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她在黑暗中醒来。
意识刚刚回到躯体的时候,只感觉到疼痛,无尽的疼痛,似燃烧的黑火,在体内深处蔓延妖舞,所经之处,血肉崩毁,筋脉卷缩,五脏六腑都似化了灰。
她全部的意志都先用来抵御这一阵阵的疼痛,好一阵子似乎不那么痛了,又似乎已经痛麻木了,她才缓缓睁开眼来。
第一个意识是自己怎么还没死?
第二个意识是哦对了,要痛三天才死。
绯罗的话响在耳侧,“……陛下,这药是我们精心为你准备,可以让你浑身肌体渐渐僵硬,内脏腐烂而死。历时三天三夜,三天之后,你会化为僵尸却容颜如生。”
她叹了口气,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死了还很美算什么福利?
心里涌起一股烦躁,也是一股黑色的毒火,烧得她烦躁不安——为什么不死!为什么不死!
死了就可以穿回去了!
死了就可以不要回忆这些见鬼的破事!
死了就可以不要想起……
她想猛烈地甩头,甩掉脑子里一霎而来的血与火的记忆,她以为自己很用力了,脖子却只是动了动,喉间发出一股模糊的呻吟。
一只手指忽然摸上了她的额。
景横波浑身立即僵硬了。
有人!
竟然有人!
她惊恐地睁大眼睛——地下隧道,黑暗无边,一只冰冷的手指……
遇上粽子了吗!
至于这么倒霉吗!
死在粽子手里和死于毒药熬煎都很接受不了好吗!
她想要尖叫,挣扎半天还是只能发出破碎的呻吟,太痛了,痛得她没任何抵抗能力,痛得她神智恍惚,隐约只觉得粽子冰凉的手指把了把她的脉,然后慢慢将她扶起,又慢慢将她挪到自己背上。
趴上去的那一刻,她很担心会不会碰到长长的毛什么的。但是没有,身下是冰冷的衣料,稍稍有些粗糙,背有点弯,不算宽阔。
这只没毛的粽子,是打算把她背进他的棺材一起过死后世界吗?
她挣扎不了,也不想挣扎,爱咋咋。
身体的疼痛和胸口的堵塞让她什么都不想回忆,什么都不想面对,只好放纵自己胡思乱想,用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维,将那些飞雪落血的过往覆盖。
她怕自己一静下来,就会尖叫哭泣,崩溃发疯。那死得一定会很难看,能美美的死,为什么一定要涕泪横流地亡?
身下的粽子走路很慢,走几步停一停,有时候还要摸摸墙壁,她隐约听见他的气喘,感觉是个老年男子。
她记忆中不曾遇见过这样的人。
这个背悠悠晃晃,她反而觉得舒服了些,好半晌找回了声音。
“你……是谁?”
声音在悠长隧道里回响,有些失真。
背着她的粽子一阵低咳,声音微哑。
“陛下……你好些了吗……”
听见回答她心中一定,不是粽子。随即苦笑一声:“快死的人,好不好受很重要吗?”
他不答,又走了几步,道:“你的毒没有想象中重,你死不掉的……你毕竟吃过解药。”
她心中一喜,随即又一痛,“真的吗?”
真不知该欢喜还是难过,似乎不用死了很好,毕竟什么死了穿回去的可能性实在很小。但活着,就代表要做很多很多事,要挣扎重新开始,而她如此疲倦。
“……好好调养……你会好的……”他说一句,咳嗽一声,感觉风烛残年,下一瞬就要熄灭生命之火。
“你悠着点……”她担心地道,随即又叹口气,“好好调养……这天下,有我容身之所吗……”
“别怕,陛下。”他道,“你的根基在民间。回民间去,你才能东山再起。宫廷只会越来越束缚你,压抑你,困住你,直至……葬送了你。”
她默然。
人生不是一加一的算法,不是被减了就立即可以加回来。她知道自己该恨,该怨,该奋起拔剑说要报仇,可此刻,最起码此刻,她万念俱灰。
地面上到处都是她的仇人,而她,重伤被一个老头子背着在地下穿行,前途如这隧道,深幽无亮。
翠姐死了,静筠叛了,还有,还有那个人……
她呼吸忽然哽住,眼前金星直冒,似又被人当胸劈了一刀。
是什么时候心念深种,想起他便如阅遍一生。一个名字便是一道伤疤,轻轻一触连皮带肉,鲜血淋漓。
她只能呵呵笑。
去他妈的,都这样了,还想,贱骨头!
她在心底恶狠狠骂自己几句,伏在那人背上叹口气。
“……你到底是谁……”
“陛下不认识我……”他咳嗽,带笑道,“宫里的一个老太监……老得自己都快忘记名字了。”
她听着他空洞的咳嗽声,有点怜悯地拍拍他的背。
他的背很僵硬,有点冷。
“你……怎么会能找到这里……为什么来救我……”
“陛下帮助过很多人……宫里……”他道,“有次老奴受了伤,无钱医治,是陛下命人拿钱来救了老奴……”
景横波觉得隐约似乎有这回事,好像是有次紫蕊说一个看守偏宫的老太监很可怜,她便命人去照顾一二。这样的事儿她在宫里干得很多,实在也记不清谁对谁。
“……明城女王开了地下寝殿,命人搜寻陛下您,大家都有点害怕,老奴人微言轻,被分在最偏远的隧道查看,一个人走得很远,无意中推开了一道门,就看见了陛下您……”
她迷迷糊糊地想,确实啊,开国女皇这个地下通道简直不能叫通道,叫地宫才对,当初她和拥雪发现地下殿,直接就被震呆了。地下建筑恢弘华丽,道路四通八达,乍一看让人以为地上宫殿被搬到地下来了,她和拥雪都没敢多走,顺着一条道,就发现了很多要紧东西。真要探索那里,没有个一年半载是不行的。
她感觉那个地下殿应该不是女王都能进去的,静筠知道入口,可能也是机缘巧合,否则皇图绢书就轮不到她来拿了。
黑暗的隧道似乎很长,响着他低低的咳嗽和微微的喘息。
她有点畏惧这样的静寂,会让她想起很多不该想的事,翠姐的脸,静筠的笑,群臣的冷面,还有……她烦躁地摇头,努力地找点别的话题,“……我们来聊天吧……你是哪里人……”
“禹国……”
“如果……”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我想离开,到哪里最合适?”
“对于大荒来说,论起安全度……”他咳咳喘喘地道,“有个老说法……帝歌不如六国,六国不如八部,上四部不如下四部……”
“什么意思?”
“大荒格局复杂,这样复杂的格局,肯定是离越远越好,越中心越不安全。”
她想想也是,那个人也这样教过她……
“那你说哪个部最好?”她立即提出新问题,打断自己的思绪。
“……玳瑁或者沉铁吧……”
“沉铁不是上四部么?”
“是所有六国八部中,位置比较接近中心的两部……也是和六国八部都交往频繁的两部,民风淳厚,王权较为稳定,位置也好,到哪国哪部都不算远,其中玳瑁部靠近黑水沼泽,听起来很可怕,但正因为如此,反而令人不敢轻易进入。只是既然有了这一层,所以那里聚集了一批淘金冒险的商人,也有逃避朝廷追缉的大盗,还有各国各部的流亡叛逆人物,龙蛇混杂,火拼不断。那里盛产名贵玳瑁,而黑水沼泽虽然可怕,却在四周有着别处无法比拟的奇特产出。向来是冒险者争夺的天堂。在那里势力很容易崛起,也很容易瞬间陨灭……不过这也是我听来的传说,陛下一介女子,不要去那复杂的地方冒险为好……”老太监说了一大段话,越发气喘吁吁,步伐缓慢。
景横波“唔”了一声,不置可否。
“……玳瑁部据说有个神奇人物……以后陛下如果游历到那里,也许有机会见到……如果那人肯帮您……也许一切会有不同?”
“哦?”她懒懒地问,并不是很有兴趣。
“传说里是个叫穆先生的人……”他道,“此人神龙见首不见尾,但据说就是在他的控制下,复杂的玳瑁黑水郡才在这么多年没有出现过大的变故,他在那里很有势力,如果陛下遇见他,最起码不要得罪他……”
“哦知道了。”她还是随意听听,不打算放在心上。
未来忽然变得很远,她没有力气多思考。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景横波一惊,老太监也一颤,慌声道:“有人追来了……”
“路怎么还没有尽头……”她有些烦躁地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似乎不止一个人,隐约还有光芒闪烁,但不是直射,而是转折着映在墙上,她若有所悟,“这里不会是圆形的隧道吧……难道我们一直在绕圈子?”
老太监似乎慌不择路,跌跌撞撞向前跑,她听见他的喘息深重,心中不忍,想挣扎下来自己走,他却紧紧按住了她的背。
无意中触及他的手,她微微一怔——好冷。
这种冰冷似乎有点熟悉,她心中狂跳,下一瞬却摸到他指甲,却是热的,还特别热。
狂跳的心忽然就咚一声,坠平。
啊,不,不是。
随即她就自嘲地冷笑一声——怎么可能是!
为什么还要想到他!
她轻轻地甩了自己一个巴掌,谴责自己的不应该,手臂抬起,忽然撞到一边的墙壁。
“咔。”一声微响,墙壁忽然不见,她和老太监本就贴紧了墙,顿时身子一歪栽了进去。
刚进去似乎是地面,轰隆一响,两人一阵翻滚,噗通一声坠入冰冷的地下水。
景横波被激得“啊。”一声叫了出来,此时身子受激,意识反而慢慢清醒,肢体的能动性也回来了,下意识地划动四肢向上游。
一边游她还一边拽住那老太监,感觉老太监也是会水性的,而且水性相当了得,自己游的同时,也在不住将她向上推。
身后有入水响动,似乎追兵也跟着下水了。景横波心中发急,老太监一直落在她身后,将她向上推去。
游了一阵,忽然看见上头似乎有光,一线冷白,无声无意在头顶晕染开来。
快要到出口了,看样子是什么河水或者湖泊。
她微微放心,转身要去拉老太监,忽然河水一阵剧烈波动,隐约黑影翻飞,似乎一大群人追了上来。
她大惊,急忙去抓老太监,却抓了个空,一双手顶在她脚底,将她狠狠向上一送。
“哗啦”一声她破水而出,面前果然是波光粼粼的河岸。已经到了岸边。
她扒着岸边回头,就看见底下一阵水波翻涌,似乎有人在搏斗,隐约苍白的影子一闪,什么东西被拖了下去。
被拖下去的那一刻,她还看见一只手,在深水的漩涡里,坚决地,对她挥了挥。
走!
她看懂那个手势,咬咬牙。
下去也救不了人,不过赔上自己一条性命。
她已经害了很多人,欠了很多人,这次,就再欠一次吧!
总有一天,会把帐算回来!
身后水波翻滚,她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翻身上了岸,踉跄爬起,人未站定,身子一闪。
消失于原地。
……
她没能移动多远。
片刻后她浑身湿淋淋地扑倒在地下,身下是冰冷的湿地。
不远处响起一声尖叫,似乎是女子,她模糊地苦笑了一下,已经再没有力气跑了。
就这样吧,爱咋咋。
她伏在地下,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痛,只觉得疲倦,仿佛从灵魂深处逆袭而上的疲倦,让她无法动弹,顶多只能撑着不让自己立即晕去。
不远处,一个女子立在湖边,惊吓地望着雪地里那黑发披散一身狼狈的女子,呆了半晌不敢靠近,一转身跑走。
……
景横波迷迷糊糊听见杂乱的交谈声音,嗡嗡嘤嘤,让人烦躁。
身边很暖和,能嗅到火盆的烟气,身下软而光滑,能拥有这种床褥的,必然是富贵人家。
“这女子身份不明,得禀告主子。”
“今夜帝歌不安宁,还是扔出去省点麻烦的好。”
“主子不在,先前就急匆匆地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
“帝歌出事了,闹得很大,很多人被堵在皇城广场,九门戒严,玉照已经开进皇城,现在我们府的人,最好连门都不要迈出一步。”
“帝歌出了什么事?”
“听说和女王有关……这事儿还是不要讨论的好……等等!”
半昏迷的景横波,心一沉。
随即惊呼声响起。
“她是女王!”
“她怎么会在这里?”
景横波暗骂自己,以前那么抛头露面干嘛?帝歌有多少人见过自己?这样逃亡还能安全吗?
别说之后逃亡了,现在就可能被杀,或者被送给轩辕镜等人!
室内气氛,在发现她之后,变得沉闷而压抑,半晌有人喃喃道:“想不到女王竟然出现在我们这儿……”
半晌又有一个苍老的女声,决然道:“不能留她!立即送出去!”
“送哪里?”
“主子不在,我们不能随意杀她,也不能将她送给绯罗女相她们,但更不能留在府里,会给主子带来麻烦的。先送往某个秘密的,和我们看似没什么关系的地方,等主子回来再做决定。”
“如此甚好!”
她被抬了起来,悠悠晃晃,似乎向外走去。还没走到门口,已经能感觉到瘆人的寒冷扑面而来。
她在心中苦笑——现在这个时候得不到救治,被扔到荒郊野外或空房子,那么很快她就可以去见马克思了。
从极暖地方到极冷地方,她激灵灵打个寒战,浑身立即僵木,刚刚聚拢来的意识,慢慢涣散。
在沉入黑暗之前,她忽然觉得身子一震,似乎撞到了什么东西,随即有人冷声道:“怎么回事?”
声音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满含惊讶。
然后她便又什么都不知道了。
……
一室沉香,满屋衿暖。
雕花床帐垂金钩,影影绰绰的纱幕后,睡着气息微弱的女子。
几个侍女忙忙碌碌,将换下的湿衣和用来擦身的热水都端了出去。
一个老大夫慢慢擦了擦手,合起药箱。
门开了,一人站在门口,光影里身形高大,声音低沉好听,“怎样?”
“中了毒,但是好像也有吃过解毒药,不过解药似乎又不太对症,导致她体内现在气息混乱,老夫试着开个方子。”老人皱着眉头,“另外,心病还须心药医,她心气郁结,却又不得发散,时日久了,对她身体复原无益。”
他微微一顿,随即平声静气地道:“劳烦先生想想办法。”
“老夫开个方子,其余看她自己。”大夫道。
“她性柔韧,我看当可无事。”男子道。
“未必。”老大夫摇头,“非常之时,柔韧不如柔弱。如果她性子怯弱娇嫩,遇重大刺激疯狂或者大哭大闹一场,郁气疏散,虽当时重创,日后却可无虞。如果拼死咽下,嬉笑如常,才真正伤及内里,戕害极重。”
男子默然,眉宇在光影中沉重,良久叹息一声。
“老夫告辞。”老者放下一颗浑圆紫金的药丸,有点舍不得地看了看,随即拎着药箱要走。
“先生请取诊金。”男子看见放在桌上的诊金没动,急忙招呼。
老大夫摇摇头,走到门边,男子侧身一让。
凌晨薄曦雪光里,他眉眼风流,神情似笑非笑。
老大夫却忽然停住,男子一怔。
“不必杀我灭口。”大夫轻轻开口。
男子衣袖微微一动,眉毛一扬,随即笑了。
“您这样的大夫,在下真是第一次见。”他似乎在赞扬,“竟能看破我的杀气。”
老大夫轻轻一笑,“救的人多了,江湖草莽也接触了不少,煞气杀机,还是能分辨出来的。”
“如此,我就更得杀了你了。”他语声轻柔,似在好声好气打商量。
“老夫知道您只是为了保密。”老大夫微微偏头,神态平和,“但是左国师您请放心,女王陛下这情形,老夫死也不会透露。”
明亮的雪光里,耶律祁神情微微讶异。
“你果然认识她!”
“西歌和琉璃坊附近人家,很多家中有她的画像和长生牌位。”老大夫指指自己的心,又指指自己的嘴,肃然道,“老夫之子,在琉璃坊火马车事件当日,也在场。当时他缠绵病榻数年,稍有好转,家人陪他上街散心。若非女王,老夫好容易抢回来的儿子,又要没了。届时,老夫一家也活不下去。”
男子目光流转,神情动容。
“为保密,老夫该自尽于此处。”老大夫从容地道,“只是家中有老妻弱子,不得不试图逃生。老夫可以发誓,若有半分对不住女王陛下处,一门绝户,天打雷劈!”
“今日得见曹大夫风骨,您请。”男子微微一躬,让开道路,这回让得很远。
“是女王,所以我会保密,是女王,所以我不收诊金,是女王,所以我开出了我曹家秘传的最好丹药。”曹大夫走出门口,又转身,认真地凝视耶律祁,“身为草民,不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女王是怎么回事。但我知道她落难了。这里有句话说给国师——女王得民心民意,不会永远沦落。不管国师怎么想,身处怎样的立场,请您务必——”他深深一躬,“保护好她。”
耶律祁抬起手,想要回礼,老大夫已经头也不回转身,身影在风雪中渐渐远去。
只留下他立于室内,一霎间百感交集。
半晌他缓缓回身,走到床边,低头看床上的景横波。
床上女子苍白荏弱,远不如平日明艳,气息微微,不仔细看都不能发觉起伏。
他眼神有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怜惜。
半晌,他缓缓坐在她身边,小心翼翼将她微微露出被外的手指放回被窝内。
“横波。”他低低道。
这一声一出,他自己也似一惊,似没想到自己会如此称呼她,又似没想到这一声出口,如此牵动心肠。
然而真这么喊了,似乎也很自然,似乎还很贪恋,想这么长长久久地,喊下去。
“横波,”他握住她的手,娓娓道,“刚才的话,你真该听一听。”
“听一听,也许你会好些,也许你就不会再绝望。”
“你看,世间事自有因果。琉璃坊火马车事件让你得罪了亢龙,落至这般境地;但也让你得到了民心,那些民心,看不见摸不着,但是比起官员的忠诚,更加坚固和久远。他们长久存在,在你前行的路途中。”
他给她掖了掖被角,皱眉看了看她的气色。习惯了她的张扬鲜艳,对这样苍白的她十分不适应,想看见她大笑着坐起,纤长的手指一摇一摆地点上他额头。这么想着心口也觉得一堵,忽然害怕从此便永远看不见了。
忽然想起曹大夫的话,觉得永远看不见也不是坏事,如果她还是嬉笑如常,那得用多大的力气来掩饰支撑,要用多少心血来垫平那样深的伤口和沟壑?
他知她内心强大,可这样依旧不忍。
“我没资格怜惜你的……”他轻声道,摩挲着她的手指,“虽然砍你一刀最重的是宫胤,但迫害你的人当中,我也有一份。绯罗她们的计划我知道,也默许,甚至有所推动。横波……你会不会不原谅我?”
床上景横波气息平稳,眉宇甚至是平静的,并无人想象中的纠结深愁。
或许她还在祥和梦中,体验此刻人生里变得艰难的幸福。
那就让这梦,做更久些吧。
“不原谅就不原谅吧,如果怕你不原谅我都不做了。”他喟然一声,“横波,这位置你坐不住的,你坐下去迟早是个死。如果你甘于做个傀儡,也许还能长久,可是谁都能看出你不是傀儡,你潜力巨大,你极有民心和魅力,你迟早要走上真正的女王之位。谁能允许?谁能忍住不在你成长期的时候便扼杀你?”
“只要你还困在帝歌,你就得不到军权,得不到重臣支持,得不到真正属于你的势力,你便有天大智慧天大才能,也将坐困愁城。或者如今日,被大家群起攻击同声反抗;或者被软刀子慢割,被无数阴谋诡计将你慢慢暗害,你不过一个人一双手,要如何抵御无处不在的暗箭?”
“一刀断绳,放凤入云。以后你是心灰意冷,在山野之间做个老百姓也好,是满怀不甘,蛰伏于某地集聚势力等待东山再起也好,都比你在这黑暗宫廷,四面楚歌之间不断被动招架要好。”
他俯下身,怜惜地抚着她的额头,她奇怪地并没有发烧,额头清冷如玉,他将一丝乱发拨去,姿态温柔。
“我只是没想到,宫胤给了你最后一刀,还下手如此重。我原以为他也许不会再明着护你,但一定会给你留下机会,我也以为你的瞬间移动能力,可以保你全身而退,我甚至……”他顿了顿,眉心微微一皱,“或者,这就是天意。天意要你跌落深渊,等着看你能否挣扎得出。”
“或者,”他撒开手,语声清冷也似宫胤,“我们都不够爱你,我们都太爱人间大业。横波,这是一群无情无义的男人,他们心黑、自私、冷酷、狠毒。玩遍权术翻转乾坤。一切阻碍他们前行的绊脚石,都会被他们一脚踢开。”他冷冷一笑,“哦,对了,今日之事,说明宫胤果然比我厉害多了。既然能这样对你,自然可以更狠毒地对其余任何人……说不定很快,我也会成为那绊脚石,被远远踢出去了。”
“以后,”他慢慢地,给她拉上被子,“做被踢开的绊脚石,还是做踢开绊脚石的人,就看你自己了。”
手指缓缓移动,落在她眉心。
他闭上眼睛,身周忽有气流涌动,指尖紫气一闪。
景横波眉心似乎也有紫气一闪,耶律祁眉毛一扬,似乎有些惊异,随即露出淡淡笑意。
当初的天香紫竟然已经在她体内蕴势,她果然是极有灵性和天赋的人啊。
真气运行几周天,将她体内紊乱气息做了调理,他又取过那枚曹大夫留下的药丸,先掰下一点点自己尝了,才喂入她口中。
“你得周周全全地先活下去,才能凶凶狠狠地回来杀我们啊。”他笑。
眼看着景横波气色便好了许多,他有些疲倦地收回手,脸上掠过一抹苍白之色,低低咳嗽两声。
正想让人给她抓药熬药,忽然远处似有喧嚣声传来。
他一惊,飘身而起直到门边。
“怎么回事?”
不等门外回答,外头喧嚣声越来越接近,隐约有刀剑交击声响,远远有人长声喊叫,“缉拿人犯,闲人退避——”
耶律祁身影一闪,掠出室外。
他身影刚刚消失,床上景横波,立即睁开了眼睛。
眼神清明。
先前她就已经醒了。
她没想到皇城广场下水道竟然通向耶律祁家那个湖,但回头一想,帝歌湖泊和水道不多,耶律祁这个湖原先也不是他家的,是他家特意圈进去的,以前肯定是帝歌最大的湖泊之一,皇城地道水道在建国初期通往城中最大水域,会更加容易逃生,开国女皇智慧超绝,选择这里再没有错。
因为是耶律家,她连眼睛都不敢眨。
她听见了耶律祁对她所处情势的分析,听见了他承认自己有参与一脚,听见了他的绊脚石理论,和最后一句话。
是啊,先周周全全活下去,再凶凶狠狠杀回来。
一个两个,都这么冷血绝情,她景横波,看起来真的很好捏很好吃吗?
她慢慢坐起身,发觉自己体内的疼痛已经减轻了很多。
耶律祁的援手吧。
她感谢他没有立即把她送给绯罗,甚至还救了她,但是她已经不是原先的景横波,再不会因为小恩小惠而推心置腹,天真到以为热心就是热爱,关切就是关怀,笑容就是喜欢,接近就是永远。
更不会以为自己贴心贴肺,他人就会动情动心。
偌大府邸里有喧嚣声传来,熟悉的兵甲金铁交击之声,熟悉的属于军人的带着凛冽杀气的脚步声。
有人进入了左国师府,在搜捕人犯……这人犯还能是谁?自己呗。
也许耶律祁未必愿意交出她,但是这府中其他人呢?为了自保什么做不出?
再说耶律祁又是什么好东西?不杀她未必不是觉得奇货可居。比如皇图绢书那码子事。
她起身,迅速拿起床架边给她准备的衣裳穿起。
脚步声越发接近,急促快捷,直奔此处而来。
“砰。”门被推开,几个耶律府护卫满头大汗扑进来,“快,转移走……”
他们忽然顿住,瞪大眼望着空荡荡的床上。
人呢?
人影一闪,耶律祁随后掠入,伸手一摸掀开的被褥,余温犹在。
他转头,凝望外头渐曙的天色,和渐渐转弱的风雪,良久,轻轻将手抬起。
一刻前的温暖犹在,但转眼手指就冰冷了。
好似这欲待捧出的,却不被理解和接受的迟来的心意。
一句话轻薄亦如雪花,在风中散了。
“你终究还是……恨上了我……”
“砰。”一声,院门再次被撞开,一大群士兵冲进院中,将耶律祁包围。当先一名将领长声厉喝。
“兹有左国师耶律祁,僭越狂悖、专擅欺罔,勾结交联,图谋犯上,经诸臣联席议定弹劾,着即查看家产,拘禁当地,家人子弟,无玉照宫令不得随意走动。违者就地斩杀勿论!”
杀气惊雪,落一肩淡白碎屑。
他却只是仰头看天,丝毫不出意料地浅浅一笑。
“宫胤好快的手脚,他们的如意算盘又打错了……想必宫中群臣威逼女王成功之后,便不得不让他反客为主,这是有所退让和协议了……岂不知一退便满盘皆输,剩下便只有被人清算宰割的份……”
“接下来,被宰割的该是谁呢……”
士兵持着武器走上前来,铁甲映射清晨冷澈的雪光。
他好似没看见,只负手看苍空渐渐收了雪意,露一抹湛蓝的天色。
“愿你平安。”
……
士兵冲入耶律府内院的时候,景横波还在耶律府湖边的塔上。
居高临下,她看见了士兵们铁青色的甲叶,熟悉的制式服装。
亢龙军。
她立在高处,看那铁青色的潮流,迅速淹没雪白色的大地。
亢龙军这么快就回归掌握了,看来不会再啸营了,从此又持于那人手中,剑锋所向,威凌天下。
她一笑,依旧明媚,却多几分森然。
身影再次一闪。
宫胤。
恭喜。
……
军人是敏锐的,有人似有所感,抬起头来。
隐约似见塔顶白影一闪,再仔细看时,只见铁马寂寥飘荡风中,音色清凉。
……
半刻钟后,景横波抬起头来,有点模糊地看看面前的门楣。
接连几个瞬移,她也搞不清自己到了哪里,感觉并没有走很远,现在状态远远不如从前。
辨认了好一会,才认出匾上“隆盛记”几个字。
哦。好像是哪个店铺的名字,她觉得这名字有点眼熟,似乎曾经来过,依稀仿佛,这家老板团团脸,十分热情和气,将绸缎礼物装满了车厢,还要她下次来玩。
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对刚才发生的事,记忆反而不太清晰,倒是之前的一些事,历历如在目前。都是一些很温暖很美好的事,比如和紫蕊一起去逛街惊艳帝歌,比如迎驾大典上百姓的哈罗,比如西歌坊百姓送的老母鸡,还有这些掌柜的殷勤。
或许内心深处,此刻只愿去想这些美好的回忆,好让自己暖一分,不被这风大雪寒的冬冻结。
只是此刻想起,这些不算很远的事,好像开放在彼岸,触不及昔日的香。
恍若隔世。
她觉得疲倦,余毒未尽,头脑还有些不大清楚,她在还没开门的铺子门口缓缓坐了下来,一阵风过,她抖抖索索拢紧了衣襟。
街上有赶早市的人,三三两两经过,人们时不时奇怪地看一眼。不知道这个长发披散,一身狼狈单薄,坐在人家铺子门口的女子是谁。看上去像个要饭的。
景横波闭着眼睛,觉得身体里有股奇特的倦意,让她在这危险时刻无法提起精力和警惕。
天香紫的效用在发挥,正在对她的经脉进行修补,这时候生理需求要求她睡下。
身侧忽然吱嘎一声,门板被撤开,景横波偏头望去,想着这家铺子开门了?
里头有人从门里匆匆夸出来,一边走一边道:“接到消息,上头要求立即停业,铺子里所有的伙计都先散出去……”他忽然一顿,转过头来。
景横波提起精神,慢慢站起,做好立即瞬移的准备。
那人团团脸,几分脸熟,正是这家铺子的老板,曾经热情和她说一定要常来的那个。
那人脸上的惊讶一闪即逝,立即一个转身挡住了她,警惕地对四面看了看,伸手把她往里面让,一边大声道:“啊,原来是王家太太,想不到您这么早就来了,正好店里有新进的一批料子,您瞧瞧。”
景横波被他顺势推进铺子里,从寒冷走入温暖,心中也一暖。
人间寒苦,但总有火星不灭。
那老板等她一进门,又探头对外看看,便立即关上门,上前一步,惊讶地道:“陛下,您怎么会现在在这里?还有……”他上下打量景横波,“怎么这样?”
不等她回答,他就道:“陛下,我这边还有事,刚接到上头掌柜的命令,要出去接一批货,据说今日要关城门,耽误了吃罪不起。您不管怎么来的,来了就是草民的客人,瞧您身体似乎有些不妥,请后堂先歇息,草民让家小照顾您,回头给您找个大夫来。”
景横波还没想好要不要接受,他又诚恳地道:“您放心。草民这里平日奉公守法,和里正地保关系都好,什么事都不会有。”
景横波心里模模糊糊的,此刻想什么都慢,又是还没理会清楚,便被热心的掌柜一阵风地亲自搀到后头,搀进一间厢房,又命夫人女儿亲自来伺候。
景横波身体实在支撑不住,看见床不由自主就躺下了,那掌柜避了出去,留下夫人儿女同样伺候得殷勤。景横波迷迷糊糊躺着,虽然无比想睡,却总不敢睡,总觉得心里不安,可睁开眼看看,四周安静,床褥温暖,伺候她的女子笑容善良亲切,实在让人无可挑剔。
也许,是之前经历太多,失去了对人的信任吧……
她一日夜间耗损巨大,心力交瘁,不由自主闭上眼睛。
迷迷糊糊间,似乎做了一个梦,梦里还是她刚到大燕时,去当铺卖祖母绿,铺子老板殷勤地把她让到屋内,她在屋内转来转去,一个人都看不到……
她忽然睁开眼,醒来冷汗满身。
不对!
------题外话------
昨天顶锅盖上来看留言,做好被铺天盖地怒骂声淹没的准备,看完之后长长吁一口气。一时只觉幸运。
感谢大家对我和故事的理解和信任。看故事的反应,一样可以折射出不同的心态。我在昨天五百多条留言里,看见大多数读者的平和、宽容、勇于面对、敢于想象、和善于期待。
作为作者,我最想做的事是不辜负大家的期望,最遗憾的是不够完美不能满足每个人的期望。
故事有起伏,前路还漫长,谁也不敢保证章章精彩,但尽力,就是一种态度。
很幸运,你们待我一直宽厚。
熬过了全文最虐的这一刻,新卷开张。来,一起平缓心情,等待爱情风定花开,等待女王慢慢崛起。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二章 温暖
不对!
这是铺子,不是住家。老板们是不住在铺子里的,家小更不可能。这么一大早,这老板怎么会从铺子里出来?家小又怎么可能住在这窄小格局的铺子里,和伙计一个院子?
除非这家小不是家小!
除非这老板昨夜便在铺子里!
再想到他出门前说的话,景横波心中大悔——这店铺要么就是哪个大臣的暗盘子,要么就是消息灵通,听见了一些风声,怕出事连夜守在铺子里,正巧遇见了她,起了心要将她留下。
留下她做什么?
她不敢相信留下她是要请她吃饭。
她挣扎着要起身,随即便觉得手腕一凉,低头一看,不知何时,手腕已经被一道铁环扣在了床边!
景横波大惊,急忙想挣脱,但铁环坚硬,哪里能脱出?
难道逃出了皇城广场万众围困,却要死在一个无名店主手中?
她坐在床上,浑身发冷,想着那日店铺主人无比的诚挚热切,想着他亲切慈善的笑容,那是一张让人一看便无比信任的脸,笑起来让人从心都暖了。
政客和商人,果然是这世上最为翻覆凉薄的人群。
她转目四顾,想要找到什么东西,控制来砸开铁环,但是找了一圈便失望了,屋内什么东西都没有。
正绝望间,忽然听见床下似有悉悉索索之声,像是老鼠,但仔细一听,似乎还有搬动砖块的声音。
她惊得浑身汗毛都要竖起,霍然转身看向墙壁。
墙上当然什么都没有,她俯身向床下张望,赫然看见一线亮光!
再仔细看,墙上少了一块砖。一只手在那缺口忙忙碌碌,悉悉索索声里,又搬下了一块砖。
景横波头皮发炸——这什么意思?蟊贼?大白天扒人家墙偷东西的蟊贼?她至于这么倒霉吗?
她俯身床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缺口,另一只空着的手,悄悄抓住了床上的枕头。
砖头被很快一块一块移开,探进一个乌黑的脑袋。
景横波毫不犹豫就把手中的枕头给砸了出去!
“啪。”一声脆响,正中那人脑袋,那人不防床下飞枕,哎哟一声向后一窜,消失于墙洞外。
景横波舒一口气,随即又紧张起来——她力气太弱,没将那人砸昏,等下他再爬进来,她连枕头都没有了怎么办?
更要命的是,她忽然听见前方铺子里似乎有了声音!
她抬起头对前头看看,又对底下看看,四面皆敌的感觉重来,她不知道自己该先对付哪方,或者她现在,哪方都对付不了。
身上急出了一身冷汗,虚弱感天旋地转袭来,她摇摇欲坠。
底下又有响动,她支撑起最后一点力气抓住帐边金钩,准备有人钻到面前对她不轨的话,就把他眼珠子勾出来先。
洞口果然又有了响动,却不是脑袋,而是一只手。
那手对着洞口摇了摇,一个略微苍老的声音传来,“别怕,别怕,我们是来救您的!”
景横波一怔。
那人说完之后,迅速钻进床下,攀着她床沿出来,是个四五十岁的汉子,一眼看见她被栓在床边的手,冷笑一声,骂,“黑心的老金!也不怕断子绝孙!”
景横波仰望着这张平常的脸,和先前看着老金的奇怪感受不同,忽然心安。
虽然不认识他,但此刻扒墙来这里的人,最起码和这家掌柜不一路。
屋外有喧嚣声传来,脚步杂沓,似乎往这里来。
景横波对他示意手上铁环。这大汉咧嘴一笑,拔出一把柴刀,道:“您闭上眼,别怕!”
景横波没有闭眼,看他并没有砍铁环,三下五下将整个木制床边板都撬了下来,一边道着歉一边用被褥把她整个裹起来,塞进床下。顺手又卷起床上一床被子,夹在腋下。
做完这一切,杂沓的脚步声已经近到门口。
景横波刚刚进入床下,那边洞口立即伸进来好几双手,将她小心接了过去。
景横波在床底转头,听见门口砰地一声,门被踢开了。
大汉来不及钻回来了!
她隐约听见那汉子大骂了一句什么,接着脚步声向外冲撞而去,撞开桌椅板凳,砰砰乓乓一阵响,有人大叫:“人被掳走了!”
“往那边!”
“追!”
似乎还听见远远一声惨叫,也不知道是谁的。
景横波咬紧了牙,睁开眼,七八双手在她头顶,将她接着。她刚刚被放下地,立即就有人将那个破洞填上。有人在急促地对话。
“二虎没过来?”
“来不及了。他扛着被窝卷儿跑了,应该可以引开追兵。”
“这要给追上……”
“闭嘴!”
景横波睁大眼睛,茫然看头顶天空。
是谁?
眼前晃动的脸,她一个都不认识,是谁这么拼死救她?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她抬进屋内放在床上,一个老者小心地用布垫住了她的手,说句“陛下别怕。”用打铁的锤子砸开了铁环。
一个少女过来给她用热水擦手,几个妇人在廊下熬汤熬药,还有几个汉子在那老者指挥下出去了,说是接应二虎。
景横波看着忙忙碌碌有条不紊的人群,有种不真实感,她仔细辨认着那些脸,有些似乎眼熟,但更多的是陌生。
给她擦手的少女,看出她的疑问,端走水,过来坐在她身边道:“陛下,您别怕,咱们可不是那黑心老金,不会费大力气害您。今天救您,说到底是巧合。”
景横波听了一阵才明白,这个小院在隆盛记的隔壁,住着打铁匠老牛一家,和隆盛记的老板关系一向不睦,昨天夜里这家二小子起夜,发现隔壁灯火通明,就爬上墙听了听,只听老金在那进进出出,说皇城广场出了事,群臣威逼女王陛下。保不准之后还有流血事件,要里外伙计都小心些,这两天收缩盘口少做交易。二小子一听就吓了一跳,回来叫醒爹娘说了,这家当夜就没睡着。天亮的时候,老牛上街时看见景横波坐在隆盛记的门槛上,但因为太不可思议,根本没敢认,想要去试探,转眼景横波被老金扶进去了,老牛一家越想越不安心,叫二小子爬上树再去看看动静,正好看见景横波被扶进一墙之隔的隆盛记后厢房,又看见老金匆匆出门去了。
老牛一家直觉不对,叫来街坊一商量,干脆想出了扒墙偷人的法子,把景横波救了过来。
景横波先前一枕头砸出去的那个,就是最先发现情况的牛家二小子。
景横波直挺挺睡着,望着天花顶,一言不发,心中有太多热潮涌动,她怕一开口就绷不住。
那些她努力交好的,笑颜相向的,一个个都不放过她,害她,而这些她连见都没见过的,没有给过恩惠的社会最底层人民,却惦记着她,关切着她,不惜身家性命,救她。
那少女以为她还在害怕,安慰地捏捏她的手,轻声道:“您歇歇。等会伺候您喝药。这里看似危险,其实应该安全。老金想不到人就在隔壁的。您别怕。”
景横波在这群人口中,听见最多的就是“别怕”两个字,她眨了眨眼睛。抿了抿唇。
曾经以为该说这句话的那个人,给她设了一道最深冷的绝崖,想不到到如今,还有人愿意对她说,别怕,我们在。
付出的代价,开出的花,有黑暗之萼,也有洁白之葩。
外头忽然起了骚动,有人惊慌地冲进来,道:“不好了!二虎被抓住了!”
“糟了。”立即有人道,“这要查出二虎身份,陛下在这里就不安全了!”
廊下几个妇人立即熄灭炉子,倒掉药汤,有个婆子快速地冲了进来,一把抱起景横波道:“去我家!”
“去你家有什么用。”那老者道,“等会全街都会受到搜索。”
“我家和三婶子家为了方便往来,开了一道小门,在藤萝架后,不容易发现。把陛下送去我家,人家搜我家我就送到三婶子家,人家搜三婶子家就送到我家,不就发现不了了?”
一堆人纷纷赞好,也不等景横波表达意见,上来七手八脚就把景横波抬上一个准备好的简易担架,给她用被子捂得严严实实,盖住了头脸。
景横波一出后墙吓了一跳,那里也是一大群人,在接应,望风,不断有人道:“这边,这边,小心,小心,往这边来了……快!”
担架从人群中穿行,一双双或年轻或苍老或细腻的手接应,流水一般把景横波送往他们认为的安全地带。
景横波把脸埋在被褥里,怕自己一不小心泄出呜咽。
盖住脸的粗劣被褥虽然干净,却粗糙,气味也不太好闻,米浆浆洗出来的东西,总有种酸酸的味道,她却觉得这气味是她一生里闻过的最芬芳味道,胜过玉照宫里繁花似锦,龙涎沉香。
那婆子在自家小院接着她,把她安置在靠近侧门的屋子里,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逼她喝了一大碗热汤,道:“陛下你这气色太差了,好歹吃点热食暖和暖和,可惜先前的鸡汤没来得及熬好,回头我家小子回来,让他给你杀鸡。”
景横波摸遍身上想找出什么值钱东西,但她衣服已经在耶律府中换过,现在可谓身无长物。
婆子按住了她的手,“别,您别乱动。别想着谢,这不需要谢。咱们小老百姓,不知道您这种大人物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上头到底是什么意思,更不是因为您是女王才冒险救您。咱们救您,是救的良心,救的是您这个人。您哪,别想那么多,也别太绝望,天大地大,仇人再多,哪有咱们百姓人多?一人一把力,就能护您走到底,只要您自己不灰心,没有什么过不去的。门槛再高,抬一抬脚,还不就过去了?”
景横波慢慢抬起眼,看着眼前婆子,苍老的笑容里,自有人生积淀的智慧之光。
她慢慢摸了摸脸,是了,现在是个人都能看出她憔悴、狼狈、零落、痛苦,跌入人生深渊。
所以有人落井下石,有人倾心相扶,伸出的每一双手,都让她从未如此看清楚人性和人生的真义。
“您睡会儿,估计过会儿才有人查过来……”婆子话音未落,外头拍门声便响起,有人粗声大嗓子的要求进屋搜查,景横波听着声音,只觉得似乎并不像军队。
婆子脸色一变,急急开了侧门招手,一边去前院开门了,这敏捷的婆子这回走路慢慢吞吞,一边走一边咳嗽,踢踢踏踏地道:“来了……来了啊……”
几个人从侧门进来,迅速将景横波又抬走了。
她被迅速抬进了隔壁三婶子的院子,一院子的人都在紧张听着隔壁的动静。果然那拨人在婆子那里没寻着什么,出了门又往三婶子这里来,一群人又紧紧张张把景横波运往隔壁婆子处。
虽然心绪败坏,景横波也忍不住想笑,人民群众的智慧果然是无穷的,这情势似乎就像以前语文课本里百姓掩护地下党或新四军,真想不到自己居然也有扮演伤兵的一天。
担架忽然一侧,被褥挂在门边,一群人着急行进,嗤啦一声挂下了一道布条,景横波刚想提醒,那边搜索的人已经进门。
一群人又贴着这边门缝紧张地听隔壁动静,果然搜索的人一无所获,准备离开,众人正要舒口气,忽然有人站住,道:“那边是什么?”接着便听见脚步声向侧门走近。
众人顿时紧张起来。
那边三婶子脸色惨白——布条挂在门缝上,招摇显眼,藏在藤萝架后的门被发现了。
那发现布条的人伸手去推门,推不开,立即道:“拿柄斧子来!”
三婶子忽然挣脱按住她的人,大步奔向门口,对着街口大喊:“快逃!您快逃啊!”
“追!”那搜索的人立即把手从门上缩回来,带人追了上去,只听见咚咚脚步声,大声呵斥声,人体扑倒的声音,还有三婶子“啊”一声短促的惨叫。
隔壁婆子小院,所有人都凝固住了。
变故不过一霎,惊心动魄。
景横波半支起身子,脸色惨白,手指微微颤动。
看看周围人脸色,她忽然掀开被子,就要下担架。
既然发现了侧门,婆子家还会被搜查,她不能再连累这些好人。
一双手按住了她,她顺着那雪白的手视线上抬,看见是先前那个和她说情况的少女。
“去我家。”她轻声道,“我家有个地窖,特别难找,绝对安全。”
“不行,我不能再连累你们。”景横波下了担架要走。
刚站定,身子一晃,她苦笑一声,发现自己暂时移动不了。先前出耶律府接连几个瞬移,耗尽了她的力气。
少女搀住了她的手臂,对身后人们打个手势,半推半拖地将她拖出了婆子家的后门。
她的家也不远,更破旧狭窄,却真的有一个非常隐蔽的地窖,就在灶屋下的柴禾堆下,铁皮和地面几乎一色,站在面前都不一定看得出。
不容景横波拒绝,那少女便将景横波推了下去,又让自己十来岁的弟弟也跟着下去照顾景横波。
“无论如何不许出来!”她厉声嘱咐那少年,“死也不许!更不许陛下出来!”
“不许出来!”那少年目光发直,看上去似乎有点迟钝。
景横波睡在一地白菜土豆上,嗅着地窖里浑浊的气息,心里有种空茫的安静。
明明无所归依,却似寻着安宁。
上头很快又有了动静,搜索的人可能不止一路。
这回搜索时间很长,但是感觉还是一无所获,景横波听见有沉重的脚步声在灶屋来去,将要撤出。
她轻轻舒口气。
忽然有脚步声一停。上头安静了一阵子,景横波直觉不好,爬起身来,那少年立即上来拉住她胳膊,黑暗里眼眸闪闪发光。
景横波正要拍拍他手臂安慰,忽然听见上头“砰”一声闷响。
听起来像是人体被推撞在地面的声音。
随即又是一声细弱的哭叫,似乎是那个少女声音,但转瞬就没了,也不知道是忍住了,还是被捂住了。
景横波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出事了!
不是发现了地窖,那少女也不会主动搏斗,这是……
一瞬间很多猜想一闪而过,她直觉此刻发生的是最糟糕也最容易发生的那一种,她记得这姑娘相貌颇清秀,而且家里也没人,似乎就她和弟弟相依为命。
如狼似虎的官差士兵,稍微起一个坏心,她便万劫不复!
她微微一动,动不了,那少年还拉着她手臂,力气竟然很大。她回头看那少年,黑暗里眸光发直,动作却执拗。
这是个半痴傻的孩子,却很听他姐姐的话,姐姐说不出来,那就不出来。
景横波挣扎,那少年却忽然一个猛扑,将她扑倒在地,在她耳边道:“不出去!”
景横波撞在一堆土豆上,后背硌得剧痛,一时无力推开。
耳中听见上头挣扎声响,似重拳击在心上。
她一动不动,半晌,有泪珠从眼角,缓缓流下。
这是她在事变之后,第一次流泪。
翠姐死的时候她没流泪。
宫胤让她服毒的时候她没流泪。
毒发的时候她没流泪。
一刀捅进宫胤胸膛的时候她没流泪。
一路逃亡,受尽苦痛,她的泪水始终干涸,似被那层地狱黑色毒火烧尽。
她以为自己此生不会再流泪,便纵再笑,内心深处永冻冰层,然而这一刻,地窖里,尘土下,那些不相识的人一再的牺牲,终让她知人间滋味无数遍,未必只给自己最苦一种。
原本哀莫大于心死,只余一片火烧雪落之后的空茫,此刻她的手指慢慢蜷紧,听见内心深处冰层涌动撞击,而雪在烧。
我必不将颓废沉沦!
便纵为这些帝歌百姓,我必归来!
景横波吸口气,在少年耳边悄悄道:“人都走了。你姐姐叫我们上去,你松开我先。”
少年想了想,放手。
景横波身形一闪,不见。
下一瞬她出现在灶屋里,一眼看见挣扎的人体零落的衣衫,少女雪白的肌肤刺痛了她的眼。
她二话不说,操起灶台上的菜刀,刀背劈下后颈!
“砰。”一声闷响,那粗黑的汉子无声软倒,少女惊惶地抬起头,眼神涣散。
景横波毫不犹豫,低喝:“退开!闭上眼!”
少女一抬头,便见她目光凛冽似刀锋,惊得一颤,下意识连滚带爬逃开,紧紧闭上眼。
景横波第二刀毫不犹豫砍进了汉子的脖子!
一刀鲜血飞溅,昏迷中的汉子吭也没吭一声便了账。
因为先砍昏再砍杀,灶屋里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外头几个在等待排队的人,还在哈哈笑着互相打趣,兴奋地等着轮到自己。
少女睁开眼,看见眼前血流遍地,惊得要叫,不等景横波阻止,赶紧把手指塞进自己嘴里,用手势惊恐地问景横波:怎么办?
景横波双手拄膝,急促地喘息几声,只觉得眼前发黑,摇摇欲坠。
两刀已经用尽了她的力气。
她能勉强瞬移,但她走了,这一对姐弟怎么办?人就在这灶屋内,就算逃进地窖也一定会被那些人翻出来,到时候等待这对姐弟的,就算惨不可言的命运。
她不能走。也不能不杀这暴徒。
只能冒险。
景横波示意少女把门悄悄栓上,用桌子顶住,自己走到烟道口,取出怀中一截红色的信炮,那是伊柒留给她的东西。
一直没有用,是因为她还没出城,一旦放射明显烟花,很可能追杀者比伊柒先到。
她拔掉引信,将信炮从烟囱中射出。
“咻。”一声轻微炸响,不算响,但是还是会吸引人的注意力。她走到桌子后,抓起几根尖尖的柴禾,等。
少女慢慢平静下来,披上衣服,也拿起最坚硬尖锐的柴禾,走到她的另一边。
景横波对瑟瑟发抖的少女一笑。
那少女怔了怔,握紧了手中的柴禾,手虽然还在发抖,但十分安静。
门外的谈笑声,在烟花射出的那一霎止住。
有人抬头看了看那一线直入云霄的深红,怔了怔道:“怎么会有烟花?”
另一人反应快,大吼一声,“不好!里面有变!”抬脚踢门。
砰一声门没被踢开,那群人发了急,齐齐上脚,这种门板本就老旧单薄,几踹之下,咔擦一声,门闩断裂,门开了半扇,被后头的饭桌顶住。
一双大脚伸进来,就要蹬桌子。
景横波又是一刀猛砍!
“啊。”一声惨叫,菜刀狠狠地砍入那人腿骨,景横波用力过大,竟然没能立即拔出来。那人已经惨叫着,带着腿上的刀倒下去。
景横波反应也快,拔不出来就不拔,眼看门侧人影一闪,想也不想,手中的柴禾对着人家面门猛刺。
“嗤。”一声轻响,第二个人也一声惨叫,捂住脸向后狂窜,指缝间有鲜血伴着木屑流下来。
景横波两下出手干净利落,杀气凛然,惊着了外头其余的人,众人一时不敢再上前,僵持在原地。
景横波急促地喘息,她用尽全力,要的就是这效果,只要这些人贪生怕死一时不敢上前,她就可能等到七杀赶来。
天光渐渐地亮了。
外头一时还没有动静。
景横波头晕目眩,冷汗湿透了衣衫,却不敢倒下,也不敢闭上眼睛,她怕一闭上眼睛就会晕过去。
屋子里忽然响起一声尖叫。
景横波一抬头,就看见不知何时一个大汉从墙上的小窗探进身来,一把勒住了少女的咽喉!
景横波大惊也大悔——那窗子半掩在柴禾堆后,她先前没有注意到。
她只得扑过去,棍尖对那大汉猛刺,又怕来不及,手臂一挥,一根柴禾凌空飞起,刺向那大汉眉心。
那大汉一抬头就看见忽然有木棍刺来,大惊之下一偏头,手自然一松,景横波这时也到了,一把先拉过那少女,手中柴禾棍抬手就戳对方咽喉。
她现在出手,力度什么先不说,必定一出手就是对方必死要害。
大汉闪身后让,退出窗户,景横波来不及松口气,因为她听见身后又是砰一声巨响。
因为她离开,顶住门的桌子被撞开了。
几条人影狂扑而入,景横波听见背后风声,最起码有两三条大汉扑向她,她身子一闪想要瞬移,眼前忽然一黑。
下一瞬啪一声,她被三四个人推撞在地,男子灼热的体热和浑浊的气息重重覆盖下来。
又是一声尖叫,少女似乎也被压倒。
手中柴禾已经被撞飞,景横波毫不犹豫,伸手从柴禾堆里再抽柴禾。
不戳死他们,也可以戳死自己!
身上汉子看出她意图,嘿嘿冷笑,“好烈性的女人!”举刀便砍向她手腕。
刀光雪亮,倒映无数狰狞嗜血眼神。
她闭上眼。
“嗤。”
不是想象中剧痛,不是刀砍断手腕的声音,
是剑尖入肉的闷声。
“噗。”一声,她还没抬起头,就感觉被什么灼热的东西洒了一头,粘腻而腥臭,不用摸,也知道是血。
她心中一松,趴在地上几乎无法动弹。
七杀终于来了。
忽然又觉得不对,那七个逗比,什么时候都吵吵嚷嚷,哪能这么安静?
身上的重压被卸去,不断响起人体落地的声音,看模样,压住她的人,这一瞬间都死了。
一双有力的手伸过来,很有分寸地插在她腋下,将她轻轻扶起。
景横波一回头,就看见一个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人。
“铁星泽……”她喃喃道,“怎么会是你……”
昏暗的灶屋内,铁星泽神色愧疚,怜惜地将她上下打量,“对不住,陛下,我来迟了。”
景横波想给他一个感谢的眼神,却忽然想起这人和宫胤的关系,顿觉心中滞闷,微微转过头去。
铁星泽向来善解人意,看见她神情,便轻轻道:“昨晚,我们这些质子都被拦在外围,无法进入皇城广场……我派人打听了个大概,就出来寻找你,总想着这附近你比较熟悉,可能会来,就是不知道你到底会在哪里,刚才看见烟花,就赶来了……你……”他顿了顿,道,“我是冲着咱们以往的朋友交情来救你的,你是你,我是我,我们都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和其余……任何人无关。”
景横波明白他的意思,是在表明他救她完全是自主行为,和宫胤没有关系,让她不要因此拒绝他的帮助。
虽明白,心中却更滞闷,她却没有说话,只转头看天际一线明光。
到了现在,没有助力,没有属下,命都是别人救的,她有什么资格再矫情,再去拒绝任何一分帮助?
她发过誓,要好好活。
“谢了。”再回头时她对他微微一笑。
铁星泽的神情立即放松下来,体贴地扶她坐下,又搀起那少女,对景横波道:“收拾一下马上走,我想办法送你出帝歌。刚才这批人我都杀了,但难保还有别的追兵。”
景横波低头看看地上尸首,并不是亢龙或者玉照士兵的装扮,甚至也不是帝歌府府丁的装扮,这些人身着的是普通劲装,根本看不出身份。
“这是哪一边的人手?”
“看不出,”铁星泽端详了一下,摇摇头,“帝歌势力复杂,很多家族都有私兵,谁都有可能。”
景横波笑一笑,是啊,谁都有可能,大半个朝廷乃至最高统治者都是她的敌人,那隆盛记的老板在西歌坊开店,很可能就是谁家豪门的暗盘,随便通知一下,就有大批的杀手来了。
“你要么和我一起走吧。”景横波担心地看看那少女,这些搜索者最后进入的是少女家,之后出事,只要稍微用点心就能查出来,到时候这姐弟俩又要遭殃。
少女愣了愣,似乎想起什么,赶紧开了地窖门呼唤弟弟,那痴傻少年这才爬出来,果然听话得很。
铁星泽看见那少年出来,先是一怔,随即上前一步伸手想帮忙拉一把。
那痴傻少年却忽然向后一缩,畏惧地看着他的眼睛。连连摇头。
少女看了英挺轩昂的铁星泽一眼,脸色微红,急忙哄弟弟道:“你怕啥呢,这是救命恩人……”
那少年却似乎很畏惧铁星泽,居然想往下爬,少女急得无奈,对铁星泽道:“他怕血……”
铁星泽无奈地看看自己一身溅染的血迹,笑了笑走开,那少年才爬出地窖来,只是还是躲着他。
景横波此时只想快点离开,转身就往门外走,无力地道:“我们赶紧走……”
她的脚步忽然一顿。
睁大眼睛。
惊骇地看见一大片剑光!
剑光忽如其来,如浪涛叠潮,呼啦一下卷起她的长发,越过她的脸颊,擦过她的肌肤,留给她一身惊悚的鸡皮疙瘩,奔向……铁星泽。
“呔!小贼放手!”
这声音!
景横波想也不想,伸臂一拦,“住手!”
剑光来如海潮退如风,唰一下从她面前退去,伴随着一阵阵人体向后连串跌倒的乒乒乓乓声,以及相互攻击的大骂声。
“娘的,老大你为什么后撤!”
“我媳妇叫我撤!”
“老三你压到我胸了!”
“老六你踩到我手了!”
“老七你站住,你干嘛掏我口袋!”
“哈哈哈老四你又不穿亵裤!”
“你们这群恶心的男人!”
……
乱七八糟地叫骂声传来,景横波的眼睛,却一下子湿了。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一群人乱七八糟地奔进来,紫毛的霏霏在他们肩头奔走,花毛的二狗子陪着一起骂,人群最后惶然奔出两个少女,拨开这群大老爷们焦急地冲上来,是紫蕊和拥雪。
每个人都在吵嚷着,叫喊着,各种姿态和神情,但目光都紧紧落在她身上。
人真他妈的多……
景横波想笑,又想哭,想大笑一声你们终于都来了,又想大骂一声你们怎么现在才来。或者什么都不想做,只想看着这一群人,一个不少地站在她面前。
她的表情也许太奇异,以至于紫蕊拥雪站住,七杀和天弃停止了吵架,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一片窒息般的寂静里,她缓缓伸出手,似对着所有人,又似对着老天。
“还好,都在……”
随即她晃了晃,倒了下来。
景横波再醒过来的时候,闻见熟悉的土豆白菜味道,险些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地窖。
随即她便清醒过来,感觉到身下摇摇晃晃,不时有吱吱嘎嘎声音传来,似乎自己正躺在一辆板车上。
身上盖着麻袋,透过麻袋的缝隙她隐约看见四周人流嘈杂。身处的位置极其低下,不像板车上,倒像是在板车下弄了个暗屉,她就在暗屉里。
忽然一个声音响在她耳侧。
“大波姐姐。”拥雪低低地道,“九门都已经封了,现在出城很难。铁世子寻来亢龙军每年退换下的制式衣甲,让我们装扮成亢龙军进城采办粮食的小队出城。现在只有军队和有通关令的官员能出城。你不要慌不要动,就在这睡一觉好了。”
景横波轻轻点头以示知道。心中颇有些奇怪逗比师兄弟关键时刻还挺顾大局的,她还以为这群逗比会砸城门踩着风火轮带她出去呢。
念头还没转完,就听见另一边伊柒道:“媳妇。要我说,就这么扛着你出去,这天下还有拦得住我七杀的城墙?不过铁块儿说亢龙军就在附近,惊动大军我们七杀杀还要杀几个时辰,到时候照顾不了你,我听着这话还有点道理。咱们先化个妆出去,回头我一定砸了城墙给你出气啊。”
景横波隔着麻袋捏了捏他手指示意就这样很好,伊柒眉开眼笑地去办了。
一行人拉了十车菜辘辘前行,仓促之间这些菜,都是西歌坊琉璃坊那一片的老百姓贡献出来的。
景横波听着板车向前,城门在排队,很快轮到了这边,守门的士兵似乎没有对这个队伍产生多少疑问,毕竟进城采购的亢龙小队每天都有,铁星泽拿出来的令照也齐全。
士兵只是简单看了一下便放行,众人舒一口气正要走,忽然一个将领走了过来,看了看板车,皱眉道:“这菜色怎么这么杂乱?”
众人心中都咚地一跳,这确实是唯一的一个破绽,菜是各家凑起来的,而军队买菜,都是几种品种,每样数量很大。
好在那将领也是随口说说,瞄了一眼车上菜,赞道:“这紫瓜倒水灵。白菜也粗壮,我那里正需要做紫瓜干和腌白菜,把这几车送我府里去。”
士兵们也不以为意,军队长官截留一点军营菜蔬,不算什么事,当下就有人来推车,其中正好包括景横波那一辆。
七杀眼睛一瞪,各自便要抽出武器,铁星泽忽然走上前。
“将军,”他从容地道,“实在对不住,这些菜怕是不能给您。”
“嗯?”那将领吊起眉毛,似是没想到有人竟然拂他面子,眼神凶光一闪。
铁星泽悄悄凑近他,低声道:“这菜杂,是因为这是成都督要的。”他笑了笑,“你也知道,都督大人新近丧子,不得已又纳了一门新如夫人,如夫人爱吃紫瓜干,这是给她送去呢。”
将领眼神里的疑惑立即去了,表情颇有些讪讪,道:“原来是都督亲信。既然这样,算了。”
成孤漠纳小妾的事很秘密,除了他亲信和亢龙高层,没几个人知道。这将领疑心尽去,退后一步。只是脸上神情还是不太好看。
铁星泽微微一笑,回身挥手示意过关。
那将领却是个不肯吃亏的脾气,想来想去都觉得不爽,斜眼看车经过身边时,手中长枪忽然向板车一插,冷声道:“堆得这么稀稀拉拉,你们有没有中饱私囊!”
他插的,正是景横波那辆!
拥雪紫蕊险些惊呼。
长枪闪电般插下,走在车边的天弃,霍然抬手,一把握住了枪杆。那将领回夺,一夺不动,涨红了脸再夺,天弃忽然松手。
将领回力反弹,踉跄几步坐倒地下,溅起了城门泥泞碎雪。
这下所有的人都看了过来。
“反了!反了你们!”那将领脸色涨红,指住众人,“拿下!拿下!”
伊柒叹口气,咕哝道:“早说打出去,非费这个事儿……”伸手从板车下拿武器。
忽传报声响起。
“国师驾到——”
------题外话------
我刚发现下个月满签抽奖不仅有五张月票可抽,还有爱疯6!
记得满签啊,看在我这么殷勤提醒的份上,谁抽到爱疯6借我玩玩啊,我想看看能不能掰弯它。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三章 爽!
一声长长的传报,惊得所有人动作都顿住。
板车下一直闭目凝神听着动静的景横波,霍然睁眼。
一瞬间连胸腔都似乎痛起,泛着昨夜新鲜灼热的密密血沫。
宫胤!
他没死!
那一刀竟然没能杀了他!
还是他其实快死了,却支撑着巡视九门,安定局势?
他此刻到来,为的是不是追缉她?
到底不能放她自由,见她死才心甘么?
嘴里泛上苦涩的滋味,微带腥甜,似乎又是昨夜风雪中事件重演,那个从不让她失望的人,最后给她狠狠一刀。
这一刀刀势连绵未绝,势必要斩了这夜的雪么?
四面都静了下来,她听见伊柒等人微带怒气的呼吸,听见那闹事的将领收枪迅速退回,听见铁星泽快速避向马车后,听见人群在慢慢散开,俯伏于地。
“我不要跪他……”七杀小小声地说。
伊柒立即挨了拥雪一脚。
沉默的,似乎没什么存在感的小姑娘第一次踢人,惊得伊柒腿一软,真的跪下了。
“想死自己死,别害我大波!”拥雪声音狠狠。
六个逗比师兄弟其实也无所谓跪不跪,看见伊柒跪下去的姿态很好玩,顿时你踹我一脚我踹你一脚,把各自也给踹跪下了。
景横波已经做好了七人暴起的准备,谁知道竟然就这么给拥雪解决——这叫一物降一物?
这群人都是围着景横波的板车跪的,做好了随时将她抢出去的准备。
景横波自己却在神游。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如果真是冲着自己来的,逃也逃不掉。她发现现在自己心情,居然是闲散的。
四面寂静,只有风吹碎雪的沙沙之声,景横波茫然地透过板车缝隙看着外面,一片青色的城墙,露着土黄的地基,点缀斑驳的雪,城墙边似乎是个摊子,有个瓦罐静静地冒着热气。
忽然想起那一日在耶律府吃过的瓦罐汤。
“……也许你看宫胤,各种奇怪各种不配为人夫君。可是我告诉你,他要么对我不说话,要么说的不好听,可说出来的到目前为止都是真的;他很少笑,大部分时候对我冷着脸很讨厌,可他第一次对我笑的时候是真心的,是因为我通过了迎驾大典笑的;他不喜欢的人有很多,可以说全天下都是敌人,甚至我现在也不确定他到底喜欢我多少,可是我觉得,哪怕只是一点点,那也是真的。”
“好比这菜,有点像我们那佛跳墙。你知道你这一锅菜为什么这么香?因为这里面每一样原料,都是真的,高级的,不含水分杂质精工细选过的原料,所以才有了这一锅汤菜的好滋味……情感,也是这样。”
这一生最初坚执信任,最终被命运证实错投的情感啊。
恰如这一锅里,被无数次添加又煮沸的汤。
水深火热,翻腾颠倒,最后入饕餮者之腹。
她忽然眼睫一颤。
看见了一匹雪白的马。
从她的角度,还可以看见骑士雪白的长靴,垂下的雪白衣襟,衣袍很薄,因风飘拂如淡云。袍襟上,没有垂落任何时下男子常佩戴的香囊玉佩。整洁利落。
她知道这人会有玉带束得极细的腰。
她知道他的衣裳从里到外都如雪,都轻薄。
她知道领口会有一枚珍珠,一般都是淡金色。
她恨自己的知道,做不到轻易忘掉。有些记忆太深刻,镂在心版上,想要抹去,先得撕筋扯肉,鲜血淋漓。
从策马的姿态来看,她遗憾地发现,他还是和从前一样,姿态笔直。
看来确实没事。
她再一次在心底涌上练武的迫切渴望。
那匹马缓缓靠近,他竟然往这边来了。景横波清晰地听见七杀的呼吸越来越急迫,伊柒的手指一直停留在板车下,随时都可以将武器抽出。
景横波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一抹白影,两丈、一丈、半丈、三尺、两尺……
气氛已经紧绷得快要爆炸。
伊柒的武器已经抽出一半,换个角度就能看见乌黑的刃面。
宫胤忽然停住了。
就停在景横波板车之侧,离景横波半尺距离。
伊柒的肩膀僵住,以至于差点抽筋。
景横波紧紧盯着宫胤的靴子。
这么近……这么近……
手边就有防身的匕首,一刀就能捅到他,她出刀的技巧,足可以让他从此残废。
手指慢慢弹动,抑制不住的欲望,指尖一翻刀已经在手中,在黑暗的夹层翻转出一道明光。
光芒里忽然闪过往昔一幕。
“你是打算剥兽皮还是人皮?”
“注意关节。关节!”
“三分处入,好,对,起!”
“这一百只兔子狍子,你今天负责弄完。”
“宫胤,你教我的好像不是剥兽皮手法耶,不会是杀人手法吧?小心我练熟了,宰了你。”
“你尽可试试。”
黑暗中她忽然泪流满面。
那些留存在过往里的,明明美好却已经残破不堪的记忆。
板车底粉尘落下,混杂着泪水灌入唇角,她狠狠咽下,不想忘记人生里每一段滋味。
宫胤自始至终没有说话,也没有看板车,他似乎在看城门。
随即景横波就听见蒙虎的声音,长声传令,“玉照与亢龙换防,最后一批出城者出城,一刻钟后,闭城门!”
随即大批大批的士兵奔来,都是白色制式皮甲的玉照士兵,取代了亢龙的位置。
七杀和铁星泽等人都舒了一口气,赶紧推起板车跟随出城的人流,景横波眼睁睁看着板车以极快的速度,离宫胤越来越远。
现在想杀他,也做不到了。
失去了这次机会,也许以后天涯永不再见,这一生的恨和爱,只凝固了昨夜皇城广场的血,永远留在了帝歌。
他在城门前,她在板车内。他在光明里,她在黑暗中。
越离越远。
景横波闭上眼睛。
不出手是对的。当他人为了她的性命甘愿委屈自己,她又凭什么不能为了他人的安全抑下杀机。
眼看将出城门。
忽然城门口一阵震动,似乎有军马逼近,地面撼动隐隐。地平线上几骑泼风般驰来,马上骑士还没到达城门,已经滚鞍下马,气急败坏地长声传报。
“报——燕杀军称其主被冤,要申诉于国师驾前,现已逼近城门!”
不用他喊,其实所有人都已经看见,那一片烟尘滚滚的地平线上,忽然就出现了风一般的燕杀军。
这么冷的天气,依旧皮甲,裸胸,粗壮的手臂青筋贲起,不骑马速度竟然也如奔马迅速,眨眼就逼近城门前。
“关门!”
守城门的士兵立即关门。沉重的双开城门缓缓合起。
此时景横波的板车正在城门中央!
而来势极快的燕杀军阵列中,忽然就跃出几骑,骑士们彪悍壮硕远超一般燕杀士兵,声若洪钟地哈哈大笑。
“抓几个人质玩玩,再和宫胤那小子谈判!”
声到人到,一大群骑兵冲来,顿时将刚出城的那一批人掳去,其中冲在最前面的几人,看见那板车,咧嘴一笑道:“想吃菜!”劈手就来夺。
“回家吃你娘奶去!”天弃一抬手就拍开了对方的手掌。
“好功夫!”燕杀士兵眼睛一亮,也顾不得看守那些刚出城的人了,纷纷涌上,这边天弃和伊柒等人都扑了出去,只留铁星泽保护着几个女子和板车。
城门还在缓缓关起,铁星泽额头急出了汗——是将板车推出去还是拉进城?
推出去,就是进入燕杀军包围圈。
拉回来,是进入宫胤的包围圈,更要命的是,伊柒那几个不着调的,已经杀出了城外,他把板车拉回去,门一关,就连保护的人都没了。
这一霎连向来稳重多智的铁星泽,都一时难以决定。
身后蒙虎长声呼喊:“城门将关,有敌来犯!出城者速速退后!”
铁星泽回头看一眼,咬咬牙,将板车向后一拉。
景横波忽然道:“向外走!”
此时人声打架声喧嚣,她和宫胤还隔着距离,大声说话也无人注意。
马上,宫胤的衣袂忽然微微一震。
铁星泽听见景横波这句,一怔,但还是下意识依从了她的话,将板车向外一推。
正在此时一个燕杀士兵伸手来够板车,两边力道交击,哗啦一声,板车上各式菜蔬滚了一地。
与此同时,城门也将关起,板车正卡住城门,砰一声两扇沉重的门撞在板车上。
吱嘎声响,板车裂开。
暗屉露出。
景横波霍然坐起。
整个城门内外,忽然一静。
马上的宫胤,一僵。
这一刻空气似乎凝固,只余对视双眼,他在马上高高俯瞰,她在板车上门缝间霍然抬头。
隔城门、军队、帝歌、和一夜血火背叛,相望。
时光如此短暂而又漫长。
他衣袂飘起垂落,仿佛还是那夜凤来栖床上,看见他支起的肘清冷的眼和淡淡的月光。
她长发零落披散,仿佛还是那日玉照宫桥上,他背着她,听她撒酒疯对苍天厚土表白,将一头青丝乱在他肩上。
一生一霎,莫失莫忘。
如电光。
电光一闪,下一刻她手一挥,他头顶一根枯枝忽然脱落,也如电光猛射向他!
他竟未动弹,似已将身周忘却,又似根本不屑于理会这软弱一击。
“啪。”一声蒙虎出手,刀鞘将树枝拍碎,灰色尘屑纷落,染了他雪白衣襟。
他微微垂下眼,似乎在看弄脏的衣襟,又似乎只是下意识。
蒙虎咬着牙,看看他又看看她。禹春用一双胖手不断揉着脸,似乎想把自己脸皮子和心里的话都搓掉。
景横波却已经被拉出了城门。
一个燕杀士兵大笑道:“不进不出地堵在门口干嘛,来吧!”一伸手将只剩个底部的板车拖了出去。
守门的士兵急忙拉动绞盘,轰隆一声,城门合拢。
门缝合拢的最后一霎,他只看见她忽然闭眼,清晨初起的日光在她额头闪成一片淡金,庄严遥远如窟壁古雕。
闭上眼,隔绝再见那一眼。
城门合拢。
他手中马缰,忽然无声无息断裂,掌心两道深红的勒痕。
蒙虎转过头去,禹春踮起脚,焦灼不安地看看城门,再看看宫胤,终究没敢说话。
景横波被拽出。
忽然头顶烈风过,她下意识头一缩。
“砰。”城门上一声裂响,一名冲得最近的燕杀士兵,将手中战斧扔出,擦过景横波脑袋,狠狠嵌在城门上!
城门坚硬包铁,斧头能入城门,何等臂力!
这还是一个普通燕杀士兵!
景横波睁开眼睛,正看见燕杀士兵,如潮水般涌了来。
伊柒等人,已经被燕杀士兵一团团围住各自厮杀,燕杀士兵极有野战经验,几乎在立刻,就将伊柒等人分割了开来,只包围不袭杀,只游走不接触,存心要耗累他们,气得七杀哇哇乱叫。
七杀和天弃武功虽高,但却没有对敌军阵的经验,一开始就犯了策略错误,被打散包围,还要护住拥雪紫蕊,顿时被逼离景横波越来越远。
景横波一人陷在燕杀军的海洋里。
四面是先前被挟持的哭泣惊慌的百姓,身周是个个高大彪悍,满身杀气的燕杀军。她只仰头,眯着眼看天际的熙光。
不管昨夜雪下得多大,今早太阳还是出来了。
“这女人胆子大!”燕杀士兵向来佩服有胆量的人,看她镇定,倒来了几分兴趣,都围了过来。
这些燕杀军行事风格完全不同军纪严整的玉照亢龙两军,似乎更加随意放纵,在战场上也谈笑自如,但单兵武力也更高。
“吃我一刀!”有人拔刀下劈,刀光匹练般倒挂她头顶。
她抬起手,握成拳,搁在心口。
刀光在她头顶一分处戛然而止,出手的士兵手臂如铁,青筋绷起,刀纹丝不动。
其余士兵哈哈大笑。
“确实好胆量,就冲这胆量,不为难你!做我们人质就好了!”
景横波没理会他们的话,拳头抬起,慢慢在心口擂了三次。
像当初,迎驾大典上,燕杀士兵曾经做过的那个动作。
笑声戛然而止,众人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
半晌,那出刀的士兵将刀一把归鞘,低下头,瞪着铜铃大眼,仔细打量着景横波的脸。
景横波配合地抬起头,对他露出个明媚生花的笑容。
士兵们又静了静,似乎没想到这个看起来虚弱狼狈,浑身精气都似乎散了的女子,在这样的时刻,居然还能露出这样灿烂,令人目眩的艳美笑容。
有种人骨子里的风华,历经磨折才见其色。
那士兵瞪大眼,半晌喃喃吸口气,“……女王!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他上下打量景横波,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士兵们有的终于认出了她,有的完全陌生好奇地冲她看,但让景横波微微放松的是,敌意和杀气,没有了。
她的猜测果然没有错。
“好久不见,”她笑了笑,“你们是想救耶律国师的吗?我刚从耶律府里出来,他好像被亢龙军拿下了。”
人群中一个将领模样的人道:“耶律家和我们有守望相助的议定,我们听说帝歌事变,相当一部分人可能会受到牵连,所以来帝歌接应耶律国师。他现在怎样了?”
“还不错。”景横波道,“我觉得他似乎对自己的可能处境早有准备。你们是要攻打帝歌吗?”
“那还不至于。”那将领咧嘴一笑,“燕杀是独立孤军,人数有限。打帝歌虽然好玩,但还不至于疯到拿兄弟们的命去拼。我们只是想给宫胤施加点压力,让他放过耶律国师罢了。”
“宫胤不会杀耶律祁,但也不会允许他在这次事件后,继续占据高位。”景横波懒懒道。
“对了,我们挟持你,要挟宫胤,他会不会立即把耶律祁放出来?”那将领眼睛一亮,看看景横波神情,急忙补充,“假装的,假装的。”
景横波呵呵一笑。
“你就是拿我的尸体去,他也眼皮都不会眨的。”她呵呵道,“不过换句话说,你如果说拿我人头换耶律祁,保不准他还真会答应。”
心口有窒息的闷痛,她慢慢咳嗽两声。
“媳妇!”伊柒终于披头散发地冲了过来,人在半空就在哇哇大叫,“你们放开我媳妇!我和你们拼了……”一低头看见景横波正和燕杀士兵谈笑风生,愣了愣,气一泄,砰一下栽下来。
他一个骨碌爬起来,看看景横波,看看那些抱臂斜眼冲他笑的士兵,愣了半晌,沮丧地道:“媳妇,你怎么到哪都能勾这么多人的魂呀?不是我说你,你亲切是亲切,但也太亲切了些,作为一名优秀女子,你应该多少有那么一点点矜持才对得起你的身份……”
“闭嘴。”景横波没好气地打断他,“再叨叨我就对你一个人矜持。”
伊柒立即闭嘴。那边燕杀将领哈哈大笑着挥挥手,道:“别打了,熟人熟人,散了吧啊。”
燕杀士兵说打就打,说停手就停手,一转眼人群大笑散开,天弃七杀刚还在奋战,一转眼发现面前空空荡荡,忽然就没了对手。
“当初迎驾大典,我们答应你三次援助。”那将领大声道,“燕杀言而有信,我们会放了你和你的同伴,这是第一次。”
原来三次擂胸是三次援助,景横波撇撇嘴,有点失望——还以为是从此效忠呢。
这么想又自嘲一笑,yy小说看多了吧?那样桀骜不驯睥睨狂霸生于荒野死于战场的一支军队,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是他们的风格,因为他人一点恩惠就全部投靠才叫荒唐。
这样的军队,三次援助已经是很厚的报答,她不想浪费这第一次。
“这次不算吧。”她讨价还价,“我给你们出个主意,能要出耶律祁,最起码保他周全,还能狠狠在帝歌城下出个气,算是答谢你们放过我和我同伴的恩情。互相扯平。然后你们还是欠我三次援助好不好?”
“哈哈哈女王你真是精明!就冲你这份精明,行!”
人群聚拢在她身边,景横波抬起头,看向帝歌城头。城头旗帜猎猎飞舞,帝歌城头一向竖三面旗,最大最前面的是开国皇帝的金凤旗,每年都换新的,永不降落。第二面是属于现任女王的旗帜,她还没正式登基,艳红如血的大旗没有任何纹样,等待她登基当日才会有属于她的纹章和尊号。第三面旗号称帝歌旗,是帝歌的代表旗帜,但多年来已经成为大荒实际掌权者的代表旗帜,在每位掌权者手中更迭,如今这面旗,正如此刻掌权的右国师一般,雪白厚重,纹黑水白山,据说这面旗每日都会换新。
三面旗,是帝歌象征,永远有重兵守护,除非改朝换代,永不磨损改变。
旗下白影伫立,宫胤正在城上俯视。
看着那道影子,似见冰帘挂心头。
她扯扯嘴角,似笑非笑。
她要走了。
短期之内,不会回帝歌,但若回来,也必不会如今日狼狈离开。
她会留下礼物。
帝歌,今日,我们彼此铭记。
抬手,她指着城墙,“告诉城上人。皇图绢书有一半内容,我交给了耶律祁。如果不想耶律祁借此在帝歌生事,该怎么做,自己知道。”
伊柒立即将话声远远传开。
城墙上,宫胤眉毛微微一颤。
身后忽有脚步声,他没有回身。静筠的声音,轻却执拗地响起。
“皇图绢书她确实只拿出了一半,剩下和那一半才是和我们有关的……她逃出后曾去过耶律府,难道真的交给了耶律祁?如果这东西真的在耶律祁手上,那就绝对不能留他在帝歌。他会以此生事的!”
她一边说一边向前走,姿态优雅,笑容温煦。
“站住。”
宫胤的声音冷如冰晶,凛然似有杀气。
她一下怔住。
“你……”
“城墙前三丈之地,不允许你出现。”
她愣住,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尖声道:“宫胤!你有什么资格这么对我!你是不是怕她看见我受刺激,你——”
“你有什么资格这么和我说话?”宫胤截断她的语气如刀,“难道你以为你失忆了,我也失忆了?”
静筠忽然浑身就僵硬了。
城墙上的空气,似乎也忽然被冰封住。
“你……你……”好半晌之后,静筠浑身开始颤抖,越抖越厉害,抖得她几乎站不住,“……你……你知道……”
宫胤不说话了,如冰似雪的颊上,掠过一丝不正常的浅红。眼眸却越发幽深,满是厌恶。
“我会让你做女王。”他抬起手,示意蒙虎等人将静筠拖下去,“除此之外,不要再挑战我的耐心,不要再试图出现在我面前。想活?那么,在我允许你开口的时候开口,在我让你闭嘴的时候,闭嘴。”
“宫胤——”静筠被蒙虎一手捺着推了下去,挣扎着伸手哀绝地呼唤,那个背影却如雪山,巍巍远在天涯。
她心中一颤,颓然而绝望地垂下手,想着刚才一霎他语气的决绝霸道,不同于以往的清冷漠然,多了一种凌厉绝杀和急迫的味道。似夜行者从雪地中操刀而来,急于将这天地杀个翻覆,换了人间。
她心中忽然掠过不祥预感,似看见陋室暗影,孤灯冷窗,自己蹒跚地转过身,月光下一头白发早衰。
她激灵灵打个寒战。
……
城墙上,宫胤笔直地立着。
“告诉他们。”他神情微带疲倦,对蒙虎道,“耶律祁犯上作乱,证据确凿。现连同家族及府中人丁一千三百四十二人,分押于玉照公所和帝歌府。皇图绢书非国家重器,只能换取一人自由。让他们自己考虑。”
蒙虎担忧地看他一眼,照样传话。
景横波听着,笑一笑。
好快动作,好大杀气。
牺牲她所换来的军权人心,终于起了作用。如果不是亢龙已经全数归心,他哪可能这么快就将原本实力不弱的耶律家族全部下狱?
成孤漠他们,是失算了。枭雄嘛,还真以为会为美人放弃江山?
她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或许当初宫胤宫城自杀,琉璃坊对她的捍卫,也不过是做个假象。故意让所有人都觉得,国师把女王看得比自己命还重,会为了她和天下对抗,由此挑起了反对派的野心,利用她这个女王,群起逼迫宫胤,想要逼宫胤为了护她,自己退位。
然后事到临头,他决然翻转,一方面令人措手不及,再无理由作乱,从此不得不更加臣服。另一方面,他可以由此看清所有反对派的嘴脸和实力,对付起来更加轻松,不用再费心猜测被动等待。
是他固有的拔毒瘤方式——稳、准、狠、不惜将自己先置于险地。
她哈哈一笑,忽觉心中豁然开朗。
原来这就是绝顶政客。
原来这就是政客看待风云翻云覆雨的方式。
从今天起,她也懂了!
“要耶律祁!”她笑完,大声道。
燕杀军毫不犹豫大声传话,“耶律国师!”
景横波收了笑容,有点歉意地看了燕杀军一眼。
唉,欺负老实人,有点不好意思。
她坚持要耶律祁可不是好意,把耶律祁扯出了帝歌,拔除了他和帝歌势力的联系,又当着这么多人,把另一半皇图绢书栽在他头上,从此后,耶律祁只怕就得永无宁日地流亡了。
她发过誓。
当日参与害过她的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耶律祁同样有份。
城墙上,宫胤闭了闭眼睛。
“放。”半晌他只简短地吐出了两个字。
“我去!”禹春立即匆匆下城传令,跑得比蒙虎快。蒙虎无奈地瞪着他背影。
两人此刻都不愿呆在城头,眼睁睁看这城上城下。
禹春动作很快,两刻钟后,城门开了一线,耶律祁被推了出来。
他并无喜悦之色,大概已经知道情况,一脸无奈苦笑。
城墙上蒙虎再次传令。
“左国师耶律祁,僭越狂悖、专擅欺罔,勾结交联,图谋犯上,经诸臣联席议定弹劾,着降三级,改任八部巡回使,即日出京,非王令不得回京!”
听见“八部巡回使”这个官衔,耶律祁眼底掠过一丝诧异,抬头对城墙上望了望。
这个自由度极大的官职,已经几乎废除的官职,此刻给的,真是意味深长啊……
更重要的是,以往以宫胤的谨慎,他虽然独掌大权,也不会直接发布对他这样的同级国师的处置命令,必然要假惺惺以女王令下旨,如今这般直接霸道作风……
他抬头看看天色,天青如洗,却似有一朵乌云缓缓逼近。
这天,终究要变了啊……
景横波看着耶律祁出来,做好了被他气急败坏责问的准备——这其中猫腻燕杀军看不出来,耶律祁不可能不明白。
结果耶律祁只是上下将她打量了一下,从容地笑了笑,道:“气色好多了。”
“不生气?”景横波也一笑。
“生气做什么?帝歌这许多年,为了家族不断勾心斗角,我也腻了。”他转头对景横波眨眨眼,“正好摆脱漩涡,看遍天下风物。哎,如果是陪你看遍天下风物,那我这辈子心愿也就完满了。”
景横波当他打肿脸充胖子,撇撇嘴不理。
城墙上,宫胤看着底下那对含笑攀谈的男女,搁在冰冷墙砖上的手指一动不动。
“女王,你说要给帝歌留个纪念,让咱们出出气的呢?”燕杀军在嚷。
“借我真气。”景横波向伊柒摊手。
“你不适合现在动真气。”耶律祁立即劝阻,“借的尤其不行。”
“我还不适合做女王,我还不适合活着,”景横波头也不回,“但我现在还活着。”
耶律祁闭嘴,发现不仅宫胤变霸道了,连景横波都变得不可抗拒。
“凡是媳妇说的,都是对的;凡是媳妇要求的,都是必须办到的。”伊柒乐颠颠过来,手掌按在景横波背上,一按上去就大呼小叫,“哎哟媳妇你咋地瘦了,骨头好像都出来了!”
“小七七你个登徒子,”六杀乱七八糟地叫,“快说,你啥时摸过她了!居然敢不告诉我们!”
“梦里!”
景横波哈哈一笑,闭上眼,眉宇间紫气一闪而过。
伊柒的内力果然浑厚,她这个没什么武功根底的人,虽是外行,也感觉有股热流雄浑如大江,奔腾于五脏六腑,所经之处,浑身血脉都似被唤醒,跃跃欲动。
对面,耶律祁凝视她眉宇间一闪而过的紫气,神情惊异。
她不是不会武功吗……为什么已经能主动吸纳天香紫?
他当然不知道瑜伽的腹式呼吸法,在某种程度和他耶律家的吐纳之法类似,误打误撞催动了天香紫在丹田的生化,当然,景横波自己也不知道。
片刻之后,景横波睁眼,萎靡精神一扫而空,眼神如电。
借来的精神,也让人忽然振奋。
似生吞并风云的雄心。
她一转头,看住了燕杀那位将领腿上贴的薄刀。
为方便作战,燕杀士兵都打绑腿,绑腿贴肉绑着极薄的利刃,用作最后和敌人肉搏之用。
那将领被她看得一惊,下意识腿向后一缩,然后他就瞪大了眼睛——腿上的匕首忽然自己浮了起来!
他急忙伸手去捞,那刀却似自己有灵性一般,霍地向后一让,随即一个大转折,弧光如电,直奔城头!
城头上人早已看清这一幕,都神色大变,纷纷躲避,蒙虎大喝:“主上让开!”闪身扑来。
刀光弧线虽然还未确定目标,但既然是景横波出手,必然直冲宫胤。
宫胤一动不动。
蒙虎大急,不顾尊卑抓住他肩头,把他向后拉,刚触及他肩头,忽然听见寒冰碎裂之声,他一惊,手已经在一片冰冷中滑过。
飞刀已至,光芒冷耀,果然是冲着宫胤的。
他依旧一动不动,长发无风自舞,遮住他一片幽黑的眼神。
蒙虎的嘶喊连声音都已经变了。
“主上,您再不能……”
这一声撕心裂肺,宫胤似乎被提醒什么,眼眸里幽光一闪,抬手手指一划。
飞刀止住。
众人刚松一口气,团团围聚在宫胤身边。
忽然上头一声巨响!
听起来像是什么断裂的声音。
旗杆!
所有人脑海中立即闪电般掠过这两个字,霍然抬头。
就看见一片湛蓝的天空上,呼啦啦倾斜下一片雪白,巨大宽展,好似又下了一场厚重的雪。
第二眼看见帝歌旗,属于宫胤的那面黑水白山旗,旗杆已断,一柄不知道从哪出现的斧头,正呼啸掠旗面而过,嚓嚓嚓嚓几响,对着旗面,乱砍!
死一般的寂静。
城上城下近万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半空中旗帜缓缓倾倒,一柄斧头疯狂妖异地乱砍,转眼将宫胤的旗帜砍了个稀巴烂。
就好似有个透明的神人,正悬身半空操着板斧,当着上万人,砍烂了帝歌象征!
斧头舞得毫无章法,却疯狂霸道气势逼人,那姿态不像砍旗帜像砍人。看得人人凛然,只觉浑身汗毛竖起,似见血流漂杵,天下争霸,一个人从泥泞中挣扎而起,以杀气席卷天下。
片刻之后,从震撼后醒来的燕杀军,发出一声无比解气的欢呼。
“好!”
声浪如雷,震得帝歌城墙嗡嗡作响。
帝歌城池都似微颤,人人相顾失色。生怕那诡异斧头忽然飞来袭击国师,只得一层又一层将宫胤护住。
只有宫胤一直面色不变,近乎专注地看着斧头疯狂地砍着自己的旗帜。雪白的布屑飞溅,有些溅到他脸上,他并不退让,慢慢伸指接住,出神地看着。
分不清布屑和指尖,哪个更如雪。
那疯狂的斧头并不罢休,砍烂旗面,一个飞旋,嚓嚓嚓嚓连砍旗杆无数刀,连旗杆都砍成无数截。最后一个转折,破旗面冲天而起,日光下刃面寒光四射!
已经烂成渔网的旗帜悠悠降落,在城头积雪泥泞里,零落得不辨原来模样。
众人呆呆看着破旗,再仰头看那飞上高空的斧头,竟然还没落,一个转折,直奔第二面旗!
众人屏息,等着再一轮的疯狂砍杀。
那斧头却直上旗面,没有动旗杆,在旗面上“哧哧”两声,划了个巨大的“x”!
然后砰一声掉落。
城头众人惊得向后一退,“保护国师”一阵乱嚷,生怕那斧头再蹦起来砍人。
宫胤看也不看那斧头,只回头看景横波。
景横波轻轻长长,吁出一口长气。
超常发挥。
没想到在伊柒帮助下,这次意念控物如此狂霸,也许还有一个原因,是她内心的愤懑之气,需要一次酣畅淋漓的发泄吧。
城头断你大王旗,城头凌空十八斩,劈裂浓云探青天,劈破霓虹逐星散!
哪怕因此受损,值得!
飞刀不过是掩护。她真正使用的是先前燕杀士兵砍在城门上的那柄战斧,趁众人被飞刀吸引全部注意力,操控战斧悄悄顺城墙而上,一斧断旗。
这也是她第一次同时操控两件武器,出乎意料的完美。
燕杀的欢呼直上云霄,他们不喜欢帝歌,看见帝歌守卫如此吃瘪,顿觉如六月天吃冰,爽到心底。
“痛快!”那将领大力拍伊柒的肩膀,“女王陛下真汉子!这个朋友,交定了!”
……
景横波抬起头,手对着城头一指。
燕杀士兵呼声立止。
城头一片肃静。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所有人都学会了在她面前认真聆听。
景横波指着第三面旗的位置,那里只剩半截光秃秃旗杆。
“篡夺大权,凉薄无耻者,不配为帝歌旗!”
宫胤脸色如雪,脊背挺直,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景横波看也不看他一眼,再一指,指向本该属于自己的那面旗。
“那是我的旗,我的纹章已经刻上,就是这个叉!”她大声道,“这个叉告诉你们:今天我先做傻x,来日你们全傻x!”
城上城下无声,不知道是被她的语气,还是被这恐怖用词惊住。
她用尽最后力气。
“这面旗,迟早有一天我会来补好。有种你们就换了,谁换,将来我杀谁全家!”
满城无声。
她看看那断了的旗杆,哈哈大笑。
“爽!”
最后一字出口,她向后便倒。耶律祁眼疾手快接住,伊柒慢一步,怒踹他后膝窝。
燕杀军齐声大笑。
“爽!”
------题外话------
……
月底高举月票旗,凌空掏兜十八斩,劈开肚兜找月票,月月踞城来一战!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四章 新女王
“爽!”
大笑声里,燕杀军齐齐涌上,将景横波裹在中间,后队变前队,立即撤军。
“主上……”城头上亢龙将领请示宫胤。犹疑地望着底下燕杀军,“这些人侮辱帝歌,太过狂妄,不可轻纵,现在出城去追正合适……”
宫胤手一竖,一股寒气透体而出,那将领打个寒噤,低头不敢再说话。
宫胤的手并没有放下,手指一抬,一地砍碎的尖尖的木块碎屑忽然腾空而起,呼啸着直奔城下,直射人群中央景横波后心!
万千碎木在半空中飞行时嚓嚓连响,渐渐裹上一层冰晶,寒冷尖锐,切割寒风发出嘶嘶的厉吼。
景横波听见风声,霍然回首,就看见身后长空一色冰箭降,他在城头上出手如拨弦。身周起了白色濛濛雾气,远若在红尘之外。
此刻相送,以箭作别么?
不死不休么?
心在一瞬间更冷,若死。
“哈!好狠!要赶尽杀绝么!”燕杀军怒吼,立即有人以盾牌护住景横波后心,七杀天弃耶律祁等人,早已飞身而起,手中武器展开扇形光幕,齐齐挡在景横波背后。
诸高手联手,再凶猛的攻击也不可穿透,尖锐的裹了冰晶的木片,在各种气流和武器之前发出扑扑的碎音,落了一地的细碎冰屑。
“啊呸!真够冷血!”燕杀军不屑地吐一口口水。
景横波没有再回头。
那一霎万千冰晶扑扑碎裂之声,似刺在她心上,她觉得自己已经被射成渔网的心,此刻想必已被射成筛子。
城下她一刻都不想再留,只想快快走,千疮百孔的心,经受不住此刻平原上特别凛冽的风。
宫胤缓缓放下手。
城下人潮如蚁,又如退去的潮,依稀可以看见一袭素衣,被保护在人群中,悠悠缓缓地离去。
这一去天涯之远,山海遥迢。这一去爱恨颠覆,天上人间。
他目光在地下稀烂的旗帜上掠过。
她如此出手悍烈,是不是也认为此去经年,以此狂暴方式向他斩决,抓住时机,表达最后的愤慨和仇恨?
也好。
且以乱箭相送,断人间尘缘干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方能猛踏天阙。
他收回手,垂下头,目光在自己慢慢泛上血色的指甲上掠过。
掩了眼底,一抹微微怪异的神情。
“主上……”蒙虎在他身后,不安地轻唤。
声音未落。
他如先前景横波一般。
霍然倒下。
……
景横波躺在车上,看着微微摇晃的车顶,无聊地数着自己的指头。
她已经离开了帝歌,燕杀军很够义气,在她怒斧砍帝旗之后,尤其表现了极大的喜欢和热情,不顾她阻止,将她护送出了足足百里地,才回了自己的秘密营地。
之后关于她该去哪里,她的跟随人群里发生了巨大分歧。耶律祁建议她去自己的老家禹国,表示在那里她可以得到他很好的庇护,天弃说他的家乡落云部偏远,天高皇帝远最安全,不如去落云,七杀则表示七峰山是天底下最好玩的地方,哪个不去就是傻x。
三拨人为此发生了激烈的争斗,七杀连续拉了七天肚子,天弃某天早上起来脸上爬满了青虫,耶律祁半夜被一只老母猪压住。据前来“解救”他的七杀们说,幸亏他们来得及时,真看不出来耶律祁就是个禽兽,他们赶到时,耶律祁已经快要脱光,正要强奸那只母猪。
唉,差点就没能救下那只可怜的母猪,也许还是个黄花闺猪呢。
唉,耶律祁堂堂一个男子汉,虽然长得比他们丑一点,但也不能那么饥不择食啊。
啧啧,真是缺德。
这个消息很快散布在所有人中,七杀绘声绘色拉着景横波说了“耶律祁酒后失德,半夜偷猪欲不轨”的伟大事迹,景横波哈哈哈笑得前仰后合,笑完了一把将伊柒踢下了车。
“祝你今晚安睡。”她道。
结果就是七杀又齐齐拉了七天肚子。拉得面黄肌瘦,拉得七窍生烟,拉得七杀中的第一神棍,就是那个伪和尚武杉,伸手向天长号说自己感觉身轻如燕,只怕下一刻就会抢在师傅之前羽化成仙,拉着师兄弟们非要他们仔细看看,自己头顶上百会穴是不是有金光冒出?
师兄弟们一人狠狠一巴掌,拍得他一个金光灿烂,满头乌青。
最后还是七杀的意见占了上风,不是因为人多,而是他们终于在各种秀逗之后,才想起来了一个最关键的理由——景横波体内余毒顽固,必须他们师父出手才能解决。
提到这个,不仅拥雪紫蕊立即赞成,连耶律祁都没什么话好说。
景横波的毒是个麻烦事,那么多高手,没有一个能够完全驱除。七杀中精通医理的司思表示,景横波应该不止一次吃过功效非凡的护体丹,关键时刻护住了内腑不受侵蚀,但筋脉因此受到改变,目前还看不出这种改变是好是坏,但短期内似乎不大好。这种毒不见于记载,一定不是毒是一种诡异的蛊,这天下没有他司思解决不了的问题,但这事儿比较耗费精神,还是留给老不死解决,省得年纪大了总不动脑会痴呆。
景横波想着自己什么时候吃过不止一次的灵丹?当灵丹是炒蚕豆随便吃啊?印象中不就耶律祁给过一次吗?还是最低档次的。
她无意中把这话说漏了口,从此耶律祁永无宁日。七杀整天跟在他后面,吵着喊着要最高等级的天香紫。
最低一级的天香紫都护住了景横波心脉,保她不死,最高等级的是不是能解了她的余毒?
他们是这么要的。
“最高等级天香紫,你给我我就原谅你偷看我媳妇。”伊柒说。
“最高等级天香紫,你给我我就告诉你那猪是谁扛来的。”尔陆说。
“最高等级天香紫,那猪是尔陆扛的,你给我我就帮你揍他一顿。”山舞说。
“最高等级天香紫,那猪是山舞扛的,你给我我就给你药,药倒他你去扛只猪和他睡。”司思说。
“最高等级天香紫,那猪是司思扛的,你给我我就帮你扛两只猪和司思睡去。阿弥陀佛,老衲为你做这样的事牺牲很大了,好紧张,佛祖会不会怪我?”武杉说。
“最高等级天香紫,那猪是大家一起扛的,你一个人打不过那么多,你把司思给你的药给我,我帮你药翻他们,你想他们哪个跟猪睡就哪个。”陆迩说。
“最高等级天香紫。不管那猪是谁扛的,你不给从此你每天都和猪睡。”戚逸说。
……
耶律祁吃饭,喝水,睡觉,乃至蹲坑,都会看见一张脸忽然凑过来,叨叨地说,“最高等级天香紫……猪……睡……”
他觉得他快要疯了。
他忽然明白了传说中紫微上人为什么能活那么久。
能抗下七杀呈七倍增长的叨叨神功,那就不能是个正常人啊!
终于有一天,专门修炼过定力的贵族子弟耶律祁,发出了一声忍无可忍的怒吼。
“她吃的就是最高等级天香紫!天香紫最高等只能吃一颗,从此再无作用!”
七杀大兄呆呆地站在原地,抓了半天头发,才明白了这悲催的意思。
完了他们立即兴奋起来,一拍大腿,“完蛋啦,没希望啦,这下更得去七峰山找老妖婆啦!”
耶律祁早已快步离开了,现在就是去万峰山他也没意见。
景横波在车内听见了这声吼。
她也愣了愣,没想到当初耶律祁随随便便给出的,居然真的是耶律家可称重宝的极品天香。
“喂,”她坐起身,拍打着车窗,问耶律祁,“你们男人怎么回事?咱们当时不是还是敌人吗?你为什么给我最高等级的天香紫?脑子秀逗了吗?”
一边看溪水的耶律祁,转过身来。
他脸上烦躁之意已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很奇异的,淡淡的神情。
“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他眯着眼睛看她,“你要听什么答案?”
景横波笑眯眯地趴在车窗上看他,“我想听你们这些政客,在处理事情和人际关系上,到底怎么想的。”
“是的,你想听这个,”耶律祁笑容几分失落,几分古怪,“假如答案没你想象得那么深奥复杂呢?假如答案根本不涉及政治博弈呢?假如我耶律祁,就是因为你是你才掏了最好的药呢?假如我那时候,其实什么利益和关系都没想呢?”
他紧紧盯着景横波,似乎想从她的神情里,看出自己想要的一切。
景横波眼睫垂了垂,再抬起时笑颜如花,“没有啊,没有就算了。啊好困,睡个午觉先。”身子向下一矮,她迅速钻回去睡觉,看都没看耶律祁。
耶律祁欲待出口的半句话,被堵在了口中。
他在溪水边伫立良久,半晌,慢慢地仰天,笑了下。
……
一路很是平静,并没有追兵。
在路上半个月后,景横波听说了帝歌传出的消息。
国师宫胤传告天下,前女王景横波窃据女王之位,着即废黜女王尊号。因景横波提出农桑共耕法,有功于国,免于一死,逐出帝歌,改封黑水女王,以黑水之泽为其封地,仅允许在姬、蒙两国以及沉铁玳瑁斩羽翡翠四部范围内出入。除此之外不得擅入他境,未得王令永不能入帝歌。
这个通告,所有人听了,诧异之后,就是摇头。知道内情的人还要道一声“何至于如此?”
“何至于如此?”大贤者常方在府里买醉,痛苦地对大贤者瞿缇道,“不过是政治博弈,输了就输了。要我说,就算处死也罢了,一了百了。一介女子,心地太过光明纯善,本就不适合这样的大荒。何必还把人赶出帝歌,放逐到黑水之泽那种地方?那比死都不如!”他越说越气,砰一声将杯子重重砸在桌上,“还封地黑水之泽!黑水之泽是人能拥有的封地吗?那传说里是魔鬼封地!封在那里就是要她死!是故意羞辱,是要她被天下耻笑!还允许两国四部出入,听起来好生大方宽容。谁不知道那两国四部最为排外复杂,她一个失势的所谓女王,封地居然还是黑水之泽,这是准她出入呢,还是推她去送死被羞辱?”
“说这么多,终究无用。时局已成,宫胤不会再给任何人颠覆他的机会。”瞿缇摇头给自己斟酒,“女王并非无人拥戴,却都是咱们这些老家伙或者平民。事变当晚连皇城广场都进不去的老废物。不过老常,当初你说女王看似慵懒实则英睿,将来必为我大荒中兴之主,这回,你可看走眼了。她虽聪明,但朝局上还是缺了些经验,再说又年轻,年轻女子为爱所困,终究不能化凤成龙啊!”
常方激愤渐去,默然良久,忽然又摇摇头。
“不,我还是觉得……”他低低道,“此事还没完……老瞿。”
“嗯?”
“你弟子遍天下,我弟子也不少于散布于六国八部,选那些可靠的,给他们写封信吧。”
“你是觉得,女王不会就此沉沦,还有可能东山再起,想要帮一把?”
“我不知道。”常方摇头,“我只是想,如果她没有沉沦,那么最好,我们帮一把。如果她甘心从此做个普通女子,我们也可以照拂她一二,算是对她的部分报答。”
“老常你的心还真不肯死。”
“不肯死,是因为我不能眼看着轩辕镜那一批人,居心叵测窥测大权。不想看见大荒这样的政局,永远地持续下去。还因为她离开那日,城头飞斧斩帝旗!老瞿,你年轻时也曾投身武备,策马沙场,你告诉我,在你最武勇最激越的年代,你如果遇上这样的事,你可还有这般杀气、勇气,霸气,和戾气!”
“没有!”
“那就还有希望!来,为同样心不死的女王,饮胜!”
“饮胜!”
酒杯交击脆响。酒液四溅,未老雄心,尚在燃烧。
良久,微醺的常方转开眼,缓缓看向案头那张画像,画像上的自己,侧坐远望,目光所及,天色幽冥,层云浮动,似有风云将起。
风云将起。
……
有人为远离的人祈祷祝福,有人为远离的人谋算设陷。
“她居然真的逃出了帝歌。”轩辕镜恨恨一拍桌子,“宫胤怎么想的?不赶尽杀绝,还给她封了个黑水女王!”
“噗。”绯罗发出一声轻笑,“您快别提这什么黑水女王了,这可不是人能当的女王。不过话说回来,她行径怪异,或者真能在那里开枝散叶也说不定啊。”
“女相不要掉以轻心。”轩辕镜不赞同地看她一眼,“所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照老夫看,黑水之泽再可怕,都有一线生机。而对于敌人,彻底斩杀才是最正确做法。”
“这个不劳大夫费心。”绯罗轻轻吹了吹指甲,姿态闲适,“我已经派人去‘护送并问候’她了。”
“如此甚好。真是你我所见略同。连行事步调都一致。”轩辕镜笑得舒心,随即又皱起眉头,“不过据说七杀大兄在她身侧,有他们在,这世上只怕没有刺客能近她的身……”
“谁说要用刺客?”绯罗笑得得意,“有时候看似无害的人,才最危险,对不对?”
轩辕镜哈哈大笑,随即又道:“成孤漠已经复都督位,看来宫胤没打算清算。
只趁机除掉了耶律祁。”
“如何清算?一清算牵动的就是整个朝廷,他能和帝歌豪门、六国八部、整个朝廷的人清算?清算完了,他也就成了孤家寡人了!”
两人相视而笑,神态终于有了近几日来的第一次放松。
说是这么说,但内心深处,他们还是害怕要为那日逼宫事件付出代价,宫胤不可捉摸,行事冷绝,会怎么做谁也没把握,虽说他当时让步,处置女王,代表他确实把臣下和江山看得更重,为稳定计,应该不会对此事再行追究,但谁知道他哪天越想越不对劲,拿他们开刀呢?
现在好了,成孤漠的复职就是一个信号。出头鸟的成孤漠都没受到处罚,他们还怕什么?
“老爷!”忽然轩辕家一个下人冲了进来,满头热汗,来不及见礼就大声道,“二少爷又在坊市出事了!”
“这孽子!”轩辕镜勃然站起,急急对绯罗道,“老夫还有些家务,女相自便。”说完也不等绯罗回话,便大步奔出门去。
绯罗怔了怔,只得自己离开,走在路上想起轩辕镜家族那群争权夺利的儿子,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
她刚刚回到门口自己的车驾内,车夫就急急道:“女相,国内传来消息,副相雍希正即将和公主联姻,您看……”
绯罗眉毛一挑。
雍希正竟然真把和婉公主弄到手了?
他一旦攀附皇家,那么大相之位……
想到这里,顿觉心急如焚,立即道:“回府!”
她要回府赶紧打点行装,上表朝廷请求回襄国,必须阻止这场婚事,更关键的是要阻止这场婚事带来的可能后果——她的女相地位被他人取代!
马车匆匆前行,绯罗在马车中心神不定,想着前阵子自己还派人回国打听现状,都说一切无事,说雍希正虽然对公主大献殷勤,但公主的心思根本不在他身上,短期之内不会有任何变动,她才安心在帝歌留了下来,想要在帝歌把关系打稳固了再回去,眼看着逼女王退位之事成功,自己在帝歌人望大涨,正是趁机拉拢人心巩固势力的时候,却在这节骨眼上得到这个消息……
她心中忽然一动……这不会是宫胤的手笔吧……
想到这里她激灵灵地打个寒战,随即又摇摇头,觉得不可能,宫胤日理万机,手也无法伸到襄国内政,更何况再权倾天下,也不可能去影响襄国公主的婚事和感情,这事情刚刚爆出来,说明早就有异动,宫胤那时正忙于处理亢龙军,不可能早早伸手进襄国……
这么想着,心下稍安,但总有一股烦躁之意不去,她探出头,催促车夫加快速度,一抬眼,正看见天际浓云,阴沉深暗,再一次无声无息,逼近来。
……
“到七峰山的路可真远。”拥雪给景横波送上一碗鸡汤,“要经过襄国、黄金部、斩羽部呢。”
“路线怎么定?”景横波随口问。鸡汤特别香浓,她食欲不振都忍不住多喝几口,额上冒出微汗。
为了给她调理身体,饮食每天都是汤汤水水,有时还有些药膳,她的气色渐渐好了些。
路上已经走了好几天,最初的三天她没日没夜地睡觉,也不说话,众人都有些担心,好在三日之后,她自己爬了起来,要吃要喝,神态自如,众人放下心,放下心的同时忽然又觉得心疼。只是这份感受藏在心底,每个人都不说。
“为了缩短时间,以及不招惹是非,襄国可能不会去,会从小路抄近路绕过。”
景横波听见襄国两字,心中微微一动。
“七杀在那哭呢,说襄国公主好像就要大婚,一定有一场热闹可看,说要去看皇家婚礼。不过我看他们也是闹着玩玩,一边讨论公主大婚应该穿什么嫁衣,一边就定下了走小路的路线。”拥雪想起七杀的不着调,也忍不住一笑。
“也好。”景横波喝汤,忍不住赞,“拥雪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这鸡汤比你之前熬得更香。”
“这可不是我的手艺。”拥雪一笑,“闻闻味道也知道用料不一样的。”
景横波一怔,看看鸡汤,立即明白了是谁的手艺,顿时觉得碗有些重。
随即她又觉得拥雪刚才那句话有问题,“闻闻味道?你没喝?”
“哦?啊?”不善言辞的拥雪说话立即有点结巴,“啊,我马上喝,我马上去喝啊。”匆匆从景横波手中收过碗,转身就下了车。
景横波抹抹嘴,看她近乎逃窜的背影,本来不过随口一句,顿觉更不对劲了。
她等了一会儿,确定人都不在马车周围,悄悄地下了车。
休息总是在水源附近,她首先看见小溪边,伊柒和天弃武杉在捉鱼,都捋起裤腿,站在冰冷的溪水中。一旁山石旁蹲着耶律祁,这位金尊玉贵的豪门公子,袖子捋到胳膊上,在将鱼宰杀去鳞掏腹,一条条清洗干净用柳条挂起来,挂在树上长长一串。日光下他手臂沾满了鱼鳞,一闪一闪。
风声隐约将他们的对话送了来。
“够不够,够不够!”伊柒艰难地在水里摸鱼。武杉大袖飘舞,一边搅动水流一边长吁短叹,“阿弥陀佛,杀生不好,我好紧张,佛祖会不会怪我……”
耶律祁道:“再多弄点,马上进入沼泽道,想找到吃的就不容易了!最起码保证她每天都有肉吃才行。”
“鱼啊鱼……”伊柒对着溪水哄,“快乖乖到我碗里来……”
景横波默默退后几步,转了个弯,看见那边树下,紫蕊拥雪在吃东西。一人一个馒头,隔老远也能看出很干很硬,因为嘴受过伤的紫蕊咬起来很艰难。
她们身边的火堆上就有热腾腾的鸡汤,只有一罐,没人去动。
景横波又转了一个弯,马车背后不远的林子里,六杀鬼鬼祟祟地在商量什么。
“我还有两个银角子。”
“我还有十枚大钱。”
“司思就数你最会花钱!我还有一两!”
“呵呵你会省钱,你省多少还不是给师傅最后摸了去。”
“哈哈哈哈你们都没我少,我就一个大子儿哈哈哈。”
“凑起来一两三钱零二十五个铜子。够买米五石或者买肉五十斤。”
“够啦够啦,波波够吃啦!”
“白痴!我们不要吃饭吗?”
“哦是哦,呸,一群穷鬼,耶律祁不是国师吗?不是大家子弟吗?他的钱呢?”
“不是说出来得匆忙没带嘛,后头送钱的还没到,他死赖着跟着我们,不肯回自己的老家禹国,路线不对,保不准送钱的人都走岔了也说不定。”
“哎呀呀这一路连个土匪都没啊。”
“哎呀呀这一路百姓都是穷鬼,老子连偷都不好意思啊。”
“哎呀呀都怪师傅老不修,给咱们盘缠都不够啊。”
“是啊,太少了,你在帝歌睡了三个月西楼春的头牌就花完了。”
“你在帝歌喝了三个月最贵的碧空洗就花完了。”
“你在帝歌和人斗富用银子打了一尊犀牛就花完了。”
“哎呀呀管他怎么花的,反正没有了。没挣钱的地方,后面走近路又是沼泽道,没人没吃没野物,怎么办?”
“小意思,饿了把最肥的那个宰了吃就可以啊。啊,司思,你油光满面,肥头大耳,肉一定丰腴可口,五花三层。做烤肉最好啦。要么你牺牲一下?”
“尔陆你溜光水滑,皮肉精瘦,吃起来一定口味劲道,很有嚼头,要么你先给我尝尝?”
“我觉得你们都不好吃,我想吃师傅。”
“对哦对哦,师傅一定很好吃,细皮嫩肉,香喷喷!”
“都是白痴!吃师傅现在吃得到吗?我现在就饿了!啃了三天干馒头,我那洁白细腻的糯米牙都快崩掉了!”
沉默半晌。
“吃耶律祁吧。”
“对,耶律祁。”
“就他!”
“不肥不瘦,正好。”
“我看合适。”
“吃完耶律祁吃天弃,两个人加起来几百斤肉,省省差不多了。”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来,再数一遍银子。”
……
景横波默默地退后几步,回到车上。
她双手抱头,仰头向着车顶,良久,将手肘压在眼睛上,笑一声,再笑一声。
路途艰辛,可是还有什么值得畏惧的?
有人,有爱,头顶青天,脚踩大地,没有道理不往前。
随即她爬起来,大喊一声:“姐要去襄国!”
这一声喊立即惊动了所有人,伊柒天弃光着脚,耶律祁满臂鱼鳞地奔了来,耶律祁还不忘带着他的那串鱼。景横波透过车窗远远看见他肩膀上一晃一晃吊着一串鱼的渔夫造型,忍不住一笑。
“怎么忽然想起要去襄国?”耶律祁表示不赞同,“从襄国走,最近的路是要经过国都的,对你来说,太危险。”
“好啊好啊。”伊柒却趴在车窗上欢天喜地,“去襄国玩!”
天弃无可不可的模样,嫌弃地推开武杉,“一身汗臭,人家不要闻!”
“阿弥陀佛,老衲生来有佛香!”
“我闻不了沼泽的臭味儿!”景横波慎重地宣布,“从襄国走吧,低调点就是,我想看看人烟。”
耶律祁凝视着她,日光下她脸色微微苍白,眼眸却亮,漾着星星点点的碎光,不同于以往的潋滟,只让人觉得锋利刺心,刺得心深处都似一痛。
一缕碎发从她额上垂下,沾了点草屑。
在他自己反应过来之前,他的手已经不自觉地伸了出去,“你头发乱了……”
景横波头一侧。
他手指擦她鬓边而过。
香气弥散,指尖微凉。
她的笑语就在耳侧,“哎呀,你一手的鱼鳞,可别沾上我!”
耶律祁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收回。自己嗅了嗅手指,扬眉笑道:“一手血腥气,是吗?”
景横波凝视着他,笑而不语。
“在恨我,是吗?”
“那你是在赎罪?”她也扬眉笑了,“至于吗?值得吗?”
“也许是想跟着你,看有什么机会可以斩草除根。”日光下他笑容迷人,比手中银色的鱼鳞还闪亮。
“那就跟着吧。”她一样笑得半真半假,“只要你不怕我也是想寻机会报仇。”
“我随时等着。”他唇角笑意从容。
“你们这些政客,什么时候能有一句真话?”她忽然笑起来,纤长手指遥遥点着他额头,“说得神秘兮兮,让人捉摸不定。其实不就是我阴了你一把,你再阴我一把吗?我在帝歌城下说你拥有半本皇图绢书,你一路上注定陷入被追杀的境地,你就干脆和我赖在一起,有刺杀我们也分一半,这下我可是搬石头砸了自己脚哈哈哈……”她笑不可抑,缩进窗内,啪一下拉下窗扇。
落扇声音清脆,似最后一声笑的尾音被截断。
远处七个逗比在击掌欢呼,“哈哈哈进城啦,有人啦,咱们比谁赚到的钱多……”分外热烈的欢呼传到此处,越发显得马车内外安静至近乎凄清。
他默默伫立,良久,回到溪边,慢慢将手上鱼鳞洗掉。
流水带走几抹淡淡的血丝,他看看手指,不知何时被鱼鳞刮出不少细小的血口。
“你是在赎罪?……至于吗?值得吗?”
赎罪?不,不知道,并没有想那么多。在帝歌搅动风云有他的参与,离开帝歌也不算他的失败,在夺取权力的道路上,一路尸首横陈,他早已看惯,甚至有随时将自己牺牲的准备,又何惧于对谁欠下永远难以还清的债务?
对于她,他似乎从来不想想太多。只想顺心而行。
参与计划时,因为觉得做女王不适合她,所以他未曾犹豫。
然而当那日雪中清晨,他看见被府中人拖着准备扔出去的她的时候,看见她惊心雪白的脸,乌黑的眉上沾着雪和血,忽然一眼也惊心。
似被飞鸟狠狠一啄,瞬间叼了一块心头肉去。
到那时,才明白她的明媚一直照亮他心间。
才明白很多事,男人们翻云覆雨一意孤行,丢一路最可珍惜心情,到头来捡拾不住,失与得之间,难量。
被她拖出帝歌,不知是喜还是忧。喜之后天地更大,日后或可伴她一路,忧的是一日磨难她便长成,须臾之间便成绝佳好计,她的天资和慧根勃发如许,将来会怎样覆盖了这泱泱大泽?
鱼鳞顺水流去如心上尘屑。
不,不是这样。
我只是想离不能离,不舍离。
我只是想看着你走一步,再走一步。
我只是想看前方的路何时在你脚下坚实。
我只是想……再看见你真心大笑的,那一日。
……
折转道路,走通衢大道。
逗比们的抢钱大业开始了。
用武杉的话说:“只要有人烟的地方,就有化缘的可能。施主们都是善男信女,一看老衲这般慈眉善目,必定慷慨解囊,此事只需老衲一人出马便可。阿弥陀佛。”
他们是这样“化缘”的。
路边一个茶棚里。
武杉慈眉善目地拉住忙得不可开交的店主。
“阿弥陀佛,施主,老衲瞧你今日印堂发青两眼无神三停未满双眉冲煞,马上一定有血光之灾,只要老衲亲自给你作法,你一定可以消灾解难……”
“哪来的骗子,留着头自称和尚!打出去!”
“哎呀呀老五被欺负啦,打他!打他!”
“抢钱!抢钱!”
在一队马队前。
武杉大袖飘飘地拦住领头人的马,
“阿弥陀佛,施主你们的箱笼里的货物似乎很重啊……”
“哦?”
“老衲不介意帮你们分担一下,背过这个山头,当然留下一半做酬金就好啦……”
“老子的红货你个假和尚也敢想!砍他!”
“哎呀呀老五被欺负啦,打他!打他!”
“抢钱!抢钱!”
在一户官宦人家的队伍前。
“这位大人,你的护卫看起来人手很不足啊……”
“嗯?”
“这位大人,你轿子里的小姐,似乎相貌很美啊……”
“嗯?”
“啊您别误会,老衲只是怕您家小姐被山贼采花,愿意为您亲自护送小姐,保证完好无缺地将人送到,您只要给点酬金就行……”
“想采花的是你吧?来人!打断腿扔出去!”
“哎呀呀老五被欺负啦,打他!打他!”
“抢钱!抢钱!”
在一个镇子上。
“瞧一瞧看一看啦,来自这世上最神奇的天上神峰最神奇的天下第一大法师杉杉法师,今天要为镇上父老展示来自天上神峰最神奇最了不得的大睡神仙功法啦!”
“什么玩意?”
“瞧一瞧,听起来很了不得。”
一个时辰后。
“呼……呼……”
“他是在睡觉吗?”
“不是吧……也许这是大睡神功的前奏?”
“再等等。”
“哎呀下雪了……”
两个时辰后。
“呼……呼……”
三个时辰后。
“呼……呼……啊,诸位怎么还在?老衲的神功已经展示完了。大睡神功,一睡半天,下雪刮风,岿然不变!如何?非有慧根者,不能理解老衲这大睡神功的神圣真义……来来来,诸位父老,看着给两个……哎呀你们干嘛砸土豆,老衲不要土豆……”
“哎呀呀老五被欺负啦,打他们!打他们!”
“抢钱!抢钱!”
……
景横波在马车内数钱,乱七八糟的制钱碎银还有大面积庄票堆满一地。
一边数一边摇头,对七杀抢钱本事叹为观止。
“你们的武功,直接上去开抢就行,何必费这么多事?看武杉,最近每天满头包啊。”
武杉立即凑过脑袋,泪汪汪地表示要波波摸摸。
“媳妇儿你就不懂了,和尚要有牺牲精神,我不被打出包,谁被打出包?”伊柒一拳就将他头上三个小包整合成一个大包。
“师傅说,咱们的门规不能恃强凌弱。”司思说。
景横波肃然起敬。
“所以如果想恃强凌弱的时候,一定要先找个理由。比如师弟被打了啊啥的。”尔陆说。
景横波决定收回刚才的想法。
“师傅说,一件事就当一件事来做是无趣的。”
景横波觉得颇有哲理。
“所以做任何事都要讲究个花样,花样越多,智慧越高。”
景横波决定收回刚才的想法。
“这要花样搞大了,惹出麻烦呢?”
“师傅说,咱们练一身武艺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打赢人家!”
“武功练好了,就只有我们给人麻烦,没有别人给我们麻烦啦。”
“如果还是有麻烦啦?”
“打回去啊。”
“如果打不过呢?”
“跑啊。”
“那剩下的烂摊子怎么办?”
“关我屁事。”这回异口同声。
二狗子在车顶上目光闪闪听着,觉得甚合心意,大叫:“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七个大逗比,管杀不管埋。”
景横波扶额,有点后悔取道襄国的决定——这风中凌乱的三观。
但此时再想返回原路也不可能了,又快要降雪了,这时候再折返那路,会在降雪的时候经过沼泽,到时候辨不清雪地和沼泽,很危险。
车外官道上忽然有车马疾驰之声,景横波探头向外一看,就见一队车队风一般地驰过,领头马车上的车夫将鞭花甩得啪啪直响,逼得四面的车马都退到道边。
景横波听见耶律祁低低“咦?”了一声。
景横波也觉得那马车有点眼熟,一边令自己的马车也让一让,一侧头正看见第一辆马车驰过,帘子激荡飞起,露出马车中人一个侧面。
这侧面,也似曾相识。
车队气势煊赫地过了,避到道边的人们,才三三两两地出来。一边整理自己的车马,一边抱怨。
“刚才那谁,好大气势。”
“没看见金槿标志?绯罗女相回来了!”
------题外话------
……
月底啦,有票不投就浪费啦,贪污和浪费是最大的犯罪啊,为了避免你们犯罪,我想侵犯一下你们的私人口袋,没意见吧?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五章 月下之约
“怎么是她?不是听说她在帝歌么?”
“回来了呗。你不知道啊,和婉公主即将下嫁副相雍希正了!”
“那关她什么事?”
“雍希正何等出身?本就比那个寡妇身份高,如今和公主联姻,代表大王也对他很是欣赏,按例,和公主联姻会有一级封赏,他已经是副相了,再封一级是什么?那寡妇怎么能不急?”
“哈哈哈不是说大王对寡妇很有些那个吗?不会舍得动她的位置吧?”
“话可不能这么说,这种露水情缘,在大人物眼里算得什么,咱们大王向来贵人心性,迷恋什么都是一阵子,当年迷道士迷炼丹是一阵子,后来迷寡妇迷绯罗想必也是一阵子,绯罗在帝歌呆那么久,就是个信号哪……”
“炼丹的事情快别提起,不知道这是禁忌?说起来当年神丹失窃,妖道伏诛,崇安死了多少人,不能提,不能提啊……”
景横波放下手中银子,慢慢抬起头来,一眼瞄过车下耶律祁,他神情如常。
不过这如常就是不正常,因为正常情况他唇角常有三分笑意。此刻这笑意不见了。
“我们也走吧,进城。”景横波吩咐。
马车驶离。她也就没听见那几个人转到车后整理东西的人,最后的谈话。
“大王膝下就此一女,爱若珍宝,因为她的大婚,特地向帝歌递表,邀请帝歌权贵观礼。听说这回,国师将会亲临!”
“啊?怎么可能!宫国师尊贵无伦,深居简出,连女王大典都未必参加的人,怎么这次会给大王这么大面子?”
“谁知道呢,也许大人物静极思动,想来离帝歌最近的襄国玩玩?”
“这下襄国的女子们要疯狂了……”
……
襄国首府崇安,靠近襄国东部边界,是襄国第二大城池,也是襄国最为富饶的城。
历来拥有帝歌户贴者可随意出入六国八部境内,所以景横波一行人进城没有任何困难,有了钱一切好办事,当晚在城内最大一家客栈投宿。
为了掩人耳目,一行人是分开时段投宿的,景横波和天弃以及紫蕊拥雪一批,七杀分成两批,耶律祁单独一人,最后进客栈。
一路过来时景横波也发现了异常,城墙在加固,道路在清扫,面对主要通衢大道的房屋在粉墙,还有府丁在给路边树木刷白漆和挂红绸,颇有几分新鲜喜气。看样子这位即将大婚的公主很受宠,婚事很受看重。
七杀抢先进了客栈,景横波进客栈时,看见他们故意在自己房间前徘徊,提醒她他们的位置,景横波好像没看见他们一样错身而过,听见尔陆正和其余几个叽叽咕咕地道:“襄国女人多,有钱女人也多……”
景横波也没在意,她进客栈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求洗澡,受伤生病在路上奔波,好多天没洗澡,她觉得自己都快发霉了。
热水送了来,她谢绝了紫蕊和拥雪的帮忙要求,自己迈入澡桶,乌黑的长发如云一般在清水中散开时,她忽然有些恍惚。
“宫胤,洗头很舒服的。”
“嗯。”
“下次我帮你洗。”
“不要。”
“真的,好舒湖……我要给你洗头,我要给你洗衣服,我要给你盖被子,我要给你生蛾子……”
她忽然猛地一头扎进了水底。
哗啦一声水响剧烈,听起来砰的一声。
门外忽然有声音,是耶律祁的声气,微带不安:“横波,你没事吧?”
她没听见,埋头在水底的人是听不见外头声音的。
门外耶律祁等了等,没听见回音,这回真的有几分不安,抬手敲门,也无人应。
耶律祁眉毛一耸,啪一声踢开了房门!
正在这时景横波哗啦一声从水底抬头,闭着眼睛,一脸水迹淋漓。
耶律祁怔住。
这一刻屋中热气缭绕如烟,淡白的烟气里木桶鲜红,而她发如黑缎脸色如雪,满脸淋漓的水光,晶莹的水珠泻过红唇,流下雪白修长颈项,在线条优美的肩头微微闪光,再在一线锁骨里浅浅停留,终究载不住,一滴滴再往下……
他一时不知是继续看还是掉转目光,心忽然砰然跳起,一声声极重。脚下想向后退,却又似乎动弹不得,空气中氤氲馥郁香气,非花非木,似有似无,让人转侧之间嗅着,便觉满目烂漫,心深处似有花开放。
“你……”
景横波睁开微微发红的眼,就看见耶律祁少年一样无措的表情。
“出去!”
一大蓬水泼了出来,晶光耀眼,耶律祁下意识向后一退,忽觉有异,一抬头看向屋顶横梁,惊道:“小心!”身形一闪直冲而入。
景横波大怒——你丫的得寸进尺?
耶律祁扑了进来,直冲向她的澡桶,低头伸手——
景横波毫不犹豫操起身边的沉重的舀水木勺,狠狠砸在他脑袋上。
“梆。”一声闷响,正低头伸手抄东西的耶律祁不防顶头一击,“呃”地一声便倒在她澡桶前。
“死性!”景横波骂,一低头脸色一变,“啊蛇!”
她这才看见不知何时,耶律祁掌心里一条死蛇!
蛇头已经被拗断,头部尖尖,是毒蛇。
景横波愣在那里,这才回想起刚才耶律祁的动作,他冲进来之前眼睛好像看的是横梁,伸手好像是为了抄住什么东西?
是这蛇当时从横梁上掉下来,正落向她头顶,他冲进来是为了救人?
呃,误会,误会。
这澡洗不成了,她瞧瞧耶律祁还晕着,赶紧从澡桶里出来,胡乱擦干身子穿上衣服,想了想,拎起耶律祁,身形一闪。
一闪之后她到了隔壁的隔壁耶律祁的房间。
她没有毒发的时候,应付简单的瞬移还是可以的,耶律祁不能总晕在她那里,等会紫蕊拥雪进来抬水,不知道会误会什么。
将耶律祁扔在床上,她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一时走不动,坐在他床边歇息。
耶律祁手指似乎动了动,她以为他醒了,回头看他,却见他没睁开眼睛,只是手指还在一抓一握,似乎还沉浸在刚才为她抓蛇那一刻里。
景横波目光落在耶律祁脸上,心中一动。
她忽然发现最近耶律祁也瘦了。下巴似乎更尖了些,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他的睫毛不是那种长而卷的,却极其浓密乌黑,密密如扇,眼下一圈弧度因此显出平日不能有的柔和。
这人看似凉薄的性子,唇却不算薄,睡着时那种似笑非笑的弧度没了,平直轻抿,竟生出几分明朗可爱,只是微微上挑的眼角,掩不住的桃花色。
景横波转开眼光,沉睡的耶律祁不同平日幽美,近乎明丽,可是男人的皮相就这么回事,和女人也差不多,越美,越有毒。
耶律祁的手指还在抓握,慢慢靠向她的手,她立即站起身,准备走。
反正敲一下也死不了人,晕个把时辰也该醒了。
正要拉开门,门外忽然响起几声怪响。
七短一长,听起来像蛐蛐叫,但这种天气,哪来的蛐蛐?
景横波一个推门的动作立即变成了关门,因为声音就在门外。
片刻,有一张纸条从门缝里塞了进来,景横波想了想,将纸条拉到手中。
她一接纸条,对方就像完成了任务,接着有极轻的脚步声掠过。景横波等脚步声消失,才拉开门,只看见一个匆匆进入天井的背影,看上去和所有的堂倌一样。
她没去追,回头看看耶律祁还没醒,打开了手中的纸条。
“子时月下老祠堂,旧雨归来莫相忘。”
看起来像是个约会邀请。景横波注意到纸条边角有个图案,金色,眼熟,她将纸条翻来覆去地看,无意中照上折射的阳光,看见那图案映在墙壁上的影子,依稀是朵花。
再仔细一看,图案似乎是半朵金色的木槿花。
景横波立即想起今天看见的绯罗马车上的标记。
哦?绯罗约耶律祁?她今天看见耶律祁了?那么有没有注意到自己?
景横波对绯罗和耶律祁的关系一向很有兴趣——她明明记得还没进入大荒时,耶律祁潜入宫胤帐篷刺杀,撞上绯罗时奇异的神情,以及绯罗那句“哥哥”。
景横波想了想,将纸条原样折好,塞在门缝内,出门将门关上,在门轴那里塞了颗小石子。
回到自己房内,唤小二上来把水和死蛇都收拾出去,顺手赏了小二半吊铜钱,道:“劳烦小哥,给我买些东西回来。”
不多久,小二殷勤地将她要的东西送了上来,一个大盒子里装满了胭脂水粉,面泥和一些羊毫笔之类的东西,还有一个大盒子装了些衣物。
“姑娘你要这市面上所有齐全的胭脂颜色,小的跑遍全城终于给您找到了。”小二满脸殷勤。
景横波顺手又给了他些赏钱,笑道:“我夫君不爱我买这些,小哥记得给我保密哦。”
“应该的,应该的。”小二欢天喜地退了出去。景横波打开盒子看看,开始化妆。
她的化妆盒以及所有东西,都留在了玉照宫,现在只能用这市面上的东西。
作为一个化妆达人,学习如何化出另一张脸,也是必备技能。何况她到了大荒后,和阿善也学过一阵子易容。
羊毫笔染黑加粗加重眉毛,面泥改变鼻子轮廓,极细的羊筋线埋入眼角拉长眼尾,不同色的胭脂重新塑造脸部轮廓,深色脂粉改变脸部和脖子肌肤颜色,再重新上粉定妆。
半个时辰后镜子里出现的是一位健康金蜜色肌肤,浓眉细长眼,鼻子高尖,乍一看有点异域风情的女子。
高超的化妆术,有时候也有易容的效果,以光影的使用和视觉的错觉,营造不同的颜容效果。
换掉身上衣裳,连常用的内衣都换掉,她第一次使用了以往不屑一顾的大荒女性的束胸布,第一次把自己素来引以为傲的胸给束平。
有时候某种体征太明显,会形成个人鲜明特征,一旦不再显眼,也会令人产生换人的错觉。
胸部束平,腰部垫粗,衣裳腰带往下挪挪。顿时看起来是个上身偏长,身材平平还没怎么发育的女子。女人的胸和腰,本就是营造总体曲线的关键,一旦没了,相差极大。
镜子里的女子,一身蓝衣,不亮眼也不寒酸。不胖也不苗条,不算太美但也不丑,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个平常的,走在街上也很难让人回头的女性。
景横波打个响指,对自己还没丢下的技术表示满意。
她又练了练嗓子,七杀教了她一种压缩咽喉改变声音的技巧,七杀有很多实用或不实用的小技能,她打算一路上慢慢学。
下面就是等天黑。
紫蕊来送饭的时候,她吹灭了灯,盖着被子背对紫蕊躺在床上,说睡会再吃。她三餐一向不定时,紫蕊怕打扰她睡眠,也就没有勉强。
景横波还真就小睡了一会,夜深的时候精神奕奕地睁开眼睛。
她体内的余毒时不时发作,发作时全身无力,不过此刻精神还好,想来不会出问题。
算算时辰差不多了,她仔细听隔壁的隔壁的动静,忽然听见门轴吱嘎一响。
声音很轻,但静夜里很清晰。
她立即起身,瞬移到楼下天弃的房间里。
天弃还没睡,就着灯光在写什么,一眨眼看见面前多一个人,一惊之下手一颤,那薄薄纸条被手肘带起,飞到蜡烛之上烧了。
景横波心中有事,也没在意,嘿嘿一笑轻声道:“嘿,是我。”
不等听出她声音,一脸惊讶的天弃回答,她已经上前挽住他胳膊,“陪我去一个地方。”
……
天弃带着景横波,在黑夜的屋脊上飞驰,前面是耶律祁飘飘荡荡的身影。
景横波舒舒服服躺在天弃背上,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天弃轻功好,善于隐匿痕迹,性子又随意,更重要的是,和他单独相处,等于和一个女人在一起,心情自在。
耶律祁似乎对路途很熟悉,直奔城郊而去,远远望去在一大片连绵屋舍前停下,那些屋舍高檐轩梁,青瓦金铃,看上去是一处大户府邸,只是屋瓦上杂草丛生,多有破败,又似乎主人已经搬离。
月光下耶律祁银黑色衣袂飘拂,身影迷离似要融入这夜的淡淡雾气中。
因为他停了下来,天弃自然也要往下落寻找地方隐蔽身形,他落下的时候,景横波忽然感觉到天弃脚底一震。
“怎么了?”她立即问。
天弃落地,这是一处偏街,附近有个小小的土地龛,他偏头看了看黑暗中的土地龛,忽然捂住了肚子,道:“我肚子好像有点痛……”
景横波翻翻白眼,没好气地道:“那快点解决了来。”
天弃一溜小跑往土地龛后面去了,片刻,拿了个泥制面具探出头来,道:“这土地龛里还供着土地面具呢,你瞧我像不像个土地爷爷?”
景横波没想到天弃还有这般童心,哧地一笑,挥手道:“像,像。土地爷爷,你赶紧解决了先,小心你抢人家面具,又在人家背后拉屎,土地本尊夺了你的魂去。”
天弃嘿嘿一笑,将面具扣在自己脸上,缩回头去。
景横波闪上墙头,正看见耶律祁身子已经往那群建筑下落去。
看来目的地就在那了。
她正要跟上,身边人影一闪,天弃出现,景横波吓了一跳,道:“这么快。”
天弃没说话,一身黑衣飘飘,脸上还扣着那个土地爷爷面具。
景横波拍拍他的背,示意这家伙赶紧蹲下来,她要爬上去。
天弃看了她一眼。
面具里透出的眼眸黑若幽夜,暗光一闪。
景横波只专心地踮脚地看耶律祁消失的方向,心急地催促,“快点快点。”
天弃乖乖地蹲了下来,景横波爬到他背上,天弃站起身的时候,双手下意识对她腿弯一抄。将她兜住。
景横波身子忽然一僵。
她恍惚间觉得这个动作熟悉。熟悉到似乎曾经刻在生命中,但又曾在瞬间抹去。
身下的背似乎也一僵。
景横波片刻失神,随即笑了,拍拍天弃的背,道:“这就对了,这样我就坐稳了,刚才你不管我,害我拼命勒住你脖子好累。”
天弃似乎笑了笑,紧了紧手肘,飞身而起。
“在那个方向,第三个屋脊。”景横波专心指路。
片刻后两人赶到,趴在屋脊上向下看,下面荒草凄凄,野狐社鼠不断出没,果然是已经废弃的大宅,从底下建筑的样式来看,是个老祠堂。是大家族供奉在内院的那种,想必家族搬迁,这祠堂也就废弃了。
耶律祁正站在院中,负手而立,并没有进入祠堂。
祠堂中忽有琴声传来。
琴声来得突然,乍然一声如银瓶破,惊乱这夜的寂静,顿时院子里狐鼠四窜,野草飞动。
景横波也惊得眉头一跳,低头看屋瓦——就在这瓦下,有人!
今夜月色朦胧,如钩月牙氤氲青光淡淡,映得院子中幽草深深,飞动的鸟兽掠动草丛刷拉拉声响,反倒衬得这夜越发凄凉,而琴声幽咽,更添三分鬼气。
耶律祁并没有进屋,他侧耳听着琴声,眉头微微蹙起,月色斜在他颊上,几分凉意几分白。
琴声转急,似在催促。砰一声祠堂门忽然被风吹开。耶律祁抬眼看去,一霎神情复杂难言。
景横波看着他浅淡月光里的半边脸,想着他不会看见了一只红衣女鬼吧?
片刻后,耶律祁终于抬步,进入了祠堂。景横波听着琴声方位,悄悄爬动,想要掀开身边的瓦偷窥。
一只手忽然压在了她手背上,阻止了她的进一步动作,景横波一怔回头,身后的天弃正好凑身过来按住她,她的唇,正正擦着他耳垂。
天弃一僵。
月光下景横波清晰地看见他的耳垂几乎立即就红了。
玉珠一样的耳垂,忽然就成了珊瑚珠儿。
景横波怔一怔,这一幕依旧要人命的熟悉,以至于她心肺间几乎立即就痛了起来,忍不住一皱眉。
天弃微微让开身子,仰起头,风从青色屋檐那头掠来,散开他鬓边乌黑长发,露一抹线条流畅的颈项。
景横波仰头看着他,忽觉这一刻,还戴着土地爷爷可笑面具的天弃,风神超绝。
随即她就失笑——天弃那张脸?算了吧。
她伸出手指,笑着点了点他,又指了指下面屋瓦,示意:那你来解决。
晶莹的指甲微光闪闪,没有了指甲油,特别干净修齐。只是因为毒伤未去,指甲半月处微微发紫。
天弃的目光在她手指上掠过,随即点点头,轻轻俯下身,手指在屋瓦上拂过。
手掌拂过之处,腾起一股烟尘,屋瓦不见了。
景横波这才发现有几块屋瓦是碎的,如果她直接去掀,肯定会发出响动。
天弃这一手功夫真不错。她伸个大拇指表示点赞,探头向下看。
屋内真有红衣女鬼……哦不女子。
弹琴的果然是绯罗,但现在琴已经被推到一边,绯罗抬起双脚,缩在琴凳上,姿态宛如一个小女孩,爱娇地看着耶律祁。
耶律祁站在琴前,伸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琴弦。
“哥哥。”绯罗一开口的称呼,再次雷到景横波。
再一看昏黄灯光下绯罗脸上那小女孩一般亲昵天真的神情,她忍不住抖了抖。
身后的天弃却似乎以为她嫌冷,想了想,解开身上的黑色短披风,披在她肩上。
景横波一怔,回头去看,一眼正看见天弃有点别扭地翘着个兰花指,忍不住一笑。
看不出来,这家伙有时候真的和女人一样细腻呢。
屋瓦下绯罗正伸手,对耶律祁招了招手,“哥哥,你如何不走近来?”
耶律祁闲闲拨弦,头也不抬,“半夜相召,就为了和我说闲话?”
“不行吗?”绯罗腻声道,“算算咱们有多久没有好好说话了?在帝歌,明明那么近,你总是避着我,任我孤身一人在异乡,你好忍心。”
“忍心”两字自红唇吐得轻轻,不似埋怨倒似邀请。
“孤身一人?”耶律祁一笑,“好热闹的孤身一人。”
“你是在怨怪我么……”绯罗身子软软地趴过琴身,耶律祁立即迈开一步,站到了琴尾。
绯罗也不尴尬,趁势做个伸懒腰姿势,掠掠鬓发,娇媚一笑,“你呀……性子越来越阴沉。”
耶律祁笑而不语,神情明显是催促的。
绯罗似乎也拿他没办法,只好直入正题,道:“今儿在马车里看见你站在路边,还以为看错人,你不是该往禹国去吗?怎么跑到襄国来了?怎么,又和家族闹矛盾了?还是只是不想回家?”她双手交叉,抱住膝盖,笑吟吟仰脸看他,“对了,不会是想着我,才来的吧?”
景横波表示这个姿势很能挤压胸部,遗憾的是绯罗先天太不足了。
耶律祁眼光只在琴身上漂浮,指下弦音叮叮咚咚倒是不见烦躁,“你认为是,便是。”
“又或者是知道这襄国即将有大变动,想搅一搅浑水?”灯光下绯罗唇角弯起如花,眼底却无笑意。
“或者也可以这么说。”耶律祁也笑,指下一曲渐成音。凤求凰。
只是现在谁也无心听曲。天弃目光闪动,景横波完全听不懂,就觉得吱吱呀呀甚烦。影响她偷听。
绯罗不耐地站起身,重重跺了跺脚,“哥哥,我们不必再绕弯子了。我今天刚回襄国,就来找你,你也知道肯定是有急事。闲话少说,如今你暂居劣势,我也面对危机,你来帮我好不好?”
“哦?”
“你帮我,我自有回报。”绯罗决然道,“只要我解除此刻危机,灭掉雍希正,坐稳襄国女相位置,甚至可以更进一步,到时候,我便可以帮你和宫胤对抗,拿回你一直被宫胤压制的权力!”
耶律祁一笑,“哦?你现在不就是襄国女相?那我被宫胤压制的时候,也没见你帮过我嘛。”
绯罗脸色微微尴尬,道:“这不是没机会嘛,是你一直避着我。如今可不同了,襄国是我的地盘,我还有办法帮你获得关于宫胤的一个要紧秘密……”
景横波手指忽然一颤。
碰着身边一块碎瓦,咔嚓一声。
声音虽然不算响,却清晰。景横波暗叫不好,刚想起来闪身,已经被身后天弃拎起,纳入怀中,飘身退后。
他抱住景横波向后飞闪,手指一拂景横波身上短黑披风落下,正落在被扒开的洞口上。
屋瓦下绯罗抬头,“什么声音!”
祠堂很高,灯光昏暗,洞口被黑色布一遮,看起来和屋瓦也没什么区别。她眯着眼睛,一时没看出来。
耶律祁忽然微微倾身,捏住她下巴,笑道:“我弹错了一个音,你至于惊吓成这样?”他顿了顿,颇有几分感慨地道,“绯罗,你还是这种惊吓模样,让我看起来,最真实,最……亲切。”
绯罗一怔,慢慢转眼看他,随即眼神爆射出狂喜。
这么多年,她无数次试图和他谈起旧事,唤起他对当年的绵软回忆,好填平当年那些分离和决绝所划裂的巨大鸿沟,然而也许是当初受伤太重,又或者当年的寒气早已彻骨,他微笑、游离、回避、避重就轻,如一缕烟气浮游来去,总让她抓握不着。
然而此刻,终于听他主动提起。
“哥哥……”她立即动情地,慢慢将脸贴在他的掌心,“你知道吗,其实没有你,这么多年,我内心总是凄惶的……”
屋檐上景横波和天弃,还在僵硬地立着。
她被抱在天弃怀里,他的双臂揽着她的腰,彼此的热力隐隐透出来,一时她脑中有些混乱。
有几分刚才的惊吓,也有几分对此刻的茫然。
不过一霎之后她便清醒,用指尖去戳天弃的手腕,这死人妖,今天是怎么了。
一戳之下觉得他手臂坚硬,却很温暖。
她手指慢慢顿住,若有所思。
他微微一颤,赶紧将她放开,两人面对面呆立了一会儿,景横波换了个方向,再次悄悄蹲在了洞口边。
天弃有一会儿才掠过来,风里长发微微散乱。
下头的对话氛围,却已经和先前不同了。
“哥哥……”绯罗一把推翻了琴,扑入耶律祁怀中,“当年我辜负了你的信任,反出家族,是我不对,你……你原谅我好不好……”
耶律祁默然,烛光下面色微白,半晌道:“你身为养女,不愿依附家族,有了更好的机会想要脱离,原本无可厚非。只是你这求得原谅的话,大可不必和我说,或者该和询如说才对。”
绯罗脸色白了白,颤声道:“我也对不起询如姐姐……”
“我和询如家姐,都将你视为妹妹,从未将你当做养女看待,所以当年你那样哭求我们,我们也都拼了命帮你……”耶律祁声音渐低,“万恨询如当年因你而身遭噩运,万幸她一直都不知道是你害了她。”
“我……我……”绯罗垂头抽噎,“……我当时迷了心窍……”
景横波在上头悄悄竖中指,假哭也需要技术,能真诚点吗?
“我也因你成家族罪人。”耶律祁淡淡道,“不过能看你步步青云,飞黄腾达,以孤女之身,成襄国女相,也算是一件颇安慰的事。”
景横波皱起眉,觉得这话很有些不对劲。综合这两人对话信息,绯罗原本该是孤女出身,被耶律祁父母收养,所以她喊他哥哥,却没有血缘关系,保不准两人还有段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日子。然后绯罗长大了,不甘于在大家族里做个默默无闻的养女,攀龙附凤,想要脱离家族。但她的脱离肯定不太光彩,比如去做人家小妾什么的,耶律那种大家族肯定不允许。由此便有了冲突,然后想必耶律祁当时袒护了绯罗,但结局惨烈。当然这结局不用绯罗承担,她最后确实飞黄腾达了。
倒是耶律祁所谓的家族罪人颇费疑猜,如果是家族罪人,又怎么会让他代表耶律家族出来做这个左国师?不过话说回来,似乎之前在帝歌,耶律家族虽然有大宅,但耶律家族的人很少参与到朝政中来,很多时候是耶律祁在孤军奋战,耶律家族更多是在本国禹国发展,这么瞧来,倒真有点赎罪味道……
“哥哥……”绯罗忽然好似情难自抑,猛地扑入耶律祁怀中,紧紧抱住了他,“帮帮我……帮帮我……”
带着颤音的哭泣在静夜里幽咽,音调的起承转合似乎都经过了修饰和锤炼,似幽怨似呻吟,听得人浑身也似要发麻发颤,景横波搓搓胳膊,看看身边天弃,他一动不动,眼神光芒闪烁。
这家伙定力倒好……
只是换成耶律祁可不一定,青梅竹马,佳人在怀,旧事唏嘘,梨花带雨,景横波有点忧愁,这要等下发生限制级画面,自己是冒险掀开挡洞口的黑布看呢还是只是听听就算呢……
底下耶律祁的声音,似乎终于受了感染,略略低沉,道:“我能怎么帮你?”
绯罗听他口气松动,大喜抬头,急忙道:“很简单。杀了雍希正便可。不过他向来躲得好,轻易绝不肯出门,凡出入必有护卫数百,杀手很难得逞。但他成亲总不能不出面,公主下嫁,按例宫中会有大型宴会,你陪我出席,到时候我留在众人视线中,你找个机会帮我解决了他,顺便咱们还可以栽个赃,栽在纪一凡身上,他喜欢和婉公主很久,但又碍于和雍希正的朋友关系,以及辈分原因,自愿退让,他是除雍希正外,襄国朝廷最有实力竞争大相的人选,正好一箭双雕,把他也斩草除根!”
“哦?好计。”耶律祁慢慢地道,“那么,我该以什么身份陪你出席呢?当然,我本来身份自然是不行的。”
“这个……兄妹?”绯罗瞟着他神情。
“你不是不愿被人知道你的身世么?”耶律祁的笑不像是笑。
“那么……未婚夫?”绯罗立即道出自己真正的想法。
耶律祁盯着她,唇角慢慢勾起。
景横波听着,撇撇嘴——女人最大的本事,就是一厢情愿。
她忽然觉得不对,身边好像多了一个人,她慢慢抬头,就看见一人忽然趴在了她身边,一双微微眯起,似有酒意的眸子,正将她上下打量。
不是天弃!
景横波这个念头还没闪过,头顶“呼”地一声响,风声卷过,天弃已经出手。
那忽然出现的家伙平平飞起,衣袍散舞,身子诡异地在空中一扭,伸手来夺天弃的面具。
天弃立即游身避过,一转身翻转出诡异的弧度,手忽然就从那人脚底伸出,握住他脚踝向外一甩。
那人如纸片般被甩出去,毫无声息,因风荡如柳絮,刚刚被甩出屋顶范围,他脚尖顺势在一旁一棵大树上一勾,呼地一声又翻了回来,掌风一拂,还是拂向天弃的面具。
天弃再次弹身躲过,身形如烟浮游而起,贴那家伙背翻过。
两人在屋瓦上打得翻翻滚滚,景横波看得目瞪口呆——两人都怕惊动底下,都出手留有余地,都只将轻身功夫发挥到极致,看似打得惊天动地,却一丝声音不出,一片瓦块不惊,连旧瓦缝隙里几根枯草,都没有折断。月光下只见黑影青影翻覆似云,捉对成毬,看久了,恍惚让人以为那不过是两团纠缠冲突的烟气。
不过看久了,景横波也渐渐看出了门道来,天弃的出手,还是要比那后来莫名其妙出现的家伙要高上不少,但他的顾忌更多,他不能发出声音,要顾忌着她,甚至还要护着自己的面具。
景横波看出来了,那不速之客自然也看得出来,忽然身子一转,倒溜而回,反手一把抓向景横波。
天弃大惊,立即闪身扑来,那家伙嘻嘻一笑,抓向景横波的手一缩,又去抓天弃面具。
天弃又让,这家伙又扑向景横波,伸手去摸她脸,天弃闪电般掠来,那家伙手指擦景横波脸颊而过,一翻身卧倒,一抬手,又锲而不舍地抓天弃的面具。
天弃只得再让,如此三番似乎动了真怒,衣袖一挥,景横波忽然觉得四面空气一紧,与此同时那滑如游鱼的家伙身形也一窒,天弃五指如钩已经抓下。
那家伙只来得及衣袖一甩,射出一枚钢钉,正冲着天弃面门,然后闭目等死。
“叮。”一声微响,景横波看见天弃面具上出现一道细微的裂缝。
天弃身子一顿,随即似被击中,身子一个倒仰,落入屋后树丛。
景横波一惊——那钢钉伤到他了?不太可能啊?
正想冲过去看,只听得底下一声厉喝:“谁!”
景横波暗叫不好,看打架看得太入神,忘记底下有人,刚才钢钉发出声音,一定被听见了。
对面那家伙,忽然对她一笑。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很好看。
但景横波却心中一跳,直觉不好。
还没等她逃开,那家伙伸手,轻轻巧巧,将她一推。
景横波唰一下掉下去。
那一霎她什么都来不及想,急忙瞬移一下,保证自己不被跌死。
站定之后她第一反应就是肚子里大骂:姐回头一定扒了这家伙的皮!
第二反应就是抬头,对似笑非笑看着她的耶律祁,和目瞪口呆看着她的绯罗一笑。
“你……”绯罗指着她,脸色微微苍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眼中杀机一闪。
“她……”耶律祁立即要开口。
“我的未婚夫,干嘛要让给你冒充丈夫?”景横波款款上前,很自然地挽住了耶律祁的胳膊,“我自己来就好啦。”
------题外话------
1、月底了,最后一次签到记得啊,如果今天漏签失去了抽月票和爱疯的机会,哭晕在厕所别怪我。你不哭我也得哭,我辛辛苦苦提醒容易吗?
2、找票达人发现了用掉多余元宝的办法——订特价书得月票!小伙伴们再也不用愁元宝用不掉浪费了,订特价书就可以。具体操作看评论区置顶留言。手机党看不到置顶,请达人们在评论区再留言提示下。
3、别再说月票元宝留下个月给我啊,月底就清零了啊啊啊!有些亲呆萌得让我再次哭晕在厕所啊!
4、祖国母亲明天要过生日啦,还不投票庆祝?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六章 当街抢男
“我的未婚夫,干嘛要让给你冒充丈夫?”景横波款款上前,很自然地挽住了耶律祁的胳膊,“我自己来就好了。”
耶律祁霍然转头看她。
景横波却不看他,只爱娇地将头搁在他肩头,对绯罗挑衅地眨眨眼,“女相年纪大了,这种事还是我夫妻替您操心吧,啊?”
“呃……”绯罗脸色阵青阵白,似乎被冲击得反应不过来,好半晌才道,“你……哪来的未婚妻?”
景横波笑而不语——开头她已经写好了,后续她不管,该枪手耶律祁上了。
既然莫名其妙给推了下来,一霎之间她也只能想到这个办法,万幸她的化妆技术不错,又压住了声音,绯罗震惊之下,还真没看出来。
至于耶律祁,他肯定知道。
果然耶律祁反应也很快,立即微笑扶住了她的胳膊,笑道:“你怎么跟来了?真是调皮……”又对绯罗从容地道,“这位是我禹国南氏的小姐,目前算是我的未婚妻。”
“南氏怎么会和你耶律家结亲?我之前怎么没听说?”绯罗眼神疑问。
“你离开禹国的时候还早,没道理后面的事都告诉你。”耶律祁答得也不客气,“这是家族的安排。你知道,我是有过错的人,家族的安排,我无法反对。”
绯罗被击中软肋,顿时闭嘴。耶律祁的过错,可是因为她才犯下的。
“不过,我对南姑娘很满意,”耶律祁转头,对景横波一笑,“她热情亲切,灵动聪颖,品行端良,宜家宜室,正是我耶律祁心向往之的正室人选。”
景横波搓了搓胳膊鸡皮疙瘩,忍住不看他深情款款的眼神,将脑袋温柔地靠在他臂膀上。
头顶似乎又有裂瓦的声音,不过这回绯罗心神不定,也没注意到。
“你未婚妻?”她分明还是不信,眼神上下打量,“她跟来的?还是你带来的?她怎么可以偷听你我之间的秘密?”最后一句声音转厉,杀气凛然。
“自然是我带来的,我们夫妻同体,生死与共。何来秘密之说?”耶律祁笑容温柔直可醉人。
绯罗的脸色越发难看,“不行!这是我的秘密!我不容人窃听!我要处置她!”
“你不想我帮忙了?”耶律祁淡淡地道。
绯罗步子停住,眉宇发青,“你……”
“我知道你在院子不远处应该有埋伏人接应,”耶律祁冷冷道,“但你确定那些人还在吗?”
绯罗脸色大变。
“你和我私下相约,还要备下护卫戒备,你戒备的是谁呢?”耶律祁微笑,笑意深凉。
“不不,我不是为了防备你……我如果不信你,怎么敢和你单独在这祠堂见面……你绝对不会伤害我的,我知道。”绯罗急忙解释,“我只是担心还有敌对仇人靠近,比如雍希正他们……”
“你如果想动我的人,”耶律祁温柔地道,“那我可能就要辜负你的信任了。”
绯罗咬紧了下唇,再看一眼景横波,老祠堂里光线昏暗,一直甜蜜蜜依靠着耶律祁的景横波,看起来就是个长相尚可,确实有几分大家气度,却又毫无城府的少女。
景横波现在不穿高跟鞋了,连身高给人的感觉都已经和以前不同。
景横波感觉到绯罗眼睛里都是杀气——这种女人,其实最爱的只是自己,却有极好的自我感觉和极强的占有欲,所有优秀男人在她们眼里都是猎物,所有猎物哪怕她们不需要,但在她们潜意识里,也该等着自己去要,一旦被别的猎人抢先,顿觉自尊受挫,果实被抢,恨不得分分钟操ak47灭人全家。
她由此笑得更加甜蜜和天真,靠着耶律祁臂膀姿态更加小女人。
一边笑一边奇怪自己,明明眼前是仇人之一,明明确实在恨,但依旧能做得了戏,能摆得出笑,还没有一丝困难。
也许死过一次的人,终究不同了。
对于绯罗,包括害过她的所有人,她都不打算一刀子捅死算完。
她要所有人尝遍人生跌宕苦涩滋味,她要他们一样经历从天堂到地狱,从以为自己拥有一切,到一无所有的痛苦历程。
像失败的蹦极,大头直冲而下,一路跌落惊声尖叫,受遍心脏折磨,最后迎接轰然结束的撞击。
人间苦痛,死亡才是最简单的事。
耶律祁含笑侧头看了看她,伸手轻轻揽住了她的腰。
景横波一怔,这好像有点过了。手偷偷伸到他背后,用劲捏他的腰肉——让开!赶紧让开!
耶律祁岿然不动,眼眸中笑容更盛,状如受虐狂。
哪怕此刻景横波腰上裹了几层布,触感僵硬粗壮,他依旧似能感觉到粗布之下纤细线条和柔嫩肌肤,笑得眼神流转,似有光。
两人看起来亲亲密密,屋瓦上似乎又有异声,景横波也不知道上头怎么回事,只好拼命咳嗽,掩饰了过去。
“那我的事怎么说?”绯罗强抑了半天怒气,冷声问,刚才的娇柔委婉,都没了。
“未婚妻怎么说,就怎么说。”耶律祁深情款款看景横波,真如一个尊重未婚妻的好丈夫。
景横波对他甜蜜一笑,手上加重死命捏,一边更加甜蜜地道:“我觉得很好玩啦,既然这位大婶说需要你帮忙,又是从小的交情,帮一把也行啊,不过话说在前头,”她嘟起嘴,撒娇地道,“你身边的人只能是我,带出场的人只能是我,什么阿猫阿狗老太婆丧门寡的,可不成。”
灯光下绯罗脸色铁青,绞紧了手指,才能止住那愤怒的颤抖。
“自然只能是你,”耶律祁宠溺地刮了刮她鼻子,心情很好地转头对绯罗笑道,“我和未婚妻会出席雍希正和公主定亲的宫宴,你找个理由让我们进去就行了,之后的事还是按原计划进行,总之会帮你达成目的,如何?”
绯罗想了想,无可奈何地道:“好吧。”咬了咬牙她恨恨道,“如果不是雍希正收买了我这边的人,知道了我的属下布置,我用自己的人也能解决问题,何须劳烦你!”
“既然知道是劳烦,就不能光动动嘴皮子就算了是吧大婶?”景横波立即接话,“驱使人家,难道不该付点酬劳吗?我未婚夫身份这么高,酬劳也应该和他的身份相匹配吧?就算他和你从小有交情可以打个折扣,但我和你可没有交情,我替你辛苦跑这一趟干这杀人活计,你难道不打算意思意思吗?还是您靠自己的脸,不付钱让人干活习惯了,以为遇上我未婚夫也是如此?我未婚夫可不是那种脑满肠肥看见三流姿色都腿软的猪哥……”她笑吟吟伸指一戳耶律祁脸颊,“他可是坐怀不乱,高风亮节,人品高洁,从不好色的正人君子!”
“是极。”耶律祁毫无愧色点头答应,高洁地将她的腰搂得更紧。
屋瓦吱嘎声不绝,这回咳嗽都掩不住,绯罗抬眼看了一眼,冷笑道:“到底埋伏了多少人偷听?”
“我的一个护卫而已。”景横波干脆承认。
“果然不愧是南家的小姐,锱铢必较好算盘。”绯罗一脸轻蔑,看也不看她,转向耶律祁,“耶律祁和富商世家联姻,也真真是堕落了。”
“要堕落也是我一个,”耶律祁立即微笑接上,“谁让我是家族罪人呢?”
绯罗只好再次闭嘴。
“再说,商人世家又如何?遇见小南,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我没有理由在她面前骄傲,只希望她能接纳更多。”耶律祁侧过头,凝视景横波,灯光下眼波如水,似可溺人。
景横波一直嬉笑对待,此刻遇上这眼神,倒怔了怔,松开了一直掐他的手,身子不着痕迹向后让了让。
感觉到耶律祁的手臂微微一顿,也轻轻放开了她的腰,耳畔似有浅淡叹息,若有若无,也不知是不是幻听。
下一瞬她见他微笑如常,“女相,我家小南的提议我觉得甚好,亲兄弟尚且明算账,你我之间,原不必假惺惺客气是不是?”
“好,”绯罗咬牙,“那你要什么?”
耶律祁侧首看景横波。景横波却还没想好,眼珠一转笑道:“回头再联系吧,大婶嫁了三任丈夫,个个权势煊赫富甲天下,想必好东西极多,我得好好想想才能不吃亏。”
她左一句大婶,右一句三任丈夫,绯罗本来涵养就一般,此刻终忍无可忍,霍然抬手,指了指景横波,森然道:“你好自为之!”
“你也好自为之。”耶律祁立即道,“我胆子小,很容易把威胁当真,先下手为强呢。”
绯罗手指僵在半空,半晌,猛然放下,大步转身走出去。
价值千金的凤桐古琴挡住了她的路,她看也不看,抬脚一踢,那史上最悲催道具撞在墙上轰然四碎。
景横波的娇笑声,随后传来。
“就说大婶有钱!看!这么值钱的琴,说摔就摔了!未婚夫,你说,咱们和大婶要个什么好呢……”
笑声在绯罗走出门后戛然而止,景横波一巴掌狠狠拍在耶律祁手臂上,“让开!”
“你说,咱们和她要个什么好呢?”耶律祁不放,俯在她耳边悄悄道,“小波儿,先前你说未婚妻的时候,我真的……”
头顶咔嚓一响,一块瓦片忽然掉落,耶律祁闪身让开,景横波顺势挣脱了他。
“上头是谁?”耶律祁皱眉看着屋顶,脸色很不好看。
景横波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屋顶,慢慢笑了笑。“或者咱们可以一起上去看看。”
“先别急,”耶律祁笑道,“未婚妻,我忽然想起,我还欠你一个定亲礼物。”
“咱们的婚约已经解除了,我觉得你三心二意夹缠不清,已经把你给甩了。”景横波挥挥手,“交换礼物那码事,算了算了啊。”
耶律祁神情却很认真,一把拉住她,摊开掌心。
掌心一枚戒指,看不出质地,泛着时光积淀般的古铜色,镶嵌一颗光芒流转的猫眼石,幽黄灯光下那猫眼暗光吞吐不定,若生幽魅。
一看就是好东西。
景横波立即拒绝,“我讨厌戒指。”
确实讨厌戒指,看见这东西就觉得堵心。
“你可看走眼了,这可算不上戒指。”耶律祁俯下身,悄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上头瓦片又似有裂声。
景横波神色倒慢慢松动了,半晌“唔”了一声道:“既然这样,借用了。”伸手拿过戒指,却不戴,收在袖子里。
耶律祁笑得很满意。带她纵身而起,落在屋顶上,先前那个不速之客已经不见,天弃一个人站在屋顶上,衣衫飘飘,慈眉善目的土地爷爷泥面具依旧戴着。
“咦,刚才那个人哪里去了?”景横波东张西望,走到他身边。
天弃转身对黑暗中一指,景横波忽然笑道,“你为什么一直不开口?”
“你”字刚出口,她手中已经多了一把匕首,一刀捅了过去!
“唰。”一声,耶律祁同时闪电般掠来,一掌对天弃面门抓下。
“你是谁?”
喝声里,天弃蓦然一个铁板桥后仰,景横波的匕首擦他胸膛而过,带起一片黑色衣袂。
耶律祁的手也到了,猛地抓住了他的面具,咔擦一声面具已裂。
天弃人影顺势倒翻,脱离两人围攻,啪一声再次落入屋下树丛中。
耶律祁哪里肯放过,扔掉手中面具,笑道:“扒了你的皮,看你这回还能装谁。”探头一望正要追下。树丛中忽然站起一个身影,仰头大骂道:“你两个莫名其妙干什么?好好的干嘛打人家!”
景横波一呆,掠到屋脊边缘的耶律祁险些栽下去。
两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树丛里站起来的人,月光下清清楚楚,可不就是天弃?
“你……你刚才……”景横波有点结巴地指着他。
刚才明明她觉得天弃不对劲,行为举止似有不同,而且最关键的是,从他去过土地龛之后,再出来就没说过话,一开始因为在偷听,她也没说话,没在意,但后来他拼命护面具,又死不开口,就让她怀疑了。
一开始她怀疑过是……他,但后来发现他体温温暖,却又明显不是。不禁暗恨自己疯魔了,怎么看见谁都当成那个人?
因此在底下,她不动声色和耶律祁打了暗号,两人上来同时出手,将“天弃”面具击碎,原以为能看到一张不一样的脸,谁知道树丛中站起来的,还是天弃。
他刚刚掉下去,就从树丛里站了起来,这时辰太短了。天弃是在土地龛那里才有过短暂消失,如果出问题,真天弃也该在土地龛那里,不可能这么快出现在这里。
“刚才怎么了?刚才你们莫名其妙突然对我出手,哪根筋搭错线了?”天弃一脸怒气,跳上屋檐。
景横波揉揉脸,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理了理思绪,问:“刚才一直是你?”
“是啊。”
“那刚才发生了什么?”她问。
“我们偷听底下谈话,然后来了个莫名其妙的小子,和我打了一架,我被逼下屋顶,他把你推了下去。”天弃答得飞快。
景横波眨眨眼,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
“那你为什么一直不说话?”
“土地龛那边不知道谁烧了劣质的烟,熏得我嗓子难受,不想说不行吗?”
“行,行,”景横波无奈地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你要死命护住面具?”
“不懂武功的人就是问题蠢。”天弃神情比她还无奈,“你看不出他想抓的不是我的面具,是我的脸吗?那小子武功就在手上,一手的九练铁爪功,如果给他抓住了我的面具,我的脸皮也要撕下一层来,我这如花似玉的脸毁了,你忍心?”
“好好好我不忍心,”景横波以手招架,避免去看天弃娇嗔的如花似玉的脸,嘟囔道,“刚才你那么护我,我还以为……”
“我护你也护错了?”天弃得理不饶人,“那行,以后偷溜别找我保护你。大半夜的吹风打架,还差点被你们给杀了。这活计干不来,走人!”说完撒手就走。
“哎哎别生气嘛。”景横波只好拽住他,赶紧哄矫情的人妖。哄了好一阵,天弃铁青的脸色才恢复正常,抖抖胸口破裂的衣裳,怒道,“赔我一件衣裳!”
“好。”
“要你以前那种裙子。”天弃得寸进尺。
“天弃!”耶律祁立即怒喝。
天弃立即醒觉说错了话,赶紧闭口,嚣张气焰立即没了,有点不安地看着景横波。
景横波有轻微的出神。
一瞬间忽然回到九宫大街,她带着紫蕊在帝歌街头展示现代装扮,日光下小井前,款款回首,一笑也曾倾城。
哦,不,能倾城的从来不是容颜,是那翻覆多变,算尽机关的人心。
曾经的女性商业帝国梦想,不知何时已经散去,那些曾经最爱的化妆、脂粉、衣裳、首饰……忽然就被那一场风雪卷走,当她再次施展化妆妙手,用途只是为了骗人杀人。
朝夕之间,心境颠覆。
迎着两个男人不安又关切的目光,她慢慢地笑了笑,转身,指着帝歌的方向。
“何必畏惧提起过去?如果都不能面对,以后怎么颠覆重来?”
“看着帝歌。天弃,我的化妆品、首饰、所有漂亮裙子,都在那里。总有一天,我会拿回来,当着所有人的面,送给你。”
三个人一路回去时,景横波问起耶律祁可认识那突如其来的小子是谁。
“脸白白的,挺清秀,个子挺高,一双眼睛总像喝醉了一样眯着,不过笑起来很好看。”景横波描述,“对了,他身上还真的有酒气,我闻见了。”
“不会是纪一凡吧?”耶律祁想了想,笑道,“襄国副相雍希正的知己好友,襄国三大世家之一纪家的嫡子,襄国纪王后的最小弟弟。真真正正的襄国名门贵介子弟,据说平生潇洒风流,最爱美酒和女人,每日无酒不欢,是崇安城最负盛名的浪荡贵族。”
“就是绯罗一箭双雕里,那只第二只雕嘛。”景横波哈哈一笑,“这家伙居然也在,还全部听了去,这下有趣了。”
“他既然听了去,绯罗的计划就实行不了,你我可是绯罗计划的实施人,咱们还盘算着要她的贵重酬劳呢。”
“钱要赚,事要办,但到底怎么办,就看咱们自己了。”景横波笑嘻嘻地看着耶律祁,“不过有句话要先问你——你那个小青梅竹马,我想和她作对,你舍不舍得啊?”
“她不是我的青梅竹马,我从来将她当妹妹看,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耶律祁淡淡道,“小波儿,我这一生极少舍不得,但定有舍不得,只是真要论起舍不得,肯定不是对她舍不得。你要不要猜猜,我到底对谁舍不得?”
“你玩顺口溜啊?这么多个舍不得听得人耳朵晕。”景横波立即甩开手,笑嘻嘻大步走在前面。
天弃对耶律祁扮个鬼脸,用口型道:“落花有意。”
耶律祁笑了笑,抱着手臂,看着景横波决然前行的背影,慵懒神情底,泛上浅浅萧索。
景横波回到客栈,卸了妆,睡了一觉,第二天早上起来再化了个妆,想要找七杀谈一谈。
不是谈要他们帮忙,这七个逗比武功高,却是破坏狂,顶多只能关键时刻救救急,绝对不能拿来执行具体计划。
景横波想着什么办法能让他们安安静静配合完成她的计划,还没走到七杀的房间,就发现那一排他们的屋子都空着,问小二,回答说那几个房间的客人一大早就出去了,说是什么盘缠不够了,要出去卖艺。
景横波扶额——盘缠短期内是肯定够的,这群家伙是不安分毛病复发,一定又去惹事了!
问明了他们在最热闹的南泉街“卖艺”,景横波便收拾着准备去看看。
紫蕊拥雪劝阻,要她好好休养,景横波却觉得自己的伤,休养不休养没什么区别,反正该发作的时候还是会不定期发作,不发作的时候倒也如常,七杀说她不能施展太多瞬移和操控之能,那就省着点用罢了。
而且她每次毒伤发作的时候,天香紫蕴藏的丹药之力会同时被调动,她能感觉到毒发每一次,天香紫护体之力强一层,也算因祸得福了。
景横波收拾好自己,出门之前,想了想,又从包袱里翻出耶律祁给她的戒指戴上。
因为绯罗回了襄国,二狗子和霏霏被勒令留在客栈,毕竟当初她在帝歌,身边两只宠物在重臣之间也颇有名气。
二狗子只好悻悻留下和霏霏小眼对大眼,景横波表示希望回来看见它鸟毛还是完整的。
景横波带着紫蕊拥雪,和耶律祁天弃,分三批出了客栈,仍然是各自装不认识。
还没到南泉街,就走不动了。
道路被蜂拥而来的人群给堵住了。
“前头有好戏啊!”
“快去看啊!”
“到底是什么新玩意?杂耍?御兽?早看腻了!”
“不是,是卖人!”
“哟,这个新鲜,得瞧瞧!”
人声纷涌而去,顺着南泉街如潮流一波波流过,景横波听得好奇——卖人?
想了想,一拍脑袋。
不会是那七个逗比又玩出了什么新花样了吧!
本来人多她不想凑热闹,这下越想越觉得不安,只好顺着人流一路往前走,无意中一抬头,看见前面一座茶楼上,有人啪一声推开窗扇,正好奇地向下看,似乎是个年纪很轻的女子,随即又有个男子走到她身边,似乎怕她被人看见,伸手将窗子关上了。
景横波忽然觉得那男子身影有点眼熟。
只是一眼,随即她就被卷入人流,几乎不用自己行走,很快就被推到了南泉街口,果然老远就听见了锣鼓声,还有尔陆那个破锣嗓子。
“卖兄弟啦!卖美男啦!如假包换的绝世美男,一两银子一晚啦!”
景横波噗地一声,拉着紫蕊和拥雪道:“走。”
这群逗比又不靠谱了,爱卖不卖,估计谁买了谁倒霉。她才不要搅这浑水。
但是走不掉了,人越来越多,还真拥挤进来不少女人,很感兴趣地望着七兄弟。
襄国确实女人较多,据说古早的时候叫“香国”,取的是第一任大王的名字。第一任大王是开国女皇身边第一女将,地位极高,襄国靠帝歌也近,和其余几国几部也多有交联,天时地利人和,多年积攒之后,经济发展为六国第一。一般经济实力较强的地方,民风就会相对开明,这点从绯罗嫁了三任夫君,还能在襄国政坛上爬到高位这一点,就可以充分地看出来。
据说襄国有不少女子撑起家业,经商从政,地位颇高。
所以此刻挤进来不少女人,都饶有兴致地对台上指指点点。
景横波看看场中,七兄弟除了伊柒外,各自精心打扮了,在场中搔首弄姿,时不时展示一下花拳绣腿。而且很明显在争风,你耍一段拳,我就来一套轻功,他就展示双节棍,另一个剑光霍霍如清波,把个场子中搅合得风声虎虎,引得姑娘小子们一阵阵尖叫。
景横波严重怀疑这七个人是不是又打了什么赌——比如比谁卖得价钱最高,以及最后骗的钱最多啥的。
她还严重怀疑,这几个逗比,自卖自身,卖得出去吗?
不过当她终于仔细看了看今天的七杀之后,不得不承认,也许,可能,大概,一定是卖得出去的。
价钱应该还不错。
以往每次遇见七杀,他们不是吵闹就是在惹事,她还真的没有心情好好端详他们,此刻认真一看,才惊觉——姐身边这么多美男!
尔陆古铜色肌肤,长眉浓鬓,凤目薄唇,周身洋溢极浓的男子气息。
山舞文弱温雅,气质温和,不说话的时候就是个文秀书生模样。
司思是个精灵般纤细的少年,年纪不是最小,但看起来最小,肌肤是一种奇异的浓郁的白,眼眸隐藏淡淡紫色,似有域外血统。
武杉是个清纯的伪和尚,粉红脸颊头发乌亮,据他说他就是舍不得这一头绝世好头发,才明明一身佛骨却没有剃度。他是七人中看起来最舒服的一个。
陆迩高大轩昂,鼻直口方,周身线条如雕刻,细腰长腿,天生性感,放现代就是顶级男模的胚子。
戚逸年纪最大,长发散披青带勒额,微微留点胡茬,一双勾魂桃花眼,看人时不笑也风流,周身那种天涯浪子落拓江湖载酒行的奇特魅力,最吸引所有香闺寂寞的熟女。
一人一型,都算出色皮相,虽然比艳花深雪的两大国师逊色,但放在普通人群中,个个出众,更难得的是聚在一起的惊艳效果。
不过前提是他们不开口。
景横波觉得这世上想要凑齐这七种类型很不容易,名字还那么巧,一定是紫微上人的恶趣味,这老家伙,不会是个断袖吧?
她在这里走神,那边台下已经喊起价来了。
“绝世美男哎哎!可悦目可赏心可护卫可暖床,能文能武,价廉物美,雄风非凡,童叟无欺,一两银子起价,价高者得!”伊柒敲着锣鼓,将戚逸推出来,“这是大哥!擅长‘千丝缠’,最长记录三天三夜,别问我什么事三天三夜,自己想!现在,开始!”
景横波又是“噗”地一声。
这七个逗比,穿越过现代看过拍卖吗?
戚逸掠掠长发,手指点在下巴,扭腰送胯,摆个s型。
景横波捏住下巴,决定等会回去和他要版权费——这明明是抄袭姐的造型!
几乎立刻,台下就开始喊价,一图个新鲜,二图个好玩,喊价的全是小厮打扮的男人,却在不远处,有熟女少妇,遮着扇子望着台上落拓风流的戚逸媚笑。
景横波扇扇风,对紫蕊面无表情地道:“有看中的没?看中给你买一个回家耍。可出气可踢打可恶整可sm,倒贴钱给你。”
“谢了主子。”紫蕊立即退后,“奴家还想多活几年。”
景横波表示这才是真理。
那边已经喊起来了。
“十两!”
“二十两!”
“五十两!”
“一百!”
……很快喊价就变成了几家富户之间的竞争,多半是那些掌握一定家业,有一定话语权,又春闺寂寞的太太们令人出手,反正七杀这种体格,说起来买个护院也当得。
戚逸的成交价最后是两百两,这价格足可以买一般佣仆上百,逗比们在布围后兴奋地分钱。伊柒大肆推销剩下的几只,很快就以各种高价将另外五只都卖掉,那六个跟随主家回去时,挤眉弄眼击掌,景横波估计到晚上,主家们就会发现人失踪了,钱也没了。
她决定要离他们远一点。
“小七七呀我舍不得你呀……”每个逗比走的时候,都抱着伊柒大腿和他“生离死别”,很快伊柒身上就沾满了他们擤上去的各种鼻涕口水……
伊柒忙着数钱,打定主意这袍子不要了,等下私吞了他们的钱,去买件襄国最贵的冰丝袍,不,要买三件,一件穿,一件垫,一件用来擤鼻涕!
“卖完啦卖完啦。”他数完钱,对众人挥手作别。
旁边一座楼上,忽然有人啪地推开窗子,探身下来大声喊道:“喂!你们不是说七个人一起卖的吗?你怎么不卖?”
伊柒一怔,抬头向上看,楼上探头的是个少女,生一双圆大眼眸,浓黑眉毛,本来该是很英气的相貌,偏生眼睛特别水汽盈盈,整个人平生矛盾美感,是个长相很有特色的女子。
行为也很有特色——她一手指住了伊柒,大声道:“我看中你了,就买你!”
闹哄哄的街市一静,众人脸上表情顿时变得丰富多彩。
先前拍卖如火如荼,买家其实也多是女人,但无论如何,表面上是买护院,出面的也是各府长随。总得顾几分颜面。不好太惊骇视听。
没想到,众多贵妇熟女都没敢做的事,这一看还是妙龄的少女,众目睽睽之下,竟然做了。
一时间大街上所有人的脑袋,都如向阳花一般向着那楼。从上往下看,是黑洞洞无数张开的嘴,撒一把瓜子,数百人能吃到。
楼上窗户后,一只手伸了出来,似要拉走少女,少女却任性地甩开那手。
“一千两!”她怒气冲冲大声道,顺手抛下一张银票,“一口价!”
伊柒赶紧接住,接住了又觉得烫手,目光四转,忽然对着人群开始做口型。
“媳妇!快来买我啊!不然你夫君就要被人买走啦!”
众人不晓得他嘴一张一合地要干嘛,面面相觑,人群中景横波扶额。
不用猜他说什么,看懂媳妇两个字就行了。
伊柒这家伙又要拖她下水了。
“媳妇啊,我的身我的心我的人都是你的,你再不买我我就把你揪上来了啊!”
耶律祁就在她左近,看那似笑非笑神情,似乎打算使坏。
景横波从地下捡了一块不知道谁丢弃的木板,挡住脸,开始举牌。
“他我也要!”她道,“一千零一两!”
轰然一声,众人仰起的脑袋唰一下降落,转向她的方向。
木板死死挡住了景横波的脸。
她丢不起这个人。
楼上的少女想不到有人搅局,柳眉倒竖,“两千两!”
景横波叹气,声音却一点都不低。
“两千零一两。”
“三千两!”少女要抓狂了。
“三千零一两。”
“四千两!”
“四千零一两。”
反正都比你多一两。
满街先是古怪的寂静,随即哄堂大笑。
楼上少女的脸已经涨红,忽然狠狠揪下腰上玉佩就要往下扔,一边有人扑过来拦她,急声道:“不能!”
景横波目光一凝——她认出了这个人!
昨晚那个推她下屋顶的!
“不关你事,让开!”少女狠狠将玉佩砸下来,“这玉佩价值连城,作价一万两!”
满街笑声被截断,众人都有些不安。价值万两的玉佩不是谁家都可以拿得出的,最起码也是绝顶豪门,这种人,得罪不得。
伊柒忙眉开眼笑地接住,用眼神示意景横波可以不用唱双簧了,他觉得这价钱可以了,足以让他在师弟们面前扬眉吐气,这么有钱不要放过,等下他就跟人家去玩一圈好了,回来赚了钱给媳妇买花戴么么哒。
景横波瞟了一眼那玉佩,决定不理他。
“一万零一两。”
哄然一声,众人都惊讶地转过脸来,想看看这真敢和豪门较真的女子是何方人士,可惜无论怎么踮脚转圈,景横波的脸死活挡在木牌后面。
“小波儿。”耶律祁凑近她,轻声道,“我若哪一日被人抢夺,你可会这般奋不顾身争我?”
景横波翻翻白眼——他哪只眼睛看见自己“奋不顾身”抢男人了?
她是被逼的好吗?
“你若哪一日被人围杀,我必奋不顾身添一刀。”她嘿嘿一笑。
耶律祁看了她好一会儿,似乎在辨别她这句话的真假,换成以前他一定哈哈一笑当成玩笑,但是现在,哪怕笑容和当初一模一样,他也再不能确定真假了。
风雪星霜换,不复旧日少年。
楼上的少女出离愤怒了,粉脸铁青,也不说话,猛地将窗子一关,随即众人清晰地听见一阵啪啪啪下楼急速声响,接着从大门里闯出一个身影,一指伊柒,道:“抢了!”
人影连闪,立即便有一群大汉从人群中扑出来,一把抓住伊柒,三下两下扭了,伊柒也不挣扎,笑嘻嘻道:“哎哟轻点!”
一辆马车赶过来,大汉将伊柒往马车里一塞,自己跳上车,扬鞭便对人群闯去,众人纷纷让道,眼看马车以极快的速度绝尘而去。
这一番动作兔起鹘落,快到惊人,众人刚刚听清楚那一声抢,下一瞬人已经被抢到马车上带走。长街上寂静一刻,随即哗啦啦鼓掌,都觉得精彩——这一对女子各有各的霸气和决断,抢男人也这么威风凛凛。
那少女叉腰站在茶楼门边,微微抬着下巴,并不见得意之情,反而恼怒地看了茶楼一眼,茶楼并无动静,先前阻止她的男人没有跟下楼。
少女等了一会,脸色越发难看,重重跺了跺脚,道:“走,回去欣赏抢来的宝贝去!”
又一辆马车赶了来,朱轮雕鞍,金铃丝帘,十分华贵,少女又回头望了一眼毫无动静的茶楼,恨恨提起裙角上车,重重摔下帘子,道:“走!”
马车内光线昏暗,她在气头上,一屁股坐下来,忽然觉得有异。
……身边有人!
她霍然转头,身侧,一个人已经甜甜蜜蜜地搂住了她的肩膀,笑道:“早上好呀。”
这个人自然是景横波。
“你……”那少女想叫,景横波的手已经捂在了她嘴上,“别叫,亲,我胆子很小,叫起来这万一手抖,刀子戳进了你肉里,那就不太好啦。”
少女只觉得腰上似有硬硬的东西顶着,顿时不敢乱动,含泪点了点头。
景横波很有兴致地欣赏着她,这姑娘生一双好眼睛,不流泪就已经水汽濛濛,一含泪那简直是一泓秋水,真当得上楚楚二字,就凭这双漂亮眼睛,这世上男人能抵抗她的就不多了。
只是性子却不怎么和这眼睛搭配得上。
景横波揪了一颗糖葫芦来吃,糖葫芦串的尖端正硬硬顶在少女腰上。
“你在吃什么……”少女不敢动,也不敢乱看,抽抽噎噎地问。
景横波咬碎冰糖,含含糊糊地道:“眼珠子。”
她嘴里发出咔咔嚓嚓的声音,眼珠子被咬破,溅开,碎裂……
少女抖了抖,颤声道:“你……你别挖我眼珠子……我……我有钱,我给你钱!”
“我不在乎你有没有钱,”景横波惆怅地道,“反正我身边的人都没我有钱。”
“那……我给你当官,四品以下的官我都可以帮你想办法……”
“真的呀?”景横波欢喜地问。
“真的真的!你放了我吧!”
“我想当襄国大王可不可以?”
“……”
------题外话------
国庆快乐。
首先感谢上月的月票榜,威武雄壮的桂氏妹纸大部队,一票一票继续给我攒就了稳定的成绩。我知道昨晚很多妹纸在熬夜等十二点,既等十二点月票榜尘埃落定,也等十二点后抽奖好第一时间给我送票,按照惯例,我也会陪妹纸们一起等,只是最近一直在发烧,实在撑不住早早睡了,大早起来看见近千的月票,看见满屏为月票的欢呼嚎叫,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真的很感动。
多年来,荣誉靠你们取得,成绩靠你们推动,正是因为你们,凤倾去年才能以半年的月票数冲上年榜前三。我知道,我的荣辱,从来都在你们心上。
最后提醒,元宝订特价书,一百元宝就可得一张评价票,投完再订可多得几张,嗯,我想把总评价第一踩在脚下。
那个,谁抽到爱疯6啦?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七章 神秘者的温柔
“那你要啥嘛。”少女张嘴要哭,“我能拿出来的只有这个了啊……”
“我啥也不要啊,”景横波亲亲密密地道,“你把我未婚夫抢去了,我总得跟着,和他先解除婚约,然后再给你主婚啊。”
“啊你是那个和我斗价的女人。”少女呜咽地道,“我不想抢你男人的。我不要了,你拿回去。”
“喂,你当我是老鸨啊,二手货也要?”景横波摇头,“不行不行。人要为自己做的事负责,你抢回去,他也不能娶别人了,谁知道他有没有被你占过便宜?反正我是不要了,就送给你吧,我给你们主婚,你们欢欢喜喜进洞房,啊?”
“不要啊!”少女在她手掌下惨叫,“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没看清楚!”
“那你要抢他干嘛?就为了和我斗气?可我记得是你先要抢他的,到底是和我斗气呢,还是和别人斗气?”
少女一下子不动了,眼睫毛扑扇两下,景横波立即感觉手掌边缘湿了。
她叹了口气。
果然没猜错。
又是一个为情所困的傻叉女人。
“呜呜呜呜呜……”水龙头打开了,景横波感觉眼泪哗啦啦地漫过手掌,一眨眼连袖口都湿了。
她只好放开手,不然她担心等会儿整件衣服都不能穿了。
糖葫芦收了回去,有滋有味地咬,她翘起二郎腿,边吃边看街景——让她哭吧,一个沉浸在自己悲伤中的小女生,是没什么心力害人的。
“他他他他怎么能这样对我……”小女生越哭越伤心,哭得梨花带雨,哭得浑身颤抖,哭得坐不住,干脆伏到了她膝盖上。
“呜呜呜呜我喜欢他那么多年……”
“呜呜呜呜感情的事能让吗能让吗……”
景横波举着糖葫芦,瞪着眼睛,看着那一抽一抽的小脑袋,心想就这涉世未深的德行,家里大人怎么敢放出来的?
偷跑出来的吧?
在茶楼中约会男朋友,没谈拢,赌气之下为了刺激男友干出了抢人的事,结果对方还是无动于衷,小女生伤心失望,觉得被整个世界遗弃,现在正趴在女劫匪膝头哭诉。
开头很老套,结局很无厘头。
她叹口气,用糖葫芦敲敲那丫头的脑袋,道:“男人这玩意,最是心硬如铁。当他们做出决定不要你了,你哭破天都没用。快起来,我裤子都给你搞湿了。”
“呜呜呜呜呜他是喜欢我的,他一定是喜欢我的……”小丫头赖着不起,还往她怀里揉了揉。
景横波扶额,她后悔这一趟马车之行了,马车就是和她犯冲。
“呜呜呜呜我就要嫁了,再没机会了,他还是不肯给我一句准话……”小丫头眼泪好比水龙头,哗啦啦都喷在她衣襟上,“我连私奔都不要脸地说了,他还是那死样子……”
“私奔你妹啊,私奔历来几个好下场啊,一个男人在你富贵的时候都不敢娶你,难道你落魄了他就爱上你凄惨的容颜了?什么逻辑!”景横波挥舞着糖葫芦,咔嚓狠狠咬了一口。
“喂……”小丫头在她怀里抬起梨花带雨的脸,吸了吸鼻子,“你身上什么香气,真好闻,告诉我是哪个牌子的香粉,我觉得这香气特别让人动心……”
景横波立即一巴掌把她推出了自己膝盖。
不会遇上个蕾丝边吧?
“没有啦……”小丫头看懂她的眼神,忸怩地道,“我问过他为什么喜欢流连青楼酒肆,他说喜欢成熟女子的香气,你这种香气,应该就属于成熟女子吧……”
景横波险些把手中糖葫芦砸她脑袋上去。
渣男也爱!
有没有点自尊了!
她上车可不是为了救伊柒,纯粹是看见茶楼上惊鸿一瞥的那个男人,是昨夜在祠堂顶上偷听,把她推下祠堂的那家伙。想过来问问那人是谁。
现在她不仅想知道那人是谁,还想揪出来一顿暴打。
“你那情郎,叫什么名字啊?”她笑眯眯地问。
“你问这个干什么?”小丫头立即警惕。涉及心爱男人,连智商都瞬间高上不少。
景横波耸耸肩——沉溺在爱河中的女人们,当你们智商用在男人身上时,自己的智商就low到谷底了。
“我是夜来香的老板娘啦。”景横波眨眨眼,“你那位情郎,保不准是我们楼里的常客呢。你要真想要,我下次帮你逮住他,洗洗干净送你床上啦。”
“你说的是什么话?”没想到那少女立即皱眉,不忍听的模样,“夜来香是什么东西?一凡去的都是格调高雅、崇安数一数二的醉梦楼,逸仙居之类的地方。楼里都是才貌双全的淑女大家,诗酒唱和那种,哪有你说的那种……那种……”她红了脸,狠狠瞪了景横波一眼。
景横波却根本没听,在出神。
一凡……一凡……这名字好熟,在哪听过?
马车忽然停下,外头有脚步声,车夫迎了上去,景横波听见熟悉的铁甲摩擦兵器的清锐声响。
她掀开一线车帘,一眼看见对面镶满铜钉的巍峨大门,以及视野里蔓延开的无际的青灰色墙壁。
熟悉的造型让她手指一顿。
然后她转过头,盯住了那少女,缓缓道:“你不会是和婉公主吧?”
……
长街上人群渐渐散了,紫蕊和拥雪不安地看着空荡荡的身边,无奈地对视叹气。
有个会瞬移的主子,实在是所有从属的悲哀。
耶律祁和天弃挤了过来,两人并无焦急之色。
“那马车是皇家马车。”天弃道。
“那少女是和婉公主。”耶律祁道,“没事。和婉不会武功,性子也好。虽有几分骄纵,实则是个善良女子,横波不会有事。”
“我怕和婉公主有事……”天弃嘟嚷。
景横波那个家伙,现在行事不可捉摸。众人都觉得心里没底。
“横波也不是胡乱行事的人。”耶律祁倒有信心。顿了顿,又一句意味深长,“她就算心中有怨,也是冤有头债有主。我信她从来把持得住。”
天弃瞅着他,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耶律祁心中泛起微微苦涩,面上却不动声色,缓缓负起手,道:“明天就是公主定亲的宫宴了……”
……
马车几乎没有经过任何盘查,直接驶入了宫门。
从道旁护卫的姿态神情看,和婉公主果然如她猜测的一般,在宫中地位极高。
景横波记得耶律祁说过,这位公主是襄王独女,据说生她之前襄国大旱,三月无雨,全国上下用尽办法求雨而不得,眼看大难在前,此时公主降生,呱呱落地那一刻,一场暴雨降落于襄国土地。
襄王大喜,这场大雨如此及时,可免田地颗粒无收,活人无数。当即向帝歌为公主请封,所以按例六国国主之女只能称王姬,这位却得封了公主。
养在深宫,备受呵护的女子,天真烂漫不知世情,谈一场恋爱就以为轰轰烈烈,是这世界的全部。
和这种毫无阅历的小丫头打交道,景横波觉得自己用半个大脑就足够应付了。
马车还没在公主的明禧宫停下,景横波已经听完了整个故事。
简单的说就是狗血三角恋。
哦还有些不伦成分。
年少的公主在一次宫宴上认识了翩翩少年,情根深种,结果后来得知他是自己舅舅。
纪家嫡子,七少纪一凡,是纪王后的最小弟弟。和婉公主是惠妃所生,从血缘来说,和这个便宜舅舅没啥关系,但从礼法上来说,真真比人家矮了一辈。
纪一凡自然不敢挑战封建礼法,为此再三躲避,甚至游戏花丛,浪荡度日,不惜博京城浪荡子之名,也要让和婉伤心退避,另觅良人。
良人终于出现,襄国国主为和婉选择了同样芝兰玉树,出身大家,才具出众,美名满崇安的雍希正。
和婉自然不肯,定亲宴前夕跑出宫廷,不顾一切约会纪一凡,连私奔都说出来了,纪一凡只是不肯,景横波看见两人在茶楼争执,那时正是和婉最伤心失望的时候。
绝望之下她做出了当街竞价抢人的举动,也不知道是想刺激纪一凡还是刺激自己。
和婉一边哭一边说,擦鼻涕眼泪用了一箩筐手帕,自己被自己感动,哭了个昏天暗地。
景横波躺在躺椅上打呵欠,吃掉了一桌子的零食。
不过脑子倒没停止转动,一边吃一边想,盘干碗净时,一个初步计划已经成型。
绯罗想杀雍希正,嫁祸纪一凡。
和婉不想嫁雍希正,想嫁纪一凡。
自己想整绯罗,想在这事情中获得利益,至于是嫁祸还是嫁人,无所谓,单看能获益多少。
问题的关键还是在和婉以及这场宫宴,宫宴之后,婚事昭告天下,已成定局。再也无法挽回。
从立场上来说,和婉和雍希正成亲,雍希正获得大相位置,这就是对绯罗的打击,只要促成就好了。
不过……景横波瞟一眼和婉,这丫头已经不哭了,脸上露出坚定的神情,水汪汪的眼睛转动很快,一看就知道八成盘算着什么缺德点子。
景横波知道这丫头并不笨,她先前伏到自己膝盖上时,袖子里可藏着贴肉的刀呢。
当然,自己袖子里也有刀,正搁在她后颈,她出刀未必能捅死自己,自己出刀却绝对能一刀断美人脖。
景横波弹弹手指,觉得宫宴之前不跟着这丫头,不放心。
“你的遭遇真令我无比同情。”她唏嘘着,拳头击在掌心,“没说的,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这样感天动地惊鬼神的绝世凄美爱情在我面前夭折?我是一定会帮你的!”
“我就知道你是个义气女子!一定会打抱不平帮我!”和婉欢喜地抱住她手臂,“你那未婚夫,我掳进宫来了,我马上就把他放出去。”
“没事啊关着吧!”景横波满不在乎手一挥,“关久一点!省心!”
……
黑洞洞的暗室内,伊柒睡在床上,翘着二郎腿,得意洋洋大叫,“你们关着我就是了,马上我的未婚妻就会驾着祥云来救我……”
……
“未婚妻”睡在绣满祥云的被子里,享受着火盆的热气,和新认识的闺蜜一边吃零食一边聊天。
以她的狡猾和口才,和小丫头混成闺蜜,真是分分钟的事,景横波帮她重修了一个眉型,小丫头就认为她是生死之交了。
和婉穿一身雪白的寝衣,趴在被窝里,露一弯雪白的胳膊,毫无睡意地和景横波聊天。
景横波原本不习惯和人同睡一床,但这丫头拽住不放,景横波也担心身在襄国宫廷一个人不安全,只好答应,她曾笑问和婉“怎么一见面就对我这么信任,不怕我半夜宰了你?”,那丫头却得意洋洋答:“我小时候遇见过一位高人,他说我十六岁之前命中有小人为祸,给了我一方护身珠。那珠子有个奇处,如遇他人有恶意杀机,便会呈现异色。如果遇上命中贵人,则会华彩光耀。我先前遇见你的时候,珠子可没出现异色。”她说着便将脖子里丝绳串着的珠子拉出来给景横波看,忽然“咦”一声,惊道:“怎么变色了?”
景横波也一怔,心想自己并没杀机,怎么变色了?难道小算盘也算恶意?
再一看眼睛差点被刺瞎——那珠子华彩闪耀,光芒熠熠,直如夜明珠一般。
景横波急忙挡住眼,“喂喂,知道你这珠子牛逼,别闪瞎我的眼好吗?”
和婉怔怔地道:“啊,珠耀白光,贵人在侧……这么多年,我第一次看见珠子发出这样的光……”她不可置信地转头看景横波,“我的贵人……是你吗?”
“怎么可能!”景横波失笑,“我不过是个普通民女,你却是个公主,我怎么会是你的贵人?你这种身份,还有谁能称作你的贵人?”
“这倒也是。”和婉收了珠子,睡回被子里,默默发了一阵呆,忽然道,“其实呀,这世上,比我尊贵的人多呢。可是我看那些尊贵人,大多脑满肠肥,尸位素餐,占据高位只为自身谋利,贵的只是身份,却不是人格。”
景横波很诧异这丫头居然也能说出这么一番话,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发。
“不过尊贵人中,也有我尊敬佩服的人……”和婉有点困了,声音渐低,“比如我特别佩服女王陛下……”
景横波抚摸她头发的手一顿。
片刻后她听见自己笑了笑,“明城女王?”
这个名字说出口,似乎也很平静。
“当然不是,她算什么东西?”和婉立即醒了,激烈地道,“老实说她要不是当初搞了那一出,最近又搞了一出,我简直记不得她的年号。”她撇撇嘴,“别的不行,阴谋诡计什么的,她倒擅长。”
“那你佩服的女王陛下,”景横波闲闲地道,“总不会是最近被流放的那个倒霉蛋女王吧。”
“别说她倒霉蛋!”和婉反应比刚才还激烈,一骨碌坐起来,瞪着她,“她欠缺的只是机会!她还会东山再起!”
景横波翘起唇角,静静地看这十六岁少女激动涨红的面孔,她真如那一世的追星族一般,坚决捍卫自己偶像的尊严。但是,自己当得起这个偶像吗?
“你为什么佩服她?她不过是个失败者。”她搔搔脸,打个呵欠,“你为什么觉得她会东山再起?她已经沦落到底,一无所有,连帝歌都永世不能回。”
“我佩服她很早,从听说她迎驾大典表现开始。”和婉神往地道,“襄国和帝歌最近,迎驾大典的细节,很快就传到了这里,当时整座宫廷的人,都在佩服她。一个女子,还是从大燕迎回的,无根无基的女子,竟然能打破历史,孤身通过迎驾大典,还把那群酸儒老头子气昏,实在太振奋人心了!”她眉飞色舞,“你知道吗,帝歌礼司的那群官儿,全六国八部都恨他们,我当年首次去帝歌参拜女王,仅仅为一个躬身礼的角度,就被他们纠正了整整三天!险些把我折腾出腰病!而那礼节原本可以免,当然,”她冷笑一声,“明城女王不肯免,她一辈子的荣耀都在这些礼节上,哪里肯放过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的机会?”
“仅仅如此?”景横波懒懒翻个身,看外头分外明亮的月亮。
“当然不止。这只是让我们刮目相看。”和婉兴致勃勃地道,“后来祭司高塔一夜毁,女王挥手灭神器,百年豪门弹指灭,雷电收集戏权臣,也是足可以编出话本子的好戏呢。最关键的是,这些看似神神鬼鬼的事情背后,是女王为获得尊严和地位所做的努力,历朝历代,能独力通过迎驾大典的固然几乎没有,敢于还没登基就挑战千百年规矩,争取朝局论政权的,她更是第一个!”
“那又怎样?”景横波哈哈一笑,“太早暴露了野心,所以,败了。”
“话不能这么说。国内很多有识之士,认为女王在这种局势下能保自身不死,未必就能算败,天下民心在她那呢。”和婉不以为然,“知道我最佩服她是哪件事吗?灭桑家也好,能听政也好,说到底都是她自己的事,但琉璃坊火马车那事,她舍身救百姓,危难之中竟然敢选择车撞成耀祖,保百姓。这份不畏权贵,只重民生的心,普天之下,几人能做到?”
景横波一笑——当时她可没想那么多,作为一个现代人,自然对待生命一视同仁。紧急避险选择危害最少的那一种,是现代人在危急情况下必然选择。如果当初知道后来没能救下成耀祖,有那么惨重的后果,她会不会还会坚持救人?扪心自问,她也不知道。
“可恨我父王他们,还认为女王琉璃坊那样救百姓是傻,死几个老百姓嘛,又不是她的责任,为此得罪亢龙军,导致无法在帝歌立足,实在是大大地划不来。”和婉越说越气,“一群政客!独夫!老腐朽!”
景横波哈哈一笑,拍小狗似拍拍她,“睡吧。”
和婉气鼓鼓地睡下,在被窝里翻了翻,咕哝道:“不管怎样,她是个怎样的人,我知道,她自己知道,全天下老百姓知道。将来……”她又翻身坐起,握紧拳头,“我一定要做个她那样的人。”
“小心死在哪里都不知道。”景横波打个呵欠,一把将她拽回被窝,“行了,别发宏图壮志了,壮志好比内痔,太过用力去挣,是会流血的……嗯,你还佩服谁?”
她只是想岔开话题,却听见那丫头顿时声音梦幻地道:“国师!”
景横波手又是一顿,飞快缩回,这回连是哪位国师都不想问了,立即转身,“睡吧。好困。”
“你这人怎么一点好奇心都没。”和婉悻悻地扳着她的肩头,“都不问我到底是哪位国师……”
景横波飞快地打呼噜。
“你真怪。”和婉在她背后叽叽咕咕地笑,“大荒哪个女子提到两大国师,不是春心萌动,多听他们点消息也是好的,就你这德行,你不会悄悄竖着耳朵吧?呵呵那我就悄悄告诉你好了,我尊敬佩服的啊,是右国师宫胤……”
景横波很想抓起被子蒙在她头上,闷死她算完。
“布衣之身掌控大权,短短数年权倾天下,玉照亢龙俯首,文武群臣臣服。”和婉目光闪闪,“威风啊,煞气啊……不过,”她摇摇头,“最近我对他的观感坏了点,他怎么可以放逐女王?一对恩爱情侣,怎可如此劳燕分飞?天下再重要,有身边红颜重要?可我父王他们这次又和我观点相反,说什么宫胤越来越厉害了,男儿如铁,江山为重……哼!这是男人们的天下,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女人,女人算什么!”
她似是想到自己,越发愤恨,小拳头擂得床板砰砰响。
景横波坚决装睡,头也不回。
“女王那么好的人,他怎么舍得放弃她……”和婉想了半天,目光发直,喃喃道,“我总觉得不应该,我总想当面问问他,不过很快,我就可以当面问问他了……”
景横波霍然转身,“什么?”
“哈,就说你还是关心国师的吧?”和婉得意了,指住她大笑,“瞧你这急样儿。”
景横波定定神,“你刚才最后一句说的是什么?”
和婉伸个懒腰,躺下了,困意袭来,她口齿不清地道:“……襄国定亲礼比成亲礼更重要,我父王向帝歌递表,国师居然答应了来观礼,真是破天荒头一次……”
她声音渐低,过了一会,有沉沉鼻息传来。
她睡着了,景横波不能睡了。
她僵硬地躺了半晌,才把那个消息消化完。又躺了半晌,才让心脏恢复正常跳动,再躺了半晌……躺不住了。
起身,撩开纱帐,外面是如水的月光,碎银一般铺在木质的长廊上。
她赤脚轻轻走到廊下,随手拿件披风披了,在长廊上轻轻坐下来。和婉不愧是国主最爱的女儿,整座宫殿,包括寝殿外的长廊,都铺设了地龙,温暖如春。
景横波仰头看天际明月,恍惚想起似将十五,再过半个月,就快过年了。
冬夜月光冷彻,看一眼便凉到心底,似揣了冷玉在怀,心跳体温,捂不热。
宫廷里的矮树四季常青,在月光尽头郁郁葱葱,浸染出一片层次分明的翠色。
宫中种树,为免被刺客藏身,向无大树。静庭就不一样,有连绵的红枫,也有葱郁的青树,似乎毫不在乎刺客这种生物。
因为静庭的主人,刚如山石,睥睨天下,无需砍伐高树以自保。
琉璃身,金刚境,以天地冰雪寒气为眼神。
她忽然激灵灵打个寒战,只觉得心中一痛,一股烈火之气游走四肢百骇,半身立即麻痹。
她脸色一白,心中暗叫不好——毒发了!
她左右四顾,这长廊是内凹的,是公主寝殿的露台,四面有花木扶疏,宫女们睡在另一侧的殿边,并无人接近。
无人接近代表着安全,同样代表着无人帮助。
她外衣内袋里有七杀给她的药,可以在毒发时护心,避免被伤及心脉,但是现在,她很难从廊下挪移到屋内服药。
大喊可以惊动别人,可是自身的弱势,任何时候都不应被人发现。谁知道附近有没有心怀叵测的人?
一直坐在这露台上等毒发过一波,也不现实,露台底下虽然温暖,但毕竟是在外面,寒风一阵阵吹过来,时间久了,身体虚弱情况下,还是会冻出问题。
她心中暗恨,恨自己还是不能收拾好情绪,未能真正做到金刚心境,浑然不侵。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还是要回去拿药。
她单手支撑住身体,勉强挪动着想要站起。
她的手指忽然僵住。
指尖旁,忽多了一双靴子。
紫金靴,属于男子的靴,靴子紧紧靠着她的手指,只要轻轻一抬,就可以踩上她的手指。
景横波没有立即抬头,似乎还没发现,又似乎很专心地研究自己的手指。
“在敌方没有任何动作的时候,最好自己也不要轻举妄动,最好能迷惑对方,当对方也摸不清你想做什么时,他也会等待。等待的间歇,就是你自救的良机。”
遇敌遇袭时刻,总是这些他教过的话一闪而过,想要阻止都阻止不住。
她慢慢咬了咬牙。
从她的视野里横扫出去,可以看到窗台上一盆冻梨。
故意放在室外冻的梨子,一般都很坚硬。
她用尽残余的力气,意念一闪,盆子最上面的梨子,慢慢飞了起来。
比平常慢,她毒发状态,实在不比平时。
她额头隐隐沁出汗来。
那靴子一动不动,面前紫金袍角静垂,对方似乎是个耐心极好的人。
梨子已经到了那人头顶。
景横波慢慢抬起头来,冬夜天气,满头汗滚滚而下,噗噗落在木板地上。
那人似乎一怔,道:“你……”
就在这一刻!
她一扬手。
梨子闪电般砸下!
那人手一抬。
一手抓住了梨子,看看,然后,咔嚓一口。
景横波僵住。
一瞬间想吐血。
“你看,”那人一边吃着梨子,一边温文尔雅地和她道,“今夜月色真好。”
景横波顿时明白了问题出在哪里。
月色极好,纤毫毕现,梨子飞到他头顶时,会有明显的投影。
只要他不是猪,都会发现那团动来动去的黑影。
景横波精疲力尽,干脆懒懒往地上一趴。
“好吧,”她道,“要杀要剐随便你吧。”
那人笑了笑,在她身侧盘膝坐下,紫金色袍角齐齐整整垂下。
“你刚才是什么功夫?”他问。
“隔山打狗。”她道。
他并不生气,若有所思,“隔空摄物,是很高深的内家功夫,看不出你年纪轻轻,居然有如此内力。”
景横波嘿嘿一笑,毫不谦虚,“天赋异禀明不明白?”
他看了看她脸色,道:“你有毒伤。”
“废话。”
“很不凡的毒,出自宫廷,应该还是最顶级最秘密的那种,一般人想被毒还想不到。”他道,“你身份定然不简单,你这样的人,混入公主身边,所为何来?”
“想杀了她。”她懒洋洋地道。
他似乎短促笑了下,摇摇头,“你杀不了她,你也没打算杀她。”
景横波瞄他,他背光而坐,垂落乌发如缎,依稀是一张风神温雅好容貌,她若有所悟,“你不会一直跟着我们吧?”
他笑道:“托你之福,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公主居然也有尊敬敬佩的男女。想不到她小小年纪,竟然也心怀万民。”
景横波诧道:“你一直守在殿上?你一直保护着她?你……”她心中电光一闪,“你是雍希正!”
他笑而不语。
景横波倒默了。
看和婉如此抗拒,原以为不过是一场政治婚姻,可这彻骨冬夜,雍希正亲自守在她寝殿之上,当真只是为了在未婚妻殿顶看月亮?
有一种守护和深情,无法言说,只在沉默中化为烟火。
她忽然有些怔忪——世间痴情男女,爱嗔痴怨难料,一朝红绳错系,乱多少红尘哭笑。
雍希正凝视着她,这男人目光很有力度,说话很慢很清晰,一看就是那种心志分外坚定的人,这种人能力强,野心大,也分外难以撼动。
景横波心中叹口气,觉得和婉与纪一凡的事儿,越发渺茫了。
“我知道你没有杀意,否则我早杀了你。但你这样的人留在和婉身边,也不怀好意。和婉太单纯,不该被你们影响。”他仿佛在打商量般和景横波道,“我决定把你送走。”
“送哪里?”
“绯罗那里。”
景横波忍住霍然抬头的欲望,保持神情不动。
“你看起来似乎无所谓,”雍希正依旧语气平静,似乎永远相信自己的判断,“但你的呼吸出现了变化。”
景横波在心中默默决定,回头还是要和七杀学习如何控制呼吸。
“当我不能确定你的来历,也不想惹麻烦时,把你送到我的政敌那里,是最正确的处理方式。”他道,“你出现在和婉身侧,必然和绯罗有关。无论你是绯罗的人,还是她的敌人,把你送给她,都会让她震惊不安,自乱阵脚,最起码明日的宫宴,她想做的事就可能受影响。”
他语气从容,字字如断金,纵然敌对,景横波也不禁暗赞,除了帝歌那几个人之外,雍希正是她见过的最沉稳,思路最清晰的牛人,这人年纪轻轻能做到副相,令绯罗如临大敌,果然不仅仅靠的是家世出身。
“和婉!和婉!快来救我!你夫君要杀人啦!”她忽然扯开嗓子叫起来。
雍希正没有阻止她,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殿内毫无动静,别说和婉,连宫女都没出来看一个。
“和婉我已经点了睡穴,她明天会很累,今天应该好好休息。”雍希正莞尔,“至于宫女,只要我在,都不需要别人。”
景横波吸一口气——她讨厌这些独霸专权的男人!
以为他们的安排就是圣旨,女人就该跪舔?
她决定了,必须把舅舅和外甥女送做一堆。
“我总不能穿成这样被你带走,你是生怕别人不误会你吗?”她指指自己身上的中衣。
雍希正果然不给她机会进殿,也不离开她,道:“我命人将你衣服送出来。”
景横波也不急,只要衣服能靠近她,她总有办法取出药来。
雍希正对着殿内拍了拍手掌,片刻,一个太监模样的男子,缓步出来,站在殿口,对雍希正微微躬身。
景横波忽然心一跳。
那人……
虽然和所有宫女太监一样,习惯性缩肩低头,但姿态似乎有些僵硬,更重要的是,他出现在殿口的那一霎,雍希正背对殿口还没回身,她一眼看见他出现时的姿态。
笔直,沉默,从容,他青衣的身影从黑暗的殿口忽然出现时,她竟恍惚觉得记忆的黑暗尘封也剥落,将这身影和某个影子重叠。
但这感觉只是一瞬。
随即那般弯腰弓背分外谦卑的太监姿态让她回神,忍不住在心底讥诮地笑自己一声。
看谁都像他!
打住!
雍希正看也没看这太监一眼,他这种人,本就不会将眼光落在低贱的人身上。
“将这位姑娘的衣裳拿来,伺候她穿上。”他道。
太监躬身应是,转身回殿,片刻拿了景横波的衣裳来。
雍希正站着不动,景横波看看衣裳,看看他,笑道:“你要看你未婚妻以外的人换衣裳?”
雍希正这才偏过脸去,却又道:“莫耍花样,我耐心说不好便不好。”
景横波气喘吁吁地道:“你小心着,说不定我马上就给你一着乾坤八卦掌。”
雍希正不过笑笑,眼前女子眉宇乌青,脸色苍白,一看就是剧毒正在发作,抬起手指都困难,偏偏还嘴硬。
单就这份从容,就知道不是简单人物。
他因此更加不肯离开,只微微偏头,眼角余光扫着全殿内外。
因为景横波盘坐着,那青年太监便在景横波面前跪坐下来。
月光下他脸容平常,垂着眼睛,似乎不敢看景横波。
“我没力气。”景横波笑道,“你帮我披上吧。”
太监顿了顿,轻轻拿起外裳给她披上。
他动作轻巧,似乎分外珍重,指间弥散开一股温暖香气,景横波垂着眼,看见他雪白的手指在自己颈侧慢慢垂下,细致地整理着领口,心中忽然泛起一股淡淡的惆怅。
这般姿态,叫温柔。
想起来又觉得可笑,自己活了二十年,遇见过各种情绪,热情如火或者寒冷如冰,但这般被温柔对待,似乎还是第一次。
这一霎风过生涟漪的柔和姿态,反而把她心中最后一丝疑问都打消。
她所知道的那个人,山巅之雪天上月,不将辉光照人间。
而且这人指甲微红,不是他。
她叹口气,觉得自己病很重了,看什么都疑心来疑心去,怎么会这么没出息?
她吸一口气,专心看太监动作,他正拿起腰带。
解药就在腰带中。
景横波笑吟吟看着他,双手搁在腰部,似在等待他帮忙。
她手指上,猫眼石古铜戒指光芒流转。
太监拿着腰带靠近她,似乎看见了她的戒指,微微一顿。
景横波心中一跳——这家伙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不过一顿之后,那太监动作就恢复了正常,双手拿着腰带凑过来。
系腰带是个亲密动作,他身子前倾,双手兜向她背后,一股淡而温暖的香气袭来,她很难想象一个太监身上也有这么高雅动人的香气。
他的长发垂落在她肩上,发丝软缎般光滑。
景横波鼻尖被他的发撩得发痒,却不敢打喷嚏,手中戒指一转,一枚暗刺凸出。
这个戒指有三种机关,这是其中之一,暗刺含有让人僵麻的药物。
雍希正不肯靠近景横波,景横波只好对这太监下手,弄僵了他,夺了解药,顺便还可以捏碎腰带里伊柒给她防身的药丸。药丸捏碎后会有毒雾散发,可以挡住雍希正一刻,这一霎之内,她可以吃药缓解,瞬移伤人。
两人此刻靠得极近,太监的背还帮她挡住了雍希正的视线,正是下手良机。
暗刺翻转,将出!
雍希正忽然道:“你戏演完没?”
景横波一怔,手上却没停,她直觉这话不是对她说的!
与此同时,那太监忽然腰一侧,正巧躲过了她的暗刺,随即他按着她的肩向后一个翻倒!
“啪。”一声巨响,雍希正一掌正击在景横波刚才坐的方位,留下一个深深掌印!
------题外话------
非常感谢大家,昨天的月票数让我很惊讶。也算是破了我自己的月初月票记录。其实最开心的,是我觉得,虽然满签抽月票是针对全网站所有书所有读者的活动,但坚持一个月每天签到,并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每个人都有杂事缠身或有事打岔,忘记一两天很正常。扪心自问,换我自己这懒货就一定做不到。然而昨天满屏月票,那么多五张五张都在告诉我,你们一直在坚持。
谢谢你们一直将我的月票放在心上。不要觉得一个人的力量单薄,我从来靠的都是每一个人的给予,在我心中,一个都不能少。
相逢便是缘,你我为某个目标群策群力,一路向前,才是最美好的事。
谢谢,爱你们。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八章 你压我来我压你
那太监动作极快,抱着景横波接连几个翻滚,就要落下露台。
景横波给滚得天旋地转,哪里来得及再害人,慌急之下赶紧将暗刺收起,以免翻滚中误伤自己。
将要滚出露台那一刻,她一抬眼,正看见雍希正身形飞起,探手抓向太监后背。
景横波大叫:“和婉!你未婚夫要杀我!”
雍希正在半空冷冷一笑,“别玩花样……”
他忽然顿住,一扭身落地,回头望去。
不知何时和婉已经站在殿口,清醒着,脸色发白地看着他,她身边一左一右两个蒙面人。
景横波认出两个人是耶律祁和天弃,心中一松,这两个家伙还是猜到她的下落,赶来了。
刚想叫唤,身子忽然向后一倒,被人拽着砰一下掉入花丛。
她暗叫糟糕,那傻兮兮的太监还在试图救她!
到底是打算救她还是害她?没看见她的援手已经来了吗?
她想大叫,想挣扎,可毒伤发作根本没力气,装了药的腰带还在对方手中。昏头昏脑跌下去,还好太监在她身下,露台也不高,倒是一点没跌伤,就是啃进去不少泥。
那太监一落地就慌忙爬起,一把扛起她就走,景横波大急。呸呸呸地吐泥巴想要说话,可等她把泥巴吐干净,那特别能跑的太监已经把她扛出了和婉的寝宫,景横波眼看和婉寝宫里灯火渐次燃起,雍希正的怒喝回荡在宫内,整个王宫的守卫都被惊动,火把灯光人声汇聚而来,顿时知道最坑爹的事发生了,这时候再喊已经不明智,只好闭嘴。
那太监似乎也慌了,跌跌撞撞中一阵乱跑,往人少黑暗中而去,最后撞入了一间黑沉沉的院子。
一进去就满鼻霉味,冲得景横波打个喷嚏,看样子要么是长久不用的弃殿,要么就是什么冷宫。那太监背着她直奔正殿而去,门板撞开时落了景横波一头灰。
外头人声喧嚣,但都离这边很远,火把隐隐的光亮映射在窗纸上,只隐约能看见那太监普通的侧面轮廓。
他将景横波放在床上,动作却不似先前温柔,景横波后背撞在光秃秃的床板上,砰地一声。
她满腔懊恼,来了火气,怒声道:“你谁?”
太监不答。靠近窗子听动静。
“谢谢你救了我。”景横波忍住怒气,道,“不过我朋友来救我了,你把我腰带还给我,赶紧回去吧。刚才雍希正应该没看清你,回头我和和婉说说,她会保住你。”
太监从窗边回过身,看着她,黑暗中目光闪烁。
陈旧晦暗的宫殿里,对着陌生人这样的目光,景横波心底忽然有些发毛。
一个念头闪电般掠过她脑海。
这太监……不会是想图谋不轨吧?
无亲无故,忽然救她,明知她援兵到了也不理,自顾自把人掳到偏远废殿,这节奏,怎么这么像狗血小说情节以及社会新闻黑标题呢?
“大学生被老光棍诱拐,沦为性奴八十天”
“变态老男人,假做施恩囚禁少女”
“我在地窖生不如死的一百二十一天。”
……
景横波越想越紧张,平时这种货色,她分分钟就解决了,神出鬼没砸一砸,砸不过还可以闪,但此刻毒发无力,耶律祁他们一定已经被雍希正绊住,黑夜里在这陌生宫廷里想要找到她也需要时间,等他们找到,岂不是黄花菜都凉了。
“你……”她努力令自己声音平静,“解药给我,送我出去,我回头一定重重谢你。”盯着那家伙神情,她加了一句,“金银、房产……你想要的一切,都可以!要多少有多少!”
她不敢提女人两字,怕刺激对方,但加重了暗示。
太监还是一言不发,黑暗里眼神特别亮,她被刺得有点心慌。
“不相信我开的价码?”她笑道,“我未婚夫就在附近,就是刚才挟持和婉来救我的其中一个,他出身大族,在襄国也颇有势力,总之你相信我,我答应你的一定做到。”
这是拿虚无缥缈的“未婚夫”来警告对方,自己马上有人接应,自己的人有财有势,要对方掂量些。
现代那世年轻女性单身行走各种遭殃,网上“女孩如何保护自己”之类的帖子到处是,自认为美貌绝伦必定会惹人觊觎的景横波自然看过。
太监不仅不心动,甚至听见未婚夫三个字之后,还向前走了两步。
他微微俯身,眼底的光似可将这灰暗的旧殿照亮。
景横波似乎感觉到他微热的呼吸,将要拂到自己半敞的衣襟上。
她勉强向后退了退,就这么个动作,额头便沁出汗来,她心中暗叫糟糕,今晚毒伤发作,似乎尤其猛烈。
她忽然眼睛一亮,风中有人在大叫大嚷,声音远远传来,似乎是伊柒的声音!
这家伙也出来找她了。
景横波听着声音就在不远,咬咬牙正想大叫。赌伊柒能够更快地找到她!
那太监忽然抬手,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景横波想挣扎,那人手却极其有力,另一只手抄起她的腰,带着她又奔出殿去。
月光照亮殿中天井,景横波隐隐觉得这殿的规制似乎和平常殿宇不同,但此时心中紧张,也没顾得上打量。
天井空空,中间有一口井,井沿生了斑驳的青苔,月色下透着股阴凉的气息。
伊柒的声音就在不远处,顶多隔一个宫室,正在鬼哭狼嚎地大叫:“波波!波波!你在哪里!晕了喊我一声!”
后头一堆乱七八糟的喝叫声。
“站住!站住!”
“停下!你再乱闯王妃寝殿就射杀你!”
“哎呀呀他又去王后寝殿了……”
怒喝声中还响着伊柒的怪叫声:“你们襄国妃子脸太丑!身材太差!看了让人作呕!和波波比差远了!波波!波波!晕了出来吱一声!”
一只夜鸟被他的怪叫惊起,扑着翅膀从四角的天空飞过。
景横波霍然抬头,积蓄半天的力气一霎用尽。
那夜鸟“嘎”地一声怪叫,翅膀如被人斜斜一扯,落向一边的殿顶,不过那鸟随即便挣脱,扑扇着翅膀再次飞起。
景横波无声吁一口气——她此刻状态太差,已经尽力,下面就看伊柒有没有这悟性了。
不过她似乎运气不错,伊柒的声音忽然一停,随即人声脚步杂沓,往这殿奔来!
“波波,你是不是在这里?”伊柒的大叫十分清晰,景横波狂喜!
这殿中没什么藏人的地方,这太监看起来也没武功,伊柒只要来了,无论如何也可以先救走她。
但她的喜悦,瞬间就被一盆冷水浇灭。
因为那太监也并没有慌乱,他背着她,在空荡荡的天井里一蹿两步,猛地跳入了井中!
几乎同时,大门砰一响,伊柒踹门而入,屁股后面跟着浩浩荡荡的追兵。
他狂奔而入,在不大的殿内飞快地蹿了个来回,愕然大叫:“波波!你藏哪里了?快出来!”
“何方刺客,如此胆大妄为,来人,合围!”
……
景横波在井底听见了伊柒的声音,但却无法回答,那太监紧紧捂住了她的嘴。
还好这太监并不像传说中的阉人一样,满身满手尿骚味,他气息干净温暖,掌心微热,景横波心里总算好接受点。
井不大,一跃就到底,底下根本没水,也没有水存在过的痕迹,地面上都是一层赤红色细沙一样的东西,有微微的苦涩气味。
太监似乎路很熟,带着她毫不犹豫直往里面走,没两步就是一座门,景横波认出上面的图案是日月星辰和八卦图。
她很希望门上掉出什么机关,砸死这个居心叵测的太监。可惜的是,太监随手就推开了门,什么事都没发生。
门在身后合上,几乎立刻伊柒很有穿透力的嗓子就听不见了,同理,她现在就是扯破嗓子,伊柒也听不见。
景横波吸一口气,努力地积蓄精力,一边着重打量四面的情况。
眼前似乎是一个石室,没有窗户,悬着一枚明珠,珠光淡淡,将室内隐约照亮。室内陈设却很简单,一榻,一几,一丹炉。尤以正中丹炉巨大,几乎占了石室一半位置,看样子似乎是一个隐秘的炼丹的地方。
景横波觉得四面墙壁有点怪异,仔细一看才发现墙壁上似乎有一层红色的物质,不像血,倒像什么药物,散发一种奇怪的气味。
墙壁上挂着拂尘道袍,还有琴剑等标准配备。这里似乎是个道士的炼丹休息之所。景横波这才想起上头的宫殿制式也和后宫不同,更像道观格局,这里难道是道士住过的地方?炼丹为什么要在地下?练的丹比较隐秘诡异?
但不管怎样,这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诡异的是这个太监。
掳她到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想干嘛?
这个念头刚闪过,下一瞬那太监手一甩,将她甩在那张榻上。
“嘎吱。”一声,景横波身子压得软榻一矮。她抬起头,瞪大眼睛看见那太监,慢慢地逼了过来。
那造型动作……她脑中轰然一声,不知道是诧异还是失望——绕这么大圈子,费这么大周折,这太监还是为了美色?
问题是她现在不是原来的脸啊,化过妆的脸也就是个中等美女,这个太监至于冒这么大险这么急色?还是他干这样的事儿已经很多了?仗着发现的这地方隐秘?
一想到身下这张床上可能发生过奸淫掳掠的事,她浑身汗毛都竖起。赶紧挣扎爬起,踉跄着向外扑出。
脚刚沾地便觉得脚下一滑,地面上似乎很多细沙一样的东西,身后那太监发出一声阴冷的笑声,笑得她毛骨悚然,她还没来得及滑出去,那人抬手将她一推。
啪一声她撞在墙壁上,脸贴着墙壁,双手很自然地抓了上去,只感觉墙上什么东西簌簌而下,鼻子里下意识也吸了几口。
吸进鼻里的气味有药味,她大惊,生怕是什么不好的东西,赶紧抬起脸,身后风声呼呼,那太监已经扑了来。
景横波身子一翻,贴着墙让开三尺,那太监却似很笨拙,砰一下撞在她身边墙上,顿时蓬一下又腾起一片红雾,景横波侧脸要避,太监脸还没抬起来,就伸手来抓她,景横波抬脚就踢,太监一闪让开。
景横波脚尖一踢,又觉得不对劲,脚下有东西,带起一片白雾,和墙上被撞出的红雾交汇融合,雾气的颜色越发诡异。
她心中不安,想要屏住呼吸,那太监又向她当胸扑到,她只得向后急退,砰一下又撞到另一面墙上,剧烈运动之下气息急促,猛喘几口,一大片雾气无可避免地吸入鼻中。
她顿觉鼻中发痒,接着咽喉口一热,有苦涩腥臭气味,再接着腹中也一热,热中似乎还有微痛,说不清这感受是好是坏,但可以确定的是,这些雾气粉尘,绝对不是墙灰。
现在如果这东西是毒,她就死定了。
景横波心中大怒,只觉得如果自己死在这里,才真叫冤枉,但无论如何事情已经这样了,最起码也要拖这个老色狼垫背先!
也不知道是愤怒还是什么原因,体内毒伤的痛似乎被压抑了不少,她身体里有了一点力气,瞬移和控物伤人还不够,但揍人也许还是能的。
身后风声响起,那锲而不舍的太监又扑了过来,这回动作比先前敏捷,一手搭住了她肩头。
景横波身子向前一缩,一蹲身已经摸出藏在小腿上的匕首,头也不回反身捅出。
太监在她背上一翻,让过匕首。景横波竟然顺势也一翻,翻过他的背,又是反手一刀插他后心。
太监再翻,人还没站定,她又已经翻了过来,动作轻巧敏捷,两人在不大的室内空间凭靠对方背连翻三次,迷蒙的粉尘雾气里看上去姿态如蝴蝶翩飞,很是好看。
但此时谁也没心思欣赏,三翻之下,景横波额上见汗。
她这身法是和七杀中轻功最好的司思学的,司思擅长近身小巧功夫,腰力极好,能在人背上翻出几百个来回,她此刻体力却不足以支撑。能这样连翻三次,已经是超常发挥。
最后一翻将要落地时,她忽然一顿,手中戒指暗刺已经翻出,握掌成拳,重重对他尾椎骨刺下!
此时他和她背对,根本看不见她的动作,只要划破他一丝油皮,他这辈子就废了!
身下的人却忽然不见了!
下一瞬她的手已经被抓住!
再下一瞬她感觉到他的手指从她眼皮上拂过,指尖掠过眼皮瞬间让她激灵灵打了个抖,心中一片绝望,等待着下一瞬失眼溅血的结局。
一霎而过,指尖从她眼皮上滑过,落在了她太阳穴附近,她又在等太阳穴被戳两个洞的结局,然而那指尖只是轻轻在她太阳穴一侧一个位置一按。
这一按,她只觉脑中剧痛,思维一片混乱,眼前金星炸开,几乎无法思考,但这感觉只是一霎,随即他的手指,再次从那个要命的地方滑开,落在了她的手腕上。
她还没从刚才一刻崩溃般的感受中恢复过来,甚至连被抓住都没察觉,身后的人抓住了她的手,她手腕酸麻,匕首飞出,撞击在丹炉上,叮一声响。
那人举起她一抡,又将她抡到榻上。
软榻又是“嘎吱”一声,晃一晃。
整个室内,都似晃了一晃。
她也晃了一晃脑袋,刚才的混沌迷糊此刻才散去,这一刻她忽然觉得,就刚才那时候,如果有人问她什么或者要她做什么,她一定无法思考,毫不犹豫地执行。
这念头一闪而过。她心中有种奇怪的感觉,不明白刚才三次机会,那家伙为什么就放过了她,或者这人自己也是巧合摸中了某些窍门?
头顶有风声,她头一抬,哭笑不得地发现那家伙又扑了过来,同样的姿势,同样的角度,她总觉得他扑过来欲待强奸的姿态,特别僵硬。
她还发觉自己好像越打越有劲了……
身下软榻又被撞得矮了矮,以至于她的双腿都长长地挂在榻下,她双手一撑,干脆在那家伙扑过来之前,滑了出去。
两人面对面擦身而过,电光石火刹那,她伸手,拳头上暗刺再亮!
他一手拍在她身侧地面,将身子翻开,速度也极快。
景横波几乎要怒骂——每次躲她杀手,他就牛逼灵活了!
地下都是那种滑滑的细沙,一哧就哧出好远,前方就是那个丹炉的三条腿,她灵机一动,估算了一下炉下空间,觉得就躲到那丹炉之下好了,她缩在丹炉中心,那家伙怎么都抓不着,要想抓就得自己爬进来,到时候姿态受困,她就可以宰他了。
这么一想,她便舒展身体,调整角度,一路对着丹炉滑过去。
哧哧连响,地面上的细沙类物体在这样剧烈的摩擦中不断挥发升腾,整间丹房雾气升腾,景横波不得不吸入很多。这时候她也顾不得这许多,反正这玩意儿一时吸不死人,总比失贞要好。
嗤一声她滑入丹炉下,丹炉一震,当地一声轻响,她只觉得身下似有微微凹陷,正好将她兜住,没有再继续往前滑行,随即她听见丹炉内部轧轧一阵响。
一听就是机关被启动的声音。
她一惊,不知道这机关对自己有利有害,但此刻身在丹炉下,躲不了藏不得,只能听天由命。
丹炉之下却没发生什么异常,只听得响声连串向上,似乎什么东西正被缓缓推出。与此同时,景横波忽然嗅到一股奇特浓郁的香气。
她探头对外一瞧,隐约觉得室内光线似乎发生了变化,丹炉底下看见太监的靴子,他站住了,没有追过来。然后他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惊呼声沙哑里充满狂喜。
景横波心中一跳——对敌人有利的事,对自己一定有害。
随即她看见太监跨前一步,似乎要去接什么物事。
难道这丹炉中,出来了什么东西?
景横波嗅着空气中的气味,心中越发确定。七杀里擅长炼丹的戚逸说过,顶级名丹得天下之大造化,最是珍贵不过,这种丹一般都光泽天生,异香浓郁。一颗好丹,看色闻气,就能确定大致价值。
这么隐秘的皇宫地下丹房,神秘的八卦符箓,满壁满地的奇异药物,巨大的丹炉,都说明这必然是襄国王室曾经费大力气打造过的秘密,联想到路边听来的关于襄国国王曾经迷恋炼丹的八卦,她顿时躲不住了。
如果真的给这猥琐太监吃到了宝丹,那她就没戏了!
景横波想也不想就从丹炉下爬了出来,一抬头正看见丹炉中云气缭绕,托出一颗浑圆金黄的丹药。
丹药竟似微微有光,将太监平庸的眉眼照亮,他似乎被巨大的惊喜击中,站在那里怔怔的,一时忘记去取药。
丹药却似受人气机牵引,自动向他面前飞去,他伸手便抓。
景横波立即一个饿狗扑食!
我抢!
砰一下她撞在太监身前,太监一惊,也顾不得杀她,立即伸手抓丹。
景横波已经蹦了起来,来不及用手,对着丹药张开血盆大口,狠狠一口……
她把丹药给抢吞了……
太监似乎没想到她这么能抢,一时怔住,眼睁睁看她忙不迭将丹药咽下。
药丸入口清凉,药香浓郁,那股香气让她脑中一晕心中一定,确定肯定不是毒物,心中欢喜。
一股厚重的津液顺咽喉而下,直入腹内,她忽然觉得这东西很重,非常重,压得她肚子都痛了。
她脸色一白,这才想起丹药这玩意,据说不都有铅?说不定还有汞,也就是水银。虽然戚逸说大荒炼丹不用这些东西,可是这口感……哎呀呀肚子好痛,肚子好热……
体内忽然蹿出了一股火,这火不仅将她体内原有的毒立即镇压了下去,甚至在她经脉之中燃起,几乎立刻她就觉得浑身发痒发胀,身体里面似乎多了什么东西,在咆哮在挣扎在冲突在嚎叫,努力地想要冲出桎梏。
想打架,想杀人!
她嗷地一声叫,转头看住了身后的太监,目光灼灼如狼,惊得那太监退后一步。
“老娘不发威,你们都当我是病猫!”景横波一声尖吼,操起袖子,转身就扑了过来。
太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似一头母老虎狂扑而下,下一瞬景横波已经抓住了他的手腕,举起来狠狠一抡。
砰一声她把那太监给砸到了软榻上。
可怜的软榻“嘎吱”一声,又塌一截。
太监倒在榻上,一时挣扎未起,景横波已经又扑过来,再次抓起他手腕,抡起来一摔。
“砰。”
“嘎——”
软榻终于断成两截,支出来的踏板绊到景横波,她身子向前一栽,正压在跌倒的太监身上。
两人四目相对,都一定。
她的大眼里是微微昏乱和熊熊怒火。
他的眼眸里是淡淡痛楚和遥遥天地。
只一霎,随即他一手掀开她,翻身要爬起。
她哪里肯放,怒吼一声,“摔!摔!叫你摔老娘!叫你们摔老娘!叫你们什么阿猫阿狗都来欺负老娘!今儿不打得你桃花朵朵开老娘不姓景,姓太史!”
怒吼声里她向前一扑,猛地骑在了太监身上。
太监背一僵。
她的拳头已经如雨点般凶猛打了下去。
打了个金光万丈,打了个瑞气千条,打了个狂风暴雨,打了个霹雳雷霆。粉拳秀腿,也有无穷杀气,内力不足,也有狂霸之风。
体内气息左冲右突,冲撞得她筋脉都似在铿锵作响,化为无数蓬勃的力气泄于体外,一顿老拳酣畅淋漓,她一边打一边骂。
“大荒烂泥塘,混账王八蛋!”
“一群懦夫、小人、伪君子、人渣!”
“我不要偏要我要,我要了不许我要,一群狗狂吠乱叫!”
“让你们叫!叫!叫!”
“砰砰砰。”落拳如闷雷,底下太监不知道是被打晕了还是打闷了,没挣扎也没说话。
却有大颗大颗的水珠,随着凶狠的拳头和叫骂,无声无息越来越快坠下来,啪啪地落在他背上。
打成那样他也始终没动过,背上衣衫微湿的那一刻,他身子却一颤。
景横波看见他那一颤,立即醒觉,抬起脸,将某些不该流出的液体给倒了回去。
屋顶明珠淡淡地亮着,有种令人安宁的力量,她按了按眼角,醒觉自己失态。
丹药燥性大,让人发狂,服用时要么得有人护法,要么得有所控制。
体内狂窜的气息平复了些,都随着那一顿发泄的打流了出去,她看一眼那破麻袋一样的太监,心中怒火和燥气稍稍平息,庆幸此刻有这么个人供她泻出一时不能接纳的丹气,不然她很可能走火入魔或者自伤。
又笑自己先前竟然怀疑他是宫胤,这家伙体热不说,和自己一番丹房相斗,动作武功神态和细微处的反应,没一处和宫胤相似。
看在这一点上,她决定不杀他,反正自己也没受什么损伤,误打误撞还得了一颗丹,只是不知有没有副作用,回头还要找七杀瞧瞧。
丹气泄掉之后就是疲倦,毒伤已经自动被压下,她爬起身,身影一闪,消失于丹房内。
太监始终一动不动趴着。
像被惊破胆一般,不曾抬头或回望。
------题外话------
身体不好,更新略少,以后再补,大家莫恼。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九章 相见
景横波闪身出井,四面看看,地上一片狼藉,厚厚的灰尘上到处是横七竖八的脚印,还有断落的武器和箭矢,看样子伊柒在这里和襄国的护卫有过一场战斗。
不过地上好像没什么血,她稍稍放了心,觉得逗比师兄弟中,伊柒越发靠谱了,想必是和自己一起呆久了的原因。
她从先前呆过的正殿里找出自己的衣服穿好,把药吃了。感受了一下,体内并没有武侠小说常说的一颗神丹打通任督二脉,从此天下第一的酷炫狂霸感,也没有所谓涌动的气流啊,忽然牛逼的内力啊之类的高大上玩意,相反,体内还是有点燥,有点热,并不是很舒服,好在突然发作的毒是被压下去了,也不知道这丹药和自己的毒,到底是相冲还是相济的。
不过无论如何不后悔吃这药,就看吃完这药那一刻的狂霸效果,如果真给那太监吃了,现在倒霉的就是她了。
回头得找戚逸问问,排除后遗症。
她想了想,决定还是不出宫,在整个闹宫过程中,其实并没她什么事,雍希正想要处置她也只是私下行为,现在被和婉知道了,她在宫中反而能获得和婉保护。
也不知道耶律祁和天弃现在闹得怎样了。
她并不熟悉襄王宫,但七八个瞬移下来,也就找到了和婉的寝宫,看样子已经闹过一阵,道路上花草折断,宫殿里灯火通明,和婉披着寝衣依门而望,脸上惊吓和怒气未休,看到景横波出现,松了一口气,握住她的手道:“到底怎么回事?怎么我睡了一觉就被挟持了,再一眨眼你也不见了?”
“你那个二十四孝未婚夫呢?”景横波东张西望,怕雍希正忽然蹿出来。
“谁知道他去哪了!”和婉没好气地道,“他和几个挟持我的人大打出手,一路翻翻滚滚打出宫了,还有你那个未婚夫,也从黑屋子里蹿出来,闹了半个宫廷,把我父王气得要命,要不是我谎言遮掩着,今晚谁都别想安生。”
“谁叫你抢人的,宁可抢黑瞎子也不能抢伊柒。”景横波随口答,微微放下心。看样子那几只都没事,也许都还潜伏在这宫中,以他们的本事,安全没有问题。
“今晚到底怎么回事,还让不让我明天起床啊……”和婉一边拉着她的手向里走,一边打着呵欠。
“你那二十四孝未婚夫,这大冷天气,在你屋顶上给你守夜,他认为我居心叵测,想要把我宰了。”景横波笑一声,“我说和婉,你这未婚夫,其实真的对你算得上情根深种,相比那个什么都不敢做,你这里闹翻天头都不敢冒的纪一凡,我觉得好了一百倍,你真的不考虑?”
和婉立即甩掉了她的手。
“原以为你是个特别的,原来你也只会说这些俗话。”她柳眉倒竖,“对我好一万倍又怎么样?我都不喜欢。我来这世上一遭,如果都不能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真是天真的孩子。”景横波咕哝,“这世上有多少人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咱那世道,连想选个喜欢的专业都做不到。更别说大活人。遇上一个喜欢你的人就嫁了吧,小心你喜欢的那个,甩了你。”
“你叽里咕噜地在说什么?”
“我说,你说的太对了,人这辈子,一定要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哪怕为此粉身碎骨,众叛亲离,也一定要坚持,还有什么比喜欢更重要?”
“为什么我觉得你说的是反话?”
“比真金还真。”
“詹妮。”和婉叫着她的名字,忽然拉住了她的手。
景横波想着自己英文名就是好听,一边偏过脸来,“嗯?”
“詹妮,我觉得你看似嬉笑放纵,其实有很深的心事,一定很深很深,很痛很痛,”和婉按住着她心口,认真地道,“以至于你甚至不愿回想,不愿面对,嘻嘻哈哈,用永远挂在脸上的笑容,来掩饰心里面那个巨大的创口。”她慢慢地道,“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可我能感觉到,这里有个巨大的洞,穿过的风呼呼作响。”
景横波笑起来。
“咱们才相识几个时辰,你都能看出我巨大的洞深深的痛了,说明这痛也肤浅得很啊么么哒。”
“不,只是我特别敏锐。我和那珠子相伴多年,时日久了,我好像就能知道他人的内心情绪。就像我知道雍希正似乎喜欢我,但不一定有他表现出来的这么深情。我也知道一凡喜欢我,不像他表现出来的这么淡漠。”
景横波不说话,觉得能读心神马的最讨厌了。
“詹妮。”和婉在冬夜的风中,诚恳地对她道,“都说人心易变,可如果是真心喜欢,并没那么容易改变。相信自己,也相信真情,好不好?”
“你还小,”景横波抚了抚她的发,“将来你就懂了。这世上有很多东西,强大而恶毒,像车轮一样,不动则已,一动轰隆隆一路碾压。再强悍的感情,都不过是轮下的尘土……天快亮了,睡吧。”
和婉似乎在思索什么,默默叹口气,没有说话。两人回到寝宫继续睡下,在和婉即将沉入梦乡前,景横波问:“你父王以前是不是很喜欢炼丹?”
“是啊!”和婉半迷糊状态中依旧不掩语气憎恶,“有一阵子特别沉迷,宫里养了很多道士,搞得乌烟瘴气,有阵子差点拜一个道士为师傅,连我都要给那个道士让路,后来也是那个道士,惹出了什么事儿,触怒了父王,他杀了道士,驱逐了所有道人,关掉了丹殿,之后再也没炼过……”
景横波嗯了一声,心想八成又是一个骗人和被骗的故事,结果是便宜了她这个外来人。
“和婉,明天你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抵死不嫁呗……”和婉喃喃叹息,“听说宫国师和女王原本是一对,结果……他们都没有希望,我觉得我更没希望了……”
她唏嘘着把脑袋埋进被窝里,似乎不去想,烦恼便不再。
景横波转头看窗外冷冷的月光。
不,你们有真爱,所有真爱,都该得到成全。
……
一夜折腾,等和婉和景横波醒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
和婉坐起来的时候还没清醒,抓了半天头发,神情怔怔的。
景横波看见她,就像看见几个月前的自己,想笑,心中忽然一酸。
和婉眼光从沙漏上掠过,忽然跳起来,眼睛发直,“不好,糟了!迟了!”
“干嘛?”景横波莫名其妙,想着宫宴是晚上才开始呢。就算要梳妆打扮也该到下午。
和婉却已经来不及和她说话,跳下床匆匆洗漱打扮。又不住催她,景横波有点为难,她脸上是有妆容的,到底要不要在和婉面前洗掉重新化?如果不洗脸,和婉一定也会怀疑。
以前她脸上有妆,绝对要洗得干干净净才睡觉,生怕因此伤了皮肤,但现在,似乎这也是小事了。
景横波想了想,还是老老实实洗脸,她很喜欢和婉,直觉这是个好姑娘。
热水泼在脸上,烫得她浑身都一哆嗦,她现在很喜欢这种刺激的感觉。
再抬起脸时,她看见和婉正呆呆地盯着她。
她对和婉一笑。
“我的天……”和婉声音里满是惊叹,“想不到你这么美!你何必把自己化丑了?不过你的妆容术也好神奇,居然和你本人相差这么大!”
景横波这下笑得越发真诚了。
女人对他人姣好容貌的反应,也可以测试心性。她对和婉的反应很满意。
“以后有机会可以教你。”她向和婉要了全套胭脂水粉,重新简单化妆。过了一会儿,镜子里出现细长眼睛皮肤苍白的姑娘。
和婉似乎很急,兴冲冲拉着她便出宫去了,她在宫中自由度似乎很高。
景横波也想出宫,看看耶律祁他们到底在哪里。晚上的事情,还需要商量一下。
看和婉着急的模样,景横波认为她一定是去找纪一凡,最后努力一把。正好她也想见见这家伙,最起码要把那晚被推下祠堂的帐算回来。
出宫不久,她就看见了耶律祁和天弃伊柒,按照事先商定好的手势打了个招呼,那几个人站得远远的,看她的神情有点古怪,景横波也没多想,跟着和婉上了车。
和婉一路上很兴奋,兴奋中又有些不安,不安中又有些紧张,神情千变万化,五颜六色,景横波心中好笑,心想小姑娘真是愈挫愈勇,昨天见情郎受了那么大打击,今天又原地满血复活了。
车子一路往城中心而去,却不是昨天的路,景横波深以为然,情侣约会嘛,当然要和地下工作一样,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不过路却越走越宽阔,好像是通往城外的道路,这孩子要出城?
出宫问题不大,出城可就有点麻烦了。
随即景横波发现,这出城的道路也不对劲。
好多人。
道路明显特别干净,以黄土垫高了道路,人都聚集在道路两侧,路边每隔十丈左右,便有鲜花果品的案几陈列。正是所谓迎接贵人的黄土垫道,净水泼街礼节。
景横波又注意到路边姑娘尤其多,虽然很多戴着帷帽,但依旧看得出激动兴奋之色。
这是谁来了?
她心中忽然一动,直觉不好。
正想问和婉,和婉已经指着前方,兴奋地道:“来了来了!哎呀,我终于可以亲眼看看国师了!”
景横波心中轰然一声。
再一抬眼,便看见前方旌旗招展,车马如龙,白山黑水旗帜猎猎飞舞,长长队列出现在道路尽头。
队伍的最前面,几乎囊括了襄国朝廷所有的文武众臣,这些人一大早出城三十里接驾,此时方到。
几乎立刻,道路两侧人们如草偃伏。
“国师万安!”
参拜声如雷鸣,震动崇安。
和婉的车已经避到道边,小丫头正扒着车门探头向外看,眼睛里星光闪闪,脸颊泛上兴奋的薄红,和现代那世追逐明星的粉丝们神态一模一样。
景横波却浑身麻木,只想跳下车离开,但此刻人山人海,道路上却无人,她一旦冲上道路或者逆行,立刻就会被一路开道的护卫们发现。
她就算瞬移,也移不出这十里长街,出现在哪里都是古怪。
景横波紧绷了一阵,忽然又松了下来。
奇怪,紧张什么?
不就是陪和婉在这里看看?
他前呼后拥,高举九重,一会儿就从自己面前过了,关自己什么事?
这念头还没转完,她就听见和婉忽然道:“詹妮,求求你,帮我一个忙,拦下国师的车驾!”
景横波脑中又轰然一声。
她忽然理解了以前人们对自己的感受——这时不时抛个炸弹的赶脚真的要人命啊!
“你疯了?”她气若游丝地道。
“我要拦下他,求见他,请他帮忙阻止这桩婚事,现在只有他的话,才会令父王重视了!”
“你等他进宫不就可以求他了,想死别拖我下水!”
“我是没有办法!”和婉焦急地道,“国师日理万机,今天才赶来观礼。他会被直接迎入王宫,他一进王宫,我就再没有机会和他单独见面了!按照规矩,他不能进后宫,我这个准新娘,更不能见外男!”
“你昨天为什么不想办法派人出城通知?”
“我看似自由,其实身边宫女都是王后派来看守我的。没有一个贴心人。昨天我冒险找一凡,也是想让他去求国师,谁知他不肯……”和婉泫然欲泣。
景横波心中微微叹息,不知道该赞扬她好还是同情她好,当所有人都在阻止或者在放弃,只有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仍旧在为爱情锲而不舍地努力。
但同情归同情,让她帮忙拦宫胤车驾?死也不干!
“你可以自己去!”
“我一出面,就会被潜在附近的护卫拦住,其实昨天也有人监视我,但只要我不出格,都不会对我出手。”
“冲撞国师大驾是死罪,你要害我去死?”
“不是的!你可以装作不小心从车中跌倒在地,国师心慈,一定会派人扶你,然后你就可以帮我说出请求,拦一拦他。”和婉抓住她的手,“放心,我不会害你,国师以前见过我一面,还得过我的帮助,只要你和他说是我派来的,他绝对不会为难你。”她摊开掌心里一枚红色的玉蜻蜓,塞给景横波,“等他马车经过咱们这里,你冲出去,把蜻蜓砸向他的马车……”
“所谓脑残就是你这种。”景横波喃喃道,“我跌他面前?他应该会很高兴地下令开车从我身上碾过去吧。嗯,说不定还来个倒车再碾一次,省得死得不利落还要赔钱。”
“你说什么?”
“我说你做梦。”景横波起身,准备下车,混入人群,省得和这小神经病揪扯。
宫胤车驾缓缓前行,已经快到近前,还是他素来的风格,一色雪白的玉照龙骑,似皑皑的雪,在长街上无边无际蔓延,拥卫着中间白金两色的马车,马车并不似寻常贵族雕鞍饰轮,只是一色少见的原木白色车身,镶嵌金边,但极其宽大,超越王侯规制,明眼人都知道这种白色车身并非后天漆成,而是使用的巨木沼泽里的一种“玉木”,其色如玉,其质也如玉,坚硬异常,刀砍不伤。并不俱水淹火伤,不受虫蚁侵蚀。向来极其珍贵,有“一寸玉木一方玉”之称。
用整块玉木打造的这样的马车,全大荒也只有一辆,甚至女王都没有。这是当年宫胤登国师大位,镇服黄金族之后,六国八部臣服之下,合力为他打造的马车,以示对他地位的尊重和承认。是宫胤在大荒威权的象征。他平常也不用,只有莅临六国八部这样的藩属之地,才会摆开这样的仪仗。
道路旁的男女们,都偷偷抬头,想要从马车的车窗内看一眼这大荒第一人的风采,是否真如传说中那般风仪超绝,冰雪之身。只是宫胤向来端正严谨,他的马车没有寻常贵族那些半遮半掩供人瞻仰的丝帘珠串之类的东西,车窗上蒙了淡淡的金丝纱,众人瞪大了眼睛,也只能看见一个隐约的秀挺的轮廓。
“詹妮!詹妮!”和婉十分紧张,颤抖着手拉着景横波的衣襟哀求,“求求你,帮我这一把,他只要进了宫,我肯定没机会和他接触……”
景横波硬着心肠拨开她的手,“任何事我都可以考虑帮你,唯独这件,绝对不行。”
她打开车门准备下车,在车内她无法瞬移。
一开车门,她就发现,不知何时,宫胤的马车正好行驶到她们这辆不起眼的小马车面前。
隔着前方跪着的人群,她看见巨大白金马车窗内,那个朦胧的轮廓,似乎偏头对这边看了一眼。
虽然料定他不可能看清楚,但她还是心中一震,觉得此刻出去不妥。
只这么一犹豫。
身后忽然有风卷过!与此同时,马车猛地向一边倒下!
马车下就有百姓跪着,顿时惊声尖叫,四面逃散,景横波正在马车口,半只脚在马车外,顿时收势不住,跌落地下。
她一跌就知道不好,刚想爬起来瞬移,忽觉身后被人重重一推,一个踉跄,冲出了街道!冲到了宫胤马车侧的护卫队中!
立即有人怒喝:“何人惊扰我主!”两杆长枪,闪电般向她头顶交击而下!
景横波无奈,正准备施展瞬移逃开,猛听得啪啪两声脆响,两柄枪忽然荡开,枪尖荡出一个交叉的弧,从她鼻尖擦过。
一点细细的石屑簌簌落在她脸上,刚才打开两柄枪的,似乎是两颗石子。
护卫队又惊又怒,一边对她包围而来,一边对路边人群大喝:“抓刺客!人群里还有刺客!”
景横波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道推马车撞她的人是谁,也不确定飞石子救她的是不是耶律祁他们,尤其怕出手的是伊柒他们这些逗比,万一逗比们有谁一激动,再像上次一样喊一句护驾,她就完蛋了。
宫胤的马车就在眼前,已经停了下来。护卫们正向这边聚集,因为靠近道边,一时挤不过来。
身后又是一阵风卷来!
景横波只来得及抓一把黄土往脸上一抹,一只手对身后胡乱比了个摆手不要叫的手势,随即便砰一声,莫名其妙地越过了人群的缝隙,撞在了宫胤的马车上。
她撞出去的时候手是向前伸的,手上戒指的暗刺已经弹开,暗刺极其锋利,嗤啦一声,宫胤马车金丝纱的窗纱被划开,她老人家一条手臂,就那么直挺挺地搠了进去。
景横波甚至感觉到自己手背差点就撞上了宫胤的脖子。
她有点遗憾。
此刻四面忽然安静,人人都僵硬在原地。
看着她,撞在马车上,莫名其妙划破了坚硬的窗纱,卡在了那个破洞中。
而马车内的人,依旧毫无动静。
……
宫胤笔直端坐。
凝视着面前的手臂。
手臂纤细笔直,腕骨精致,手上虽然脏兮兮的,但手指纤长精美。
他目光在那手指上掠过,指甲很干净,没留长指甲,修剪得很齐整。
手上唯一触眼的,应该是那枚古铜色猫眼戒指,暗刺已经自动缩回,猫眼石光芒流转,真似一只狡黠的猫眼。
他目光久久落在那戒指上,似乎吸了口气。
马车里光线淡淡,照不亮他静水深流的眼眸。
手臂忽然动了动,似乎想要收回。
他终于动了。抬手,捏住了她的指尖。
……
景横波一僵之下,下意识要将手臂收回——这要宫胤发神经,把这手砍掉怎么办?
但是一动就发觉动不了了,手已经被宫胤抓住。
一瞬间她心中掠过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宫胤不是最讨厌和陌生人肢体接触的么?怎么随随便便伸进来一只手,也会去摸?
她低下头,雪白马车勉强能映出自己此刻影子,本就化过妆,再抹上一脸黄土,宫胤隔着窗纱,能认出她才奇怪。
这一霎全部的精气神都凝在了指尖,她甚至能感觉到他清冽的呼吸,微微拂在了自己手指上。
马车里终于传出声音,清冷,漠然,一丝淡淡凛冽。
“来人,将这……”
景横波心中一紧——果然是宫胤的声音!
来不及多想,她被抓住的手掌拳头一松,掌心里的红色玉蜻蜓掉落。
她沙哑着嗓子一声大喊:“冤枉啊!”
……
乱七八糟的长街忽然一静。
将要出手的护卫们手一停。
人群中正拦住伊柒不许他大叫的耶律祁和天弃目瞪口呆。
从翻倒的马车底下艰难爬出的和婉,惊喜地抬头。
整个崇安的百姓,一傻。
这算个什么事儿?
拦轿鸣冤?可是国师不管六国内政,这种场合拦国师的轿子,是不是对象错误?
景横波也定在了那里。
她完全是随口喊的,这台词蹦出来,大抵是现代那世古装狗血剧看多了的缘故。
然而一喊出来,她心中的愤懑之气,忽然也似狂流奔涌而出。
冤枉啊!
这世上还有谁比她更适合喊这句话?
一腔热血泼冷雪,万古艳火冰水绝。那些用尽全力付出的热情,用尽全力向全世界抛洒的心意,落在了冰中,雪里,水上,最酷最烈的风中。
瞬间扯碎,永难复原。
冤枉啊!
这世上她最不该此刻喊这句话!
她可以对所有人喊,唯独不该在这个人面前喊!
感觉到那句话喊出来,手上一松,她立即抽手,准备闪。
然而立即一股麻痹便自手臂传来,她身子一软,靠在了马车车身上。
那姿态,看上去像她忽然被国师美色所惊,要趴在车窗上舔屏一样……
“且慢。”宫胤的声音再次传来。
护卫们将要揪住她的手臂,都收了回去。
稍稍一静后,马车放下踏板,百姓们轰然一声,都知道国师要出来了。
这女人真有什么天大冤情?喊一声国师就应了?
这是要当街审案?
无数少女又兴奋,又遗憾自己刚才怎么没想到这个和国师近距离接触的好办法?瞧那浪蹄子,现在还趴在国师马车上不愿下来呢!
车门缓缓打开,宫胤出来时,众人气息忽然都一窒,只觉得眼前雪影碎光,天地清凉。
正午的阳光本来炽烈,但此刻人们似都觉天色黯淡三分。
所有人下意识屏住呼吸,生怕自己的呼吸惊了那谪仙一般的人,又怕那太阳太烈,将这冰雪琉璃人晒化了。
他是一抔雪,只在清净寂寞处,晶莹。
他身影一出现,景横波立即用力偏转头去。
怕一刻眼底情绪,泄露太多。
想要心如死水,想要冷漠岿然,想要不动如山,心理建设做了这么多,每次看见那个白衣身影,依旧似被无声打一闷拳。天灵盖上一片冰凉,似还飘着那夜彻骨寒冷的雪。
原以为相见无期,再见必定多年后沙场为敌,不曾想这么快便长街当面,她一时竟不知如何放置自己。
万人街道,无声。
宫胤眼底照例没有人群,只在马车前静静回身,却并没有看靠住马车的景横波。
“有何冤情?”
他似在对天发问。
襄国众臣急忙地聚拢来,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一幕,襄国大王还在宫门等着迎接国师,不想这里竟然发生这么一出。
景横波这时候依旧注意到襄国群臣队伍里,好像没有纪一凡。
她心中若有所悟。
看来这家伙不肯出面,但阴人很有一手。推她的又是他吧?
事已至此,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把和婉这事凑合了,应该能混过去吧。
她对着地面,沙哑着嗓子答:“一时半刻难以说明,还请国师停驾,听小女子一一细说。”
“大胆!”一个襄国官员立即怒喝,“国师入城,大王正等着迎接,一切仪礼皆有时辰安排,岂容你一个无知民女,随意搅乱!退下——”
“请贵国安排就近房舍,本座想歇歇脚。”宫胤一句话,就让所有人再次鸦雀无声。
景横波想看不出和婉真的和宫胤交情不错啊。
宫胤一停驾,玉照便封锁了整条街道,驱散所有无关人群,和婉翻倒的马车自然是关注的重点,马车的车夫想要搀走和婉,和婉正在挣脱,宫胤眼神看过来,立即有几个玉照护卫过去,隔开了想要带走和婉的人。低声道:“公主,请随我们来。”
戴着帷帽的和婉感激地点头,又无限感谢地看着景横波,景横波忍住一口老血,对人群中被远远隔开的耶律祁等人示意不要轻举妄动,低头思索该用什么法子脱身。
从那日城门砍旗后,她就没动过刺杀宫胤的想法,她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杀不了他。
人贵有自知之明。匹夫之勇不足取。忍耐是天下第一美德。
很不幸,这些句子,还是他教的。
景横波低下头,衣袖里的手指慢慢攥紧。
襄国的官员速度很快,看来也无法违抗宫胤的意旨。就近在附近安排了一座府邸,是当地一个大户献出来的,为了保证绝对安全,主家的人在一刻钟内全数离开,玉照龙骑快速入府检查之后,请国师移驾。
“让我走。”景横波对走到她身侧的和婉悄悄道。
和婉正要答应,那边蒙虎已经走过来,他眼神只落在和婉脸上,道:“公主,国师有请。”
和婉正要走,蒙虎又道:“至于您身边这位姑娘,请公主恕罪,我们要拿下审查一番。”
和婉大惊,“为什么?”
蒙虎不看景横波,生硬地道:“这姑娘手指上可能有暗器,我们怀疑是混入公主身边的刺客,必须查问清楚。”
和婉张大嘴,神情骇异。
“公主不必多理会,还是赶紧去见国师吧,时辰有限,耽误不得。”蒙虎催促。
景横波冷眼旁观,她想看看这小姑娘,在面临抉择前,会是怎样的态度。
在逃婚获得帮助获得所爱,以及捍卫真心助她的好友面前,她会选择抛弃哪个。
当然,她不抱什么太大期待,正常人会选择什么,她明白。
“我……”和婉看看她,又看看一脸坚决的蒙虎,走出两步,又停步。
“不。”她忽然道,“请代我向国师告罪,我不去了。”
蒙虎诧异地看她。
“她是我的朋友,我相信她。”和婉坚决地道,“当年我无意中助过国师,后来他承诺,以红玉蜻蜓为记,会答应帮我一次。现在我拿红玉蜻蜓请求他,不要追究我这个朋友的罪,她不是刺客,我以我的性命发誓。”
景横波心中一热。
她原以为这世上处处碰壁处处寒凉,却未曾想在经历地狱之堕之后,她还能得人间温暖、真情、信任和捍卫。
就冲今日这一句,这姑娘,她帮定了。
“公主。好不容易才拦下国师,不要浪费了这宝贵机会。”她一笑,拉了拉和婉的手,“你要相信国师的护卫,不会冤枉无辜。就让我随他们去,问个清楚就行了。”
“可是你……”和婉一脸真挚的担心。
“没事的。你去见国师,也好帮我说清楚真相啊。”
和婉想想也对,才再三嘱咐道:“你务必小心,真有什么不对记得呼救。”又再三拜托蒙虎,“大头领我这朋友真的不是刺客,请你们千万不要难为。”
“公主放心,我们问清楚便放行。”蒙虎神情忽然柔和很多,对和婉躬身,语气也恭敬许多,“您请。”
景横波看和婉一步三回头进了宅院,偏头看蒙虎。
她心中认为可能蒙虎是认出她来了。毕竟她的改良化妆术虽然不错,但糊弄熟悉的人却不够,尤其阿善和蒙虎一直在一起,她的易容手法蒙虎怎么可能不熟悉?
蒙虎留下她,是要干什么?她不想多想,如有恶意,离开便是。想要出手,反击便是。
旧日情分,他人若是不记得,她又何必顾念?
蒙虎却还是一眼都不看她,脸上生硬如戴了面具,似乎急着去伺候宫胤,扭头对一旁两个玉照护卫道:“带到府里,不可为难,等会我有空会来亲自审问。”
那护卫应是,过来拉景横波。景横波打算人家如果给她上绑那就立即移走,绝不自投罗网,但对方态度很是客气,似乎当真不打算为难她。她不到迫不得已,不想在这些人面前展示瞬移,想了想,对远处耶律祁还是打了个稍安勿躁手势,跟着护卫进了门。
她进府后,玉照龙骑立即便封锁了整条街道,驱散百姓,百姓依依不舍地离开,边走边议论街上的奇事。街上渐渐没了人。
一个阴暗的巷角里,站着耶律祁等人。
“干嘛拦我?啊干嘛拦我?她去见宫胤了啊!她去见我那死情敌了啊!”伊柒跳脚。气势汹汹指着耶律祁的鼻子。
耶律祁打苍蝇一般挥开了他的手,淡淡道:“勉强能算我情敌,至于你,还是和你六个兄弟一起一辈子比较合适。”
“你们扯什么废话。”天弃抱胸不耐烦地道,“说说,咱们要怎么办?真听大波的?”
耶律祁的眼睛,注视着前方一个角落,眼底有种奇怪的神情。
“我觉得,”他缓缓道,“等下要有好戏看了。”
……
让出府邸的大户,一家子暂时无处可去,就在街边茶楼里歇脚。这家的大少爷,是个闲不住的,刚坐下就跑到隔壁一家花楼去了。
找了个姑娘,还没来得及浪几浪,忽然几条人影破窗而入,一掌拍倒了姑娘,拎起了他。
问话开门见山。
“你家有没有暗道?”
大少爷体如筛糠,“……没……没有……”
“有没有暗门?”
“没……没有……”
“后门有几个?”
“就……就一个后门……”
“说!”那灰衣蒙面人将剑搁在他脖子上,“你家有什么办法,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去!给我想!想不出来,就阉了你!”
“啊啊啊别阉我,我想……我想……”大少爷拼命擦汗,好半晌才疑疑惑惑地道,“……我……我家后墙有个小门,是给狗出入的……”
“娘的,你敢让爷爷钻狗洞!”
“啊啊啊不算狗洞!我曾养过一群野犬沼泽的鞑犬,最是体壮如牛,身形高大,为免惊吓家人,专门辟了一条道出入,那门其实已经够人进出了,藏在树荫里,很难被发现……”
“说,那门在哪!”
……
景横波跟着玉照护卫,直进入了这户人家的后院。
护卫令她进了一间空了的厅堂,将门锁上。然后站在廊下守卫。
景横波一看这架势,放下心的同时也有些疑惑——难道蒙虎真的没有认出她?否则根本不会这样看守,只要不绑住她,这天下几乎没有可以留住她的地方。
细想想,蒙虎哪里想得到她敢在宫胤面前出现。他身系宫胤安全要务,事务千头万绪,他向来也不是个细心的,没发现也正常。
这么一想,她松口气,站起身,准备把屋子搞点小破坏,做出撬门假象再走。这样她一个大活人忽然在上锁的屋子里失踪,蒙虎也不会想到她景横波身上。
她走到门边,转动戒指,戒指里弹出一截细丝,她拔出细丝,准备插入锁中。忽觉身后有异。
有……存在感!
仿佛什么人或物,就在身后!没有呼吸,没有动作,但她就是觉得,身后多了什么东西!
刚刚室内明明无人!
她低下眼,没有看见影子。
她收回细丝,调好戒指,霍然回首。
人还没完全转身,手一挥,架子上珐琅花瓶已经狂冲而去!
这轨迹正冲她身后,只要身后真有东西,都一定会被这花瓶砸中。
但她没有听见花瓶砸中人的闷响,甚至没有花瓶落地的碎裂声。
她也没来得及看清到底怎么回事,身子还没转过来,眼前一黑,已经软软倒了下去。
……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十章 杯具的戒指
天地在一片朦胧中摇荡。
依稀还是那夜的雪,横飞倒飞逆飞箭一样呼啸的飞,拼凑出零乱的天地,一片是无尽的苍白,一片是永恒的黑暗,在那幽深的黑洞里,忽然探出一张脸,流着血流着泪,向她呼号求救,那是翠姐……她刚要扑出去,翠姐身后忽然又露出一张脸,苍白狞笑,伸出细长的手指,将翠姐狠狠扯进了黑洞中,那是静筠……她狂扑而上,黑洞却已经合拢,漫天的雪忽然凝结,化为那张熟悉又令她惊痛的脸,那脸上一张嘴在一开一合一开一合,她很久才看出那是四个冰冷的字:为我证明……为我证明……为我证明……
那些雪似乎忽然化成一束,钻进了她的体内,顺腕脉而入,直达奇经八脉,体内忽然起了灼热,似乎还是昨夜那丹药的感觉,有些粗粝有些膨胀,燃烧着她的经脉,她痛苦地挥手,一半精神在噩梦中挣扎,一半精神在和丹药的狂猛之力对抗,手指在空中无力地抓挠,触及一片冰冷的空气。
半梦半醒之间,她觉得自己脑中好像开了天眼,隐约能看见一点室内景物,又或者不是看见,只是感觉,景物如罩白纱一般朦胧,朦胧中屏风后有人缓缓走来,雪色衣袂在青石地面逶迤,似一片无声从雪山上飘下来的云。
似一个梦,在毫无预料时降临。
她心中恐慌,直觉拒绝又不安,那片云却悠悠地到了近前,四周气息氤氲,一片冷香。
她的手挥舞得更加急切,想要从噩梦中挣扎出给来者一击,手指却忽然触及微凉光滑的物体,一掠而过,她指尖似乎也有记忆,为这似熟悉似陌生的一触所惊,半空中一顿。
只一顿,她的手指便被握住,不容抗拒地缓缓放回身前,手指被搬弄着,结成了一个手印。
似真似幻里,那人似乎动作很轻,是春夜的风,不愿吹破任何一朵含苞的花。
那手指在经过她手背时,微微一顿,她感觉手指上什么东西被盘弄了一下,心中模模糊糊地想,哦,是那戒指。
随即她觉得戒指被取了下来。
她有点不安,有点急,这东西毕竟是耶律祁的,她还想着以后用不着了还给他,就这样被人摸走了?
那只手取走了戒指,然后她听见了一点细微的声音,听不出是在干什么,但很快,她领口微微一动。似乎有人将什么东西放了上去。
冷香逼人,这香气并不熟悉,她心中却一阵一阵发紧,几乎顾不上去研究领口的变化。
一股清流忽然流入身体,一路经过她体内,填平经脉被猛力丹药烧灼出的细微创口,拂去体内因不能容纳朱砂药性导致的粗粝感,滋润、护养、疗创、拓展,所经之处天地宽,生命渠道之内,一路生绿草茵茵,绽来年春发之芽。
她体内原有的蕴藏之力被唤醒,丹田之内,一抹紫气,一抹白气,盘旋呼应,蓬勃欲出。
她烦躁神情渐去,眉宇间紫气白气隐现,现几分天地开阔,肌肤绽出晶莹光辉。
那双宁静而微凉的手,微微盘桓,缓缓抬起,似要抚上她眉心,却在半空中顿住。
景横波始终处于一种奇异的感受之中。
她能感觉,却不能看到,四周气场奇异,像隔了带雾镜像,看见前生后世的模糊叠影。
她觉得有人存在,却触摸不着,恍惚里觉得,那只是梦,只要一睁开眼,那梦就会化作雾气散去。
她体内气息渐渐平复,脑中渐渐清醒,从噩梦中挣扎出来,又蓄了蓄力,忽然猛地睁开眼睛!
一室空寂。
自己还躺在地下,连地方都没动过。一转眼就看见掉在地下的细丝。
她坐起身,嗅了嗅,空气也很平常,刚才的冷香、白影、氤氲动荡的景象,轻柔细致的手势,似乎真是一个梦。
她试着运了运气,最近她已经在和七杀学着打坐练气,知道真气修炼和运行的法门。虽然用七杀的话说,她学武太迟,在内力一道永远都难攀高峰,但能强身健体也是好的,最起码可以活久一点。
运气时发现,昨晚服食丹药之后,体内些微粗糙磨砺的感觉,现在已经消失,经脉有种特别平滑圆润的感觉,她那点气运行时,有种特别流畅的感受。
但体内的毒还在,她练气之后,能感觉到体内某处根深蒂固地盘踞着一团黑,现在那团黑还在,但是似乎小了点,而且有种紧实的感觉。在那团黑之外,她又发现自己体内有了两种气流,她没有内视之能,看不出气流形质,但能感觉到不同,一种浩荡厚重,一种轻灵猛烈,另外隐约似乎还有第三种气流,很少,近乎感觉不到,但似乎就是那第三种气流,在微妙地帮助还没有什么内力根基的她,驾驭平衡着她体内有点杂乱气息。
她想了想,也不能确定这些气流是刚出现的,因为她中毒之后,没少接受高手们的内力洗涤和灌输,体内乱七八糟有人家的护体真气也正常。也正因为这些真气存在,所以她也分辨不出,自己体内的丹药磨砺痛感消失,到底是人家给的真气发挥了作用化去,还是刚才那离奇一梦的结果。
真的……是梦吗?
她神情怔怔的,伸手缓缓摸上领口。领口不知何时,多了个夹子一样的东西。
她把东西取下来,看清楚之后,顿时瞪大眼睛,哭笑不得。
眼前的东西,古铜色,镶嵌猫眼石……长条状。
好眼熟。
戒指被截断了,拉成长条,两头削尖,穿入她领口两侧,成了一个半装饰的领花!
更神奇的是,被改造过的戒指,里面的设置丝毫没有改变,暗刺还是可以弹出,连细丝都可以原样放回!
景横波坐在那里愣了好半晌,心里明明暗暗,糊涂又清醒,又糊涂又不想清醒,只觉得脑子里乱成了一团麻,心却跳成了脱缰额野马。
“领花”摸了又摸,她神情古怪。半晌轻轻拍了自己一巴掌,站起身。决定暂时什么都不想,办事先。
她觉得此刻精神甚好,想着和婉不知道和宫胤谈得怎么样了,既然和婉不会有事,干脆还是离开算了。
身形一闪,她已经出了这个院子,这一闪的效果出乎意料,她落地时一片茫然,不知道自己落在了哪里,随即便认出关自己的院子已经很远,现在这位置应该靠近后门。再一闪应该就可以出去了。
正要走,忽然听见低低的说话声,从墙上传来。
“就是这里?”
“是……可放我走了吧……”
景横波万万没想到墙上也能有说话声,避到一棵树后,看见有声音的那堵墙靠近一处花架,花架上的藤蔓覆满了墙。
藤蔓忽然一动,钻进几个人头来,随即她才发现那里有个很隐蔽的小门。
钻进来的人,衣着打扮让她一惊——竟然是玉照护卫的装扮!
但仔细一看就发觉不同,玉照龙骑的衣甲十分精致,在袖子夹缝处都镶有金线,行动间隐隐晃眼,那金线缝制的工艺特殊,一般人学不来,所以这些人袖子上的金线就显出粗糙来。而且这些人神情鬼祟,明显没有玉照龙骑皇家护卫那种傲岸之气。
正观察着,忽听一声“啧啧。”
似乎是冷笑,又似乎是嘲笑。
景横波一惊——附近还有人!
但左右一望,四面空荡,哪里藏得下人?
又幻听了?
她抬头看看树顶,树荫浓密,看不出是否藏下人,不过就这树的高度,等对方从树顶下来对她动手,她三次瞬移也够了。
再说这家伙能神不知鬼不觉发出声音,也能神不知鬼不觉抓住她,既然没动手,就没敌意。
景横波干脆对上头举了举匕首,又挥了挥,示意她也没敌意,咱们各听各的,各回各家。
隐约又有轻声一笑,似乎觉得她很好玩。
景横波抽了抽鼻子,觉得四面空气里好像多了一点酒气。
景横波注意看那边动静,几个伪玉照护卫进了门,看出来轻功很好,行动无声,一进门就各自散开,扑向内院。
刺客?
冲着谁?
和婉和宫胤,都有可能。
刺杀和婉,宫胤会惹麻烦。
刺杀宫胤,嗯,一大拨人会惹麻烦。
刺杀和婉,可以推给宫胤,引起他和襄国之间的矛盾。刺杀宫胤,可以推给襄国,还可以推给襄国雍希正纪一凡之流,今天和婉在街上使计拦下宫胤,太多人看见,如雍希正这般精明人,几乎立即能猜出和婉拦驾的动机,他怒极之下要下手也很有可能。
一旦进了襄王宫,想刺杀就不那么容易,倒是这临时停驾,又是随机选择落脚处,最好钻空子。
如此,真正获益的就是绯罗。
当然也可能是雍希正真的出手。总之景横波随意一算,就觉得可以抓出一大把潜在凶手。
她看着那几个人行动轨迹,不管从哪个方向出发,都是往院子中心而去。
她想了想,跟了上去。
和婉的死活,她还是要关心的。
她跟住了一个明显武功最好的,发现这几个人在小门处散开,汇入巡逻的玉照护卫中,不动声色地向宫胤接见和婉的院子接近。
景横波借着树木屋舍掩护一路接近,心中奇怪,这些人等下要怎么靠近宫胤?外围护卫混入有可能,可是能近宫胤身边的只有几个大头领,脸稍微生一点,两个院子外就会被拦下。
果然,两个院子外,一队巡逻的护卫忽然爆出呼喝声。
“你是谁!”
呛然拔剑声响,那队护卫已经发现了混入队伍中的生脸孔,纷纷拔出武器,随即有人大叫:“他衣服不对,假的!”
一个玉照小队长手一抬,一溜烟花爆射,几乎立刻,附近巡逻的小队都匆匆赶来,人顿时多了起来。
景横波心中一动,注意力转向赶来的人群,果然在人群中,看见刚才那几个假冒的,是趁着这一霎汇聚人多混乱时混进来的。
她隐约知道了对方想干什么。
后赶来的人自然立刻加入了围剿刺客的队伍中,尤其以那几个混进来的出手更为凶猛,刺客很快在他们手下连连受伤,鲜血喷溅了那几个人一脸。
眼看刺客就要伏诛,那看似已经力尽的刺客忽然嘶吼一声,冲天而起,洒着血冲向内院。
这人似乎心志坚决,到死都要接近目标。
玉照护卫自然立即追上,但大多人在进入后面一进院子前就停住脚步——宫胤出外,驻防有规定,每个队伍有固定防守的区域,发生任何事都不能越界,就算有刺客,也有负责该区域的人接手。
但也有几个满身鲜血,奋勇异常的人,呼喊着抓刺客,跟着冲了过去,留在原地的玉照护卫小队长连喝“别追了!别追了!回来!”但那几个人也许是激愤异常,也许是热血上头,似乎没听见,一路追进去了。
景横波嘴角一撇,跟着一闪。
那刺客果然很有潜力,洒着血歪歪倒倒连奔了两个院子,他轻功超卓,如闪电鬼影,而且无论遇上怎样的拦截,都悍不畏死绝不停留,似乎不在乎身死,只想靠近目标。
遇上刺客,只要刺客想留命,反抗或抵御都会绊住他的脚步,但这种不要命的就明显拦截不住,满身伤口鲜血狂洒的刺客踉踉跄跄直扑到最内的一个小院前,那里守卫更加森严,几乎人站满了整个围墙上下,墙头上早有得知消息的玉照护卫,手持弩箭等候,守卫严密得一只苍蝇也飞不过。
一个端着茶盘和点心的小厮站在门前,一脸惊吓地看着刺客踉跄扑到,这是府里留下来伺候茶水的仆役,宫胤身边一向没有侍女,大老爷们做不来伺候的活。
“一边去,别碍事。”一个守门护卫微微有些紧张地将那仆役扒拉到一边,接过了茶盘,立即有人对那小厮再三检查,并用银针将茶水和所有点心一一试过。
那刺客扑近来,墙头上的蒙虎正要冷笑下令乱箭射杀,忽然看见几个玉照护卫追了过来,不禁一怔,挥手示意暂停,喝道:“谁让你们追来的,退回去!”
那几个追来的“玉照护卫”此时已经追上刺客,扑上去,不等这边反应过来,乱刀对刺客便砍。
刺客吼叫连连,鲜血激射中忽然身形猛然一转。
腰间如起旋风,射出一片濛濛细雨般的物事,透明无色无味,众人只觉得眼前一片晶光闪耀,似见水晶天雨,众人急忙屏息退后,那几个围攻刺客的“玉照护卫”已经大喝一声,纷纷向后翻倒。
那刺客一撒手又是一簇黑雾,笼罩住几个“玉照护卫”,那几人似乎没被天雨所伤,挣扎着想爬起,迎面遇上这雾,霍然软倒,脸上瞬间腐烂!
那刺客哈哈大笑,又似心有不甘地指住了小院,晃了几晃,颓然倒地。
片刻横七竖八,一地尸体。
刺客折戟沉沙,在最后一步被挡下,那几个英勇追敌的“玉照护卫”,因为最后中了黑雾的毒,脸上腐烂不可辨认,这次出行的护卫足有上千,要一个队一个队的寻找比对,还需要时间。
尸体被迅速拖了下去,地面都被一遍遍冲洗,小院里头似乎毫无动静,墙头众人也没什么表情。这种刺杀,见得多了。
不一会儿小院里头催,问茶水点心怎么还没上。
门口端着茶水点心的护卫急忙将东西交给蒙虎端进去。
闪在墙后一棵树上的景横波,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她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赫然和当初静庭刺杀案类似的手笔,当初静庭耶律祁派刺客杀宫胤,无法得知密码,就先让一个死士,一路冲到宫胤寝宫之前,看一眼那刻了字的石壁,然后再破解,派出真正的杀手杀人。
这回有人照搬,手笔更大,用五六个人,来做一场刺杀。
一个刺客只管向前奔,有意被发现,另外几个伪装成玉照护卫的刺客趁乱混入,然后出手追杀刺客,说是追杀,其实是保护,可能一开始的伤口和鲜血,都是假的,不然刺客不可能一直支持到最后一进院落。
然后在院门前自相残杀,最后所有人都死了,打消了大家的警惕。
但杀手已经布下。
应该是那阵看似无毒的透明天雨。
景横波隔得远,没看见那天雨是怎么发射的,但人应该都避开了,可是,食物呢?
茶水有盖子,但是点心呢?
茶水点心先前已经验过毒,但现在还能不能吃,天晓得。
景横波捏紧了手指,心中忽然砰砰跳起。
原以为必定是一出没有希望的刺杀,没想到对方的计划堪称决绝厉害,那么,宫胤是真有可能中招的。
真有可能中招……
她心忽然颤了颤,一股细密酸楚的情绪缓缓弥漫,不知是喜是痛,是希冀是担忧,是期待,还是恐慌。
危机解除,墙头上护卫纷纷跃下,有一霎秩序混乱。
景横波身子一闪,落在屋顶上。
这一闪完全是无意识,落下来之后她呆了半晌。
自己跳下来干嘛?
有毒就有毒,有毒正好,吃死他得报大仇,作恶者自有天来收。
一边这么想,一边她在扒瓦块。
扒开瓦块,她从怀中抽出一块深色布,挡在屋瓦上,以免日光透入被发现。
这么做的时候,她想起那日祠堂屋顶天弃同样的动作,心中有种奇怪的感受。
布挡好她又一怔——她这是要干嘛?
有毒就有毒,有毒正好,还看毛看?
过了一会儿她跟自己说,嗯,这是怕和婉误食毒点心,这丫头一看就是个嘴馋的。
屋顶之侧有一棵大树,长长一条枝桠斜在屋顶,上面有一团黑色的东西似乎在蠕动,她看了半天才发现这是个巨大的蜂窝,好在离自己还算远。
一低头看见宫胤,看见他乌缎般的长发流水般泻在肩头,她闭闭眼,转过头去。
底下有轻轻对话声传来,是宫胤的声音,语气居然很客气。
“……当初蒙公主救护,旧恩至今未报,如今公主但有驱策,胤必不敢辞。”
景横波皱眉,心想这两人不是先前就已经见面了吗,怎么现在才喝茶,好像才开始寒暄不久的样子?
“其实当初只是小事一桩,这么多年了我还以此烦扰您实在不好意思,难为您重情重义……此事我也知道令您为难,还请国师给我一个万全之策。”和婉语气颇为恭敬。
“公主也该知道,以我身份,其实无法干涉大王家事,”宫胤声音放低,轻轻说了几句,道:“……你看这样如何?”
和婉沉吟半晌,不太确定地点了点头,眼中颇有忧色。
“其实此事应当另有变数……”宫胤若有所思对外看了一眼,伸手示意和婉吃点心。
和婉倾吐了心事,似乎稍稍放松,自己拿了一个点心,又亲手奉了一个给宫胤,笑道,“国师,这蜜合酥是本地特产,最是松软清甜,不油不腻,大户人家多做得好。您尝尝。”
景横波心中一紧。随即想起宫胤不吃外食,心里不知道失望还是放松,险些要吐出一口长气。
宫胤注目那酥点,状似要拒绝,和婉却道:“当年咱们崇安相遇,您被人陷害刁难,险些下狱的时候,我正因为想尝尝和风楼的蜜合酥和十三色饺溜出门,才有了和您的相遇。说起来咱们这一段缘分,也靠着这蜜合酥呢。”
宫胤眼底露出微微笑意,伸手取了一块。
和婉抓着一块,两人相视微微一笑。
景横波开始心跳。
同时要吃?这让她怎么办?
不提醒和婉可能遭殃,提醒了就救了宫胤,她一点也不想救他!
可是牺牲和婉一条性命来害宫胤?不知道为什么一点也不想。
心上似有猫爪在挠,她百般犹豫不定,希望先吃的是宫胤,但却看见和婉先掰开一块点心递往嘴中。
景横波叹口气。
手一招,面前已经多了一个巨大的蜂巢!
她毫不停留,手一挥,将蜂巢向下狠狠一砸!
无奈提醒,也要给你吃点苦头!
“嗡”一声响,无数马蜂如黑云腾起,她闪身就逃,再不逃自己就首先被蛰成景肿肿了!
还没转身,却忽然撞上一个胸膛。
一个人在她头顶上方鼻音嗡嗡地笑道:“好毒的女子,先拿你喂马蜂!”
景横波暗叫不好,一部分马蜂落下去了,还有不少在屋顶上,这哪里忽然冒出来一个棺材板!
身后嗡嗡之声瘆人,她能感觉到马蜂的翅膀已经撩动了她的碎发,她头皮发炸,身前男子伸手点向她肩颈。
“砰。”又一声闷响,挡住她的男子忽然不见,屋瓦上多了一个大洞。底下哇呀一声大叫,那男子在喊:“哪个混账推我!”
“嗡嗡嗡!”马蜂已经扑到她身上。
“呼。”一声响,面前荡起一阵风,卷开马蜂,一件厚衣服随即猛地罩到她头上,一双手紧紧搂住了她的腰,“走!”
景横波随那人腾空而起,感觉到马蜂犹自嗡嗡嗡追逐好远,而屋顶之下,人体坠落的大叫声,和婉的尖叫声,杯盏碎裂声和护卫们驱赶马蜂的呼喝声,渐渐便远了。
只是始终没有听见宫胤的声音。
不会是被当头掉下的马蜂蛰死了吧?她恶意地想。
心里有些怅怅的,似乎被某种情绪灌满,不知是悲是喜是放松还是不甘,她无法辨明自己此刻复杂的情绪,甚至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要有这样的情绪。放在别人盘碗里的毒,似乎考验的人变成了她。
衣服还蒙着头脸,不知何时沾染了点湿气,她眨眨眼,忽然觉得这衣服气味有点熟悉,淡淡幽魅,好像是耶律祁。
“放我下来。”她闷声闷气地道。
耶律祁不理她,又奔驰了一阵,并更紧地将她往怀里揉了揉。
此刻她的脸隔着衣衫贴近他胸膛,能感觉到他坚实的肌肤和肌肤下特别沉稳有力的心跳,淡淡的幽魅香气和难以言喻的男子气息逼近,似一团靛青色的云,提醒着她一些记忆,她恍恍惚惚想起似乎另外一个胸膛,肌肤没这么坚实贲起,却也有力,透着令人安心的微凉。心跳没这么快,显得特别慢些,也是一种安心的频率,而他的气息无比干净,是高山上的雪水地底的幽泉,没有颜色的一团丝薄的云……
她思绪忽然一顿。
为什么要想起!
脑子里恍如卡带一般咔嚓一卡,她生生撇开自己的记忆,大声道:“停!”
耶律祁身形稍稍放缓,景横波感觉到了空旷之处才停了下来,他似乎还想亲自给她解开衣服,景横波立即退后几步。
隐约间似乎听见他笑了一下,声音淡淡自嘲。
景横波解开包住头的衣服,站在对面果然是似笑非笑的耶律祁,他只穿了件丝质长衫,白色的,立在风中,有种别样的清透。
景横波却是看所有穿白的都觉得不顺眼,立即将他的外衣扔还他,“赶紧穿起来先,瞧你这竹竿一样的身材,马蜂走你身上都崴脚。”
耶律祁脸色原本不太好看,听见这一句立即低头看看自己,扬眉笑道:“如我是竹竿,这世上男人也别再想将衣裳穿出风致。”
景横波目光从他微微敞开的领口掠过,一线胸膛肌理紧致平滑,透着极有质感的玉色,不得不勉强承认,论起男色,眼前的人确实有这样骄傲的本钱。
所以她不打算再和他斗嘴,看他那较真模样,再说下去她担心他会解开衣襟,给她看看什么叫真正的身材和风致。
耶律祁目光一凝,忽然落在她领口“领花”上,脸色微微一变。
景横波有些尴尬,正不知该如何解释,忽听他笑道:“果然还是改成领花更好看些,你可喜欢?”
“啊?”景横波一傻,半晌才怔怔地道,“那屋子里……是你?”
耶律祁目光一闪,若有所思对身后看了一眼,笑道:“是啊。”
“怎么会是你……”景横波发痴。
“怎么不是我?”耶律祁抬手指了指领花,笑吟吟道,“戒指终究显眼了些,还是这领花好。别致。又不引人注意。”
景横波想着别致是别致了,可是领花哪有戒指方便?再说这戒指一看就是珍贵要紧物事,这么拗成条真的好吗?
还有,耶律祁这句话,怎么听起来有些不对劲呢?
但话又说回来,这戒指如果不是他自己动手,他怎么会一点都不惊讶不追究?
她心里乱糟糟的,一些判断被推翻,一些疑惑被掩盖,像走在浓雾中,原以为已经触及一部分目标,忽然有人告诉你,那东西根本不在那里。
“你好好的,冒险跑屋子里把我迷倒做什么?有什么事不能等我回去再做?这么神秘兮兮的?”她终究还是觉得不对劲。
“我觉得你气色有变化。”耶律祁忽然嗅了嗅她,道,“你身上有丹气。我不确定这丹气对你是否有益,急着想确认一下。怕你发出声音惊扰外头的人,干脆迷倒了你。再说入定状态对气息调和最有利,这种事宜早不宜迟,万一你出了什么岔子,我怕我哭都来不及。”
夕阳下他笑容迷离,尽是从容风流。
景横波更加心乱,她转过头,面前是一条小河,河滩上零落着碎石,她走过去洗手,将水波有一下没一下地撩着。
耶律祁的影子影影绰绰倒映在河水中,声音也似被这冬日的风吹散。
“是我,你很失望?”
“没这回事。”
“你希望是谁?”
“关你毛事。”
一阵静默。
……
“为什么要救他。”他忽然又开口。
景横波撩水的手一停,随即又满不在乎地捡起石子打着水漂。
“我是救和婉。”
“真的吗?”他在她身后笑。
景横波讨厌这样的笑,手指插在冰冷的河水中,似乎这样才能平复心中一团灼热的火。
“真或假,这都是姐的自由。”
“景横波。”耶律祁叹息,“我只怕你依旧心慈,最终害了你性命。”
“我确实依旧心慈。”她笑起来,掠掠鬓发,回首看他,“不然第一个就该杀了你啊亲。”
“你真有杀我本事的那一日,尽管放马过来。”他笑,似真似假。
景横波伸手,点了点他,媚笑:“等着啊小乖乖。”
她头发有些乱了,长发散在风中,最近似乎瘦了些,人摇摇摆摆立在那里,姿态便如弱柳扶风,手指修长而柔软,不再涂得五颜六色,却闪着晶亮的光,轻轻一点,连这刻冬日凛冽的风,都似忽然宛转。
耶律祁只觉得心都似被轻轻一拨,忍不住上前几步。忽然眼光一凝,急速上前,将她脖颈抱住,头已经俯了下来。
景横波万万没想到他忽然靠近,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被拉进他怀抱,耶律祁的脸凑近她脖子,呼吸的热气喷在她颈项上,拂动耳后的碎发簌簌地痒。
她一惊,防身术自动启动,抬膝,黄金分割点,顶!
耶律祁手一抄,便将她大腿抄在手中,“别动!”
景横波又好气又好笑又莫名其妙——这家伙忽然精虫上脑了?
两人此时姿势颇为暧昧,他抄着她的腿,脸凑向她脖颈后,她一条腿站立,身子向后斜着努力避开,从某个角度看,似他正侧吻着她的脖子。
景横波刚想要拍开他,却感觉到他微微让开了,随即抬手,在她脖子上一捏一挤。
她刚觉得微微一痛,他已经弹了弹手指,道:“好了。”
又道:“你怎么回事,被蜂子蛰了也不知道痛?这种蜂有毒,虽然蛰一次要不了你的命,但毒刺留在你肌肤里时辰久了,再取出就难了,会留下疤。”
景横波这才摸到自己脖颈侧已经鼓起一个不小的包,果然是被蜂子蛰了。只是蜂子蛰了不是很痛?怎么自己毫无感觉?
耶律祁的手指,轻轻在她脖颈上抚过,眼神微微迷恋——她肌肤细腻,洁白如成色最好的玉,一旦有点伤痕,便分外触目惊心,马蜂蛰过的地方一片晕红,让人想起雪地里零落的桃花。
心绪微微波动,他忍不住轻轻道:“横波,你真……”
景横波忽然抬手,抓住了他的手指,往他自己心口位置一放,笑吟吟地道:“喂,别乱动,放在它该放的地方,ok?”
耶律祁抬起眼,近在咫尺,是她明亮近乎逼人的笑颜。
只是这明亮再不同以往醇厚光辉,带三分剑气凛冽,刀光如雪。
她依旧如此美丽,纵然化妆易容,一双眸子里神采不变,似一双千万年海底宝珠,吸引人世间所有追逐美的目光。
他却觉得没有任何一刻,比这刻更深感受到这人间明珠的遥远,只在天涯尽处,漩涡激浪之上奔腾氤氲,生岚气起烟云,染一方蓬莱幻境海市蜃楼。
他慢慢吸一口气,退后一步。
景横波看他手指慢慢垂下,忽然发现他手上和脖颈上,有好几处蛰伤,此刻紫红青肿起来,看着挺瘆人。
先前他在马蜂炸窝前救下她,先脱下衣服给她包裹,当时马蜂铺天盖地,武功再高也难免中招。
这让她心中微有歉意,眨眨眼,道:“你也被蛰伤了?有药么?我帮你涂上。”
耶律祁抬起眼,瞬间又恢复了他从容而神秘的笑意,“乐意之至。只是没有药,你要么帮我吹吹?”
“拜拜再见沙哟拉拉。”景横波转身就走。
忽有一个微微沙哑的声音笑道:“美人不肯帮你吹,我帮你好不好?好酒对马蜂蛰伤有奇效,喜不喜欢?”
话音未落,一蓬带着酒气的晶光天雨,兜头扑下!
耶律祁一转身就将景横波送到了小河对面。
“好好呆着!”
河面上卷过一道银黑色的旋风,和一道月白色的旋风卷战在一起。剑光和拳风纵横,空气中氤氲开越来越浓的酒香,似乎谁的酒坛子被打翻了。
景横波看着河对面,一时没明白怎么回事。似乎有人潜近,忽然对耶律祁和她出手。
这人声音有点熟悉,她想了想,好像是刚才在那院子里,偷听时候树顶上的轻笑声。
更重要的是,这酒气很熟悉。
两个人打得很好看,高手都是这么莫名其妙地战在一起吗?
景横波干脆在河对岸找个地方舒舒服服躺下来,双臂抱头观战。打算耶律祁赢了就去踩一脚,耶律祁输了就赶紧跑。
那两人从河岸上打到河里再打到河岸上,掌风拳风割断了好多水草,激起了好多鱼儿。一根草落到她嘴边,她一尝,清甜,赶紧采一些扎成捆,又忙忙碌碌把蹦上岸的鱼儿用草串起来,准备晚上带回去熬鱼汤。
头顶上似乎有人在喷笑。
鱼飞过来好多,她饿了,想着要么干脆现在烤鱼吃,对头顶耶律祁大喊:“来一剑,帮我把这条大的鳞刮了!”
噗一声,耶律祁给她气得气一泄,噗通一声掉下来了。
又是噗一声,半空中那家伙翻了个筋斗,落在河对面,没站稳就捂住肚子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这丫头太好玩了。哈哈哈哈丫头,要不要酒?鱼汤烤鱼都得放酒才能去腥哟。”
景横波一抬头,眼睛一亮。
------题外话------
拎着个小喇叭上来喊:找票达人说,攒评价票有诀窍。特价书送评价票,首先要正常当月订阅消费满1000点,系统送评价票,把这张赠送的评价票投了,然后有多余元宝的亲可以订特价书了。100元宝订一本送一张评价票,订完先投,投过再订,就可以再送。那啥,喊着说多余元宝订书但没票的亲现在明白了吧?
那啥,搓手指,我好想把总评价第一爆菊哦。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十一章 假凤虚凰
景横波一抬头,眼睛一亮。
好个潇洒人物。
虽然一身月白袍子邋邋遢遢,一头乌黑头发飞飞撒撒,可怎样随意的打扮,都正好衬托了他天生灵动的眉眼,他有极其张扬的眉,细长却瞳仁特别大特别黑的眼眸,眉眼搭配成狷狂的意态,大笑的时候令人想起风雨前夕飞速游动的云。或者是苍穹之上卷走星光和月色的风。
这人仔细看容貌算不上绝美,胜在风华鲜明,令人一见难忘的类型。
耶律祁看他的眼色,可没景横波这么欣赏,冷冷道:“英白,今天的酒还没把你醉死么?”
景横波眉头一跳。
玉照龙骑大统领英白!
闻名已久,初次得见。
帝歌谁都知道,英白大统领是玉照的精神领袖,地位等同亢龙的成孤漠,却比成孤漠更年轻更有名,他据说是世家出身,少年败家将家产败光之后从军,从小兵一直做到统领,也是宫胤的左膀右臂之一。只是这家伙不爱军权,只爱醇酒美人,当上大统领后闲散度日,常托病不朝,大家都知道他八成都去青楼酒肆,反正宫胤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别人更不会管。
景横波之前就听过英白传说,玉照士兵提起他就满面崇拜,说他是个“拼酒永远不会输,睡女人永远被倒贴”的绝世偶像。
所谓“喝尽帝歌不改色,睡遍青楼红袖招。”
没想到在帝歌都见不到的人物,这次居然跟来了襄国。
“耶律国师未死,英白怎么敢死?”英白喝一口永不离身的小酒壶里的酒,哈哈一笑,“好歹也要捉拿了刺客再死啊。”
“哪来的刺客?”耶律祁微笑,“我帮你捉好不好?”话音未落,身形一闪,一道乌光直卷英白前心。
英白急退,乌光一顿,呼啸声里一分为二又是两道乌光,这回分取他上下两路,英白一个铁板桥翻过,乌光又是一顿,二分为四,直射他全身大穴,英白只得再退,转眼又被逼退三丈。
“耶律祁你上辈子一定是女人最会偷袭!”英白越退越远,一边喝酒一边在空中大叫,“喂,姑娘,有机会喝我煲的鱼汤啊!英白鱼汤,帝歌闻名,汤清味美,帝歌闺秀们抢破了头……”
“流氓!”景横波骂。
……
远处有一座稀稀拉拉的树林子。
林子中有人负手伫立,一动不动,似在瞧这萧瑟冬景。
身影一闪,一人落在他身侧,气息平稳,笑意微微。
“怎样?”
“有点意思。”
“我是问你为什么没能将他擒回来。”
“打不过。”
一阵静默。
“我说主子……”
“嗯?”
“你今儿让我追这一场,到底是让我擒人呢,还是让我看人?到底让我擒他呢,还是看她?”
一阵静默。
“英白。”
“嗯。”
“你看,天快黑了。”
……
回去的路上,耶律祁递给景横波一张请柬。
景横波看了下,大致意思是王室邀请禹国少师薄大人携其准夫人参加今晚的和婉公主定亲宫宴。
“绯罗给你准备的身份?”
“不,我没用她给准备的身份,另外想了办法。我只和绯罗说,到时候以暗号为记行事。”
景横波点点头,觉得这样更妥当,她原本打算混入和婉的宫女队伍中,陪她一起出现,再见机行事,既然中途出了岔子,那就按原计划行事。
也不知道宫胤应承了和婉什么,打算怎么做,景横波只好走一步看一步,无论如何,绯罗不能放过。
在客栈里,她更加精心地化妆易容,今晚这个场合太重要,要出现在那么多熟人面前,被一眼看穿就麻烦了。
二狗子在一边蹦跳,时不时奇怪地偏偏头,不明白大波怎么忽然变成这么个怪物了。
“二狗子,我美不美?”景横波在镜中对二狗子媚笑。
二狗子长声吟叹:“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大波一回头,吓死爷的牛。”
景横波打个响指,霏霏踱过来,一巴掌将鸟爷给拍到了地上。
景横波将第n次打成一团的鸟兽往角落里踢踢,以免挡路,听见门外一阵喧闹,听声音就知道七杀回来了。
逗比们自卖自身,来了个襄国豪门一日游,也不知道收获怎样。
不过不用她去问,逗比们会迫不及待晒宝贝的。
果然人未到声先到,乱七八糟比二狗子还吵。
“看我的收藏!”
“瞧我这一夜搜罗的宝贝!”
“你们都拿的什么玩意,我的才是举世无双第一珍藏,当当当!”
景横波走到门边,一条细长的东西迎面飞来,夹杂着逗比们兴奋的欢呼:“波波波波,送你的!”
景横波抓下来一看,月事带。
再看看七杀们扛着的大包袱,除了金银首饰外,计有肚兜一大包,亵裤一大包,荷包一大包,胭脂水粉一大包,绣花鞋一大包,罗袜一大包……大多是女人的贴身物事。
想必昨晚师兄弟们都受到了香闺夜暖的热情招待,所以趁火打劫的全是女人闺房私人用品。
东西打开时,浓郁的香粉味道弥散,各种不同香氛混合在一起,房间里气味顿时令人窒息。
天弃眼睛发亮,扑上去翻翻拣拣,耶律祁捂着鼻子,离得远远。伊柒哈哈大笑想要上去凑热闹,一眼看见景横波的表情,顿时昂然端坐一边,以示不屑与之为伍。
二狗子被一条月事带子捆住,无力地挣扎,霏霏早已跳入肚兜堆里,不住地往里拱,只露出蓬松的大尾巴。
“你看这条怎样?或者那条?哎呀这条颜色不错!”七杀们蹲在女人衣服堆里,帮天弃挑挑拣拣。
景横波觉得这世界真玄幻。
“等会再挑!等!会!再!挑!”景横波一声大喝,众人齐齐抬头。
“看我的脸。”景横波指着鼻子问七杀,“你们就一点惊讶都没有吗?”
她的脸上已经易容,七杀怎么看见她一点奇怪神情都没有?
“是啊好惊讶。”司思说,“波波你今天妆化得怎么这么丑?”
景横波捂住心口——不是吧?真这么明显?那先前为什么没人认出来。她求助地望向耶律祁,耶律祁摇摇头,他觉得景横波的易容,有种独特的技巧,和现今的易容都不太一样,其实没那么容易看出来的。
“看气啦。”逗比们哈哈大笑,七嘴八舌地道,“我们看人不看脸的,我们看气。师傅有教我们观气之法,每个人的气都不一样。你就是换一百张脸,我们也认得啦。”
景横波松口气,还好不是她技术不够。
“还有你的眼神。”山舞下一句话残忍地打破了她的自我安慰,“你眼神和别人不同,天生流光如水,媚态自然,多盯着你眼睛看一会也能知道。”他顿了顿,补充,“尤其是男人。”
景横波搔搔下巴——那怎么办?
“自己都觉得不像,就别指望别人认为你像。想骗别人就得先骗过自己。阿弥陀佛。”武杉合十。
伪和尚深谙骗人之道。
“易容改装这种事。”逗比中,相对话最少最严肃的戚逸忽然道,“装得谁也想不到,最容易蒙混过关。”
“谁也想不到?”景横波托腮苦思。
“交给我们啦!”七杀一阵哈哈大笑,快步跑过去,将她推在座位上,景横波想要挣扎,逗比们太不可信了,却耐不住几个人力气大,又想反正时辰还早,看看效果再说,万一有惊喜呢。
几个人七手八脚,生怕景横波不同意,端水的端水,擦脸的擦脸,准备工具的准备工具,上胶泥的上胶泥,伊柒站在她身后,解开她头发,胡乱抓着梳了个髻,过了不一会儿,七个人便齐声道:“好了!”
景横波心想怎么这么快,转头对镜中一看,险些掀了桌子。
镜子里面是个男人!
“天杀的,就知道你们干不出靠谱的事儿!”她手忙脚乱要重新束发,七杀急忙挡住她。
“改什么改?装个男人不好么?如果有人盯住人,注意力一定都在寻找女客身上,谁会注意一个男人?”
景横波停住手——是啊。
对镜子里瞧瞧,咦,这男人还挺像的,连耳朵上的洞眼都用肉色胶泥封过了,七杀虽然逗比,但论起武功和骗人的各种杂艺,这天下还真少有人能及。
“少师和他的夫人,我是少师,夫人呢?”她敲敲桌子,笑吟吟转头。
眼角瞟过耶律祁,耶律祁脸色立即青了。
“不行,你扮不来男装,咱们还是原计划,放心,我会保护好你。”耶律祁严词反对。
他不愿意,有人愿意。
“啊哈哈哈他不愿意,他不来我来!”
“你一脸麻子哪轮到你,我来!”
“我国色天香,肌肤吹弹可破,必须得是我!”
“这是我媳妇,都给我边去!”
……
“自己打算什么本事。”景横波忽然凉凉说了一句,“你们七杀的行事宗旨,一向不是让人不爽么?谁特别不乐意,就逼他上,才算本事。”
七个人忽然齐齐转头,盯住了耶律祁。
一直站在门边的耶律祁,被他们诡异的眼神盯得发毛,伸手掸掸袍子,说一句“你们慢慢商量”,赶紧转身要走。
“抓住他!”伊柒一声高呼。
七条人影狂扑而上,将耶律祁抓回,按在了凳子上,对着梳妆台,进行了惨绝人寰的改装活动,其间经受了耶律公子象征性的反抗无数次。
半个时辰后景横波和紫蕊拥雪在院子里笑破了肚子。
“真是……真是楚楚那个……动人……”景横波上气不接下气。
“耶律公子化起妆来……”紫蕊抹掉笑出的眼泪,“还是挺美的,就是太高了……”
“他装的。”拥雪一针见血,“他根本故意让七杀抓住的,他就没打算让别人扮。”
景横波敛了笑,半晌哈哈一声。
“看看我们的美人新娘子。”七杀闹哄哄将人推出来。
景横波怔了怔。
门槛上扶墙婉转低首的妙龄女子是谁?
云鬓花颜,肌肤如雪,垂下的浓黑睫毛如鸦羽,青丝闪耀午后灿烂的日光,却不抵她眸子晶莹璀璨,漾一泓秋水。
而唇色嫩红,恰如新春第一支桃,娇艳至让人不忍采撷。
更重要的是,她“身量未足,娇小玲珑”!
景横波踮起脚,数七杀人数,想看看是不是司思扮的。
“缩骨啦。”七杀大笑。
景横波吁一口气,拿过紫蕊奉上的专用来装逼的折扇,一摇一摆上前,在七杀的得意大笑声中,轻轻挑起耶律美人的下巴。
“小娘子貌美如花,不曾想甘心下嫁。”她谑笑。
耶律美人抬头,一霎眸中光芒流转,似有深意,随即唇角亦掠起一抹笑。
竟也如春日桃花,堪称动人。
“因当初错待于她,现如今愿随天涯。”他轻轻笑。
景横波手一顿。
一瞬间看进那双眸子,眸中并无笑意,深深邃邃,似藏万千心事。
她慢慢抬手。
雪白折扇无字,遮彼此相视眼神。
想当初高骑大马,看遍帝歌花,万千心事都虚化,翻覆间笑红尘多痴傻。
到如今重头再来,一心捧就,却再辨不得真假。
不过道一声今日,雪好大。
……
入夜的襄王宫,点燃了整个王宫的灯火,一色深红瓜形灯盏勾勒出王城巍峨轮廓,远远看去像黑色的大地上矗立起一座火焰琉璃之城。
宫门广场两列高树都披了彩缎,在一排八角龙凤喜字纱绢灯照耀下七彩流光,地面也斑斓五色,如铺彩毯。
广场前车水马龙,衣香鬓影,半个广场挤挤挨挨,集齐了崇安能看见的各种型式的马车,也集齐了崇安乃至帝歌大多达官贵族。
除了少数身份极其尊贵者,绝大部分来客都会在广场下车,由宫人前来引路,至王宫燕禧殿参加宫宴。
襄国王室的定亲之礼,既铺排又简练,虽遍邀宾客,但仪礼本身不算繁琐。届时作为准新娘子的和婉,要先去参拜王家祖祠,然后自内宫出,当着各国宾客的面,和雍希正在礼司早已备好的金册上合印,便算礼成。
不过据说大荒六国八部的仪礼还各有区别,具体怎么做,还要看襄国这边的特有规矩。
景横波和耶律祁下车时,递上礼帖,听见礼官长声传报:“禹国薄少师偕夫人到——”
立即就有宫人前来迎接,很自然地走到景横波面前躬身,“少师大人请。”又有年轻宫女上前来搀扶耶律“夫人”。
景横波袖子掩住嘴,咳嗽两声,忍住即将喷出口的笑。
耶律“夫人”娇怯怯地靠在她肩头,掐着她的胳膊,“男儿气态,男儿气态!”
景横波清喉咙,站直身体。
男儿气态要学吗?不用,回想太史阑神情姿态就行了。
即使景横波自认为和太史阑是死对头,也不得不承认,这世上没有人比太史阑更能扮男儿。这并不是说她举止如男人粗俗。而是她天生姿态笔挺,行事狂纵风流,有种男子都及不上的潇洒气度,有时候看着她,你明明知道这是个女子,却恍惚总觉得,她做个纵横天下的男人,也是很适合的。
学着太史阑神情气态,自然而然会觉得胸中生豪壮之气,景横波忽然有点恍惚——太史阑现在在做什么?另外两只在做什么?想必她们想破脑袋也想不到,最女人的那个现在在扮男人,最懒散的那个现在在最辛苦地挣扎吧?
她抬起手,抚抚心口,唇角一抹从容的笑意——据说在一起的人,运数会有转移的说法。她这么惨,应该能换那三只一路平安坦途吧?这么算倒也值得,当然,以后见面了,一定要和她们要回辛苦费,尤其要和太史阑要双倍——太史阑那么皮糙肉厚,最该吃苦,她这么身娇肉贵,最该享福,如今她没能享福,一定是代太史阑吃了命运的苦,当然要她双倍赔。
不过假如她吃了苦,那三只也没过上好日子,她一定会砸了这贼老天!
一侧耶律祁转头,盯着她此刻笑意,微微有些发怔。
这段日子来,她如常大笑微笑贼笑甚至贱笑,一切都似乎没有改变,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她笑意背后,那一抹散淡和漫不经心。
仿佛那样的笑,也不过是笑而已,不含多少真正愉悦,甚至似这夜的风微凉。
然而此刻她的笑,弧度并不夸张,只是浅浅一抹,他却少有见她如此笑意——温柔、纯净、平和、怀念,眼眸里闪烁着最绵长的星光。
她为谁而笑?
谁能令她此刻笑意如风中莲。
这一刻,她在想谁?
……
少师不算什么重要官职,本身是国主的辅弼之官,所以在簪缨如云的此刻,着实不显眼。
景横波本来还有些担心,此刻看到黑压压的人群,顿时放心。这种场合想被人注意很难,想不被人注意简单,比如她知道绯罗以及帝歌部分达官显贵会来,但到现在她还没找到人呢。
这么多人,王宫中最大的燕禧殿也摆不开排场,三品以下官员都露天坐到了殿外院子里,那里彩棚也早早搭好了。
少师无实权有品级,所以景横波和耶律祁排在殿内坐席,但已经靠近殿门,这位置让她很满意,可以就近观察殿内情形,必要时跑起来也是很快的。
景横波向上看,是黑压压的人头,向下看,是更多黑压压的人头。
在两大簇黑压压的人头中间,是一方池子,池子中满满是淡褐色似泥土似液体的东西,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在池子的正中央,摆着金案金册。看金案的桌脚埋入池子的深度,大概池内的淤泥有将近她小腿的高度。
这是什么意思?金案金册她知道等下是要准夫妻上前合印的,难道要这两位穿这一片淤泥而过?这淅淅沥沥的还像个样?
“这是襄国风俗。新婚夫妻要共同跋涉香泽,才能合印。其缘由,关系到一个传说。”身边耶律祁给她斟酒,慢条斯理在她耳边道,“襄国第一代国主,是开国女皇身边的第一女将,以英勇果敢闻名。她的成名之战,就是当年开国女皇在黑水泽被敌对军队围攻,需要有人渡泽报信,黑水泽号称地狱之域,是大荒第一险泽。飞鸟不渡,猛兽不近,泽上白骨无数,仅仅黑水泽散发的气味,就能让体弱的人迅速死亡。当时女皇麾下众将,无人敢应,是这位女将挺身而出,单身渡黑水泽,送出了至关重要的信报。当她渡过黑水泽的时候,双腿全失,硬是爬着将信送到的。因此,建国后,女皇以她为第一功臣,将拥有能生产香料的香泽之地赐给她为封地,号称香国,也就是后来的襄国。”
“这样,”景横波若有所思地道,“终身残废,给个封国,应该。”
“你倒和开国女皇一样大气魄。”耶律祁奇怪地望她一眼,“当年多少人非议开国女皇分封六国八部的行为,认为这是人为分裂架空大荒王权的愚蠢举动,只是碍于女皇无可比拟的巨大威望,只敢在心中腹诽罢了。”
景横波挑眉,心想那是因为他们没看过皇图绢书。
“所以后来襄国王族,便添了这一层规矩。未来夫妻共涉沼泽,以示不忘先贤,携手共进,风雨同舟,克服人生路上万难。”耶律祁眯起眼睛,看着那小型香泽,“等会和婉和雍希正会穿上齐膝铁靴,相对走过这沼泽,到达金案之前。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绯罗要想做手脚,应该就会选择这沼泽。”
“你和绯罗怎么接头?她怎么能确认你会出手帮忙?”
耶律祁低笑起来。
“你笑这么贱兮兮干嘛?”景横波有不好的预感。
耶律祁扶了扶鬓上一枚粉红流苏的步摇,笑吟吟地道:“我和绯罗约定,当她看到有位官员,贪喝御宴佳酿,微醉之后不小心碰掉了夫人头上的金步摇时,就说明我到了。”
景横波一怔。转念一想,又嘿嘿笑起来,暗搓搓地搓搓手指。
耶律祁这家伙,原本想占自己便宜,这下可搬石头砸脚啦。
“夫君,请饮一杯御宴佳酿……”耶律祁双手举起酒杯,微微侧首一抹眼角胭脂淡红,他眼眸天生弧度漂亮,飞起媚眼来也是一抹醉桃花,佳酿也不如他笑意醉人。
隔邻左右的男人们,都将眼光偷偷地射过来,惊艳这“少师夫人”的姿色。
景横波粗声大气,“这小小一杯怎么够?为夫自己喝!”狠狠将他一推。
耶律祁身子一倾,娇弱地扶住桌案,云鬓一阵轻颤,头上步摇却没掉。
一众四面官员都用眼神谴责景横波——如此娇弱美人,你竟这般粗鲁!
景横波暗骂耶律祁这步摇插得真牢,这是逼自己靠近去拔啊摔!
“夫君……”耶律祁袖子掩住脸,不胜委屈地又靠近来,袖子底下悄悄笑道,“景老爷,又不是让你采花,何必这般矫情呢?”
“是极。”景横波假笑,一把搂住耶律祁肩颈,笑道,“夫人,你这步摇歪了。”一边搂住耶律祁脖子的手臂用力,死命勒他,一边另一只手手中酒杯准备故意一歪,撞歪步摇。
忽然外头一静,随即长声传报。
“国师驾到——国主驾到——”
景横波一呆。
手中酒杯不由自主一翻,哗啦一杯酒,整个倒在耶律祁发髻上……
一转头就看见不知何时,宫胤和襄国国主的辇驾已经到了殿门前,院子里早已黑压压跪了一片。
金黄双螭龙辇驾上那人雪衣玉冠,漠然的眼波如一抹冷烟云,笼罩了整座大殿,所有人凛然无声。
大殿里所有人反应也很快,齐齐立即翻身跪倒。
于是就剩景横波这一对造型诡异。
宫胤和襄国国主的眼神,很自然地便落在殿口那对年轻官员夫妻身上。
似乎正在调笑灌酒,男子搂着女子肩颈,正将酒杯凑近。姿态亲昵,不避人前。
宫胤眼神只淡淡一瞥便转了开去,看那香泽池里淡黄色的淤泥,似乎觉得那淤泥更好看些。
襄国国主脸色却不太好看了,皱眉问身边内侍:“此乃何人?”
当下内侍翻名单,回报是禹国少师夫妇。
国主一听不过虚衔官员,立即冷笑一声:“身为禹国官员,于此庄严堂皇之地如此放诞不经,岂不令我盛宴蒙羞,还不速速逐出!”
“且慢。”
国主愕然转向宫胤,“国师……”
“国主今夜是喜宴,何必宴尚未开便动戾气?搅了喜庆气氛?”宫胤淡淡道,“少年人不知约束,言行浮滑,稍后训诫便好。”
王后也在一边笑劝:“年轻人嘛,犯错难免,说到底,还不是喜欢咱们王宫美酒香醇?”
“国师宽容,敢不从命。”国主一笑,挥挥手示意上前的侍卫退下。
四面众人都瞧着这一幕插曲,各自对了对眼神。
近期有传闻,虽然明城女王回归,但很可能她想做傀儡也做不久,国师宫胤正在对朝廷进行暗中换血,照那架势,很可能是要为夺帝位做准备的。
他若登基,就是大荒历史上第一个男帝。
襄国离帝歌最近,对暗中政局最了解。行动可谓诸国诸部风向标。比如今日襄国对待国师的礼仪,就很是意味深长。按道理说,国师和国主在大荒可谓平级,但襄国国主宫门迎驾,步辇在后,态度又是如此恭敬,其中深意,还用说吗?
因此众人跪得更加恭敬,腰背更低。
因此便显得景横波这一对突兀显眼。
耶律祁其实无所谓,早已做好准备跪一跪的,结果给景横波狠狠搂住,一时倒觉得她用力得甚好,不妨再用力些。
景横波其实也早已做好心理准备的,但刚才无意中一回头,正面接触到那人目光,这还是事件发生后,她和他第一次直接近距离目光接触,一霎只觉得他目光清冷如冰深邃如渊,似藏无限黑暗秘密,让人直欲被拉入其中,不禁被惊住。
她记忆中,未曾见过他这样的目光。
但随即转念,不禁心中自嘲一笑——没见过的多啦,在那事之后,当然一切都该不同。
此刻看见的,才是真相,不是吗。
她一惊便醒,眼看四周众人诡异目光,立即推开耶律祁,顺势在桌案后伏下。
并不觉屈辱,最屈辱是完全无知被欺骗,是完全无奈被压迫,一旦心中有了愿景,做什么都不过是过程。
耶律祁被她一推,这回头上云鬓真的歪了,啪一声流苏中坠落,滚到正中地毯上。
此时也不方便去捡,已经够吸引人注意了,再出头就是自己找死,两人都当没看见,将头低下。
一片寂静中,景横波眼角觑到宫胤雪白的袍角,缓缓从自己眼前过,并没有停留。
她心中悠悠出一口长气,暗赞七杀易容术精妙。
那片雪白衣角烟云般地过了,景横波眼光从空荡荡的地毯上掠过,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刚才滚到地毯上的流苏步摇呢?
被踩到?为什么没有发出声音?
然后她看见宫胤长垂至地的袍角下,忽然腾起一抹淡粉浅金色的烟雾。
景横波怔怔看着众人的脚步过了,流苏步摇不见了。
宫胤一脚将步摇踩成了粉尘?
她心中忽然拔凉拔凉的。
是巧合,还是……
……
好在虽然步摇消失得有点让人惊悚,但后来宫胤没有任何异常,他和襄国国主夫妇在殿上,按例道喜祝酒,敬国主夫妇,遥敬殿上殿下,众宾客起身恭领,诸般仪礼做完,从头到尾没有看景横波这边一眼。事实上也不大看得见,隔得太远。
景横波这回看见了绯罗,作为襄国女相,她排在前面,景横波正想着她能用什么办法来传递消息,忽然觉得肩头被谁一碰,她回头想看,却忽然看见自己膝上多了一根筷子。
拿起筷子仔细一看,上头有细细密密的小字,她却不认得。耶律祁忽然凑过来,在她耳边轻轻道:“香泽池里有玄机,让纪一凡右移三步。”
“什么意思?”景横波有听没有懂。
“我也不大明白。”耶律祁在她耳边沉吟,“绯罗不可能会将全计划告诉我们,我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见机行事。”
他很入戏,靠着景横波说话,侧面姿态娇媚,罗袖软软地拂在景横波膝上。四周官员有些用眼角觑着这边,都不无嫉妒地暗哼一声,心中大骂这对夫妻感情忒好,这小娘子忒粘人,这做夫君的忒身在福中不知福。
景横波满脑子想着绯罗的阴谋诡计,哪在意某人的“千娇百媚吐气如兰?”
上头襄国国主一眼看见,笑对宫胤道:“难怪年轻人不知自重,那位年轻夫人,想必出身蓬门小户,甚是娇媚放纵。”眼神颇贪馋地在耶律祁身上落了落。
宫胤只低头喝酒,淡淡道:“此人似有狐臭。”
“啊。”襄国国主瞪大眼睛,甚八卦地道,“如此,那做夫君的倒算癖好特殊!您瞧那两人挨挨擦擦,甚是亲热,也不嫌味道大。”
宫胤又喝一口酒,眼也不抬,道:“想必饥不择食。”
……
过了一会,景横波看见前殿起了一阵骚动,随即看见一身红锦的雍希正出列拜倒在地,而殿后,和婉被女官贵妇缓缓搀出,翟衣双佩,九钿紫缨,头冠垂落珍珠面帘,珠光柔和,隐约可见其后年轻秀美面容。
景横波原本还想着是不是像电视里那样凤冠霞帔,盖头遮面,这样也许和婉可以狗血的李代桃僵,让个丫鬟装扮自己,然后想办法和纪一凡私奔。此刻一看和婉出来的阵容和装扮,才知道自己想得太简单,王家婚礼,身边侍应的人没有一百也有五十,衣裳冠制更有特例,不是谁想跑就能跑,谁想扮就能扮的。
雍希正与和婉拜倒在宫胤和襄国国主面前,按例参拜,各有勉励祝福话语,宫胤一直都是淡淡的,将一对玉如意放在宫人奉上的托盘里示意下赐,便抬手叫起。襄国国主和王后赐下的东西却不同寻常。
国主是短刀,王后是刀鞘。不过短刀没有开刃口,并无杀伤力。
耶律祁在她耳边轻轻道:“这是模仿当年第一代国主渡黑水泽送信一节。当年第一代国主送到对岸去的,就是开国女皇随身携带的短金刀。如今襄国这一礼仪,大抵是指从此后夫妻同心,如刀入刀鞘,协力对外,其利断金。”
雍希正与和婉起身后便向殿外行去,身后,跟上了纪一凡和一位年轻女子。分别帮他们捧了刀和鞘。纪一凡捧刀,那年轻贵族女子捧鞘。
“原来是这样。”耶律祁恍然大悟,悄声道,“纪一凡这身份,算是雍希正的傧相,等会是要将刀递给他的,雍希正持刀,和婉持鞘,两人在香泽边套上铁鞋,相向而行,至金案正中以刀入刀鞘,将当年第一代国主做过的事重复一遍,才算完成全套仪礼。这才是真正的合印。”
“幸亏刀不在和婉这边,”景横波喃喃地道,“不然我怕她干脆一刀就捅死了未婚夫……”
“香泽泥池里有玄机,等下纪一凡应该有固定站位,而机关肯定需要换个站位才能被触动,绯罗要你我做的事,就是迫使纪一凡换个站位。”
“咱们和殿下隔着台阶和一小段路,上下都是人,众目睽睽之下怎么逼他换位?”
“不然绯罗何必让你我去?就是因为出手容易,但看的人太多,众目睽睽之下出手很容易被发现,她是打定主意要躲在人群后,洗清自己的。”耶律祁笑道,“不过这个其实对你来说一点不难,你随便操纵什么东西砸砸纪一凡的头,他也就移动了,正好也报了他推你下屋之仇。”
“你想害死我就赶紧地!”景横波瞪他一眼,顺手塞了一个肥猪蹄到他嘴里,笑道,“说这么多,辛苦了,吃块肉润润嗓子,啊?”
这席上的猪蹄是摆菜,白惨惨的毛都没拔尽,一股腥膻之气冲鼻,景横波欣赏着耶律祁瞬间要吐的表情,顿觉心神大畅。
筷子刚刚放下,忽觉背后有如芒在背感觉,似乎被什么目光紧紧盯住,她微微侧头,用眼角余光打量绯罗和帝歌重臣那边,没有什么异常。
收回目光时她有意无意瞟了一眼殿上,宫胤似乎正在和襄国国主攀谈。
她目光近乎茫然地从他袍角掠过,重重地落在朱红的殿柱上。
不该看,要洗眼睛。
以意念操控物体来砸纪一凡,迫使他换位置是行不通的,这等于告诉在场无数人自己是景横波。最起码宫胤和绯罗一定能发现。
景横波正在思考办法,忽然听见一个女声轻微地“啊!”了一声。随即听见一阵低微骚动。
她转眼,才发现跟在和婉身后那个年轻贵族女子,忽然跌倒在地,也不知道是被什么绊住了。
景横波眼尖,隐约看见她鞋底附近有一颗粉红珍珠,似乎正是先前耶律祁鬓上的步摇上的珍珠。
可是步摇不是已经被宫胤踩成灰了吗?哪来的珍珠?
景横波确定刚才自己在宫胤离开过,注意过红毯,那步摇在他走过后完全消失,红毯上什么都没有。
只剩下一个可能,就是还有珍珠先前就滚落一边,但要落,也是落在红毯和白石地面的缝隙之间,如此才能躲过宫胤那凶猛一踩。
但既然已经滚到一边,现在又怎么能忽然滚出来,滑跌了那少女?
景横波盯着那颗珍珠,浑身的汗毛慢慢竖起。她忽有诡异感觉,觉得有什么事不对劲,但又说不清哪里不对劲。
那少女跌倒在地,一时爬不起,和婉见状,立即回身要去扶。
当然用不着她去扶,后一步的宫女也不少,都赶上来去扶那少女。一大群的宫女低下身,撒开的宫裙裙摆,遮住了地面。也遮住了那少女跌落在地的托盘。
景横波心中那种诡异的感觉又出现了,她努力探身,想要看清楚那边的情况,但人太多太杂,能看见的只是重叠的人腿和裙子。
片刻后,那少女已经被扶起,但神情痛苦,似乎已经不能走了。
有人将情况报上去,襄国国主皱起眉。这男女傧相,是特意选出来的襄国贵族少年男女。一般都选出身高贵的未婚纯净少女,以示吉祥。这下人忽然出了问题,临时找谁来替代?
宫胤高高坐在首位,浓黑眼睫微垂,似一尊在云端的神,无意于人间纷扰。却忽然开口:“既然女傧相不能行礼,那就换人吧。选在场身份最为高贵的女子代替便可。”
------题外话------
……
啊!国庆节还没玩回来么!
还记得秦淮河畔的夏桂圆么!
都没人看书啦!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十一章 情海生波
襄国国主脸色一变,阶下绯罗一怔。
除了王后和公主,就她这女相身份最高贵了。
众人脸上也多有怪异之色——绯罗高贵是高贵了,可这是个寡妇,还是个嫁了三任夫君的寡妇,襄国更有她杀夫的传言,这样的人参与喜事已经算是给她面子,算襄国王室开明。还让她担任女傧相,别说面子问题,吉祥角度来说,也不妥啊。
但宫胤开口说的话,谁敢违拗?国主脸色也就一变,随即笑道:“国师所言甚是,不知女相可愿偏劳?”
绯罗立在当地,脸色微微发白,她一千一万个不愿意!
用尽心思,不惜和耶律祁交换条件,目的就是为了等下的计划中,好让自己干净地摘出去。她已经打定主意今天整个仪式过程,都要处于人群中,众人目光下,博个清白毫无嫌疑。
但此刻容不得她拒绝,她一人无力抵抗宫胤,更不能得罪襄国国主。
她只得盈盈转身,整出一脸荣幸的笑意,娇声道:“绯罗谨领圣意。”
襄国国主咳嗽一声,目光有点飘,一旁的王后脸色铁青,大袖下手指似乎在捏国主的腿,国主的脸色越发难看。
三人暗潮汹涌,宫胤就好像没看见。
景横波一脸古怪,眼珠子骨碌碌乱转,神情若有所思。
绯罗转身,端起那放了刀鞘的托盘,走在和婉身后,队伍又恢复了正常。
等一行人走到那香泽池子边,景横波原以为客人们也该出来观礼,不想众人都坐着不动。她问耶律祁,耶律祁道:“按说是该观礼的,想必国主也怕人聚多了,容易出事,干脆都不让动,这样也安全些。”
景横波想安全是安全了,但如何能逼纪一凡让开三步?
襄王夫妇站起,对宫胤伸手一引,道声:“请。”三人一起下殿,前往玉阶下庭院观礼。
景横波看了下众人的位置。和婉与雍希正对面而立,侧对众人。纪一凡站在雍希正身边的池角处。绯罗站在对面同一位置。宫胤和襄王夫妇三人侧背对她,面对殿下众臣而立。
有宫人上去给未婚夫妻送铁靴,所谓铁靴就是束紧了口子的皮靴,镶铁皮靴尖,淤泥池中行走艰难,穿沉重的靴子走更难,以此表示牢记当年第一代襄王渡沼泽之艰辛困苦,不堕先王之志。
和婉蹲下身套上铁靴的时候,绯罗忽然上前,亲自帮她穿靴。和婉有点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她对绯罗没什么好感,下意识避了避,绯罗却微笑着,扶住了和婉的肩。
景横波看见她扶住和婉肩的一瞬间,和婉似乎僵硬了一下,随即缓缓穿鞋,直起身。
与此同时她看见绯罗手背在身后,似乎在整理腰部衣服一般,对外掸了掸。
耶律祁“咦”了一声。
景横波敏锐地看他:“咋了?”
“计划有变。”耶律祁道,“绯罗取消了原计划,不要我们想办法让纪一凡移动了。”
景横波一怔,想着绯罗为这个计划已经筹谋了很久,一定要当着众多来宾的面,杀了雍希正,嫁祸纪一凡,怎么舍得忽然放弃?
她心中忽然有些不安。
“她说做就做,说不做就不做,她是你妈啊?”景横波一挥手,“不行,她说不做我非要做,非要纪一凡动三步不可!”
耶律祁似笑非笑看着她,懒洋洋地道:“行,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我总是依着你的。”
他语气宠溺,靠在景横波鬓侧吹她的碎发,景横波头一偏,不着痕迹地让开去。
耶律祁笑容似不在意,眼底光芒幽幽。
此时在大殿席上的官员们虽然没有下座跟随,但都饶有兴致地伸长脖颈观看下方的仪式,景横波斜斜靠着桌案,拈着酒杯,似乎对那杯中酒特别有兴趣,有一口没一口地喝。
她高挑修长,媚态天生,做女人时令人觉得天下少有女子如她一般女人味十足,谁都可以扮男子唯独她不能,然而真这么扮了,却又是一番新风采,英秀中几分媚意,活脱脱意态风流红粉少年,殿中那些年轻夫人们,一多半都在偷偷看她。
景横波在看襄国王后,嘴角一抹邪笑,左一眼,右一眼。
耶律祁一看她那姿态神情就知道她要使坏了,然而使坏的景横波眼睛光彩熠熠,令人觉得便是搅翻了天地,能多瞧一眼这风流也值得。
他就殷勤给她斟酒,左一杯,右一杯。
景横波眼神在襄国王后耳垂上飞过。
襄国王后忽然觉得右边耳环往下一扯,她轻轻哎哟一声,护住耳朵,道:“大王,您这是做什么?”
“什么?”襄王莫名其妙地偏头看她。
他一偏头,王后一呆,这才想起大王在自己左手边,怎么可能伸手去扯她右耳垂?再说这场合大王怎么会忽然扯她耳环?
她看看自己右手边,没人,只在斜侧方,站着幼弟纪一凡,他离自己还有三四步的距离,双手捧盘,万万没可能伸手来扯自己。
纪一凡迎上她眼光,莫名其妙地向她一笑。
王后怔了怔,想着也许是幻觉,放下手,端然而立。
此时雍希正在纪一凡的托盘里取了刀,和婉在绯罗的托盘里取了鞘,两人在池子两端对望一眼,扎起袍服,各自下池。
池中淤泥,正到雍希正小腿,和婉膝盖。
因此,雍希正走路就要方便些,他是男子,步子也大,几步就能到池子中心。
和婉就不行了,淤泥阻力大,靴子沉重,走得磕磕绊绊。
但按例两人要同时行到金案前,所以雍希正的步子也很慢。
殿前殿后皆无声,人人凝注那一对璧人慢慢接近,前人的艰苦跋涉到此刻简化成一道短短的池子,跨过便是新路程。
景横波饮酒,目光如流波,掠过。
襄王后忽然又觉得耳垂被重重扯了一下。
她赶紧摸耳朵,眼角看了看身边襄王,他正满怀感慨地看着和婉,眼底隐约有光芒闪动。
襄王后心中有些不快——襄王早年沉迷炼丹,伤了身体,多年来膝下空虚,早先只有和婉一女,两年前才多了个儿子。这幼子是她生的,也正因为如此,她才从妃子直升为王后。
襄王老来得子,自然将儿子千宠万娇,可长女毕竟也宠爱了那么多年,感情早已根深蒂固,这些年因为觉得愧对女儿,襄王对和婉的宠爱甚至更上层楼,襄王后为此已经不满很久。
想到和婉,不禁就想到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弟弟,她瞪了纪一凡一眼。
向来幼弟怕长姐,纪一凡被她一瞪,下意识向左移动了一步避让。
襄王后冷哼一声,转回目光,忽然觉得耳朵又一痛。
她大怒,一摸耳垂,火辣辣的痛。看来看去,这里没人能隔空扯她耳朵,也没人有这个闲心和胆子,除非她那宝贝弟弟!
襄王后暴怒的眼光射过去,纪一凡打个寒战,赶紧又向左让一步。
两步。
景横波默默数一数,又喝下一杯酒,身边耶律祁摇摇空了的酒壶,顺手从隔壁桌上偷渡来一壶。
雍希正与和婉,已经快要行到金案前碰面。
景横波目光,狠狠对襄王后耳垂一扫。
“啊!”襄王后耳垂一阵剧痛,伸手一摸,耳垂已经裂开,耳垂上琉璃孔雀坠珍珠串耳环珠子已经掉了一颗。
襄王后瞪着手指上一抹血迹,抬头霍然看向纪一凡——是不是这小子!恨她促成和婉和雍希正的婚事,要恶整她这个姐姐!
这一看,顿时发现纪一凡托盘上,骨碌碌滚着一颗珍珠。
正是她耳环上掉落的那颗珍珠!
襄王后勃然大怒,再也忍不住,不理襄王低声询问:“怎么了?”一拂袖,大步向纪一凡走去,准备好好教训这个无法无天的小子。
纪一凡原本有点担心的看着姐姐,不明白她一再用暴怒的眼光看自己做什么,看见姐姐竟然怒气冲冲走过来,大惊之下再次跳开一步。
他落下的时候似乎觉得不对,身子想要一纵而起,但殿内耶律祁忽然一弹指,咻一声轻响,纪一凡膝窝一酸,踉跄落地。
第三步!
绯罗变色。
景横波霍然扔杯而起。
“咔嚓。”一声轻响。似乎发生在淤泥池底,但此刻众人目光都被忽然怒气冲冲的襄王后所吸引,忍不住站起身相望,无人听见那声异响。
景横波忽然想到什么,急急和耶律祁道:“想办法告诉和婉,速速离开淤泥池!尤其不要靠近中心!”
耶律祁点点头,默默动了动唇,景横波心想这就是所谓传音?以后她一定要学。
池子中和婉似乎已经听见,一怔之下四处张望,景横波迎上她目光,微微点头。
和婉愣了愣,随即似乎反应过来,但她并没有按照景横波的吩咐停下,反而抓紧刀鞘,继续向前。
景横波一怔。
此时襄王后已经走到纪一凡身边,拉扯住他。
此时雍希正与和婉面对面,雍希正一步即将跨入池子中心。
此时襄王莫名其妙看着王后。
此时所有人都在看王后或者那对新人,只有宫胤,一直低头看着淤泥池中。
……
“啪。”一步跨入池中心的雍希正,脚下忽然发出异声。
他一低头,脸色微变。
淡黄色的淤泥池中,忽然出现隐隐的波纹,似乎还有粘腻的气泡出现。
雍希正霍然举刀!劈向和婉!
众人惊呼。
正在这一刻,和婉也发出一声大叫。
“去死吧!”
她手一抹,手中刀鞘忽然掉落,现出一把寒光闪闪的薄刀,一刀捅向雍希正!
“唰。”一声淤泥四溅,一条三尺长的黑影忽然从两人之间蹿出,一张口狰狞獠牙闪亮,扑向和婉。
“啪。”一声,雍希正下劈的钝刀,劈在那黑影背上,将黑影劈飞。
“嗤。”一声,和婉手中的刀,刺入了雍希正的小腹。
时间空间在一霎凝固。
所有人僵住动作。
襄王后抓住纪一凡的手顿住。
纪一凡霍然抬头,瞪大眼睛。
襄王目瞪口呆,颤抖地伸出手指,指着和婉。
雍希正捂住小腹,伤口血流如注,他仰起头,紧紧盯住和婉,眼神没有怨恨,却怅然苦痛绵长。
和婉双手满是鲜血,怔在池中已经呆了。
只是一霎。
景横波忽然扑了出去,大叫:“啊!公主!你想杀那怪物,失手误伤驸马了!”
一声惊醒梦中人,所有人刹那都恢复活气,襄王后推开纪一凡,疾步上前,雍希正眼底闪过一丝希冀随即又是一丝黯然,和婉还是怔怔看着自己的手,似乎依旧没能反应过来。
景横波心中大急——刚才那被劈飞的黑影,忽然又弹了起来,再次扑向和婉。
此时雍希正重伤,和婉发痴,其余人都在岸上,无人可为她遮挡。
景横波一边扑来,一边双手用力一挥。
“啪。”一声,那黑影再次被击中,景横波却感觉那东西极其滑腻力大,迅速从她意念掌控中脱身,借势一甩,扑向离池边最近的襄王!
“啊!”一声大叫,襄王向后便倒。
那黑影一弹即起,张口发咝咝之声,就要对襄王咽喉咬下。
宫胤终于出手!
雪白衣袖一甩,一股寒气迅速在半空中凝成冰晶,那黑影似乎对这冰晶很是忌惮,身子一扭避开冰晶,一口灰雾喷出。
正在此时景横波扑到,她一边奔一边试图大叫和婉避开。嘴正张着。那口灰色雾气,直直扑入她咽喉之中。
刹那间她只觉得气息一窒,从咽喉到肺部,忽然就不能呼吸,随即眼前一黑。
她噗通一声倒下,昏迷前最后一个念头是:
见宫胤一次倒霉一次,果然这家伙是我克星……
又是人影一闪,大惊的耶律祁闪出,看景横波倒下,伸手就去抓她后心。
一道冷风袭来,重重打开了他的手,耶律祁借势一个翻身,人还未站稳,已经被扑过来的人墙远远挡在外面。
宫胤的护卫,已经迅速出现,比王宫护卫更早一步占据了有利地形,将池子整个包围。
他刚想闯,人墙里宫胤声音已经冷冷传来,“谁擅闯一步,本座立即将人质投入池中。”
耶律祁只好站住不动,隔着人墙,心急如焚地左看右看,也看不出景横波怎么样了。
群臣惊惶地奔出,聚集在宫胤护卫人墙外,探头探脑,拎着心,不知道里面到底怎样了。
池子边几个人各自惶然。
襄王倒在地下,没能爬起来。脸色发青,襄王后扑过去,想要抱住他的头呼叫,被宫胤一个冰冷的眼神盯住,缩手不敢动,惶惶然东张西望。
几个护卫下池,将雍希正扶出来,他的鲜血,已经将身边淤泥染红。
他一直看着和婉,眼神凄然而又坚决,和婉一直怔怔看着他的伤口,看着鲜红的淤泥,再看看自己满是鲜血的手。
先前脑中迷迷糊糊的感觉已经过去,她终于清晰地记起发生了什么,记起自己对雍希正拔刀,希望他死了,他死了她就可以和纪一凡双宿双飞了。她拔刀那一刻看见雍希正也拔刀,心中还在狂喜——这下更有理由对他出手了!这下拼着受点伤也能解除婚约了……
结果,结果却是这样。
喋血的不是她,是雍希正。
这个男人举起的刀,是为了替她劈开危险。
她却在那一刻,将刀送入他腹中。
她心中似乎乱糟糟的,塞满了不得其解的情绪,又似乎完全空了,只留下那一刻近乎狂乱的一刀。
“这里有个洞!”有护卫发现了池底的玄机,脚踩了踩池中的地面。
“小心!”立即有人将他拉开,“小心再出来一条。”
“和婉!”纪一凡跳下池,将她搂入怀中,“快出来!池里可能还有危险。”
和婉没有如平时一般,立即扑倒在他肩头痛哭,她还是怔怔的,身躯甚至是僵硬的。
被抬上岸的雍希正闭上眼睛,似乎不想再看这一幕。
所有人中,完全正常的只有宫胤。
他淡淡看着这困于三角之中的痴男怨女,眼底神情似远似厌恶。
他脚下蜷缩着一条黑色的东西,刚才先袭击和婉,后吓倒襄王,再一口灰雾喷倒了景横波的,就是这玩意。
宫胤漠然看了景横波一眼,道:“此人是谁?”
“回主上,应该是禹国少师薄寒。”
“此人可疑,先行关押,稍后再审。”宫胤语气不容置疑。
和婉仔细看了看景横波,眼神中掠过一丝疑惑,刚想说话,却被宫胤一个眼神阻住。
景横波被抬了下去,此刻没有人关心她的情况,都盯紧场中。
只有耶律祁,眉头微皱,觉得宫胤此举颇有些奇怪。
他看一眼场中——如果不出意料,绯罗很快就要倒霉了。
绯罗被宫胤拎出来之后,为免暴露,就临时取消了放池底怪物的计划,改为趁机亲自蛊惑和婉,和婉自己出手杀雍希正,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但景横波不走寻常路,还是开了机关,和婉伤了雍希正,自己没事,等和婉清醒过来,哪里放得过绯罗?
耶律祁微微有些犹豫——如果没有他在,绯罗怕是要倒霉,但如果他不跟去看着景横波,他也不放心。
但这犹豫只是一霎,随即他身形一闪,追着那群带走景横波的护卫而去。
……
此刻所有人都用畏惧和厌恶的目光,看着地上那东西。
灰黑色,满身细小鳞片,头小腹大,似蛇非蛇,头顶有一个圆圆的小包。看上去像没生出来的犄角。
“这好像是黑水之泽的黑螭啊!”有人看见,悄悄惊叹,“天,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池底!”
“是这东西!黑水之泽最可怕的三毒兽之一!黑螭毒液天下奇毒,不过据说如果中毒雾而不死,以后便对黑螭有了抵抗能力,大荒最可怕的黑水之泽,便对那人危险性大大降低。不过这东西不是最不喜欢香泽的香泥吗?当年开国女皇将香泽之地赐给第一代襄王,就是因为第一代襄王在黑水泽曾被黑螭咬伤,伤势多年不愈,而香泽的香泥提炼的药丸对这种伤有效。才令她就近封地休养。按说黑螭不应该在香泽池子里出现啊。”
“所以这黑螭是被困在这里的。你没发现这条黑螭威力不如传说强大,而且特别烦躁啊?刚才护卫不是说底下有洞?这黑螭一定已经在池子底下洞里关了几天,被香泽的香泥压制逼迫,威力大减的同时也无比躁狂,啧啧,香泽底下关了条黑螭,保证了这东西不会提前作乱,不能对其余人发生太大的威胁,但又足够害死雍相和公主……这谁这么阴狠巧妙的心思!”
“等等,这东西到底怎么放出来的?池底都经过检查,洞是怎么来的?”
“谁知道呢,没见国师已经下令围住了池子?说明凶手就在人群之中,你我还是离远点,小心被牵连……”
……
被纪一凡抱上岸的和婉,眼神只恢复了片刻清明,又转为痴痴的。
她一上岸,绯罗就赶紧迎上来,一边急急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一边伸手来把和婉的脉。
“咻。”一声,她的手腕被一道指风弹开。
那道指风弹开她的手腕后,并没有立即消失,诡异地向上一掠,击中了和婉眉心。
一道肉眼几乎不可见的烟气从和婉眉心缓缓散出,和婉浑身一震,眼神渐转清明。
绯罗脸色一变,回头看出手的宫胤。
宫胤立在池边,看也不看她一眼。
“公主。”他道,“前因后果,你应该已经想明。这是你襄国内政,本座不会干涉。该怎么做,是生是死,前进后退,你自己斟酌。”
和婉又是一震,转头看看倒在地下的襄王。
“我父王……”她低声道。
“大王受了惊吓,应无性命之忧。不过短期内怕是难醒。”
襄国群臣轰然一声,一脸震惊——大王倒下,继承人尚幼,现在……已经国内无主!
襄王后惊吓地抬起头,一脸不可置信,随即明白了什么,便要扑向纪一凡,却被宫胤护卫拦住。
有相当一部分人脸色变幻,咬牙思量,但看见岿然屹立的宫胤和他那一片同样如雪森凉的玉照护卫,便不得不将心中欲望打消,暗恨为什么偏偏国师在。
“公主。当日我和你说,要想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必须自己先掌握自己的命运。”宫胤向后一退,干脆在护卫搬来的太师椅上坐下了,“要不要在你自己,本座在此,但也仅,此刻在此。”
然后他不说话了,但他坐在那里,就没有人再敢靠近一步,没有人再敢说一句话。
和婉慢慢抬起头来。
小姑娘脸上泪痕未干,眼眸里却已经没有了泪水,她目光先落在宫胤脸上。大荒第一人没有表情。姿态永如千万年不变的巍巍雪山。
看着这样一个令人凛然的人,和婉心中涌起一阵奇怪的感受——永远镇定、永远冷静、在位数年,经历数次宫廷政变部族叛乱,就在前不久还面对了几乎半个朝廷的反抗,却从不失败,从来都将权力牢牢掌握在手中的这个男人,这个看上去几乎没有弱点的男人,他,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吗?
不,没有人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
那些权力的宝座,浸透了倾轧的血雨,每寸经纬都吸满了失败者的灵魂。
恍惚中想起先前大宅里,他对自己说过的话。
“身在王室,并无私事。身在王室,爱情奢侈。想要拥有它,你可能要付出比你想象更多的代价,不仅是你自己,也许还有你的亲人,你的一生,你,可曾想好?”
她当时不懂,爱情是两个人的事,关别人什么事?此刻这半池鲜血,和那躺倒的父亲,终于教会了她懂。
身在王室,婚姻爱情也是利益交换的工具,是阶层用以博弈的刀剑,一旦想要挣脱,不是伤己,就是伤人。
以前她被保护得太好,今日国师,以这流血一幕,让她懂。
事已至此,只有走下去。国师说了,只会帮她这一次。
她忽然指住了绯罗,对王宫护卫们厉声道:“拿下!”
王宫护卫们一愣,所有人都一愣,但随即王宫护卫们就扑向绯罗。
“住手!”绯罗退后一步,怒喝,“公主!你干什么!凭什么对我忽然下手!你有什么资格对我下手?我是襄国女相!”
“凭你对我下手!”和婉一步不让,“凭你在我的刀鞘之中做手脚,换了其中含刀的刀鞘,又以控神之术蛊惑我意志,诱惑我出刀!”
“证据何在!”
“我的话就是证据!我和你无冤无仇,为何要冤枉你?”
“我和公主同样无冤无仇,为何要暗害您?”
“因为你希望我杀了雍相!”
“那公主刚才是意图杀害雍相咯?”绯罗唇角笑意冷然。
“当然不是!”和婉立即想起先前景横波大喊的话,傲然道,“我欲出刀时,被黑螭惊醒,那一刀和雍相一样,也是想为他杀死黑螭,结果我学艺不精,误伤雍相而已!”
“我还是那句话,公主指控,证据何在?”
“我是受害之人,我的话就是证据!”
“公主为何不查问,是谁打开了机关,放出了黑螭?”绯罗冷笑,“还是公主明知那人是谁,有心袒护,才故意转移目标,嫁祸于我?”
和婉一窒。
她按捺住想要转头看纪一凡的冲动,咬唇不语。
先前机关开启的事情,别人不清楚,她在池中还是听见了的,应该是纪一凡移动的第三步,踩到了机关,洞口打开,才放出了黑螭。
她隐约听见,靠纪一凡更近的雍希正应该听得更清楚,她看雍希正一眼,他半身染血,正在包扎,低垂眼睫,一言不发。
和婉心乱如麻,咬咬牙道:“何止需要查清开启机关的人是谁?还得查清,是谁在池底做了手脚,放了黑螭!”
“你说谁就是谁?你以为你是谁?”
和婉霍然转身,在宫胤椅前下拜。
“襄王室女和婉,在此向佑圣国师大人请求,”她朗声道,“宫宴生变,国主惊厥。王后荏弱,世子幼龄。天不可失日,国不可无主,若无人一肩担之,王室将如大厦将倾。和婉斗胆,请求以未嫁适龄王室长女之身,于父王未痊及世子尚未长成期间,暂代国务宫务……”
她还没说完,襄国群臣就已经爆发出轰然之声,掩掉了她下面的话。
“不!”襄王后终于醒过来,爆发出一声尖利的嘶喊,张手扑上,“不!国主之位是定儿的!只能是定儿的!你不过是个公主,你没有资格窃取大权!”
她被宫胤护卫拦下,她急声道:“御卫!”
王室护卫想动,和婉也厉声道:“不许动!”
王室护卫夹在两个女人之间,面面相觑,左右为难。
“一凡!一凡!”襄王后急声呼喊她的幼弟,“公主得了失心疯,大逆不道胡言乱语,你去劝劝她!她一定听你话的!你去!你去啊!”
纪一凡苦笑——往日千方百计拦着不许他和公主接触,此刻倒让他主动去劝了。
他刚想挪动脚步,那边和婉已经决然转身。
她背影的姿态,写满拒绝。
纪一凡停住脚步,望着和婉背影,心中满是苦涩,恍惚中觉得,不知何时,那个娇俏灵动,烂漫不知人间事的小姑娘,一夕之间,忽然陌生。
“国主病势未明,公主你怎可在此刻欲图窃夺大权!”绯罗厉声道,“当真以为这朝中无人,这天下无人么?来人——”
“女相!”忽然发声的竟然是雍希正,他正由人扶起,脸无血色,却坚持着慢慢走到和婉身前,“你已经由国主暂停女相职务,在府思过。待罪之身,有何资格咆哮金殿,对公主不敬!”
他脸色苍白,声音却坚决狠戾。绯罗咬牙大恨——她正是因为在老国主面前失宠,被罚思过,才不得已奔帝歌寻求盟友,本以为这是老王私下处置,无人知晓,谁知道雍希正竟然知道!
和婉望着面前雍希正背影,他衣衫染血,却在她身前一步不让。
她的睫毛,忽然蒙上细细水光。
两相对峙,和关乎自身利益,如怒眼鸡各不相让。
躺在地下的国主,至今没有人管。
宫胤忽然开了口。
“本座尚未发话,你们争什么?”
他声音不带丝毫烟火气,众人立即凛然不敢说话。
此地最有话语权的,还是他。
虽然他口口声声不干涉襄国内政,但他每句话都分量极重,因为只要他出行,上万玉照龙骑就会在襄国边境待命,一个时辰可直下崇安。除了襄国国主外,没有任何人能在此刻调动军队来抵抗宫胤。
“天不可有二日,国不可无一主。”他说话还是那么简单,“本座回帝歌后,将会请女王王命,封和婉公主为襄国护国长公主,于国主重病期间代理国事。当然,公主年轻,诸般国务当有指定重臣辅佐,不可独断专决。重臣人选,此乃襄国内政,本座不予置喙。由公主自决。”
一直嗡嗡嗡的人群,议论声戛然而止。
国师已经表态,公主将会成为护国公主,国主一日不痊愈,她就会是国家的最高统治者,而世子才两岁,等他长成,最起码有十年,襄国会是和婉公主的。
而国师要求指定辅政大臣,公主之前没有嫡系,此刻谁先拥护她,谁就可能成为新一代主子的新宠臣!
话虽这么说,毕竟局势未定,此刻带头向公主效忠,事后出现反复,引起清算怎么办?
官场忌讳应声虫,却也忌讳出头鸟,一时众人目光闪烁,面面相觑。
雍希正忽然推开搀扶他的人,缓步上前,挣扎着对和婉拜下。
“臣雍希正,拜见护国长公主。”
一个头磕下去,砰地一响,决然。
第一个效忠的副相,足够分量,也足够号召。
和婉低头看着那人乌黑的发顶,袍角殷然的血迹,一时竟至痴了。
痴心与真爱,深情与无奈,这世上情意二字从来不讲缘分,一出出都是啼笑姻缘。
这个男人深重的爱意她到此刻才知,只觉千钧之重,承担不起。
而自己爱的那个人……
她目光转向纪一凡,纪一凡也大步要来,却被襄王后死死拉住了衣袖,这平日里潇洒自如的男子,此刻便如当初茶楼相会她要他私奔时一般,眼神殷切,却又满脸为难。
和婉心中长长唏嘘一声,忽觉只一日夜,地覆天翻。
以为的爱掺杂了太多阻碍和功利成分,以为的恨却在现实前被真挚击碎。
少年浮华轻佻的感情一霎间如水流过。
恍惚中似明白了什么。
她弯下腰,搀起雍希正,轻声道:“多谢雍相。日后便要多多依仗雍相了。”
雍希正对她微微一笑,只觉得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小女孩,在这一刻终于长成。不胜欣慰。
有人带头,有宫胤坐镇表态,后头的效忠便顺理成章。来客退到一边,屏息看襄国的大臣们流水般上前参见长公主。
谁也没想到,一个公主的定亲仪式,最后竟成为一个朝代的结束和另一个朝代的开始,襄国政权将在今日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公主摄政的时代,此刻开端。
见证了这一刻,众人依旧心中茫然,连和婉自己心中都朦朦胧胧,不明白怎么忽然就发展到了这一步。
似乎这一步,是许多人精心计算的结果,有人设计,有人参与,有人推动,有人因势利导,最后成就她,而成就她似乎也不仅仅是为了成就她,是为了更深远的未来。
那未来是什么,她不知道,也不打算探究。
在一些人如天人一般的智慧谋算之前,只需要臣服等待便好。
这是属于她的小智慧。
人走到一个位置,便会顺应那位置的高度去做重新思考,此刻她再去想一日之前自己关于逃婚私奔以及在仪式上杀了雍希正的计划,和自己一刻之前还心心念念的爱情,忽觉遥远而可笑。
那些都不重要,不再重要了。
正如国师所说,王者无私事,你要的也许只是小小一件东西,但最后蔓延出的结局,很可能就是一宫,一国,他人一生。
没有任性的权力,只有拼搏的人生。
她转身,对宫胤躬身,姿态端庄而尊贵。
“稍后帝歌会有旨意传达。”宫胤淡淡道,“请长公主先行处理好此刻事务。”
“是。”和婉心领神会。
“不!”襄王后忽然抱住襄王,一跃而起,“女子不可以摄政!王位只能是定儿的!我不允许!大王你醒来!大王!来人!救护大王!”
她忽然发出烟花信号,星彩一线直入长空,襄王后和她的护卫抱住襄王便往后退,和婉看了看宫胤,宫胤在椅上喝茶。
“王后失心疯了!来人!拦住她!”和婉厉喝。
几条人影爆闪而出,拦向襄王后,又有几条人影从宫内冲出,和这边接战,护住王后向内宫退去。和婉立即道:“御林军!拦住王后,违抗者,”她顿了顿,“格杀勿论!”
“和婉!”纪一凡扑上来,拦在她面前,“你不能!那是我姐姐……”
和婉脚步一顿。
眼前是深爱的男子,和她对抗的是他的长姐。
眼前是他哀切的求情的目光,一如往昔深情款款,一语不发已足够令她沉迷忘言。
对面是他姐姐憎恨的敌意的目光,一如往昔充满戒备,一直都是她和他之间的壁垒。
这样的抉择。
她不用回头,也感觉到身后宫胤的目光淡淡瞥来。
事情还没定局,国师还在等着看她的表现。
如果她此刻优柔寡断,或许他就会将一切收回,一个担负不起重任的利益代言人,他不需要。
拥有并不稀罕,可失去便面临地狱。
她以前不懂,此刻懂了,纪一凡以前懂,此刻却似不懂。或者他懂,但装不懂,所以妄想以情意来阻拦?
她深深吸一口气。
“纪卿!”她厉声道,“你要犯上作乱吗!”
纪一凡一怔,抬头深深望定她,眼前坚毅漠然面容,令他震惊又觉陌生。
和婉却已经绕过他,决然向前走去。
纪一凡怔怔看着她背影,只觉得此刻她脊背笔直,长长的裙裾在鲜血中缓缓逶迤,这般高贵姿态,熟悉又陌生。
熟悉,是因为见过那许多掌握权力的女子,便是这般姿态。
陌生,是因为,这样的姿态,原本从来不属于她。
御林军已经向王后的护卫队扑去,将那一群人紧紧困在中央。襄王后也是悍厉性子,绝不肯在此刻让步,指挥着护卫队一步步向内宫深入,满嘴胡言乱语说要找到什么神丹,救醒国主,斩杀篡权夺位的公主,还襄国朗朗青天。
巨大的圈子渐渐缩紧,不住有鲜血泼洒飞溅出圈,伴随着撕心裂肺的惨叫,偶尔或有残肢断臂蹦出,落在围观者的脚下,鲜血染红院中红毯,红毯渐成紫色。来宾大臣们渐渐后退,不敢再靠近厮杀圈。
唯有宫胤端坐不动,甚至一直在喝茶。还有和婉,这个以往有些天真的公主,此刻一直站在人群最前方,鲜血溅脸,断臂撞裙,她一步不退。
嘶喊声渐渐弱了,御林军的将领脸容酷厉,满身鲜血来向和婉回报:“启禀公主,叛乱者已多半伏诛,现在王后挟持国主闯入内宫,请您示下如何处理。”
和婉微微闭眼,再开口时声音决然:“暗弩伺候。”
“是。”
听清这句话的纪一凡愕然抬头,眼神震惊。
“不——”
他的阻止被远远传来的一声惨呼截断。
御林军暗中埋伏的暗弩手,向来用来对付挟持人质者,出箭向不空回。
“姐姐!”纪一凡发疯般地向内宫奔去,护卫想阻止,和婉摆了摆手。
纪一凡头也不回地狂奔,他母亲早逝,由长姐照顾长大,彼此感情很深。
和婉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轻轻眨了眨眼,清冷月辉下,泪盈于睫。
别了,这同样狂奔而去的青春。
再转身时,她盯住了绯罗。
“拿下!”
……
------题外话------
票。
我要。
我还要。
我一定要。
你骂我也要。
你不骂我也要。
每天都来要一要。
今天要了明天还要。
打滚撒泼挠墙嚎叫要。
劈叉转体三百度回旋要。
票不紧张尼玛你要什么要。
月票年榜还在艰难地爬着要。
有人说老大你最近没有用心要。
我说今天我一定让你魂飞魄散要。
这段字打完帮忙借个锅盖顶着头要。
看俺这么不容易快点把锅装满切克闹!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十二章 情海生波
襄国国主脸色一变,阶下绯罗一怔。
除了王后和公主,就她这女相身份最高贵了。
众人脸上也多有怪异之色——绯罗高贵是高贵了,可这是个寡妇,还是个嫁了三任夫君的寡妇,襄国更有她杀夫的传言,这样的人参与喜事已经算是给她面子,算襄国王室开明。还让她担任女傧相,别说面子问题,吉祥角度来说,也不妥啊。
但宫胤开口说的话,谁敢违拗?国主脸色也就一变,随即笑道:“国师所言甚是,不知女相可愿偏劳?”
绯罗立在当地,脸色微微发白,她一千一万个不愿意!
用尽心思,不惜和耶律祁交换条件,目的就是为了等下的计划中,好让自己干净地摘出去。她已经打定主意今天整个仪式过程,都要处于人群中,众人目光下,博个清白毫无嫌疑。
但此刻容不得她拒绝,她一人无力抵抗宫胤,更不能得罪襄国国主。
她只得盈盈转身,整出一脸荣幸的笑意,娇声道:“绯罗谨领圣意。”
襄国国主咳嗽一声,目光有点飘,一旁的王后脸色铁青,大袖下手指似乎在捏国主的腿,国主的脸色越发难看。
三人暗潮汹涌,宫胤就好像没看见。
景横波一脸古怪,眼珠子骨碌碌乱转,神情若有所思。
绯罗转身,端起那放了刀鞘的托盘,走在和婉身后,队伍又恢复了正常。
等一行人走到那香泽池子边,景横波原以为客人们也该出来观礼,不想众人都坐着不动。她问耶律祁,耶律祁道:“按说是该观礼的,想必国主也怕人聚多了,容易出事,干脆都不让动,这样也安全些。”
景横波想安全是安全了,但如何能逼纪一凡让开三步?
襄王夫妇站起,对宫胤伸手一引,道声:“请。”三人一起下殿,前往玉阶下庭院观礼。
景横波看了下众人的位置。和婉与雍希正对面而立,侧对众人。纪一凡站在雍希正身边的池角处。绯罗站在对面同一位置。宫胤和襄王夫妇三人侧背对她,面对殿下众臣而立。
有宫人上去给未婚夫妻送铁靴,所谓铁靴就是束紧了口子的皮靴,镶铁皮靴尖,淤泥池中行走艰难,穿沉重的靴子走更难,以此表示牢记当年第一代襄王渡沼泽之艰辛困苦,不堕先王之志。
和婉蹲下身套上铁靴的时候,绯罗忽然上前,亲自帮她穿靴。和婉有点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她对绯罗没什么好感,下意识避了避,绯罗却微笑着,扶住了和婉的肩。
景横波看见她扶住和婉肩的一瞬间,和婉似乎僵硬了一下,随即缓缓穿鞋,直起身。
与此同时她看见绯罗手背在身后,似乎在整理腰部衣服一般,对外掸了掸。
耶律祁“咦”了一声。
景横波敏锐地看他:“咋了?”
“计划有变。”耶律祁道,“绯罗取消了原计划,不要我们想办法让纪一凡移动了。”
景横波一怔,想着绯罗为这个计划已经筹谋了很久,一定要当着众多来宾的面,杀了雍希正,嫁祸纪一凡,怎么舍得忽然放弃?
她心中忽然有些不安。
“她说做就做,说不做就不做,她是你妈啊?”景横波一挥手,“不行,她说不做我非要做,非要纪一凡动三步不可!”
耶律祁似笑非笑看着她,懒洋洋地道:“行,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我总是依着你的。”
他语气宠溺,靠在景横波鬓侧吹她的碎发,景横波头一偏,不着痕迹地让开去。
耶律祁笑容似不在意,眼底光芒幽幽。
此时在大殿席上的官员们虽然没有下座跟随,但都饶有兴致地伸长脖颈观看下方的仪式,景横波斜斜靠着桌案,拈着酒杯,似乎对那杯中酒特别有兴趣,有一口没一口地喝。
她高挑修长,媚态天生,做女人时令人觉得天下少有女子如她一般女人味十足,谁都可以扮男子唯独她不能,然而真这么扮了,却又是一番新风采,英秀中几分媚意,活脱脱意态风流红粉少年,殿中那些年轻夫人们,一多半都在偷偷看她。
景横波在看襄国王后,嘴角一抹邪笑,左一眼,右一眼。
耶律祁一看她那姿态神情就知道她要使坏了,然而使坏的景横波眼睛光彩熠熠,令人觉得便是搅翻了天地,能多瞧一眼这风流也值得。
他就殷勤给她斟酒,左一杯,右一杯。
景横波眼神在襄国王后耳垂上飞过。
襄国王后忽然觉得右边耳环往下一扯,她轻轻哎哟一声,护住耳朵,道:“大王,您这是做什么?”
“什么?”襄王莫名其妙地偏头看她。
他一偏头,王后一呆,这才想起大王在自己左手边,怎么可能伸手去扯她右耳垂?再说这场合大王怎么会忽然扯她耳环?
她看看自己右手边,没人,只在斜侧方,站着幼弟纪一凡,他离自己还有三四步的距离,双手捧盘,万万没可能伸手来扯自己。
纪一凡迎上她眼光,莫名其妙地向她一笑。
王后怔了怔,想着也许是幻觉,放下手,端然而立。
此时雍希正在纪一凡的托盘里取了刀,和婉在绯罗的托盘里取了鞘,两人在池子两端对望一眼,扎起袍服,各自下池。
池中淤泥,正到雍希正小腿,和婉膝盖。
因此,雍希正走路就要方便些,他是男子,步子也大,几步就能到池子中心。
和婉就不行了,淤泥阻力大,靴子沉重,走得磕磕绊绊。
但按例两人要同时行到金案前,所以雍希正的步子也很慢。
殿前殿后皆无声,人人凝注那一对璧人慢慢接近,前人的艰苦跋涉到此刻简化成一道短短的池子,跨过便是新路程。
景横波饮酒,目光如流波,掠过。
襄王后忽然又觉得耳垂被重重扯了一下。
她赶紧摸耳朵,眼角看了看身边襄王,他正满怀感慨地看着和婉,眼底隐约有光芒闪动。
襄王后心中有些不快——襄王早年沉迷炼丹,伤了身体,多年来膝下空虚,早先只有和婉一女,两年前才多了个儿子。这幼子是她生的,也正因为如此,她才从妃子直升为王后。
襄王老来得子,自然将儿子千宠万娇,可长女毕竟也宠爱了那么多年,感情早已根深蒂固,这些年因为觉得愧对女儿,襄王对和婉的宠爱甚至更上层楼,襄王后为此已经不满很久。
想到和婉,不禁就想到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弟弟,她瞪了纪一凡一眼。
向来幼弟怕长姐,纪一凡被她一瞪,下意识向左移动了一步避让。
襄王后冷哼一声,转回目光,忽然觉得耳朵又一痛。
她大怒,一摸耳垂,火辣辣的痛。看来看去,这里没人能隔空扯她耳朵,也没人有这个闲心和胆子,除非她那宝贝弟弟!
襄王后暴怒的眼光射过去,纪一凡打个寒战,赶紧又向左让一步。
两步。
景横波默默数一数,又喝下一杯酒,身边耶律祁摇摇空了的酒壶,顺手从隔壁桌上偷渡来一壶。
雍希正与和婉,已经快要行到金案前碰面。
景横波目光,狠狠对襄王后耳垂一扫。
“啊!”襄王后耳垂一阵剧痛,伸手一摸,耳垂已经裂开,耳垂上琉璃孔雀坠珍珠串耳环珠子已经掉了一颗。
襄王后瞪着手指上一抹血迹,抬头霍然看向纪一凡——是不是这小子!恨她促成和婉和雍希正的婚事,要恶整她这个姐姐!
这一看,顿时发现纪一凡托盘上,骨碌碌滚着一颗珍珠。
正是她耳环上掉落的那颗珍珠!
襄王后勃然大怒,再也忍不住,不理襄王低声询问:“怎么了?”一拂袖,大步向纪一凡走去,准备好好教训这个无法无天的小子。
纪一凡原本有点担心的看着姐姐,不明白她一再用暴怒的眼光看自己做什么,看见姐姐竟然怒气冲冲走过来,大惊之下再次跳开一步。
他落下的时候似乎觉得不对,身子想要一纵而起,但殿内耶律祁忽然一弹指,咻一声轻响,纪一凡膝窝一酸,踉跄落地。
第三步!
绯罗变色。
景横波霍然扔杯而起。
“咔嚓。”一声轻响。似乎发生在淤泥池底,但此刻众人目光都被忽然怒气冲冲的襄王后所吸引,忍不住站起身相望,无人听见那声异响。
景横波忽然想到什么,急急和耶律祁道:“想办法告诉和婉,速速离开淤泥池!尤其不要靠近中心!”
耶律祁点点头,默默动了动唇,景横波心想这就是所谓传音?以后她一定要学。
池子中和婉似乎已经听见,一怔之下四处张望,景横波迎上她目光,微微点头。
和婉愣了愣,随即似乎反应过来,但她并没有按照景横波的吩咐停下,反而抓紧刀鞘,继续向前。
景横波一怔。
此时襄王后已经走到纪一凡身边,拉扯住他。
此时雍希正与和婉面对面,雍希正一步即将跨入池子中心。
此时襄王莫名其妙看着王后。
此时所有人都在看王后或者那对新人,只有宫胤,一直低头看着淤泥池中。
……
“啪。”一步跨入池中心的雍希正,脚下忽然发出异声。
他一低头,脸色微变。
淡黄色的淤泥池中,忽然出现隐隐的波纹,似乎还有粘腻的气泡出现。
雍希正霍然举刀!劈向和婉!
众人惊呼。
正在这一刻,和婉也发出一声大叫。
“去死吧!”
她手一抹,手中刀鞘忽然掉落,现出一把寒光闪闪的薄刀,一刀捅向雍希正!
“唰。”一声淤泥四溅,一条三尺长的黑影忽然从两人之间蹿出,一张口狰狞獠牙闪亮,扑向和婉。
“啪。”一声,雍希正下劈的钝刀,劈在那黑影背上,将黑影劈飞。
“嗤。”一声,和婉手中的刀,刺入了雍希正的小腹。
时间空间在一霎凝固。
所有人僵住动作。
襄王后抓住纪一凡的手顿住。
纪一凡霍然抬头,瞪大眼睛。
襄王目瞪口呆,颤抖地伸出手指,指着和婉。
雍希正捂住小腹,伤口血流如注,他仰起头,紧紧盯住和婉,眼神没有怨恨,却怅然苦痛绵长。
和婉双手满是鲜血,怔在池中已经呆了。
只是一霎。
景横波忽然扑了出去,大叫:“啊!公主!你想杀那怪物,失手误伤驸马了!”
一声惊醒梦中人,所有人刹那都恢复活气,襄王后推开纪一凡,疾步上前,雍希正眼底闪过一丝希冀随即又是一丝黯然,和婉还是怔怔看着自己的手,似乎依旧没能反应过来。
景横波心中大急——刚才那被劈飞的黑影,忽然又弹了起来,再次扑向和婉。
此时雍希正重伤,和婉发痴,其余人都在岸上,无人可为她遮挡。
景横波一边扑来,一边双手用力一挥。
“啪。”一声,那黑影再次被击中,景横波却感觉那东西极其滑腻力大,迅速从她意念掌控中脱身,借势一甩,扑向离池边最近的襄王!
“啊!”一声大叫,襄王向后便倒。
那黑影一弹即起,张口发咝咝之声,就要对襄王咽喉咬下。
宫胤终于出手!
雪白衣袖一甩,一股寒气迅速在半空中凝成冰晶,那黑影似乎对这冰晶很是忌惮,身子一扭避开冰晶,一口灰雾喷出。
正在此时景横波扑到,她一边奔一边试图大叫和婉避开。嘴正张着。那口灰色雾气,直直扑入她咽喉之中。
刹那间她只觉得气息一窒,从咽喉到肺部,忽然就不能呼吸,随即眼前一黑。
她噗通一声倒下,昏迷前最后一个念头是:
见宫胤一次倒霉一次,果然这家伙是我克星……
又是人影一闪,大惊的耶律祁闪出,看景横波倒下,伸手就去抓她后心。
一道冷风袭来,重重打开了他的手,耶律祁借势一个翻身,人还未站稳,已经被扑过来的人墙远远挡在外面。
宫胤的护卫,已经迅速出现,比王宫护卫更早一步占据了有利地形,将池子整个包围。
他刚想闯,人墙里宫胤声音已经冷冷传来,“谁擅闯一步,本座立即将人质投入池中。”
耶律祁只好站住不动,隔着人墙,心急如焚地左看右看,也看不出景横波怎么样了。
群臣惊惶地奔出,聚集在宫胤护卫人墙外,探头探脑,拎着心,不知道里面到底怎样了。
池子边几个人各自惶然。
襄王倒在地下,没能爬起来。脸色发青,襄王后扑过去,想要抱住他的头呼叫,被宫胤一个冰冷的眼神盯住,缩手不敢动,惶惶然东张西望。
几个护卫下池,将雍希正扶出来,他的鲜血,已经将身边淤泥染红。
他一直看着和婉,眼神凄然而又坚决,和婉一直怔怔看着他的伤口,看着鲜红的淤泥,再看看自己满是鲜血的手。
先前脑中迷迷糊糊的感觉已经过去,她终于清晰地记起发生了什么,记起自己对雍希正拔刀,希望他死了,他死了她就可以和纪一凡双宿双飞了。她拔刀那一刻看见雍希正也拔刀,心中还在狂喜——这下更有理由对他出手了!这下拼着受点伤也能解除婚约了……
结果,结果却是这样。
喋血的不是她,是雍希正。
这个男人举起的刀,是为了替她劈开危险。
她却在那一刻,将刀送入他腹中。
她心中似乎乱糟糟的,塞满了不得其解的情绪,又似乎完全空了,只留下那一刻近乎狂乱的一刀。
“这里有个洞!”有护卫发现了池底的玄机,脚踩了踩池中的地面。
“小心!”立即有人将他拉开,“小心再出来一条。”
“和婉!”纪一凡跳下池,将她搂入怀中,“快出来!池里可能还有危险。”
和婉没有如平时一般,立即扑倒在他肩头痛哭,她还是怔怔的,身躯甚至是僵硬的。
被抬上岸的雍希正闭上眼睛,似乎不想再看这一幕。
所有人中,完全正常的只有宫胤。
他淡淡看着这困于三角之中的痴男怨女,眼底神情似远似厌恶。
他脚下蜷缩着一条黑色的东西,刚才先袭击和婉,后吓倒襄王,再一口灰雾喷倒了景横波的,就是这玩意。
宫胤漠然看了景横波一眼,道:“此人是谁?”
“回主上,应该是禹国少师薄寒。”
“此人可疑,先行关押,稍后再审。”宫胤语气不容置疑。
和婉仔细看了看景横波,眼神中掠过一丝疑惑,刚想说话,却被宫胤一个眼神阻住。
景横波被抬了下去,此刻没有人关心她的情况,都盯紧场中。
只有耶律祁,眉头微皱,觉得宫胤此举颇有些奇怪。
他看一眼场中——如果不出意料,绯罗很快就要倒霉了。
绯罗被宫胤拎出来之后,为免暴露,就临时取消了放池底怪物的计划,改为趁机亲自蛊惑和婉,和婉自己出手杀雍希正,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但景横波不走寻常路,还是开了机关,和婉伤了雍希正,自己没事,等和婉清醒过来,哪里放得过绯罗?
耶律祁微微有些犹豫——如果没有他在,绯罗怕是要倒霉,但如果他不跟去看着景横波,他也不放心。
但这犹豫只是一霎,随即他身形一闪,追着那群带走景横波的护卫而去。
……
此刻所有人都用畏惧和厌恶的目光,看着地上那东西。
灰黑色,满身细小鳞片,头小腹大,似蛇非蛇,头顶有一个圆圆的小包。看上去像没生出来的犄角。
“这好像是黑水之泽的黑螭啊!”有人看见,悄悄惊叹,“天,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池底!”
“是这东西!黑水之泽最可怕的三毒兽之一!黑螭毒液天下奇毒,不过据说如果中毒雾而不死,以后便对黑螭有了抵抗能力,大荒最可怕的黑水之泽,便对那人危险性大大降低。不过这东西不是最不喜欢香泽的香泥吗?当年开国女皇将香泽之地赐给第一代襄王,就是因为第一代襄王在黑水泽曾被黑螭咬伤,伤势多年不愈,而香泽的香泥提炼的药丸对这种伤有效。才令她就近封地休养。按说黑螭不应该在香泽池子里出现啊。”
“所以这黑螭是被困在这里的。你没发现这条黑螭威力不如传说强大,而且特别烦躁啊?刚才护卫不是说底下有洞?这黑螭一定已经在池子底下洞里关了几天,被香泽的香泥压制逼迫,威力大减的同时也无比躁狂,啧啧,香泽底下关了条黑螭,保证了这东西不会提前作乱,不能对其余人发生太大的威胁,但又足够害死雍相和公主……这谁这么阴狠巧妙的心思!”
“等等,这东西到底怎么放出来的?池底都经过检查,洞是怎么来的?”
“谁知道呢,没见国师已经下令围住了池子?说明凶手就在人群之中,你我还是离远点,小心被牵连……”
……
被纪一凡抱上岸的和婉,眼神只恢复了片刻清明,又转为痴痴的。
她一上岸,绯罗就赶紧迎上来,一边急急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一边伸手来把和婉的脉。
“咻。”一声,她的手腕被一道指风弹开。
那道指风弹开她的手腕后,并没有立即消失,诡异地向上一掠,击中了和婉眉心。
一道肉眼几乎不可见的烟气从和婉眉心缓缓散出,和婉浑身一震,眼神渐转清明。
绯罗脸色一变,回头看出手的宫胤。
宫胤立在池边,看也不看她一眼。
“公主。”他道,“前因后果,你应该已经想明。这是你襄国内政,本座不会干涉。该怎么做,是生是死,前进后退,你自己斟酌。”
和婉又是一震,转头看看倒在地下的襄王。
“我父王……”她低声道。
“大王受了惊吓,应无性命之忧。不过短期内怕是难醒。”
襄国群臣轰然一声,一脸震惊——大王倒下,继承人尚幼,现在……已经国内无主!
襄王后惊吓地抬起头,一脸不可置信,随即明白了什么,便要扑向纪一凡,却被宫胤护卫拦住。
有相当一部分人脸色变幻,咬牙思量,但看见岿然屹立的宫胤和他那一片同样如雪森凉的玉照护卫,便不得不将心中欲望打消,暗恨为什么偏偏国师在。
“公主。当日我和你说,要想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必须自己先掌握自己的命运。”宫胤向后一退,干脆在护卫搬来的太师椅上坐下了,“要不要在你自己,本座在此,但也仅,此刻在此。”
然后他不说话了,但他坐在那里,就没有人再敢靠近一步,没有人再敢说一句话。
和婉慢慢抬起头来。
小姑娘脸上泪痕未干,眼眸里却已经没有了泪水,她目光先落在宫胤脸上。大荒第一人没有表情。姿态永如千万年不变的巍巍雪山。
看着这样一个令人凛然的人,和婉心中涌起一阵奇怪的感受——永远镇定、永远冷静、在位数年,经历数次宫廷政变部族叛乱,就在前不久还面对了几乎半个朝廷的反抗,却从不失败,从来都将权力牢牢掌握在手中的这个男人,这个看上去几乎没有弱点的男人,他,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吗?
不,没有人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
那些权力的宝座,浸透了倾轧的血雨,每寸经纬都吸满了失败者的灵魂。
恍惚中想起先前大宅里,他对自己说过的话。
“身在王室,并无私事。身在王室,爱情奢侈。想要拥有它,你可能要付出比你想象更多的代价,不仅是你自己,也许还有你的亲人,你的一生,你,可曾想好?”
她当时不懂,爱情是两个人的事,关别人什么事?此刻这半池鲜血,和那躺倒的父亲,终于教会了她懂。
身在王室,婚姻爱情也是利益交换的工具,是阶层用以博弈的刀剑,一旦想要挣脱,不是伤己,就是伤人。
以前她被保护得太好,今日国师,以这流血一幕,让她懂。
事已至此,只有走下去。国师说了,只会帮她这一次。
她忽然指住了绯罗,对王宫护卫们厉声道:“拿下!”
王宫护卫们一愣,所有人都一愣,但随即王宫护卫们就扑向绯罗。
“住手!”绯罗退后一步,怒喝,“公主!你干什么!凭什么对我忽然下手!你有什么资格对我下手?我是襄国女相!”
“凭你对我下手!”和婉一步不让,“凭你在我的刀鞘之中做手脚,换了其中含刀的刀鞘,又以控神之术蛊惑我意志,诱惑我出刀!”
“证据何在!”
“我的话就是证据!我和你无冤无仇,为何要冤枉你?”
“我和公主同样无冤无仇,为何要暗害您?”
“因为你希望我杀了雍相!”
“那公主刚才是意图杀害雍相咯?”绯罗唇角笑意冷然。
“当然不是!”和婉立即想起先前景横波大喊的话,傲然道,“我欲出刀时,被黑螭惊醒,那一刀和雍相一样,也是想为他杀死黑螭,结果我学艺不精,误伤雍相而已!”
“我还是那句话,公主指控,证据何在?”
“我是受害之人,我的话就是证据!”
“公主为何不查问,是谁打开了机关,放出了黑螭?”绯罗冷笑,“还是公主明知那人是谁,有心袒护,才故意转移目标,嫁祸于我?”
和婉一窒。
她按捺住想要转头看纪一凡的冲动,咬唇不语。
先前机关开启的事情,别人不清楚,她在池中还是听见了的,应该是纪一凡移动的第三步,踩到了机关,洞口打开,才放出了黑螭。
她隐约听见,靠纪一凡更近的雍希正应该听得更清楚,她看雍希正一眼,他半身染血,正在包扎,低垂眼睫,一言不发。
和婉心乱如麻,咬咬牙道:“何止需要查清开启机关的人是谁?还得查清,是谁在池底做了手脚,放了黑螭!”
“你说谁就是谁?你以为你是谁?”
和婉霍然转身,在宫胤椅前下拜。
“襄王室女和婉,在此向佑圣国师大人请求,”她朗声道,“宫宴生变,国主惊厥。王后荏弱,世子幼龄。天不可失日,国不可无主,若无人一肩担之,王室将如大厦将倾。和婉斗胆,请求以未嫁适龄王室长女之身,于父王未痊及世子尚未长成期间,暂代国务宫务……”
她还没说完,襄国群臣就已经爆发出轰然之声,掩掉了她下面的话。
“不!”襄王后终于醒过来,爆发出一声尖利的嘶喊,张手扑上,“不!国主之位是定儿的!只能是定儿的!你不过是个公主,你没有资格窃取大权!”
她被宫胤护卫拦下,她急声道:“御卫!”
王室护卫想动,和婉也厉声道:“不许动!”
王室护卫夹在两个女人之间,面面相觑,左右为难。
“一凡!一凡!”襄王后急声呼喊她的幼弟,“公主得了失心疯,大逆不道胡言乱语,你去劝劝她!她一定听你话的!你去!你去啊!”
纪一凡苦笑——往日千方百计拦着不许他和公主接触,此刻倒让他主动去劝了。
他刚想挪动脚步,那边和婉已经决然转身。
她背影的姿态,写满拒绝。
纪一凡停住脚步,望着和婉背影,心中满是苦涩,恍惚中觉得,不知何时,那个娇俏灵动,烂漫不知人间事的小姑娘,一夕之间,忽然陌生。
“国主病势未明,公主你怎可在此刻欲图窃夺大权!”绯罗厉声道,“当真以为这朝中无人,这天下无人么?来人——”
“女相!”忽然发声的竟然是雍希正,他正由人扶起,脸无血色,却坚持着慢慢走到和婉身前,“你已经由国主暂停女相职务,在府思过。待罪之身,有何资格咆哮金殿,对公主不敬!”
他脸色苍白,声音却坚决狠戾。绯罗咬牙大恨——她正是因为在老国主面前失宠,被罚思过,才不得已奔帝歌寻求盟友,本以为这是老王私下处置,无人知晓,谁知道雍希正竟然知道!
和婉望着面前雍希正背影,他衣衫染血,却在她身前一步不让。
她的睫毛,忽然蒙上细细水光。
两相对峙,和关乎自身利益,如怒眼鸡各不相让。
躺在地下的国主,至今没有人管。
宫胤忽然开了口。
“本座尚未发话,你们争什么?”
他声音不带丝毫烟火气,众人立即凛然不敢说话。
此地最有话语权的,还是他。
虽然他口口声声不干涉襄国内政,但他每句话都分量极重,因为只要他出行,上万玉照龙骑就会在襄国边境待命,一个时辰可直下崇安。除了襄国国主外,没有任何人能在此刻调动军队来抵抗宫胤。
“天不可有二日,国不可无一主。”他说话还是那么简单,“本座回帝歌后,将会请女王王命,封和婉公主为襄国护国长公主,于国主重病期间代理国事。当然,公主年轻,诸般国务当有指定重臣辅佐,不可独断专决。重臣人选,此乃襄国内政,本座不予置喙。由公主自决。”
一直嗡嗡嗡的人群,议论声戛然而止。
国师已经表态,公主将会成为护国公主,国主一日不痊愈,她就会是国家的最高统治者,而世子才两岁,等他长成,最起码有十年,襄国会是和婉公主的。
而国师要求指定辅政大臣,公主之前没有嫡系,此刻谁先拥护她,谁就可能成为新一代主子的新宠臣!
话虽这么说,毕竟局势未定,此刻带头向公主效忠,事后出现反复,引起清算怎么办?
官场忌讳应声虫,却也忌讳出头鸟,一时众人目光闪烁,面面相觑。
雍希正忽然推开搀扶他的人,缓步上前,挣扎着对和婉拜下。
“臣雍希正,拜见护国长公主。”
一个头磕下去,砰地一响,决然。
第一个效忠的副相,足够分量,也足够号召。
和婉低头看着那人乌黑的发顶,袍角殷然的血迹,一时竟至痴了。
痴心与真爱,深情与无奈,这世上情意二字从来不讲缘分,一出出都是啼笑姻缘。
这个男人深重的爱意她到此刻才知,只觉千钧之重,承担不起。
而自己爱的那个人……
她目光转向纪一凡,纪一凡也大步要来,却被襄王后死死拉住了衣袖,这平日里潇洒自如的男子,此刻便如当初茶楼相会她要他私奔时一般,眼神殷切,却又满脸为难。
和婉心中长长唏嘘一声,忽觉只一日夜,地覆天翻。
以为的爱掺杂了太多阻碍和功利成分,以为的恨却在现实前被真挚击碎。
少年浮华轻佻的感情一霎间如水流过。
恍惚中似明白了什么。
她弯下腰,搀起雍希正,轻声道:“多谢雍相。日后便要多多依仗雍相了。”
雍希正对她微微一笑,只觉得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小女孩,在这一刻终于长成。不胜欣慰。
有人带头,有宫胤坐镇表态,后头的效忠便顺理成章。来客退到一边,屏息看襄国的大臣们流水般上前参见长公主。
谁也没想到,一个公主的定亲仪式,最后竟成为一个朝代的结束和另一个朝代的开始,襄国政权将在今日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公主摄政的时代,此刻开端。
见证了这一刻,众人依旧心中茫然,连和婉自己心中都朦朦胧胧,不明白怎么忽然就发展到了这一步。
似乎这一步,是许多人精心计算的结果,有人设计,有人参与,有人推动,有人因势利导,最后成就她,而成就她似乎也不仅仅是为了成就她,是为了更深远的未来。
那未来是什么,她不知道,也不打算探究。
在一些人如天人一般的智慧谋算之前,只需要臣服等待便好。
这是属于她的小智慧。
人走到一个位置,便会顺应那位置的高度去做重新思考,此刻她再去想一日之前自己关于逃婚私奔以及在仪式上杀了雍希正的计划,和自己一刻之前还心心念念的爱情,忽觉遥远而可笑。
那些都不重要,不再重要了。
正如国师所说,王者无私事,你要的也许只是小小一件东西,但最后蔓延出的结局,很可能就是一宫,一国,他人一生。
没有任性的权力,只有拼搏的人生。
她转身,对宫胤躬身,姿态端庄而尊贵。
“稍后帝歌会有旨意传达。”宫胤淡淡道,“请长公主先行处理好此刻事务。”
“是。”和婉心领神会。
“不!”襄王后忽然抱住襄王,一跃而起,“女子不可以摄政!王位只能是定儿的!我不允许!大王你醒来!大王!来人!救护大王!”
她忽然发出烟花信号,星彩一线直入长空,襄王后和她的护卫抱住襄王便往后退,和婉看了看宫胤,宫胤在椅上喝茶。
“王后失心疯了!来人!拦住她!”和婉厉喝。
几条人影爆闪而出,拦向襄王后,又有几条人影从宫内冲出,和这边接战,护住王后向内宫退去。和婉立即道:“御林军!拦住王后,违抗者,”她顿了顿,“格杀勿论!”
“和婉!”纪一凡扑上来,拦在她面前,“你不能!那是我姐姐……”
和婉脚步一顿。
眼前是深爱的男子,和她对抗的是他的长姐。
眼前是他哀切的求情的目光,一如往昔深情款款,一语不发已足够令她沉迷忘言。
对面是他姐姐憎恨的敌意的目光,一如往昔充满戒备,一直都是她和他之间的壁垒。
这样的抉择。
她不用回头,也感觉到身后宫胤的目光淡淡瞥来。
事情还没定局,国师还在等着看她的表现。
如果她此刻优柔寡断,或许他就会将一切收回,一个担负不起重任的利益代言人,他不需要。
拥有并不稀罕,可失去便面临地狱。
她以前不懂,此刻懂了,纪一凡以前懂,此刻却似不懂。或者他懂,但装不懂,所以妄想以情意来阻拦?
她深深吸一口气。
“纪卿!”她厉声道,“你要犯上作乱吗!”
纪一凡一怔,抬头深深望定她,眼前坚毅漠然面容,令他震惊又觉陌生。
和婉却已经绕过他,决然向前走去。
纪一凡怔怔看着她背影,只觉得此刻她脊背笔直,长长的裙裾在鲜血中缓缓逶迤,这般高贵姿态,熟悉又陌生。
熟悉,是因为见过那许多掌握权力的女子,便是这般姿态。
陌生,是因为,这样的姿态,原本从来不属于她。
御林军已经向王后的护卫队扑去,将那一群人紧紧困在中央。襄王后也是悍厉性子,绝不肯在此刻让步,指挥着护卫队一步步向内宫深入,满嘴胡言乱语说要找到什么神丹,救醒国主,斩杀篡权夺位的公主,还襄国朗朗青天。
巨大的圈子渐渐缩紧,不住有鲜血泼洒飞溅出圈,伴随着撕心裂肺的惨叫,偶尔或有残肢断臂蹦出,落在围观者的脚下,鲜血染红院中红毯,红毯渐成紫色。来宾大臣们渐渐后退,不敢再靠近厮杀圈。
唯有宫胤端坐不动,甚至一直在喝茶。还有和婉,这个以往有些天真的公主,此刻一直站在人群最前方,鲜血溅脸,断臂撞裙,她一步不退。
嘶喊声渐渐弱了,御林军的将领脸容酷厉,满身鲜血来向和婉回报:“启禀公主,叛乱者已多半伏诛,现在王后挟持国主闯入内宫,请您示下如何处理。”
和婉微微闭眼,再开口时声音决然:“暗弩伺候。”
“是。”
听清这句话的纪一凡愕然抬头,眼神震惊。
“不——”
他的阻止被远远传来的一声惨呼截断。
御林军暗中埋伏的暗弩手,向来用来对付挟持人质者,出箭向不空回。
“姐姐!”纪一凡发疯般地向内宫奔去,护卫想阻止,和婉摆了摆手。
纪一凡头也不回地狂奔,他母亲早逝,由长姐照顾长大,彼此感情很深。
和婉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轻轻眨了眨眼,清冷月辉下,泪盈于睫。
别了,这同样狂奔而去的青春。
再转身时,她盯住了绯罗。
“拿下!”
……
------题外话------
票。
我要。
我还要。
我一定要。
你骂我也要。
你不骂我也要。
每天都来要一要。
今天要了明天还要。
打滚撒泼挠墙嚎叫要。
劈叉转体三百度回旋要。
票不紧张尼玛你要什么要。
月票年榜还在艰难地爬着要。
有人说老大你最近没有用心要。
我说今天我一定让你魂飞魄散要。
这段字打完帮忙借个锅盖顶着头要。
看俺这么不容易快点把锅装满切克闹!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十三章 牢中艳遇?
深夜月如钩。
宫闱已经恢复了寂静。
再怎样翻覆的变化,再怎样狂洒的鲜血,都会被时光抹去,甚至未必载入历史。
和婉已经控制了宫禁。
作为襄王最宠爱的女儿,她甚至知道玉玺和国主密印的位置在哪,顺利地代发王令,收束王城军权。重伤囚禁了襄王后,并将世子移宫。
但在围杀绯罗的时候出了岔子,人是拿下了,却在押解入天牢的过程中脱逃。绯罗本身和老王关系暧昧,对宫中极其熟悉,甚至在宫中埋下了不少暗线和棋子,有先后三人戴着近似她的面具,混淆了追兵的视线,助她逃出了宫廷。
不过虽然逃了命,女相的威风,以后却没了。和婉当即下令免了她的女相职位,由雍希正接任。
和婉向宫胤汇报时,颇有些不安,宫胤却似乎不在意,只淡淡道:“放麋鹿于野,正可供诸兽共逐之。”
说这话时他仰望明月,脸颊似月色一般光辉氤氲。
和婉有些不明白国师的意思,他似乎并没将绯罗的生死当回事。麋鹿指的是绯罗?堂堂襄国女相,在他眼里也只是麋鹿?他放走麋鹿,是为了让“诸兽”围猎?锻炼爪牙的意思?那“诸兽”又是指谁?
疑惑,却不敢问,看着这个男人一动不动的背影,她便觉得似有如山压力压下,不敢造次。
这个人,也未曾大她几岁,他是如何成长至此?这一路上又如何艰难竭蹶?走到如今到底经历过多少摧心之痛,暗箭之伤?
他如此看透感情,看得见王室背后爱情所要面对的深寒未来,那他自己呢?有没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
她向宫胤恭谨地告退,走出门外的时候,忽然便想起詹妮,想着她不知道去哪了。帮了自己那么大一个忙,还没来得及谢谢她。
走出殿外,她忽然停住脚步。
月光下,长廊前,雍希正默然伫立,面朝殿宇,一个等待的姿势。
夜露湿了他的肩,眉间凝了微霜,他抬眼看过来的神情依旧温柔。
和婉定定看着他,一瞬间百感交集。
曾经想要留住的流水般逝去,曾经想要推开的始终于原地等候。到底什么才是天长地久,也许只有时光才能给答案。
良久,她吸一口气,也绽开一抹微笑,提起裙摆,轻轻向他走去。
……
宫胤始终没有回头。
蒙虎在他身后悄悄出现。
“主上,您为何……”
宫胤竖起手掌,蒙虎便不敢再说话,只低下头,掩下眼底深深忧伤和怜惜。
“准备好了么?”宫胤忽然没头没脑来了一句。
“已经好了。”蒙虎立即回答,伸手擦了擦衣襟,皱皱眉头。
宫胤点点头,挥手示意他下去。蒙虎转身时,忍不住在心底发出一声叹息。
……
好热……好冷……好闷……好腥……
混乱而复杂的感受,一波波潮涌而来,身体处在奇异的感知交替之中,动弹不得,意识却清晰异常,似乎每根汗毛都能感受到此刻黑暗的四周,潮湿的环境,身下稻草软软,墙壁上慢慢渗出水滴,墙灰被湿气侵蚀,扑簌簌往下掉,远处有浅浅的灯光,是镶嵌在石壁上的铜灯……
景横波霍然睁开眼睛。
眼前果然如她感知中一样,黑暗,潮湿,身下的稻草温暖而干软。
感觉像个牢房?
她大字型躺着,嘿嘿笑了两声——尼玛,牢房好像是穿越女主居家旅行杀人放火坑骗拐卖之后必去场所之一。
躺了一会,晕倒前的情境渐渐回来,她想起那黑色玩意扑入她口中的灰雾,感觉是很厉害的毒,为什么自己还没死?
难道是因为体内有毒,狗血地以毒攻毒了?
她感受了一下自己的情况,觉得说不清是一种什么状态,不舒服,体内忽冷忽热,似乎像有几种气流在互相攻击,搅得她恶心欲吐。
她试着用自己的瑜伽呼吸法引导体内气流,但越引越乱,体内天翻地覆,连脑子都不动了,只得躺住不动。
观察了一下四周,这牢房除了地面是整块石板外,四壁都是石壁,十分的深,天窗开得远远的,门户可能只有一个,在远远的通道那边,牢门栅栏都是铁的,锁有手臂粗,一看就是关押顶级重犯的大牢。来一群高手也不容易闯进来的那种。
她有点莫名其妙,怎么就关进大牢了?似乎也没犯什么要命的罪?扑出来给和婉救场有罪?
想到和婉她心中一紧——莫非是和婉失败了?也被打入大牢了?所以她这个扑出来帮和婉的人被连累了?
看来是这样。
景横波叹口气,觉得有时候命运就是这样苛刻,准备再周全,也抵挡不住老天的随意拨弄。
暂时动不了,她就既来之则安之,一边试图调息,一边观察四周,苦中作乐地想以前看那些狗血言情小说,牢狱里总能遇上奇怪的狱友,比如看过的一本叫什么摇什么皇后的小说,女主人公坐过好几次牢,遇见过等她好多年的绝世高手,也遇见过知道她身世的她妈的老情人,又有高手又有隐秘,狗血遍地洒。现在自己坐牢了,左边右边都空荡荡的,一看就知道整个牢狱都没人,尼玛,高手呢?身世揭秘者呢?来不了高手,来只小强也是好的啊!
对了小强……
景横波再次发觉了不对劲,这牢狱外头很牢狱,阴惨惨潮湿湿,牢房里却很干净,传说中的老鼠蟑螂之类的友好邻居一概无,地上连个草芥都没有,身下的稻草像是刚换的,还散发着阳光温热的气味。
估计是天牢中的高级牢房。
景横波闭上眼睛,准备睡一会,养足了精力找样东西砸开天窗,她估计等会耶律祁就该在那等着了。
她闭上眼睛那刹,忽然觉得什么不对,霍然又睁开眼睛,惊吓地瞪着自己脚头。
脚头,堆着高高的稻草,原本遮挡了一半的墙壁。
现在这堆稻草忽然慢慢隆起,越来越高,越来越高,上头的稻草哗啦啦地滑下来,都滑在了她身上。
然后她听见啪一声。
然后她目瞪口呆地看见一个人,从自己脚头爬了出来。
……
深夜孤身一人的牢房里,看见自己脚头忽然爬出来一个黑漆漆的人,那感觉实在太惊悚了。
完全恐怖片情节。
景横波发现人真的受惊吓的时候,是尖叫不出来的,喉咙发紧,肌肉发僵,所有的力气都在眼睛上,拼命想要瞪出框。
那黑漆漆的人钻出来,却像比她还惊吓,“啊”地一声向后一撞,撞在墙上。
他四面看了看,似乎发觉这里的环境不对劲,一转头又要钻下去。
他这个动作顿时给了景横波勇气——不是鬼,是人!
“站住!”她立即厉喝。
那人浑身一震,站定了,缓缓回头。
就着昏惨惨的灯光,景横波这才发现这家伙看起来黑漆漆,是因为穿着黑色紧身衣,戴着连帽头罩,只露出一双眼睛。
这分明是夜行大盗的打扮。
此刻她躺着,对方站着,从她的角度,正看见紧身夜行衣包裹着的男子的好身段,倒三角型的肩背,窄腰长腿,周身线条利落流畅,略清瘦,却又能令人看出衣裳包裹下的身躯的柔韧和弹性,真真是一副漂亮身材。
景横波想是不是经常进行夜间活动,练出来的?
那人被她叫住,一惊之后也镇定下来,四面环顾,摇摇头自言自语道:“晦气!怎么挖到这里来了?”
景横波一听便明白,敢情是个擅长挖洞盗窃的小偷,也不知怎的,把地道挖到这大牢底下来了。
她此刻男装打扮,足可以假乱真,也不担心对方会对自己起邪念,连忙粗着嗓子道:“这位兄台,相逢即是有缘,你看你既然来了,空手回去也不符合你们做生意的理念是不是?要不要顺带把我也给捎带出去?”
“不行。”对方断然拒绝,“我的地洞很窄,我缩骨才能游过去,你过不了。”
“要么你辛苦一下,把地洞扩大点?”景横波觑着对方神色,“当然,不会让你白忙,出去后,银子大大地谢你。”
那人却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道:“不行,我忽然不打算出去了。”
“啊?”
“你以为我是来偷东西的?”那家伙瞪了景横波一眼,“谁没事偷东西偷到王宫天牢来?我是被仇家追杀,无处躲藏,想到一个好主意,准备躲到王宫哪个空着的宫室里过一阵子。谁知道判断错了地方,竟然挖来了天牢底下,不过牢里就牢里吧,一样,说不定还更安全些。”
景横波顿觉失望,白他一眼道:“这里会有人查狱,你被发现了可别怪我。”
“这是重狱,轻易不关人犯,关了之后多半就是等死的,十天半月也不见得有人来。”那人道,“等你被拖出去处死,我就走。”
景横波哼一声,心想深牢无聊,有个人说话也不是坏事。当然,这家伙这么凉薄,自己走的时候,一定不带他走。
那家伙自说自话安排完了,忽然起身,道:“你挪挪,带我睡个位置。”
“啊?”刚躺平的景横波差点蹦起来。
“啊什么?”那家伙莫名其妙地看她,“这地上这么冷,你的草铺这么大,挤挤有什么?”
“不行!”
“为什么不行?你又不是女人。”那家伙自说自话上了草铺,忽然一顿,狐疑地看景横波,“你不会真的是女人吧?你有没有胡子?”说完似乎就想伸手来摸景横波的下巴和颈项。
景横波急忙把下巴抵住,殷勤地拍拍草堆,“当然不是!我只是独睡惯了,一时不适应而已。来吧,来睡来睡!”
“嗯。”那家伙毫不客气地在她身边睡了,似乎很累的样子,让景横波放心的是,他睡得也很安稳,并没有靠她很近,两人之间足可以再睡下一个人。
景横波手指悄悄抵住小腿,那里时刻藏着一柄匕首。
这一生,任何环境,她都不会再丧失对任何人的警惕。
身边男子原本身上有泥巴有稻草,散发着不太好闻的味道,但他掸去泥尘睡下时,她忽然发现,这人身上的气味很特殊,很好闻,带着点丝丝凉意,微微还有点药味,有种让人安定的力量。
太安定了……
安定得她眼睛要闭上了……好困……怎么会突然这么困……
疲倦潮水般涌来,意识一点点陷入黑暗,她努力抗争着睡意,却依旧无法抗拒地被拖入黑甜乡,她心中隐约觉得不对,一咬牙心想宁可杀错不可放过,手中匕首抽出,缓缓向前,向前……
在匕首抵达目标物之前,一股巨大的困意袭来,她手指一软,眼一闭。
睡着了。
黑暗中,朦朦胧胧,似乎响起一声悠长叹息。
又似乎没有。
……
景横波觉得自己很快就醒来了。
这个很快应该不是错觉,因为她睁开眼的时候,看见对面墙壁上一滴往下流的水滴,还没流到底。
身边那个家伙在睡觉,似乎比她还累,鼻息沉沉。
景横波觉得和这么一个陌生人,忽然一起睡在襄国王宫的地牢内,很搞笑,很莫名其妙。
但更莫名其妙的是,这么一个人睡在身边,一片寂静中听他疲累到极点后沉沉的呼吸,她忽然也觉得很安心,心中温暖而空明。
她曾以为她再也不能在任何人身边安睡,没想到一个陌生人竟然能让她安眠。
或许,就因为是陌生人吧。
她有点羡慕地看着他的睡颜,这个谨慎的家伙,睡着了也不取下面罩,但眉宇安静,看得出来好梦。
她很久没有过好梦了,虽然能睡着,但噩梦太多。
想到噩梦两字的时候,她忽然觉得腹中一痛。
体内那股奇怪的气流,似乎终于被牵动,猛然爆发,在丹田处汇聚成一个小小漩涡,呼啸翻卷,搅得她肠胃都似忽然翻倒。
她痛得几乎要缩起。
身边沉睡的男人,忽然翻了个身,翻身时手臂抡了一圈,啪一声,正打在她肚子上。
景横波以为自己肚皮一定被打炸了。
但体内似乎也同时“啪”一声,那小小漩涡,炸了。
疼痛骤然散去。
她蜷缩的身子下意识伸展,有点茫然地摸摸肚皮,肚皮上火辣辣的,那是被这家伙打的,但肚子里那剧痛,忽然就没了。
该骂他还是谢他?
景横波一侧头,看见他沉沉睡着,似乎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无意中解了同床的危难。
景横波决定不谢他也不骂他,扯平。
她闭上眼睛,准备试图调息,那毒雾还没散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发作。
自己体内混杂的气流太多,好像对那毒雾造成了牵制,但又不能完全制服,以至于那毒雾化为不安分的一团,似炸弹般随时要炸开。
这么想的时候,她忽然觉得从腹部到胸中都一热,好像有什么东西猛蹿了出来,然后在胸口,汇聚成小小的一团。
糟糕!
她立即便知道,下一刻,这漩涡便会开始搅动,说不定会绞碎她的肺和心脏!
她猛力调动体内气息,临急时刻发挥超常,平时只能丝丝缕缕调动的气息,忽然凶猛地运转,她能感觉到丹田一股灼热而浑厚的气息逆行而上,直追漩涡。
换平时她得欣喜若狂,因为这是伊柒告诉她的,拥有内力的标志:通经脉,调气息。有了这一步,她的经脉以后会比常人更坚实,内力的修炼也有了可能,虽然慢了许多,但以此为基础的很多术法就可以修炼。
但此刻她来不及欢喜,因为虽然调动了,却追不及!
漩涡起,剧痛生!
身边的人,忽然又一个大翻身!
“啪。”一下,那家伙翻身都爱抡手臂,好比挖地道抡大铲,手臂重重地抡在她……胸上。
震一震,漾三漾。
景横波痛得险些要尖叫。
那家伙手臂重重压在她胸上,更要命的是,这回他没有立即拿开,还压了压。
景横波如果能动的话,一定会一刀捅过去。
她已经在摸索着找刀,找到先前掉落在草铺上的刀,一刀正准备戳过去,忽然一怔。
怎么不痛了?
漩涡转起,下一步就是剧痛,剧痛呢?
还有,胸口漩涡呢?什么时候散了?
我勒个去,不会又被这家伙误打误撞地打散吧?
景横波手指一僵,匕首又落回了草堆上,她呆了半晌,觉得这世界真玄幻。
她琢磨了好一阵关于世界玄幻的问题,以至于那家伙手臂一直压在她胸上都忘记了,主要也是压着实在很舒服,一股热力透体而来,她发觉那漩涡在消散。
不对。
体内那团小漩涡接连受挫,确实是要散开,但好像……要散入经脉之中。
几乎立刻,她便感觉手臂一麻。
她心中暗叫不好,这种毒竟似有自己的意识般,转移了战场,一旦散入四肢血脉,是不是自己就得瘫痪?
她忍不住看看身侧床伴——喂,你要不要再翻个身?
那家伙没翻身,只是闭着眼睛向前蹭了蹭,手臂搭在她肩上,腿向前一跨,架在了她腿上。像抱个无尾熊一般,把她抱在了怀里。
景横波整个人窝着,头在他胸前,嗅得见他身体散发出的淡淡青草香和浅浅男子气息。她浑身不自在——一生至此,其实未曾和人接近如此。
他的温暖透肤而来,压迫得她几乎要窒息。
她想推开他,却觉得体内那毒正在游走,走到哪里哪里便一麻,但那麻不知道遇到什么阻碍,瞬间便又散去,这么一麻一松,一松一麻,感觉奇异如过电一般,那过电般的感觉慢慢蔓延,从四肢到体内到下腹,她体内忽然似生了浅浅瘙痒和隐隐灼热,额头上沁出一层薄汗,越发地不敢动了。
不敢动,却听见自己无法控制的喘息,细细地在这幽暗的囚室回荡,如呢喃如呻吟如娇痴的邀请,她又羞又恼,想要挣脱,想要跳起,想要远远离开这个怀抱,却动弹不得。只得祈祷这家伙是真的睡着了。
她忐忑地抬眼看他,正常男人,抱住了一个女子,清醒状态下都该发现不对,尤其听见这样的喘息,而正常男人一旦发现她是女子,此刻多少也该有点反应……
他还是静静的睡着,露出面罩外的肌肤微白。眼睫浓黑。
看上去很正常。
她微微放心——如果清醒,哪有这样的定力。
她抬起的睫毛扫着他颈项肌肤,她微微一让,一抬头看见他头上面罩颜色似乎深了点,她正在奇怪,忽然他睡梦中手臂一抬,又重重落下,拍在她肩上。
她肩头一震,只觉体内似乎“啪”一声,四肢那种游走的毒气猛然爆发,无数关节经脉猛地一痛。
“啊!”她身子一震。
“砰。”一声,那家伙身子被弹开,弹出草堆,跌在地下。
景横波半抬起身看他,他滚了滚,坐起来,眼神茫然。
景横波稍稍放心,然后才发觉,自己能动了。刚才四肢毒气猛然一爆,似乎将那毒爆出了不少。
但能动的幅度不大,也就是稍稍起身。但总归是个好信号。
“怎么回事?”他似乎浓睡被打扰,很有些下床气,声音闷闷地嘟哝。
景横波忽然感觉他年纪应该不大,都说人在刚睡醒的那一刻情绪最没防备最真实,这个人这一刻给她的感觉,是无害的。
“你睡相太难看。”她道,“流口水,打呼噜,还折腾个不行,把自己给折腾到床下了。”
那家伙掸掸衣裳起来。动作很疲倦,似乎睡眠没能让他恢复。景横波很怕他再睡回来,正要想法子拒绝,忽然听见脚头底下似乎有声音。
她怔了怔,想起脚头似乎是这人爬上来的洞口。
“什么声音?”她想坐起身去看。
黑衣人走过去看,地上是石板,有一块已经被掀开,他探头看了一眼,随即道:“没事,老鼠。”将石板砰地向下一盖。
石板盖下的时候,景横波觉得自己似乎听见石板底下有骨碌碌滚动的声音,响动还挺大,不像老鼠能造成的后果。
她还在探头,那家伙看看她,干脆一屁股在石板上坐下了,开始调息。
她只好悻悻地算了。
石板下。
耶律祁恼怒地瞪着上方。
他早跟到这大牢,为取能克制黑螭的药物耽误了点时辰,取了药之后他先准备从天窗下去带走景横波,结果平时看不见人的天牢,今日戒备特别森严,他还没上屋顶就被发现,之后他换个方向,在天牢附近侦察,发现一个不起眼的洞,从位置看很可能通往天牢,他干脆也一路进来,地下虽然不辨方向,却可以感觉到自己的推测是对的,看见顶上石板他更是一喜——十有八九就是天牢地面,谁知道只差最后一步,石板忽然盖下了。
耶律祁警惕地侧身在地道中,做好防备姿势,按常理说,地道被发现,上面的人应该就会出手。
等了好一会没有动静,上头的人好像只是想把门关上就行。
耶律祁倒觉得不对了。随即他听见上头砰然一声,似乎有人坐下了。
他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根干草类的东西,用火折子点燃,那草慢慢燃起,散发出一股奇特的气味,耶律祁看准上头石板推开后留下的裂缝,将草塞了进去半截,燃着的火头卡在石缝里,确保火头不露出地面,以免被掐灭。
上头景横波忽然吸了吸鼻子,道:“什么味道?”
空气里似乎有种淡淡气味,说不清香还是臭,闻了也没什么感觉。
“嗯?”那盘坐入定的家伙似乎什么都没闻见。
片刻后景横波无意中对地面一看,“啊。”地一声,“蛇!”
地上黑黑的一长条,乍一看还以为蛇,再一看原来是一大队的黑蚂蚁,歪歪扭扭地从牢门外涌进来。
蚂蚁后面是蜈蚣,蜈蚣后面是老鼠,老鼠后面是蛇……景横波目瞪口呆地看着蛇虫鼠蚁互不侵犯,排成队,向……那个入定的家伙袍子下进发……
“呃,”她茫然地指了指那家伙,他好像还在入定,闭着眼睛,“那个……”
“嗯?”他道。
“这个……”景横波咬着指头,看蚂蚁进去了,蜈蚣进去了……
“嗯?”他睁开眼睛,手掌忽然向下一按。
身下石板塌陷一寸,燃着的草露出火头。
他手指轻轻一拈,将草拈了出来,那些蚂蚁啊蜈蚣啊立即转了个方向,直奔那草而去。
他毫不犹豫,站起身,手指在石板上划了个圆圈,一块石头无声落在他掌心,露出一个洞口。
随即他飞快将燃着的草头从洞里扔下去。
蚂蚁蛇虫立即再换方向,顺洞口而下。
洞里,耶律祁冷笑抱臂看着。
历来地道打洞,先横后竖,他猜到上头的家伙必然会将草头拔出来扔回给他,所以早早躲到横洞里,在竖洞底下挖了个坑,那些蚂蚁蜈蚣蛇老鼠都啪啪地落到坑里,根本伤不着他。
他蹲下身,扯出几条毒蛇,拔掉毒牙,将毒牙捏在手中。
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落完,他看着上头露出的洞,一亮又一暗。
一暗的时候,他身子掠出纵起,手中毒牙激射,穿洞而出!
拔走药草的人,等蛇虫鼠蚁全部落完,一定会探头看下洞口,将洞口堵上才会离开。
堵洞口时脸一定在洞口上方。
就是这一刻。
毒牙激射!
连景横波都已经听见地下穿透隧道的风声!
上头那家伙,忽然将手中一直拿着的那块取下来的石头往洞口一扣!
快如闪电!
“啪啪”几响,毒牙击在石头上粉碎。
耶律祁身子此刻将落未落。
上头那人忽然抽了一大把稻草,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个火折子,一晃之下便将稻草点燃,迅速拉开石板,将那团熊熊燃烧的稻草往底下一扔!
景横波目瞪口呆看他一系列快准狠的动作,隐约似乎还看见他手指间晶光一闪,但转瞬不见。
蓬一声地道里火头燃起,直落耶律祁头顶。
“呼。”一声耶律祁急速下落,落下时依旧不忘衣袖反抽,无数火星溅射,射出洞口。
火星落在耶律祁头顶,也落在那家伙衣襟上。
“啪。”上头那家伙再次扣死了石板。
然后掸掸衣襟上的火星——衣襟已经被烧得千疮百孔。
然后铺好稻草,再次从容淡定地坐下。
景横波已经被震得话都忘记说了。
不过几个眨眼之间,就见到一幕高手龙虎之争。
确实是高手。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这眼力她还是有的。刚才不过须臾之间,上头的人和下头的人,已经过了三招,这三招,考诡计,考智慧,考眼力,考反应,缺一不可。
两人都是牛人。
下头那人被堵住,用草吸引毒虫来蛰上头那个,也有逼他离开的意思。
上头那个抠洞驱虫下洞,以己之道还施彼身。
下头那个也算到这一反击,备好暗器,在洞口出现上头这人的时候出手。
上头这人却也预料到这一招,手中划开的石头一直没扔开,电光火石之间扣上,挡住暗器后,顺手一把火就扔了下去。
看似简单,其实却是智慧博弈,两个人都反应快到惊人。几乎没有思考的余地。
最后结局似乎两人都吃了点亏,底下那人吃得大一点,当然,地形对他不利,也怪不得他。
不过景横波觉得应该还有她没看出的手段。
她目中泛着异彩,将两人这一番争斗在心中翻来覆去地回想,心中若有所悟。
这才是她该学的方向。
伊柒说她骨骼已成,学武已迟。想要成就高深武学几乎不可能。但可以另辟蹊径,成就另一种才能。而且最好选择自己擅长的。她刚才明白了,她最应该练习的,就是反应、速度,和计算。
计算他人的行为和可能有的反应。如果能永远知道别人下一步会做什么,做好准备等在那里,那就永远不会输!
黑衣人静静抬起头来。
看她目光流转,若有所思,他眼底泛出淡淡笑意。
聪慧颖悟的女子,无论何时何地,都能绽放光芒。
半晌,景横波回神,问他:“那个……底下的是谁?”
心里知道他不会给答案。
“不认识。”果然他答。
“那为什么要下这么狠的手?”她撇嘴。
“狠吗?”他若无其事地道,“地道是我辛苦挖的,他想撬?问过我同意?”
景横波对这句凶狠又霸道的话扑倒无语,并表示觉得这话怪怪的。
她只能哀悼那位倒霉的仁兄,千万不要是耶律祁,应该没这么巧吧?
地道下。
耶律祁吃力地掸掸头顶,被烧断的头发簌簌地飘下来。
……
地道下恢复了安静。再没人骚扰,景横波不知道是失望还是放心。长长出了口气。
对面的神秘家伙又开始入定,这回倒没再要求和她睡。
景横波注视着他,这人个子不高,很瘦,比她见过的所有人都瘦,周身线条很柔韧。她细细比较着身形气质,就外形来说,这人很陌生。
景横波耐不得寂寞,这么一个人一动不动坐她对面,她的感觉就很奇怪,像被人盯着般,忍不住要找话讲:“那个……你是做大盗的?劫富济贫那种?”
“盗墓的。”他道。
景横波“呃”地一声,顿时肃然起敬,原来这世上真有盗墓这一职业啊,难怪挖洞挖得特别好。
这家伙说完一句就不说了,似乎根本没有攀谈的欲望,景横波只好再问:“独行侠?”
那家伙似乎思考了一下,才道:“算,也不算。”
“什么意思?”景横波立即兴致勃勃追问。
“我是草莽出身,不过现在有人管。”他干巴巴地道。
景横波还等着他下文,结果这家伙又不说话了,景横波只好抓狂地问:“然后呢?”
“什么然后?”这家伙真心反应迟钝。
景横波觉得他的智商大概都用在练武上了。
“谁管你?你这种人按说应该不服管才对。江湖老大吗?”她对江湖很有兴趣,总觉得以后会打交道,趁此机会多了解一下也好。
他掏出一个木牌,扔过来。
这是一方桃木牌,色泽古朴,因为经常随身携带,发散着温润的光泽,样式很简单,外方内圆,背面是一朵拈花的手,正面一个篆字。
她看见篆字就头痛,偏头喃喃读:“驴?炉?皇木?”
脑海中忽然飘过一个声音,清脆地,“……宫肉?吕月?”
她心中一痛,手中木牌险些没拿住,急忙将手摊开,自嘲地笑笑,“写个字搞这么复杂,它认得我我不认得它。”
对面那家伙深深看着她,眼神似乎也有点远,在她目光投来时立即转开,道:“不学无术!穆!”
“木?”
“肃穆的穆。”
“哦。”她丧失了询问的兴趣,将木牌还给他。
“穆先生。”他却主动道,“六国八部江湖草莽的地下瓢把子。三教九流,黑白两道,就算不归他管,多少也要给他个面子。我原本是独行盗,后来得他帮了个忙,就投了他。”
景横波表示这穆先生三个字听来好耳熟,在哪听过呢?
对面的家伙又睡觉了,她只好也躺下,原以为很快会有人提审她,这样她也有机会离开,不想等了很久没有动静,外头的天色似乎又亮了,她听见开门声和脚步响动,似乎正往这里而来。
那入定的家伙睁开眼,躺倒在草铺的内侧,牢内黑暗,只要她不叫,外头的人看不出来。
景横波有一霎的犹豫,要不要叫出来?但转瞬就打消了念头。
从这个家伙的出手来看,叫了也没用,保不准牢头一瞬被杀,或者她一瞬被杀。
“放饭了!”狱卒粗声大嗓地嚷了一声,放下一个饭篮。
景横波等人走了,伸手将篮子拖过来,看了一眼惊讶地道:“哇塞,牢饭也这么好?襄国的福利制度真不错。”
篮子里饭菜虽然算不上精致,但有鱼有肉,荤素俱全,白米饭喧腾,还有热汤。
和景横波所了解的那个满是沙子和老鼠屎的牢饭,截然不同。
她赞叹了一会,忽然又直了眼睛道:“不好,我听说死刑犯死前一顿饭都是大鱼大肉,这不是要死刑的节奏吧?”
想了想又道:“死刑就死刑吧,死了就很久不能吃了,赶紧吃饱先。”说完动手装饭,在盆子里挑挑拣拣,找自己喜欢吃的。
对面黑衣人睁开眼,看着面前起劲地挑拣饭菜的女子,目光温润。
强大的适应力,也是强者乱世生存的基石之一。
景横波挑了半天,给自己挑了满满一碗喜欢吃的菜,忽然觉得被目光盯住,一抬头就看见对面那家伙来不及收回的目光。
她后知后觉地“啊”一声,这才想起这不请自来的舍友,这个,按照道理说,好像该分给人家吃一点?
“喂,”她含着筷子笑吟吟问,“馋了?”
“啊?”那家伙傻傻答。
“想吃就自己来。”她点点饭菜,“我不会和人客气,你要装客气我可就不客气一起吃完了。”
那家伙犹豫一下,坐了过来。
只有一双筷子,景横波想了想,把筷子递给他,“一折两半,分着用吧,我没力气。”
他接过来,轻轻折断了筷子,拿着其中一半筷子,很自然地要从怀中抽什么东西来擦。
“喂,”景横波急忙道,“那一半是我用过的。”
他手一顿,将那半边筷子递过来,景横波接过,斜着眼睛看他,“你刚才想干嘛?”
“我以为是没用过的。”他淡淡答。
景横波哼了一声,拿着筷子正要继续吃,忽然一顿。
她觉得刚才那个动作有点熟悉。
------题外话------
太史阑:景横波,听说你撺掇着桂圆,要爆了我的总评?
景横波:是啊是啊紧张吗害怕吗紧张害怕快来求我啊男人婆。
太史阑:然后有牛人去买评价票了,八十八张,五百张,爽不爽?
景横波:啊?神马?买评价票?哦买噶!我只是想着多余元宝别浪费,挣几张不要钱的评价票而已!你的菊花姐迟早爆掉,慢慢看着你躺成八字无奈等爆的赶脚不是更好?啊啊啊不要啊,银子别扔给大潇湘啊,姐的bra丢在帝歌现在都没得换,姐去和桂圆那货讲,把评价票换成bra给姐寄一打来……
桂圆:穿毛bra,明天安排你裸奔!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十四章 看光?
她觉得刚才那个动作有点熟悉。
以前在宫中,用筷子之前,都会有人拿出雪白的帕子,将筷子再擦一遍。是她觉得这个习惯其实不好,帕子再雪白,从怀里拿出来都满是细菌,还不如拿热水直接冲。这习惯才取消。
这人也是从宫中出来的?
不过,这种习惯大荒很多贵族门第都有,不是所有人都懂得细菌这玩意的。
菜盘都给她挑拣过,翻得很难看,他却似乎不嫌弃,随便夹菜吃着,景横波注视着他吃东西的姿态——这是最能体现人的教养的行为之一。
出身良好的人,吃饭姿态永远收敛,你让他装粗鲁也装不来。
他确实不像个江湖草莽,吃饭姿态很优雅,咀嚼无声。哪怕感觉到她的注视,依旧从容不迫。
景横波目光一闪。
她开始殷勤地给他夹菜。
夹一筷子青菜,“青菜最营养。”
夹一块萝卜,“萝卜可通气。”
再把羊肉都拨给他,“羊肉能壮阳。”
他来者不拒,除了听见壮阳两字,似乎有不以为然之意外,神色间看不出一丝为难,也看不出喜欢,似乎就是吃饭而已。
景横波心底吁了一口长气。
青菜萝卜羊肉,都是宫胤绝对不吃的,尤其羊肉,他三里外闻见羊肉味道都会皱眉想吐命令立即拿走。
不过话说回来,宫胤不吃的东西太多了,以至于到最后她根本不知道他爱吃什么。
她有些恍惚——太了解,有时候是不是反而成了不了解?
接着她注意到,她先前夹过的,她喜欢的菜,他都不碰。
是不爱吃?是嫌弃她口水?还是礼貌让着她吃?
这动作让她宛然想起从前,似乎也曾有人这般待她,只是一瞬间,物是人非。
她慢慢嚼着一块牛肉,忽然就失去了胃口。
他抬头看了看她,忽道:“你吃过的最难忘的一顿饭,是哪次?”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开口问她话,她正在神游,随口道:“枫树底下三个人喝龙山冰酿……”话一出口惊觉失言,急忙住口。
“龙山冰酿?”果然他狐疑地道,“你在吹嘘吧?这是宫廷御用的名酒,寻常人可喝不到。”
“哇靠这都被你看出来了,你智商真高呵呵呵。”她挥舞筷子,立即转开话题,“那你吃过的最难忘的一顿饭,是哪次?”
他垂下眼,沉默了好一会,才道:“就这次。”
“敷衍!”景横波嗤之以鼻。
“因为你请我吃饭。”他道。
“难道从没有人请过你吃饭?”她奇道。
“我这样的人,”他慢慢地道,“谁会请?”
“你这样的人咋了?”景横波眨眨眼,“除了脏点,臭点,脾气古怪点,睡相差了点,嘴比较馋点……别的我觉得都还好啊。”
他筷子停了停,继续闷头扒饭。
“真的。”她深有感触地道,“我觉得吧,这世上的人,千万不要看表面,千万不要以貌取人。很多人光鲜亮丽,一尘不染,其实骨子里男盗女娼,坏事做绝……喂喂喂,你吃这么快干嘛,喂喂喂那是我喜欢的牛肉……啊啊啊饭都没了!我还没吃呢!”
景横波对着空空的饭盆欲哭无泪,对面那家伙擦擦嘴,道:“我饱了。”
“我没饱!”
“所以,”他指了指她的嘴巴,从容地道,“以后吃饭,记得不要说那么多话。”
景横波:“……”
一顿饭的教训之后,她痛定思痛,决定赶走这个舍友。
“你要不要住到隔壁去?”她先苦口婆心地劝说,“两个人挤一个铺太挤了,何必呢。这边空那么多屋子,你随便选一间,想睡就睡,想打滚就打滚多好?”
“不要,我怕黑。”他道。
她想尼玛你怕黑那你地道是在阳光下打的?
“你要是怕黑,就选我隔壁行不行?你看隔壁就有五星级套房,还带卫生间的。”她觉得自己脾气越发的好了,此时笑得依旧甜美,“看,那边的马桶比这边的干净哟。”
“你会打呼,我可以随时拍醒你,睡到隔壁还得时时起身拍你,麻烦。”
拍你妹!你全家都打呼!
劝说无效,她开始唱歌,唱“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想要飞却怎么也飞不高。”声震屋瓦,毫无人性。
他说好听。再来一首。
唱完歌她开始敲盆,魔音贯耳,她自己吵得头昏脑涨,一回头,他睡着了。
占据了她草铺最中心的位置。
景横波怒气冲冲靠着墙壁,死活不肯睡觉,过了一会她瞧瞧那家伙,还在没心没肺地睡着。
她苦着脸揉揉肚子。
想嘘嘘,怎么办?
先前想赶走他,就是因为想解决某种生理问题,但这家伙死赖着不走,现在她只有上半身能动,下半身还僵着,怎么办?当着他的面爬到马桶边去?就算能爬上去,怎么解决?
草堆上那家伙忽然翻了个身,道:“隔壁的马桶真的很好?”
“啊?”满心马桶的她想不到他睡醒了忽然问这个问题,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爬起身,道:“那看看。”
“看什么?”
随即她晓得了看什么。
他把牢房帘子后一个马桶拖了出来,靠墙放着。走到她身边,伸手将她一抱。
“你干什么!”景横波立即去摸匕首。
他一言不发,抱她往马桶上一墩。
她傻在那里。
他手指一拂,她立即感觉到肚皮上一松——腰带已经掉了,她赶紧双手抓住腰部。
腰带很关键,不抓紧就真的裸奔了。
他并没有看她,目光四顾,道:“你看看这个马桶颜色式样怎样,我再去瞧瞧还有没有更干净的马桶。”说完施施然走到栅栏边,轻轻松松掰开铁条,去隔壁了。
景横波再一次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背影消失在黑暗里。
楞了一会,她噗嗤一笑。
这样也可以?
又是好笑,又是感激——这个脾气古怪的家伙,有时候真的很细心,更关键的是,他的细心里还包含着尊重,绝不让你下不来台。
知道他很快就会回来,她赶紧红着脸迅速解决,完了正要系衣裳,忽然听见上头天窗似乎一响,她一惊,忘记自己腿还无力,唰一下赶紧站起,站到一半腿一软。
啪一下她五体投地趴倒在地,裤子还没来得及拉上……
头顶有动静,隔壁有脚步声快速接近,景横波想哭了——她的屁屁还没挡好!这下好了,不是被上头天窗看光,就是被下头盗墓二货看光,怎么办?
赶紧扯,用力扯,她像一条雪白的虫,在拼命扭动……
脚步声快速接近,又猛地一停,似乎受到了震动一般。
景横波还没拉好,只来得及猛抓一把稻草,稀稀拉拉覆在身上。
她侧过头去,只觉得难堪又懊恼,很想把上头下头的人都一顿痛揍。
隐约上头有动静,似乎有拉窗户的声音,忽然“啪”一声轻响,一道指风射上,天窗啪一声碎了。
下一瞬一道风声掠来,将她扶起,扶起她时手指轻轻一抹,她的裤子就安安稳稳回归了原位。
景横波舒出一口长气,赶紧抓紧腰带,偏头一看,那家伙也一直偏着头,一副正人君子非礼勿视模样。
她稍稍安心,再看他衣袖一挥,很体贴地将马桶推回帘子后,立时又舒一口长气,几乎要感激他了。
有种尴尬难以言明,遇上个马大哈可得让她无奈很久,幸亏他看来傻直,却自有一份难得的细致。
她靠在草铺上,好一会儿心跳得砰砰的,比做贼还紧张。
好半晌安静下来,她看着渗水的屋顶,神情怔怔的。
似乎,不久以前,也曾有过类似的事情——生理需求迫切的尴尬,一个人淡定地替她解决了问题……
不,不是不久以前,是很久很久以前了,恍如隔世,再睁眼已是来生。
脑海里绿叶拂动,银色的网翻飞,似乎还响着她在水里上上下下的波动,飞窜着狡猾的猴子,还有她的惊声尖叫和大声欢笑。
多么远,多么远。
她慢慢将手肘压在脸上,压住眼睛,自从那日以后,她经常做这个动作。
只有这样,似乎那些不请自来的喷泉一般的记忆和清晰,才能被死死地压下。
身边有动静,有人在深深注视她,她感觉到气息,却没有移开手臂。
他也不动,立在黑暗里,静静看她半遮半挡的容颜。
刚才那一刻,其实还是看见了的……
黑暗中她倒卧地下,袍子掀了一半歪在一边,中间的一段身躯雪白如明月,在模糊晦暗的光线里幽幽亮着,又或者是一截玉雕,被窗缝里漏进来的月光打亮,闪烁温润光泽,让人忽然便想起世间一切精致美好,那些让眼神留恋的存在。
还有记忆中那些同样精致美好,让人不可或忘的剪影。
……
她一直没有动。
他却似乎看得太久,以至于她心上忽然有些压抑,忍不住睁开眼睛。
睁开眼睛却看见他已经在对面盘膝坐下,垂着眼睛,似乎刚才的凝注根本只是她的错觉。
她对着屋顶,懒懒地笑了下,感觉体内的气流已经渐渐平复,没多久,不用人救她应该就可以出去了。
这么想着的时候,困意又来,她无法抗拒地闭上眼睛,沉入睡眠前,隐约听见外头似有声音嘈杂,她迷迷糊糊地想,这么吵,是逗比们来了吗,刚才天窗被打碎,为什么没人跳下来呢……
似乎睡了很久,又似乎根本没睡,有那么一阵子感觉完全空白,当她忽然睁开眼睛时,眼前依旧是不变的昏暗光线,和身边的他。
这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睡到了她的身边。
两人此刻靠得很近,景横波一眼就看见了他眼下的青黑,她皱起眉,奇怪这家伙进牢狱来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怎么还是一副睡眠不足的德行。
他闭着眼睛的时候姿态静谧,她一边想或许所有人睡着了都是这样的静谧姿态,一边悄悄伸出手去。
有个动作,想做很久了。
手指靠在面罩边缘,一掀便开。
他毫无察觉,鼻息沉沉。
景横波毫不犹豫,手指用力——
“砰。”忽然一声炸响响在头顶,响得整个牢狱都在嗡嗡作响,他霍然睁眼,景横波一怔,却并没有缩手,还是猛地一掀。
她必须要知道!
他抬起头来。
面罩下,一张年轻而普通的脸。那脸上神情,茫然而惊讶,正符合此时情态。
景横波的手落了下去,心中空空的,不知道是失望还是欢喜还是愤恨。
“你……”他似乎有点怒意。
“不好意思,掀错了。”她毫无愧色地拍拍他的脸,顺手把面罩给他又戴回去。害怕他出手,一翻身赶紧翻过草铺。
脚落地她又一怔——自己能动了?
忽觉头顶有光,一抬头才发现天窗已碎,上头好几双靴子在又蹦又跳。
“我先来!”
“我来,我身材好!”
“你屁股太大,会堵!”
“让老七来,用脸先试试,胡子能过,身子就能过!”
“砰。”
一个人直落而下,那姿态大抵是被突然踹下来的,半空中一个倒翻。潇洒地调整了姿势,一边翻一边还不忘记对下面打个招呼,“阿弥陀佛,波波,老衲此刻,是不是颇有仙佛之姿?”
景横波想笑,又觉得无奈。
七个逗比来了,可是为什么,每次他们来得都比较迟呢?
主要是花在扯皮上面的时间太多了,当一群人,为谁先跨出第一步都会打一架的话,办事没有效率就可以想见了。
“哦,来了就别出去了吧。”她答。
随即她转身,准备和自己一天一夜的舍友告个别。
身后却已经没有人。
她一怔,冲前一步,看见那边地底石板已经关起,她伸手去拉,石板竟然纹丝不动。
她怔怔地蹲在那,手无意识地触摸着先前他身下的草团,草团也是冰冷的,似乎根本没有人坐过,似乎这一日一夜,同卧同室的短暂相遇,只是她的错觉。
是因为看见她的救兵来了,怕被人发现,所以离开了吗?
她站起身,心中有淡淡的怅然,有些人的相遇,极其短暂,似乎无甚意义,但莫名地就镂刻于心版,难忘。
好比今日这个神秘的挖洞大盗,好比逃难那日背她逃生的老太监。
匆匆一面,盘桓无言。
“阿弥陀佛,”伪和尚贼兮兮地在她身后探头看,拼命嗅她头发的香气,“施主你神情甚惆怅,施主你为何见了老衲没有欢喜之颜?施主你盯着地面看什么?地面有我好看吗……”
景横波唰一下从他面前消失不见。
砰一声栓上了牢房的门。
再唰一下从牢狱里消失不见。
“施主!”武杉扑过去,抱住铁栅栏,“别这样啊,我下次再也不偷偷看你胸了……”
“去死吧小淫僧!”上头嘻嘻哈哈一阵怪笑,拽住上了屋顶的景横波,“走走!让他把牢底坐穿!”
“救——命——啊——”
……
半刻钟后,景横波已经出了襄王宫。
在屋顶上她看见头发烧掉一截的耶律祁,怔了怔。地道里和那家伙对手三招的,果然是他。
只是当时也来不及问个究竟,一行人赶紧先出宫,耶律祁和七杀天弃闯牢,自然吸引了大批襄国护卫追杀,好在这些人武功都高,自保逃生绰绰有余。至于景横波,她只要不毒发,逃跑天下第一。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祸得福,她现在瞬移的控制能力和长度,一直在慢慢增长。关键的是,按说异能都有一个极限值,她以前在研究所也有,但来到这里之后,慢慢地,这种极限和壁垒,便感觉不到了。她有种感觉,似乎只要一直打磨下去,她有可能能从帝歌移到襄国。
这样想有点恐怖,那不是一刹千里地行仙?
不过这只是感觉,现在还差得远。
襄国护卫只追到王宫边缘就退回,这些人不能随意出入宫门,而崇安今夜在戒严,气氛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一行人分成几批,花了一些时辰才各自回到客栈。
七杀和耶律祁都很担心她所中的黑螭的毒,但当他们轮流给景横波把脉之后,都露出一脸古怪——黑螭的毒被化解了。众人纳闷过后就是欣喜,纷纷恭喜她。因为黑螭伤人多半要命,但如果能不死,从此就再不畏惧此毒,黑水泽对景横波的威胁,顿时小了很多。
景横波知道这是产生了抗体的缘故,但她这个毒解得莫名其妙,众人问她怎么解的,她也无法回答——难道告诉大家,是和一个挖地洞的小偷不盖棉被纯聊天睡了一觉,他睡相难看,把自己捶了一顿捶好了?这话说出来伊柒会不会闹着要自杀?七杀会不会好奇病发从此闹着要和她睡觉好解了她的毒?耶律祁会不会杀了全国所有会挖洞的小偷?
她觉得很有可能。只好对众人说也许这是因为她体内本就有毒,还是王者之毒,黑螭的毒在那毒面前不够看,以毒攻毒的缘故。
也不知道这群偶尔逗比偶尔精明的家伙相信没有。不管他们信不信,反正她不信。
武杉很快也回来了,颇有些灰头土脸,虽说众人出宫时吸引了大部分追兵,但他一个人对付那些剩下的围攻者,多少吃些苦头,当然他表示这些都没关系,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至于偷窥景横波胸这件事,他眨眨眼,“啊?有吗?”
景横波回到客栈才知道自己晕迷之后发生的事,怔了好久。怎么也没想到事情居然能发展成这样。想撮合的没能撮合,最后搞成了政变。
和婉那丫头,能镇得住六国八部中,最大最强盛的襄国吗?
她对宫胤选择和婉,也有些诧异。六国八部在帝歌都有质子,襄国因为世子就一个,还年幼,所以送去的不是质子,是襄王的侄儿。在襄王还没有儿子之前,这位王侄是王室子弟中,过继给襄王呼声最高的一位。按说宫胤借势要掌控襄国,用这位质子做傀儡应该更方便。
她随即摇摇头,宫胤心思如海,何必猜测?现在也轮不到她来猜测,她只要做好自己就够了。
她问耶律祁和他在牢房地道边斗法的人是谁。耶律祁神情很有些古怪。道从头到尾没能看清楚。他当初想直接救景横波出去,但无意中发现了一个地道。那地道入口其实极其隐蔽,寻常高手绝对发现不了,而且那挖地道的手段也颇特殊,他对此很惊讶,才从地道进入想一探究竟,结果却被逼回。
景横波觉得他还有隐瞒,再三追问,耶律祁但笑不语,问急了就道:“不过有人捷足先登罢了,从来都如此。只要确定你平安无事便好。”
景横波听着这话不对,心中一跳,耶律祁却又道:“咱们也该离开了。我给和婉留下了信笺。告诉了她你为她做的事。做了好事不留名,岂不是锦衣夜行?不管她记着这情分几分,将来总有个可说话处。”他指指屋内,道,“她什么都没说,但送来了这些。”
景横波这才看见屋子里的箱笼,打开简单一看,都是出行和生活必备的东西,以银钱为主,甚至还有一些面具,各式衣物,还有襄国前往邻近部族封国的路引条,有这东西,以后出入各部各国,会相对方便些。
景横波有些怅怅的,想着灾难果然是最逼人成长的东西,那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一夕之间长大,如果她还是原来的和婉,会亲自来见她一面,会感谢她依依不舍,但不会想到送这些东西。用最干脆利落,但稍显冷漠的方式,来处理了这件事情。
不知道她现在,还有没有当初单纯爱恋的心情?她和雍希正纪一凡的结局,会否因此有所改变?
那将是另外的故事了,和她无关。
每个人都在前行,每个人都在改变,每个人都在无奈或者苦痛地成长,一路上遗失落花无数,再将沾血的刀剑捡起,继续前行。
就这样罢。
……
次日,她离开了襄国,自襄国取道前行,下一站黄金部。
传说中曾参与当年帝歌叛乱的部族,传说中最为桀骜不驯,在大荒历史上反叛多次的部族,也是和桑侗家族联系最为紧密的部族。
在离开崇安前,她遇见了一个想不到的送行人。
雍希正。
襄国新任大相,坐在软轿中,等在她必经之路上。
景横波一开始以为是和婉托他来送行,结果他开门见山地道:“在下前来相送姑娘一程,公主不知情。”
景横波挑挑眉,她对这人没什么好感。她也不奇怪这人怎么查到她行踪和身份的,好歹是一国大相,自己的地盘没几个耳目怎么行。
“谢了,再会。”随意行了礼,她便要绕开。
“在下来是多谢姑娘昨日那一句话。”雍希正在她身后道,“若非姑娘那一句,我与公主,怕是难以下台。”
景横波知道他指的是她冲出殿来喊的那一句,正因为她提醒了和婉,和婉才能及时否认对雍希正出手。否则事情赤裸裸掀开,和婉以后如何面对雍希正?光是刺杀大臣的罪责,就难以甩脱。
当然,真相和婉知道,她知道,明眼人都知道,雍希正更知道。
景横波转身,看着雍希正温雅肃穆的眉目,微微替他有些酸楚。
他心里滋味,也是不好受的吧,但还是感激她的出手,没有捅破那层面纱,使他还有机会,与和婉继续下去。
所以他只为这一句,专程来谢她。
景横波又有点替和婉高兴——无论雍希正这人如何,对她的心,是真挚的。
这就够了。
她心里胀满了奇异的情绪,有点酸楚有点高兴有点触景生情,越发不愿意多说话,哈哈一笑挥挥手,又待要走,雍希正道:“礼物里的路引及面具,是我的小小心意,希望姑娘用得着。”
“原来是你的手笔。”景横波有点诧异。
“我不知道姑娘是何身份,因何路经此地,又因何出手帮助和婉。”雍希正慢慢地道,“但我知,世上相逢皆缘分,今日之因,来日之果。今日和婉欠了姑娘情分,来日想必要还。我想先帮她尽量还上些。”
“你这话说得奇怪,”景横波失笑,“我帮她是因为我想帮她,谁要她还了?”
“将来的事谁说得清,和婉是重情义的人。也许你今日相助无心,但来日自有相逢处。”雍希正抬头看了看她眉目,“姑娘非常人,将来自有风云际遇。今日我这一番相送,算是想和姑娘结个善缘。也希望将来,姑娘能念着今日这一番情分,不要太为难和婉便好。”
“越说越离谱。”景横波挥挥手,“安啦安啦,我都收了你的礼了,还好意思再要你们出血么?放心放心,我这就走了,山高水长,后会无期。”
“姑娘别走太快。”雍希正远远道,“昨晚国师连夜出城,九城戒严,目前城内守军正在后撤,人流杂乱,小心遇上刁难……”
后面的话景横波没注意,因为她思绪微微一乱。
宫胤昨晚就走了?
这个消息在情理之中,却又在意料之外,心里有些推测被推翻,却又觉得推翻得完全应该——整天胡思乱想什么?
她抬头看天,阴沉沉似又要下雪,恍惚想起,似乎已近年关。
一年了。
一年风霜过,一年星华乱,一年里她历经起伏,一年便似过尽一生。
这一年年关,风雪犹在,无人同归。
……
这一年年关,风雪犹在,马车辘辘碾过黄土地面,留两道深深印痕。
马车内宫胤膝上摊开书卷,却没有在看,微微出神。
风中好像有了碎冰雹,击打在车顶上,声音清脆,他忽然想起当初也有人这么清脆地,用那种古怪的鞋子敲打他的车顶,中气十足地大喊:“停车!停车!”
恍惚里好像真听见那声音,他下意识抬手一拍车板。
马车停下。蒙虎的身影快速走到车门边,躬身等待吩咐。
他微微发怔,没想到车真停了,更没想到自己竟然真这么恍惚地下令车停了。
气氛有些尴尬,他不愿让属下不安,随口道:“明城最近怎样了。”
蒙虎非常诧异——好端端半路喊停车却问起明城?主上这是怎么了?
但他仍旧十分恭谨地回答:“回主上。女王陛下在宫中安好,一步不出宫门,我们将她保护得很好。”
所谓保护就是监视,女王寝宫现在拥有比以往更多三倍的护卫,铁桶一般。
“有无可疑人出入。”
“无。”
“有无可疑联系?”
“无。”
他静了静,忽然道:“她还是不肯在旨意上落玺?”
“您知道的。”蒙虎道,“女王陛下说玉玺当初就已经遗失,她现在将事务全权交予您,最多只肯在旨意上钤私印。”
宫胤唇角神情薄薄冷冷。
是丢失,还是不肯拿出?
女王玉玺虽然是没什么大用处,很多旨意发布可有可无,只需玉照宫主人印便可。但有些关键事情上,却非女王玉玺不可。
“寝宫内外,都找过没?”
“找过,没有。”
“她可有出入其他宫室?”
“没有。”
“很小心。”宫胤淡淡道。
蒙虎低头不敢接话,很觉得没尽到职责。
“玉玺在她那里,但应该是个谁也想不到的所在,”他眼底掠过一丝厌恶,“或者,我该亲自出手了……”
蒙虎抬起头,轻声道:“属下们会努力去办,您……不必那么急……”
宫胤微微侧头,看向车窗外,远处遥遥雪山方向。
“我有预感,那边的消息快来了……”
蒙虎有震惊之色,随即低头,微微咬紧了腮帮。
“该来的总要来,该去的总得去。”他将目光从远处收回,轻轻掀开一页,“……或者,可以准备开始了。”
……
“我们快点赶路,这样还能赶在黄金部境内过年。”景横波掀开车帘,对前头第十八次打架的七杀第十八次喊,“再打,姐就定居黄金部了!你们自己回山,陪你家的老自恋去!”
七杀嘻嘻哈哈地停手,看看天色,兴奋地道:“明天就过年了,咱们年夜饭怎么吃?一人做一个菜好不好?去最大的馆子开一桌好不好?要不要包个青楼找一大群姐儿……”
“能找到住处就不错了!快点!”景横波骂一声。看看前面山头,刚刚进入黄金部地域,前面据说就有一个大沼泽,运气好的话能赶到沼泽附近的村子,运气不好的话,就得在沼泽上过年。
黄金部顾名思义,盛产黄金,有含金量极高的矿山,他们的最具代表性的沼泽也叫黄金泽,黄金泽当然不产黄金,却产一种叫做寻金兽的小兽。据说这种兽能够发现含金的矿山,能够地下寻金,有它在,寻金的机会大大增加。这种小兽很稀少,生存在沼泽中央,是杂食动物,平日靠吃沼泽中各种淹没的野兽腐肉为生,也吃沼泽边的水草。但最喜欢的是活物。尤其是活的人肉。鲜活的人肉能够诱引这种特别谨慎的兽离开沼泽中心,被人捕获。
但寻金兽极其灵活凶狠,爪牙锋利,爪上有毒,成群结队,在沼泽上来去如风,闪电一般迅猛,那些试图以活人诱引寻金兽的,多半葬身在其腹中,被撕咬得只剩白骨,在沼泽中腐烂,所以这些年,已经没什么人尝试去以活人诱捕寻金兽。毕竟钱再好,也没命重要。
这些事儿,都是七杀一路打听来的,景横波就当听故事了。她现在不缺钱,对那种凶狠财神兽没兴趣,要钱?霏霏对哪个老财撒泡尿,就能让他家伙家产奉上,连裤子都不剩,比寻金兽厉害多了。
腊月二十九,天将黑的时候,他们终于赶到了黄金部边境一个小村,每个人看见前方袅袅炊烟时,都长长吁口气。不管怎样,总算看见了人烟,过年不用在各种乌漆墨黑的沼泽边过了。
走进村子的时候,景横波却觉得不太对劲。
村子不算小,据说离这里不远,就是黄金部排行第三的边境大城旬阳。村中房舍不算太破烂,她一路进来时,也看见家家户户烟囱冒烟,热气腾腾,廊檐下挂着干菜腊肉,墙头上摊着野兽毛皮,颇有几分正准备过年的热闹。但村子中非常寂静,看不见一点年节将至的喜气,只在村中一间大屋内,传来闹哄哄的人声,远远听来像是在吵架。
因为没有人出来询问,他们的大车一路驶到村中,靠近那大屋,隐约听见有人哭喊。
“不行,为什么是我们!我就这一个儿子……欺负我们寡妇人家吗……”
屋子里静了静,又是乱七八糟的争执声,人太多,似乎全村的人都集中在那里,听不清在说什么,感觉有责骂有劝解有按捺,那哭声却渐转尖利,猛然又是一声“欺负寡妇人家,我也不要活了!”随即啪一声,窗户被砸碎,一样东西猛地飞了出来。
“哇呀呀有暗器!”最前面的尔陆头一缩,他后面是山舞,正在梳头发整理仪容,那黑压压的玩意,噗一下贴在他脸上。
“好臭……”等山舞把那玩意从脸上扯下来,脸色发白已经快要窒息了。
众人低头一看,一只鞋,看式样是女子的,却大得出奇。
车顶上二狗子惊得头一缩,瞪着圆圆的小眼睛,大叫:“好鞋知时节,过年就该扔,随风潜入脸,堵鼻气无声!”
司思哧哧地笑,“老三,你缘分到啦!天降飞鞋红线牵!”
“大鞋配小妖,正好。哥哥这就给你牵线去!”山舞抓着那只臭鞋,一抬手就砸了过去,“他奶奶的我弟媳妇你怎么了?干嘛乱扔鞋!”
啪一声,整个窗子木架乱飞,给一只鞋砸碎了……
立刻,破碎的窗子前,探出无数头颅,大的,小的,老的,嫩的,男的,女的,所有的头颅上眼睛都圆圆的,瞪着面前忽然出现的这一群人。
“我弟媳妇在哪!出来给你大伯道歉!”山舞还在气壮山河地吼。
景横波扶额,对耶律祁道:“风紧,准备扯呼!”
黄金部民风出名彪悍,之前她再三关照过七杀不要惹事,好歹安安稳稳过个年,没想到那七只答应得好好的,一只臭鞋就破了功。
现在不走,等着马上被村民举着锄头追杀吗?
她可丢不起这个人。
天弃比她动作还快,一边苦兮兮地道:“和这七个混蛋在一起,丢死人了呀……”一边赶紧赶车准备掉头。
“等七杀不?”
“不等,让他们和弟媳妇们好好谈心去!”景横波勃然转头。
“且慢!”忽然一声长声呼喊,一个老者从目瞪口呆的人群中挤出来,他如此急迫,连门都来不及走,直接从窗子里跳出来,景横波一看,催得更加快了。
“快走快走,不得了不得了。”她连连催促,“七八十岁老头子跳窗都这么敏捷,一拥而上咱们肯定讨不了好,赶紧走,麻利地。”
“且慢!客人且慢!”那老头子果然跑得风一般,三两步冲来,一把挽住了天弃的马缰,天弃冷哼一声,正要抖开,景横波一拦。
她怕天弃出手不分轻重,伤了人,那就真的麻烦了。
再说老头说话口气,不像是要为难。
“老丈啊,”她笑眯眯地拉开人家的手,“那个,我们没打算打扰,那个,那七个混账我们不认识,你有什么事就找他们啊,我们走了,再见不送么么哒。”
“客人!”那老头不放手,反一把抓住她的手,“客人,别走!这大年节的,你们要往哪里去?最近的城池离这里还要一天半的路程,你们是打算在路上过年吗?”
景横波傻眼——这是怎么了?这么热情?传说中民风彪悍,性情急躁的黄金部呢?这不会是君子国吧?
“这个……那个……”她有点不敢置信,遇见的外人多了,人家一和善,她各种不安不习惯,“我们习惯了路上过年,不好意思啊,砸坏了你们的窗子,我们赔,我们赔……”
“那窗子算什么?本来就该修了!砸得好,砸得好!”老头子手一挥,殷切地道,“客人,咱们大王村最是好客,万万没有让远路而来的客人过村不入的道理。再说这都快过年了,你们错过这处宿头,过年就得风餐露宿了,那多凄凉?你们肯,我老头子也看不下去。来来,既然来了就别走了,来,二傻,三混,过来帮客人们下行李!”
窗子里还探着一堆人头,傻呆呆地看着他们,神情并不如老头子热情自然,大多眼神里还有警惕,但老头子似乎很有威望,他回头一瞪眼,立即有几个年轻小伙子上前来,帮忙搬行李。
“怎么回事。”景横波悄悄问耶律祁,“不对劲啊!”
------题外话------
据说月票如果过万的话,官博君要裸奔。
看不到景横波裸奔,看身材同样爆点的火辣妹纸(女汉纸?)裸奔也是很好的嘛对吧?
目标已达成一半,求月票加码!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