶气大出,忍不住昂头哈哈大笑,面目扭曲,狰狞如鬼。

    人性之恶,一旦被唤醒,漫天满地便绽了黑色的芽。

    轩辕镜由人半拖半扶着拖到侧门,脸色惨白,眼睛直向上翻,已经快要晕去。

    灵堂片刻已经被砸烂,轩辕玘一甩袍子,跳上供桌,指着轩辕镜道:“爹!把家主铜书给我!”

    “你……”轩辕镜勉强支撑着不晕,听见这句眼睛一翻又要晕了,“你……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原来二少你做下这么丧心病狂的事,是为了家主之位,你也配!”他身边一个轩辕家族的长老怒声道,“家主之位不是你爹说了算!是要家族全体长老合议同意才行!你要到了铜书,我们也可以作废!就凭你这心性行事,这辈子做梦!”

    “老狗,你敢和我作对,我让你这辈子去黑水泽做梦!”轩辕玘指住那长老,狞然一笑,“家主之位不给我给谁?老大已经死了!其余所有家族有权继承的子弟,统统都死了!轩辕家只剩我一个直系嫡系子弟了!你们不给我,难道还想给血缘不知歪到哪里去的旁支七系吗!”

    “什么!”这下连要晕的轩辕镜都醒过来了,几张老脸煞白地盯着轩辕玘。

    轩辕玘更加快意,想要双手叉腰,才想起自己断了一只手,剧痛袭来,心中更恨,只觉自己已经吃了这许多苦,家主之位,现在不给也得给,不给就杀人!

    “没看见我身边的人都换了吗?没看见护卫都没回来吗?要不要放个烟花召唤他们回来啊?王长老,你的侄子也在天灰谷附近呢,你不是想扶持他的嘛?快点唤回他啊!”

    那长老骇然盯着他,换在平日只当他虚张声势,此刻却不敢不信,退后一步,颤颤巍巍伸手放出烟花,仰头等了一会,看见天际毫无动静,脸色惨白。

    这种互通信号的烟花,看见了按规矩就要立即回复,如今迟迟没有消息,那就是真的有变。

    “怎样?”轩辕玘哈哈大笑,在景横波等处受的惊吓恶气都发泄在自己父亲长辈身上,“交出家主铜书!这位子,就该是我的!”

    “不!”出声反对的竟然是轩辕镜,“轩辕家不能交给你!你身后这群人来路不明,你一定和外人达成了协议,带了人来捣乱,要毁了轩辕家!说!这些人是谁!”

    轩辕镜须发戟张,眼眸赤红,盯紧了轩辕玘,他又是家主又是父亲,多年积威,轩辕玘气焰顿减,身子一缩,向后一退。

    “说,谁!”怒吼声震动屋瓦,轩辕镜脸色发紫,长老担心地看着他,怕他一不小心就厥了。

    “还能有谁呀,我呗。”懒洋洋的声音传来。犹自带着笑意。

    声音慵懒微带沙哑,属于女子魅力无限的声线,轩辕镜却像听见鬼泣,惊得浑身一颤。

    他一抬头,脸色已经不似人色。

    人群忽然分开一线,先走进一大群彪悍武勇的男子,那群男子看得轩辕家族的人眼眸都一缩——赫然竟是封号校尉!

    封号校尉,什么时候会给人开路?难道是成孤漠?可刚才明明是女子声音,而且就算成孤漠,也没资格让封号校尉给他开路。

    人们忍不住踮起脚尖,才看见封号校尉人群簇拥中,一个女子,含笑缓缓步来。

    素衣广袖,身姿窈窕,一头乌发微卷,在风中微微扬起,半遮了她含笑的眸,她眼神那般缓缓一转,所有人都觉得心头猛撞,似被绚烂的霞光,忽然迷乱了视野。

    轩辕玘看得目不转睛,只觉得眼前女子,才是他毕生所见之第一。

    “是你!果然是你!”轩辕镜大呼,身子向后一撞,被什么东西硌着脚步,他一低头,看见脚下踩的正是儿子的棺材板,一时心中狂乱悲愤痛苦潮涌而来,他霍然回头,狠狠盯住了景横波。

    景横波依旧微笑,毫不退让,和他对视。

    这般憎恶苦痛眼光啊,她也有过。

    那一夜也风雪烈,那一夜也冬风寒,那一夜群臣大军逼宫于宫城下,静坐示威,请愿胁迫,一群人联手,用尽手段,将她逐出帝歌,让她失去朋友和爱人,让她懂得这人世间背叛和寒冷的滋味,一柄刀插入血肉,一段雪塞上心头。

    那群人中,有他,站在最前方,正义昂然的嘴脸。

    怎能不报?怎可不报。

    现在,不过刚刚开始。

    “果然不愧是家主啊,头脑就是比别人清醒点,”她笑吟吟伸指点了点轩辕镜,“这样简直太好了。你可以清醒地看见轩辕家族即将面临的灾难,清醒地看清你们将要不可控制地走向灭亡,清醒地一天天等待崩毁和死亡。就像一个重病者,眼睁睁地看癌细胞侵蚀自己的身体。从内脏到大脑,直到停止呼吸……啊,我想到你要面临这些,就觉得,真爽。”

    “景横波!”轩辕镜忽然镇静下来,嘶声道,“你有本事,就来杀了我!”

    “nono,杀人最不好玩了。”景横波摇手指,“我杀你干嘛?你早早死了,就看不到轩辕家族倒霉了,那不是太便宜了你?”

    “你做梦!只要我在,我不会允许轩辕玘得到家主之位!”

    “不给他给谁呢?”景横波奇怪地道,“马上你就要中风了,你们轩辕家可以继承家主的子弟死的死失踪的失踪,你这家主之位不传给德才兼备的二少,难道放在那让一群外人抢吗?”

    轩辕镜似被击中软肋,浑身一颤。半晌大声道:“你是在危言耸听!轩辕家可以继承家主之位的子弟那么多,很多还在帝歌,你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将他们一网打尽……”

    “你是装傻呢还是真的不懂你们轩辕家?”景横波笑着连连摇头,“你难道不知道,天灰谷之行,这种关乎轩辕家未来十年家运的大事,你们轩辕家子弟谁不眼红羡慕?谁不想来分一杯羹?抢不到大头,分点渣渣也好啊。如果能半路截道,来个黑吃黑也不错啊。你说,他们怎么舍得不在呢?”

    轩辕镜脸色死灰——轩辕家确实是这样的家风。而且轩辕家的秘密永远遮掩不住,每个人身边都一大堆别人的内应,像这样的行动他再三叮嘱保密,还是转眼就泄露了出去。

    “要怪只能怪你们自己蠢,苍蝇逐臭!一点好处都奔了来,挤在一起,活该被人一网打尽!”景横波哈哈一笑,对轩辕玘勾了勾手指。

    轩辕玘立即颠颠地过去,腰弯得极其顺溜,“原来是女王陛下,轩辕玘有眼不识金镶玉,失敬失敬。轩辕玘参见女王陛下,并谢女王扶持。日后陛下但有驱策,尽管吩咐。”

    瞧轩辕镜的模样,大概又快喷血了。

    “小玘子啊,”景横波太后般慈祥地摸着比她大的轩辕玘的脑袋,“以后,好好做家主。”

    “是。”

    “你爹年纪大了,腿脚不好,好好伺候,不要让人随意打扰他,也别让他再烦心你的事了。”

    “是。是。”

    “回头咱们签个互助友好协议。我全力支持你就任家主之位,给你最强大的武力支持,你以及你身后的轩辕家族,则全力支持我的一切要求。钱、粮、人、乃至一切消息渠道,各地人员设置。你回头都要给我一个详细目录,包括你轩辕家的所有账册。”

    “好的好的。”

    “放心。你轩辕家支持了我的事业,我肯定会给你最好的回报。我一定会让你坐稳家主之位,活上个七八十年,等到将来如果一切顺利,我赐姓你们轩辕家,作为我最忠诚的奴仆一族,嗯,改姓黑好不好?”

    “……是……”

    “咕咚”一声,轩辕镜倒了。

    活活气晕了。

    ------题外话------

    我肥来了。

    很不满意地发现,存稿君竟然没有善尽职责,没好好卖萌也没好好要票。

    打入冷宫,短期之内滚他个蛋。

    小妖精们,想死你们了,快把胸兜凑过来,给俺摸一摸……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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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要不要嫁我?

    轩辕镜晕只一霎,就被惊慌的长老唤醒,醒来后他直直望着天顶,竟然无力爬起。

    杀人不过头点地,狭路相逢景横波,他以为最差不过是一条命抵上罢了,不想这个看起来慵懒娇柔的女子,报复起来远比他想象得凶狠可怕。杀了他长子,驱走所有有权继承的嫡系子弟,偏偏留下最浪荡最不堪的二子,这是要生生毁了轩辕家。不,不仅要毁了轩辕家,还要拿轩辕家作为她的财库人库,最后改了这百年家族姓氏,要将百年豪门一笔抹去!

    这最后一笔,才是凶狠毒辣,让他死也不能接受的一笔,如果轩辕家族在轩辕玘手上终结,连姓氏都不能保存,整个轩辕家族,有什么颜面死后见列祖列宗!

    “爹,”那逆子还在他耳边声声催促,“铜书呢?拿来吧。不要试图反抗了。陛下身边的护卫都是一流高手,咱们带再多护卫也不是对手,还是早点拿出来吧,谁做家主不是做呢?你儿子也是迫不得已,什么都没命重要,对吧?”

    轩辕镜胸口起伏,听着外头的动静,秘密暗号已经发了出去,但没有任何救援的动静,这就说明轩辕玘的话是对的,景横波有备而来,身边确实都是高手。

    他定定看着轩辕玘,他还年轻,做了今天这样的事,脸上一半惶恐一半兴奋,眼神浮游不定。

    这是他的儿子啊……一直最看重的是长子,最宠爱娇惯的却是这老二,不曾想承担期许的长子死在眼前,现在二子也……

    他闭上眼,半晌,两行泪从眼角缓缓流下,浸润入身后棺木无声。

    到此刻才知后悔,才知有些人不可轻视不可摇撼,夺取他人脚底天地时,也要看看有无力量自己站稳。否则不过是一时胜利,欢呼声未毕,凶猛反扑已到来。

    “爹,哭也没用,快点,你儿子的毒还没解呢。”轩辕玘不耐烦地催促。

    他吸一口气,慢慢挪动手指。

    “好吧,你过来一点。”

    轩辕玘凑近来。

    他伸手入怀,做拿出铜书状。眼角泪已经干涸,一转侧之间光芒凛冽。

    站在他们身后的景横波忽然道:“小玘子,小心你爹杀你。”

    一声出,轩辕玘还没反应过来,轩辕镜已经一声狂吼,伸手一挥,掌中已经多了一面金黄如小斧的东西,劈向轩辕玘胸膛!

    轩辕玘大惊失色,急忙要避,但他凑得太近,已经来不及。

    轩辕镜眼神凶狠与悲怆并存!

    景横波忽然一笑,一挥手。

    这一挥毫无烟火气,曼妙如拨弦,然而那面金黄小斧,忽然就脱离了轩辕镜的手,落在了轩辕玘面前。

    轩辕玘正双手乱挥意图阻挡,看见小斧下意识握住。

    轩辕镜一声怒吼,弹身而起,扑向轩辕玘。

    他必须把这出卖家族的孽子先杀掉!

    轩辕玘大惊失色,慌乱中什么都顾不得,闭上眼啊一声大叫,狠狠向下一劈。

    “咔嚓。”一声骨裂声清脆。

    寂静中听来清晰。

    人体跌落声却如此沉重,似敲在人心上。

    轩辕玘呆呆高举着那金黄小斧,看着面前血泊里的父亲。

    轩辕镜左腿上裂开一道巨大的口子,看得见森森的白骨,腿骨应该已经断了。

    他在血泊中挣扎,带火带恨的眸子,盯着轩辕玘,轩辕玘畏缩地让开。

    景横波心中唏嘘——世事当真奇妙,轩辕镜和绯罗这一对搭档,一个坏了左腿,一个坏了右腿,正搭配。

    片刻之后轩辕玘发出一声欢呼,“家主铜书!”

    他举起鲜血淋漓的小斧,一拉拉开活页,这才看出这不是斧头,状如一页书卷,只是边缘锋利,看起来像只斧头。也正因为如此,这一下才没要了轩辕镜的命。

    “恭喜轩辕家主。”景横波懒洋洋一笑。

    轩辕玘看看手中铜书,看看地上已经晕去的父亲,心中恍恍惚惚,不知是喜是悲。他想要发号施令,却不敢抬头看景横波目光。

    在这传奇一般的年轻女王面前,他有种深入骨髓的畏惧,尤其此刻他犯下大逆罪行,他便知道,未来他只有更紧地靠近女王,才能保住一生安稳。

    景横波却已经转开目光。

    她不想看这满堂血迹,不想看这豪门倾轧,更不想看自己一手操纵的惨烈结果。这些都是她曾经最讨厌的事情,然而如今,她如此驾轻就熟。

    一路血火,谁能保丹心如初?

    随即她便懒洋洋地笑了,弹了弹手指。

    做了就不必后悔,这大荒的路如此拥挤,不把挡路人铲除,以后姐怎么横着走?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大叫,“金召龙,哪里走!”

    是裴枢的声音。

    随即景横波听见后门被撞破的声音,一大群人的脚步声过去了,灰影一闪,带过一阵凛冽的气流,裴枢从她身侧掠过去了。

    金召龙是个狡猾的,看见形势不对立即就躲入了后堂,根本就没出来管轩辕家的事,而是迅速召集了自己的护卫,从后堂破窗而出,一路匆匆逃窜。

    裴枢发现了他的踪迹,这么个生死大仇当面,怎么能放过,当即追了出去。

    景横波没有管。金召龙出行,附近军队人数不少,裴枢很难得手,当然,他的武功也足够他自保。等他追尽兴了,毒估计也要发了,就得回来吃草了。

    她让轩辕家在场的其余长老管事,都吃下了天灰谷的毒物,发了死誓,对今日发生的事永守秘密,并支持轩辕玘获得家主位。再让剩下的裴枢手下,陪轩辕玘回轩辕家族,这些人武功高身法诡异,也是就算不成功也足可自保。轩辕家族这次天灰谷行动,精锐尽出,结果都折损在她手中,家族内部护卫力量大减。轩辕玘手中有铜书,有这批长老管事支持,再有神秘高手帮忙,轩辕家族实力子弟又都失踪,轩辕家族无可选择之下,轩辕玘这个家主,是做定了。

    景横波也不怕轩辕玘做了家主之后反水,她已经掌握了天灰谷,谷中各种毒物药物应有尽有。现在轩辕玘这一批人的性命都在她手里,这群惜命的小人,能为权欲弑父,就绝不会忽然变得英勇。

    她想将轩辕家族控制在手中,不仅仅是要气死轩辕镜,更重要的是,这种百年豪族,一般都有自己的通信体系和遍布全国的暗桩网络,这种经营百年的潜藏力量,绝非她这个半路出家根基全无的女王可比,这种通信网络到手,她以后行事事半功倍,而且百年豪门之间都有联系,控制轩辕家族,对以后和六国八部的其余家族打交道,也有一定的帮助。

    轩辕家族事情办完后,她又回了趟天灰谷。短短数日,天灰谷发生的可怕离奇事件,已经传遍了整个黄金部,这回关于天灰谷的传闻更加瘆人,说族长悄悄组织了一支强大的军队进谷,结果那些人一夜之后统统死在了谷口,死后尸首不全,头颅被生生拔掉,背上踩满了践踏的脚印,每个脚印都有脸盆大,一看就知道是凶猛无比的洪荒怪兽,那些怪兽据说是死在谷中的人们的生魂所化,无比残忍狞恶,现在别说进谷,就算接近谷口,也会死于非命,因为那段时间在谷口周围,也零散出现了许多尸体……

    流言当然是景横波有意派人散布出去的,谷口那些尸首也有力地为这说法添加了佐证,金召龙被裴枢的骚扰袭击惊得屁滚尿流,一路赶回首府,都没派人去收那些尸体,一些胆大的人去实地查探,当即被谷口那些尸体惊掉了魂。从此这流言便成了铁证,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别说进谷了,就连谷方圆十里地都快成了禁地,一到晚上鬼火闪烁毫无人烟,远近人等纷纷搬家,天灰谷侧,终于成了无人再去的鬼蜮。

    所以,景横波的出入便极其方便,她在谷中抹去了金矿的标志,金矿带不走,谷中却有极其稀罕的狗头金。带上一两块,她便成了富婆。一些数量较少的黑钢柔铁之类的矿藏,让封号校尉们挖出来,回头给他们打制武器。

    封号校尉们说,按照军律,他们每人身边都有二十名亲兵。这些亲兵也是多年跟随他们纵横沙场的勇士。因为他们不得志,也被拘束于军营。如今他们无奈反出亢龙军,只要他们不回营中,就会被算成逃兵,那些亲兵也没有活路,请求景横波一并收留。

    景横波求之不得,二十多位封号校尉,再加上每人二十的骁勇亲兵,都够上一支小型别动队了。她琢磨着得给起个名字,飞虎队怎么样?

    事情归整之后,她继续上路,几天之后,裴枢也回来了,一回来就抓着解药药草猛吃,问及金召龙的事,他擦擦嘴,道:“他没占到小爷的便宜,小爷也没让他少吃亏!”

    景横波信这话,因为消息传来,黄金部族长回首府后,大病一场。

    “怎么不想办法和他同归于尽?”她逗裴枢。

    “看了你报仇的方式,小爷深表赞同。”裴枢嘿嘿一笑,“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那是莽夫报仇,如我等高贵人士,要报仇就得让他一无所有,家破人亡,丢疆失地,魂不得归故乡!”

    “点赞!”景横波伸出大拇指,问他,“吃饱了?”

    “吃饱了。”

    “累不累?”

    “爷一辈子不知道什么叫累!”

    “好的,赌约现在开始,第一场,伊柒!伊柒!”

    “哎来了媳妇儿!”

    “和裴裴打架么么哒。”

    “好的,打赢了有彩头吗?”

    “可以玩他!”

    “好的好的,我想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灰……”

    “闭嘴!去死!”

    乒乒乓乓。

    半个时辰后。

    “你输啦小枢枢,来,脱衣裳……”

    第二天。

    “尔陆!第二场!”

    “给个彩头!”

    “自己提!”

    “我想让他试试我最新的易容妙法!”

    “没问题么么哒!”

    “见鬼!来战!”

    乒乒乓乓。

    半个时辰后。

    “大波大波,你看,这个美人美不美?”

    “还行,就是脸灰了点。”

    “你懂啥,这是烟熏妆!”

    ……

    第三天。

    “山舞,第三场!”

    “赢了他得帮我练驱鬼术和傀儡术!”

    “没问题么么哒。”

    乒乒乓乓。

    半个时辰后。

    “山舞山舞,裴枢呢?”

    “在街上裸奔呢。”

    “啊?”

    “傀儡术嘛!”

    ……

    第四天。

    “司思,第四场!”

    “这次不许要彩头!”

    “没彩头,我赢了我帮你驱除身上的灰色好不好?”

    “哼!”

    乒乒乓乓。

    半个时辰后。

    “司思,裴枢呢?”

    “你面前就是啊。”

    “啊?这明明是一截烧火桩子!”

    “没办法,我想驱除他身上的灰色,可能用针有点不对,他变成一截灰一截白了,我看那脸上和彩旗似的,不成,又换了种办法,这回脸上没灰色了,上半身更灰了。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灰得更有格调。对了,毒灰一般会储存在人体的隐秘器官,比如那啥小弟弟,现在可能黑得像根炭,非常有特色,你要不要瞧瞧……”

    “司思我一定要杀你全家!”

    ……

    第五天。

    武杉赢了之后,亲切地要求裴枢听他念经,说裴枢戾气太重,杀心太烈,要好好为他念经祈福,涤荡心尘。

    裴枢本来死也不要和七杀比试了,宁可认输,然而纯净老实的武杉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看着他,一脸的赤诚和不解,看得裴枢这杀人如麻的魔头都抵受不住,决定为了自己的面子再相信一次。

    半个时辰后裴枢又败,再半个时辰后他在武杉叽里咕噜的念经声中一头栽倒,六个早已等候在门外的师兄弟们撞门而入,嘻嘻哈哈把他扒光,扔进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池子里。

    逗比们击掌相庆,欢天喜地地告诉景横波,他们苦心孤诣,已经找到了解决裴枢灰老鼠的办法,明天早上,她就可以看见雪白粉嫩美丽动人的正版的玉白金枢了。一定会美得让她连眼珠子都掉地上的。

    景横波觉得这话也就墙角的灰老鼠会信。

    不过第二天早上,当可怜的裴枢气息奄奄地被从池子里拖出来时,她的眼珠子真的掉在了地上。

    裴枢果然变色了!

    变成紫色的了!

    ……

    最后两场裴枢死活没比,心高气傲的家伙第一次不战言败。

    他怕比完了,自己就不叫玉白金枢了,叫彩枢。

    第八场也没比,因为景横波自己站了出来。

    裴枢毒伤多年,武功其实只存当年一半,只是靠在山谷中练就的诡异身法制敌取胜,偏偏这一点,景横波克死了他。

    还比什么?认输!

    第九场,轮到天弃,这也是个身法见长的。两个人倒扎扎实实比了一场,没再玩什么花招。最后还是天弃赢了,他赢了之后很惆怅地对裴枢道:“你如果恢复容貌,人家也许会让你赢的……”

    裴枢当场吐在了他身上。吐完仰天长叹——五年幽禁,世上高手已经这么多了吗?

    颇为心灰意冷。骄狂之气,顿折一半。

    其实他倒是冤枉,世上高手没那么多,只是最强的最近都在景横波这里罢了。以他五年幽禁,毒伤未去的体质,能和这些人一战,本身已是骄傲。七个逗比玩他玩得不亦乐乎,私下也和景横波道她捡了个宝。

    第十场景横波为难了,原本她算好了,第十场耶律祁上就可以了。没想到这家伙中途跑掉,现在到哪再去找这么个级别的高手?

    好在裴枢被接连打击,失魂落魄,一时也不想找虐,这第十场的事情他也没提起,景横波乐得装忘记,此时他们已经行到斩羽部境内,过了斩羽,就靠近了七峰山,七峰山西南脚不远,就是她要去的黑水泽。

    在进入斩羽部的第一天,她听说了两个消息。

    一个是玉照龙骑大统领英白,获罪于朝,被剥夺一切军职,逐出帝歌。

    一个是国师宫胤,听闻黄金部私下聚集人手,探查天灰谷,勃然震怒,认为这是黄金部撕毁当年协议,有意私下武装军队和帝歌对抗的表现。亢龙大都督成孤漠不知为何,也对黄金部诸多不满,甚至亲自请缨于国师座下,强烈要求对桀骜不驯的黄金部进行军事制裁。最终获准于三日前,进军黄金部。

    平静五年的大荒泽土地上,战事又起。

    ……

    帝歌对某部的战争,从来都是局部战争,不会影响到其余部族封国的安宁,同样,也不会对帝歌造成很大的影响。

    尤其当这场战争,本就是当权者有意推动的情况下。

    一大早,阳光就铺满了整个静庭,风雪之后,帝歌的新年,迎来了晴好的天气。

    静庭书房外的长廊被日光晒得温热,雪白的袍子在温润的冬日阳光下,闪耀着晶莹的光色。

    宫胤坐在长廊上,面前一个装满食料的盆子,一个刷子,一只草泥马。

    草泥马小小一只,名叫小胤胤,它的主人贪图新鲜领养了它,却三分钟热度很快把它忘在脑后,后来她走了,身边所有东西都没带走,包括这只驼羊。

    大荒叫这种兽为驼羊,不过静庭的人都叫草泥马,听惯了她的叫法,而且这种叫法,总让人感觉特别明快,用她的说法,就是特别爽。

    人走了,茶未凉。属于她的宫殿被好好打扫,属于她的东西被秘密封存。属于她的草泥马,由最尊贵的国师大人亲自养。

    小草泥马最近长高了不少,和宫胤一样雪白干净,脖子上还绑了鲜红的缎带,缎带上栓着金铃。宫胤好静,静庭以前连檐下金铃都没有。现在也只剩下了小胤胤脖子上的铃声在响,叮铃铃叮铃铃,脆得像在人心湖里洒落无数珠子,只是并没让人觉得热闹,心里反而更空落了几分。

    宫胤抓了一把食料,让小草泥马在他掌心舔舐,这是以前景横波喂小胤胤的姿势,他一直觉得这样很脏,但现在习惯了,似乎也不觉得什么。

    小草泥马很温顺,粉红的舌头慢慢舔着他掌心,有种簌簌的痒。

    日光落在金黄的食料和他雪白的手指上,晕着浅浅的光。

    静庭很静,只听见草泥马舌头的啪嗒声响,和人们放长放缓的呼吸,沉静而安详。

    草泥马吃饱了,偏开脑袋,宫胤手指又凑了凑,它温柔却决然转头。这只草泥马的性子有点像她,看似好说话,实则傲娇。

    他转身在一旁盆子里洗了手,擦干净,伸手给那小家伙挠下巴,颈下雪白的毛短而柔软,他手指动作轻轻,那小家伙舒服地半眯着眼睛,将脑袋靠在他手上。

    他微微有些恍惚。

    似乎听见有人在娇笑,在奔跑,穿花蝴蝶般在一色茵翠中招展,声音懒洋洋抛洒得到处都是,“小胤胤!小胤胤!你来追我啊!”

    “啊!小胤胤,你为什么这么懒!”

    “站直!昂起你高贵的脑袋!你叫小胤胤,不是小波波!”

    “小胤胤,走,咱们去找你大哥去!”

    那时他在静庭,每次听见都要放下折子,不知道该恼还是该当听不见,廊下护卫们都在哧哧地笑,他只好让他们滚远点。

    现在,懒洋洋的挑衅没了,护卫们也很久没那样笑了,她在的天地过于绚烂,以至于她离开,天地瞬间苍白。

    蒙虎禹春等人都远远站在一边,知道国师喂草泥马的时候,不爱说话。

    不过今天,宫胤忽然说话了。

    “英白现在到了哪里?”

    “回主上,”蒙虎急忙道,“应该已经过了襄国。”

    “怎么这么慢?”他皱眉,“是不是又一路喝酒见美人了?”

    “是。英白大统领在襄国遇见了一位红颜知己,所以停留了几天……”蒙虎说着这话自己都觉得脸红——英白的红颜知己遍布天下,平均每天遇见一个,平均每部几十个,他遇见红颜知己的速度,和正常人每天吃饭差不多。

    看主上那脸色,他赶紧补充,“不过英白大统领听说了一个消息,立即和他的红颜知己告别,并且在一路上没有再遇见红颜知己,加快速度过去了。”

    “嗯?”

    “正要向您汇报,刚得到的消息。”蒙虎奉上一个纸卷,“女王参与了天灰谷一行,获封号校尉,并且遇见了裴枢。”

    宫胤给小胤胤抓痒的手指一顿。

    这个消息,也让他有点意外。

    “原来那谷里真的……”他顿了顿,又道,“裴枢!”

    声音听不出喜怒,却有一丝凛然。

    蒙虎垂下头,他知道国师对裴枢的观感,他自己更没好感——那小子专爱抢东西,当初黄金部叛乱的时候,他身为黄金部主帅,居然在听说宫胤寝宫里有异宝后,夜半抛下大军驱驰一夜赶到帝都,试图闯入宫胤寝宫抢东西,偏巧宫胤不在,险些给他得手,被围攻之后还能全身而退,当夜他张狂得意的大笑声,静庭护卫们至今记忆深刻,更将“裴枢闯宫”事件视为生平奇耻大辱。

    国师寝宫是大荒列为至高机密的地方,内里情况,不足以为外人道。裴枢的闯入给大家敲响了警钟,之后宫胤的寝宫防守更加严密,直到数年后,景横波进入,但她能进入,也不过是大家放水罢了。

    宫胤悠闲给小胤胤挠痒的手指已经停下了,小胤胤不满地蹭他,宫胤却似乎在走神。

    “英白大统领加快速度,或许是因为,他听见了裴枢的消息。”

    玉白金枢,当年齐名于天下,但不巧的是,两大名帅并没有正式见过面,对战裴枢的是成孤漠,等英白赶来战场,战事已经在宫胤的反间计下结束,裴枢沦入地狱。

    将遇敌手而不能一战,英白一生以此为憾事,如今听见裴枢消息,怎么能不跑快点?

    宫胤站起身来。

    蒙虎心中一紧,立即躬身低头,这是国师有所决定的表示。

    “让英白放慢速度。”

    蒙虎愕然。

    宫胤的目光,已经遥遥落向了北方。

    “裴枢……”

    ……

    景横波还在路上。

    封号校尉们的亲兵们,果然都赶了来,这些人都是老兵,行军赶路,布防宿卫,都是一把好手,她队伍虽然在扩大,赶路速度却快了许多。

    有时候景横波看看自己队伍,油然生自豪之心,觉得姐现在牛逼啊,几百号高手!大荒横着走!

    不过七杀有次泼了她一盆冷水。

    “黑水属于玳瑁,玳瑁是八部中,高手隐士最多的一部。”

    “传闻里玳瑁三门四盟七大帮十三太保,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另有独行侠偏门大盗江湖异士赏金猎人诡术术士无数,各路豪强,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它没有的。”

    “各方势力无人能够统管,早已划分好了各自地盘,根深蒂固。可怜玳瑁族长,是六国八部中,最没实权的一部。豪强们瓜分完了好地方,只给他留了一块黑水泽。”

    “啊,没事,我们的女王即将驾临!她一来,豪强们立即就得乖乖让出最好的地盘,给她盖宫殿!”

    “是啊,三门四盟七大帮十三太保算啥。也就几万手下。爷爷我一人就打一千!”

    “是啊。那年你被烈火盟女公子看中,被绑到盟里当上门姑爷。也没吃什么亏,就是被揩了点油,三天就逃出来了,还杀死了盟里好几只猫!了不得!了不得!那可是烈火盟的猫!”

    “是啊,好歹那是猫,总比老七在狂刀盟里,连只蚱蜢都没砍着就飞出来了好。”

    ……

    景横波听着七杀互揭老底,眨眨眼。觉得自己果然高兴太早了。

    原来这点力量,还不够看啊。

    “斩羽部有什么好东西?”她问。

    “别的谈不上,但斩羽部出能工巧匠是出名的,”天弃道,“所谓斩羽,一方面指斩羽沼泽附近所产的一种矿石,结合斩羽沼泽的泥,练出的刀剑锋利无伦,雁过斩羽。另一方面也指斩羽的工匠善于巧手为器具,做出来的东西很多都有雁过斩羽的功用。”

    “你们这群蠢货,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裴枢忽然凑过头来,一脸鄙视,“兵器武器算什么?咱们有了天灰谷的矿藏,什么好兵器没有?斩羽部工匠是强,强在他们善于做沼泽舟!”

    裴枢最近状态不错,脸上灰色消退很多,渐渐开始展露了惊人的容色。他对此不觉得高兴,反十分后悔——早知道出来死不掉,还有机会恢复容貌,何必躲在谷中不肯出呢?

    景横波嗤笑他想得简单,如果不是遇见她,他出来能碰上七杀大兄?七杀虽然不靠谱,但武功高,人人还有一手独门异术,总归有办法对付他的毒。这天下多少人想求七杀一面不可得,说到底是他运气好罢了。

    “沼泽舟有什么稀罕?哪个部都有。”天弃嗤之以鼻,“不就是能够在沼泽中来去自如的舟嘛,什么样的沼泽舟,遇上黑水泽,都没戏!”

    “说你蠢你还不认!”裴枢哈哈大笑,“斩羽就是有宝舟!斩羽部没矿山没奇兽没黄金没宝石,凭什么有钱?就是因为他们掌握了最好的宝舟技术!三门四盟七大帮十三太保为什么能在玳瑁黑水泽站稳脚跟,成为当地一流势力?就是因为他们一直和斩羽部购买宝舟,可以比别人更顺利地行走于黑水泽。黑水泽多少年来在大荒令人闻名色变,都以为是鸟不生蛋地方,可除了玳瑁人,谁又知道黑水泽才是大荒第一大泽第一宝泽,其间神秘难以言说。据说就算有宝舟相助,三门四盟七大帮十三太保,现在不过探索了三分之一,你们想象一下!”

    景横波想象了一下,很觉得骇然。

    “原来这么牛逼,所谓恐怖传说原来是烟幕弹!”

    “不是烟幕,是事实。”裴枢冷冷道,“黑水泽之宝天下未必知道。黑水泽之恐惧却是天下闻名。多少年来多少人不信邪,就有多少人死在那里。斩羽部的天星宝舟,是所有沼泽舟中,最坚固又最轻盈,防护能力最强的一种。寻常的沼泽舟,没走几步,就可能被黑水泽的毒气熏烂,更不要提那些各种形状,以各种诡异方式出没的沼泽毒兽。要想在黑水泽占据一席之地,天星宝舟必不可少。”

    “买买买!”景横波立即招呼紫蕊数钱。

    “你有出息吗!”裴枢暴跳如雷,跳起来指着景横波鼻子,“你买得起吗?你知道一艘宝舟多少钱?足够买半座北辛城!”

    “啊这么贵?”景横波咬着手指,盘算着把七杀卖了不知道能不能买一艘?要么加上裴枢,能多买一只船桨?

    “你以为这东西造起来这么容易?”裴枢快要把她鼻子指扁了,“数百工匠日以继夜也不过一年造两艘。更不要提造舟所需要的各种珍稀材料。这东西完全是有价无市,有钱你也买不到。要不然黑水泽人手一艘,早吞并大荒了!”

    “抢抢抢!”七杀开始捋袖子。

    “他们造船厂在哪?抢!”

    “工匠在哪?抢!”

    “或者去黑水泽抢!”

    “蠢!”景横波猛然一拍桌子,震得屋内一震,“抢船抢人算个毛?好带吗?方便吗?”

    七杀呆呆地看着她。

    “那你说抢啥?”

    景横波嘿嘿一笑,看了裴枢一眼。

    一对凶人露出心有灵犀表情,异口同声。

    “抢图纸!”

    “点赞!”景横波和裴枢击掌,清脆啪一声。

    什么东西最重要?技术!

    七杀已经开始密谋。

    “图纸自然在王宫。”

    “抢!”

    “也许机关重重,硬抢人家毁图纸怎么办?”

    “或者可以美男计!”

    “啊美男计,必须我去!”

    “你长得像神造人的草稿,边去!”

    “就你这长相,你追我三千里,我回头都算我强奸你。”

    “你美?你和一筐粪的区别就是少了个筐。”

    “老大最美,美得精准地躲过了所有人样。”

    “老七你别笑,你一笑鼻毛都快戳到人中了。”

    ……

    没人理他们。

    裴枢跷着脚,斜睨着景横波,悠悠道:“我和斩羽部族长的娘有点交情,这图纸我有把握拿到,不过你得给我点好处。”

    景横波正在嗑瓜子,看七杀吵架时嗑瓜子是人生一大享受,听见这句“噗”一声喷出来。

    “斩羽族长的娘……”她指着裴枢哈哈大笑,“你还真是……接纳度好高啊……”

    “你懂什么?他后娘!他爹的最后的妻!”裴枢啪一下打下了她的手,“美人!还身兼斩羽法师,比你美多了!”

    “哦哦那你去努力一把,”景横波双手捧心眼光闪闪,“相信你,你可以的,一定可以做斩羽部族长的便宜后爹的!”

    “我这么个才貌双全的人去实行美男计,”裴枢斜睨着她,“你不怕我就此被勾走,留在斩羽了?”

    “行啊。”景横波挥手,“嫁出去的女婿泼出去的水,天要下雨,你要嫁人,我管不着啊么么哒。”

    “景横波。”裴枢竟然不生气,还是那古怪眼光,“你不觉得,有必要先用女人或者感情栓住我,才能确保我不反水,你能拿到图纸吗?”

    “啊?”景横波怔了怔,咕哝,“你们男人心硬起来比铁还硬,真要反水爹娘都敢杀,我才不觉得女人能栓住你呢……”她瞟瞟裴枢,觉得他今天说话神情都很古怪。

    她再瞅瞅紫蕊和拥雪,一个在安静看书,一个在安静绣花,都是娴静美好的女子,裴枢风波半生,性子桀骜,应该最容易对这种安静的美女纸感兴趣,不会是看上她们谁了吧?

    她记得前几日好像紫蕊有帮裴枢送药,拥雪好像有帮他洗衣服?

    景横波有点头痛,唉如果他真开口,她是成全还是不成全呢?紫蕊好像对铁星泽有点意思,铁星泽是质子,还留在帝歌出不来,她好像不好随便乱点鸳鸯吧?不过话说回来,铁星泽好像也有未婚妻,还有解除不了的旧婚约,一身的麻烦,紫蕊未必有希望,裴枢也不错,要么劝她换个试试?

    或者裴枢喜欢老牛吃嫩草,看上了拥雪?啊啊啊小姑娘还没发育完成呢,这样真的好吗?再说她也不舍得她们这么早嫁人啊……

    对面紫蕊拥雪抬起头来,诧异地看看景横波——大波忽然一脸这么纠结干嘛?活像个给女儿操心婚事的老娘……

    景横波还在纠结,这事儿要怎么和她们开口呢……裴枢的声音断断续续飘过来,她没听见。

    唉千万不要是拥雪,年纪太小了说……

    忽然一声炸响惊醒了她,她一抬头目瞪口呆。

    不知何时七杀已经跳到裴枢身上去了,七个巨大的身体正将他压在底下乒乒乓乓猛揍,还能听见伊柒的哇哇大叫,“娘地,老子的媳妇你也敢抢……”

    裴枢从人群底下挣扎伸出一只手,对她大喊:“成不成你好歹答一句啊!”

    紫蕊和拥雪在吃吃地笑。

    景横波茫然地问:“怎么了?他问了啥?”

    天弃很不爽地嗤了一声,慢条斯理往嘴里扔了一颗兰花豆,嘎嘣一声。

    “他问你,要不要赶紧嫁他。”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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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销魂

    “你能不能不去献舞?”

    “不能,我脚痒。”

    “你毒伤随时可能发作,万一发作怎么办?堂上全是敌人,你走都走不掉。乖,你先好好呆着,我答应你,管他轩辕大还是轩辕二,轩辕家的小崽子,我迟早统统帮你宰掉成不成?”

    “我马上就可以自己宰。轩辕大,轩辕二,统统到我碗里来。”

    “唉……饿了没?我下面给你吃?”

    “好。”

    无厘头对话之后,就是一阵安静,哧啦一声油锅响,满室内热辣新鲜的香气。

    瑶夫人一脸黑线的坐在旁边,看那对古怪劫匪男女,居然在她的屋子里下面吃。

    耶律祁醒来后,苦劝景横波不果,忽然要求瑶夫人要一批食材来,说今天过年了,要做顿年夜饭给景横波吃。

    瑶夫人对他这个时候还能想着年夜饭表示非常惊讶,更惊讶的是景横波居然拍手赞成,吵着要他下厨。

    这些人神经铁做的?一边讨论着害人一边做菜?

    瑶夫人越发觉得这对男女得罪不得,都是变态。

    当然她也不敢得罪,因为耶律祁醒来之后,就逼她吃下了一颗药,现在她和丫鬟的性命,都掌握在这两人手中。

    牛骨底汤泛着雪白油光,滚着一层厚厚的红油沫子,雪白劲道的面条丝带般在汤中翻滚,一沸之后,倒入先前舀起放在一边的冷汤降温,使面条收缩更加劲道,如此三滚之后,将面条叉入青花瓷大碗,舀上滚热醇厚的底汤,撒上葱花红油辣子,把切得薄薄透明的灯影牛肉整整齐齐码一排,香气极其有穿透力的射入鼻端,屋子里几个人顿时都眼睛水汪汪的。

    第一碗自然给了景横波。她早就饿了,唏哩呼噜吃得头也不抬。

    “香!好手艺!耶律祁你如果落魄了,卖面条也能养活自己!”脸那么大的碗,景横波顷刻干掉半碗,“好好的豪门公子,哪来这么好的厨艺?”

    “家姐教的,你说的那些话她都说过。”耶律祁才不会给瑶夫人下面,挥挥手示意她要吃自己下,他重伤未愈,不进荤食,仰靠在被褥上,有点疲倦地看着景横波吃面,看景横波额头上泛出晶莹的热汗,便用帕子给她轻轻擦去。

    “不觉得卖面条丢人?”景横波笑嘻嘻看他。

    “嚼得草根,则百事可做。”耶律祁笑意懒散,“再说我又不算真正的豪门公子。”

    “哦?”

    “我是养子。”耶律祁挥手令瑶夫人退开,才淡淡地道,“只有询如家姐,才是真正耶律家的人。”

    景横波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为什么耶律家对耶律祁如此苛刻,不过话又说回来,耶律家对耶律询如也没好哪去。

    “耶律家真正培养的是大公子耶律旸,真正指望的是三公子耶律昙。”耶律祁浅浅一笑,“耶律旸是耶律家出身最高贵的嫡子,按说国师之位非他莫属,但他十岁时得了怪病,至今未痊。所以要等三公子在九重天门学得大成之后,找到治疗他的办法,把病治好再迈入政坛。因此,当初耶律家讨论谁来做这个左国师的时候,一开始大家争得很厉害。险些酿成流血事件,后来长老们说,这国师只是代大公子暂时做一做,等大公子好了就交回给大公子,顿时就没人抢了。你也知道,要苦心维持家族地位,要在帝歌和各种势力周旋,要和宫胤这样的强势敌人做对手,必定是很艰难要付出很多代价的事,付出这么多代价,做出成果之后再交给耶律旸,为他人做嫁衣裳,谁肯?”

    景横波点点头,心想确实,这国师不好做,某种程度上难度比宫胤还高,需要牵制平衡的力量太多,还要保护自己。难怪耶律祁在帝歌时,出手总留三分余地,未尽全力的样子。很明显,尽了全力夺了大权,立马就要让给耶律旸,很可能还会狡兔死走狗烹,他只能出手出一半,将局面始终维持平衡,才能保证自己活得长一点。

    在宫胤那种强权政治下,维持这种平衡,付出的心力,非常人可为。

    以往她还觉得耶律祁一定不是宫胤对手,处处下风,此刻才觉得,也许,这家伙一直在藏拙,有意退让?

    “虽说没人抢了,但人选依旧难定。”耶律祁继续道,“长老们也得担心,指了哪个根系深厚的分支子弟去做,人家偷偷培植势力,将来不肯交还,还不好控制怎么办?选来选去,最后这好事儿落在了我头上。”

    景横波深表赞同——不选他选谁?耶律祁是养子,父母已经去世,只有一个耶律家嫡系亲人,还是个瞎子姐姐。势力单薄,无人扶持,也无人会投靠,做一百年国师,事到临头也得乖乖交回,他是养子,把大权交回嫡系天经地义,不会有任何非议和纷争,而且那唯一的瞎子姐姐,也会成为他的钳制,真是再妙不过的安排。

    这么想着,心中忽然有些酸楚,当初那十几岁少年,在世人不明所以的羡慕目光中,接过国师这一尊贵大位时,心中又该隐藏怎样的悲愤和无奈?

    她把脸埋在热腾腾的面碗里,掩了发潮的眼底和那一声唏嘘。

    耶律祁却以为她没吃饱,探头过来看她碗,“不够?再给你下一碗?”

    景横波伸手推他,“够啦够啦。”

    他刚刚包扎完,领口微微敞着,她的手正按在他颈下胸膛,一霎间他只觉她手掌温软细腻,柔似软云,撩在心上;她却觉他肌肤灼热,肌理结实光滑,似被火炉焐热的绸缎,在掌下一滑而过。

    她急忙收手,偏转头去,炉火映上她脸颊,微微发红,晶莹如珊瑚。

    他怅然若失,颈下三分,似乎还迤逦暖香。

    室内忽然很安静,安静到生出几分尴尬,她急忙想找些话题来说,一开口又觉得空荡,声音击在墙壁上似有回声。

    “轩辕镜派出了他最爱重的大公子轩辕玮,来和黄金部族长交接这事,轩辕玮给族长送了美人,被族长奉为上宾,不过,还有件巧事儿,你要不要猜猜?”

    话题转得有点生硬,耶律祁接得却很自然。

    “是不是瑶夫人昨晚约会的对象,也是一位轩辕家的公子?”

    “这你也能猜到?”景横波惊吓地瞪大眼睛,“讨厌的智商!”

    他笑而不语,黑发柔顺地披在肩头,眼光熠熠。

    “很正常。”他轻声道,“轩辕家公子们争权夺利争得发了疯,是全帝歌都知道的事情。但凡老大轩辕玮参与的事,老二轩辕玘一定也会掺一脚。既然老大被派来和黄金部族长做这么重要的事,一旦成功自然在家族地位上升,保不准这是轩辕镜方便长子接家主位的特意安排。轩辕玘怎么能甘心?这家伙又是著名帝歌风流子弟,有一张好皮囊,他从族长小妾身上入手,勾搭成奸,借机带入混入天灰谷队伍……对吧?”

    “我有时候对你们的智商,真的羡慕妒忌恨……”景横波唏嘘。

    这句话一出口,她身子一僵,耶律祁目光一闪。

    你们。

    潜意识里,永远忘不了的那个人。无论怎么试图避开,总会很自然地溜出唇边。

    有种记忆根深蒂固,刀也掘挖不出。

    又是一瞬间尴尬,随即他很从容地接过她的碗,又顺手给她擦干唇边汁水,从一旁拖过一个带轮子的小推车,上面几个银盆子盖着盖子。

    这是耶律祁交代瑶夫人从厨房要来的东西,景横波原以为是他要的是提前的年夜饭,没想到看见的居然是各种馅料,擀好的饺子皮,葱花佐料等物。

    他要包饺子?

    这也太闲情逸致了吧?

    景横波瞪大眼睛,一时不知道是惊讶还是惊喜。

    她甚至有些恍惚。

    看见饺子,才深切地找到了年的感觉,哪怕此刻廊檐下灯笼鲜红,福字满贴,但于她,这是别人的住家,别人的年,她寄人篱下,还在漂泊挣扎。

    直到此刻,有个人打算为她包饺子。

    饺子,于她就是年啊……那些在研究所的岁月,平日里都是吃食堂,过年的时候,小蛋糕会良心大发,整上一桌年夜饭,回回吃得她们打嘴巴不肯松,回回过年她和太史阑都要为抢食打一架。但是每次吃饺子都会安静下来,热气腾腾的大锅里,飘荡着雪白晶莹的饺子,个个鼓鼓囊囊,透着翡翠嫩黄色的是韭菜鸡蛋馅的,透着粉红淡绿色的是三鲜虾仁馅的,透着明黄的是蟹黄猪肉馅的,还有纯白的鲅鱼馅,杂色的海鲜馅……一人一个蘸碟,醋酱油葱花,四个人头碰头在大锅里捞饺子,各自寻找自己喜欢的口味……那些逝去的年节,那年节里氤氲的热气,那热气里,人生最饱满的团聚的滋味……

    耶律祁的动作很快,真的很难想象这么一个风流雅艳的人会包饺子,但也许人生得漂亮就是不一样,他做起这样的事来,娴熟灵巧,姿态依旧优雅,饺皮在他手上翻飞,依次点过五个雪白小瓷盅里的馅料,馅分五色,深红猪肉、粉红虾仁、黑色木耳海参、嫩黄鸡蛋蟹黄,绿色菠菜,色彩鲜明得让人眼睛发亮。眼光还没从那缤纷的色彩中拔出来,那雪白的手指已经几弯几折,出来的饺子更近似于一朵五色鲜花,顶上五星形状翻出五个口,每个口里露一点深红猪肉粉红虾仁黑色海参嫩黄蟹黄绿色菠菜,油汪汪在雪白的褶口招摇,景横波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口水泛滥得要把自己给淹没了。

    一开始她看他这样的人干这种细致活计,想笑,到得后来却肃然——一个男人,如果连这样的事都能干好,那天下也没什么事是他做不到的了。

    他的厨艺,是询如要求的,一个男人能将姐姐这样的话听进去,他的心,想必也就可容纳这人生百态了。

    不知不觉又想到那人,那是高山雪天上崖,岿然坚硬不可夺,而耶律祁,却是自长天蜿蜒而下的流水,不动声色,轻快卷过。

    炉火跳跃,微光昏黄,映得他眉宇轮廓似蒙一层金光,灿烂而温和,她见他额头微微起了汗水,想着他重伤未愈,不仅有些怜惜,抽了帕子往他额上一按。

    他正在此时转头,一转头就迎向香气淡淡的帕子,他似乎没想到她也能有如此举动,不禁一怔。随即飞快抬手,像先前按住她手指一般,按住了她拿着帕子的手。

    “别动……”他声音似呢喃,透三分慵懒三分不舍三分调笑,“……难得见你这么温柔,我几疑做梦,且让我这梦做久一点……”

    语气淡淡,似春风在锦绣华室内一转,却又惆怅浅浅,因为知道转瞬要被冬风卷去。

    景横波定了定,哧地一笑,手指用力,干脆将帕子整个蒙在脸上,在他脸上狠狠捋了一把,大声道:“来,一二三,用力擤!”

    帕子底下耶律祁噗地一笑,无可奈何地道:“你果然就是最会煞风景的那个……”自己拿了帕子,向后懒懒一躺。

    也不知道是累还是心潮起伏,他此刻脸上微微酡红,点染微有些苍白的脸色,眼眸莹然似生光,乌发散散地披下来,在胸膛上软软一盘,其下肌肤晶莹如淡蜜,而他飞起的眉梢和微微勾起的眼角,都氤氲淡淡桃花色,艳得像凌空招展的一匹彩锦。

    而姿态慵懒,是一种无言的诱惑。

    景横波立即转开眼,去看小蒸锅里蒸着的饺子,嚷嚷着好了没?

    一只手按在她手上,将她的爪子拿开,耶律祁声音温柔,“仔细烫着。”

    景横波只好缩手,只觉得他身侧四周都有火箭,咻咻四射,躲哪都似能被烫着。

    “差不多了。”耶律祁拿开锅盖,雪白珐琅瓷盘上,五色饺子花一般开放着。

    耶律祁夹出一小碟给她,提醒一声小心烫,景横波一口咬下去,口腔里立刻盈了丰润的馅和饱满的鲜汁,味蕾被充分刺激,欢快得似要跳舞,她忍不住眯起眼,叹一声:“想起了小蛋糕……”

    耶律祁侧头看着她满足神情,蒸腾的热气在空气中凝结出许多细小的水珠,凝结在她长而翘的睫毛上,晶光闪亮,而她红唇撅起如一朵花形状。

    这一刻她神情温软,看起来平静而家常。

    他能鲜明感觉到,这一刻,只有这一刻,她才彻底收去那风雪之夜后隐藏的凌厉和痛苦,真真正正放开心怀,体验这一刻年的味道。

    是的,年的味道,他想给她的味道。

    除了这个,还有什么能抚慰那日之后,她心中留下的巨大的空洞和疼痛?

    本来这一顿年夜饭,他和七杀天弃他们都计划好了,要每个人出手,为她做一顿最热闹最难忘记的年夜饭,没想到计划不如变化快。所以此刻,哪怕伤重,哪怕危机仍在,哪怕时间紧迫,他依旧想履行心中对她的承诺。

    只为她此刻神情。

    一刻也好。

    ……

    “这家厨房师傅手艺一般,面条和饺子皮都不够劲道,等我好了,亲自给你擀一回。”耶律祁又开始包饺子,景横波原以为他是打算给自己吃的,谁知道他顺手从她手指上捋下了那古铜色戒指,旋开机关,滴出一滴液体,抹在了蒸盘上。

    “等下她去献舞,你将这饺子敬献,就说是你亲手做的。”耶律祁唤来瑶夫人交代。

    瑶夫人似是猜着他要做什么,惊吓地拼命摇头,“不!不!大王一定会让我先试吃的……”

    “这不是毒药,只不过是让人骨软筋酥的药物,我现在还不想杀金召龙。”耶律祁淡淡一笑,将一颗药丸弹入瑶夫人口中,“你尽管试吃好了。”

    瑶夫人神情惴惴不安,却也只好收声。她初见耶律祁时,眼神很有几分惊艳,只觉得轩辕家的二公子比起他,简直就像乌鸦比之彩凤。但这荡漾的眼光不过几瞬,这灵敏的女子,就已经嗅见这风流男子谈笑间,危险的气息。

    尤其当她看见他招招手,远远的,廊檐下挂着的鸟笼里那只很会说话的鹦鹉,就忽然倒毙之后。她就恨不得离他三丈远。

    她规规矩矩站在耶律祁面前,等他的吩咐。

    “你要护好她的周全,不要有任何歪念头。”耶律祁将如花的饺子托在她面前,笑容也如花,“否则,我敢保证,你一定没有机会过完这个年。”

    瑶夫人接了托盘喏喏退下,一旁景横波快速化妆完毕,取了瑶夫人一件舞衣带着。按照她的计划,她要在席上杀了轩辕玮,再瞬移离开,而耶律祁会在这段时间内,在瑶夫人的随身丫鬟帮助下,以瑶夫人的名义,和轩辕玘搭上线,假称是瑶夫人的亲信,要进入天灰谷捞一杯羹。轩辕玮一死,轩辕玘必定要挑大梁,而轩辕玘一向爱大包大揽,想必不会拒绝美人的私下请托。

    杀掉相对精明强干,一向被视为轩辕家继承人的轩辕玮,是景横波准备扇给轩辕镜的第一个耳光。

    年夜将至,两人却将在这大年夜暂时分开,各自去干杀人放火使坏的事情。

    “还是那句话,刺杀成功与否并不重要,保护好你自己。”耶律祁嘱托。

    景横波笑一笑,步子轻快,将出门的时候,忽然又风一般地卷过来,变戏法地从桌子一侧抽出盘子,夹起最后一个饺子,塞进了他嘴里。

    “哎,过年饺子,你还没吃呢!”

    她笑声洒落在门槛外,玲珑身影在风雪中不见。耶律祁静静坐着,半晌后,慢慢咀嚼着口中的饺子。

    鲜嫩香软,却又,五味杂陈。

    黄铜炉升腾着灼灼的热气,锦毛毡上宾主相对尽欢。

    这里是北辛城城主的住宅,现在暂时成了族长大人的驻驾之所,今日中午,族长宴请轩辕家族长公子轩辕玮,只让最近新宠的帝歌美人作陪。

    此刻席上菜香氤氲,觥筹交错,谈话正热火朝天。

    “……此事便请族长多多关照了。”方正脸型,眼神微带阴鸷的轩辕家大公子轩辕玮,举杯笑敬黄金部族长金召龙,“我那二弟,年轻性急,非要带着一帮人马,参加天灰行动,我苦劝也不能,家父向来宠爱老二,也便应了。您瞧这事,唉……”

    “是啊,”金召龙笑呵呵喝酒,“玘少可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这天灰谷可是什么人都能进的?他这么性急,可不是怕大公子你抢了头功啊哈哈。”

    “族长玩笑了,舍弟年少气盛,不知轻重。只好请族长大人多关照了。”轩辕玮恳切地递上一个描金嵌玉的精致盒子。

    金召龙摆摆手,“哪里哪里,应该的应该的。”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轩辕家争斗剧烈,天灰谷之行成功与否关系到轩辕玮能否上位,他怎么能允许弟弟在这时候捣乱?

    进入天灰谷,就是金召龙的地盘,在那里“关照”得出了什么事,谁也怪不得轩辕玮,只能算轩辕玘自己找死。

    谈好了这事,轩辕玮心情大好,看一眼金召龙身侧那正襟危坐的美人,笑道:“波姬伺候得可让您满意?”

    “好极!”金召龙大笑,搂了搂波姬的腰,“媚而不俗,艳而不妖,难为你找来如此绝妙美人!”

    “族长难道不知道,这可是帝歌最新流行的美人姿态……”轩辕玮含笑凑近金召龙,“您知道的……就是前女王……嗯,景横波……听说就是个风流绝俗的美人……现在帝歌公卿私下都爱找她那种的……这个波姬,就是照着景女王的姿容风采来找的,特意学了她独有的姿态和尊贵……您拥有波姬,就好似将女王压在身下啊哈哈……”

    猥亵的声气和暧昧的表情,最能勾起人的兴奋和好奇,金召龙目光闪亮,“哦?还有这事?难怪感觉波姬的姿态不同寻常,颇有几分风尘女子不能有的高贵……”

    “在下可是重金托帝歌最擅长调教美人的嬷嬷,训练了波姬几个月,务必教得她风流不下流,鲜艳不俗艳,”轩辕玮得意地道,“那嬷嬷见过景女王,不过据她说,波姬所学,不过能展示景女王风采十之二三罢了,就是家父,见过波姬,也说和真正女王比起来,如萤火比之皓月……我可不信,波姬如此风采非凡,这世上哪还有女人能比她美上几倍?”

    “我也不信。”金召龙大笑,“波姬如此美人,已经是本王平生仅见!不过……”他目光神往一咂嘴,“这景女王美名流传已久,不知到底美到什么地步,听说国师对她……”他猥亵地笑笑。

    “这不难,”轩辕玮笑道,“等我们合作拿下天灰谷,以谷中蕴藏成就铁军,拿下这大好河山,打到黑水,把景横波擒来,送给大王您便是,一个失势的女人,还不是想怎样就怎样……”他心领神会地碰碰金召龙的肩,“您也尝尝宫胤看上的女人,是个什么滋味……”

    两人相对大笑,金召龙眉飞色舞,似乎已经将那著名又高贵的女子,压在身下……

    “美酒佳肴,谈话投机,该有艳舞助兴。波姬的舞也是一绝,今日便让她献上一曲。”金召龙兴致盎然一挥手。波姬骄傲地笑着,盈盈起身。

    “她会跳什么破舞?广场舞?大妈舞?抽风舞?”蓦然一声娇喝响起,砰一声门被推开。

    金召龙和轩辕玮都一怔,一抬眼看见厅堂门口不知何时已经立下窈窕身影,金召龙正要怒喝侍卫前来将这敢于咆哮自己驾前的狂妄女子拖下去,一眼看清那身形,不禁一怔。

    门被推开,风雪背景如浮雕,凸显出女子身形,从肩到腰,从腰到腿,是言语难以描述的玲珑曲线,喷薄如此张扬,而收束又如此紧致,最出色的画师,也一笔难描那般恰到好处的起伏。

    仅仅一个轮廓,她便让身后端着托盘的瑶姬,和金召龙身边的波姬黯然无光。

    身形的惊艳似星光一闪,瞬间摄入两个男子的眼眸,不容他们反应过来,景横波已经张开双臂。

    纤细曼妙双臂一展如凤凰掠羽。

    唰一个大回旋转身,如电光飞掠,她已经舞到殿中!

    深红铺金凰绣舞裙刹那间飘展,直如九天丽鸟,灿烂摆舞,漾着七彩霓霞!

    先声夺人,炫花了男人的眼。

    “奏乐!”瑶夫人不失时机一声娇喝,已经准备好的乐师急忙奏“凰舞九旋”。

    这是大荒最著名的舞蹈之一,乐曲大部分都是激烈的节奏,舞者彩衣凰绣,急速飞旋,如凤凰舞日,炫目无伦。

    景横波原本对大荒的舞蹈没兴趣,但往日一些舞蹈太牵动心肠,也太惊世骇俗,曾经一舞动人心,如今一舞杀机藏,她不愿再做那惊世之舞,就让大荒的舞蹈,解决大荒的人吧。

    景横波天生舞者,学什么舞都事半功倍,这舞她当初在帝歌看过两次就会了,自己舞起来还加上现代一些特别动作,更加诱惑奇异,刹那间整座厅堂都是她旋舞的影,飘空掠带,彩绣辉煌,而她乌黑流转的眸,额间垂落的璎珞,艳若明花的唇,雪玉般的脸、舒展的臂,玲珑的腰、急速飞旋的裙……在霓虹凰舞中不时闪现,每一刹都令人惊艳,每一掠发抬头举足展臂扭腰都将体态的柔韧和美好展现淋漓,她飞得似一只凰,降落哪里哪里就熙光照耀;艳得似一团火,点到哪,哪就着了。

    所有人张大了嘴巴,没人再记得警惕和驱逐,连两个女人都震惊而嫉妒地紧紧盯着景横波,想要记住她的舞姿。金召龙倒吸着凉气,喃喃道:“这才是真正的凰舞九旋……看了那么多场,只有这一场,我才觉得,那是凤凰……真正的凤凰……”

    “是极。”眼高于顶,见惯大世面的轩辕玮也情不自禁赞同,“我在帝歌多年,这舞见过没一千也有八百,今日才知道以前看的都是梦,今日才见着一场真正的凰舞。”

    “大王请用五色饺,这可是瑶姬亲手为您做的呢……”瑶夫人趁机在发呆的金召龙身边坐下,笑盈盈献上五色饺,拈起一个先吃给他看了。

    金召龙一边道:“你坐开些,别挡了我的视线。”一边顺手拈起一个饺子吃了,眼光粘在景横波身上,漫不经心问她,“这女子哪来的?你带来的?”

    “是妾身费尽心思为大王寻来的舞娘呢。真正的舞蹈大家。”瑶夫人吃吃笑,得意地瞟脸色铁青的波姬一眼,“您瞧着,好不好?”

    “好!好!”金召龙重重一拍桌子,“难为你不嫉妒,有孝心!”吃了几口饺子,才注意到饺子的特别,赞道:“这饺子不错!”夹了一个给轩辕玮,“大公子也尝尝。”

    轩辕玮顺手接了,也顾不上客气,盯着景横波,痴痴地将饺子便吃了。

    金召龙也不在意,男人们此时互相理解——美色当前嘛。如此销魂摄魄如天魔之舞,错过一瞬都是可惜的。

    “如此美人……”轩辕玮感叹,连饺子的味道都没注意,“波姬生生被比下去了,大王艳福不浅……”

    “是极是极……”金召龙呵呵大笑,神情迫不及待。

    轩辕玮吃着饺子,凝视了景横波半晌,之前她一直是快舞,此刻曲调有一段缓慢的,她步子慢了下来,两个男人这才看清她容颜,顿时眼睛又是一亮,死死盯着。

    轩辕玮盯着盯着,忽然揉揉眼睛,转头去看波姬。

    波姬的神情也有点古怪——她觉得这跳舞女子,看起来有点眼熟来着。

    轩辕玮看看波姬,再看看景横波,再看看波姬,忍不住喃喃道:“怎么有点点像来着……”

    正在此时,香风阵阵,环佩叮当,景横波已经舞到了他面前。

    快舞又开始了。

    她双臂一展,仰首向天,猛然一转,凰绣的舞裙再次哗啦一声旋起,寻常舞女很难有她那样的腰力——舞裙裙摆镶嵌很多金片金线,十分沉重,掀开成团团开放的姿态,刹那间似一群凤凰将尾羽簇拥而起。

    沉重的舞裙,遮没了金召龙和其他人的视线,而于轩辕玮,却在此刻看见女子舞裙下纤细笔直的长腿,他忍不住微微倾身。

    一倾身的时候,他又觉得好像忽然看见女子小腿上似有亮光一闪。

    下一瞬是一个弯腰动作,他看见那绝艳风流的舞娘一个下弯,手指贴到脚跟,沿着小腿向上一抹。

    这是他一生看见的最后一个动作。

    一霎之后,电光一闪,扑入眼帘。

    他听见一个声音,带笑而凌厉地响在耳侧,“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

    心中来不及有任何情绪,他下意识拼命后仰,却在此时胸口一痛,浑身一软。

    “哧。”

    胸口一凉,似乎根本没感觉到痛,他呆呆地看见一道血虹贯穿眼前,连接上那艳丽飞凰的深红舞裙。

    漫天洒落艳光夺人的,不知是美人裙摆,还是自己的血。

    他喘息一声,向后跌落,跌在金召龙怀里,金召龙还没反应过来,只看见舞娘一闪,眼前似有电光一亮,他直觉不好想逃想出手,但胸口忽然一痛浑身一软,再一眨眼,轩辕玮已经倒在了他面前。

    他下意识去扶,手指触及狂涌粘腻的液体,一惊。

    景横波微微喘息,正想瞬移,蓦然听见厅堂口一声绝望狂叫。

    “玮儿!”

    听见这声音,景横波忽然不打算立即走了,她微笑,回首。

    厅堂口,站着两肩披雪,神色匆匆的轩辕镜。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血泊中的轩辕玮——他放心不下两个儿子争夺,年夜匆匆赶来,没想到一跨进门口,就亲眼看见寄托莫大希望的长子被杀!

    然后他一抬眼,看见了厅堂中央亭亭回首的女子。

    她扬眉笑眼,红唇如花。

    他刹那一怔,神色立即变得骇然!

    怎么可能——

    绝艳风流的女子,立在厅中,指了指轩辕玮的尸体,对他做了个口型,然后一闪。

    如凰舞九天,倏忽不见。

    金召龙震惊地站起身来,注视着空空的堂前,不可置信地揉着眼睛,大喊护卫速速前来。又喊大夫速速前来,乐师们惊惶地伏倒在地,两个女人抖成筛糠,堂前乱成一团。

    人来人去,呼喝乱叫之中,轩辕镜呆呆地站着,连儿子的情况都忘记去看了。

    他浑身发冷,只觉得身后风雪呼啸,扑入后心,从头到脚,都凉了。

    一个月前他在飞雪中逼走了那个女子。

    一月之后他在飞雪中,亲眼看见她杀死了自己的儿子。

    如此迅猛有力的反击!

    不,还没完。

    他浑身发冷地立着,脑海中一遍遍回放刚才,那生平大敌,那诡异神奇的女人,最后一个动作,和最后一句话。

    她指着轩辕玮尸体。

    说:

    “第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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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你要平安

    景横波身子一闪,闪回瑶夫人的院子,耶律祁和那个丫鬟在那等她,一见她,耶律祁就抛过来一个木牌,“轩辕青铜护卫队甲七,接好!”

    景横波接了,耶律祁将另一个甲八的牌子栓在腰上,道:“他们人员已经齐备,就在今夜出发,趁着年节之夜,所有人无暇他顾,悄悄潜入天灰谷。”

    又道:“我刚才出去,联系上了家姐,她躲得很妥当。”

    景横波点点头,她就知道耶律询如一定能很好地安排自己。

    看耶律祁还想说话,她竖起手指,笑吟吟嘘了一声,“别劝我不去天灰谷,我有我的想法,可不是为你去的。当然,我也不劝你不去。既然走在这一路,就相互扶持走下去吧。”

    耶律祁微微一笑,本来还有一分劝说她不要蹈身险地的想法,此刻也打消了。

    当初被她吸引,不就是因为她这一身的放纵潇洒,自在无畏无拘束?现在看到皇城雪夜之后她不曾沉沦,昔日风骨仍在,应该欢喜才对。

    “那好。”他忽然道,“横波,你的能力,本该不止于此。你有没有想过,在非平地瞬移?”

    景横波怔了怔,如被一语惊醒梦中。

    高手的点拨,果然不同凡响,一句话就触及一番新天地。如果她不再局限于平地瞬移,如果她能实现任何姿态的瞬移,她的瞬移能力将会发挥多大作用?这不是一加一那么简单。她会获得更多生机和便利。

    耶律祁看她眼神亮亮,一笑伸手入怀,扔给她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道:“刚才我想到这事,便将我所知道的,适合你学的几种身法录了下来,这些身法本来都需要自小打基本功,配合内功心法修炼,但你既然拥有瞬移之能,倒省了运气流转这一层麻烦。你如果能摸准你瞬移的法门,只需要练习身法,大成之后,说你轻功天下第一也不为过。”

    景横波顿觉高大上,毫不客气收了,看他脸色颇憔悴,想着他重伤之下依旧殚精竭虑,有些过意不去,想说几句感谢的话,又觉得太轻描淡写。

    耶律祁这个人,令她心绪复杂。有时甚至不知该如何相处。他害她是真,助她同样是真。她恨他他笑笑,她谢他他也不过笑笑,似乎这些爱憎是非,于他不过是他自己的事,他在自己的天地内寒冷或温暖,把她看成路途最后的小蓬莱——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于这样的人,似乎说什么,也是多余的了。

    果然他根本没等她谢,转身干净利落拍倒了丫鬟。携了她离开。至于瑶夫人那边怎么周全她自己,这两人才不管——专擅内媚的宠姬,如果连一个精虫上脑的老头子都搞不定,那这么多年就白活了。

    约定的地点,就在这宅院的后门,后门对着一个没有人烟的巷子,景横波和耶律祁赶到时,巷子里黑压压全是人。一个棚子挂着青铜标记,轩辕家青铜护卫队的护卫们一个个进去领衣裳和装备,就地准备。

    这样的棚子还有好几个,各自泾渭分明,一个黑色棚子大概是耶律家的,现在空着,今夜耶律家的队伍,在她和耶律祁手上几乎全军覆没。绯罗也不在,她伤成那样,还能参加才是怪事。

    除此之外,应该就是亢龙的人了,奇怪的是,明明出自一军,但居然也分两个棚子,一个棚子人群拥挤,进进出出,人人神采昂然,一个棚子聚着二十几个人,看衣甲制式打扮,应该是军中中层将领,但一个个脸色阴霾,都站在棚子前,冷眼抱胸看着众人忙碌。

    景横波一眼扫过,心想这大概就是封号校尉了。她对亢龙军不太熟悉,这支军队向来特殊,不同于玉照龙骑,龙骑由宫胤一手组建,对他忠心耿耿,亢龙却算是半路出家的嫡系,所以在她介入之后,成为宫胤和成孤漠的角力场,听说现在内部派系林立,暗流汹涌,这种情形对一支军队来说非常危险,需要换血和清洗,不过这事儿可用不着她操心。

    景横波在自己棚子里领了东西,衣裳是一身灰衣,质地特别滑溜,灰色是因为天灰谷中常年笼罩灰雾,穿灰色可以隐匿身形。质地滑溜是为了在无处不在的淤泥沼泽上便于自救滑行。每套衣服腰间很硬,有个暗扣,必要的时候一按暗扣,就会有细链飞出,链尖带着爪子,可以勾住物体,将自己拽出。另外还发了靴子,靴子也是特制,靴底可以伸出横板,相当于现代的滑雪板,这样在沼泽行走时,可以增大接触面积,避免陷入。

    每个人还有一个面罩,面罩上织了金丝网,可以初步滤去一部分的毒烟杂质,也可以避免一些毒虫对面门的骚扰,但景横波觉得效果肯定一般,这毕竟不是现代的防毒面具。

    另外还有挂在腿上的武器囊,大多是轻巧武器,各式飞刀从小到大,还有便于山石上攀行的勾爪等物,都十分精良,看得出来,轩辕家族为了这次行动,狠花了一笔。

    衣裳都是灰色,为了便于辨认,每个人手臂上都绑了青铜色布条,算是轩辕家族的标志。

    “甲七甲八!”一个小队长模样的人招呼他们过去领靴子。

    “咱们每个小组不是只有六个人么,哪来的甲七甲八?”有人疑问。

    “二少爷临时塞进来的,黄金族长的私人。算是自家兄弟,让咱们带着进去,分点好处就行了。”那队长似乎事先得了轩辕玘关照,满不在乎一挥手,“大家照顾些。”

    众人呵呵一声,撇撇嘴散开。对这种临时混进来,出不了力气还想分一杯羹的蛀虫没什么好感,有人咕哝一声,“进天灰谷分一杯羹?小心有命进没命分!”

    另一边一群人走过,神色阴冷,肩膀一路碰碰撞撞地过了,这边这群人咕哝着,立即退后一步。

    景横波一边领靴子,一边低声问那小队长,“那边也是你们轩辕家族的人?怎么瞧着不怎么友好……哎,给我一双小的,我脚小。”

    她前头一个问题不过是分散那队长注意力,以免他对于自己脚过小产生疑问,果然那队长随手挑一双最小的靴子扔给她,专心只回答她的问题,“咱们是二少的人,他们是大少的人,就这么简单。”

    景横波哦一声,心想轩辕家族子弟竞争可真激烈,彼此之间也是水火不容的味道。轩辕镜那老家伙,对权欲这么上心,是不是也因为僧多粥少,为了让儿子们都得到好处,就必须捞更多的好处?

    这些人先前就在这里准备了,看来轩辕大少的死讯还没传来。

    “你这脚可真小!”那队长终于还是注意到她的靴子,哈哈笑着对她胸口一拍,“跟娘们似的!”

    景横波身边一边换靴子一边注意这边动静的耶律祁,霍然抬头。

    景横波脸色不变。

    “脚小又怎样?”她哈哈笑着,立即一巴掌拍回在那家伙屁股上,“没见过脚小的男人啊?啊哈,你屁股好翘,跟娘们似的!”

    “你这混账,老虎屁股你也摸!”那小队长不防她竟然一巴掌拍回屁股,笑骂着打开她的手,向后一退,有点警惕地看她一眼。

    看那神情,似乎生怕她是断袖。

    景横波暗笑,这么一来,别说怀疑刚才的手感,只怕连靠近都不会了吧?

    耶律祁低下头,拼命忍住笑意。

    这种危机化解方式,也只有咱们风流纵性的景女王,才能做到吧?

    有了这么一出,果然之后其余人都有意无意避着景横波,生怕这个身材单薄的小兔子,会偷袭他们的菊花。

    众人都准备完毕,也注意到耶律家族的棚子一直空着,还有轩辕大少爷迟迟不到,不禁有些不安和焦躁。

    忽然有人道:“来了!”

    景横波抬起头,就看见前方风雪中,来了几个人。当先的是黄金族长,身边是轩辕镜和一个俊秀青年。

    三个人神色各自不同。黄金族长神情不自然,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一场惊艳刺杀中,轩辕镜整个人似忽然老了十岁,脸上气色枯槁,连腰背都弯了三分。三人中只有那青年,虽然勉强做一脸悲伤之色,但目光熠熠,掩不住的神采飞扬。

    景横波用手指猜也能猜到那是轩辕玘。老大死了,老二一般都会很高兴的。

    没事,不会高兴太久的。

    出发前夕,主事人来就是为了打气,黄金族长此刻也没什么好心情,勉强说了几句话,又说耶律家族因为有事临时退出,轩辕家族大少因为有事暂时不来,原先负责驭兽的驭兽师有事先赶去天灰谷等候大部队。现在从北辛城护军中抽调一百精英,补充入队伍云云。

    黄金族长没说绯罗也不能来了,是为了避免军心浮动,但耶律家族和轩辕大少的失约,已经让众人露出不安之色,人群中一阵窃窃私语。

    黄金族长抬头看看黝黯天色,想着耶律家族莫名其妙的全军覆没,和轩辕大少离奇的死,心中掠过一丝模糊的不祥预感——出师不利,其后诸事能求安妥否?

    但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轻轻叹了口气,想着如果不是族内形势紧迫,外又有宫胤强硬压制,自己何至于要左冲右突,试图在天灰谷中寻求奇宝以致胜?

    他身侧,轩辕镜正在拉住轩辕玘絮絮交代——他要留下操持长子丧事,还要应付马上要赶来黄金部的家族长老的质问,天灰谷之行,只能交给这个不靠谱的二儿子,这让他如何能放心。只得将注意事项关照了再关照,甚至连“安全为上,一旦事有不成,宁可一无所获,也要全身而退”的话都说出来。

    “爹爹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此行儿子定为咱们轩辕家族满载而归!”轩辕玘不以为然,大包大揽,猛拍胸脯。

    轩辕镜看着儿子不知轻重,志得意满得似要飞起的姿态,只觉得口中滋味苦涩,似要渗入心里去。

    辛苦培养的长子一朝身死,二子志大才疏,眼看诸子便要开始争夺家产,一旦驾驭不住轩辕家这驾马车,那些虎视眈眈的族人分支一定会群起抢食,到时候这驾马车失却控制,又会冲撞向何处?迎接怎样的结局?

    眼前忽然掠过那日皇城广场,桑侗的火马车,在玉照宫城墙前四分五裂的那一幕。

    他激灵灵打个寒战。

    “你得好好查探身边人员,务必不能让外来人混入,我给你挑选的家族护卫,都是绝对忠心的老人,除此之外,其余盟友,一概不能信任。”他再次关照轩辕玘。

    景横波消失前所说的最后三个字,让他至今想起心中就发寒,生怕一眨眼,二儿子也着道了。

    景女王的神鬼之能,和她行事的放纵大胆,一直让他深深忌惮。

    这世上有种人,哪怕她手无缚鸡之力,但她存在,微笑,一抬手便令人心知,未来的风云,必将在她手中发端。

    他不敢再拿儿子性命来试,真的不敢。

    “哪里会有外人!”轩辕玘眼珠转了转,推着他老爹转身,“儿子发誓,只信您挑选的人!您早些回去,大哥的后事,还等着您操持呢……”说着抽噎两声,偏偏没有泪。

    轩辕镜实在看不得他这样,只得退后,眼看队伍慢慢开拔,在风雪中无声往城外而去。

    他和黄金族长立在雪中,看人群背影被风雪湮没模糊,只觉得心上似也抹上一层暗昧不清的雪泥,一寸寸凉去,再揣摩不得这人间七窍玲珑。

    ……

    天灰谷在北辛城外三十里一座山中,一路上少有人烟。城主卫队的人带着大量的寻金兽。等下要作为开路之用。

    景横波在一路行走时,留下记号给七杀等人,她毕竟没有武功,耶律祁又重伤,进天灰谷是冒险,耶律祁在沼泽中的毒伤只有三天缓解期,现在已经过了一天,必须要亲自赶往天灰谷找药。她不能发射信号召唤七杀,只能寄希望于他们能想到到这北辛城来寻找。

    景横波对此不抱太大希望,七个逗比不惹祸就是幸事了。

    风雪之夜行动虽然能遮掩身形,但这样的天气,也便于浑水摸鱼。人多,雪大,视线模糊,难以辨认,这样的环境,她有信心,只要她愿意,都可以让他们来得去不得。

    耶律祁在和那小队长谈笑,这才没多久时间,他似乎已经获得了对方的信任。风雪他衣袖飘举,哪怕是穿着和大家一样很普通的衣服,但风姿天生不可抹杀,景横波看见那轩辕二少眼神颇有些古怪,大概又把耶律祁当成瑶夫人的某个入幕之宾了。

    景横波觉得耶律祁不像大家族的养子,他的气度,远胜她所见过的豪门子弟,耶律祁说他被养父母收养时三岁,已经隐约记事,只记得原先家族也是高楼牌坊,屋舍连绵,想必也是高门子弟,但怎么会沦落到被人收养,之前的事为什么又模糊不清,他自己寻找真相多年,依旧没有答案。大荒格局复杂,势力林立,显世和隐形的豪门家族不知道有多少,如果再被有些人斩断线索,确实很难触及真相。

    耶律祁回来时,和她说这次队伍主要是想找到深藏在天灰谷中的秘金矿。黄金部因为过度开采,金矿已经近乎衰竭,只有传说中拥有丰富矿产的天灰谷,还是一处无人开发的处女地。另外,谷中可能还拥有传说的柔铁、乌木、乌铁、黑钢等名贵蕴藏,这些都是制造精密性杀伤性武器的重要原料。柔铁是制造贴身软剑和薄软甲的重要材料,是刺客和大型军队中高级斥候,以及各种隐秘部门成员的重要配置。柔铁乌木的搭配,是当前战争中最重要的“七珠弩”的经典搭配。谁都知道,战争中,如果有一支精锐暗杀小队和高级斥候队,几乎占一半先机。原属于亢龙军,实则上完全独立,掌握在国师宫胤手中的“蛛网”“蜂刺”据说使用的就是这样的配置。以宫胤倾国之权,也因为材料限制,无法进一步扩充“蛛网”“蜂刺”人员,可见这些东西的珍贵。

    乌铁黑钢等物,则是制造重型武器的珍贵材料。大型床弩的箭头,攻城槌的槌尖,乃至军中大力士万人敌、重装骑兵的最爱。用黑钢制造的攻城槌,撞裂三尺厚门如破纸。

    更不要说谷中大量奇花异草,可施毒可制药可救人可搞成生化危机。一般这种封闭的山谷,都会形成独立的小型生态系统,会生出世人难见的奇异植物,其间效用之大和珍贵之处,难以估量。

    景横波听完这些,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要打仗了么?

    天生反骨的黄金部,一直是帝歌最为警惕的一部,帝歌以玉照龙骑巡边,经常深入到黄金部边境,并且按照上次黄金部反叛失败达成的协议,直接有一支玉照龙骑,驻扎在黄金部关隘要害雁渚关。多年来黄金部被压得不敢喘气,这是终于想要龙抬头了么?

    哎呀,那东西还要不要抢呢?

    抢了,也许就打不起来了。好失望。

    不抢,这么多好东西,好不甘心。

    耶律祁看她眼神骨碌碌转,顿时猜着她小九九,低声笑道:“心别太贪,这队伍里高手相当多,尤其亢龙军中那一批,相当了得,你还是小心些。”

    景横波向那边瞟了一眼,心想成孤漠把这批军中精英送来送死?脑子进水了?

    夜半的时候,风雪渐渐小了,景横波抬眼看了一眼天色,忽然转头对耶律祁一笑,道:“新年快乐,祝你我又老一岁。”

    子时已过,又是新一年,这一年的大年夜,在风雪中跋涉度过。

    耶律祁微微一笑,“祝你我又顺利活过一年,懂更多人间事,知更多天下情。前路未已,来日方长。”

    ……

    风雪帝歌,雪沙沙覆盖沉静的静庭。连绵的雪片,将红轩窗内独立的修长人影遮得模糊。

    桌上沙漏簌簌尽,又是一年。

    有人将门环轻轻扣响,他眉宇沉静,没有回头。

    “进来。”

    蒙虎脚步轻轻,走进没有丝毫热气的室内。

    雪衣薄衫的人,端着酒杯,却没有喝的意思。目光远远地抛出去,不知道是看那冰封河面上九孔长桥,还是更远的地方。

    人在天涯,天涯便成了目光的终点。

    良久他才开口。

    “事情怎样了?”

    “在等消息,应该一切顺利。”

    “那个女子,妥善处理。”

    “属下会令她隐藏身份远遁至琉璃部。”

    宫胤点点头,不知道真正内幕的人,倒也不必杀。

    不过是个媒介而已。

    “遵照您的吩咐,咱们把换出来的契约,透漏了一份给成都督。”蒙虎眼底微微笑意。

    宫胤点点头,眼底有疲倦之色。

    风声隆隆,似战争之兽渐渐踏近的沉雄脚步。

    “天灰谷内,难以安排。”蒙虎又道,“黄金部消息封锁得紧,我们又要先安排契约的事,等蜂刺抽身出来,天灰谷已经被黄金部军队遥遥封锁。闯入有打草惊蛇之虞,所以……”

    “无妨。”宫胤轻轻道,“走惯坦途,更易摔跤。这世间风雪,总要自己迎一迎。”

    蒙虎轻轻地退了出去。

    他立在窗前,对着漫天飞雪,某个方向,静静举起手中酒杯。

    “新的一年,你要平安。前路未已,来日正将开端。”

    ……

    天快亮的时候,天灰谷到了。在那里,竟然真有一位驭兽师等着,当然不是绯罗,估计是黄金族长紧急重金寻来的,这人架子很大,独自牵着一头寻金兽站在一旁,不屑理会任何人。景横波注意到他那头寻金兽极其巨大,超出普通寻金兽十倍,而且爪子指甲极其细长,越长越细,到最后便如黑线一团,盘在爪心,此时她才明白,绯罗一开始驾驭的那兽,便是一头像这样的巨型寻金兽,是寻金兽之王,那有毒的黑线,就是这种兽的爪子指甲。

    稍事休整,主事的北辛城的一位城守,和轩辕玘,便开始安排任务。

    亢龙军的那批封号校尉,果然被派了首先进谷,他们将和那驭兽师,带着寻金兽,在搜寻到金矿或者其余重要矿藏后,发出信号,其余人再分批进入接应。

    亢龙军的那批封号校尉,很兴奋地接了任务,进谷的人,每人吃了一粒事先准备好的解毒丹,轩辕玘说这解毒丹可以对付谷中毒雾。不过耶律祁悄悄告诉景横波,这丹药,能管一个时辰就不错了。

    景横波托着下巴瞧着,摸摸自己怀中几张纸,冷笑一声。

    “我去也。”她对耶律祁道,“等我的好消息。”

    所有人中,只有她有瞬移异能,能够在发现不对时及时闪出,所以也只能她能自由出入天灰谷。

    耶律祁倒也没逞强说要陪她,只悠悠道:“去吧。等你回来,这里就干净了。”

    景横波想他不会是说他会在这里把剩下的人宰光了吧?可能吗?

    吹牛皮。

    她哈哈低笑一声,身形一闪。

    “甲八!”轩辕玘发布完一通命令之后,走了过来,居高临下地扔过来一壶酒,道,“陪公子爷喝几杯!天冷!咦,那个甲七呢?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

    “他闹肚子,一边解手去了。”耶律祁笑着接过酒壶,殷勤地给轩辕玘铺上坐垫,笑吟吟地陪他喝酒,他博闻广记,见识渊博,说话又善解人意,总能搔着人痒处,没多久,轩辕玘对这个“情敌”的淡淡敌意便已经消散,架子也放了下来,拍着肩膀和他称兄道弟了。

    耶律祁端着酒壶,微微运功,酒香味弥散开,四面等候的人望过来,脸上都有些羡慕之色,只有亢龙军那些留守的七色营将士,脸色不大好看。

    耶律祁瞟他们一眼,一边和轩辕玘碰了碰酒壶,一边低声笑道,“二少,咱们喝酒,酒气可莫熏着亢龙军的那些军爷。据说他们出任务,最讨厌酒味。”

    “嘿,理他们做什么?”轩辕玘已经有了几分酒意,满不在乎一挥手,“亢龙军嘛!都是快死的人了!”

    他这句话声音高了些,一旁,有军士忽然走过来,厉声道:“你说什么?”

    ……

    天灰谷的天,果然是灰色的。

    更奇异的是,这谷中没有一点积雪,从天到地,都是一片混沌的灰色雾气,景横波抬起头,看见天际的雪绵绵飘下,但是接触到谷顶的雾气,忽然就消失不见。

    头顶似扣着灰色的锅盖,地面山石都是灰色的,一眼看去似乎没有任何生机,景横波觉得这里就算没有毒雾,呆久了也足以让人压抑发疯。

    那驭兽师一进谷,就驱使着他的巨型寻金兽直奔谷内去了,据说巨型寻金兽喷出的呼吸可以不畏天灰谷的毒雾,但这呼吸顶多只能供他一人沾光,他当然不愿意和别人在一起,妨碍他抢头功。

    景横波乐得他不在,她发现半山高处毒雾较为稀薄,身形一闪到了半山。

    她现在不急着行动,天灰谷的好东西,都在毒雾最浓厚的地方,亢龙军这些精英们现在没事,只有等下到了山谷深处,才能体会到他人的险恶用心。

    山缝里生着许多植物,她也不管认识不认识,取过身后布袋里的铲子便开始挖。但挖了好些,也没找到绯罗说的可以解耶律祁毒的那些草药,她有些焦躁,便往更高处爬去,无意中一回头,看见一边山壁上,生一朵叶片肥厚的墨绿色小花,心中一喜。

    找到了!

    这种墨绿色花只生在天青月石之上,其下一团天青色的泥土,就是可以给耶律祁解毒的药。

    山壁很陡峭,几乎直上直下,她却不必冒险去摘,手一挥,匕首飞起,切割那花下一团硬土。

    自从吃了那乱七八糟的丹药之后,她发觉自己气息很是绵长,有时候精疲力尽了,休息一阵子就能恢复过来,毒虽然还隐约盘踞在体内深处,但已经不再因为心气浮躁或者体力丧失而随意发作。

    匕首轻轻巧巧挖下那花下土,却同时挖动了山壁,咔嚓一声,一块碎石掉落!

    底下就是正在搜索的亢龙军封号校尉们!

    景横波急忙挥手,试图阻止山石掉落在底下人的头上,但她的手忽然一顿,眼睛慢慢睁大。

    山壁上,就在她身下三尺之地,忽然伸出一条灰色的手臂,一抄,就抄住了那石头!

    这东西哪里冒出来的?

    是人?是兽?是鬼?

    手臂出来得太快,以至于无法分清,更要命的是,山壁上她刚才一路爬过来,没发现任何洞穴,这玩意从哪冒出来的?如果刚才这手臂把她一把扯进去或者扯下来……

    景横波汗毛一竖,顿时觉得这谷里诡异非常。

    那手臂抄住石子,并没有立即收回,忽然对着山下,极其有力地一挥!

    景横波心中一跳,立即探头下望,果然看见底下灰雾中,灰色影子如鬼魅般连闪,直向那群亢龙军封号校尉扑去!

    从她这居高临下的角度,可以看出这些影子行动极其快速诡秘,当真如一抹抹灰色毒雾,游动迷离,倏忽来去,景横波看见他们的时候还在离亢龙军十丈之外,眨眼就到了他们身后,有人甚至游鱼般滑到了封号校尉身后,而那些军中精英,竟然一个都没察觉!

    景横波立即决定下山!

    这些封号校尉她还有打算,不能任由他们这样无声无息死在谷里!

    她刚刚站直,忽然听见头顶风声,一股大力袭来,她身子一倾,翻落!

    翻落的瞬间,脑海里电光石火,忽然掠过先前看过的一式身法。

    是耶律祁给她的小册子上的第一式,一个翻转中维持身形的轻功法门,需要练气辅助,她看了半天还没得要领,本打算事情办完好好琢磨,只是这一瞬间,脑海中那法门一过,忽然体内气息一动,她能感觉到一股气流快速地过了一周天,身子轻轻巧巧一翻,已经翻了过来。

    “唰。”她手中链爪立即射出,爪尖一勾,勾住山石。

    此时身体特别轻盈,她羽毛般落在山石上,还没站定,伸手狠狠一扯,呼啦一声,一条灰色人影,给她扯落!

    那片灰色影子如薄片一般从她头顶翻过,她听见轻轻的“咦”一声,那人抬手一拨,下一瞬她手中借力的钩子忽然一颤滑落,她再次翻落!

    她就等着这一刻!

    翻落瞬间,气流涌动,熟悉的感觉流转全身,她又一个翻身,这回速度比刚才更快,脚尖一点,已经点在突出的山石上,还没站稳想也不想,手臂又是一扯,呼一声,灰色人影又被她扯下,从她头顶翻落。

    扯落一瞬间惊鸿一瞥,她看见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如黑曜石衬白雪,清透似流月。

    一霎即过,那家伙也似来了兴致,身子刚刚擦过她身边,手臂一带又把她扯翻了。

    她立即风车般翻回,速度更快,手一抬,又把他扯下去了。

    之后便是你扯翻我我扯翻你的无限循环——长长的,九十度山壁上,两条人影你扯我我扯你,一路翻翻滚滚交替而下,在灰雾之中翻转成一团团巨大的幻影。

    景横波翻得很爽。

    这一连串的正面对敌中的崖壁倒翻,有种生死极限中的强行快速通关感,她在翻转中动作越来越流利,越来越迅速,体内气息也越来越流畅,直到终于理解其中轨迹,能够驾驭。

    果然生死之境最能激发人潜能,换成平常,也许一年半载也不能领会吧,毕竟她是个毫无武学底子的菜鸟。

    此时她心中对耶律祁充满感激,不觉恐惧只觉兴奋,只觉周身血液都似在沸腾,等待下一场搏杀。景横波自己也很诧异自己的状态,以前她不喜欢打打杀杀,觉得这是太史阑这种粗人才爱干的事儿,优雅美丽的波波应该做的事就是躺在贵妃榻上涂指甲,然而现在她觉得,用自己尖尖的指甲戳死人,也很有趣。

    生死锤炼,实战搏杀,最能激发人的斗志和血性。

    “呼。”一声,两人终于如一团捉对的羽毛般,降到了谷底。

    几乎双双同时脚落地,也几乎双双同时,出刀!

    “唰”一下,景横波匕首直插他咽喉。

    “哧。”一声,一枚薄而尖锐的石片,激射景横波眉心!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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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652/ 第一时间欣赏女帝本色最新章节! 作者:天下归元所写的《女帝本色》为转载作品,女帝本色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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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本色介绍:
东方有泽,名大荒。
传言里,愚昧、贫穷、落后、蛮荒。
——扯蛋。
大荒女王,冷如霜。
由国师扶立,和国师金童玉女,恩爱情深,一对绝色,鸾俦无双。
——扯蛋。
女王暴毙,国师哀恸,依天命指示,跋涉千里,终寻回转世爱人,从此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城堡里…
——扯蛋!
——我是真相和杯具的分割线——
她说:“人艰不拆!老娘一点也不想做这个女王!转世,转你妹的世啊,老娘上辈子是研究僧!天定风华研究所,听过没?”
他说:“我定下那么苛刻的女王转世条件,你竟然合了。这是天意,天意让你砸碎命盘,落于我手,我怎么能违天而行?”
她说:“累觉不爱!莫装x,装x被雷劈!明明是前头那个女王和别人勾搭成奸,给你戴了绿帽子,你气不过把她给宰了,准备自己做皇帝。结果天上掉下个美貌景横波,占了位置。你看见我就想起她,各种郁闷!你现在很想宰我,很想!”
他说:“好好做你的女王罢,记住裙子不许那么短。”
她说:“明天再去裁掉三公分。”
他说:“明天你宫中美男统统送我宫中。”
她说:“…我擦你不就是恨我抢你位置了吗?我赔你,我赔你还不成么?”
他说:“嗯?”
她说:“嗯…小胤胤,别生气了,我把我自己赔给你,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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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我王夫好吗?
不要。
你领口怎么这么紧,我帮你解了好不好?
别动。
我身材咋样?是不是沟深峰紧一线天?
太宽。
我身上香不香?好不好闻?
狐臭。
……
这么久,我们分过,合过,分分合合过,好过,掰过,好好坏坏过,现在我累了,我想你也累了。现在我问你最后一次,要不要我?要,就别再扣你的见鬼领子袖口腰带等等一切多余的东西,给我立刻!马上!速度!解开它们!……你又不理我!我就知道你还是不会理我!好吧,就这样吧……
好的。领子、袖口、腰带,从哪个先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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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们语录:
“你抛媚眼的时候,左眼上移半寸,右眼下移半寸,脸部肌理移动七块导致嘴角歪斜,我总是有点很担心你会瞬间中风。”
“尊敬的陛下,你领口散了,赶紧替微臣束起来好吗?”
“你送我的这瓶指甲油,我决定忍痛拿出来做给你的聘礼。”
女帝本色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女帝本色,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女帝本色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