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下厨的男人
马车在院子前停下,夏紫蕊当先下车,去和对方迎上来的人交涉。景横波下车看了看四周,见道路平整,高墙连绵,轩屋飞檐一眼望不到边,正是贵族府邸清净气象,满意地点点头。
她今天准备以朴实的生意人装扮来开始自己的大荒创业,没穿自己的裙子也没穿宫装,普通大荒女子打扮。戴了一顶帷帽,垂着面纱。最近几次抛头露面都在大庭广众之下,她怕给人认出来,抬价啊什么的就不好了。
卖方看起来礼数也合适,不愧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教养,只是一个站在一边,一直没说话的长衫男子,看紫蕊的眼神直勾勾的,让人有点不舒服。不过景横波也表示理解,大荒皇宫能承担教引女官职位的,都是才貌俱全的女子。紫蕊这种接受高贵礼仪熏陶多年的女官,足可为女子典范,一般大家闺秀都绝对比不上,引得人家多看几眼也是正常的。
有了紫蕊在前面,拥雪年纪小容貌不出色,景横波戴了面纱,其余人也就不再在意这两人。禹春等人按照惯例并不近前,远远在附近等候。不过是谈房子的事,这家的底细也清楚,实在不会有什么危险。
入内坐定,上茶叙话,之前已经谈过价格,不过是带景横波来看看之后确认,景横波一路过来,对院子的大小和景致都十分满意,心中早就在勾勒未来装潢过的照相馆的蓝图。苏紫蕊看她神情也知道过关了,当下含笑和管家道:“既然地保也在,不如就此签订约书吧。”
管家正要答应,那长衫白面男子忽然道:“且慢。这位姑娘,我家主人对此处赁卖,还有些要求。”
夏紫蕊诧异地看向他,管家刚要介绍,那男人却止住了,只含笑和夏紫蕊道:“姑娘借一步说话。”
管家缩缩脖子,不说话了。
夏紫蕊毕竟是宫中出来的人,对世事涉入不深,闻言也没有多想,对景横波道:“我去去就来。”跟着对方出去了。
拥雪神情有些不安,眨巴眼睛看了看苏紫蕊的背影,犹豫一会没说话。景横波虽觉得有些奇怪,但也许对方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愿意当众提起也有可能。她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房屋装潢的事儿,顺手拿起桌上茶喝了一口。
又想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怎么眼前的景物有双影?怎么脑袋和眼皮子越来越重?还有,紫蕊怎么还没回来?
她勉力睁开眼睛,看见拥雪惊惶的脸,对面的景色似乎在水影中晃荡,管家带着下人远远地退了开去。
“尼玛……蒙汗药传说中不是酸的么……”她咕哝一句,一头栽倒。
……
“哗啦”一声,倾盆大雨从头顶浇下,顿时晶晶亮,透心凉……
景横波迷迷茫茫睁开眼睛,就看见面前几个妇人小厮,拿着空盆,对她横眉竖目地道:“醒了?醒了就快点滚出去!慢了一点,仔细挨板子!”说完又一盆水,泼醒了她身边的拥雪。
浑身湿淋淋的景横波爬了起来,发现还好,没被捆住,只是身上湿透了,面纱湿了黏在脸上十分不舒服,她干脆一把扯下,抹抹脸上的水。
四面静了静,妇人小厮们似乎被她的容色所惊,面面相觑,有人道:“嘿!想不到这里还有个好的!”
景横波四处张望,发现这里似乎是柴房之类的地方,从外面的景色看,还是刚才那院子。
“怎么回事?紫蕊呢?”她皱起眉头。
“你那个小姐?”一个妇人冷笑道,“她擅自闯入我们府中,惊扰了我家公子,引得我家公子痛心病发,险些一命呜呼,现在她自愿留下伺候我家公子以赎罪,我府中也就不再追究你等的罪责,赶紧收拾收拾滚回去吧!”
“你府?哪座府?”
“说出来怕吓死你!”妇人不耐烦,“叫你滚赶紧滚。你家小姐能被我家公子看中是她的福气,再不走,连你一起留下来你乐意?”
景横波想笑,尼玛大荒这么怎么了,到哪都遇见纨绔?
本来她想惩罚一下这些下人,此刻听这妇人语气虽然不好,用意却是不坏,大抵是因为对方势大,不希望她强力抵抗连自己都栽进去。
“你运气好。”她点点头,“做人存几分良善之心,还有一分活路。”
不待那莫名其妙的妇人开骂,她走到屋外,放了一枚小烟花。
几乎立刻,人影一闪,禹春带着手下赶到,一眼看见她浑身水湿,不由大惊,“陛……”
“别说了,把这些都给我捆了。”景横波一指那些傻眼的下人,“紫蕊被掳了,问出她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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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那些仆妇就被捆了一地,不等她们哭号就各有臭布伺候,禹春亲自拎了一个妇人去一边审问,过了一会回来,一脸为难。
“怎么了?”景横波隐隐觉得不妙。这世上还有宫胤属下不敢解决的事?
禹春道:“这些人并不是谁家的仆人,是这附近菜市的普通卖菜妇人。都说刚才被人拦住,给了一点银子,让到这里来。教说了这么一番话。至于给银子的人是谁,那公子是谁,那户人家是谁,她们并不知道。”
“不难。”景横波冷笑,“反正就那个长衫老白脸干的事儿,和这家院子的主人也脱不了关系,以为在街上找几个人就能撇清啦?找到这家卖房子的人就知道是谁了。”
“不用找也能猜得到。对方话里有漏洞。什么公子有病,附近官宦人家,家里有著名的病秧子,动不动就打听人家女子的就一家。”禹春脸色不太好看,“吏相赵大人家嘛。”
“那就去要人啊。”景横波想也不想,“我都不自己打上门去,找你们解决了,你们磨磨蹭蹭干嘛?”
“我的女王陛下,”禹春愁眉苦脸地道,“您知道吏相大人是咱们国师手下的元老么?”
“啊?”景横波眼睛一直。
怎么总撞上他的属下?
不过换句话说,现在朝野上下,大多都是宫胤的人,随便转转就碰一个的比例太高了。
“赵大人是三朝元老,是前国师的亲信。您之前没有见过,是因为他近期一直告病在家,告病也不是真病,不过是和国师软对抗罢了。”禹春道,“如果说成孤漠代表的是支持国师的军方势力,那么赵大人代表的就是支持国师的文官集团。只是赵大人和成孤漠又不同,赵大人资格老,地位高,当年前国师在时,就很有些倚老卖老,国师接位时,他其实是暗中的反对者,国师站稳脚跟后,将他原本的副相职位撤下,改任吏相,他也很有些耿耿于怀。但他三朝元老,担任国学大监多年,朝中半数官员多出于他门下,对外又一贯做得两袖清风品格高洁状,很得士林和文官们的人望,所以哪怕明知他心思不纯人品不佳,在没有抓到大把柄的情形下,国师也不方便动他,所以……”
禹春咂咂嘴,有句话没说出来。文武体系是国师的支柱,要是以往,赵士值敢动女王的女官,整了也就整了,正好惩治一下这皮里阳秋心思不定的老家伙。但现在军方成孤漠已经得罪,亢龙军不稳,再得罪文官派系,国师地位只怕要受影响。
作为宫胤亲信,禹春不愿国师在这多事之秋再树敌,好歹要等亢龙军稳定了再说。
景横波一听这个说法,立刻觉得,不该让禹春等人介入这事。以免宫胤难做。
不过禹春应该也不会让她一个人去救人。果然她立刻听见禹春道:“请容我先禀告国师……”
“好啊好啊。”景横波左顾右盼,随手一指一处飞檐斗拱的院子,“吏相家是不是在这个院子啊?”
“那是……”禹春正在思考这事儿是先潜行救人还是先禀告国师,随口答了一句,随即醒觉,道,“那是和左国师府相连的后墙……啊人呢!”
他瞪着面前空荡荡的墙,沮丧地发现女王陛下又跑了。
“一队人立即回宫禀告主上,”禹春大声道,“一队人随我,拜访吏相府!”
景横波身子一闪,已经闪进了目标府邸。
她才不会等禹春慢慢决定,回宫禀告,再等宫胤决定,和老赵要人。虽然宫胤一定会出面,但那么多折腾下来,黄花菜都凉了。
这种府邸进去了,一分钟都是危险,紫蕊的清白可耗不起。
吏相既然身份敏感,不能公开得罪,她就去偷偷把人偷出来好了。
身形一闪,她已经立在一座深宅大院里,眼前草木葱郁,亭台楼阁,曲廊流水,红亭碧波,和所有大户人家造型一样。
景横波进了院子才想起古代宅院的深邃与复杂,在这种院子里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自己身处的位置似乎是后院,不远处有阵阵香气传来,似乎附近就有厨房,景横波躲在一棵树后,看眼前不时走过三三两两的丫鬟,这府里的丫鬟似乎特别多,她在这站了半刻钟,走过去的就有十七八个,而且燕瘦环肥,个个姿容不俗。
景横波暗骂这吏相老色狼,这么多漂亮丫鬟,居然还想抢紫蕊。
几个丫鬟从她面前走过,笑声若银铃。
“主子今天竟然想亲自下厨,这是怎么了?难得一个休沐日,不好好歇着,还想操持这女子之事。”
“是啊,他都多少年没亲自下厨过了?也不知道怎么忽然想起来,说要练练厨艺。”
“也不知道谁有福气今天吃他的试验品?”
“姐妹们咱们不妨赌一赌。”
“呵呵算了吧,姑娘们,别在这自说自话了,主子是什么样的人你们不知道?你们以为真的有谁能吃到他亲手做的东西?奉劝你们一句,少做梦。他就算把盘子递到你嘴边,你也不一定真能吃得到,信不信?”
这话一出,众人都默了默,随即有人悻悻哼了一声,之后再无人有兴致说话,匆匆而过。
……
景横波从树后闪出来,若有所思。
对,吃饭。
吃饭是个重要的事儿,紫蕊也要吃饭的,如果人家想用强,说不定还得下下药什么的,狗血言情小说里都这么写的。
今天这家的主人亲自下厨,是不是也要讨好或者对紫蕊下手?
不管怎样,厨房是个好地方,锅碗瓢盆多,随便操起一个就可以砸人。放倒了这家主人,再叫他把紫蕊交出来不就行了?
景横波辨认清楚那香气的方向来源,身子一闪,不见了。
一霎后她站在三间青瓦大屋前,这是这家府邸的厨房了。
院子里不少人,洗菜摘菜打水,隐约可以看见屋里也不少人。
厨房里热气腾腾,几乎看不见人,景横波干脆又一闪,进了厨房。
弥漫的雾气里每个人都在低头做自己的事,无人发现已经有人进来。
里间传出夺夺夺的声音,似乎有人在切菜,听起来刀工娴熟。
景横波走过去,就见里间厨房只有一个人,背对着她在切葱。穿一身轻便长袍,个子高大挺秀,宽肩细腰,卷着袖子,露出一双线条明晰的手臂,腕骨精美手指修洁。手中刀影连绵出一片白色的闪光,力度均匀,动作优美有力。
景横波忍不住靠着门边多看了两眼。
这男人身材真好。
想不到男人在厨房切菜的姿势也这么漂亮且……性感。
她有点走神,想着宫胤如果在厨房忙碌,该是什么样子?会比他还性感漂亮吗?还是神仙忽然从天上摔下来,脸着地的模样?
嗯,应该是后一种。
看着这人健美的背影,背后流水般乌亮的长发,她忽然觉得,用一盆满是肉泥的铜盆砸在他头上的原计划,似乎有那么一点残忍。
要么旁边那一盆热水?
似乎也有那么一点残忍。
要么那边那把刀……算了吧。
要么再那边那个锅盖……怀疑自己能不能驾驭得了。
要么再再那边那个鼎罐……会不会太响?
天生不忍破坏美丽事物的景横波,难得下手踌躇。又想这家主人皮相不错嘛,如果真的喜欢紫蕊,回头道个歉,说和说和,或许能成就一段良缘也未可知?
正想着,那男子忽然低声道:“差不多了。”又咕哝一句:“烧了她也吃不到……”
景横波正想这声音怎么有点熟悉,男子已经掀开锅盖,一股浓郁香气扑鼻而来,早上吃得不多的景横波,顿时听见自己肚子响亮的“咕噜”一声。
糟了!
男子身形一顿,立即回头。
景横波再不犹豫,意念抄起离自己最近的一盆热水,倒!
盆倒下的一瞬间,她看见那男子还没完全回头,手臂就已经向后一挥。一股劲风扑来。
更糟!
“哗啦!”
一盆热水当头倒在了她身上。
景横波欲哭无泪,呆若木鸡。
尼玛那货反应太快了,人还没转掌风就推了过来,把盆推到了她头上!
此时她万分庆幸幸好这水没想象中那么烫!
一脸一身的水,她一边退一边赶紧抹一边抓起身边什么玩意自卫,也没来得及看清对面是谁。
却听见一个声音,也有点发怔地道:“哎,你还真赶来吃了啊?”
顿了顿,看了看她造型,似乎明白了什么,声音里多了戏谑,“我知道你很感动我为你亲自下厨,但似乎也用不着沐浴焚香吧?”
景横波一听这声音,手中菜刀险些落到脚上。
天!杀!的!
竟然是耶律祁。
怎么会跑到他这里来了?
景横波这才想起耶律祁的府邸似乎也在西歌坊,只是她从没来过,想必耶律的府邸和那位吏相靠着。
“呵呵不好意思走错门了你好你早对不起再见。”她抹一把脸上的水,转身就走。
衣领不出意外地被他揪住。
景横波心中叹口气,回身,手一摊,“好吧,自投罗网落在你手里,要打要杀要剐请便。”
“真的?”耶律祁似乎心情极好,声音笑意满满,“我这里还差一味美人蒸,把你蒸吃了好不好?”
“肌肤细嫩,香气扑鼻,应该味道不错。”景横波建议,“加点耶律傻叉……哦不沙茶酱就更完美了。”
“何谓耶律沙沙酱?”
“三斤耶律祁腱子肉剁碎拌豆酱三蒸三晒而成。”景横波嘴上从来不肯吃亏。
身后耶律祁在笑,声音低沉若有共鸣,似一把音色完美的小提琴奏回旋之音。他似乎贴得很近,她能感觉到他宽厚的胸膛近乎贴着她的后背,微微颤动,肌肤温热。
景横波吸吸鼻子——哦,能不能不要这样笑,她是声控!
“想不到你这么恨我,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他声音带笑,“那就坐下来吃吧。”
耶律祁绕到她面前,将一罐子炖菜端到她面前,香得她要发晕。
“鸡汤骨汤打底,放入适量的翠叶名酒,再放入鸡鸭羊肉猪肚鸽蛋,以及海外名产海产品十余种,小火从昨夜就煲起,直到现在方成。”耶律祁笑容也似这一坛好菜般令人发晕,“我很多年没有做过了,如今试做,还不错,宝刀未老。”他取过筷笼,示意景横波挑一双,自己又随手选了一双,先在坛子里挑了一块海参吃了,以示无毒的意思。随即又风度翩翩对景横波一让。
景横波长期减肥吃得少,其实对美食抗拒力很低,看上去很兴致盎然地选了一双筷子。
耶律祁眼神在景横波身上飘过,笑容更深更玩味——一盆热水浇头,将女子的衣裳紧紧裹贴在身上,所谓曲线之美,就在此刻。偏偏这马虎女人还浑然不觉,随意地抖着衣裳,一抖便是一道诱惑的波纹,着实赏心悦目。
就冲这一幕,今儿这心血来潮的厨房之行,就没白来。
景横波真的觉得很饿了,对耶律祁的顾忌也无法抵抗这坛菜的诱惑,想不到这家伙出身豪门,居然还是个厨艺高手。
会做饭的男人有魅力啊。
可惜她还要去救人。
“好的谢谢留着我回来吃再见么么哒。”她抬腿要闪。
一根手指轻轻地点在她的肩头,她又跑不掉了。
景横波叹口气,懒得瞄那人讨厌的笑容,干脆操起筷子夹了一块猪肚入口,陶醉地眯起眼睛,“唔……真不错!想不想来应聘御厨?”
“我只想做你一个人的厨子。”耶律祁笑得深情款款,景横波一边嗯嗯点头一点下筷如飞,反正一时跑不掉吃饱也好,吃饱也好有力气救人。
“吃饱点。”耶律祁双手托着下巴,眼神专注,一副贤惠体贴煮夫模样,“吃饱点才有力气救人啊。”
景横波筷子一停。
“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今天你和夏紫蕊出来买房子,结果房子没买,却跑到我这里来了。”耶律祁懒洋洋地道,“你绝不会自己主动来我这里,肯定是跑错了,和我邻墙的有吏相府和沉铁质子府,质子为人谨慎,和你也无交集,你不会和他有什么矛盾。吏相那府里却是一团糟,老子好色儿多病,夫人小气小姨子风骚,动不动整出一摊事来,而你要买的那套房子,似乎正是吏相夫人私下拥有的个人产业。所以我猜,你们在谈生意的时候出了岔子,你身边有人被掳进了吏相府,你去救人跑错了地方,是不是?”
景横波眨眨眼睛,用筷子虚点了点他额头,“有时候真不知道你们这些人脑袋怎么长的。”
“既然知道我脑子好用,还担心什么?”他亲昵地一点她额头,“快吃,吃完我带你去救人。”
景横波翻翻白眼——说这么亲热干嘛?她和他有交情吗?
她筷子顶在脑门上,不客气地拨开他的手指,“别乱动手脚,姐现在是有男盆牛的人。”
“男盆……牛?”耶律祁想了想,似乎有点猜着,轻轻一笑,“男人?宫胤?”
他笑容微斜,几分讽刺。
“怎么?”景横波眼睛比他还斜,“不行?行不行关你毛事?”
“行,怎么不行。”耶律祁忽然笑开,满面春风地凑到她耳边道,“不过,这行不行啊,还真的不关我的事,但绝对关你的事啊。你这么说,我还真的担忧呢。”
“耶律祁!”景横波筷子一拍,柳眉倒竖,“你有点出息好不好?看人家不顺眼就攻击人家下三路最下三滥了!”
“好,好,我下三滥。”耶律祁还是好脾气地在笑,笑意却微微生了冷,“你们女人啊,不撞南墙心不死,我何必枉做恶人?终有一日你会知道,到时候可别来找我哭。”
“姐就是被人甩了在九宫大街要饭,也绝不在你面前掉一滴泪。”景横波恶狠狠撕咬一块猪肚,想象这是耶律祁的要害部位。
“我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正如我期待所有被现实印证的真相。”耶律祁笑得也充满恶意,“恭喜你,找了一个全天下最光芒万丈的夫君。”
“你是指他不适合做夫君吧?”景横波倒不生气了,慢条斯理在坛子里找自己喜欢吃的,“他不适合,你适合?耶律祁,你想想你自己,你一辈子说过几句真话?有过几次真笑?对几人有过真心?也许你看宫胤,各种奇怪各种不配为人夫君。可是我告诉你,”她筷子指着耶律祁,像执了一把刀,“他要么对我不说话,要么说的不好听,可说出来的到目前为止都是真的;他很少笑,大部分时候对我冷着脸很讨厌,可他第一次对我笑的时候是真心的,是因为我通过了迎驾大典笑的;他不喜欢的人有很多,可以说全天下都是敌人,甚至我现在也不确定他到底喜欢我多少,可是我觉得,哪怕只是一点点,那也是真的。”
耶律祁盯着她,不笑了,眼里光芒似一簇游移不定的火,幽幽的亮着。
“好比这菜,有点像我们那佛跳墙。”景横波举起一块海参,“你知道你这一锅菜为什么这么香?因为都是虽然不起眼,其实非常真材实料的原料。比如你这海参,上好刺参吧?所以才有这效果。换黄玉参,看起来差不多,甚至还要溜光水滑一些,但滋味就会差很多。这里面每一样原料,都是真的,高级的,不含水分杂质精工细选过的原料,所以才有了这一锅汤菜的好滋味。”她又挖出一块蹄筋吃了,含着筷子对他笑,“情感,也是这样。”
耶律祁筷子尖上一块鲍鱼始终没有下肚,他眼睛盯着鲍鱼,目光却像透过鲍鱼看到了将来,“你其实一直都很聪明,对人间事物感知灵敏,只是不轻易展露罢了。今天听你这么一席话,倒也算我的运气。只是人是在变化的,感情也是在变化的。我知道以我的立场,说什么都是相反的结果。也罢,就祝你这一锅菜,永远滋味香浓,百吃不厌吧。”
他一笑,鲍鱼滑入唇中,滋味该是鲜美的,不知怎地,却似嚼腊。
难得听这嬉笑怒骂的女子说这么多话,说心里话,结果听见这些,是有福,还是受罪?
真?何为真?何为假?心境如风过幡动,谁知道前一刻的起伏,不是真?
计较不得也计较不来,一笑而已。
景横波也不看他,搁下筷子,正色道:“既然难得我们这么平平静静在厨房吃东西,那么你也平平静静让我走吧,我确实有要事,也不指望你帮忙,别添乱就可以了。”
耶律祁不答,将坛子收拾起,牵了她的手道:“跟我来。”
景横波无奈,只得跟他过了几道曲桥几条回廊,一直到一座小楼前。
远远的,有几条人影忽然射过天空,身影很轻,似一团乌云在快速移动,无人发现。
人影并没有靠近左国师府,在吏相府的一处隐蔽墙头停下,遥遥看着左国师府那边。
人影一开始老老实实坐在墙头,渐渐便歪的歪倒的倒,抠鼻孔的抠鼻孔,抠脚丫的抠脚丫,打哈欠的打哈欠,只除了一个家伙,目光灼灼趴在墙头,盯着左国师府不放松。
懒洋洋的话声传来。
“我说小七七,你干嘛整天跟着女王啊,还拖我们跟着,难道我们就没有事吗?”
“你们有屁的事儿,谁要你们跟着了?都边去,挡着我视线了知不知道?还有,叫大师兄!”
“大西轰,”一个家伙口齿不清地啃着蹄髈,“你打算偷窥到几时?”
“我这不叫偷窥,叫就近随身保护我的媳妇。”伊柒换了个方向盯视,“哎,我媳妇儿遇上事怎么就不召唤我,偏要去找那只黑蝎子呢?被他拐走了怎么办?还有,两个人孤男寡女的在一起干嘛?啊,她还对他笑,为什么她要对他笑?为什么!”
“因为他比你好看。”
“作为八人组里最漂亮的那个,我觉得你们这句话完全是在否定你们自己。”
“希望师傅没有听见你这句话,否则你今年就得和后山那只黑瞎子睡一冬天了。”
“哦呵呵呵呵师傅听不听见他都会去睡狗熊啦,谁叫他在师傅镜子上画痘痘让师傅以为长痘痘的,哦呵呵呵师傅哭了三个时辰呢,不让他和熊瞎子面壁三年我就不姓司……哦呵呵呵以为混在帝歌不回家就可以逃掉了吗……”
“哦呵呵呵我逃出来了你们六个干嘛也跟着啊?啊?画痘痘的是我一个吗?把师傅头发故意染白骗他说他老了的是我吗?弄了个改变脸型的镜子让他照的人是我吗?在他饭里下生花散想让他生皮疹的人是我吗……”
“喂,你们说,他现在会在洞里哭吗?”
“哭个屁,顶多觉得有点寂寞,唉,后山那些狗熊虎豹又得倒霉了,又要听老自恋叨叨他的美了……”
“唉,好失望……”
失望的七个人,快乐的翻着肚皮晒太阳。
……
景横波一路上不断逢上美婢,人人见她,都露出奇异之色,但无人敢问也无人敢靠近,都远远让到一边施礼,景横波走过的时候想听听她们会不会窃窃私语,也没有声音。她瞟了耶律祁一眼,心想这家伙一脸风流相,家里管得倒严,这一堆一堆的美婢,恐怕也就是看着让人误会罢了。
小楼前有一泊湖水,不小,草木山石似乎没有经过特意修整,有种自然的野趣。
小楼名字也简单,就叫“登高”。
耶律祁也就带着她登高,道:“带你先看看帝歌全景,认识认识大臣们的屋子,以后就不会走错路了。当然,”他一笑,“今天走错得极好。”
“我觉得不好,”她瞪他,“你磨磨蹭蹭,耽误我的事!”
“莫急,”他薄唇一撇,“马上我就带你去吏相府。”
“那你爬楼干嘛?难道从楼上跳到吏相府去吗?”她怒视这不靠谱的家伙,原以为一番话可以打击或者说服他放开自己,没想到这家伙有时候比宫胤还难缠。
两人已到楼高处,正面对着底下的西歌坊,景横波这才发现,耶律祁说得不错,他这个楼视野绝佳,足可俯瞰大半个帝歌,可以很清晰地看见附近鳞次栉比屋舍连绵,飞檐上的蹲兽古老苍青,朱红琉璃瓦耀开大片大片的日光,似一片赤红色的湖水。
更重要的是,她发现这一面的位置,紧靠着的湖水很窄,有大半的湖面,竟然在隔壁。因为是湖,没法以围墙相隔,却有一大排的水生杉树密密长着,船和人都过不去。
也就是说,这里原本是一个湖,但不知道为什么,被吏相府和左国师府各占了一半,大荒这样的好水不多,两家都舍不得放弃,都选择依水而建,将水域包含在自家府邸里,最后种一排水杉隔着。
金黄色的水杉倒影水中,湖影因此丰富而有层次,一层金一层碧,点缀点点金色的树叶,美到绚烂。
连景横波都被吸引,理解两家为什么共用一湖。
“你刚才说对了,”耶律祁的声音忽然响在她耳边,很近,气息轻轻吹着她耳廓,很痒,“我就是打算跳下去……你记得去底下找我啊,我的小妾……”
“啊?”景横波还没反应过来。
“唰”一下,耶律祁一个跃身,身姿在空中划过一道流畅的弧度,景横波目瞪口呆地顺着那条弧度,眼看他越过了自己那一道窄窄的湖面,越过那排高耸的水杉,砰一声落入了对面吏相家的湖水中!
几乎立刻,底下对面的声响便炸了开来。
“左国师大人练功又不小心跳过来啦!”听起来似是个女声,听起来很兴奋,听起来,好像耶律祁这么跳水误过界已经不是第一次。
景横波呆呆抹一把脸。
“这样也可以?”
……
静室内白衣人影静静打坐,整座大殿内淡白气息缭绕,却不如平时舒缓有序,显得浮沉不定,微带焦躁。
一片寂静中,白衣人身形猛然向前一倾,噗一声轻响,白石地面溅开点点猩红,凄艳如残梅。
他微微俯着身子,似乎在看自己喷出的血,似乎在想心事,又似乎被某些事实给惊住。
半晌他发出一声低低的喟叹。
“到底还是……压不住啊……”
手指支着榻沿,他慢慢坐直,手背连同指甲都雪白无血色,只在冰贝一般的指甲底,忽然出现几点淡淡的红斑。
大殿上方雾气缭绕更急。
他微微垂头,神态难得的虚弱。
忽然身边金丝微振,他抬手一按,前方大殿门户缓缓现出一道口子,露出来报者的脸。
这是上次出事后进行的改良,以便掌控外头事态。
“国师,礼仪女官夏紫蕊被掳于吏相府。”
他微微皱眉,疲倦地挥手,“拿我的帖子去要人。”
“是。”
他挥在半空的手忽然顿住,“夏女官和女王在一起?”
“是。”
他霍然起身。
“备车轿,去吏相府!”
……
景横波在楼上发了一阵呆,一转身就发现身后有静室,室内有各式衣服,大部分是耶律祁的,还有一些女装。很多很新。
不知何时一个有年纪的妇人已经站在她身后,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她,道:“姑娘,国师吩咐奴婢来伺候姑娘,等会姑娘请随奴婢去吏相府,说什么做什么,还请姑娘配合。”
景横波点点头,对于耶律祁什么时候安排了这么一个人帮自己,一点也不意外,这种身份的政客,如果没有几个神秘万事通的属下,简直对不住他们的身家。
“请姑娘换衣服。”
景横波在捧上来的新衣服里随便选了一套换了,妇人很灵巧地给她挽了个妇人发型,景横波后知后觉地发现——啊?姐真的去扮演耶律祁小妾去隔壁接人了?
虽然有点不愿,想了想还是觉得,这是个好办法,可以堂堂正正进吏相后院接人,不动声色找到紫蕊把人带走,避免了和吏相的冲突,她不怕和吏相冲突,却不愿在这时候和宫胤手下骨干再起冲突,给他雪上加霜。
衣服有点短,然后胸部有点紧,她比量着这身材,忽然想,这不会是照着绯罗身材做的吧?
啧啧这么小胸。
她恶意且满足地笑了笑。
妇人取过一叠耶律祁的衣物,用托盘托了,递给她。
景横波不接:“为什么要我捧?”
“您的身份是国师新纳的小妾,这种时候正是您献殷勤的时候,您亲自捧着才更符合您的心态和身份。”
“我觉得小妾过于低贱。”景女王对身份斤斤计较。
“国师未娶,全帝歌皆知,当然您愿意公开宣称是国师的正妻也可以,奴婢想国师一定很乐意,想来奴婢接下来就要为国师准备三书六礼了。”
景横波只好乖乖接过托盘,暗恨耶律祁的属下果然也都不是好东西。
她故意走慢一步,翻了翻耶律祁的衣裳,在路过某道墙时擦了一手灰,用他柔软的亵衣擦手。又把犊鼻裤翻到最上面,亮堂堂地放着。
中年妇人看见了也不管,反正只要她好意思,主子就无所谓。
在楼边又有两个丫鬟跟了上来,和那些燕瘦环肥的美婢不同,这两个丫鬟面容平常,十分沉默,想必是暗卫之流。
……
远处围墙上几个人影坐起身来。
“到隔壁去玩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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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题外话经常看不到,那我例行要票不是白要了?
哦,其实这句还是要票。
别打我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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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勇闯盘丝洞,暴打蜘蛛精
妇人叩响了两府之间隔墙的一座小门,片刻后那边有开锁的声音,隐约听见湖水边似乎站了不少人,欢呼娇笑,声音矫揉。
中年妇人说明了来意,对方开门的婆子一听就笑了。
“我家小姐们都说天气冷了,怎么国师还在练水功,正打发人去寻老爷的衣服给他换上,谁知道如夫人就送来了。”说着眼睛骨碌碌地打量“如夫人。”
“如夫人”丝毫没有做小妾谨言慎行地自觉,正踮脚对湖那边张望呢。
我勒个去,耶律祁好艳福。
一二三四五六七,这湖边整整站了七个女人!
七个女人主子打扮,再加上她们的丫鬟婆子,整个湖边莺莺燕燕,红衫翠袖,齐刷刷围着湖。
湖里那个送上门的男人,还没上岸,在一众女人如狼似虎的目光里,正矫健地游来游去。
小姐们叽叽格格笑着,站在岸边,有的娇笑:“耶律国师好体力!”有的大叫:“国师大人好水性!”有的不说话,眼睛斜啊斜,在耶律祁露出水面的湿透的身体上不住打转。
景横波肚皮险些都快笑破了——这画面太美她不敢看。
她真感动啊。
怎么也没想到,耶律祁牺牲这么大啊。
这哪里是吏相府,这分明是盘丝洞啊。
耶律唐僧自投罗网,湿身诱惑,相比之下,她景横波扮个小妾,实在不算亏。
中年妇人在她耳边,不带任何感情地低声道:“这几位是吏相夫人的妹妹。吏相夫人虽然在帝歌风评不佳,但对几位妹妹算得上尽心竭力,她父母早亡,这几位妹妹几乎都是从小带到府里养大的。也算这府里的小姐。”
“怎么都没嫁?”景横波看那群女子做派,这德行在现代不算什么,在大荒,嫁的出去?
“有嫁过,被退婚了,还有死了丈夫的。”妇人回答。
景横波啧啧一声,越发觉得耶律祁艳福不浅,和这群蜘蛛精做邻居,难怪跳水经常跳错。
看她过来,女子把眼光转了过来,神情微带敌意,高声问:“国师大人,没听说您纳妾啊,怎么忽然就多了位妹妹呢?”
景横波眼睛斜斜地翻过去——妹妹你妹!耶律祁的小妾算你什么妹妹?还是你也想做耶律祁的妾?
这吏相府的家教,真是画风清奇。
“一个小妾,也值得通报天下么?”耶律祁朗声笑,看也不看景横波一眼,挥挥手道,“去屋里等着伺候我更衣。”一边对那说话的红衣女子道,“三小姐,可有合用的空房间,借着换件衣服。”
“有有有。”那三小姐巴不得景横波赶紧离了湖边,随意一指道,“那边是客房梨华院,离这里也近,就那边吧。”
景横波应一声,自有婆子上来带路,耶律祁哗啦一下从水中冒出来,瞧着她的背影,景横波忽然回身,唇角弯起一抹笑意,手指向下点了点,一转身袅袅婷婷去了。
耶律祁苦笑一声,知道这是这女人要他继续游泳出卖色相拖延时间,只得再游一圈。
湖边聚集的人越来越多,那群风流女子的笑声远远地在湖边荡漾。
“国师快点呀……”
“国师您冷不冷?”
……
“国师快点呀。国师您冷不冷?”景横波怪声怪气学着,快步进了梨华院。
她进了门就想把引路的婆子打发走,谁知道刚刚转身,身后香风摇曳,笑语连绵,透过窗缝一瞧,哟,蜘蛛精们竟然有好几个跟过来了。
奇怪,不在河边看美男湿身,跑来盯着她干嘛?
“这位妹妹,咱们刚才在河边,没能见礼,想着实在失礼,这不,过来瞧瞧妹妹,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开口的还是那红衣女子,别人喊三小姐的那个。
景横波看一眼这女子,颇有几分姿色,妆却显太浓,好好的千金小姐,硬要往风尘站街女那型靠拢。
“不用了,”她也假笑,“三小姐太热情了,我这边给大人整理了衣服,就得伺候他回去了。”
她是想逐客,那几个女人却不走,那三小姐袅袅婷婷过来,眼角一瞟那盘衣服,目光在最上面的亵裤上定了定,眼角斜了景横波一眼,颇有不满。
景横波笑靥如花——你瞪我什么瞪?你一个古代未出嫁小姐,看男人内衣左一眼右一眼,很光彩?
那三小姐靠着桌子,下意识伸手似乎想整理耶律祁的衣服,手伸到一半,遇上景横波似笑非笑眼光,赶紧缩了回来。
“以前好像没见过妹妹,妹妹是刚刚嫁入耶律府的吗?”
景横波笑一笑,嗯,套话开始了?
“是呀。”她眼波流转,“刚嫁来没多久。”
“妹妹真是好福气,”另一个黄衣女子接话,“听说耶律国师原本早就该娶妻,却为了家族,发誓家族不振不成家。他在家族最衰落时期,成功上任左国师,维护了耶律家族百年家业,真真是个奇男子。没想到,奇男子如今也有了家室之思,如今他身边有如夫人相伴,红袖添香,丝竹相合,说起来也是一段佳话呢。”
“是啊,既然耶律大人身边有了如夫人,想必不多久,也该正式娶妻了,不知道如夫人可曾听说大人透露此意?”
景横波双手撑着下巴,笑吟吟地道:“自然是有。”
“哦?”几个女子都目光一亮,下意识俯下身靠近,“不知道耶律大人看中了谁家的小姐?”
“那倒没明说,”景横波摇头,看几个女人失望眼光,忽然一笑,“他说他喜欢温柔贤淑,宜家宜室女子,还曾说邻家赵府的女子——”
她声音吊得长长,几个女人一起探身,“说什么?”目光和声音急切。
“说……”景横波一笑,弹指,“说赵家的小姐们,很符合他的要求啦。”
“真的?”那三小姐喜动颜色。
其余几位,脸上也爆发出光彩,目光灼灼。
“我也很希望大人早日娶妻啦。”景横波神秘兮兮放低声音,“说实在的,我嫁过来半个月了,到现在和大人还没……还没……”低下头羞涩不胜状,“还没圆房……”
“哦?怎么会?”几个女子脸上闪着八卦的光彩。
“不知道。”景横波耸耸肩,“也许是要等夫人进门才……也许他有问题……啊……”她惊慌地捂住嘴。
几个女子脸色一变。
“不过也不会啦,”景横波转眼又笑眯眯了,“我觉得吧,我家大人就是希望把第一次献给未来夫人吧。其实呢,他这人迟迟未娶,倒不是对女子没兴趣。他和我说过,帝歌的小姐们,太无趣啦。那些想嫁给他的大家闺秀,一个个中规中矩,谨言慎行,瞧着木头一样没意思。他就喜欢我这样的……”笑吟吟站起身,拗了拗s,挺了挺胸,给几个眼睛直直的小姐一个勾魂的回眸,轻轻吐几个字,“热情如火,风情万种。”
几个女子,盯着她的玲珑又喷火的身线,盯着她回眸时一瞥间流动的眸光,盯着她天生的款款摇曳好姿态,都齐齐吸一口气,眉宇间绽放了悟的光辉。
“哎,我要找个机会好好伺奉我们大人,不然等到新夫人进门就没戏啦……”景横波托腮自言自语。说完再一抬头。
哟呵,面前没人了。
走得真快。
景横波站起来,伸个懒腰。
呵呵,耶律祁,就等着几个“热情如火,风情万种”的小姐们,好好伺候你吧!
姐救人去也。
……
走到门外,将她带进门的婆子站在廊下,景横波忽然“咦”了一声,道:“我怎么听见隐隐约约的哭声?”
“哪有。”婆子脸色变了变,下意识向某个方向看了一眼,“夫人您一定是听错了。”
“哦也许是。”景横波三言两语把她打发走,对几个耶律祁的属下道,“守好这里,别给人进来。”
她走回室内,身形一闪不见。
……
“啊!”一间雅室里,苍白病弱,眉宇发青的少年向枕上一倒,仰头向天,双眼反插急促喘息,“吓……吓……吓死我了!”
“少爷!少爷!”一大群丫鬟仆妇涌上去,倒水的倒水揉胸口的揉胸口拍背的拍背,“没事了!没事了!您缓缓!您缓缓!”
“砰。”一个婆子抬脚将榻前冷笑的紫衣女子踢倒在地,“贱蹄子!竟然敢故意惊吓少爷!”
一群丫鬟都有愤怒之色——刚才夫人命人送来这个女子,让少爷瞧瞧中意不中意,喜欢的话就留下。因为这女人并不像以前找来的那些人哭哭啼啼,清醒后一言不发十分听话,众人都以为这女子畏于吏相府威势,又被府中富贵所动,甘心认命,也就没有太多警惕,任她走到少爷榻前。
谁知道这女子原先的平和羞涩,在看见少爷的那一瞬间忽然不见,站定之后,竟然对着少爷,忽然咬舌喷血!
舌尖鲜血溅射如乱梅,撒了病弱的吏相公子一脸,腥气血气糊住双眼,那养尊处优有心疾的公子哥儿发出一声骇然惨叫,眼睛一翻,活生生吓厥过去了。
夏紫蕊倒在地下,并无畏惧之色,不断冷笑。
她纵然愤怒狼狈之中,依旧腰背挺直,双腿并拢,多年宫廷教养,在沦落时依旧不改姿态。
以各种方式守贞,也是宫廷女官的必学课,所以那舌尖喷血看起来可怖,舌上伤口倒不算太重,只是说话暂时不太方便,她便冷笑,昂起下颌,势不让女王女官的气势,从自己这里堕了。
她这般少见的尊贵姿态,倒让那些还想上来踢打的婆子丫鬟们心生畏怯,大户人家的仆佣自有几分眼力,大多觉得这女子不像平常人家出身,也便不想做出头鸟,有人便恨恨道:“此事须得回报夫人,好好整治这小蹄子!”
当下便有人急急赶去回报,后院赵夫人一听,“啪”一声便摔了手中的绣花绷子。
“好大胆子!不愿就不愿,如何敢吓我儿!”脸容瘦削,隐约几分尖酸相的吏相夫人,眉心高竖,凛冽似有杀气。
“这种贱女人,也不配做我吏相府的姨娘!拖出去,送到老爷房里,就说买了个丫鬟不听话,劳烦老爷给教导教导,回头再发卖出去!”
“是!”
……
景横波身子一闪,又入一座庭院中。这座庭院比较僻静,附近无人,想必是做坏事专用场所。
她一站定就暗叫不好,没控制好分寸,一闪就进了庭院,偏巧此刻,这庭院里正走出人。
景横波立即一个侧身,在靠近门后的地方,面墙而立,低下头。
说话的人怒气冲冲,也没注意到前面路上多了一个人。一边走一边吩咐。
“那贱女人敢吓我儿,胆子就不小,送给老爷也得防着,给捆严实点!”
“夫人放心,必叫她一根手指也动不得。”一个老妇低头跟着,神情谄媚。
两人旁若无人前行,将要出门,那夫人忽然停步,皱眉转头看着背对她立着拢着袖子的景横波,“你是哪个院子的丫头?见了我竟然敢背对?转身!抬起头来!”
景横波抬起头来,转过身,看了看吏相夫人,眨了眨眼睛。
“放肆!见了我还敢不行礼!”吏相夫人勃然大怒。
“哦。”景横波连忙作势弯腰,吏相夫人昂起头。
“砰。”一只装满土的花盆忽然凌空飞出,宛如有人抡着一般横空一甩,狠狠砸在吏相夫人肚子上!
“啊……”吏相夫人痛得连叫都叫不出声,捂住肚子,整个人弓腰如虾米。
“嗯。这个躬鞠得够到位。”景横波点点头,一转头,“别跑!”
那反应挺快的婆子,已经跑出三步,扯起脖子正要求救。
“砰。”砸中吏相夫人的花盆倒飞而起,闪电般砸中那婆子的脑袋。
花盆和脑袋相撞,发出的低低咔嚓声听来瘆人,那婆子还没来得及发出惨叫,就已经轰然倒地。
“你……你谁……”吏相夫人疼过了一波,勉强想直起身来。
景横波一脚就踹在她肚子上,刚才花盆砸中的同一个部位。踹得吏相夫人瘦弱的身子打了一个滚,砰然撞在身后的墙上。
景横波顺手把门给闩上,转身,捋袖子,打人!
“你个作死!随便什么女人都送给老爷!不知道三小姐喜欢老爷吗!你这个妒妇,不说成全,还总搞破坏,我今儿就替我家三小姐,踢死你出气!”景横波一脚脚踹她,脚脚都只对着那花盆砸中的部位。
“你……你是月言的……”吏相夫人睁不开眼睛,捂着肚子满地乱滚,不可思议地喃喃低语。
“三小姐爱着老爷啊,你不知道吗?你还是知道装不知道?你不就因为三小姐是你妹妹,不肯成全她吗?可怜三小姐天天在屋里哭,转头还要对你强颜欢笑,还要看你一次次帮老爷找女人!你找了那么多女人,为什么就不能成全三小姐?姐妹共事一夫有什么不好?啊?有什么不好?今儿我拼了这条命,也要叫你弄清楚,三小姐不是这么好欺负的!收起你假惺惺的姐妹嘴脸!”景横波现编着“妹妹爱姐夫恨姐姐不成全”的狗血段子,脚底下狂风骤雨,将吏相夫人从墙这头追踢到墙那头,气壮山河地吼,“我今儿拼了这条命,也要替三小姐一出心头之气,还有那个女人!那个女人胆敢勾引老爷!明明老爷说,要马上娶三小姐做妾的!哪里轮得上这些乱七八糟的女人去伺候老爷!说!她在哪里?”
“后……后……后面……”吏相夫只求她罢手,赶紧指路,缩在墙角一边发抖一边威吓,“你……你敢打我……我家老爷马上就来了……”
“来了好,一起见见世面。”景横波笑得狰狞。
她今儿动了真怒!
这一家拆烂污,居然送了儿子再送老子!
吏相夫人翻翻白眼晕过去了,景横波把两个人随便拖进旁边厢房,奔进正屋。
……
墙头上一堆泥塑木雕。
半晌。
“伊柒,快掐我一把,告诉我我还活着……哎哟你掐这么大力干嘛?”
“你活得很不错,血色鲜艳,皮薄肉嫩,一掐就出血,放心,会比师傅老不死活得还长。”
“可是我觉得跟着女王陛下越久,我越活不长……刚才那个是女王陛下么?是迎驾大典上那个女王陛下么?”
“是啊,我媳妇好威风!好潇洒,好会骗!好会打人!”
……
景横波一眼看见被大字型绑在床上,嘴里塞了布团的紫蕊,她正努力挪动身体向床下挣扎,当然不是想挣扎逃生,布条捆得很紧,她拼命拉扯,绑在床沿上的布条越拉越紧,已经将她脖子勒出一条紫痕。
景横波一眼之下惊得魂飞魄散——紫蕊这是在试图自杀!
她一个箭步冲过去,先托住紫蕊身体向床上一送,转身找了把剪刀唰唰把布条剪开,看见紫蕊脖子上印痕青紫,又是心疼又是愤怒。
这得下多大的决心才能选择这样的死法?
紫蕊到此刻终于有了眼泪,却倔强地不肯落泪,眼底水光盈盈地看着她,景横波将她塞口的布团拿下,她“啊”地一声急忙捂住嘴,景横波这才看见布团上斑斑血迹,和紫蕊唇边的血。
景横波这回不是心疼了,是暴怒。
这拿人当人看吗?
原本不想惹事,不愿惊动人给宫胤带来麻烦,可这种人不惩戒,她怎么有脸做这个女王?
她很想,很想,很想现在就给这一家子来个重的。
不过深呼吸三次之后,她还是决定先把紫蕊送回去,为了出气留在这里万一再把紫蕊陷进去,那就太傻了。
拖了紫蕊的手正要走,门外忽然砰地一响,有人擂门。
八成是那个老色狼来了。
景横波犹豫了一下,她以前在现代那世,不怎么能带人瞬移,来到大荒之后异能有所变化,可以带人瞬移了,但移动多半不远,这要移出去正好撞上老色狼就麻烦了,听那擂门的声音,外头的人还不少。
“你去厢房藏好。”景横波一指关押了吏相夫人主仆的厢房。
“陛下……”紫蕊口音含糊不清地拉住她的手,神情不安。
“没说我会为你舍生忘死。”景横波道,“那里有两个人质,你去想办法,保护你自己也好,以此来保护我也好,看你怎么做。咱女人体能上不如男人,就只能在诡计上下功夫啦,明白?”
紫蕊似乎从没听过这种论调,想了想,松开她去厢房了。景横波拍拍手,这样才对,哭哭啼啼你推我让拼命表示自己愿为对方牺牲?那得推到什么时候啊?以为狗血三流言情剧啊?都在危险中,都有自己的责任,谁也不该成为别人的负担,谁也别想偷懒。
……
屋顶上横七竖八趴着几个人。
一个捣捣另一个,“喂,怎么不下去帮忙?”
“不用啦,我想看看我媳妇英姿。”
“我觉得下一步她要色诱赵士值啊,你可不要赔了媳妇又折兵。”
“不会的啦,我媳妇一定会完美无缺地嫁给我的。”
“女王陛下肯定完美无缺地嫁人,但前提是对方得是人。”
……
紫蕊藏好之后,景横波整理了一下屋子,掠了掠鬓发,走到门边,开门。
门扉一开,站在门口的吏相赵士值,猛地眯了下眼睛。
被艳光所惊。
他一双眼睛霍然大亮,怎么也没想到,今日夫人送给他尝鲜的女子,竟然如此貌美风情。
他盯着她红唇一抹,只觉灼灼如火似要刺伤眼睛,转过眼看原本墙头艳丽无双的深红午时花,顿觉灰扑扑的黯然。
景横波也在打量对面男子,想不到这个拆烂污的家主,本人竟然算得上一表人才。身材高颀,眉目清俊,两鬓微霜反更添几分岁月积淀,颇有几分名臣大儒徇徇儒雅之态,难怪能成为文官集团的核心,这副皮相很有诱惑性。只是注意看便能发现,这人眼眸微微浑浊,看人时眼神闪烁,尤其看女人,眼神儿像一团轻飘的羽毛儿,飘来挠去,没个定处。
此刻那眼神有惊喜有疑惑,赵士值试探地问:“姑娘瞧着面生……”
“老爷,”景横波靠着门边,对他抛了个媚眼儿,“夫人让我来伺候您……”
她说不惯奴家妾身,好在赵士值此时也色授魂与,目光尽在她拗得山峦起伏的美妙曲线上上下驰骋,哪里注意到其他,她就是自称老爷,他也听不见。
“好好好……”赵士值微笑,伸手递给她似要她搀扶,景横波却在此时身子一扭,款款当先前行。赵士值眉头一皱,刚想说几句,目光忽然落在她款款扭摆的腰上,顺着那腰线自动滑了几滑,顿时就将不满忘了。
“好好好,跟你去。”他呵呵笑着跨进门来,身后几个护卫随着涌入。
景横波忽然回身,手指点了点那几个护卫,娇笑道:“老爷,这大好时光,这大好景致,您真要这几个蠢货留这里听房吗?”
“呃……”赵士值没有想到景横波这么口无遮拦,愣了愣,忽然又觉得新鲜有劲,挥了挥手道:“你们留在院外,随时听候。”
护卫们退了出去,赵士值亲自关上门,一转身快步追了上去。
“美人儿你说话好痛快干脆,老爷我最喜欢你这样的了……”
景横波笑眯眯转身,招了招手,“来呀——”
屋顶上伊柒捧心闭眼,“哦……我骨头都酥了……”
“哦……大西轰……”六个师弟嗲声嗲气,“来呀……人家好想你……”
……
门关上,屋子一暗。
景横波坐在床上,姿态曼妙,“老爷……”
赵士值欢天喜地地扑上来。
下一瞬,他瞪大眼睛,看见床上的瓷枕忽然飞起,向他面门冲来。
“砰。”金星大片大片灿烂地溅开,满世界都是一片黑黑白白。
赵士值踉跄一步,退到门边,抓住门框,抬头骇然盯着景横波。
景横波没想到这一下没把他砸昏,猛地跳起,左顾右盼寻找趁手的东西准备再来一下。眼角忽然瞥到赵士值手似乎往上在够什么东西,心中一惊正在阻止,赵士值已经猛然将门边一个暗藏的拉绳一拉。
当当当当当当,几乎立刻,院子里便响起一阵急铃。随即门外也响起,再远一点树上也响起,连带前头庭院也响起,铃声一迭声地传出去,片刻之间传遍全府。
“我勒个去。”景横波没料到这家伙还有这一手,急奔向赵士值,此时砰然一声巨响,门外护卫已经破门而入,远处步声杂沓,似有无数人疾奔而来,有人远远大呼:“房顶上有人!射他们下来!”随即又有急速操弦之声。
赵士值也是个狠的,被砸成那样居然没晕,反应极快,咬牙转身急奔,一边大叫:“投火把!不必抓活的!直接烧死!”
景横波追出门外,手一挥,轰然一声巨响,院子里一个木架子倒下,正倒在赵士值面前,烟尘弥漫,木屑纷飞,赵士值嗷地一声大叫,抱着脚跳起来——他砸到脚趾了。
这用来晾衣服的木架子一倒,也将奔入院中接应赵士值的护卫挡了一挡。景横波一声厉叱,“过来!”单手一抓!
众人“啊”地惊呼,眼睁睁看见倒地的赵士值竟然隔空被景横波一手抓了过去!
这是什么功夫?
景横波心中狂喜,没想到自己一抓竟然能有这样的效果,以前可没这么给力来着。
忽然前头飞来一道横练,唰一声系住了赵士值的腰,景横波立即感到一股巨大的拉力袭来,她的凌空飞抓本就是超常发挥,哪里经得住这样大力回拉,气息一窒手一松,赵士值身形飞起,顿时被对方拉了回去。
此时烟尘未散,景横波也没看清拉回赵士值的人是谁,她立即大呼:“紫蕊!”
啪一声厢房窗户推开,护卫们一转头,又惊呼:“夫人!”
窗口前,一左一右,绑着赵夫人和她的婆子,两人被绑在凳子上坐在窗前,脖子间抵着一根两头尖的棍子,棍子正对着两人的颈动脉,紫蕊站在她们中间,抓着那棍子,冷冷道:“你们两个谁先动,棍子就戳谁脖子里,外头这些人谁乱动,棍子就先戳夫人!”
景横波大声道:“很好,点赞!”
她自己一人瞬移早可以跑掉,但带着紫蕊就跑不远,没有把握,还不如先挟持人质闯出去。
赵士值在门外落地,先对出手救他的人匆匆一礼,道:“多谢铁世子。”
那人笑了笑,道:“你我邻居,你既有难,我自当帮忙。”
赵士值冷声道:“不知道何方刺客,竟然敢闯入我府中作乱,定要她来得去不得!”
他一站稳,就转身,对护卫们厉声道:“射火箭!逼出她们!”
“大人!”护卫们大惊,“夫人还在里面!”
“顾不得这么多!”赵士值顿足,眼泪说来就来,“你们把火箭尽量向两边投射,她们要想活命,必须先顶着夫人出来,夫人不会有事的!”
众人斜眼瞟了一眼赵士值,老家伙一副大义灭亲模样,可谁不知道他想着夫人手里紧紧攥着的嫁妆私产?这要不小心射死了,正好升官死老婆,发财娶新妻。
那铁世子早已远远退了开去,负手看风景,根本不打算介入人家家事模样。
景横波刚和紫蕊会合,忽然听见“咻”一声,一抬头就看见一道火箭如红龙飞射,竟然直奔她面前赵夫人。
“我靠这是你家女主子啊!”景横波瞠目结舌,大骂一声,手一挥,火箭斜斜飞到一边,正落在一丛干草之上,顿时火起。
一大蓬火箭飞过景横波头顶,似一群火鸦扑向屋顶,景横波一抬头,好家伙,屋顶上手舞足蹈七个逗比呢!
“哎哟好玩!”逗比们有的在拿大顶,一个跟头叼一支火箭;有的在跳舞,袖子一挥卷一堆;有的在练弹指神功,弹一根断一根,还有只跟着火箭窜来窜去,专门将自己脑袋往火苗上凑,每次“嗤啦”一声燎掉一缕头发,每次都不伤头皮,一边满场乱窜着燎头毛,在脑袋上燎出一排排的沟渠,一边欢快地道:“看我的新发式!美不美?美不美?”
景横波捂住脑袋,哦,逗比们你们能好好干活吗?
可惜七杀从来都是将玩乐当做生命最高精神的,火箭玩着玩着,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比一比谁打落的箭多啊!输了的脱裤子放屁啊!”顿时六条人影抱着一大摞箭一闪不见,大概去比箭了,只有一个伊柒,忠心耿耿地趴在屋瓦上对下面喊话,“媳妇,上来凉快——”
景横波没好气地翻白眼。
那边赵府护卫看屋顶的人武功太高,再度把目标对准景横波,火箭接连射入,院子很快燃起,伊柒见景横波不上去,只好跳下来,也不知道从哪寻了一个扇子,对着景横波连连扇动,帮她把烟气挡开,一边笑眯眯地道:“媳妇,媳妇,我好不好?你劫持来我打扇,你杀人来我放风,咱们是不是天生一对?”
景横波连连咳嗽,“二货!你能认准方向,不把烟都扇我这边吗!”
……
火焰腾起,赵夫人惊声尖叫,景横波嘿嘿笑,大声道:“别叫了,你老公要烧死你呢!想活命?快交出你的私房!”
她声音极有穿透力,院子外的人都已经听见,赵士值心事被直接戳穿,老脸一红,本来只想趁机吓吓老婆,吓吓美貌的女刺客,逼她们出来,此刻倒真动了几分杀机。
“喂,”景横波凑近赵夫人,笑眯眯地道,“你老公好像不怎么心疼你呢?你说我要是推着你出去,他会不会干脆一箭先射死你再射死我啊?可我好像并不想杀你,我只想借你挡挡风,你要不要劝劝你老公,不要这么决绝好吧?”
一把火浇在了滚滚的油上,赵夫人本就被烟火熏得连连咳嗽,听着这撩拨语气,隔着烟火看见夫君冷漠模样,心中大怒,尖声道:“赵士值!你这忘恩负义的老王八!当初你潦倒街头我怎么对你的?我陪你吃了多少年苦你算没算过?现在你发达了,糟糠之妻就该下堂了是吧?你这是要换谁填房呢?西市头的小寡妇,还是我那迟迟不嫁的三妹妹?”
一声尖叫,那红衣的三小姐正远远奔来,听见这一句,跺了跺脚大叫一声,跑开了。
赵士值脸涨得通红,难堪地看看四周,怒声道:“夫人!你疯了!还不快住嘴!”
“你都不顾我死活了我干嘛要顾你面子,赵士值,你今天要不顾全我,我就把你这老王八的底都掀开,你和那个……”
“咻。”
一声低响。
响声淹没在火焰毕剥燃烧声里,除了景横波没人听见。
赵夫人身子一震。
景横波也一震,她正竖起耳朵,准备专心听赵吏相的八卦,忽然便感觉到手中赵夫人身体软了。
她一惊,一低头,便看见赵夫人软软塌下去,胸前微微闪光,仔细一看,是一根两头尖的三棱刺。
景横波愕然抬头,可面前浓烟滚滚,人影绰绰,谁知道这暗器是谁发的?
“伊柒!”她低叫。
伊柒已经丢掉扇子掠过来,难得皱着眉头,看赵夫人胸前伤口,他出手如风,连点赵夫人大穴试图止血,然而迟了,赵夫人胸口流出的血已经变成黑紫色,不过流了几滴,便凝固了。两人眼看着那一线黑紫,蛇一般地自颈项向上,瞬间黑紫密布赵夫人眉心,赵夫人一阵抽搐,脖子一软。
她死了。
景横波一个踉跄,顿觉死人好重扶不住,伊柒伸手扶住她,将赵夫人的尸首接了过去。
一旁的夏紫蕊脸色苍白,看看景横波,景横波抬起头,只觉心乱如麻。
这是第一次有人死在她怀里,而且是个罪不至死的人,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淡淡的腥臭气息传来,她有些想吐,伊柒忽然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背,手势竟然是温柔的。
景横波很感激他这时候不逗比,低声问:“你……看见没有?”
“没有。”伊柒神色颇有些悻悻,对于自己这样的大高手,竟然让人在眼前暗算杀人都不知道,表示很没面子。
景横波点点头表示理解,伊柒看不见是正常的,他刚才离她还有点距离,一边打扇一边帮她掠阵,而院子里浓烟滚滚,从角度上,他也不容易看见凶手。
“很糟糕。”伊柒道,“两头尖的暗器,穿透前后心。换句话说,可以说是前头袭来的,也可以说是后心插入的。”
景横波苦笑。
她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觉得今天所有的事,似乎都不是偶然。
似乎都在等着这一刻。
是谁步步算计,将所有人反应都算在头里?
早知道刚才伊柒一下来,就先把紫蕊托付他,自己瞬移离开。都是自己想着尽量不落痕迹地善后,又担心伊柒不靠谱。结果事情后来反而更糟。
“人死了,谈判也无用,直接出去吧。”伊柒一手扶起她,一手拉过夏紫蕊。
此时烟雾散开了些,院子门口的人,终于看清了里头的情况。
“盛言!”赵士值一眼看见倒地的赵夫人,大惊失色,“你怎么了?盛言!”
景横波看着他惊恐意外的脸就觉得恶心——难道不是他自己趁烟气浓,让人暗杀了老婆,好夺取老婆的私产换新人吗!
“你杀了盛言!”赵士值抬起头来,脸上杀气一闪而过,“我若放过你,如何在这大荒立足!”
“我还需要她帮我离开,我为什么要杀她?”景横波冷笑。
“你走不掉!”赵士值拂袖,“调动全府护卫,另外拿我的名帖去帝歌署,就说夫人被刺,求调动署丁剿杀刺客!再去寻亢龙京卫指挥使,求调动在京亢龙封锁我府及周围要道!”
护卫接令匆匆而去,景横波耸耸肩,“玩大了。”
伊柒托着下巴,眼珠子骨碌碌的转,似乎觉得很好玩。
“走吧。”景横波叹口气。本来她想扮演刺客和赵士值周旋一下,将火头引到别人那里,以免留下后患,毕竟她如果当着赵士值的面瞬移,赵士值稍微一打听,很可能就想到女王头上。
女王闯入吏相府邸,杀了吏相夫人?
这消息一出来,帝歌就要开锅了。
可惜此刻也顾全不得了。
“杀了她!”赵士值凌空一指,护卫们狂奔而上。
“走!”景横波正要瞬移,忽然人影一闪,直扑护卫之前,“且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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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他的出手
耶律祁终于到了。
景横波心中暗骂一声,一抬头看见这家伙头发和身上都湿淋淋,衣裳还没穿好,袒露出半个胸口,隐约脸上还有斑驳的口红印子,顿时肚子里骂声更烈——精虫上脑的臭男人!
耶律祁看她神情也知道自己大概正在挨骂,不由苦笑一声——为了给她拖延时间,冰冷湖水里泡了半天,她老人家招呼不打就跑,好容易摆脱那群女人莫名其妙的纠缠赶来,还要看她的大白眼。
耶律祁想到自己甩脱那些女人赶来时,隐约听见谁在那骂“难怪他小妾说他不行,原来是个废物!”
景横波这女混混又说他什么了!
耶律祁顿觉其实自己遇见女王才是真苦命……
“左国师大人?”赵士值不知道耶律祁跳水跳过界一事,神情掠过一抹诧异,随即便微微躬身施礼,语气淡淡地道,“大人来得正好,下官妻子被刺客所杀,正在围剿,还请左国师大人主持公道,助下官拿下刺客!”
耶律祁挑挑眉,赵士值是属于宫胤派系的官员,对他自然不会假以辞色。他倒也不生气,微笑道:“赵大人弄错了吧?里面那位,明明是本座的小妾和她的侍婢,怎么忽然就成了刺客呢?”
“您的小妾?”赵士值脸色一变,盯住了耶律祁,“那下官就要问问国师了,您的小妾怎么会忽然跑这里来?又怎么会对无冤无仇的我夫人下手?还是说……”他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您的小妾,真的要下手的本就是我,而不是无辜的我夫人?”
景横波一听,坏了,上升到朝争阶层了,现在她是被耶律祁指使的女刺客,来刺杀当朝大臣政敌了。
“本座今日练功,无意中又跳入贵府水域。”耶律祁笑得毫无火气,“我的身边人,自然得过来送衣接应,不过之后的事情,本座也不清楚了。比如本座如夫人身边的侍婢,如何到了这内院,又如何嘴边身上有伤?不知道赵大人也可否先给本座一个解释?”
赵士值窒了窒,冷声道:“下官不知道!或许她乱跑乱撞自己伤着也未可知!”
“去你妹的!”景横波大声道,“你个老色狼,抢了我丫鬟,先要给你儿子冲喜,她抵死不从,又被拖来给你玩弄,我丫鬟性子刚烈,拼死抵抗惹了一身伤,我及时赶来相救,你丫的还想占我便宜,幸亏我身上有奇药,刚才放了点瘙痒散,你半日之后,某个要紧部位就会溃烂流脓生菜花……啊你不信现在摸摸,是不是有点痛?”
“胡言乱语!”赵士值呵斥,脸色却一变,手指下意识地向下摸去……
伊柒忽然一弹指,赵士值的手,准准地定在了裤裆部位……
“哈哈哈哈哈。”景横波格格大笑——就知道赵士值这种老色狼,坏事做多了一定有问题!
步声杂沓,一大群人赶来,正是帝歌署的署丁和亢龙在京守卫的士兵。按照惯例,西歌坊这样的重臣聚居重地,长期有一营兵丁驻扎在附近保护,所以来得很快。
这些人一来就看见这一幕,顿时脸色古怪。
“谁暗害我!”赵士值的手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定在那尴尬部位,脸皮涨得紫红,“快帮我解穴!还有,拿下这个刺客,拿下她!”
耶律祁冷笑一声,抬手一挥,一大群黑衣人影忽然扑来,拦在院子门前。
“我的人你也敢动?”耶律祁拂袖转身,跨入院中,一抬手不动声色隔开伊柒,伸手扶住景横波的肩,温情款款地注视她眼睛,“小波儿,今天让你受惊了,来,和夫君我回去。”
景横波抖了抖。
小波儿……
这神马见鬼称呼?
还有那啥“夫君”?
听着怎么这么充满违和啊?
她转转眼珠,想想,算了,事急从权,不就嘴上沾点便宜嘛?耶律祁难得这么好心,都愿意为她把麻烦揽下来了,她给他口头占点便宜,也算报答了好了。
对于让耶律祁惹麻烦在身这事,她可一点歉意都没有。在她看来,耶律祁有麻烦就等于宫胤少麻烦,好得很。
“喂喂。”有人不乐意了,伊柒的爪子伸了过来,不客气地拨开耶律祁的手,揽住了景横波另一边肩膀,“她明明是我媳妇,你跑来抢什么抢?”
“七杀大兄。”耶律祁似笑非笑,“这人间之事,不是你们神棍掺和得了的,不如聪明些,该收手就收手,如何?”
“媳妇。”伊柒不理他,拖着景横波,“咱们走,别和蝎子多说话,有毒。”
“这什么时候你捣什么乱!”耶律祁脸色一冷。
那边赵士值大声呼喝赶来的亢龙分卫指挥使,“姚指挥,就是这女人冒充国师小妾,杀了我夫人,快快将她拿下!”
再那边六个逗比回来了,看见居然有人敢和他们的大师兄对峙,顿时一拥而上,“谁敢和我们抢人!”
再那边帝歌署的治安官高声招呼,“左国师大人请你解释——”
再那边闻讯赶来的赵家姐妹们开始嚎啕痛哭,“姐姐死了!抓凶手啊!”
乱糟糟一锅粥,都挤到了景横波的脑子里,左右还有人拉住她不放。
伊柒拖住她手臂,“咱们走,你可不能承认是他小妾。”
右边耶律祁按住她肩膀,“七杀用意不明,你少和他们接近,和我走!”
那边赵士值大喝:“今天不给我一个交代,一个都走不了!我一定要把这个贱人碎尸万段——”
那边景横波大喊:“放开我让我走——小心!”
她头一抬,骇然看见对面人群忽然射出一抹冷电!
逗比们精神振奋,立即闪身护到她面前结成人墙,其中一个家伙兴奋过度,大喊:“护驾!护驾!”
……
景横波脑中嗡地一声。
四面忽然便静了。
那大喊的家伙嗓门特大,口齿清晰,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
护卫们目瞪口呆。
帝歌署官员瞪大眼睛。
亢龙分卫指挥脸色一变。
哭喊的小姨子们一傻。
听闻母亲死讯由人颤巍巍搀扶来的少爷,眼睛一翻,又晕了。
所有人呆了一瞬,齐齐转头看赵士值。
赵士值脸色难以形容,由白到青由青到红,最后变成猪肝紫,勃然的怒气从他眉宇间弥散,连眼角都在微微抽动。
他转头,看了看亢龙那位指挥使,在场众人中,他是最可能认识女王的。
那指挥使只分管西歌坊这一处的治安,没有参加过百里迎王驾,也没有参与过上次琉璃坊的事件,但当日迎驾大典,他曾远远值守,对景横波有印象,先前隔着院子和烟火没看清人,再说也没可能往女王身上想,此刻仔细一看,脸色十分难看地点了点头。
景横波叹口气。
真是成也逗比,败也逗比。
现在怎么办?
一旦自己身份暴露,眼前纠纷是暂时解决了,但后续影响比眼前纠纷糟糕多了。
“原来是女王陛下。”一片寂静中,赵士值终于开了口,躬了躬身,声音古怪,“久闻陛下之名,今日终于得见天颜,真是微臣之幸。传闻里陛下刚烈勇毅,行事决绝,如今看来果然不虚。闹市先杀亢龙都督之子,如今入府再杀微臣之妻,当真好心性,好杀气!就是不知微臣之妻,不过是深闺妇人,不曾见过陛下也不曾得罪陛下,如何就惹陛下不快,引来杀身之祸?”
景横波看见对面亢龙军的指挥使眼底隐隐敌意闪现,暗骂赵士值果然老狐狸,一句话就把亢龙军拉入阵营,挑起了旧恨。
“你夫人不是朕杀的。”她坦然道,“虽然她强抢女官,意图侮辱,论罪也不轻,但要杀也是刑司来杀,不值得朕脏自己的手。”
“呵呵。”赵士值冷笑,“杀了人,还要栽上罪名。贱内何辜,身后还要遭此对待!”
他声音悲愤,四周人都有同情之色。那一堆蜘蛛精小姨子乱七八糟哭喊起来。
景横波操起袖子,看向人群,道:“真凶一定还在,让朕给你们找出来。”
“真凶就是陛下吧。何须费心再找?您身边想必也有愿意为您而死的死士,您随便一指,自然有人替您认下。微臣虽然愚钝,这层道理还是想得通的。”赵士值唇角一抹讥讽的笑,忽然一侧身,让开道路,道,“无论如何您是即将继位的女王,微臣算是您的臣子,微臣不能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拦驾,您请。”
耶律祁脸色一变,景横波眯起眼睛,逗比们得意洋洋欢呼,“就知道你小子怕了吧。”
“但是!”赵士值好像没听见七杀师兄弟们的欢呼,厉声接道,“就算陛下为我大荒之主,也不能滥杀无辜!微臣老妻虽是一条贱命,也不能就此枉死家中!微臣便是拼了老命,也要替老妻寻个公道!陛下,你且等着我大荒文官,集体弹劾吧!”拂袖,转身,昂头,老泪纵横。
纵欲过度的中年男人,此刻昂然而立,凛然正气,无限光辉,众人唏嘘感叹,同情敬仰,看景横波眼神越发古怪,蜘蛛精们扑上去抱住他袍角,感动大哭,“姐夫!多谢您不畏强权,替姐姐申冤!”
伊柒:“恶心!”
七杀师兄弟:“好演技!”
耶律祁:“你们闭嘴!”
景横波:“你们都闭嘴!”
景横波此刻也觉得恶心,好比吃了一斤虫。这赵士值当真是个政客,油滑敏捷,这是明摆着要拿夫人之死大作文章,好邀得他人同情敬仰了。今天他看似放过自己,其实马上就是更狠一击。传出去就是“女王闯入臣下府中,因为口角擅杀二品诰命,赵大人恪守臣下本分,先让女王出府,再一身正气,上书诤谏,力抗强权,风骨凛然……”
可邀得他人尊敬,可获得文官一心,可博得政治光彩,可趁机发难于国师,进可攻退可守,然后光鲜回家,接收夫人私产,再娶年轻美妻。
好算盘。
所以他不会允许她找真凶,所以他一口咬死她就是凶手。
今日出这门容易,后续必起波澜。
她不能走,必须找出凶手,但主人家不配合,怎么找?
“陛下,请吧!”赵士值腰背笔直请她走,一转身凝注夫人尸体,眼眶里泪水滚动,博得人满脸唏嘘。
好政客向来好演技。
耶律祁此刻不说话。他当然看得出这种处理方式的结局是什么,但是,不是挺好么?
宫胤会为此焦头烂额,他麾下文官派系会出现分裂。
至于女王……也许当不成女王了,那也挺好呀,左国师府养得起。
耶律祁笑眯眯双手抱胸,站一边风凉了。
他也是政客,政客永远以大局为重,永远以己方利益为重。只要景横波性命无虞,他乐见此刻僵局。
七杀师兄弟有限的脑容量想不到这其中的利害,哟呵哟呵一阵欢呼,“走咯走咯。”
倒是伊柒,挨个猛拍过去,“一群蠢货!”
“你让朕走朕就走?”景横波呵呵一笑,“朕不走,朕要在这里做客。既然你口口声声要遵循臣下之礼,先不谈恩怨不留难朕,那么就准备接驾吧!”
“陛下!”赵士值没想到这样的压力下她居然不肯走,震惊之下勃然大怒,“您这是欺辱微臣!”
景横波不理他——反正你都要拼死和姐卯上了,姐提前欺辱你有毛不对?
“七杀大帅哥们!”她喝一声,“凶手就在对面人群里,你们能不能围住?”
“小事一桩!”
“立刻马上!”
“这么简单的事,老三一个人去做好了,尊贵如我,可以掠阵。”
“我建议开赌,一人管一个方向,谁放跑一个,就脱裤子绕帝歌跑一圈!”
……
“在我府里围我的人?真当你这女王是开国女王?”赵士值气极反笑,“你跋扈无道,我便无需尊你敬你!来人——”
“国师驾到——”
一声传令清晰悠长,再次震得所有人都失声。
在大荒,耶律祁驾到时称右国师驾到,但宫胤到来是只称国师的,以此表示他的第一国师的尊崇地位。
他在这时候到了,众人脸上的神情顿时微妙。
人群分开,一乘明紫软轿款款而来,看似不快,却转眼到了近前。
所有人两排站开,躬身行礼。迎接之声虽各含情绪,但无人敢于怠慢。
景横波看着那密密掩帘的轿子,心想这家伙越来越架子大了,都进人家府里了,还坐轿子,还帘子深垂,当自己黄花闺女呀?
静默里,那群哭着姐姐的蜘蛛精们,都赶紧转头,一边见礼,一边紧张兴奋地偷偷用眼角瞟。
和潇洒风流爱到处跑的左国师耶律祁不同,右国师宫胤在大荒深居简出,威仪深重,从不去大臣府上,帝歌闺秀多半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景横波撇撇嘴——骚情!
轿子停下,蒙虎上前掀开帘子,软轿里雪衣人巍巍如山岳,众人只看见搁在膝头的手指根根如玉,看见束紧领口的珍珠光泽朦胧,微晕的金光映一抹柔软的唇线。
蜘蛛精们瞪掉了眼珠,也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对着那尊贵风华流流口水。
宫胤并没有出轿。
景横波却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很有力度地从自己身上扫过,因为太有力度了,所以她才发现直到此刻,自己还一左一右被耶律祁和伊柒拉着膀子按着肩。
看着,实在有点……暧昧。
那目光如此冷彻,连景横波这种大条神经,都觉得空气似有紧绷——有杀气!
宫胤目光冷冷自那两人按住景横波的手上掠过。
耶律祁笑容不改,伊柒毫无所觉,景横波高跟鞋一人赏一鞋跟,嗷呜两声,解决一对。
她活动活动肩膀,对轿子里宫胤歉然一笑。
歉的不是和耶律祁伊柒混在一起,而是她努力想不给他带来麻烦,但似乎还是出了问题。
宫胤却对她高跟鞋伺候那两只表示满意,神色微微一缓,唇角弧度柔和一些,看了她一眼,对赵士值道:“赵老最近告病在府,久未得见,今日瞧来气色不错。”
赵士值一怔,所有人都一怔。
谁也没想到,宫胤在这时候来,开场白竟然是这么一句话。
赵士值一怔之后就是一喜。
他听懂了宫胤的潜台词。
他原本就没病,是因为副相职位未得,赌气告病在家,是和宫胤的软对抗。但心里也明白,宫胤作风强硬,不会因为他的装病就让步,在家呆久了,保不准连吏相都保不住,正准备过两天就销假办公来着。
此刻听这话,宫胤隐然有邀请他回朝的意思。一般两人角力,谁先开口谁就是示弱让步,一旦宫胤先开口邀请他回朝,就代表态度松动,他就可以要求副相位置。
赵士值一时狂喜,连夫人的死都快忘了。
“多谢国师关怀,”他赶紧躬身,“老臣休养数日,精神已复,正打算回朝销假,更进一步为朝廷效力。”
“更进一步”是一句试探,他斜着眼睛瞟宫胤。
宫胤神色不变,点点头,道:“甚好。赵大人正当壮年,才识超卓,怎可长期闲散于野?当为国为民,多承重任才对。”
赵士值得了暗示,喜得连声音都发颤了,“多谢国师爱重!老臣定当尽心竭力,报效于国!”
两人对话简单几句,大多人一头雾水。
耶律祁唇角一抹浅笑——够决断,够血本!宫胤为了她,可真是……
景横波眨眨眼,想着他们是在寒暄么?但为什么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两人在短短几句话间,完成了一个重大的交易?
宫胤向来不废话,摆摆手止住了赵士值不断的殷勤奉承,道:“本座来接女王回宫。”
赵士值脸色一变,直起腰,看了景横波一眼,又看了老婆尸体一眼。
只是一眼,就做了决断。
他要借此事大闹,也不过为了搏得士林和文官派系的尊敬同情,为自己的政治目标再加一层砝码,如今目标达成,再闹何为?
惹怒了宫胤,到手的副相又得飞。
“是。”他立即低头退开一步,“老臣恭送陛下及国师回宫。”
四面众人都一怔,随即齐齐露出鄙夷之色。
原以为总要有几句舍不得或者抗争,没想到答应得如此顺溜,刚才的爱妻情深慷慨激昂,原来不过一场激情投入的独角戏。
景横波嘴角又是一撇——文人的骨头当真硬?软起来比谁都软。
明紫软轿之后是一顶明黄轿舆,宫胤把景横波的轿子也带了来,他依旧淡定,不多一言,从容措置,似乎确定他一到,景横波就可以轻松离开了。
事实也是如此,景横波对这男人掌控局势的气场,悻悻地表示佩服。
事情这样解决了,她有些不甘,凶手明明不是她,此刻放过,以后再惹出事怎么办?
宫胤怎么就想不到这点?
她皱皱眉,想了想,决定还是先尊重宫胤意见,不要再节外生枝,引起他和麾下重臣的冲突。
她搀起夏紫蕊,一低头看见她唇角伤痕时,忽然心中怒火又起。
凭什么?
她好端端出门买房子,没招谁没惹谁,结果身边女官被掳,被侮辱,被送了儿子送老子,被围攻,被栽赃,最后还要宫胤出面妥协,便宜那个老色狼?
这算什么道理?
她站定脚步。咬牙。
“陛下。”宫胤淡淡冷冷的声音传来,不带感情。却可以听出催促之意。
景横波冲头的怒火被这清冷的声音顿时又浇灭一半。剩下的一半是为难。
她不想受冤屈,但也不想令宫胤为难。
她知道,他苦心维持不惜让步,为的是朝政稳定,为的是她这个女王能安生过活。
政治,从来都不是一拳击出鲜血四溅的活计,是进逼和试探,是妥协和威胁,是让步和谋算,不以对错论断,不以表面得失计算。
有些事,你明明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可你也只能认了那么回事。打掉的牙齿先和血吞了,有机会再把人家打回来。
这是宫胤教过她的道理,听的时候不过呵呵一笑,真正逼到面前,才发现,如此难,如此难。
她浑身微微颤抖,一转头看住了宫胤的轿子,他依旧没有出轿,帘子深垂,搁在膝上的手指无血色。
她心中一颤,想起他帮自己洗头时,温柔轻巧的手势。
他亦曾为自己有所改变。
她又为什么不该为了他而让步?
算了……
她吸一口气,转开眼,用力搀起夏紫蕊,伊柒要来扶,被她烦躁地推开。
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微微躬身,景横波走在这样的人群中,却觉得愤怒而屈辱。
她感觉到众人含义不明的眼光,眼神里似乎字字句句写着“凶手”!
赵士值让在道侧,似乎也觉得心有不甘,不高不低的声音,带笑传入所有人耳侧。
“说起来陛下可真爱开玩笑,一会儿说是耶律国师的小妾,一会儿说是别人的媳妇,到头来可吓坏了我们。想不到我大荒堂堂女王,竟肯如此纡尊降贵啊哈哈。”
轿子里宫胤手指一跳。
景横波霍然转身。
哈哈你妹啊哈哈!
“陛下!”
宫胤清冷坚定的呼唤似响在耳侧,与此同时景横波身子不由自主向前一冲,冲入了已经掀开轿帘的轿子里。
砰一声她坐倒在座位上,一个滚儿翻起来,恶狠狠瞪着前方宫胤的轿子。
她现在想先揍赵士值一顿,再揍他一顿!
“陛下起驾!”内侍声音迅速而尖利,似要穿透人的耳膜,帘子落下,隔绝了外头探索的目光和她愤怒的目光。
景横波胸口气息起伏,抬手就攥住了帘子。重锦丝帘被她大力的手指揉搓出一片纵横褶皱。
不行!
这样走了必定还有后患!
宫胤不知道还有个隐藏的敌人!
不行,她要——
“唰。”
她身子刚刚一动,身后忽然弹出两截钢条,闪电般将她将要跃起的身形两边包抄,啪一声在她腰间合扣,勒住她肚子向后一拖。
砰一声她被那两截钢条拖回跌倒在座位上,钢条一收回就卡死,她丝毫动弹不得。
景横波大惊——轿子里有机关!
她刚想大叫提醒宫胤,轿顶“啪嗒”一声,落下一块湿润的布巾,不偏不倚,盖住了她的嘴。
布巾很沉,她吐也吐不掉,这下既动不了也叫不了。景横波心中大急,生怕这布巾上的液体是毒物,努力呸了几口发现毫无动静,倒也没什么不好感受,布巾上的液体甚至是清凉微香的,有点像宫胤常用的味道。
这感觉立即让她安定下来,她转了转眼珠,心中疑惑——难道真的是宫胤?他要干嘛?
……
“起轿。”宫胤似乎根本不知道景横波轿子里的动静,也似乎根本不打算停留,淡淡吩咐一声,轿子便要抬起。
赵士值急忙上前相送,他心中对宫胤的许诺又激动又不安,有心希望宫胤多留一会多说几句,给他一点定心丸,当下凑在宫胤轿帘边,笑道:“老臣想明日便去销假办公,不知道国师觉得可合适?”
宫胤抬了抬手,轿子停下,他和赵士值攀谈,蒙虎和禹春按照惯例,安排亢龙卫兵和帝歌署的士兵先撤出府外,在一路上布防。
这些士兵和护卫撤出时,必须要经过宫胤的车轿。
亢龙士兵队伍整肃,流水般过了。
宫胤和赵士值隔着轿帘在攀谈。
帝歌署的士兵在署官的带领下,从轿侧过了。
宫胤的轿子没动,在和赵士值攀谈。
接下来是赵府的护卫,另外还有一批人,跟在最后,是隔壁沉铁世子及其护卫。
两家是近邻,守望相助正常,此刻出现在这里,蒙虎等人也不奇怪,照样请他们先行撤出,避开陛下和国师的道。
人潮一拨拨地过。
耶律祁含笑过了,蒙虎等人有意无意挡在景横波轿子前,耶律祁倒也没接近,笑了笑,笑容颇有几分古怪。
宫胤和赵士值在攀谈。
伊柒等七人打打闹闹过来,七个人闹着要坐一坐景横波的轿子。为了争谁先坐打了起来,打着打着打出府去了。
宫胤一直在和赵士值说话,赵士值笑容越来越盛,腰越来越弯,人凑得越来越近。
所有人都走过了宫胤轿边,宫胤和赵士值也渐渐无话可谈。轿帘已经快要放了下来。
宫胤忽然道:“赵大人,尊夫人死于非命,此时颇有蹊跷,可否让本座看看伤口。”
赵士值此刻什么都好说话,忙道:“是,就怕污了国师之眼。”命人将夫人尸首抬上来。
蒙虎以金钩勾起轿帘,宫胤看一眼地下的尸首,那枚两头尖的三棱刺穿透赵夫人胸口,闪着紫青色的光。
宫胤一眼掠过,忽然低喝:“起!”
“嚓!”一声,那枚紫青色尖刺,忽然自赵夫人身体上刺出,咻一声射上半空。
“破!”
宫胤唇间冷冷一声,也如银瓶乍破!
“啪。”一声,悬浮当空的三棱刺爆碎!一片紫青色碎屑漫天氤氲!如天空忽生紫青色细雨。
“去!”
第三声出,狂风忽起,那被震碎出的一大片紫青色碎屑,忽然四面弹射!
那片紫青色天域之下,笼罩着耶律祁、赵府护卫、沉铁世子及其护卫们!
三棱刺见血封喉,被震成粉末后杀伤范围增大,可以想象只要沾上一点,不死即伤!
狂风卷飞景横波轿子帘幕,被卡在座位上的她骇然看见前方紫青色细雨呼啸向那片人群罩下。
看见蒙虎等人目光灼灼紧盯人群。
看见大多数人还怔在那里没反应过来。
看见人群中有人伸手入怀——
“来!”一声低喝,白影一闪,宫胤终于出轿!
他人刚掠出,便一脚踢倒了还在他轿前发呆的赵士值!
赵士值刚砰然倒下,“咻”一声一道白光忽然从宫胤轿栏横杠下闪出,擦赵士值胸膛呼啸而过。
蒙虎立即追白光而去。
而宫胤已经掠到人群正中,一伸手将一人抓出,一手闪电般闭住那人穴道,另一手衣袖一拂,那片紫青色的细雨忽然化为一束,横飞三丈,没入不远处草丛,刹那间碧草枯黄。
随即他倒飞而起,再次没入轿中,砰一声,将那人抛于轿前。
与此同时,蒙虎闪身而回,手中抓住了一样东西。
几个动作兔起鹘落,不过刹那间,宫胤起三棱刺,碎三棱刺,以毒雾威胁所有人性命,再在人群中忽然抓出了一个人。
别人不过眨几下眼,他的事情已经办完了。
景横波瞪大眼,目光呆滞,宫胤出手太快太狠,人脑的思维速度根本跟不上。
啪嗒一声,宫胤回轿,狂风停歇,帘子重新落回,遮住了她的视线。
景横波急得几乎大叫。
刚才那一霎,别人还在花眼,她莫名便看见了宫胤的脸。
好像有点苍白。
到底怎么回事?还让不让她看清楚了!
……
满场寂静。
所有人震撼地看着宫胤的轿子——平静如初,连先前挽起的金钩都放下了。
轿子里没有声息,蒙虎有些担忧地看着轿帘,却没有试图掀开。
这令人窒息的死寂持续了一会,众人才又听见宫胤的声音。
平静,清冷,一切如常。
“凶手已抓获,”他道,“和女王无关。”
所有人又张大了嘴巴——有种人的行事和反应,总让你觉得自己智商不够。
宫胤已经不说话了,蒙虎拎起地上那个人,那是个帝歌署士兵打扮的人,神情惊骇之色还未去。
赵士值捂着后脑,从地上晕头晕脑爬起来,直勾勾盯着那个士兵。
“这就是凶手。”蒙虎道,“刚才国师打碎凶器,制造毒雨罩向所有可疑人士,所有人都在惊讶,反应快的顶多想逃,唯有这个人,他伸手入怀,是想取解药。因为他知道他当时处在人群中心,根本来不及逃开,他也知道这毒非常厉害,碰着一点就是死,所以生死关头,他会很自然地想保护自己,去取解药。”
他伸手在那人怀里搜索一下,找到一个紫色小瓶,倒了一点里面的液体在赵夫人伤口上,眼看着那犹自在流的黑色毒血,渐渐变红。
是解药。
赵士值哑口无言。
只有凶手身上才会有解药。
“这个人,虽然我们不知道他是谁,但是很明显,他一直不在院子里,站在女王对面,制赵夫人于死地的暗器,是从对面射过来的。”
赵士值脸色铁青。
“还有这个,”蒙虎拍了拍宫胤轿子的轿杠,从杠下摸出一个小小的机簧,又摇了摇手中的东西。
他手中,赫然也是个三棱刺,握在掌心,看起来和杀死赵夫人的那个一模一样。
“这是刚才从国师轿杠下射出的暗器,目的是为了把赵大人你也杀了。”蒙虎对赵士值冷笑一声,“国师故意在轿里和你攀谈,又安排所有人走过他轿前,目的就是为了给凶手一个机会下手,凶手也没舍得放弃这个机会,他趁人多从轿前过的时候,悄悄把这个机关插在轿杠下。等下国师一旦放下轿帘起轿,这机关就会被带动,射入赵大人你的胸膛。那么,事情就大了,就变成女王杀了赵大人的夫人,而国师为了帮她遮掩,又杀了赵大人。到时候朝野愤怒,群臣寒心,国师和女王,想必不大好过。所以国师一出轿,首先推开了赵大人你,赵大人,你该好好谢谢国师才对。”
“这个……”赵士值捂着脑袋,眼睛里晕出圈圈,他似乎跌得不轻,思路完全跟不上,但也模模糊糊地只好先道谢,“多谢国师救命之恩……”
“国师!”却有人忍不住了,“我们帝歌署的人是在赵夫人被杀后才赶来的!我们的人,不可能杀赵夫人!”
蒙虎回头看了看轿帘,宫胤的声音从轿中传来,“眼力不济,何以查人?看清楚那是不是你们的人!”
帝歌署的署员上前仔细一看,骇然道:“他不是我们的人!他只是穿了我们的衣服!”
“带回去仔细查问。”宫胤吩咐。
蒙虎等人领命。正要拎起那凶手再度捆绑,忽然一人喝道:“小心他的动作!”
蒙虎一惊,低头一看,那凶手正借被拎起,头部靠向肩膀之机,试图去舔肩侧甲衣的一个兽状突起。蒙虎急忙将他脑袋拍开,撕下他那块肩甲,果然在其中寻到了一颗小小药丸。
“多谢沉铁世子。”蒙虎感激地向那人道谢,“不是你提醒,凶手就要服毒自尽了。”
“蒙统领客气了。这是我分内应为。我瞧着此人凶残,眼神不定,似有自绝之意,所以一直盯着。若给他自尽了死无对证,今日大家就白忙一场了。”那人朗声回答,声音清晰,态度不卑不亢,语气不急不缓,让人听来就觉得妥当而可靠。
景横波觉得这声音熟悉,这人应该是那个沉铁世子,先前出手把赵士值拉回去的那个,她倒不怪他出手,毕竟如果真的挟持了赵士值,再被抖露身份,她这个女王更难下台。
这是谁呢?
宫胤对这世子的态度似乎也不错,居然道:“世子有些日子没去宫里了,有空不妨多走走。”
虽语气淡淡,好歹是主动邀请,景横波啧啧称奇。
“承蒙国师厚爱,在下敢不应召?”那人道谢,亲近而有分寸。
宫胤不再说什么,蒙虎一声起轿,这回轿子终于离开原地。
没人说话,所谓凶手既然不是女王,之前的一切冲突自然消弭。
耶律祁一直没说话,也没再上前,唇边一抹笑意越发神秘,似乎并不为刚才自己也被怀疑生气,似乎在看好戏。
看两人车轿离开,他立刻匆匆告辞,走得很快,好像后面有鬼追一般。
他前脚刚刚回到自己府里。
一直迷迷糊糊捂着后脑,却又按捺不住兴奋满面红光的赵士值,忽然喃喃一声:“头好痛……”咕咚一声,仰天栽倒。
赵府里静了一静。
随即炸开人们的惊呼。
“老爷晕倒啦!”
已经关上相邻侧门的耶律祁停了脚步,偏偏头,嘴角那抹笑意,更浓了。
……
轿子一出赵府,亢龙军和帝歌署的官兵各归原位,束在景横波肚子上的钢条啪啪两声便收了回去。
景横波扔掉堵嘴布,坐起身,忽然跺了跺轿底。
轿子停下,景横波迫不及待地从轿子里钻出来,不等内侍前来问安,唰地一闪就不见了。
随即宫胤的轿夫肩头沉了沉。
轿内,宫胤声音传来,似乎有那么点不清晰,“继续前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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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献吻
景横波趴在宫胤胸膛上。
轿子窄小,她撞进来的时候宫胤无处可躲,只得用胸膛承接了她热情的力度。
不过他及时地将手臂横在了腹前,避免了某些过于尴尬的接触。
景横波倒不是来揩油的,她扒着宫胤的脸左看右看,奇道:“咦,你的脸色挺正常嘛。还有一点红晕呢。”
“坐好。”他道。
景横波坐好——坐在他膝盖上。
“多谢你来解围,”她笑嘻嘻地道,“你今天真是帅呆了。”
“不如女王陛下英姿飒爽,”他眼皮都不掀,顺手取过一本书来看,“一人千面,角色多变,从小妾到侠女到女王,都游刃有余,姿态完美。”
景横波眨眨眼,四面嗅嗅,“咦,好酸,好酸。”
一只手伸过来,轻轻一挥,将她的发髻打散。
“知不知道这样很难看?”他道。
景横波这才想起自己头上还是妇人发髻,是为了装成耶律祁的小妾随便挽的。
这个眼界比天高醋量比海宽的家伙,估计一照面就想做这个动作,忍到现在算是奇迹。
“不好看吗?”她腻在他腿上,抱住他脖子,“真的不好看吗?那以后我就永远不梳这样的发髻了,嗯?”
“当然……”他随口答,忽然一顿。
景横波狡黠地笑起来。
“真的永远不梳了?谁来也不梳?你说的哦。”她点他鼻子。
宫胤抓住她的手,定定看了她半晌,昏暗的光线里她泻落的长发与猫一般的眸子都在熠熠发光,侧头的气韵甜蜜爱娇,不同于平时的艳丽风流,此刻眼前是个灵活娇气又无法掌控的小女子。
心和喉间都似在发甜,甜到尽处是难以自控的心情。
“倭堕低梳髻,连娟细扫眉。”她可有一日,会挽长发,梳堕髻,扫娥眉,贴花钿,彩裳漫玉阶,十里嫁红妆?
而那一头袖执彩缎,含笑成礼的人,可会是……他?
似有浪潮汹涌而起,冲撞冰雪堤岸,他似听见霜雪碎裂之声,放射状零落如裂甲。
他手一颤。
“你的手忽然热了哎。”她将脸颊贴在他手上,感受奇异的热度。他一直是微冷的,清凉如初雪,有这样的热度真让人诧异。
她怕他发烧,用手背试试,额上却温度如常。
她放下心,展眉一笑,“原来你也能热起来,太好了,当初你忽然结冰,可把我给吓死了。”
当日天南王宫里,那一场寻不着地方的吻,导致他浑身结冰的事儿,她印象深刻,心里总在猜疑,他的般若雪是不是如武侠小说说的那种,不能亲近女色?否则怎么一动情就结冰了?为此偶有接近他,总在仔细观察,倒也没再次发现这种结冰现象,如今居然热起来了。
这是不是说明其实他没什么,什么妨碍都没有?
她的长发落下来,一缕缕垂在他手背,遮住了他指甲上忽然泛出的红色斑点。
他指尖缠绕着她的发,似缠绕此刻难言心情。忽然问她:“你喜欢我热一点?”
“哪种都喜欢,”她抱住他的腰,“只要是你就好。”
他“嗯”了一声,道:“确实,你喜欢的挺多。”
她“咯”地一声笑起来,觉得这醋挺甜。
两人都不说话,轿子微微的摇晃着,肌体便时不时轻微碰触,隔着衣物,一次次一点点体验彼此的温软和柔韧,一次次一点点,掠动一份甜蜜又酸涩的心情,她把脸埋在他胸前听心跳,他则在细细嗅她发上的清香,她觉得他的心跳世上最沉稳最好,他觉得他亲手洗出来的发最柔软最香气逼人。
景横波觉得温暖而闲适,先前的愤怒纠结紧张不满,在这个男人的怀抱里,自然冰消雪融,他不安慰,不讨好,不亲近,甚至依旧毒舌,可是她听见那声国师驾到就紧张喜悦,看见他轿中人影便气息平稳,听到他声音便彻底放松,看见天地明亮,万物都有光。
有种人,让你觉得可以将全部托付。天地山川,连同自己,都在他怀抱。
这是爱,还是缺乏安全感之下的依赖感,她还不知道,可是她知道自己想这样的一刻,多些,更多些,想这样的时间,久些,更久些。
朦朦胧胧里,她感觉到他微微急促的呼吸,忍不住笑一笑——女人在怀,这初哥又紧张了。
习惯了就好啦。
怕他尴尬推开她,她把玩着他的珍珠,轻声道:“今天谢谢你……我不想给你惹麻烦的。”
他静了静,答:“以后少和不相干的人在一起。”
景横波咕咕一笑,“谁呀。”
“你自己知道。”
“我不知道。”景横波眨眨眼,“我只知道我抛个飞吻你都擦我手,不相干的人可能包括全帝歌人民,你确定要开个长长的名单给我吗?我担心会有床那么高……”
她喋喋不休的话被他的手指堵住,景横波万分遗憾为什么不是唇。
小说里这个时候恼羞成怒的男主似乎都应该用唇来堵住他们的小妖精……
她叹口气,握紧了他的手指,他似乎又不自在了,试图往回抽,她当然不放,威胁他,“你再乱动我扑上来了!”
他果然不动,手指在她掌握里略有些僵硬的竖着。景横波想狂笑——角色错置啊亲!
景总裁笑眯眯地注视她的别扭冰妖精,想着先前见过他出轿一招擒凶手的英姿的人们,如果能看见此刻,该有多颠覆啊……
“堵话,用的不该是手指,多煞风景……”她笑眯眯仰起身。
“用什么……”他似有些心不在焉。
“用……”她忽然身子向前一送,唇贴在了他唇上,“唔唇……”
他身形一僵。
软玉温香那般突然,由她送上。
明明只是温热柔软,明明逼人的只是她的甜美香气,唇上心上却似被利刃逼着,一线火热自咽喉奔腾而下,似一粒火种抛入本就沸腾不休的油田,几乎立刻,轰然燃着。
更猛更烈的焚心之火,刹那狂飙,破十二明堂,直上重楼!
一色猩红,刹那将出!
他双臂一颤,猛然抓住她肩膀,身子一翻,已将她压在身下!
景横波不防一个玩笑的献吻,竟然引发这冰山如此剧烈的反应,她惊惶地瞪大了眼睛——不行!这事她还没准备好!
几乎想也不想,她立即抬臂,用力将他推到一边。
因为知道他的强大,惶急之下用尽力气,谁知道一手推出,竟然没有遇见任何抵抗,他的身子被推得一偏,撞在轿壁上,整个轿子都猛然一晃。
他撞上去的时候侧过脸,脸撞在了身后靠背的深紫锦垫上,稍稍一停。
轿子也停了下来,蒙虎微带担忧的声音响起,“主上……”
“没事。”脸上腾腾发烧的景横波,立即慌乱地抢先回答。又低声问宫胤:“没事?”
宫胤对她浅淡地弯弯唇角。
蒙虎却似乎没有离开,日光将他微微躬身的影子映在帘上,几分不安和关切。
宫胤扶着轿壁,慢慢坐正,靠住靠背,道:“无妨,继续。”
听见他声音平静,蒙虎才退了下去。景横波吁一口气,微微尴尬,自说自话地道:“他也太小心了。”
宫胤不说话,慢慢整理袖子,景横波脸上发烧,左顾右盼不知道该说什么。
两人都不说话,便显得气氛古怪,越古怪景横波越不自在,越不自在越怨念——明明是他干坏事,怎么倒显得自己心虚对不起人?这算什么事儿?难道真的是气场越强越占理?凭毛啊。
好在半晌之后,宫胤终于轻轻开口。
“方才的事……我孟浪了。”
景横波暗叫一声糟糕,不说尴尬,说了更尴尬,怎么回答?
没关系,是我先孟浪?
哦no。
没关系,你孟浪其实没错,就是浪的时间地点不对?
哦no。
……
“咳咳。”眼珠子东南西北溜一圈之后,她终于找到了最合适的话题。
谈公事!
“对了,我有一个疑问。”
“嗯?”他似乎有点懒懒的,说话微微带了点鼻音,在这幽暗空间却显得低沉绵邈,声声回旋,听得她心上痒痒,似被早发的春苗撩上心尖,忍不住就想起刚才他劲健的双臂,沉重的躯体,和无限逼近的清郁而又魅惑的男子气息……
景横波抬手,捂住忽然发红的脸——打住打住!再这么想下去,她又得孟浪了!
“那个……这个……”她忽然把想好的话题忘了。
宫胤也不催她,他特别清透的眼眸里似有笑意淡淡,在幽光中如琉璃流转,看得她各种发痴,如果不是眼角瞄到轿帘,她差点又忘了。
“对了,先前你说凶手在经过你轿子时,在轿杠下放了暗器机关。”景横波终于把盘桓在心底的疑问问了出来,“可是我觉得不大可能。”
“哦?”他并无意外之色,相反神情鼓励。她得了鼓舞,立即道:“因为你后来揪出凶手时,他在帝歌署官兵的人群中,从位置看,就算他从你轿前经过,也无法靠近你的轿子,而且官兵列队通过,前后都有人,真要放个机关谁看不见?就算他靠近了,手快了,没人看见,但蒙虎禹春离你轿子也不远,能疏忽成这样?就算他们都疏忽了,一个能发射那种暗器的机关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能装上的?角度呢?安装呢?调试呢?那么巧一装就装上,一射就射中?凶手如果有这个本事,也不用躲在人群里趁浓烟射暗器栽赃了!”
“很好。”他淡淡赞扬,“你跟我久了,终于聪明了一点。”
“您能不这么自恋么?”她呸他。
“这是和你学的,多谢。”他答的很快。
景横波懒得和他斗嘴,真要斗起来她也多半是输。
“怎样怎样?”她抱住他手臂,“我猜的对不对?这所谓的凶手设机关是不是你安排的?”
“是。”
“啊哈,但你什么时候安排的?怎么来得及?”
“我在来的路上已经先遣人过来查探消息,得知情况之后做了安排。”
“揪出凶手不就行了,为什么还要来这么一招?”这是她最想不通的问题。
“你想想。”他却不直接回答,把问题抛给她。
她想了一刻,不确定地道:“赵士值?”
他点点头,轻轻巧巧地道:“因为我想让他跌一跤。”
景横波:“……”
这算什么理由?
正想嘲笑他的幼稚,便听外头蒙虎敲响轿板,轿子停下,蒙虎在外头低声道:“回禀主上。赵士值中风病倒。家人递折子替他告病。”
景横波霍然回头盯住宫胤,宫胤唇角慢慢一勾。
“想必被刺客那一刺惊吓所致,着医官前往全力救治。”宫胤顿了顿,平淡的语气多了一丝嘲讽,“让他好好养身体,副相的位置,还等他痊愈接任呢。”
“是。”蒙虎声音里似有笑意,随即退下。
景横波也想笑。
赵士值这一辈子,想必都难以痊愈了。
副相也好,和宫胤软抵抗也好,用自己在文坛的影响力召集士林和文官集团抗议也好,想必这辈子,他都做不到了。
宫胤的出手,永远如此缜密而森然,是洪荒巨兽隐藏的雪白獠牙,一闪间吞噬所有希望。
她抬起头,注视对面的男子,他却无意邀功也无意卖好,随意拿起一本书翻阅,垂下的睫毛浓密,静谧如雕塑。
似感觉到她的注视,他并不抬头,只道:“很多事情的解决,不必针锋相对武力相拼。将自己置于险地,智者不为。”
她并没有回答,他愕然抬头,正想教训这花野猫好好听课,她忽然欢笑着扑过来,抱住他脖子,飞快地在他颊上一吻。
他心中未及巨震,她已经更快地闪开,笑吟吟地注视着他。
“谢谢你,”她将脸贴在他肩上,轻轻道,“不是谢你帮了我,而是谢你用了心。我现在一点也不愤怒委屈了,很开心,很温暖,很欢喜。”
他身子笔直,却没有立即拉开她,想了想,轻轻抬起手,抚过她流水般的顺滑长发。
她想抬头看他,被他用下颌顶在头顶止住。
彼此气息交融,怀抱温暖。
半晌,她听见他轻轻道:“横波,我只愿你欢喜永久,懂得更多。”
……
车子在宫门前停下,宫胤神态已经恢复如常,让景横波先下车。叫过负责宫廷守卫的玉照士兵,嘱咐几句。
景横波眼看广场上的士兵又多了起来,心知宫胤可能又加强宫廷守卫了。
她无意中一转身,忽然看见宫胤背后似乎有一道红色痕迹。他衣衫如雪,从来纤尘不染,这一道痕迹便特别显眼。
“咦,你背上沾了什么?红颜料?车内靠背不干净吗?”她立即好奇地凑过去看。
宫胤霍然转身。
景横波险些被他肩膀撞着,愕然抬头,宫胤已经抬手唤过禹春,道:“我忽然想起还有事,你先护送女王回宫。蒙虎,你陪我走一趟。”
禹春过来,挡在了景横波面前,蒙虎手肘搁着一件黑色披风,给宫胤披上,黑色丝质披风沉沉落下,景横波从禹春背后探出头来,忽然觉得披了黑衣的他,此刻看出了几分清瘦来。
她看着宫胤的背影匆匆消失于软轿内,抬头望望渐趋昏暗的天色,天边正有层云涌动,滚滚而来。
……
买房子事件之后,景横波有一阵子没有出宫。朝野上下,最近不太安分,赵士值中风了,所谓的副相自然没戏,所谓的联合士子和文官集团声讨女王自然也无法实现。只是当日的事,还是传了出来,渐渐便有一些不太好的流言。什么女王擅闯大臣府邸啦,什么女王挟持赵夫人导致赵夫人被杀啦,什么赵大人为救夫人跌跤中风啦,都是些对景横波不利的流言。更有将那日赵士值慷慨激昂演讲搬出来,暗指女王跋扈无行,据说这些流言,最早从帝歌署流转出来,却在亢龙军那里得到证实。
所谓物伤其类,文官们对于中风的赵士值的遭遇,自然也是同情的,赵士值善于表面文章,和同僚关系不错,他中风后不少人前去探望,亲眼见赵府愁云惨雾,丧妻又重病的赵士值一夜老了十岁,五个小姨子整天哭哭啼啼,偌大一个清贵府第,短短几日便现出衰败景象,令人心惊。
很多人从赵士值的现景,看到了自己的未来。都觉得似乎到目前为止,和女王陛下沾上边的事情和人,都没有一个好收梢。短短数月,桑侗败在她手下,成孤漠死了唯一独子,赵士值死了老婆连自己都没保住。尤其桑家,根基深厚的百年豪门,败得莫名其妙。朝中已经有女王“煞星照命”的闲话出来,继亢龙军之后,大荒的文官派系,也对女王陛下的存在,出现了抵触情绪。
更不要说那些捍卫旧传统的老臣们,除了大贤者常方等几人坚持捍卫女王,认为大荒不可缺女王之外,其余人大多觉得女王离经叛道,气质迥异于历代女王,观其言行,放纵恣肆,必定不会是个安分人物,且手段繁杂,行事诡异,只恐心怀叵测,对大荒王权有翻覆之祸。
和朝廷几乎形成同盟的反感不安相对应的,是民间现今对景横波的无上拥戴和好评,大人物的生死和百姓无关,百姓只喜欢那些将他们的死活放在心上的人,赵士值和他夫人的遭遇,也让百姓拍手称快——赵府盘剥百姓,抢占民居,以各种手段欺骗强索贫家女子,早已民怨沸腾。
当然,民间反应越好,大臣们越不乐意,某种程度上,封建士大夫阶层和普通百姓阶层,其利益从来都根本对立。
冲突和矛盾那般鲜明地摆在面前:士大夫阶层和百姓的矛盾、不甘于做傀儡的女王和希望女王继续循规蹈矩的群臣们的矛盾、军方高层和女王的矛盾、文官派系和女王的矛盾……都渐渐汇聚成一片尖锐的压力,插入帝歌城的最中心。
景横波并没有直面这样的压力,很多事情被宫胤压下,但景横波能感觉到听政时众人越来越不怀好意的目光,能看到宫胤案头堆得越来越高的折子,这些以火漆密封的折子,宫胤从来不让她看,但她能猜得到内容——不外乎就是攻击女王,或者废黜她的提议。
事情在往难以控制的方向发展,上次赵府抓到的那个刺客,在审问中突然死亡,蒙虎将人交过去的时候,已经再三关照小心,但还是出了岔子。接着又有流言出来,说刺客其实还是女王派去的,这是在杀人灭口。
景横波能很清晰地感受到宫胤的压力,虽然他一言不发,但是睡得更迟,出去得更多,召见群臣也更多,有时候静庭灯火一夜不熄,有时候半夜还能听见官员愤怒的声音,每次这样的愤怒争执声过后,第二天大朝会,就会少一两个官员,而当日的朝会气氛,就会更加凝重肃杀。
体现紧张感的,还有宫卫的调整,亢龙军被调出宫廷守卫,由玉照军全权接手。随即不多久,亢龙军相当一批中层将领被查出克扣军饷,发配边疆沼泽,宫胤新提拔了一批普通出身子弟,并在帝歌百姓中开始招新兵。
动亢龙,无疑宫胤在自断臂膀,但重组军方将领,带来的又是另一轮的紧张气氛。没有人能猜得到宫胤打算做什么,为什么平白无故地忽然要动亢龙军,导致帝歌的局势紧绷,因为在所有人看来,女王不合格,换了就是,根本不值得大动刀兵。对于宫胤这个永远稳坐最高莲台的国师来说,他只要高踞上座,轻轻点头就可以了。
高踞莲台的神,现在却似乎慢慢举起了刀,下一步刀会落在谁的头上?
大荒朝野,无声角力,在力量逐鹿的交汇地,却有一片宁静的真空。
那片真空,覆在景横波的头上。
她被保护得更好,守卫更严密,连相邻的昭明公署,被雷劈后都不再重建,以防再次发生耶律祁偷袭事件。
景横波感受到诡异的气氛,不想给宫胤再添麻烦,也就老实度日。画像馆还是买了下来,安排了翠姐带人去装修,赵府现在自顾不暇,也无人再来找麻烦。
这一日翠姐回来,说画像馆已经快竣工,接下来就该开业了。她有点发愁的是,画像馆位置太偏,紧邻着的赵府现在又出了事引人忌讳,怕是没有生意。
景横波想了想,一拍手,跑进了换衣间,过了一会儿拿了一叠照片出来在手中选,“哪张好呢?这张!哎不行太清晰!这张!哎不行他在笑哎,他的笑怎么可以给别人看见?这张!哎能看出静庭的背匾,不行不行……哎对了,这张!”
她抽出一张照片,递到翠姐面前,“天生的偶像派代言人啊这是!”
照片略呈俯拍效果,近处花影扶疏,亭台楼阁,一蓬绿荫深处是黑瓦白墙紫红色的轩窗,窗前静静立着白衣的人影,看不清脸容,却可以看出人若玉树,发若乌檀,领口珍珠淡金光芒微晕,映一抹柔软红唇。
色彩鲜明和谐,人物如霜似雪。明明只是一个远远的轮廓,所有人却都忍不住盯着那人影,遐思遥想,这般风姿气度,可为神仙中人?
“这张真的将国师的风神气质,拟出了七八分。”连翠姐都忍不住赞叹。
景横波连连点头,她也觉得,宫胤风采,非语言画笔可直现,就算这来自现代超越时光千年的最高端照相技术,也不过勉强体现几分罢了。
现代那些大明星小鲜肉,景横波以往花痴舔屏的对象,现在若站到她面前,她必得伸一根手指,说声:“low!”
“就这张了。”景横波拍板,“根本看不出他的脸,但味道十足,最好的广告效果。”
“可是就一张,这么小,贴在哪里合适?不走近都看不见……”
“去找帝歌最好的画师。”景横波将照片小心翼翼放进盒子里,嘱咐翠姐:“让他们对着这张照片,画一批图像出来,一点点按层次画。第一张只有花影扶疏,第二张开始出现亭台楼阁,第三张花影里面露出静庭的小轩窗,第四张小轩窗里出现一个人影,每张都必须好好画,尽量还原图中景象,每张下面都在显眼处写上‘风华长留,刹那倾城’”
“风华长留,刹那倾城……”翠姐想了想,笑道,“真看不出来你还能想出这样的句子。”
“抄袭的啦,”景横波挥挥手,“小蛋糕爱写诗,经常风花雪月唧唧歪歪,写满一个小本子还要锁起来不给我们看,呵呵姐是什么人,早看过了,酸,酸得很,不过这个句子可以勉强拿来一用……对了,我的画像馆,就叫‘刹那’吧。”
“刹那?”翠姐皱皱眉,直觉这名字实在算不上吉利。
“对啊。刹那,留像于刹那间,记忆却永远。”景横波忽然有些怔怔地,“人活在世上,哪有什么永恒,有时候有那么一刹那的美,就很好了啊。”
她手指轻轻抚摸着照片,眼神有点空。
刹那,这个对她来说过于文绉绉的词,也是刹那之间涌入了她的脑海,忽然她便觉得,此时此刻,这个词再合适不过了。
穿越是一刹那,离别是一刹那,所有的失去和获得,都是一刹那……
就像此时心底忽然莫名其妙地一抽痛,也是刹那……
会好的,什么都是一刹那……
“大波……”翠姐看她忽然出神,了悟地拍拍她肩膀,“别想太多,朝廷里的事儿,咱们不必太操心,国师会把一切安排好的。”
“就是,”景横波立即回神,满不在乎地挥挥手,“要不然要男盆牛干什么?男盆牛不就是为姐冲锋陷阵挡枪子的嘛。”
“这些画像画好怎么弄?”翠姐拉回话题。
“拿着画像往前走,在通往咱们那个画像馆的每个路口贴一张,再做个箭头指示。”景横波道,“每副画都有留白,会让人一直好奇跟下去,最后,一直走到我们门口,而这张宝贝照片,你就用一个水晶框,镶嵌在我们大门上。”
“真亏你想得出来。”翠姐接过照片,景横波连连嘱咐,“别用手摸!小心些!做完几天广告记得给我还回来!”
“只是请最好的画师,画那么多张画,要花很多银子呢。”翠姐有点心疼银子。
“花个毛的钱!你去告诉他们,你手上有上次迎驾大典上传说的,举世无双的精微高清晰仿真小画,可以给他们欣赏学习临摹,前提是给我们免费画一个月的广告画!”景横波拍翠姐肩膀,“相信我,他们会跑得比兔子还快。”
翠姐一边摇头一边走了,她觉得景横波不该做女王,该去做奸商。
她走出好远,景横波还追出去扒着门框喊:“记住啊,不要给钱!不给食宿!不提供画笔颜料和纸!咱们穷,如果可以,让他们交地盘费和观摩费!”
远远地,翠姐打了个踉跄……
……
景横波拎着一罐补汤,去给男盆牛送爱心。
但她却在静庭门口被侍卫拦了下来。
“回禀陛下,”侍卫礼貌却坚决地将她拦在侧门之外,“国师正要接待重要客人,不方便,请您先回去休息,他说有空会去看你。”
“这话我听了无数次了。”景横波皱起细细的眉,“我不会打扰他,我也不指望他忙得要命还得抽空来看我,我就坐在一边,不说话,不打扰,不行么?”
“陛下,请不要为难我等。”侍卫不动,来来回回就这么一句。
景横波踮起脚,越过侍卫肩头看静庭书房,隐约人头晃动,他确实还在忙。近期她很少有机会见到他,有时候并不是他不愿意,而是很多场合都有亢龙军将领和他麾下群臣在,自从有次一个亢龙军将领控制不住情绪,试图挑衅她之后,宫胤就极力避免她再次和那些人撞在一起。
景横波叹口气,怏怏地拎着罐子往回走。
侍卫默默地关上了侧门,回头看了看前方书房廊下,蒙虎正从屋内走出,对这边望过来。
侍卫点点头,蒙虎微微颔首,回身进了书房。
书房里几个来回走动的侍卫,看他进来,无声退了下去,屋内顿时无人。
蒙虎走到宫胤常坐的书案后,伸手在案底轻轻摩挲,随即,他身后的墙无声翻倒。
墙翻下那一刻,一股逼人的寒气飙射而出,蒙虎打个寒噤,关上所有门窗,回头。
内室一片冰晶世界,满地碎琼乱玉,似乎只跨越一道墙,便从秋到了冬。
碎冰之上,宫胤趺坐,雪色衣袍和细碎的冰晶混杂,脸色也皑皑如雪。
蒙虎关上暗门,蹲下身,手心按在地面冰晶上,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再抬头时,他眼底有深浓忧色。
宫胤缓缓睁开眼睛,一瞬间蒙虎觉得隐约看见他眼底红影,但一刹就不见,恍如错觉。
“她走了?”
“是。”
宫胤缓缓闭上眼,手腕垂在膝头,中指指尖,隐约一丝细细血线,蔓延直上腕脉。
蒙虎一眼看见,心头大震,慌乱之下破口而出:“主上,难道那……”
宫胤手一抬,止住了他的话头。
“没事。别那么紧张。”他起身,雪白袍袂在细碎冰晶上拂过,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响,“这冰室的冰,是荒龙野上的千年玄冰,可以助般若雪真元稳固,你守好了。”
“属下死也不会让人踏入一步。”
“无妨。”宫胤居然轻轻笑了一下,“再过段日子,也许这玄冰也没有用了……”
蒙虎仰头看他,内室暗淡光线里,他遥遥而立,恍惚还是当年独自从雪山上走下的少年,一剑斩恩仇,从此以冰雪困守。
“亢龙如何?”宫胤问。
“似有异动,几位新提拔的参将很受排挤。”
宫胤垂下密密眼睫,似在沉思,半晌轻轻道:“天意……”
蒙虎抿抿唇,神情苦涩。
有些突发的意外,将主子原先想好的打算彻底打灭,事态如下坡的马车轰隆隆向前,让人惊觉天意之前,再缜密的计划,再周全的思虑,都无从抵抗,苍白无力。
宫胤抬起头来,似乎已经有了决断,道:“从明日开始,重整亢龙蛛网,将当初那批最秘密的蛛网探子,都送出帝歌。”
“是。”
“玉照龙骑大统领英白,是不是最近又开始流连赌场酒肆了?”
“主上您也知道,”蒙虎唇角一抹无奈的笑,“他这是老毛病,可以没有爹妈女人,不能没有酒和赌,但这么多年,他可从没坏过您的事儿,您不也是早就默认了吗?”
“此一时彼一时,”宫胤淡淡道,“现在,我不打算默许了。”
蒙虎瞪大眼睛。
“命令蛛网探子,搜集英白违法乱纪证据。”
“主上!”蒙虎一震,扑跪向前,抬起头时神态焦急,“成都督已经离心,英统领现在是您身边军方唯一贴心人!您不能……”
“什么时候你管起军方的事来了?”宫胤声音淡若烟气不带寒意,蒙虎却打了个颤,垂下头去。
“退下吧。”宫胤盘坐,闭目调息,“我再调息一会,铁星泽来了,就传他进来。”
蒙虎无声退下,走到门边,犹豫回首。
宫胤面无表情,冰晶淡淡寒气里眉宇宁静。
“主上……”蒙虎终于忍不住,低低道,“是何时情根深种,换此后地覆天翻?”
寒气烟光里,那雪山一般的男子,岿然不动,不言不语。
蒙虎长叹推门离去。门扉缓缓合起,将光影渐渐弥合。
宫胤睁开眼,眼底红影一闪而过。
他低下头,慢慢摊开掌心,一线隐约红丝,穿过掌心,直入腕部,其余部分掩在袖中,不知其深处。
那一线便如一条新添掌纹,诡异昭示人间命运。
他静默,乌发垂落如流水。
是何时情根深种,换此后地覆天翻?
谁知?
或许是大燕县城青楼之内那一舔。
或许是一路前行见那般笑颜明亮永不改。
或许是山林行走那一段朝夕相处。
或许是天南王宫那一舞。
或许是王宫内河船上她全力一扑。
或许是百里迎王驾帐篷里耶律祁刺杀时她舍身相护。
或许是小河边她狡猾拒绝耶律祁引诱。
或许是迎驾大典她光彩照亮大荒。
或许是寝殿遇刺客她倾尽全力的扑杀。
或许是玉照宫前她扑向“冰晶无头尸”时的哀恸决绝……
情不知其所起,无需知其所起,不知何时他已经走那般远,一回头来路繁花遮没人眼。每片花叶,都是她笑颜。
这一番心情如乱弦,拨心湖涟漪千端,待何时整理分明,静听。
……
景横波拎着罐子,也不想回自己寝殿了,漫无目的地走,不知不觉便出了自己宫室。走到一处人工湖边,脚下忽然一歪,低头一看,高跟鞋的鞋跟又卡在石缝里了。
她拔了两拔,没拔出来,又怕损坏鞋跟,赌气将鞋一扔,干脆赤脚坐在了一边的假山石上,顺手将罐子拎过来,打开罐子,开吃!
他不吃,她才不要怏怏回去倒掉或者对着罐子迎风流泪,她要吃得更多,把他那份吃回来!
天光熙熙,微风习习,山石上赤脚坐着女王陛下,对着远远的静庭,大口喝汤。
侍卫们远远站着,想笑,又觉得其实女王也是怪寂寞的。
景横波三两口喝完汤,摸摸肚子将碗一搁,正准备跳着过去将鞋子穿上,忽然看见一方淡黄袍角。
那袍角停在她鞋子面前,她抬头,看见一个黄衣男子,正低头看着她的鞋。
“喂你……”
那人弯下腰,捡她的鞋,景横波刚想提醒他鞋子卡住,注意不要硬拔,男子已经发现,一笑,将手掌按在石板上,景横波瞪大眼,看见石板慢慢塌陷,鞋子无声松落。
男子捡起鞋,对她扬了扬,笑了笑,“陛下,穿鞋?”
男子身形高颀,锦袍玉带,黄玉束发冠,眉目英秀,不算绝美,但看来有昂然之气,是极有男子魅力的类型。
他笑起来眉宇疏阔,令人觉天光云影飞动,漫天的日光忽然泻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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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了,忘记说了,昨天我根本就没写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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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让我温暖你
他笑起来眉宇疏阔,令人觉天光云影飞动,漫天的日光忽然泻落。
景横波托着下巴看他,道:“这么好的武功拿来捡鞋子真是可惜了的……咦,我觉得你脸熟。”
男子笑笑,过来蹲在她面前,将鞋子端端正正放在她脚下,景横波很随意地穿上鞋,他便很自然地半跪着帮她扶住鞋帮,还不忘赞一声,“陛下这鞋子真美。”
语气坦荡。
这人每个动作神情,都令人感觉分外的坦然自如,不含狎昵,明朗得也似这湛清的天光。
这种特质,让景横波想起了他是谁。
“你是那个帮过我忙的黄衣骑士!”她恍然大悟,“帮我拦马车的!”
“对不住陛下,”提起这个他却露出愧色,“我办事不力,只来得及拦下两辆,让第三辆逃脱了,因此害了琉璃坊不少百姓,如今想起来真是愧疚。”
景横波此时才知道起火的马车问题出在他那里,见他还是坦荡主动承认,忍不住一笑道:“你已经尽力了。”
“当日我也曾派人去玉照宫通知国师,”他更加惭愧地道,“但是当时国师已经离开玉照宫,信使没能通报上。”
“是啊就怪宫胤乱跑。”她道。
“其实微臣还见过陛下一次。”他笑,眼睛弯弯。
“嗯?”景横波也有这感觉,似乎还在哪见过。
“赵士值府。”他歉然道,“我将赵大人拉了回来,没让女王劫持成。”
“啊原来是你。”景横波哈哈大笑,“当时人多,烟浓,没看见你,喂,你可坏了我的事哦。”
“我已经坏了陛下三件事。”他笑,“罚我给陛下拎汤罐赔罪。”
他很自然地拎起汤罐,顺手递给景横波洁白的帕子抹嘴,站起身时还将景横波啃的散落在地下的骨头捡起,用纸包好,扔在一边的杂物篓里。
景横波很有兴趣地瞧着他,觉得这又是一种出众的人物,亲切细致,耐心有礼,对女性少见的呵护,却又不缺潇洒任侠男儿气度。
和他相处,很舒服,很自然,很容易就忘记陌生,熟悉如多年老友。
“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沉铁部质子铁星泽,见过女王陛下。”他从容施礼。
景横波顿时好感大增,以往在宫中,陆陆续续也见过六国八部的质子,但那些人要么傲岸,要么畏缩,要么避嫌不和她交接,而且有个共同点,都很忌讳自己的质子身份,以此为辱,不愿多提。以至于很多人见过之后很久她才知道原来是质子。
这么坦荡说出质子身份的就他一个,景横波看他眼神,清澈明朗,似秋夜特别高朗的天空。
“你进宫来做什么。”她问。发现他故意走在她右侧道边,以免她再次踩入道边石缝卡住高跟鞋。
“蒙国师召见。”
“哦?”景横波来了兴趣,宫胤很少召见外臣,尤其是身份敏感的质子。
“当然不是谈国事,”铁星泽笑起来眸子星光飞扬,“我前不久回家乡一阵子,给他带来了一些家乡的食物。如果不是他太忙,早就该送来了。”
景横波一愣站定,霍然回首抓住了他的手臂,“你是宫胤老乡?你和他从小认识?喂喂,赶紧和我说说他小时候的糗事,还有他小时候住哪里,爱吃什么,谈过几次恋爱,有没有结过婚……”
铁星泽失笑,轻轻拨开她的手,“陛下,您问这么这么多问题,让微臣回答哪一个?”
“先回答最后一个!”
铁星泽笑得爽朗,“自然没有。”
“谈过几次恋爱?”
“小时候被邻村阿花阿丽追逐算不算?”他一摊手。
“那得看进行到什么程度?亲过吗?压过吗?”
“被阿许压倒在地算不算?”
“啊?怎么压?嘴对上了吗?”
“阿许是男的。”
“……啊呸你玩我。”
“被阿牛抓住了算不算?”
“这个一定是男的!”
“是啊,是个大汉。”铁星泽的语气,忽然萧索,“被阿胜拖到水里算不算?”
“哪那么多人爱和他玩……”景横波笑起来,忽然笑声一顿,慢慢转头,盯住了铁星泽的眼睛。
铁星泽没有回避她的目光,清澈的眼眸里,隐约光芒闪烁。
“你好像是在告诉我,他小时候,总在被人欺负。”她慢慢道。
“没关系,”他回答得也很慢,“阿胜阿牛他们,后来都死了。”
景横波浑身汗毛一炸,霍然抬头盯住铁星泽。
铁星泽并没有退缩。
“我在和你说幼时好友的事。时日太久,也许他已经忘记,可我还记得。”铁星泽轻轻道,“他比我小三岁,他来的时候,我已经隐约记事了。那时我父王在他所在的村子附近有一所行宫,我小时候被养在那里,很熟悉那个村子的人。听村中老人说,他在一个雷雨夜,砸穿屋顶,从天而降于一对贫苦年轻夫妻家中,他降落时气息将无,浑身冰冷。因为太过惊吓,当晚那家中怀孕的妻子流产,失去了自己的儿子。幸亏这对夫妻善良,还是将他收留,但村中人对他敌意很重,认为他是雷霆灾星,多年来总有人有意无意想将他弄死,他摔下过山,断过腿,落过水,遇上过火灾,至于迷路,更是不知道多少次。而且他的养母,在他到来那天受惊受打击太过,后来就半疯了,清醒的时候把他当自己儿子,疯狂的时候就认为他是来夺她儿子的魔鬼。经常半夜偷偷去掐他,有次他险些被掐死,从此据说他,从没在家中床上睡过。”
景横波怔怔看着他,手无意识抬起,按住胸口。
那里忽然有点痛。
她几乎不敢相信这样平淡却惨烈的经历,是自己听见的,是属于雪般高洁、玉般无暇的宫胤的。
要她怎么相信,那不染纤尘权倾天下的男子,在幼时被抛弃,被欺凌,被侮辱,身陷无限敌意和苦痛之中,十多年不敢躺平,十多年不曾相遇温暖?
是否幼时曳于泥途之中记忆太过伤痛深刻,所以多年后他只愿自己不染烟尘,不触这红尘喧嚣万千?
“那么多年……那么多年……”她不可置信地道,“……相处了那么久,他又没犯什么错,为什么村人不原谅他,为什么一直和他作对?”
“因为,和他作对的人,过段时间,都莫名其妙暴毙了。”他答。
景横波只觉得浑身发冷。
在那种情形下,让和他作对的人死去,是护他,还是害他?
“所以,在他离开家乡的最后几年,已经没什么人敢对他不利。他确实受的伤害少了。”铁星泽顿了顿,“但是……”
他没有说下去,景横波却已经明白了。
但是,已经没有人愿意接近他,他是怪物,是凶煞,是不祥之人。
冷暴力。她脑中忽然掠过这个词。
或许,和幼时的磨折比起来,这最后几年的顾忌、排斥、畏惧和远离,才是形成他后来性格的真正原因吧?
“这些话原不当由微臣对您说,”铁星泽温和地道,“但微臣觉得,他或许是一辈子都不愿意和您提这些,不是不信您,而是不愿您难受。微臣却有小小私心,总希望这世上有个人真正懂他明白他,明白他真的很不容易,真的很好。”
景横波忽然放开了他的手臂。
“对不住,”她急急的,有点语无伦次地道,“我不能陪你一起过去了,我那个,我要先走一步,你慢慢来……”话音未落,她已经撒开腿就跑,难得穿高跟鞋也跑那么快,鞋跟夺夺夺地敲击在石板路上,一路远去了。
铁星泽立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欣慰地笑了笑。
……
内室门缓缓开启,宫胤从门中走出,将一身寒气遗留在门内。
“铁星泽到了没……”他话音未落,忽然一声,“宫胤!”
声音高而微尖,满满急迫,宫胤愕然抬头,他听出这是景横波的声音。可印象中她的声音慵懒缓慢,还真很少听见这样的语调,似有无数情绪正在澎湃,似要刹那汹涌而出。
这是怎么了……
一个念头还没转完,一道红影已经火一般穿过静庭院子,扑过门槛。
“宫胤!”
火红的影子,猛地撞入他怀中。
他有一霎惊震,下意识抬手,指尖冰晶出现那一霎立即消失,再落下时,已经轻轻落在了她发上。
动作温柔,语气却淡漠似不耐烦,“又怎么了?”
景横波紧紧地搂住他的腰,一泊汹涌情绪如浪迭波,冲刷得她一时哽咽难言,听着他似乎不耐的语气,想笑,嘴角翘起,却忽然有泪珠滴溜溜滚下来。
他明明应该看不见,却忽然似有所觉,身子一僵,伸手就摸她的脸,“你怎么了?”
景横波低下头,将脸更深地埋在他胸膛,像只小兽在他怀里拱来拱去,寻找着最合适的位置,最后选择了他心口,将脸紧紧地贴上,长长吁一口气。
宫胤有些愕然,怕这女人又发了什么神经,伸手来扳她的脸,“你到底怎么了……”
景横波死死抱着他,把脸躲来躲去,哑着嗓子道:“别闹。”
宫胤停住手,颇有些好气又好笑,这话应该他说才对吧。
“宫胤……”他听见她呜呜噜噜地道,“……现在,暖和吗?”
他微微一怔。
她如此贴紧,情态却不似往日调戏狎昵,像是想将自身温暖传递,焐他一个冰消雪融。
她知道什么了?
宫胤立即将严厉的眼神投向院外远远站着的蒙虎,蒙虎慌不迭地摇头。
景横波能感觉到他的疑惑,扯起唇角笑了笑,一个笑容还没展开,立即被席卷而来的心酸淹没。
她闭上眼,只能将自己贴紧更贴紧,温暖更温暖。
心中似有潮水汹涌,不知热不知冷,只知道回旋往复,酸酸涩涩,满脑子都是很多很多年前,雷雨夜的小村,掉落的将死的婴孩,水深火热里挣扎的幼童,孤身一人离开家乡的少年。
有些人完美如雪玉琢成,无人知内里千疮百孔。
泥泞里辗转无声的幼童,和此时眼前冰雪人儿交替在眼前闪现,似黑夜和白天不断轮转,她微微有些晕眩,忽然想将那两个影子都打碎糅合,换一个不够完美却真实自如的他。
她知他过往必如碎裂的窗棂,穿过一股股极地吹来的冷风,以往她或有逃避,然而今日开始,她想要勇敢地迎上弥补。
“宫胤……”她一声声地唤他,他轻轻“嗯”一声,要推开她。铁星泽快到了。
她却忽然低头,唇落在他胸上。
隔着衣衫他也如此敏感,浑身一震,骇然低头。
只看见她乌黑的发顶,看见她将唇紧紧贴在他心口。
那心上的一吻,只想补你昔日的痛,纵横于其上的裂痕,我想以一生里最强的意念和最诚挚的祝愿,抹去。
胸臆间似有冰冷裂痛,却似又有火焰燃起,他只觉肉体似裂而精神却如被投入温水,在苦痛中体验天堂般的温煦。
她的唇慢慢上移,落在他颈侧,连接着心脏的动脉。
温软而微润的唇,香气似可沁入五脏六腑,他的心忽然猛烈跳起,一声声,都在呼应她的温柔。
她亦于唇下感觉到那般忽然激烈的跃动,心间的汹涌几乎和她同步,一声声,都是他的回应。
想笑,却又眼眶微湿,其实他从来都是一个细腻敏感,极其善于感知他人善意的人啊。
因为他曾一无所有,所以每予他一分,他都患得患失,徘徊关注,下意识紧紧攥住,却又畏惧再次失去的冷痛,而不敢表现丝毫。
他是山巅的雪,只敢晒高空的月,在一地清辉中徘徊,怕一涉红尘烟火,便化水无迹。
她的唇缓缓移动,越过他脖颈,下颌,将到唇边。
他一僵。
她却忽然停住,狡猾一笑,踮起脚,闪电般咬了他耳垂一口。
像被火烤一般,那近乎透明的耳垂果然立即红了。
她满意地眯眼笑,她喜欢看见他冰雪之色肌肤之下,每一缕而她而生的淡红。
耳垂上一个浅浅的齿印,那是她的印记,她发誓,要在他身上乃至心上,留下独属于她的更多印记。
到此刻,她也许还不能确定这份心情,属于爱,但二十年岁月,第一次心动,第一次心痛,第一次心疼,真真实实都只给了他。
这难道还不值得她,用力去追逐吗?
他身子忽然微微一僵,她似有所觉,回身看见远远一抹影子,跨进了院中。
她一笑,撒开手,计算了一下铁星泽过来应该花的时间,唇角微微一翘。
知道她要表诉情绪,故意走得很慢,是个妙人呢。
她心中微暖,不为铁星泽的体贴,而为宫胤如雪寒凉的人生中,终究还有这样一位真心待他的好友。也算一份难得的幸运。
难怪上次在赵士值府上,宫胤会对铁星泽说一句话,虽然还是语气淡漠,但对于从来不和臣下多说一句的宫胤来说,这确实算难得的恩遇了。
“沉铁使铁星泽,见过女王陛下、国师大人。”
铁星泽中规中矩在廊下报名,按照惯例,质子们都自动算某国某部的使节,不提质子身份,这也是给他们留颜面的意思。
景横波回身,笑眯眯招手,“快进来,多谢你慢慢走啊。”
宫胤侧头看她一眼——这女人,已经和铁星泽见过面了?瞧这自来熟的语气。
景横波斜瞄他一眼,原以为会看见国师大人的青脸或者黑脸,谁知道他神态平和地坐下了,对铁星泽招招手。
景横波这下更加确认铁星泽对于宫胤,果然是不同的。
她还想试一试,托着下巴笑吟吟对宫胤咬耳朵:“喂,这位沉铁世子很帅啊,多大啦,成亲没?有看上的姑娘没?”
“你可以自己问他,”宫胤平静地道,“看他愿不愿意和自己留在家乡等他回去成亲的未婚妻商量,休了她,娶了你。”
他端起茶,杯盖慢悠悠在茶盏上合过,“只是他对未婚妻情根深种,这么多年在帝歌洁身自好,如果他不愿休妻再娶,建议你做好准备做妾。”
景横波“哈”地一声笑——这是醋了吗?他这次终于找对醋的方式了,她喜欢!
进门的铁星泽听见他们的对话,苦笑一声:“国师,一不小心就被您卖了。”
“自然是因为有人卖我在先。”宫胤摆摆手,示意他坐下。
景横波和铁星泽对视一眼,各自一笑。宫胤果然是水晶玲珑心肝,仅仅从景横波刚才的情绪波动,就猜出她已经见过铁星泽,而且想必已经知道了一些他的旧事。
景横波原本有些担心他会生气,迁怒铁星泽,不过看他神情,似乎并没有不快,也就放下心来。
宫胤瞟她一眼,她脸上神情在他面前永远这么直白,喜怒担忧清清楚楚。
她真以为他不介意童年旧事为人所知吗?
只不过因为倾听的对象是她而已。
铁星泽双手奉上一个提篮,笑道:“落霞山的赤橘和风干肉,陶村的火炉饼,以及我娘亲手做的蜜刀。请国师笑纳。”
宫胤眉宇微微柔和,道:“难为你能凑齐,回头代我多谢夫人。”
景横波托着下巴,想着静庭这里每日里天下珍奇宝物流水般送进来,也没能看见宫胤这样眉目舒畅过。
她又瞟瞟铁星泽,在她想来,当初铁星泽和宫胤相遇时,他是高高在上的沉铁部世子,他是乡村里一个人人践踏的穷小子,多年后境遇翻覆,他成为大荒实际上的最高统治者,他却沦落成被他手下管束的质子,这般颠倒遭遇,真的没有在这对童年好友之间,造成任何阴影吗?
从铁星泽神情看来,是没有的。
一个内心被阴影占据的人,不可能有那般坦荡明朗的神情。
她赖着不走,宫胤倒也没赶她,和铁星泽随意谈了谈沉铁部的情形,景横波这才知道,铁星泽前阵子破例回到封地,是宫胤的授意,具体做什么,两人却都很含糊。隐约听出,两人似乎在讨论一条道路。
也许是涉及军事的要道吧。
“国师似乎气色不佳。”铁星泽忽然眯眼看了看宫胤,道。
景横波一怔,也看看宫胤,每天在一起的人,往往会忽略对方的变化,不如有阵子不见的人,更容易感应对方的细微改变。此时瞧宫胤,也觉得他虽然没瘦,但脸色似乎更加晶莹雪白。有时候看他在暗处光影里坐着,有种琉璃光彻的感觉,似乎这个人,下一瞬就会真如冰雕一般,化了。
“你看错了。”宫胤只是淡淡答。
景横波起身,走到院外。拉住蒙虎,问:“宫胤最近有没有好好吃饭?”
蒙虎吭吭哧哧地道:“自然是……有的。”
“有你妹!”景横波搡开他,转身回到屋内,那两人看她气势汹汹进来,都抬眼看她。
景横波不理宫胤,自顾自走过去,将那个礼盒拆开,一样样拿出来看。
当面拆礼物十分不礼貌,铁星泽眼睛微微睁大,宫胤咳嗽一声,有点不好意思地对他道:“……陛下是好奇。”
铁星泽随即恢复如常,笑道:“陛下直爽明朗,正是性情中人。”
他眨眨眼,忽然悄声笑道:“……所以您不必急着替她解释了……不然我总错觉她是你妻……”
宫胤手中茶盏叮一声落下,盖住了这句话,景横波没听清楚,回头睁大眼,“你两个鬼鬼祟祟说我什么?”
两个男子一起转头,特坦然地齐声道:“什么都没有!”
景横波也不放在心上,夸张地打开礼盒,掂起赤橘嗅了嗅,大声道:“好香好香!”
铁星泽微笑,宫胤不语。唇角神情无奈。
赤橘色泽如火,本身是没有香味的。
景横波抓出纸包封的火炉饼,嗅一嗅,“好香好香!”
铁星泽唇角翘起,宫胤只能低头喝茶。
火炉饼香在内馅,外壳多层,是闻不到香气的。
景横波又翻出一大块用油纸包着的长条物体,还没闻就闭着眼睛摇头赞美,“好香好香!我闻着就觉得饿了!”
铁星泽再也忍不住,噗一声笑出来,茶水喷了满衣襟。
宫胤放下茶盏,招招手示意蒙虎进来,道:“看看厨房有什么点心,加紧做了送上来。”
“干嘛干嘛,我不要吃点心……”景横波悉悉索索拆开包装纸,为表陶醉,鼻子凑近夸张一嗅,“好香……哇……”
她险些吐出来——一股奇异的油腻荤味冲入鼻端,一瞬间牵动胃肠直欲翻江倒海。
一杯茶递了过来,递茶的是铁星泽。
一只手轻轻拍在她背心,一拍便压住了她肠胃的翻腾,自然是宫胤。
铁星泽似乎在忍笑,一边忍一边又似为自己的忍不住笑不好意思,歉然道:“陛下,风干肉经过特殊处理,没有蒸熟前是很难闻的……”
景横波眼泪汪汪,用眼神大骂他——怎么不早说!
宫胤接过茶,喂她喝了一口,扶她坐下,道:“想吃回头送进你那给你吃,至于这么急?”
结果她不坐下,哭丧着脸扒着桌子,道:“其实还是挺香的,我不喜欢一个人吃,我在你这里吃……”
宫胤心中一动,背影一僵。
这才是她厚脸皮拆礼盒,睁眼说瞎话说肉香的真正原因吧?
她想和他一起吃饭。
他直觉要拒绝。
近期他的饮食已经改变,实在有不能和她一起吃饭的理由。
然而他回身,便见她一双眸子,因为刚才的作呕依旧泪光盈盈,不同于平日的张扬恣肆,这样的楚楚之态,令人心底忽然便漫过一波柔软的潮,淹没坚固的岸。
然后他听见自己说:“通知厨下,今晚陛下赐宴沉铁世子,国师作陪。”
铁星泽立即微笑躬身:“微臣不胜荣幸。”
景横波悄悄打个响指——宾果!就知道这招有用!
这家伙已经很久不和她一起吃饭了,每次都有各种理由推脱,今儿她一定看清楚他的喜好和胃口,这什么饼啊肉啊,他如真喜欢,她去学。
女人是水嘛,除了水,还有什么能淹没钢铁堡垒?
……
似乎是为了中和静庭过于清素的气质,静庭四侧种了很多的红枫,因为玉照宫地气温暖,虽然现在已经是初冬,但红枫依旧艳丽,一色深红如火,点燃了静庭的雪石地面,而更远一点是花园的叶翠菊黄,在一片烂漫的红中,鲜亮地点染着。
这场非正式的赐宴,按铁星泽的提议,就安排在了红枫树下。内侍们排开一块巨大的锦织地毯,每个人盘坐其上。
头顶上红枫簌簌,透过斑驳的红叶,可以看见碧蓝的天空,高而远,时而飞快迤逦过一抹衣带般的云。
食物当然并不止那几样很普通的特产,景横波早已吩咐拥雪赶紧大展身手,在她寝宫的厨房里煲汤炒菜,务必将最能引人食欲的菜色源源不断送上来。
不过宫胤依旧不怎么吃。
他拿了一只赤红如火的橘子,在指间慢慢地剥,将橘瓣上白色的筋络,细心地一丝丝地撕,景横波夹着一块菜,左一眼右一眼地偷瞄,只觉得那橘红的果肉在他雪白的指掌间翻转,说不出的好看。
那双雪白的手却忽然伸到她面前,掌心里果肉玲珑。
景横波怔怔低头,橘子的甜香沁人心脾——大神忙了这半天,给她剔的?
宫胤却似已经不耐烦了,手又往前递了递。
内侍都站得远远的,铁星泽好像忽然对面前的锦缠鸭有了感情,低头专心注视。
景横波忽然扬眉笑了。
她将橘子一分两半,另一半飞快地塞进他唇中。
咬着半个橘子,瞪着她的大神看起来很违和,她笑得越发开心。
宫胤注视着她明艳飞扬的笑容,眼底光芒微闪,慢慢将橘子含入口中,微凉而甜的滋味盈满口腔,入喉是甜美一线,逼入肺腑却生出凛冽的痛来。
他脸色微微一白,却立即对期待看着他的景横波,唇角一勾。随即转头,拿了一个橘子递给铁星泽。
铁星泽抬头看了他一眼,眉头微微一皱,看了景横波一眼,她正得了鼓舞,欢天喜地拿起一个橘子亲自剥,看样子是打算投桃报李。
“这样闷声不吭吃饭似乎欠了几分趣味。”铁星泽忽然笑道,“行个酒令吧。”
宫胤目光一闪,当先道:“好。”
景横波大喜,她好酒,酒量了得,穿越后一直没有什么机会喝酒,听见这提议眼睛都亮了。
“蒙虎,拿……龙山冰酿来。”宫胤吩咐。
蒙虎远远走过来,看了宫胤一眼,随即躬身下去准备。
铁星泽大笑:“今日托陛下福,好口福!”
景横波很兴奋,宫胤拿出的酒,铁星泽又是这个反应,还能差了?
蒙虎亲自送酒,一色三个玉壶,光泽温润透明的壶内,酒色淡碧,远远望去似一块水头上好的翠玉。
景横波注意到宫胤的酒壶和他们两个的有些不同,壶身外微微凝着水汽,似乎冰镇过,不过宫胤的武功本身就走冰雪路线,她也没在意。
她拿起酒壶,对尺寸很不满:“就这点?一人几壶?”
“陛下好大口气。”铁星泽眯着眼睛,似乎未饮已醉,“微臣还担心这酒微臣喝不完呢。这是大荒最著名的烈酒,在大荒唯一的酒泽酿造,再在冰泽窖藏,分十年酿,二十年酿,三十年酿,百年酿。这三瓶……”他陶醉地一嗅,“只怕便是那号称‘一滴千金醉酒仙,万古星辰乱长夜’的百年龙山了。”
“一滴千金醉酒仙,万古星辰乱长夜?啥意思?”
“一滴千金是指价值,醉酒仙不用说也能明白。至于万古星辰乱长夜……”铁星泽笑,“您喝完就知道了。”
“卖关子。”景横波咕哝,不过兴趣也更大了,拔开酒壶塞子,深深嗅一口。
并无太浓烈的酒气,只觉得一股清气似蒸腾而出,化为凛冽一线,逼入鼻端,再下一瞬,她瞪大眼睛,忽然觉得鼻子周围的肌肤都一麻,过电一般。眼前刹那闪过无数星华,纷乱地映照在天幕上。
好一个“万古星辰乱长夜”!
这是什么样的酒?怎么感觉这么奇特?
“这酒还号称‘叠浪乱三’。”宫胤道。
“这又是什么意思?”
“是指这酒的后劲,足可以让人昏乱三次,而且它的酒劲不是持续的,是如浪潮一般,一层迭一层的。一层过去,可能会清醒一段,再一波后劲上来,会比上一次更猛。如此反复,最起码三次。”铁星泽解释,“不过这酒虽然烈,本身却是极难得的补酒。是真正有固本培元延年益寿之效的酒中之圣,尤其百年酿……我几乎都没听说过真的存在百年酿。”
“刚满百年。”宫胤道。
铁星泽看了景横波一眼,若有所悟,笑道:“如此,我可算托了陛下的福了。”
景横波彻底被这酒吸引,忍不住翻来覆去端详,那边宫胤看她一眼,自己倒了半杯酒。
“行个酒令吧。”他道。
“正该如此。”铁星泽自然赞同。
景横波对宫胤难得的兴致也十分捧场,“好呀好呀,不过不要来太文绉绉的东西,我怕我才学太非凡,会吓死你们。”
难得宫胤没有拆她台,只道:“每人说出一物,之后再接两句,要求两句,音同而意义相反。”
铁星泽连连点头,“这是一物说双令,既浅显又考敏捷,甚好。”
景横波大约听懂,想了想问:“怎么定谁来说?”
铁星泽看看席中,取了个瓷勺置于盘中,手指拨转了转,道:“瓷勺停下后,勺柄指向谁,就谁喝。”
“好啊好啊,公平。只是你们两个武功好,可不许作弊。”景横波笑眯眯地看着宫胤,用口型悄声道:“你如果不怕我酒后乱性,尽管作弊让我喝么么哒。”
宫胤侧侧身子,离这女流氓远一点。
勺子转了起来,景横波目光灼灼,大呼小叫,“指宫胤!指宫胤!”
她改变主意了,灌醉宫胤最好,她是多么怀念当初中了天丝散,身娇体软易推倒的大神啊。
勺子转停,勺柄指向铁星泽。
铁星泽对景横波歉意一笑,一口一杯,“僭越了。风中蜡烛,流半边,留半边。”
景横波鼓掌,“哈哈哈妙啊。我要不要陪一杯?”
“不用!”两个男人异口同声。
第二次勺柄指向宫胤,他淡淡抿一口,随意地道:“梦里寻花,拾一朵,失一朵。”
“国师此句意境风雅!”铁星泽赞扬。
景横波却摇摇头,笑道:“怎么会失?拾一朵,那一朵自然在你手中,只要你珍重便好。”
宫胤看她一眼,道:“所以说是梦里。”
“不通不通。”景横波大摇其头。
勺柄再次转起,这回还是宫胤,他喝了剩下的半杯,道:“雄关夺城,上一人,丧一人。”
“国师此句有杀伐之气,说的可是当年黄金部叛乱之战?”铁星泽眯起眼睛,似有神往之色。
“当年黄金部以死士赤身夺城,顶着亢龙箭雨攀爬城墙,每上一人,便死一人。每上一寸城墙,便丧一寸本族志气。”宫胤语气清淡,一旁护卫们却自觉有霸烈之气扑面而来,不禁想起当年金戈铁马岁月,人人捏紧武器,手背绽起青筋。
只有景大女王,对打打杀杀反应迟钝,忙着大吃大喝。
勺柄再次转起,景横波目光灼灼,结果勺子停下,居然还是令她失望地落在了铁星泽那里。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你们包圆了?作弊作弊!”她愤愤。
铁星泽歉意地对她一笑,赶紧喝了自己那杯,“无缘男女,撮一对,错一对。”说完面色微微一暗,勉强笑道,“对不住,无有它意,实在是忽然想起自身一些琐事,还请陛下和国师不要介意。”
宫胤了然地看他一眼,“当初那个旧婚约,还没解决?”
铁星泽苦笑着摇摇头,“那岂是一时半刻能解决的?我身在帝歌走不开,这事儿也只能搁着了。”
“或许,将来,”宫胤端着杯,似在出神又似漫不经心地道,“你会有机会好好解决这事。”
铁星泽悚然一惊,抬头看他,宫胤已经转开眼。
景横波听得一头雾水,很八卦地凑过来,“喂喂你不是有未婚妻了吗?怎么还有个旧婚约?这婚约很麻烦?告诉我我帮你解决啊,本姑娘别的本事没有,骂那些厚脸皮女人最有经验啦……”
铁星泽哈哈一笑,当真慎重其事向她抱拳,“那就有赖陛下了。将来陛下如有机会驾临沉铁部,可要记得今日承诺。”
“那是自然啦,咱们谁跟谁?你是宫胤的好朋友,就是我的好朋友啦。”景横波眉开眼笑,大包大揽。
把玩杯子的宫胤,前半句手指微微一顿,后半句眉头微微一扬。
连站得远远的蒙虎,都感觉到刚才一霎气氛冰火两重。
勺子又转了起来。
景横波这回再不甘心落空,砰砰砰地拍桌子,“停下!停下!”
勺子慢慢停下,在她和铁星泽之间来回转悠,铁星泽微笑着,按在桌上的手微微一沉,那勺子一颤,在景横波面前彻底停下。
景横波怒赞:“识相!”迫不及待一口喝掉早已倒好的酒。
一口下去,只觉得酒液极有质感,似一块玉滑入咽喉,落于血液肠胃之类琳琅有声,随即,轰然一声,在体内烈烈燃起,又似起大风掠动周身细胞血液,整个人腾腾热起,一线灼热,直上脸颊。
“好厉害!”她蓦然一声,竟似微晕,撑住下颌。
两个男人目光都忽然一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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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明一下。文中“风中蜡烛,流半边,留半边。”是著名的联对,非我原创,原作者不可考。但下面几句对上的酒令都是我自己胡诌的,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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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对全世界说我爱你
一杯下肚,景横波原本如白玉一般的肌肤,忽然便染一抹酡红,那般的红非任何胭脂可以比拟,自乌黑的鬓边悄然浸染,似霞彩自黎明白色天幕尽处悄然而生,刹那惊艳人们视野。而她的眸子,忽然便盈了一层水光,清润粼粼,顾盼间魅色亦俏生,一眼瞧去令人心中一晕,似被那般潋滟秋波淹没。
宫胤一眼之下,眉头一皱,眼光下意识向铁星泽一飘。
铁星泽一眼失态,立即醒觉,微笑转头起身,将壶递给蒙虎,道:“这酒太烈,劳烦大统领,给兑点普通酒罢。”
蒙虎微笑接过,丝毫不介意铁星泽拿他使唤——他现在只有感激的,还是铁世子知情识趣,晓得什么是禁忌,只要他肯不看女王,便是要他跑十趟腿都乐意。
宫胤收回目光,轻轻按住景横波的手,“不能喝就不要喝。”
景横波只是不适应那酒的烈,短暂一晕,随即恢复正常,此刻脸上光彩熠熠,一把反握住他的手,笑道:“不!好爽!还要!”
宫胤垂下眼,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她宝光流动的兴奋的眼神,想着她到底知不知道最后两个字很惹人误会?
“酒令,对了还有酒令我还没说。”景横波掠鬓一笑,背负双手踱几步,清清嗓子,“听好了啊,绝对牛逼——宫胤抢汤,盛半碗,剩半碗。”
“噗。”铁星泽半口酒喷出。
“咳咳……”宫胤一口酒呛了。
景横波得意洋洋,“怎么样?妙不妙?”
“妙极。”铁星泽鼓掌大笑。宫胤那脸色,似乎依稀又是那日侧门抢汤模样。景横波很担心他会不会一气把面前一壶酒一口给干了。
远处蒙虎忍不住微笑,目光不忍移开。
红枫翠叶,白毯如雪,一色烂漫秋叶之下,是人间最为美丽和聪慧的年轻男女,他们心若琉璃,颜若春花,胸有璇玑,言藏锦绣。更有彼此之间相通的心意和温暖,眼眸中倒映彼此笑颜,斟酒的衣袖款款拂过这一年最温柔的金色秋风。
时光在此刻如此美好,恨不能一霎停留成永恒。
景横波发现这个游戏如果玩下去,她必定要失败,眼珠一转,提议,“这个不好玩,我们来玩真心话大冒险!”
“什么是真心话大冒险?”铁星泽似乎也有了几分醉意,散开了衣带,执杯的手懒懒搁在膝头,端凝庄重气质里便多几分疏狂风流,却又不显无礼。
“勺子指到谁,谁就喝一杯,自己选择真心话还是大冒险。如果是真心话,那么必须回答别人的问题,还必须答真话。如果选大冒险,那就要做到对方要求的一件事。”
“听起来很有意思。”铁星泽端杯笑。
宫胤抬起脸,乌黑的眼珠子清凌凌如水底黑石,简短地道:“好。”
勺子这回指向了铁星泽。
铁星泽笑得爽朗,“真心话好了,事无不可对人言。”
景横波瞅着他,想问问他未婚妻是谁,旧婚约又是怎么回事,忽然想起这么问大神只怕又要不爽,以后偷偷问好了。
她的兴趣在宫胤,不在铁星泽,随便问问好了。
“一生中最难忘的事是什么?”她撑着下巴,笑吟吟问他。
铁星泽转着酒杯的手一顿,这一刻只有酒液记取了他的神情,随即他抬起头来,笑道:“有一年在皇城看烟火,灿烂壮观永不忘。”
“一场烟火至于么?”景横波撇撇嘴,“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让我娘过上她想要的生活。”铁星泽答得慎重。
景横波想他娘不是沉铁部的王妃?最差也是个夫人,怎么说得好像境遇不佳一样。
倒是宫胤点点头,沉默和他碰了一杯,似乎知道些什么。
景横波最讨厌男人们心有灵犀而她一无所知的状况了!虽然基情满满赶脚,但如果其中一个是她男盆牛那就不好了!
“最恨的人是谁?”她立即紧追一个问题。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铁星泽转着酒杯,悠悠道。
景横波一怔。
铁星泽抬头看着宫胤微笑,“四岁遇见他,倒霉至今。第一次见面就害我落水,第二次见面我陪他掉崖,之后小伤小难不计其数,好容易摆脱他回了王城,没几年又因为他,应召以质子身份羁留帝歌,我遇上他啊,”他笑笑,举杯一饮而尽,“倒了大霉咯。”
宫胤抬眼看他,难得语气饱含歉意,“其实你可以不作为质子来帝歌的,按说不该是你。”
“总得有人来。”铁星泽随意一笑。
“如果不是你第一个主动应召,我的质子计划没那么容易完成。”宫胤给他斟一杯酒,对他一照,“谢了!”
“这杯酒我喝得!”铁星泽并不谦虚,两人酒杯一碰,各自一饮而尽。
景横波羡慕又嫉妒地咂咂嘴——男人之间历经考验的友情哦,有时候真让人心怀激荡。
“还有问题……”她强势插入。
“真心话是这么没完没了问下去?”宫胤忽然道,“为什么我感觉,应该只有一个问题?否则选真心话的岂不吃亏?”
景横波“呃”地一声,真心话确实只有一个问题,只是她吃定古人不懂规则罢了,谁知道宫胤这家伙太厉害,这也能猜到。
她只好遗憾地放过了铁星泽。
勺子转起,景横波对铁星泽眨眨眼。
铁星泽果然是个知情识趣的妙人,立即充分领会吃透了女王陛下的指示精神,手指在桌上轻轻一按。
勺柄眼看着转向宫胤的方向。
景横波摩拳擦掌,兴奋等待。
宫胤瞟她一眼,手轻轻落在壶身上。
已经快要慢慢停下的勺柄忽然又飞快转动起来。
景横波傻眼,扯住他手臂大叫:“不行,作弊!你作弊!”
“以己之道还施彼身。”宫胤不为所动。
“你就不让着我!你就不让着我!”景横波看着那居然越转越快,疯狂乱指的勺柄,抓狂地撼他。
宫胤唇角微微一勾,上身笔直,纹丝不动,铁星泽不说话,笑吟吟地看着。
勺子疯狂猛转一阵,在景横波几乎以为必然指向铁星泽或者她之后,忽然猛地一顿,毫无预兆地停下。
正正指着宫胤。
正在乱嚷的景横波猛一停,瞪大了眼睛。
男人们都露出淡淡笑意。
所谓宠溺,如是也。
“啊你耍我。”景横波懊恼地咕哝一声,捏了他肘弯一把,“我一定要问你个狠的。”
宫胤端起杯,道:“你怎么知道我会选真心话?”
景横波笑得狡黠,“选大冒险?好啊,那你就选吧!”
宫胤抬眼看了看她,决定还是不要选大冒险好了。
如果她提出要他在这林子里跳舞怎么办?
“真心话。”他道,“只许一个问题。”
景横波撇撇嘴,“难搞的人就是不好玩,好吧……告诉我,你会怎样爱一个女子?”
宫胤手一顿。
正含笑偏头看风景的铁星泽转头。
不远处蒙虎忽然绷紧了肩膀,呼吸放轻。
只有景横波,依旧笑吟吟地,轻松地等着答案。
听不到内敛的家伙大胆表白,换个方式也行啊。
枫叶在斑驳日光里瑟瑟,在人的脸颊上投射淡红的枫影,景横波眼眸里却有比红枫更火热的东西,灼灼闪亮,似要在下一瞬间燃着。
宫胤却垂下眼,似乎对着酒液出神。
景横波此时倒有耐心,并不催,但下意识就端起酒杯,左一杯右一杯地喝。
良久终于听见宫胤说话,很慢,很轻,却令人觉得一字字在心间淬炼过,有力而慎重。
“我若爱一个人,并不以她的爱恨为唯一依归。”
景横波愕然抬头。
“我若爱她,也并不求一生一世一双人。”
景横波瞪大眼睛。
“我只愿她在这世道安好,平静或者轰轰烈烈生存。如果这世上只剩下一条路可以供她一人行走,我会选择送她走上。如果那条路需要以所有人尸首来垫,可以从我开始。”
“说爱情,为毛说得这么血淋淋杀气腾腾……”景横波打个冷战,有点失望地道,“如果对方根本不需要走那样的路呢?”
宫胤淡淡道:“只要我认为需要,那就需要。”
“沙猪!”景横波喃喃一声,抱住了肩膀。
这个答案,也不能说失望,仔细咀嚼,自有一份震撼狠绝在,字里行间的坚执和凛然,让人只觉得光辉坚定,令人无所逃避。
可是她害怕这样的决绝。
她懒散,向往简单和闲适,便纵偶有雄心,也只期待和喜欢的人并肩去摘天上星月。
若不能一生一世一双人,独坐王位又有何乐趣?玉照宫黄金琉璃座扶手左右不靠,往哪个方向靠近,都触不及温暖的臂弯。
“高冷帝就是这样啊……”她喃喃,“什么事到你这里,就特别认真严肃,你就不能放松一些吗?说我会陪她吃饭陪她玩和她一起组建家庭一生忠于她生三四个宝宝白头偕老这样不是很好吗?”
宫胤看她一眼。
“倒退十年,或许我可以说这么傻的话。”
景横波叹口气,想了想,似乎自己想通了,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我觉得呢,”她笑笑,偏头看他,“别那样。她未必就是你以为的弱者,女人能顶半边天哟,有时候你放手,她或许比你想象得更坚强有力。所以千万别轻易说拿尸首来垫,或许她自己就能开辟一条路,或许她只愿和相爱的人普通过一生,或许在她看来,失去你才是最不想看见的。为所爱的人珍惜自己,才是每个相爱的人应该做的。”
宫胤注视着她,目光柔和,浓艳秋景在他熠熠眉宇间似要淡去。
“是的。”他道。
风卷了零落的红叶,从乌发间飞去,韶华艳极,酒浓花香,却不抵这一刻相视的目光情意深深。
铁星泽向后靠了靠,喃喃道:“觉得自己甚多余……”
景横波“噗嗤”一声笑出来,忽觉心境奇异,似有无限情绪将要喷薄而出,想要大喝大唱。
她伸手转盘子,“继续继续!”
两个男人似乎都在出神,这回没作弊,勺柄停在了景横波面前。
“哈哈哈哈。”她迫不及待地喝完杯中酒,目光发亮,高声宣布,“大冒险!”
宫胤立即阻止,“真心话!”
“大冒险!”
“真心话!”
“大冒险!”景横波犟起来就是一头赶着不走打着倒退的驴,“你再和我捣乱,我就跳草裙舞!”
宫胤想象了一下草裙舞,看了看铁星泽,闭嘴低头喝酒。
景横波满意了,笑哈哈地看两个男人,“大冒险,你们可以要求我做一件事。可以选难度高的,我做到了之后,就可以要求你们中一个做一件事。”
她擅自改了规则,反正两只古人又不知道。
铁星泽笑着摊摊手,“微臣可没资格要求女王做什么,还是偏劳国师吧。”
宫胤酒杯一停,看了景横波一眼,似在斟酌。
景横波笑吟吟对他嘟嘴,指着自己翘起的红唇。
你可以要求当众献吻哦,姐会遵守规则哦,过了这村就没那店哦。
宫胤颊上掠过一抹薄红,转开眼光。
“缝一件可以穿的衣裳。”他道。
“啊?”景横波一傻。
好狠!
她已经做好准备跳舞啊唱歌啊什么的,反正大神绝对不会出什么让她随便找个男人搭讪献吻之类的事,或者她猜大神会要她当面表白,对此她也举双手双脚赞同,她连在哪表白的地点就选好了,就在前面盛华池莲塘上的月沟桥最上面,对整个玉照宫大喊!
结果他老人家来句这个!
“这个这个……”她眼睛发直,“一时半刻做不好怎么办?”
“那就先欠着。”宫胤唇角淡淡笑意,似乎很愉悦,“你只需告诉我你能不能做到便成。”
“能!”景横波发狠——男盆牛要爱心内衣了!戳漏了手指也要做到!不就缝个内裤嘛!
哎可惜穿越时箱子里没能塞下缝纫机,或者没能把小蛋糕带来,小蛋糕好像会打手套……
她答得爽快,宫胤神情也颇满意——嗯,终于可以让她收收心学学女红了,嗯,她做的第一件袍子想必很难看,不过还是要穿的,就晚上穿穿好了……
两人各自算盘打好,脸色一整。
“这个先欠着,再来再来。”景横波积极地转着盘子。
两个男人都瞪着她,龙山冰酿极烈,一般人半壶顶天,此时两人都已经微醺,怎么这个女人还精神奕奕,除了脸稍稍红了点,没什么变化?
真正千杯不醉的海量?
宫胤开始有点后悔提议喝酒了……
“不对,”景横波忽然一拍脑袋,恍然道,“我差点忘了,刚才我说,只要我过了大冒险,我就可以要求你们各自做一件事。”
不等两人同意,她气壮山河地一指铁星泽,“我要求你,立即回避!”
铁星泽哈哈一笑,赶紧端起酒壶一口喝尽,顺手又将旁边一壶备用的抄进怀中,才站起身,道:“微臣遵旨!”转身就走,极为潇洒干脆。
宫胤半仰着头,看看铁星泽再看看景横波,眼神颇复杂,不知道是期待还是紧张。
一边的护卫们也齐齐绷着肩膀,期待又紧张地斜瞟着这边——谁知道不按常理出牌的女王下一步会做什么?更不知道好像已经有了酒的女王会干到什么程度,不会当众白日……那个……吧?
“星泽,”宫胤忽然道,“那件事,拜托了。”
铁星泽转身,一笑躬身,“不敢有负国师所托。”
宫胤凝视着他,慢慢道:“你在帝歌多年,熟悉帝歌道路建筑,女王闲居宫中,有时候也想出去疏散疏散,你知道我忙,你若有闲,多陪着陛下吧。”
景横波霍然抬头——啥米?她耳朵出问题了吧?
铁星泽似乎也怔了怔,没想到宫胤居然有这句,但也没有什么兴奋之色,反而皱起眉头,“陛下出行,安危何等重要……”
“所以,”宫胤截断了他的话,“她若出宫,她的安危,便拜托你了!”
铁星泽苦笑一声,摸摸鼻子,只得再次躬身,“是。”
宫胤又看他一眼,道:“你有醉意了。这酒后劲极大,你今晚还是留在我这里。”
铁星泽也不推辞,晃晃酒壶,道:“也好,我真觉得走不动了……”
景横波看他背影离去,眼睛发直,喃喃道:“醋坛子今天变味了……?”
身后“当”地一声,酒杯搁下的声音,宫胤的声音听不出喜怒,“陛下喝尽兴了?那恕臣还有要事,不陪了。”
“啊别!你还欠我一个大冒险!”景横波一回头看见他真的起身要走,赶紧蹿过去,扑在他背上,“我要你背我,顺静庭走一圈!”
宫胤浑身一僵。
那么突如其来地,她扑上来。
几乎瞬间,他便感觉到背上的温暖和柔软,感觉到她躯体的轻灵和喷薄,感觉到她的呼吸,微带清甜的酒气和女子天生的魅香,从脖颈之后拂过,越过耳边鬓发,忽然就乱了这天地人间。
他身子微微前倾,竟然就不敢动了。
整个静庭的侍卫,在景横波扑过去那一瞬间,都下意识去握武器,然而下一刻赶紧缩手,想转身不敢转身,想动不敢动,看见国师那古怪姿态,想笑,更加不敢。
景横波才不管有多少人看见,眯着双眼,双手环抱住他的脖子,用鼻音嗯嗯说话,“快点……快点……再不走,我就要求你背我绕玉照宫走一圈……或者背我绕帝歌走一圈……累死你……”
宫胤僵了一会儿,慢慢站直身体,双手向后,慢慢托住她腿弯。景横波立即舒服地将脸靠在他背上。
他对上蒙虎微带担忧的目光,轻轻摇头,蒙虎打了个手势,静庭的侍卫立即散开。
宫胤从容地背着景横波,顺着鹅卵石的小道一路走。景横波在他背上格格笑,“嘎嘎嘎当初在林子里你逼着我背你,现在三十年风水轮流转,这仇我可报回来了!”
宫胤偏头看她一眼,唇角微微一弯——所谓心有灵犀是否如此?此刻他想的也是当初密林她背他那一路。
虽然当时被背得并不轻松,还要以真气支持她,不过到如今,也该还了。
头一转,一擦,她正好俯下脸来想说话,刹那两唇闪电般一触而过。
他被那沁凉的柔软惊得一颤,脚步一停。
她却丝毫未觉,不住格格低笑,呼吸间淡淡酒气和魅惑芳香交织,化为另一种奇异的气息,神秘而低徊,似要唤醒所有人内心深处潜藏的渴望。
他这才恍然,原来她还是微醉了,先前偷喝的时候太快的缘故。
“嗯嗯宫胤……你身上好香……”她低低道,唇无意间不断擦过他的颈项,“但是也好冷……”
他停了停,微微偏头让开她的唇,不是不贪恋她的香气,而是怕自己经不住这样的撩拨。
有意勾引尚可抵御,无意撩拨最是销魂。
他停下来的时候,身周起了淡淡雾气,一丝丝寒气自动散去,体温自动回升。
这让他脸色稍稍一白。
她似乎感觉并没退化,很快感受到了他的温暖,一边舒服地蹭了蹭,一边喃喃道:“你是不是运功了?不用啦……习惯就好了,我说我要焐热你的……让我焐热你就好了……”
他唇角微微一勾。
谁说她放纵风流,游戏人间?
他从来只看见她的细腻和敏锐,似一面光可鉴人的镜,映射万象,照亮每寸阴影遮没的空间。
步子悠悠缓缓,顺着静庭的鹅卵石小路。
过揽胜阁、飞阑亭、萃华楼、冶春湖……静庭此刻无声,只将他的足迹留驻。
景横波趴在他肩上,觉得从他肩后看出去的静庭此刻最美,她诧异以往为何没有发现静庭竟然这般美,翠树红叶,碧湖白桥,白墙靛瓦,红曲扶栏,所有的烂漫色彩,在湛蓝的高天背景上凝化,化一副盛世宫廷行图。
“那边那边!”她忽然兴奋起来,在他背上踢腾。
前方是冶春湖,湖上有九孔长桥,一色弯弧凌空过,倒影相连如九轮月。
宫胤既然背了她,自然不愿违拗她的意思,缓步上桥,景横波眼看步伐步步升高,似要走进前方那一片蓝天中去,胸中忽有豪情升起。
她想要的大冒险还没有完成!
宫胤那个死闷骚一辈子都不敢要她大冒险!
可这样的机会能有几回,她想做就要做,想说,就勇敢说!
宫胤忽然停住,此刻,在桥的最高处。
风在此处激越,将两人长发拂乱,纠缠一起。
景横波挥开宫胤被风吹起扑满她脸的长发,张开双臂。
“小心!”宫胤靠着桥边,没想到她忽然张开手,急忙要去扶。
“宫胤!我喜欢你!”
景横波一声大喊,刹那传遍整个静庭。
一瞬间静庭彻底无声。
风也似停,水也似静,人在原地伫立,抬头愕然相望。
宫胤抬起的手,停在半空,脸色忽然一白,越发显得眸子乌黑如深渊。
那般深渊底,却似有星芒爆闪,刹那直冲云霄,射裂长天!
他霍然回首。
景横波格格大笑,又一声大喊似要震破宫胤耳膜。
“宫胤!我早就喜欢你了!很喜欢很喜欢!我想和你在一起!我想让全世界知道我想和你在一起,我想让全世界知道我喜欢你!”
她笑着一指居高临下的长桥。
“在这桥上,我看得见整个玉照宫,整个帝歌!你们看见我没有?看见我说喜欢他没有?人会老会死,时间会走会过去,可是土地不腐、流水不腐、桥石不腐、树木不腐!今天我说的话,山川河流,土地树木,天地日月,皇天后土,你们作证!”
风忽然烈了,哗啦一声卷走她的束发带,她干脆扬起头,让自己的长发似旗帜一般在桥顶飞扬。
桥下远远,蒙虎等人昂头遥望,眼神震撼而复杂。
隔邻的翠姐停下正在洗衣的手,扬头向这边看来。
拥雪从厨房探出头来,注视这方向的眼瞳乌黑。
静筠慢慢从屋内走出,扶着门框遥望,许是闷在屋里久了,脸色越发苍白如雪。
护卫中年轻的女子们,眼底泛起细碎的泪光,不知是欣喜还是惆怅,是佩服还是羡慕。
有一种勇敢自由,超越时代,永无替代。
宫胤半转着头,一直紧紧盯着她的脸,她脸色微微涨红,眼眸闪亮,虽奔放,无轻狂。
最起码此刻,他知她每个字出于肺腑,真挚不染。
胸中有浪潮拍岸,漫过心上九孔长桥。虽听见肺腑深处冰雪蔓延再咯吱碎裂之声,然而他终觉聆听此刻纵死而无悔。
这一刻不知是欢喜还是痛苦,是碎裂还是完整,浪潮如火,越过冰雪高墙,冲刷着经脉血液,他的掌心现出淡淡血点,身子微微一晃。
正在这时,景横波以一个大力的挥手动作,作为她今天向青天白日昭告心情的结束语。
“宫胤我中意你,我要和你在一起,我还要——啊呀!”
动作过大,她身子忽然一歪,向桥下栽去。
宫胤急忙伸手,一瞬间指尖忽覆一层冰晶,转眼又碎。他动作一僵,和景横波的手臂失之交臂。
景横波已经坠落下桥,惊呼声里,宫胤向前一扑。
“噗通。”
两人相拥着坠入桥下水中。
……
静庭今儿被震得静了又静。
连蒙虎都被这突然一幕惊得眼珠子都大了一圈——用手指想也想不到,女王掉桥了,更想不到的是,国师居然没能救住她,一起掉了。
愣了足足有一瞬,蒙虎才反应过来,急忙奔过去,“快打捞!”
“哗啦。”一声,河水水面冒出景横波的脑袋来,犹自格格格在笑,“凉快!爽!”又用手拨弄水面,诧然道:“咦,怎么忽然出现好多碎冰?”
她拨拨头发,在河面上左顾右盼一会,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酒劲上头,她迟钝地想了想,霍然睁大眼睛。
宫胤!
宫胤人呢?
景横波慌乱地四面一望,不宽的湖面上毫无人影,只有一些碎冰上下浮沉。
我勒个去,还在湖底?
景横波哗啦一声又扎了下去,动作太快太激烈,以至于刚赶到湖边的蒙虎,很担忧她一下子把脑袋扎破了。
片刻,又是“哗啦”一响,这回出来的是宫胤,脸色如霜似雪,手里托着脸色发白的景横波。
他起身掠上岸来,人还没出水,已经一连声道:“备衣裳火炉,姜汤热茶!”
“主上,陛下要不要紧……”蒙虎迎上,给浑身湿淋淋的宫胤披上大氅。宫胤顺手取下,包裹在景横波身上。
“她下水救人太急,抽筋了!”
……
半刻钟后,整个静庭的人,包括隔壁女王宫室的人,都团团乱转起来。
女王醉了。
按说醉了被水一泡应该清醒些,偏偏女王什么都和正常人反着来,她一抽筋,把自己给抽醉了。
一刻钟后,静庭的人都被打了。
侍女给她换衣服,被打了。
“要宫胤来!”她说。
侍女给她喝姜汤,她噗地喷了人家一脸。
“难喝!叫宫胤喂我!”
侍女端盆来给她洗澡,她抱住个澡盆大喊,“宫胤你个棺材脸死面瘫高冷帝万年冰山!你怎么总这么硬邦邦地呀,你就不能软和一些吗?哎你腰真粗,姐不能一手掌握呀怎么办呐!”
她仰天长号:“怎么这么硬啊!”
她“噗通”一声自己跳入澡桶中,哗啦啦拍打得屋子里到处都是水花,一边拍一边嚷:“热起来!热起来!我要你热起来!”
过一会儿她一头扎入水底,好一会儿不冒头,侍女和翠姐她们生怕她在澡桶里淹死,都赶紧去拽她,结果她哗啦一声又蹿出来,指着虚空激越地大吼:“尼玛你们都欺负他!都欺负他!可不要撞在老娘手上!不然叫你们下辈子都别想做男人!”
翠姐拥雪目瞪口呆地看着发酒疯的景横波,呆呆抹一把满脸被溅的水。
……
宫胤就站在她寝宫的门外,没换衣服,披了件披风,湿淋淋的乌发贴在脸上,听她又跳又叫又吐槽。
一开始他皱眉,再然后他无奈,对某人满口满声的“宫胤来伺候”,当做没听见。
这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他实在不方便就这么进去。
听到最后一句他却微微一颤,嘴唇轻轻一抿。
他脚步刚刚下意识地一动,忽然听见身后女子声音,怯怯地道:“国师,您没换衣裳,又站在风地里,小心着凉……”
他微微偏头,就看见一朵小白花般的静筠,素衣乌髻,清水脸蛋,姿态楚楚地捧着一碗姜汤,站在他侧后方。
她如此娇弱,站立姿态都在轻轻摇摆,比醉酒的景横波还令人发晕。
迎着宫胤目光,她将姜汤递上。
……
喝醉酒的人就是神奇。
屋子里跳大神的景横波,不知怎的忽然耳聪目明,忽神秘兮兮地道:“外头有女人声音!”话音未落,已经从澡桶里爬出来,湿淋淋奔到窗边。
“哎哎你小心受凉……”翠姐拥雪和紫蕊哭笑不得地追着。
……
姜汤递到面前,还是滚热的。
静筠仰起的目光,也隐藏着微微的灼热和关切。
宫胤的目光,却从姜汤上飘了过去,飘过她的脸庞,落于虚无的一点。
“本座以为,”再开口时他声音若有寒气,“作为陛下的侍从,你的姜汤,应该首先端给她。”
血色瞬间从静筠本就发白的脸上褪去。
宫胤已经转过头,另接了蒙虎恰在此时送上来的姜汤。
静筠捧着姜汤的手在微微发抖,那一碗姜汤此刻在手中便如千钧,捧不得摔不得,压着她似要陷进地里去。
她僵硬地立着,宫胤也不理她,喝了几口姜汤,半转身,“嗯?”
他斜飞的眼角眸子深黑,光芒冷而凛冽,她禁不住打个寒战,急忙低头。
“是奴婢失礼……”她将声音咬在齿缝里,坚持着一字字吐准,“奴婢这就将姜汤送给陛下。”
她快步走开,步子却有些踉跄,头晕目眩里辨识方向不清,竟然走到了窗前。
景横波一直扒着窗缝瞧热闹,忽然便叫住了她。
“静筠。”
静筠一颤,抬起头来,这才发现景横波就在窗边,她脸色更白,勉强笑着将那一碗烫手的姜汤举起。
“大波,我给你送姜汤……”
景横波头抵着窗棂,将窗子顶开,摇摇头道:“静筠呀……你是不是喜欢宫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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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个呵欠。最近看文的越来越少啊,小妖精们都奔学长们怀抱去了,都把我给忘了。还有整天嚷嚷养文不看的,各种给我泄劲。
俺也确实没劲了,养点力气先。
不过还是谢谢坚守阵地给我各种支持的亲们,天凉好个秋,还好你们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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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求婚
一句话石破天惊,所有人都一呆。
静筠完全没想到她如此直白,惊得手一哆嗦,险些洒了姜汤。
一旁翠姐等人已经退开,翠姐长长吐一口气,拥雪面无表情。紫蕊皱着眉,似在思索。
宫胤本来要过来,此刻倒停了脚步。
他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
景横波当真是个奇葩,酒后尤其奇葩,既混乱又清醒,既简单又复杂。
或者她本来就是清醒的,只是酒推动点燃了她的情绪,让她更加放纵自我,想要说出自己所有想说的话。
不过现在,应该是她酒劲之后的清醒期。
酒后要他背,是第一层酒劲;落水是第二层酒劲,就是不知道她的第三层酒劲,会搞出什么幺蛾子。
“我……我没有……”静筠在最初的慌乱过后,很快收拾了情绪,一边飞快摇头,一边低声道,“你这边已经有姜汤了,我看国师一直没喝,才送了碗给他。我是想着,如果他因为你而着了风寒,那群大臣或许又要为难你……”
“静筠啊……”景横波就好像没听见她的话,依旧额头抵着窗棂,笑眯眯地打着酒呃,“送姜汤呢,没有什么。喜欢一个人呢,也没有什么。他宫胤又不是我的所有物,他那么好,那么帅,那么高冷得让人心痒,连我都忍不住上了他的套,你看中了,我也能理解呀……”
蒙虎担心地看着主子,果然,主子的脸色又开始随着女王的奇谈怪论做各种非常性变化——第一句是不满的,第二句是喜欢的,第三句是恼怒的,第四句是想揍人的……
静筠勉强维持的镇定,也被景横波这些话即将击溃,她有点慌乱地抬起头,张张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眼底似闪过几分希冀,又有几分疑惑,半晌她低低道:“你真是这么想的么……”
“呃……我说呀……”景横波醉酒状态却完全是自我思维,根本不存在沟通这回事,打个呃继续道,“但是呢,虽然我挡不住人家喜欢他,但我却可以挡住人家抢他。这个人家,可以是你,可以是她,可以是蒙虎他妈,可以是隔壁小花……”
静筠眼中希冀的光淡去,脸色又覆了一层惨白的霜色。
蒙虎和宫胤齐齐脸色铁青。
蒙虎——我妈五十了!
宫胤——他妈五十了!
……
“……他是我的男盆牛,是我喜欢的人。你是我的好朋友,是我的闺蜜。”景横波隔着窗棂抓住静筠的手,正色道,“朋友妻不可戏,朋友夫不可夺。静筠,我不管你怎么想的,也许我看错了,也许我喝醉了,你就当我是醉话,反正我告诉你,这个男人呢,我喜欢了,就绝不会允许他身边出现任何可疑目标,凡是试图接近他的雌性生物,统统都是我的敌人,凡是他试图勾搭雌性生物,那他就是我的敌人……呃……不过我不想和身边的人做敌人……”
宫胤面沉如水,斜睨着景横波,看模样如果不是碍着不方便进去,大有想把她拎出来教训一通的意思。
平淡却直白的话有时候比辱骂更戳心,静筠再抬起头来时,苍白的脸色竟然已经涨红。
“我……我……”她哭出声来,“你何必这样说我,我不就送了一碗姜汤,也和你说了理由了,难道不是为你好么……”
景横波笑了笑,语气忽然有点唏嘘,“……我是女人啊,我是恋爱中的女人啊,我看得懂眼神啊……”
静筠如遭雷击,退后一步。
“我们做好朋友,一辈子,好不好?”景横波拉住她的手,“你在宫中好好养着,我负责将来给你找一门最好的夫婿,给你最好的陪嫁,让你风风光光出嫁,过一辈子幸福生活好不好?我们把事情变得简单点好不好?有时候也就是一时迷恋,为了我,为了我们的友谊,为了我们这一路走来的不易……珍惜它们,好不好?”
姜汤碗终于落地,呛啷一声砸得粉碎,静筠努力要扳开景横波的手,景横波却变得极有力气,抓住她不放。
她盯着静筠的眼睛,一字字道:“对不住,我知道我太霸道。但是,”她松开手,“捍卫我喜欢的人,我永不退缩。”
“啊……”静筠终于发出一声压抑的哭喊,转身就跑,心绪波动太大太激烈,她跑不了两步便跌倒在地。
院子里的女护卫都没动,屋里的几个人都没动,蒙虎脚步微微一抬,又停住。
静筠趴在地下,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左右缓缓看了一圈,那些没有挪动丝毫的脚。
沉默有时候也是一种无言的压力,岿然而森冷。
静筠低头,用手肘支着地面,艰难地爬起身,踉踉跄跄回到自己的屋子,砰地一声关上门,随即屋内便传来一阵猛然爆发的压抑的哭声。
庭院里静得可怕。
景横波靠着窗棂,抵着额头,只觉得说了一番话,脑子里更加乱糟糟了,心里也乱糟糟的,只想一个人静一静,她挥挥手,道:“你们都出去吧……”
翠姐和拥雪都有些不放心,紫蕊拉了拉她们的衣襟,快步退了出去。
人走了,景横波打个寒战,觉得还是想洗澡,蹒跚地爬向澡桶。
“砰。”
紫蕊等人刚刚出门,就听见里屋一声巨响。
她们正要冲进去,蓦然身边白影一闪,寒气一重,隐约门帘掀起又落下。
翠姐还要往里跑,紫蕊一把拉住了她,将她向外拖。
“大波……”翠姐发急。紫蕊嘴一努,示意她看院子里。
翠姐这才发现,院子里国师不见了,护卫们正在悄然向外撤。
三人立时放轻了脚步,打个手势,示意所有的侍女都退出来。
“走吧……”
……
宫胤冲进屋内那一刻,就知道又犯了错误。
他想退出去,但一回头,院子里已经没人了。
宫胤在屋中傻傻站了一会,才无奈地认识到,好像自己的手下们,对于拉皮条都很积极……
随即他也忘了这事儿,因为他发现澡桶翻倒,热水流满一地,景横波在地上四肢乱动挣扎,如一只搁浅于浅水的蛤蟆。
他只好上前,亲自收拾。
衣袖一抄,抄住了她的腰,将她从地上拉起,另一只手一招,里间软榻上备好的毯子已经飞起,包住了景横波。
在宫胤的计划里,这几个动作一气呵成,必定衔接得天衣无缝,不会有任何出意外的机会。
可惜人算从来不如天算。
景横波被他抄起,只觉得精神困乏,身子忽然软绵绵往他身上一倒。
他下意识抱住,手一按,也不知道按在哪里,软绵绵的触感惊得他手一弹,她便哧溜溜向地下滑。
他只好弯身将她抱住,一手接住了飞来的毯子,准备把她拉起来再包裹住,免得毯子落在地上弄湿。
她却干脆一返身,抱住了他的腿。
宫胤定住,维持着半躬身,一手拉着她,一手拿着毯子的滑稽姿势。
他不敢乱动。
她抱得如此紧,湿透的玲珑曲线,都靠在他腿面上,明明柔软滑腻,他却觉得两条腿忽然麻了,连路都不会走了。
她却好像还没玩够,格格笑着,一路顺着他的腿攀爬而上,天生柔韧练舞好身段,下意识便用了钢管舞一般的姿态,将他当根钢柱柔软攀附,游动曼妙如一条美女蛇。
他却不是钢柱,是正当风华的男子。面对的是多看一眼也会心神激荡的女子。
她的游动或许是这世上最美妙的诱惑和邀请,于他却如酷刑。
胸臆常年盘旋带雪的风,是一色皑皑雪原,忽有一线火蛇逶迤,所经之处冰消雪融,在血液经脉之中犁出一道艳红深沟,裸露的焦痕土壤里绽开挣扎和欲望的种子,渴望天雨,渴望一场甘露的相逢……
当她游动将及腰部……他忽然身子向后一倾。
砰一声两人一起跌入满地的水中。
湿淋淋躯体交缠,她的灼热和喘息似惊雷响在耳侧。
下一瞬满地犹自散发热气的水忽然冰冷,几乎刹那之间,一层薄薄的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凝结。
她身子一僵,哗啦一声,他已经揽住她破冰而起。
砰一声两人一起栽在里间的软榻上。景横波压在宫胤身上,这回不笑了,打着哆嗦,“好冷……”
宫胤抬手一扯,满床被褥卷过来裹住了景横波,然而景横波身上衣裳都是湿的,这样焐着反而更容易寒凉入体。
他微微犹豫,抬头对窗外看一眼,无奈地发现果然是没有人的。
他的手只好从被子下伸进去,刚刚伸入,就触及凉滑柔软一片,赶紧闪电般又把手撤出。
景横波给这一进一出痒得吃吃一笑,在床上翻身偏头看他,长发散乱,脸颊桃红,眼眸斜斜地飞过来,漾着水光,真真称得上媚眼如丝。
宫胤深吸一口气,衣服不脱不行,伸进去脱也不行,只好跪上床,手搁在毯子上,暗运内力。
一阵哧哧低响,隐约有纽扣崩裂之声,宫胤转开眼,衣袖一卷将景横波连人带毯卷起,另一只手一拂,把景横波被内力崩裂的湿衣碎片拂到床下,这才将她放回床上,揉在毯子里滚了几滚,估计身上的水也给毯子擦干了,才又扯过一床被子,盖在毯子上,再从被子下伸手进去,将毯子扯了扔在床下。
一翻动作轻巧又迅速,从头到尾某人都没走光,但宫胤做完之后,长长吁一口气,只觉得背心又出一层冷汗,衣衫本就是湿的,这下简直能滴下水来。
搞定她,简直比连续打败七杀大兄还累。
蓦然景横波眼睁一线,迷迷蒙蒙地看着他,呢喃道:“你也换……你也换……”
宫胤低头看自己湿透的衣衫,也准备先回静庭换了衣服再来,还没站起身,景横波忽然爬起身,抓着被子就扑了过来。
宫胤下意识转头,忽然醒觉她此刻状态,赶紧硬生生将脖子一转,动作太用力,以至于险些扭着。
他不敢回头,感觉到景横波已经连人带被趴在他背上,她竟然学着他刚才的动作,用被子裹住他,在他身上胡乱揉搓,想擦干他。
她酒后手臂无力,被子又重,与其说是抓着被子给他擦干水,还不如说自己抱着被子在他背上蹭。一团软云般浮来荡去,馥郁的香气不断拂在他颈后。
宫胤身子微微颤抖起来。
体内的震颤和性灵的震颤交织,晕出无数环环相套的涟漪,惊涛拍岸。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转身,想投入,想不顾一切,忘却那些朝堂纷扰,如山压力,动荡四海,暗藏兵锋。
做一回自己,放纵一回高飞,不去管人间是非,先紧攫眼前获得。
然而一抬眼,看见静庭素净的黑瓦白墙,看见宫阙之巅琉璃瓦在日光照射下连绵如剑的金光,看见更远处平静蛰伏的大荒,那一股澎湃和激越,忽然就遇上了现实的霜雪,刹那之间凝结。
人世间步步艰危,刹那放纵,换来的或许就是最后的崩毁。
他尝过那样的滋味,不愿重来。
他没有回头,肩头一震,震开了景横波。
景横波砰一声抱着被子倒在榻上,呵呵地笑,“干了吗?暖和了吗?我答应过要焐热你的……”
她此刻口气温柔真挚,直如一个宜家宜室的小妻子。
宫胤心中一动,转过身来。
景横波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看着他,一张雪白的脸,一抹粉色的靥,乌发柔顺地垂在肩头,光裸的手臂无意识地伸出来按住被子,如两弯雪藕。
宫胤抓起她手臂,塞入被中放好,景横波格格笑,道:“暖和了暖和了!”
宫胤俯下身,凝视着她的眼睛,忽然道:“横波。”
“嗯……”她用鼻音回答。眼神朦胧又清澈。
“上次我和夏女官,曾经说过几句话,有些话我不想再说,有句话我却还想再问你一次。”
“嗯嗯……”她答,眼神多了几份期盼。
“你,愿不愿意,”他语气缓慢,似在字斟酌句,“不再做这个女王,改换一个身份,只做我的……妻子,我会保护你,隐秘的,但是安全的,和我生活在一起……永远。”
景横波慢慢瞪大眼睛。
“你在……”她想了一阵,在一片混乱中寻找到关键词,有点吃力地道,“……向我求婚?”
宫胤深吸一口气,注视着她,“是。”
景横波霍然闭上眼睛。
宫胤眉头一皱。
“我在做梦……我一定在做梦……”她喃喃自语,把被子往头上蒙了蒙。
宫胤眼底光泽微微一暗,坐直了身体。
一霎那他脸上又恢复了往常冰雪冷傲的空白,淡淡道:“我明白了,你休息吧。”说完毫不犹豫起身。
“宫胤!”
宫胤停住,没有回头。
“我没有丝毫勉强你的意思,”他道,“你大可忘了。”
“宫胤……”景横波从被子里探出头,眼眸还是眩晕的,“你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和我说这个……我好乱……我好晕……不过,你先别走,听我说完。”
宫胤慢慢走到窗边,将虚掩的窗子关上。
“说吧。”
“我……”景横波抚着额头,弯起指节邦邦地敲,十分头疼的模样,“我得先告诉你……听见你那句妻子,我先震惊,然后好像是欢喜……对,是欢喜……宫胤,我知道我喜欢你,但是不是爱,我也没想清楚,我有时候不会想到那么多,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那就在一起,更远的事情,我觉得我还年轻,真的没有想过……但是你刚才忽然说出妻子两个字,然后我先慌后喜,我才知道,我可能是爱你的……”
宫胤注视着窗外,隔着澄纱的窗纸,可以隐约看见窗外树碧花红,只是那般的美和艳,朦胧而不真实,像一幅挂得很远的画。
“但是……婚姻那么远的事儿……我还年轻……我还没到二十岁……”景横波撑着额头,不胜烦恼地道,“真的要这么早吗?宫胤,我好喜欢恋爱的感觉,不想过早结婚生子做一个普通妇人……我想拥有最饱满的青春,想好好尝尝爱情的甜蜜,想不辜负最好的年华……我说了也许你不懂,你们这边二十岁都是老女人了,该嫁了……可在我们那边,二十岁……大好青春刚刚开始呢……”
宫胤立得笔直,看见一只蝴蝶缓慢地飞向一朵红菊,又无声坠落。
这深秋的蝶,翅膀再载不动沉重的金风。
“……还有,为什么不能再做女王?为什么要改换身份?为什么喜欢一个人还要偷偷摸摸地过一辈子……我可以不在乎女王身份,我可以不要荣华富贵,但我不能接受不做我自己……我不能接受成为他人的附庸,一辈子像个鼹鼠一样生活……连自己都不能做……我会失去自己的……”
那只蝴蝶跌落了,在泥泞中挣扎,翅膀最终无力地紧贴在地面,不动了。
天凉好个秋。
窗户还有一缝,宫胤轻轻拉上,咔哒一声,挡住了一线凛冽的风,也锁住了这一刻室内的暖。
他缓缓回身,眉宇间空白霜雪之色已去,换了平静和柔和。
“你说的对。”他道,“我若懂你,便不该和你做此要求。你如此放纵散漫,该在最广阔的天地潇洒来去,谁也没有资格试图拘束住你的自由。”
“宫胤……”景横波睁大眼睛看着他,“你生气了?”
“不。”他缓缓走回,俯下身看着她,忽然伸手轻轻拭去她唇角微微晕开的一点口红。
“是我一时想差。”他淡淡道,“我早知道,你这样的人,不适宜过那样的生活。折了你的翅膀,你会堕于泥泞,会不再是你自己。到那时,和我在一起的已经不是景横波,我又何必?”
景横波垂下眼,她仍旧晕乎乎的,因为晕,她只想说心里话,就算不晕,她觉得她还是应该说心里话,对喜欢的人不该有欺瞒,否则将来,难免会有过不去的槛。
她心中还隐隐有一层担忧,对宫胤情况的担忧,总觉得这个时候的求婚,似乎不那么妥当,但他情绪掩饰得太好,以至于她知道,有些事就算她问,也不会有结果。
她努力地想感知宫胤的情绪,却发觉不知是酒精作用还是宫胤自己本身就没情绪,他还是如此平静,毫无怒气,甚至是坚决的,似乎她这个答案,他早就知道,问出来,不过是尊重她,从她口中确认罢了。
他没有生气,没有发作,没有多想,她该安心的,可是心中又有奇异的情绪徘徊不去,她忍不住伸手抓住他的手,道:“……我终究会看清楚自己的心……再给我一点时间想想……”
“好。”宫胤难得如此温柔,将她的手送回被中,“别闹了,睡一觉。”
她知道她又要被点睡穴,挣扎着抗议,“不……”话音未落,眼前一黑。
宫胤坐直身体,看她瞬间沉入梦乡,这回睡得并不安稳,眉宇微皱有纠结之态,想必梦中也在为刚才的一席话烦恼。
他微微叹息。
是自己多少也有了几分酒意,短暂昏了头,其实何必出口这一句,让她思虑难安。
这人间烦恼,本该男子来担。
他微微抿起唇角,想着今日原本也是个意外。这酒给她喝,原本是为了强健她的身体,谁知道这是个酒疯子,竟然惹出这么多事来。
她的手指仍旧紧紧抓着他的手不放,他轻轻一根根掰开,每次掰开手指,指尖都和她指尖对一对。
离心脏最近的距离。
松开手后,他伸手将她微微纠结的眉头抚平,手指慢慢移下,落于她唇侧,轻轻捏出一个笑容。
做个纵情自由的女子。
你该永远微笑。
……
夜深了。
玉照宫沉浸在一片冷白的月色中。
夜晚的玉照宫特别安静,看不见行人和护卫,因为国师好静,所以玉照宫的机关和护卫,向来都布置在暗处。
因为景横波睡在了静庭,她的寝宫就撤回了一大半的护卫,白天闹了那一场,所有人都累了,寂静的夜里,游荡着梦呓和呢喃。
一扇门轻轻打开。
玉照宫的门都是时常修理上油,打开全无声息。
瘦弱的身影从门后闪了出来,长发披散,白衣单薄,一张同样苍白的脸泪痕未干,乍一看让人惊讶,这是不是女鬼。
月光薄薄地落在她脸上,是静筠。
她神态有点空,有点茫然,穿了双软底的鞋子,步子有点飘,一步步穿过院子,往女王寝室去了。
景横波睡寝宫的时候,虽然不要人在外头值夜,但一定有护卫在暗处看守,不过今晚是个例外,护卫全部去了隔壁。
静筠熟门熟路上了台阶,进了门。畅通无阻。
又一扇门轻悄悄地开了,拥雪乌黑的眼睛透过门板,无声注视着静筠的背影。
眼看静筠进了女王寝室,她皱皱眉,无声无息也跟了出来。
静筠一点不像是偷进人家的寝室,也不像是来搞什么破坏,她昂然直入,闲庭信步,对景横波的寝室似乎有种天然的熟悉感。
她在景横波床前站了站,在景横波的试衣间前站了站,她甚至在景横波的梳妆台前坐下,对着镜子慢悠悠梳了梳头。
午夜,白月,模糊的镜子,散乱的长发,缓慢的动作,幽幽的脸,回忆而怀念的神情。
窗外偷偷盯着的拥雪,搓了搓胳膊,只觉得浑身汗毛都要竖起。
她没有在静筠脸上找到杀气和敌意,甚至没有找到她的意识,静筠给她的感觉,像是处于一种民间传说中的“夜游魂”状态。
但“夜游魂”是一种病,会不止出现一次,可她和翠姐与静筠认识这么久,没发现静筠有夜间游荡的毛病。
或许有种人,是受了刺激才会出现这种行为?
静筠忽然在镜子上呵气。
她红唇微张,在镜子上呵出一片白雾,然后伸出手指,开始画画。
拥雪眯着眼睛,仔细辨认那图,慢慢皱起了眉头。
静筠画了几笔,格格一笑擦去,空寂的室内,这一声笑如夜鸟低鸣,听得人发瘆。
静筠似乎自己也被自己的笑声惊着,偏头听了听,忽然举起梳子,在半空中,缓慢地敲了三次。
三次敲完,她又偏偏头,身子一让,似乎要让开镜子里扑出来的魔鬼似的。
拥雪眼睛一眨不眨,记下了她所有的动作。
铜镜里女子脸容模糊,看上去似乎忽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静筠做完这些,优雅地站起身,将梳子往梳妆台上一搁,昂起下巴,张开双臂。
这姿态有些古怪也有些熟悉,拥雪想了想——莫不是梳妆完毕,等人上前给她穿衣裳?
可是她什么时候享受过这样的伺候?
拥雪当然也不会上前,她看着静筠张开双臂等了半晌,似乎有些失望地又慢慢放下手臂,又在寝室内转了起来。
拥雪看她没完没了地转,也不见她做什么,稍稍松了口气,低头想了一阵,再次一抬头,忽然一怔。
屋子里静筠不见了!
她大惊,正要奔进屋内,忽觉身后有异,霍然转身。
静筠直挺挺站在她身后!
拥雪一声惊呼险些冲口而出!
没想到她身后静筠似乎比她惊吓还要厉害,脸上神情一震,那种模糊的面具般的诡异表情散去,眼瞳渐渐聚光,脸色却越发苍白。
她似乎真正醒了。
不待拥雪喊出声,她霍然先转身,踉跄向外便跑,跑得太急,绊到门槛,骨碌碌滚下阶,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立马翻身爬起,不顾一切地冲出院中。
奇的是,这种情境,这两个女子都没发出声音。
拥雪站在廊下,僵立如偶,浑身都凉了。
她急急奔出几步,想要追,却发现静筠步子极快,她那小短腿根本追不上。
她想了想,只好奔向侧门,打算招呼一下隔壁护卫,门却忽然打开了。铁星泽站在门后。
“我出来方便,听见隔壁似有动静。”他简单地道,“怎么了?”
拥雪松一口气,她不想把事情闹大,由铁星泽来解决再好不过。
“静筠姑娘出了点事,能不能烦劳铁世子去瞧瞧?”
铁星泽点点头,对身后闻声赶来的蒙虎禹春打个手势,道:“没什么,我去瞧瞧。”飘身越过了围墙。
拥雪在院子里心神不定地等着,不时回头看看女王寝宫。翠姐也被惊醒了,听说了今晚发生的事,脸色发白,硬拉着她进入女王寝室,将里头东西都好好检查了一遍。
“不会有什么。”拥雪道,“我一直盯着,她没做什么。而且我也没感觉到她有杀气。”
翠姐停了手,转头看她,半晌道:“看不出你小小年纪,竟然也挺有城府。”
“我们这样的人,”拥雪慢吞吞地道,“想要活下去,本就该小心些。”
“我们这几个人,”翠姐拉着她坐下来,“当初靠大波救了命,现在也依附着大波活,大波好,我们才好。静筠有些糊涂,你可别学。”
拥雪不说话,乌黑的眼睛蕴着温润的光。
“我本来一直担心来着,一个人有时候都觉得睡不安稳,”翠姐欣慰地出口长气,“既然你也有心,那就好了,以后咱们姐妹警醒点,给大波守好她的院子。”
“我倒不觉得,”拥雪慢吞吞地道,“静筠有什么本事能对大波姐姐不利,她的病是真的,她弱也是真的,她甚至没有胆气,我今天只是怕她自杀,令大波姐姐难受而已,没觉得……”她摇摇头。
“你这话说得好像能看出人的内心似的。”翠姐有些不以为然,“告诉你哪,知人知面不知心,越是娇娇弱弱,越可能行事狠毒,这样的人,姐姐我在青楼,看多了!”
拥雪摇摇头,似乎不想和她辩论,因为门声一响,铁星泽回来了。
他半身湿淋淋的,抱着同样湿淋淋,已经晕迷的静筠。
对着两人惊异的目光,他的回答同样简单利落,“她想要跳水,我救下了她。”
两人都倒抽了一口气。
“要紧么?要不要请大夫?”翠姐并不愿意半夜惊动景横波。
“没事,我点了她睡穴而已,睡一觉就好了。”铁星泽将静筠交给两人,想了想道,“此事不宜声张,我想还是不告诉陛下比较好,善后之事,麻烦两位姑娘好好抚慰静筠姑娘。”
翠姐和拥雪正中下怀,都点点头。
两人目送铁星泽的背影,翠姐忍不住长吁一口气,喃喃道:“这位铁世子为人真好,坦荡细心。”
拥雪不说话,大眼睛里有种奇异的神情。
“怎么?”翠姐转头看她。
拥雪摇摇头,又点点头。
“嗯,是好。”
……
景横波第二日醒来回自己寝宫,并不知道前一夜发生的事。
酒醉的事,也没有给景横波留下太多影响。
静庭的人都是可靠的,女王发酒疯的事情,被严令封锁。
景横波自己对于当日的事,记忆模糊,每件事都隐约记得,但每件事都不太记得细节。
以她的酒量,本不该大醉,完全是喝过快,心中也有心事的缘故。
景横波怕自己说什么做什么不妥的事儿,特地将紫蕊召来询问当日发生的事,说到她要宫胤背,景横波大声为自己点赞,说到桥上表白,她连连追问有没有人看见宫胤表情,说到两人双双落桥,她笑得前仰后合。
但后头紫蕊说起来就颇有些支吾了,最后直接和她道,是不是该给静筠寻个婆家,此事她会尽力去办。
景横波只知道就在她醉后当晚,静筠又病了,这次病得很重,直接下不了床。太医来过,说是先天体弱,后天挫伤,再有心气郁结,致缠绵之疾。
这种情况,挪出宫是让她死,找人嫁也不合适。
景横波隐约还是知道一点发生的事的,心中也百般不是滋味,她觉得自己话没错,做得也没错,一直以来她都认为静筠心思过重,人也太细腻,这种人你和她旁敲侧击没有用,就是应该下猛药。
但选择的时机方式不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没留余地。
她也禁不住苦笑——酒醉误事,这要静筠气出个好歹,她这辈子心里也不安。
也只能先这样了,等她好些再安排之后的事。景横波吩咐紫蕊对静筠多用些心,紫蕊答:“陛下放心,臣一定瞧好了这个院子。”
景横波觉得她似乎会错了意,但也懒得说明了,她更多地想着那日酒醉最后,似乎……似乎宫胤求婚?
然后?结果呢?
似乎没结果。
记忆中隐约宫胤还有个提议,具体内容记不清,但她记得自己隐隐的抗拒。
她知道自己,无论多喜欢谁,这么早结婚肯定不乐意,她还没玩够呢,怎么可以早早结婚生子做黄脸婆。
再说喜欢一个人,是否一定就能走入婚姻,也是需要时间观察的。
对于婚姻和爱情,她并不因为走进古代就跟随古人风俗,她始终坚持着当初的想法——对婚姻期待又慎重,再喜欢一个人,都不会将婚姻轻易交付。
因为一交付,就是一生。
她珍惜自己的一生,也珍惜他的一生。
他的身边,是否真的适合站下自己?
她希望自己再强大些,能够真正和他并肩,如此才能不给他带来更多困扰。
但她的强大,却又似乎必须建立在和他争夺对立的基础上。
……真是个无解的复杂命题。
这个问题她解不了,也无法找宫胤去解,他又开始了一轮的忙碌,听闻亢龙军在和玉照军换防。
他似乎一切如常,照样将她的事安排得妥当,只是她越发少见到他。很多时候,连蒙虎也是匆匆来去。让她不好意思把人拉住浪费人家时间。
天气越来越冷了,据说再过阵子,大荒很多沼泽会冻起,道路会更加通畅,一些隐藏在沼泽深处和山间的大盗土匪,都会在这个季节出来掳掠。
这一天,阿善带着人回来了,景横波看见宫胤麾下这个擅长易容的女子,才想起来好像好久没有看见她了。
阿善据说是去执行任务了,景横波不知道是什么任务,只是有次经过静庭护卫的值班房,听见里头阿善一边烤火一边和蒙虎道:“我按照国师命令,去把那小子整了一顿。国师说那小子如果如常生活,就算了。如果他真的按照留书所说,改造了密室,全弄了菊花,就给他个教训。我也便简单教训了一顿。”
“怎么个简单法?”蒙虎的声音似乎在憋笑。
“我找了个舞女,易容成陛下模样,给他跳了一场舞,然后揍了一顿、拿光了他屋里的钱,摸了他十件最精巧的暗器,还在他身上用菊花拼成‘波波爱你,菊花万岁!’八字。”阿善笑,“想必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陛下了。”
景横波在屋外听得目瞪口呆。
这说的是谁?不会是西康城那个苍白小受吧?
人都走了,还回头整人家一顿?宫大神的心眼儿原以为至少有针尖大,现在看来,有一微米吗?
“这事儿我知道就好了,也不必和主上禀报了,他现在没有空理会这等小事。”蒙虎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既然你回来了,正好有事和你说……”
景横波这回便是恨不得把耳朵贴进墙里,也听不见了。
不远处有护卫走过来,她只好悻悻走开。
回到自己寝宫,她发现拥雪在她廊下等她。
“我有样东西要给你看。”小丫头开门见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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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美人如花在云端
“我有样东西要给你看。”小丫头开门见山。
“好啊,是不是你终于学会了绣花?”景横波高高兴兴随她去,结果拥雪竟然出了宫门。
“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一刻钟后景横波怔怔盯着眼前的建筑,这不是原女王寝宫吗?
女王寝宫原本离宫胤的静庭很远,她弃了这寝宫搬到了宫胤的隔壁,此刻看着这高大宫室,有点不适应。
“跟我来。”拥雪牵她的手进了门。
女王寝宫自有规制,院子和寝宫的格局除了比景横波现在住的要大点外,其余布置都差不多。
寝宫空着,没有人在,每日例行洒扫的宫人此刻还没来。
拥雪熟门熟路地带着景横波直奔寝室,一直在内室化妆台前停下。
景横波此刻倒不问了,抱胸很有兴趣地看拥雪要玩什么花样。
小丫头话少安静,绝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
然后她就瞪大了眼睛。
拥雪爬上梳妆台,拉开抽屉,找出了一把梳子。梳子是少见的纯黑色,光泽温润,有弧度,隐约有磨痕,看出来年代已久。
然后拥雪看了看梳妆台上的铜镜,铜镜两边都有装饰,一般都用各种木料雕出图案,这座铜镜的镶嵌图案看起来很平常,一边一只凤凰,凤凰的各三支尾羽,一左一右向内摇曳,围住铜镜。
景横波看看那梳子形状,再看看尾羽雕刻出的三道痕迹,心中一动。
拥雪拿起梳子,将梳子靠向凤凰尾羽,果然梳子正好嵌入尾羽痕迹之中。
拥雪左右各连嵌入三次。
“咔。”一声轻响,景横波回头。
咦,墙上没动静啊。
拥雪叹口气,拉着她衣袖,指了指床上。
景横波眨眨眼,咦,床上也没动静啊。
拥雪又叹口气,站上脚踏,哗啦一下掀开了床上的锦褥。
景横波目瞪口呆地看见床板如一扇大门缓缓开启。
不对,何止床板。
床板翻开后,并没有如她想象一般出现地道,而是出现床下的地面,与此同时,地面也开始分开,景横波目瞪口呆地低头,看见一道线从自己脚下缓缓分开,就好像地震的震中从自己脚下裂出巨大的深沟……
如果不是拥雪早有准备将她迅速拉到一边,她想必会以大劈叉姿势栽入地下。
拥雪拉着她紧靠着梳妆台,梳妆台下的地面竟然是固定的,平常看不出来,此时整个地面都在分开,景横波才发现,房间里不多的每件家具,下面那一块地面都是固定的,确保了整个地面打开之后,床物器具不至于跌落地道。
现在,她们面前,阶梯尽头,就是一座巨大的地下门,金凤图腾双翅凌空,四周有烈火升腾,烈火中十四个图案奇形怪状,景横波想了一下,发现是六国八部的地图。
“这是谁的手笔……”她喃喃惊叹,“竟然整个寝宫地面就是一扇大门,我从来没有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牛逼的地道大门,有必要这么大气魄么……”
一排又长又宽的阶梯直通地下,景横波看看那楼梯,很容易就想起盗墓小说里有机关翻板的楼梯,拥雪却已经拉着她的手,蹬蹬蹬地走下去。
“哎哎小心机关——”景横波还没喊完,人已经被拥雪拉着一路奔到了底。
什么事都没发生。
景横波自嘲地笑笑,所谓无知者无畏也。
拥雪拉她站在大门前,看看景横波,景横波看看她。
“开门呀。”景横波等了一会,催促。
结果拥雪摇头,细声细气地道:“我只知道到这里的方法,门不会开。”
景横波傻眼,抬头看面前的大门,整座门百分之七十都是黄金,所有有颜色的地方都是宝石镶嵌,黄金宝石用料惊人,富贵辉煌,就算搬到玉照宫正殿去也丝毫不逊色。
事实上,玉照宫并不豪奢,据说从前五代开始,玉照宫就已经摒弃了当年缀满宝石的华丽逼人装饰风格,走向庄重肃穆风格,这种风格在喜好清爽洁净的宫胤手上发扬光大,现在玉照宫除了景横波自己的寝宫,别处很少见到过多的黄金宝石。
这种装饰流派,可以证明,这座门乃至这整个地下建筑,不会是近五代王室手笔。
景横波发现这门上所有的雕刻都是凸出的,试探着抬手推了推,发现果然都可以活动。
难道是组合六国八部的地图,这么简单?
“拥雪,帮个忙。”她试探着让拥雪扶住她,按照记忆中六国八部的顺序挪动了离自己最近的两国图标。
刚挪完,就听见头顶“嘭”一响。
景横波大呼“不好!”,连头也来不及抬,抓住拥雪一闪。
“啪。”头顶悬空的一个花架落下,正狠狠砸在她刚才站立的地方,如果不是她闪得快,现在脑袋想必已经开花。
“这样也可以?”景横波再次目瞪口呆——房间里的家具就是机关暗器?
先前她只是惊叹并奇怪这样的设计,整个房间地面都是大门,还特地固定了家具的位置,似乎有点不怕费事多此一举的感觉。此刻却觉得机关的设计人,个性一定很特别,疏狂随意,出人意料,任何人在开启机关时,都只会提防门内冲出来的机关,谁会想到头顶的家具?
不知怎的,景横波还觉得,设计这机关的人,似乎是女子,似乎只有女子,会想到以家具做文章。
她暗暗庆幸幸亏自己搬动的不是六国的图标,不然落下来的可能是床?
“此路不通。”景横波捏着下巴思索,“不是按照现在地图来的。”
就说没这么简单嘛。
如果说按以前的地图,那就复杂了,六国八部纷扰战争不休,不停地在抢夺资源和地盘,几乎每隔几代,便会出现疆域变化,大荒历史上的地图变迁足足一本厚书,谁知道该用哪一代的?
景横波能记得的地图有限,还是宫胤硬逼着她背的,主要就是现今的地图,还有开国时的地图。
她看看大门和四周的建筑风格,门很新,似乎不像年代久远,但使用少也可能很新,至于风格,五代之前都有可能。
最后她一拍手,“赌了!”
按照记忆中,开国女皇时代的地图,她重新小心翼翼挪动图形,一边挪一边紧张地不住问拥雪:“头顶怎样?头顶怎样?发现不对叫我快闪啊——”
“咔哒。”一声,开国时地图拼完,果然没有家具落下,景横波舒一口气,喜笑颜开,“好了……咦?门怎么不开?”
她愣愣望着依旧纹丝不动的大门。没有落下家具,也没有开门,什么意思?
“是不是少了什么程序?”她问拥雪。
拥雪眨巴着眼睛,也在努力回忆。
她忽然开始移动脚步,顺着原先房间的轨迹,慢慢走了一圈。一边走一边仰头看,对照着上头的家具的位置。
她先走到床边的位置,站了站,又到了她试衣间的位置,站了站,然后从那个小间出来,在屋子正中站了站,最后走到梳妆台下的某个位置。
整个轨迹像在屋内随意溜达。
但她最后停在梳妆台下的时候,脚步忽然向下一陷,与此同时景横波听见轻微的“咔。”一声。
她一回头,喜道:“成了!”
门一开,并不如想象中的黑暗。
景横波和拥雪站在门口,头一抬,呆住了。
……
日光又走过几日。
这几日景横波总有点心神不属,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时不时翻翻床下,取个东西来看看,又放回去。
这几日她总想去静庭,总被拦住,她也不想瞬移过去,宫胤有他的难处,她不想令他为难。有时候她会召阿善过来,学学她的易容之术,大多时候百无聊赖,她想着是不是找个理由出宫看看,还没走出殿门,忽然紫蕊来说,铁星泽来向女王请安。
最近铁星泽时常进宫,偶尔也会来看一看她,他和景横波和接触,是得到宫胤例外允许的,所有人都乐见其成。
所有人也都喜欢铁星泽,他大气爽朗,坦荡真诚,也善解人意,在景横波这里时极其严谨守礼,也不说朝政大事,多半谈些风土人情,市井传闻,人人爱听,他一来,景横波宫里的侍女送茶端水都特别勤快。
景横波听说他来也高兴,这算是她来大荒后第一个异性朋友了。耶律祁是半个敌人,伊柒满口媳妇没个正经,谁也没铁星泽感觉靠谱。
“今儿冒昧求见女王,是帝歌市上有了样新奇玩意,特来邀陛下一观。”铁星泽开口就请景横波出门玩。
景横波正中下怀,她今天也有事,把拥雪和翠姐都派了出去,正打算出门看看呢。
“备车!出门逛街!”
车马出了静庭。
一条白影,忽然出现在静庭书房窗前,凝视女王车马远去。
“主上,”蒙虎静静出现在他身后,“女王近期并不适宜出宫……”
他沉默,呼吸静静地扑在窗纸上,轻而细。
“如果禁锢她一生才能换来安定,”良久他才道,“我宁愿给她危险的自由。”
蒙虎无声地退了下去,走到门边,听见他又轻轻道:“我想,她亦愿如此。”
……
“陛下,出了宫门,我可就随意称呼你了。”铁星泽走到景横波的马车前,接她下车,仰头笑道。
“当然当然。叫我小景好了。我也叫你阿泽吧。”景横波迫不及待探出头来,掀开帽子上的帷纱,看看四周,“带我来什么好地方……咦,这里感觉好熟。”
“这是明渠街,再往里是西歌坊。”跟随着她的紫蕊提醒。脸色有些古怪。
景横波恍然大悟,拍拍她的手,“西歌坊可是你的伤心之地,伤前不久才养好,要是觉得不舒服,就留在马车上别下来。”
“无妨的,都过去了。”紫蕊展开温婉的笑意,站到景横波身边。
女王就是这样,看似散漫随意,实则细腻体贴,能跟随她,紫蕊觉得自己很幸运。
“说起来你的伤口好得很快。”景横波想起这事,“宫中的药确实不错。”
“这个陛下您就不知道了,是铁世子给我的药,我这舌上伤口才能尽快收口。”夏紫蕊笑盈盈向铁星泽道谢,铁星泽连连摆手,朗声笑道:“些许小事,夏女官你已经谢过了,何必再来一次。”
夏紫蕊微微垂下头,两颊似有些微红。
景横波瞧着这两人,想着紫蕊不会对这位世子有好感吧?两人站一起,着实也算得上金童玉女。铁星泽虽是质子,但身份不低,他和宫胤又有交情在,将来安全回去的可能性很大。紫蕊如果嫁给他,一方面于紫蕊是个好归宿,另一方面,铁星泽将来是可能回沉铁部继承首领位的,如果因此能和她和宫胤形成紧密联系,等于他们也多了一个可靠盟友。
景横波总觉得在铁板一块的朝政上,自己能给宫胤的帮助有限,如果能让自己的贴身女官成为铁星泽的夫人,也算是帮他更紧地将铁星泽绑在己方战车上。
可惜,铁星泽已经有未婚妻了,而且似乎非她不娶。只是看铁星泽望着夏紫蕊的眼神,似乎也有那么一点不同,景横波心中疑惑,有心试探,道:“哎哎,我觉得紫蕊你的伤还没好呢,说话好像还有些不清晰。”说着将夏紫蕊一推,推向铁星泽,“要么让阿泽再给你看看?”
“还没好么?”铁星泽立即认真了,“要么再给你拿一封药来?”
紫蕊被景横波一推,少女敏感,立时明白一半,再抬起头时已经涨红了脸,声音也低了,“其实……也还好……”
她不好公然说景横波说谎,也不好意思真的装伤没好,说到一半脸又垂了下去。这下连脖子都红了。
这一红,铁星泽那个聪明人,顿时也明白了大半,讪讪退后一步,望了景横波一眼,又看了紫蕊一眼。
景横波笑吟吟摸着下巴。
“景姑娘,”铁星泽大概是抵受不住她贼似的目光,赶紧岔开话题,指着前方墙壁道,“您瞧那画!”
景横波一抬眼,一愣。
前方巷口墙壁上,贴着一张半人高的画,画风精致,画出了绿荫连绵的背景和远处高远的蓝天,但是画正中的位置却留白,只隐约勾勒出了轮廓。让人感觉,这画没画完。
画的侧方,有一手漂亮的书法,写着“风华长留,刹那倾城。”
在画的下方,有红漆画的闪电,指向巷子深处。
不断有人从画前走过,因为这画的留白诧异停步,探头朝里望望,走了进去。
景横波哈哈哈地笑了起来。笑得铁星泽莫名其妙,“怎么,景姑娘觉得这画可笑?”他摇摇头,“可能您现在见着这一半的画觉得奇怪,不过在下建议您跟着走一段,就能看出妙处了。”
“是极是极,必须得跟着走一段。”景横波连连点头。
铁星泽奇怪地看她一眼,引着她顺着闪电箭头的方向走,果然在下一个巷口,又见一张画,比先前的更精致,依然的蓝天和花影的背景,这回却多了一些亭台楼阁,可以看出似乎是一处巨大庄园或者说宫廷。
画下面有人在研究,猜着留白的到底是什么,也有人想都不想,直接跟着走下去。
“景姑娘请随我来。”铁星泽带着献宝般的神秘微笑,在前引路。
景横波咬牙忍笑,跟着。
下一个巷口人更多,指着画点点戳戳,也有人从画下卷过,急急地道:“今儿听说开业,赶紧去排队!迟了可轮不上了!”
“老爷说了,必得排上前三,万万不可让那常侍老夫子抢在前面!”
这回的画上,花影扶疏,碧空如洗,亭台精巧,楼阁轩然,在连绵屋脊尽处,出现黑瓦白墙的素净建筑,庄重典雅,自有巍然之气。
有人在画下喃喃道:“这场景眼熟……”
“这场景陛下可觉得眼熟?”铁星泽靠近景横波,悄悄道,“猜出来没有?”
景横波瞟一眼铁星泽献宝般得意模样,忍笑忍得肚子疼。
她装模作样地想,“好像是有点眼熟……”忽然一拍手,“啊呀这可不是静庭?”
“噤声!”铁星泽道,“我猜着,这可能是宫中人的手笔,不过这手笔着实不小,怕是要惹麻烦。”
“哦?”景横波眨眨眼。
“您看下去就知道了。”铁星泽还要卖关子。
“哦。”景横波转头,拼命掩下一抹贼笑,紫蕊哭笑不得地摇摇头。
再下一个巷口,果然又一副画,这回黑瓦白墙的静庭书房多了一扇轩窗,窗中隐约似有人影,但人影似有若无,只能看见一点精致的轮廓,越发引人追索。
这一位画师技艺比前几位犹高一层,将人物虚影也画得姿态飘举,这回画下居然多了好些戴面纱的女子。
哈哈哈哈哈花痴,景横波在肚子里狂笑。
“这画真不错!”她眼睛亮亮,很得意自己的独特广告确实收到了引人追索的效果,“看下一幅去!”
下一个巷口人越发多,隐约可以看见排队的人已经排出了巷子,墙上贴着一幅画,这回可算齐活了,花影扶疏,亭台楼阁,青瓦白墙,小楼轩窗,窗中白衣人临风独立,轩然飘举,尊贵孤芳。虽然脸容未描,但周身风华,已似将透纸而出。
景横波这回笑不出来了,因为她听见一个女子竟然在低声吩咐丫鬟,“去排队,画不画无所谓,务必问清那画中男子是谁!”
问你妹啊问!
“一路追索,终见全貌,这家画像馆的奇思妙想,令人惊叹。”铁星泽眉飞色舞,“以不断留白并不断填充之画引人追逐,比当街叫卖不知强上多少!真该让那些坊市老板们,都来学学!”
“一般一般的啦。”景横波得意洋洋挥手。
“不过最妙的画还不是这幅,我看见画像馆门口那幅,才真正惊为天人,只是……”铁星泽忽然神秘兮兮一笑,“就是希望这画像馆,不会被很快取缔。”
“哦?”景横波明知故问,“为什么?”
“您瞧瞧就知道了。”铁星泽指前方,“那画中人物的脸,在那里才露真容。”
他笑得神秘,景横波笑得更神秘,顺着长长的人流往前走,走了好远才到了画像馆门口,一路上大堆的人排队,大声谈着天气和自家老爷身体,最前面几个坐在小板凳上,精神萎靡,仔细看发上还凝着露水,景横波惊吓地想——不会提前整整一夜排队吧?我勒个去不是比苹果发布时的果粉还疯狂?
“这是新开的一家叫做刹那的画像馆。”铁星泽给她介绍,“早些日子那些画就贴在那里了,引人疑问追索,但一直没开业,宣布说是今天开业,有人一天前就搬了板凳等。因为这家画像馆十分奇特,居然说每天顶多只卖三张画像,而且随时可能关门。这么多年我在帝歌,可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不要生意还表示随时关门的店家,你瞧这里的人,一半是来排队等画的,一半是瞧好奇的,就想知道这生意这么好,这家会不会真的只卖三张?真的随时关门?”
“当然只卖三张,当然随时关门。”景横波嘟囔,“在小胤胤身上用了太多,现在没多少照相纸啦,搞大点,狠狠捞一笔,我真正想开的是女性商场呢……”
“景姑娘您在说什么?”人声鼎沸如菜市场,铁星泽没听清。
景横波却也没注意他,忽然抬头,目光灼灼。
画像馆门口有人在维持秩序,却没能挡住一群不排队来舔屏的女人。燕瘦环肥,莺莺燕燕们将门遮挡得严严实实,不住有尖声询问传来,“敢问小哥,此画中人可是真有其人?其人现在何处?姓甚名谁……”
“不知道不知道!”请来维持秩序的汉子们挥舞着扫帚赶人,“让让!让让!要排队就排队,不排队别挡着人!”
一群人推推搡搡,有个女子,一身短打,似乎是江湖侠客或者卖艺女子打扮,忽然怒道,“不过问一声此人下落,何至于如此遮遮掩掩?既然遮遮掩掩,又何必将这画像贴于门前?不给知道是吧?那我就撕下来,拿着满帝歌逢人问,总有人认识!”
她话音未落,一人飞身而起,道:“你撕不如我撕,你问不如我问!”抬手就去撕门上宫胤照片。
听声音竟然是个男的。
那侠女大怒,尖声道:“滚开!”伸手去抢。
忽然人影一闪,一人出现在照片之前,一只手砰一下压住了照片,怒吼:“都给姐滚开!”
景横波横刀立马,怒战江湖。
“嗤。”一声,那男人伸出去抓照片的手,抓到了景横波的胸衣,他呆了呆,蓦然一个倒翻翻出人群,连连甩手大骂,“混账!竟然是女人!啊!好恶心!恶心!”
景横波脸色发青——搞咩?嫌弃姐?这世上居然还有嫌弃姐的?嫌弃的还是姐最引以为傲的?
这酸爽!
那侠女动作慢些,一头正撞向她,景横波居高临下,一脚就将她蹬了出去,“走你!”
围在照片旁的姑娘们尖叫散开,景横波回头,对里头听见动静急急赶来的翠姐拥雪道:“把照片取下收起,以后再不许拿出来!啊,谁出的馊主意挂门上的?”
“你呗!”翠姐毫不客气地答,头痛地看面前人山人海。
景横波挑挑眉,一转头,对上站在台阶下目瞪口呆的铁星泽。
“你……你……”口才不错的铁星泽有点结巴。
“你猜对了。”景横波一掠鬓发,对他妩媚一笑,“广告的创意者,刹那画像馆的主人,正是区区不才在下本美人我。”
铁星泽愣了愣,随即朗然大笑。
“我真是蠢。”他拍自己额头,“早该猜到这样奇思妙想,除您还有谁能?平白被您看了一路笑话。”
“你大概没有参与我的迎驾大典。”景横波道,“当日在场排在前面的人,其实看过这画像。”
“那段时日我偶有小恙,在府中休养,告假没有参加大典。之后病好后又回了一趟家乡。”铁星泽道,“否则如此神妙画像主人,也不至于当面不识。”
“骗了你很不好意思啦,”景横波挥挥手,“等下给你画一幅做补偿吧。”
“您这画像万金难求,怎可在我这里浪费。”铁星泽急忙推辞。
忽然有人凑过来,道:“啊,这位公子,你也好生英朗俊秀,能否和在下认识一下?在下玳瑁部人氏,人称飞天鹞子,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武功盖世,英俊潇洒。愿和天下一切貌美有为男子结为好友……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砰。”
拳头击打在鼻子上响亮一声。
搭讪的男子两眼一直,脖子一僵,片刻,两管鼻血缓缓流下。
“砰。”他倒了。
铁星泽面无表情,收回摆拳。
“在下铁星泽。”他道,“钢铁之铁,揍你满眼星花之星,再搭讪送你去黑水泽之泽。”
景横波“噗”地一声险些喷出来。
这小子真帅!
地上飞天鹞子倒是经打,一个翻滚爬起来,半张脸已经青肿,衬着两道鼻血花花绿绿的好看,他似乎被铁星泽的出手惊着,铁星泽一看过来,就赶紧绕着走,绕到门前,不胜唏嘘地仰头对宫胤照片的位置看了看,大声道:“这位铁公子,在下现在没兴趣结识你了,长得一般般,脾气倒大。远不如刚才画像里那位,啊,美人如花在云端,雪肤花貌,高贵出尘,一定是位温柔高洁,脾性完美的绝世翩翩男子……”
景横波托着下巴想是完美啊,你如果遇上的真是他,那就不是一拳能了结的了,估计得送你完美地转世?
照片已经取走,只留下保护照片的水晶罩,那飞天鹞子不胜唏嘘地抚摸着水晶照,似乎还想瞧出点美男留影来。
他摸啊摸……
摸啊摸……
景横波挑起眉毛——摸水晶罩没什么,可问题这家伙是在意淫她男盆牛!
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正准备喊人来把这龙阳君给扔出去,忽然一怔。
水晶罩忽然开始粉碎!
就被那家伙摸了几摸,居然就在他指下粉碎了!
水晶硬度虽然不如金刚钻,但想要粉碎也极不容易。景横波看着那水晶罩在那家伙手下化为烟尘,退后一步。
铁星泽也发现了异常,上前护在她身前。
一时周围气氛有些凝重,众人先前看这飞天鹞子被铁星泽一拳打倒,都以为不过是个潦倒三流江湖客,谁知道这一手一露,顿知原来还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
“你这一手厉害啊,”景横波从铁星泽身后探出头来,“这么个大高手,怎么刚才一拳就倒了?”
“好武功打男人算什么本事?”那家伙嗤之以鼻,“只要稍微平头正脸点的男子,我都不舍得打的。”
景横波听这奇谈怪论,眨眨眼,“要打就打女人?”
“对!”那家伙天经地义地道,“我最恨最嫉妒女人了!为什么她们可以穿两截裙子,梳美丽发髻,戴各种精致首饰,依偎着男人同享鸳梦!尤其你这种!”他咬牙切齿,“不公平!”
众人露出古怪神情——疯子?
“你也照着女人那样打扮便是咯,”景横波笑吟吟,“你武功那么高,也没人拦着你。”
“我本来就该是女人!我从小就是那样打扮的!”飞天鹞子恨声道,“我娘生我生错了!可恨那么多年他们都不承认!还说我是疯子!我不是疯子!是他们生错了我还要轻视我!我要杀了他们,却给一个老家伙拦了,老家伙说我确实命中该是女子,只是被男子身体占据,我若想回归女子身,必须行善积德……啊呸!我本来就该是女子,为什么还要行善积德才能做到?什么叫行善积德?不能杀人吗?啊?”
铁星泽护着景横波退后一步,禹春从人群中冒出来,指挥护卫挡在景横波身前。
原以为是个疯子,后来发现是个武功高的疯子,再后来发现这人是个残忍凶暴的疯子,居然连亲生父母都要杀。又如此排斥女人,足见危险。
飞天鹞子似乎被勾到痛处,神情渐渐癫狂,铁星泽和禹春警惕地盯着他。
景横波却有点明白了。
这位好像是性别认知错位啊!
可能小时候因为某种原因被当女孩养,时日久了出现性别认知错误,真当自己是女孩,也习惯了做女孩,当父母发觉不对劲的时候已经迟了,他已经不愿意做男人。
父母自然要他矫正过来,可是形成的固有意识要硬生生扳开谈何容易?做惯了女人,从心理到生理都是女子习惯,如何能适应男子身份?
久了自然有冲突矛盾,长久的痛苦令人心中生恨,渐渐将一个“正常女孩子”折腾成了“变态男人”。
说起来这种人也怪可怜的。
景横波打量这家伙形貌,叹口气——就算涂脂抹粉,也做不成假女人。
他虽然口口声声羡慕和恨女子,但行动却无太多女气,只偶尔眼神有些怪异,想必在江湖混久了,慢慢也调整了些。
“为什么?啊?为什么?”飞天鹞子激动起来,满口喷着白沫,步步逼近,“凭什么你们可以一直做女人,想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想和哪个男人在一起就可以在一起?凭什么我就不可以?凭什么我做了那么多年女子,忽然就不是了?凭什么你们说不是,就不是了!”
“站住!”禹春盯着他上蹿下跳,渐渐逼近的步伐,厉喝。
“凭什么叫我打住?啊?凭什么!”那已经半疯的家伙风一般卷过来,四面众人都觉空气一紧,眼前一闪,忽然就失去了他的踪影。
下一瞬他已经越过人墙,出现在景横波身前三尺之地。大批大批的护卫奔过来,想要再次挡住景横波,那人看也不看,不过挥挥衣袖。
风忽然成了钢板,狠狠拍过来,砰砰几声闷响,几个旁观的人瞬间被卷起,惨叫着被撞到墙上。
“都滚!”那家伙衣袖挥舞,双手向天,“都滚!”
罡风呼啸,又是“啪啪”两声,左右两边迎上的禹春和铁星泽双双被拍飞。
景横波面前忽然就没了人。
疯狂状态的飞天鹞子扑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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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刀立马一声吼。
送票可销万古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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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你一定很爱他
景横波面前忽然就没了人。
疯狂状态的飞天鹞子扑上来。
禹春大惊,拼死要扑上。
夏紫蕊默不作声挡到景横波身前。
她脑后水晶发夹熠熠闪光,自从上次事件之后,景横波就把这个发夹送给了她。
景横波忽然一把拔下她的发夹,向前一抛。
“看看这是什么!”她高声道。
日光下水晶光芒闪亮,刺得禹春都眼睛一闭。
飞天鹞子向前猛冲的身形顿住,一抬头目光也似被水晶发夹照亮。他霍然抬手,接住了发夹。只看了一眼,便紧紧攥在掌心。
然后他抬头,惊疑不定地看着景横波。
“送给你,”景横波一笑,“我觉得你会喜欢。”
飞天鹞子怔怔地看着掌心发夹,又看看景横波,眼底杀气敛去,换了淡淡的迷茫,身体却越来越抖,嘴角白沫越来越多,脸上肌肉不断抽搐,越发显得眉目狰狞。
“羊癫疯!”忽然有人大喊一声,人人惊诧,潮水般向后一退。
“砰。”一声,飞天鹞子栽倒在地,四肢抽动。
人人后退,只有景横波上前,蹲下身查看。
“小心!”铁星泽和禹春都上前拦。
景横波摇摇头,起身随意踢踢那家伙,道:“拖进去,找个大夫来看看。”
“陛下!”禹春和紫蕊都低声喊,神情不赞同。
这个人太危险,太不正常了。
景横波摆摆手,她有她的想法。
飞天鹞子死狗般地被拖了进去,昏迷中犹自死死抓着那水晶发夹。
一场风波停息,门口排队已经长到不能再长,拥雪挑了鞭炮出来准备放,马上就到开业的吉时了。
景横波看看人群,进了院子,里头已经重新装修过,保留了幽深的意境,又增加了一些明朗的点缀,原先有点阴森的氛围一改,一眼看去,修竹千竿碧影深深,清逸又幽凉。
铁星泽赞不绝口,景横波笑吟吟听着,“没想到我也有这么有意境的产业?”她看看铁星泽的气色,“刚才受伤了?”
铁星泽随意抹去嘴角一点血丝,笑得爽朗,“无妨。”
“紫蕊。”景横波眼珠一转,“铁世子是为保卫我受伤的,作为我的贴身女官,你帮我好好照顾他。”
这逻辑颇有些奇怪,送飞天鹞子去客房休息的禹春,回来正好听见,脸色古怪。
紫蕊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涨红了脸低声应是。
铁星泽看景横波一眼,神情颇有些尴尬。
“好啦好啦,”景横波见好就收,笑嘻嘻拉住他,“我答应给你一张画像的,来来,这边坐。”
“这个太贵重了……”铁星泽推辞。
“与其拿去挣钱,不如送给喜欢的人。”景横波摆摆手,一脸不在乎。
照相纸不多了,她打好主意要每幅都卖出天价,赚一把就收手,多一张少一张,都无所谓。
身边铁星泽忽然一僵,一旁的紫蕊也抬起头来,景横波怔了怔,发觉两人神情有异,想了想才明白。
“别多想,我的喜欢,就是看得顺眼,好朋友的意思。”她赶紧解释。
以前她不会把这些事放在心上,可现在不一样了,她不希望产生什么不必要的误会。
铁星泽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有点失望,紫蕊再次垂下了头。
屋子里闲杂人等都退了出去,景横波示意铁星泽,“来来,你自己选个角度造型,我给你来一张。”
铁星泽那神情似乎还想推辞,景横波有点奇怪地看着他,“咦,你平常最爽快的一个人,今儿怎么这么抗拒?”
“还不是心疼您的银子,您费这么大心思做这个画像馆,自然是有重要作用的。”铁星泽想了想,终于应了,“臣也算薄有资产,您这画像馆开张,臣应该送贺礼的,您可不要推辞。”
“有钱不收是傻蛋啦。”景横波笑呵呵挥手。
铁星泽走到窗边,面对她随意一站,“就这样吧。”
景横波端起一个盒子,盒子开了一个口——她已经将拍立得改造过了,避免这东西过于精巧的造型引人追问。
“对了,”她一边找角度,一边开玩笑,“我这画像技术有神妙之处,你听说过没有?”
“什么?”铁星泽似在望着窗外,随口问。
“据说人品不好的人,画出来会模糊哦。”景横波笑。
铁星泽回头,窗下光影模糊不清,看不清他神情,语气微微好奇,“真的啊?那我忽然觉得紧张了。”
景横波哈哈大笑,越发兴趣盎然,“还有还有啊,它能照出所有人的内在哦。”
“这回我倒不信了。”铁星泽也笑起来,指指她的手,“我的陛下,快画吧。你再这么抖下去,只怕画出来真的模糊了。那我算人品好还是不好?”
景横波笑不可抑,赶紧收了声,端好拍立得,正要按下快门。
忽然院内喧嚣,与此同时靠着窗子的铁星泽霍然转头,惊道:“怎么了!”
“咔嚓。”
快门声响。
“哎呀糟了。”景横波懊恼,按下快门的一瞬间铁星泽转头,这张八成要废了。
相纸慢慢吐了出来,她拿出来一看,“咦”了一声,喜道:“还好!”
铁星泽惊讶地道:“好了?”凑过来看。
相纸上窗边日光明亮,在铁星泽的额头闪烁,刹那转头万幸没让照片模糊,正好可以看见他侧面俊挺的轮廓。他靠在窗前,脸部微抬,似有微微惊讶之色,眼神放得很远。
“我发觉侧面的照片都特别有韵味。”景横波越看倒觉得越满意,“这一张看上去都有点不像你了,有种……”她偏头想了想,“特别远特别神秘的感觉……像,忽然多了个灵魂。”
“陛下说得臣简直毛骨悚然,”铁星泽哈哈一笑,伸手来取照片。“臣倒觉得陛下这个盒子甚神秘。”
景横波正好将照片递给他,两人手指相碰,景横波毫无所觉,铁星泽手指一顿,急忙将照片接了。
“确实特别。”他啧啧赞叹,“臣必将珍藏。”
“真的,别丢了。”景横波嘱咐他,“我这东西几乎是绝版,丢了就没有了。等将来我没有这东西了,想起来也许会找你要了看一看,你到时可别告诉我丢了。”
“怎么舍得。”铁星泽笑着将照片收起。
“刚才是怎么回事?我去看看。”景横波将装拍立得的盒子交给拥雪。
之前她已经教过拥雪怎么拍照,为了避免拍立得被太多人看见,她也想出了一个拍照的办法,一间房子用薄板隔开,中间人高的位置留一个放拍立得,只露出镜头,来“画像”的人坐在对面,拥雪在里面咔嚓一声照好了,让外面的人继续等,等上半个时辰再交照片,省得大惊小怪的无法解释。
来照相的人其实已经定好了,就是排前面的三个,一个浮水部的太尉,一个御史台院正、还有一位有贤者称号的原礼司礼相。至于其他的,统统都是酱油君。
景横波让铁星泽帮忙维持秩序。自己走到院子中,果然看见那个飞天鹞子从屋子里跑了出来。禹春正带人挡着。
景横波拨开人群走了过去,很随意地对飞天鹞子招了招手,“跟我来。”
那抓着水晶发夹,两眼茫然的家伙呆了呆,默默跟她走了。
满身戒备的禹春放下手中武器,神情也有些呆。
他算是发现了,风流懒散的女王,其实才是最霸气的那个。
她的霸气无畏,深藏不露,只在危机时刻偶放光芒,所经之处,气场为王。
景横波带着飞天鹞子,进了东侧厢房,不顾追过来要保护她的禹春,砰地将门一关,门板险些撞上禹春的鼻子。
一转身,景横波对着飞天鹞子,看看他脸色,道:“醒啦?”
那家伙有点萎靡,抓着水晶发夹不说话。
“这玩意喜欢吗?”景横波盯着他的表情。
飞天鹞子立即抬起头,眼神渴切,“喜欢!你还有吗?”
“有,”景横波耸耸肩,“但是不多。这本就是独一无二的东西。”
飞天鹞子点点头,“也是,我不能太贪心。”
景横波笑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你不嫌恶我?”飞天鹞子偏头看她,景横波这才注意到他眼瞳微微暗紫,似乎不是帝歌人氏。
“为什么要嫌恶你?”
“我是一个……疯子。”他俯下身,双手插进头发,“我先前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了吧?每次发病前我都控制不住……”
“你不是疯子。”景横波道,“你是一个从小被错误认识灌输,生生扭转了命运的可怜人。”
飞天鹞子霍然抬头看她,眼神厉烈。
“我不可怜!”语气若有杀气。
“你可怜。”景横波看也不看他。
飞天鹞子霍然抬起的指尖,已经将触及她的咽喉。这半正半邪的人杀气如此凛冽,景横波喉头肌肤微微起栗。
尼玛要不要这么认真啊!
景横波一条腿后撤,做好随时瞬移准备,一边捏紧了手指,依旧随意地道:“你可怜的不是你被人们看作疯子恶徒,而是这么久没人能懂你。”
将要触及咽喉的手指顿住。
“呵!懂我?”良久他冷笑一声,不胜萧索,“懂我这个恶心的、不正常的、连父母都杀的不男不女的人?”
他站起身,张开双臂。
“懂我这个从小是女长大了却忽然变成男人的怪物?”
“懂我这个原本不想做女人等到后来想做女人却做不成的怪物?”
“懂我这个从小被一路追打为了自保不得不想尽办法练武功的怪物?”
“懂我这个前一天还是女子第二天忽然被绑进洞房要我睡女人的怪物?”
“哈哈哈哈……”暗紫的眼眸纵射疯狂,“怪物!怪物!”
“你不是怪物。”景横波站起身,还是那么随意地拍拍他肩膀,“错在你父母,不是你。是他们一开始给你安排错了性别。在你成长的初期,你被长期告知你是个女子,时间久了,你也就那么以为了。心理暗示的力量是强大的,其实你完全是个正常人,错的只是认识而已。”
飞天鹞子绷紧的肌肉,一分分地放松下来。
“这么多年……你是唯一一个对我这么说的人。”
“所以我对你有恩。”景横波接得无比顺溜。
飞天鹞子转身,忍不住一笑,“你真是个妙人。”
“你也是。”景横波转身在床上坐下,如对老友聊天,“有没有想过以后怎么办?”
“你知道我发过一个誓吗?”他不答反问。
“嗯?”
“这些年,我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也有一开始对我好的人,但他们在知道我的问题之后,都嫌弃厌恶,如避开一堆污物一般,避开我。”飞天鹞子安静下来的时候,气质沉静,“有的人和我称兄道弟,转眼就弃我而去;有人受我恩惠,却转身就带人来杀我,没有理由,只因为觉得我身为男人却觉得自己是女人的怪物,就不该在世上存在,所以,”他一抹嘴角,狞狠地一笑,“我也宰了他们。”
景横波毫不意外地耸耸肩,这家伙杀气很重,正邪难分,会做这种事一点不奇怪。
但她一向以为,和满嘴仁义道德的所谓正派人士比起来,纵情恩仇的枭雄大恶更可信一些,哪怕是睚眦必报的真小人,都比伪君子让人舒服些。
“所以我丢掉了自己的名字,重新起名叫天弃。苍天弃我,我弃苍天。”飞天鹞子撇撇嘴,“所以我发了个誓,这辈子,如果有人真心不嫌恶我,在知道我的一切后还肯接触我,我必定会报答他。”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报答我。”景横波托腮,笑眯眯地看他。
这种内心有伤痕的人,对公平温暖特别渴望也特别看重,要说因此虎躯一震倒头就拜从此收入麾下那太意淫,但因此心存好感,关键时候伸个手,还是有可能的。
她浪费这么多口舌,不就为的是这个嘛。看见他破水晶罩和神出鬼没轻功那一刻,就决定了。
“我不喜欢你。”天弃转头看了她一眼,是那种女子对女子的嫉妒嫌恶眼光,“你太美,太聪明,看似很随意,其实有心机,这种女人最讨厌了。”
景横波心想怎么听起来像绿茶婊心机婊?不至于吧?
“但我答应过的事一定会做到。”天弃站起身,冷冷道,“你能这样对我,不管真心假意,也算你不容易,所以,有什么要求,提出来吧。”
景横波眨眨眼,觉得这个家伙很好玩,气质多变。一开始被铁星泽揍的时候,以为是个像伊柒一样的猥琐货,再然后忽然成了苦大仇深的潦倒客,谈正事时一本正经腰背笔直,忽然又成了自有风范的宗师。
“你先前问,那画像里的人是谁。”景横波慢吞吞地道,“现在还想不想知道?”
天弃的眼睛立即亮了起来。看得出他是真的很钦慕宫胤那一款,但是看看景横波表情,他又摇头。
“这人一定是你很重要的人,你才不会让给我。”
“谁说让给你了?你吃得消么?”景横波哈哈一笑,“哪。我交给你的事儿,不为难你,还是你喜欢的。这个人,我告诉你他在哪里,然后,你去保护他。”她笑眯眯晃晃手指,“你想想啊,这么个美人,你以后可以天天看见,天天欣赏他的美,必要的时候还可以英雄救美,说不定美人会对你一笑,画上的神仙走到你面前,这一辈子也值了对吧?”
“我可以抢了他来。”天弃不以为然,“这世上还没有我真心抢抢不到的。”
“nono,奉劝你不要动这个念头。”景横波大摇其头,“你如果真这样,那我也不要你报答,你快点圆润地走开就行了。实话告诉你,你抢他,会死得很惨,我可不想葬送你一条性命。”
“这个人虽然只是画像一瞥,但我觉得他那气质,似乎练了一门特殊的功法。”天弃道,“你说的我信,但既然他这么强,何须我保护?”
“因为我忽然不放心,因为我觉得再强大的人也有弱的时候,因为我觉得他强了太久,撑了太久,而这种人一旦松懈崩溃,后果会很严重。我希望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但我必须为这一天的到来做一点准备。”景横波忽然目光一亮,“你看画像就知道他练了特殊功法?你知不知道他练的那种功法有什么禁忌吗?”
“般若雪,对不对?”
“对!”景横波站起身,她有疑问很久了,“般若雪!你告诉我,这门功法,是不是传说中要绝情绝欲,挥刀自宫什么的?”
大神动情时候的表现不对,她早就发现,也存疑很久了。以前想问伊柒,但又觉得不妥,想不到天弃似乎也知道。
“你在说什么?”天弃奇怪地看着他,“般若雪最早起源于佛门,是天下最为神圣也最为难练的功法之一。原名般若莲。后来经过一代武学宗师雪祖改良,练天下至清至冷之气,成世间万法万宗之门。完满功法,更上一层,改名般若雪。这是传说中护心练气的最强功法,可以镇压涤荡人间一切污浊恶秽,冰雪之身,不染尘埃。但除了修炼之初据说比较痛苦,而且据说对修炼人的要求非常严苛非常高之外,并没有听说过要以童子之身练功,要知道,雪祖本身还娶了三个老婆,生了四个孩子,如果需要自宫,哪来的儿女?”
“原来这样啊……”景横波长长舒一口气,禁不住展颜一笑,“那我就放心了。”
她一笑艳光灿烂,天弃立即嫉妒地转过头去。
“你的提议,我会考虑。”他慢慢地道,“我会先去瞧瞧,这个人值不值得保护,心情好的话,也许我会出手。”
“你别给他发现就行。”景横波叮嘱,顺手画了去玉照静庭的路线图给他。
她想给宫胤找个没有人知道的,隐身在暗处的保镖。
她知道他身怀绝艺,拱卫千重,可是那些终究都是放在明面上的力量,只要在明处,都可能被对付。或许宫胤也有暗中的护卫,但她还是觉得,一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暗卫,才是关键时候最能发挥作用的。
宫廷云诡,危机重重,一直都是宫胤保护她,她也想保护他一次。
“把他那张画像给我。”天弃居然又提要求。
“不行。”景横波立即拒绝,她才不要把宫胤照片给这个人妖日日意淫。
“我有很多他的画像,你做一次让我满意的事,我就给你看一张。”她哄他,“你什么时候救了他的命,我就考虑给你一张。”
天弃的手缩回来,白了她一眼,讥道:“小家子气!”
景横波微笑,对自己的计较和卖男盆牛丝毫不以为丢脸。
“走吧走吧,干你该干的活去吧。”看见这么个男儿身的家伙时时出现女儿姿,她也受不了得很。
天弃转身出门,迈出门槛时忽然停住。
他没回头,再开口时,语气忽然有些唏嘘。
“你一定……很爱很爱他。”
景横波一怔。
天弃的背影已经消失在院子那头,她依然怔怔的,低头看日影探过一丛孤竹,斑驳地映射在她的长裙上。
他不在身边的每一刻,天光都显得如此漫长。
良久她慢慢从怀中取出宫胤赠送的那个玉盒,这东西她每天都要看一次,玉盒的缝隙里,她还特意塞进去自己制的干花。
她将脸颊轻轻贴在玉盒上,呢喃般地道:“很爱很爱……真的吗……”
……
片刻后她又听见外头声音喧嚣,奔出去一看,好家伙,又打起来了。
“凭什么不给我们进去!”
“凭什么只画三家!”
“我们排了一夜的队,好歹你得给我们见识一下!”
“不就是他们有钱有势,我们也有钱!来人,回家拿银子砸死他们!”
大门外吵成一团,景横波听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了,果然,三张画像的规定,让这些被吊足胃口又等待很久的客户们不满了。
本来之前翠姐等人一直在解释,也早早说明只有三张,但是人就是这样,不到黄河心不死,总觉得钱是万能的,不相信捧着钱上门还有人不收。都不肯散去,想等着前三家画出来以后再瞧瞧,至不济进门看看,也不枉等待了这许久。后来看见画完像的三家人出来了,果然神情惊异满意,都小心翼翼地捧着画像馆赠送的装画像的精美盒子,一看就知道效果很不凡。
住在附近的多是官宦贵族,贵族向来追求的就是奢侈品高大上与众不同,更不能人有我无低人一等。当下一哄而上,要求翠姐加客。
本来禹春带着护卫在,也不至于出大麻烦事儿,偏偏天弃出来了,这家伙行事只凭好恶,此刻正心情不好,一眼看见门口堵得人山人海,一群丑女丑男妨碍他去看美人,顿时勃然大怒,抬脚就踢飞了一大堆。
这下惹了大麻烦,堵在门口的非富即贵,谁肯就此罢休?天弃万事不管,扬长而去,余下的人开始闹事。
“让掌柜出来!让掌柜出来!”人群哄闹涌上前来,翠姐站出来想说自己是掌柜,还没站稳,就被人潮搡了一个跟斗。禹春急忙将她扶住,拉入身后,和铁星泽连连呼喝,“安静!安静!”
但是人越来越多,附近普通居民区的百姓也涌了过来看热闹,里三层外三层,不仅景横波她们被堵在里面,连排上队画像的那三家也被堵住,不住有人拉扯着要靠近他们“把画像拿来看看”。
“叫掌柜出来!”
“谁订的这臭规矩!滚出来爷爷教训!”
“不出来拿银子砸死你们!你们不知道小爷是谁……”
“都——给——我——住——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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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急着要出门,所以提前更新。今天应该还有一更,二更其实写得差不多了,但一个完整情节还没写完,所以要等出门回来之后看能不能写完一起上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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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又相信了爱情(二更)
“都——给——我——住——嘴!”
蓦然一声尖利高吼,压下了沸腾的一锅乱粥。
众人都觉得耳膜一阵嗡嗡直响,一抬头,就看见三层台阶上站着一个女子。
女子普通长裙,戴着帷帽,众人先前有注意到她接近,但人多并没在意,此刻从下往上仰望,忽然发觉这女子端的好曲线!
玲珑又饱满的身线,最经得起角度的挑剔,从下往上看过去,那身姿的起伏流畅让人目光也跟着浮波溅浪,跳上几跳。
几乎立刻人群静了大半,男子们惊艳,女子们惊嫉。
景横波挥开禹春,款款从台阶上走了下来。一指头点在最前面一个少年额上。
“掌柜就是我,我出来了,咋样?”
少年呆呆地瞧着她,忽然脸红了。
“规矩是我订的,我是掌柜我说了算,”景横波又一掌推开面前一个大汉,“教训我什么?用口水喷我一脸?喂,你几天没洗澡了?”
大汉下意识退后,赶紧去嗅自己腋下。
“拿银子砸死我啊!”景横波站在护卫群里,昂首向前,大力挺胸,“砸啊!赶紧砸啊!有本事砸塌了我这刹那画像馆再装逼啊!”
众人盯着那一霎汹涌,连刚才自己说什么都忘了。
“堵人家干嘛?”景横波一把拽过那几位照上相的人家,来照相的都是老头子,正被家人紧紧护在中间。
“这位,”景横波指着一位白发老者,“浮水部的太尉。年轻时一夫当关的英雄,据说当年有一人救一城的美谈。浮水部百姓得他救命数以千万计,这样的人,不配排你们前面?”
人群向后退了退,老者脸色唏嘘,似乎没想到自己当年旧事还有人记得,无声对景横波长揖。
景横波笑笑,一转身,又指住了一位脸色如铁的老头。
“这位,御史台院正,一生耿介的司马老大人。你们应该听过名字,”她道,“老大人一生不畏强权,刚正不阿,清廉耿介,赤胆忠心。在位时弹劾贪官污吏近千人,得罪豪强无数,三个儿子先后都被仇家报复身死,自己也曾三次下狱,光是上刑场待斩被刀下留人就有两次!一生起落,足可写一部抗争之书。这样的人,不配排你们前面?”
老者老泪纵横,对景横波深深一躬,哑声道:“不为姑娘赞誉,只为还有人记得老夫那惨死的犬子……”
景横波微微躬身,又指住了第三人,老者转头对她看着,不辨喜怒,似乎在等着听她说什么。
“大贤者瞿缇。”景横波道,“原礼司礼相。曾任三十年国学府大监。在位时谦恭自省,提携后进。桃李遍天下,五司门下,多半都是他的弟子,在场的人,有一半都得称他老师吧?还有一半得称师祖,太师祖?”
人群静了静,有人开始后退。
“这样的人,不配排你们前面?”
人群骚动渐歇,那脸上没什么感动之色的第三个老头,忽然将脑袋凑到景横波面前,低声道:“女王陛下,老夫还在想,老夫可没前两位那么光辉彪炳的事迹,你若说得太吹捧,老夫可不打算给你面子。没想到你居然把老夫给抬出来当盾牌……嘿嘿。”
“嘿嘿。”景横波悄悄道,“谁说您老没事迹的?只是朕晓得您老为人品行高洁,不喜欢人家当面吹捧,只好把您老祭出来当盾牌啦,你瞧着架势,帮忙走一个?”
瞿缇忍不住一笑,“常方那老家伙总说女王陛下智慧天纵,绝非常人,老夫还不信,如今瞧着,明明是修炼了千年道行的狐狸……照老夫看来,您今儿这一席话,甚至咱们这几个人,都是早早安排好的吧?”
“您老英明。”景横波声音更低,“背你们英雄事迹都背了我半晚上,那些文绉绉的句子,累死人呐!”
瞿缇哈地一笑,道:“都说女王不学无术!老夫说怎么今儿忽然出口成章来着!就是不知道陛下今儿这一出,到底演得何戏?”
“您老明白人,还瞧不出?”景横波笑得真如狐狸。
瞿缇瞧她一眼,微微一笑。
谁说女王散漫无用?
谁说女王无权,被困在大荒权欲的枷锁内丝毫动弹不得?
她其实从未放弃对自己权力的争取呢!
而且她眼光毒辣脑筋清醒,浮水部、御史台、贤者们,正是当前大荒朝廷中,对女王态度中立,可以争取的三方势力。
一个画像,常人赚钱的玩意,也能被她拿来收买人心。画像还是小事,借着画像这事儿,趁机对中立派示好,不着痕迹又正好搔到痒处。
了得。
这些早已清心寡欲的老家伙,财帛美人都无法令其动心,只有尊重和肯定,才是他们一生不惜牺牲一切而孜孜追求的。
今日看似小事,然而那么多人之前,将那两位捧上神坛,让他们亲眼看见自己的威望和民心,让他们知道世上还有人深刻记得当初他们的牺牲和伟大,定能让他们生出“知音若此,此生不枉”感叹。
算准了首日三张像会引起纷扰,这是安排好故意造势,推动事态呢。
善度势者明,善借势者胜。
瞿缇一笑,觉得常方那双老眼,有时候还是挺亮的。
景横波三句话问完,人群退后了好大一截。
可以不敬英雄,可以不敬君子,但不可以不敬老师。
否则无以在帝歌上层社会立足。
“不好意思给三老添麻烦了。”景横波鞠躬如仪,“不必理会这些毛头小子,这边请。”
三个老头都捋须点头,在家人护送下走入人群,景横波含笑目送,铁星泽站在她身边,道:“要不要请人护送一下?人太多了,几位老人家万一绊着跌着……”
景横波目光一跳,一抬头忽然发现前方起了骚动。
骚动是从前方巷子口开始的,那边挤挤挨挨的都是人,一大半看热闹的,忽然有人惊叫:“蛇!蛇!”随即便有人蹦跳逃窜,人群顿时乱了起来。
外边一乱,里头的人搞不清情况自然也乱,顿时有人往里窜,有人往外挤,人头攒动如黑压压的海浪,一波一波漾得人群中心要出去的几个老头也一仰一仰。
景横波忽然发现那人头海浪中有一小簇逆流而上!直逼向人群中央三个老头!
“小心!”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已经原地不见,再一闪已经扑到浮铁部老太尉身前,抓着他的手狠狠将他一拉。
“嗤。”一声微响,一溜血珠在日光下溅射如珊瑚。
“哎哟妈呀好痛!”毫不掩饰的呼痛声,自然只有景横波叫得出来。
人群一静,齐齐看向景横波,她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人群中心,站在几个老家伙身前,此时正抖着手臂,臂上衣裳已经破裂,露出一道殷红的伤口。
她身边的浮铁部老太尉,神情倒没她狼狈,正微皱眉毛盯着她,老人胸前衣衫也已经破裂,隐约有一丝血迹沁出,但却远没有景横波流的多。
变起仓促,很多人根本没明白发生什么事,更多的人挤过来想要看清楚。景横波握住手臂,踮起脚尖四处张望,隐约看见似乎有人飞快地挤了出去,想要追却被人群层层挤住,不禁又痛又烦躁,伸腿连踢,“让开!让开!尼玛你们这么挤我还怎么找凶手!”
“你干什么!”刚才被挤到一边,没看清楚情况的太尉的家人护卫,此时都挤了过来,一眼看见老人胸前衣衫伤口,顿时大惊,转身就抓住景横波,“是不是你忽然冲过来伤人!是不是你!”
一些不明情况的贵族子弟,先前不满尚未退却,此刻看见有热闹,赶紧都往里面挤,“杀人啦!画像馆女老板杀人啦!”
“让开!不得无礼!”禹春铁星泽也急急拨开人群到了。
外围更多的人却开始鼓噪起来,“女王!女王!”
景横波一怔。
一回头才发现,自己冲过来的时候,帷帽掉了。
而此刻外围看热闹的老百姓越来越多,这里靠近琉璃坊,很多百姓在上次琉璃坊事件中都是见过她的,她天生光艳,永远都是人群吸引点,脸一抬,大部分人都已经认了出来。
“女王!女王!”更多的百姓涌了过来,兴奋地挥舞着手臂。
内围的官员贵族们一怔,纷纷回头看她,有人已经认出她来,但大多都无百姓的兴奋欢喜之色,有人皱眉,有人神色不豫,隐隐露出敌意,更有人反而悄然逼近了她。
禹春和铁星泽看情形不对,一左一右护在她身边。
百姓们感觉敏锐,也发现了官员们奇异的敌意,更加愤怒,大群的人涌进来,吵嚷呼喝之声响遍整个西歌坊。
“让开!让开!”
“你们挤在女王面前干嘛!”
“你们想对女王怎样?有我们在,我们不依!”
“我们不依!”
官员们发现人越来越多,自己都被挤在里面,不禁脸上变色,里层人群开始收缩后退,各家的护卫闻讯奔来,站成一排挡在主人面前,和百姓人群之间形成楚河汉界般的对垒。
此时人群情形诡异,最里面是景横波和几个老臣,然后是住在附近的官员贵族,然后是巷子外涌来的百姓,百姓在兴奋,官员在沉默,景横波在思考。
她此刻感觉很奇异。
这是她第一次在某种风波中,直面官员和百姓两个阶层,同时看见了官员和百姓对自己的冰火两重天的态度。
如在两极行走,她在颤巍巍的中心。
这样的状态,到底是好是坏?百姓的无比拥戴和官员的忌讳排斥,一旦激化到了一定程度,又会是什么后果?
她转头看看浮水部的老太尉,眼神疑惑。
为什么还不澄清?
难道真的眼看着酿成大规模流血冲突事件吗?
……
“陛下的画像馆今日开张。”蒙虎在向宫胤汇报。
宫胤在桌前看折子,只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他身边二狗子在吃炒米,霏霏在殷勤地帮他翻折子。
景横波三分钟热度,经常嫌弃二狗子太吵,又嫌弃霏霏太会骗人,还嫌弃两只凑一起各种打架弄得她身上总粘着兽毛和鸟毛,影响她的形象,所以出门常常不肯带着。两只这时候总觉得寂寞,总是打架也甚无聊,便结伴了偷偷溜到静庭这边来骚扰。二狗子喜欢这边的炒米,霏霏却喜欢宫胤的书房走廊乃至寝宫——他所在的地方,它都能感觉到一种熟悉又奇异又舒服的沁凉气息,这让它贪恋流连,当然宫胤的寝宫不会允许它进去,霏霏也无所谓,它挂在寝宫门上睡一睡,给宫大神看看门也是好的。
景横波若知道,又得捏着个手指大骂半天——人比人气死人,她想让霏霏睡她门口,这小怪兽从来就没肯过!
宫胤对这两只的到来没反应,就像没看见。它们讨好他就接受,扇风翻书页来者不拒,哪怕扇风掉鸟毛,翻书有骚气,他好像没看见没闻着。
没反应就是最好的反应,两只十分会审时度势——在宫胤这边,从来没打过架。
“陛下吊足了西歌坊众臣的胃口,早一天就有人排队,但陛下说只画三张,属下有些担心人太多,要求得不到满足,会闹出事来。”
宫胤点点手指,霏霏立即翻过一本。
“她不就是想闹事么。”他淡淡道。
蒙虎有听没有懂,但聪明的不多问,继续汇报,“陛下选中的画像人,是……”
“这个不必和我说了。”
蒙虎闭嘴。眨巴眼看着自家城府比海深的主子。
宫胤垂下眼,当初知道她的布置和规矩后,就明白这画像馆没打算长久生意,她应该是想借此发出一些讯号。
那就让她做。
至于结果如何,不重要。
如果一开始就担心她的安危,捆住她的手脚,那么稚弱的凤凰,就真的再也飞不上长空。
到那时群兽环伺,谁来护她?
“人太多了。”蒙虎担忧,“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官儿们,吃了这个瘪,又得怪上女王。”
“不吃这个瘪他们就喜欢她了?只要她不肯老实听话,怎么做他们都不会喜欢。(
平南文学网)还不如做自己想做的。”宫胤道,“这点她比你们看得清楚。”
“就怕他们人多势众……那么多各家护卫,禹春未必扛得住……”
“她有百姓。”宫胤从容地示意霏霏翻页,“今日之后,她应该能更看清楚他人的敌意,也看清楚,自己的真正依靠在哪里。”
蒙虎准备退下,既然主上什么都知道,他也不必多操心。
“我那画像,她撤下来没有?”宫胤忽然问。
“陛下有让……”蒙虎正要回答,忽觉外头似乎有风过,与此同时宫胤忽然头一偏。
霏霏停了爪,大眼睛慢慢眨了眨,轻巧地跃了出去。
二狗子还在傻兮兮地吃炒米。
“知道了。”宫胤再转头神情如常,“下去吧。有点冷,窗户替我关上。”
蒙虎心领神会地眨眨眼,关上了窗。
“咔哒。”一声,外头花枝微微摇曳。
霏霏轻巧地跃了回来,对宫胤眨了眨眼,坐在了门楣上。
宫胤低头继续看折子,吩咐道:“点灯。”
门外有人应了一声,片刻,一个护卫慢慢地走进来,手中一盏油灯,灯光晕黄,将他的脸照得模糊不清。
宫胤没有抬头,专心看折子,淡黄光芒下,衣衫如雪黑发如缎,垂下的眼睫浓黑似羽。
护卫的步子很慢,似乎在屏住呼吸。
“有烟气,放远点。”宫胤随意地吩咐,看也没看他一眼。
护卫应了一声,将灯放在一边的灯架上,很殷勤地将灯架搬远了一点,搬完后顺势就站在了宫胤的身边,似乎很忙碌地捡起了地上被风吹起来的一枚枯叶。
他捡叶子的时候,目光落在桌下,从宫胤的腿看到腰看到脖颈,再在他被长发半掩住的侧面轮廓微一停留,才慢慢站起身。
“你挡着我的光了。”宫胤忽然道,“站开些。”
他急忙应一声,往前站了站,这下离宫胤更近,在他的侧后方。
宫胤注意力始终都在折子上,不住圈点,那护卫踮起脚尖,仰着脖子,小心地看宫胤落笔,眼光并没有落在折子上,却不住在宫胤雪白如玉雕的指节上打转,又着重看了看他冰贝般的指甲。
他呼吸渐渐急促,努力屏住,下意识扭着手掌,掐着掌心,细微地晃动着身体,盯着宫胤背影,步子微微向前一点一点地挪。
“好看?”宫胤忽然道。
他一怔抬头。
“哗啦”一声,满桌的折子忽然飞起,噼里啪啦一阵乱飞,金红硬皮壳子半空拍击回旋纵横来去,竟如大阵,堵死了他所有道路。
“护卫”哈哈一笑,并不紧张,大声道:“果然瞒不过你!”身形诡异一转,已经脱出铺天盖地的折子大阵,到了宫胤背后,五指一亮如爪钩,抓向宫胤肩膀,“那就和我一起走吧!”
“吱嘎。”一声锐响,他的手指在一道冰练之上滑过,溅开冰屑无数,雪影一闪,宫胤已经到了他身后,一脚踹在他后心,“砰。”一声他撞倒在桌案上,笔墨砚台乒乓落了一地。
“好狠!”他依旧大笑,在宫胤第二脚踹过来之前,身子游蛇般向前一滑,从桌案前滑了出去。宫胤那一脚对他似乎没有丝毫作用,速度快到无法看清。
“啪。”雪影漫天一声巨大裂响,宫胤出手的雪链重重击打在桌案和地面,生生在坚硬的白石地面上,劈出一道足有尺许的满是冰晶的沟!
那位置如果还有人,此刻连尸骨都已经粉碎!
那人闪电滑出,半空回头,眼中也露出骇然之色,惊道:“她没骗我,你果然……”
宫胤手指一抬,雪影锁链呼啸而起,涤荡出满室的风雪链光,那人哪里还来得及说话,身子一扭向外拼命便逃,宫胤指尖一弹,链尖忽地长出三尺,“啪”一声,那家伙神一般的速度也没能完全逃掉,后背立即溅出一块手指大的血肉!
那家伙惨叫一声,拼命向前狂扑,他轻功无与伦比,一闪之间眼看就要逃出,忽然门楣之上,一个毛茸茸的玩意翻了下来。
那家伙只看见一双巨大的幽紫色圆眼睛,在自己面前慢慢一眨,一眨。
然后他惊骇地发现,自己的速度忽然就慢了下来!
门槛近在咫尺,却若远在天涯。
“嘶。”劲风呼啸就在背后,可以想象出手人的决断和毫不容情。
他心中一叹,闭上眼,不敢去想一霎后自己尸骨裂成两半的惨景。
这种死法……算不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早知道该信她的……
念头一闪而过,寒气冻僵肌体,他缓慢的意识忽然一滞,发觉有一些不对。
风声怎么忽然停了?
但身后那种尖锐凛冽,足可刺入灵魂的威胁杀气还在。
一点冰凉的东西,探入他的脖子,随即轻轻巧巧一带,霸气而冷静地,将他翻了个身。
他第一眼看见指着他咽喉的,银光闪烁造型特别的雪链。
第二眼看见毫无血色,但令人感觉特别稳定的执链的手。
顺着衣袖一路看上去,最后撞进一双静而冷,如千万年雪山的眸子。
千万年雪山冰雪不化,千万年长空涤荡如洗,千万年天池如玉明澈,千万年的风,掠不去的无垢光华。
所谓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在这样的逼人气质之前,都似嫌多了几分烟火气。
天弃很慢很慢地,抽了口气。
“原以为那画已是极致,却原来不过十中之一。”他喃喃道,“朝见美人,夕死可矣!”
宫胤就好像没听见这明显味道不对的话。
他自幼姿容出众,大荒民风也多怪异,什么样的人也遇见过,什么样的怪话也听过。眼前这个,能令他住手,自然不是因为行止特别。
“名字。”
“天弃。”
“何方人氏。”
“商国。”
“师承。”
“无师承,山野得奇技。”
问得漠然,答得老实。强力之前,没有奸猾的余地。
“见过我画像?”
“我一生最正确的事,是见过你画像后,再赶来见人。”
“死了你就不这么认为了。”
“我承认,我自大了。”天弃叹气,“不过我想我不会改变看法的。”
“似狂放又谨慎,似疯癫又明智。性情诡异而坚执,且擅隐匿身形,擅轻功提纵,擅临急应变,擅内家功夫。”宫胤的语气,像在点评一块肥瘦适中的猪肉。
“不过三招,你就能得出这么多结论。”天弃对四面望了望,“能以白衣之身登如此高位,大国师名下不虚。”他满目倾慕地望着宫胤,“不过我觉得你的容貌还胜你才能一筹,真不明白为什么外界不知。”
“知道我是谁,就应该听说过,我不是心慈手软的人。”宫胤就好像没听见他最后一句。
天弃的脸色变得很古怪。
“你要什么?”
宫胤手指一弹,一枚雪色药丸激射而出,天弃下巴一阵酸痛,无可奈何地张开嘴。
药丸入腹,凉意泛起,他激灵灵打个寒战。
宫胤收回锁链,坐回座位,他静静沉默在椅中的白色身影,在灰黯的室内看来有些模糊而疲倦。
“不想死,就去保护一个人。”他道。
天弃的脸色更加古怪。
“你一确定我的性情武功,就做了这个决定是吧。”他道,“为什么?”
“危险也许永远不会来,但必须为此做好准备。”沉默半晌,他语气淡淡。
“去做,用尽你的全力,你的一生。”
……
天弃从墙头一跃而过,不惊花叶。
他知道这一刻静庭无数护卫目光笼罩着自己,如果他稍有异动,会死得很惨。
他心中并无畏惧,却有奇异的情绪流动。
越过高墙时,他回头对静听看了一眼,隔着重重碧影,隐约一抹白影静静伫立。
他不由想起在另一所庭院里,那个跃动如火笑声慵懒的红影。
两心一知,今日终于得见。
他在风中穿行,留下一句轻轻的感叹。
“今日之后……”
“……终于又相信了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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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想要我吗?
人群攒动,楚河汉界,官民对垒在继续。
景横波被护在人群最里层,并没有急着说话,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有些事,没那么简单,总要给人家取舍抉择的时间。
浮水部的老太尉眼神思索。
他并非不知道景横波拼命救他,也并非不感激女王,然而他的身份令他为难。
亲眼看见官员阶层对女王的排斥,而此时他代表浮水部,一旦发声,浮水部便等于站在了女王一边,他自觉没有资格和立场,去替浮水部做这样影响深远的决定。
“成老。”瞿缇忽然在他身边悠悠道,“想当年成老不仅有一夫当关的战场传奇,也有当殿金瓜打权臣的朝廷轶事。老夫以为,前者固然了得,不过是将军保家卫国本分;后者才是成老作为浮水部股肱大臣,真正风骨气节所在——不畏强权,只持本心。”
“三十年风霜过,三十年星华歇。”他长声叹息,“难道温软帝歌,无边富贵,真的能将一个人的虹霓志气,都消磨了吗?”
成太尉老脸一红。
“诸位!”他忽然大声道,“静一静!静一静!”
老家伙毕竟当年叱咤战场,嗓门了得,景横波给震得一抖,四面声浪被瞬间压下,一静。
“你们都误会了。”成太尉开门见山,“方才是有刺客意图趁人多行刺老夫等人,多亏女王陛下及时赶到,救下老夫。”他一指景横波还在流血的手臂,“陛下替臣挡住了刺客一刺,臣还没多谢陛下救命之恩。”说完深深一揖。
景横波立即高声笑道:“太尉大人不必多礼,你是国家重臣,救你是朕应当的。”
纷扰的人群立即安静了,官员贵族们面面相觑,神情尴尬,百姓们激动平复,稍稍一静之后,又爆发出一阵欢呼。
“陛下万岁!”
“陛下仁慈!”
还有人高声讥笑教训对面的官员,“睁大狗眼看清楚,别总昏头昏脑分不清是非!”
“他们懂什么是非?这辈子唯一能分得清的就是黄金白银!”
官员们讪讪后退,景横波瞧着,冷笑一声。大声对外头百姓挥挥手,“多谢父老乡亲,也没什么事儿了,都散了,散了吧。”
“陛下,这些混账官儿再为难您,您喊一声,咱们都不远!”
“陛下,有空来奴家的摊儿吃炸果子!”
“陛下,绫街的小吃最好,吃腻了宫中御膳,不如有空来尝尝咱民间风味!”
“好唻好唻!”景横波从善如流,笑颜如花。
百姓渐渐散去,景横波斜睨那些官儿,“怎么,要朕请你们吃饭?”
官儿们涨红了脸,默默施礼离去,刚才还水泄不通的画像馆门口,终于清静下来。景横波皱眉看着人流散去,想着刺客又找不着了。
她想起上次在赵府,也是这种情况,但上次赵府有范围,有固定人数,最终被宫胤揪出了凶手,今天这种场合,无论如何也找不出人来了。
是巧合,还是有人一直和她做对?
身后禹春和铁星泽都长出了口气,道:“陛下,你可算安生了。”
禹春的脸色尤其不好看,他就发现这位女王陛下简直是事故体质,每次一出门必有大事,还一次比一次轰动,今儿险些就酿成帝歌有史以来第一次官民大范围冲突。
禹春觉得他有必要和蒙虎交换一下职责,换个人来保卫女王,这样下去,小命不玩完,小胆也要吓破。
铁星泽却道:“陛下的伤得赶紧包扎下。”
禹春一迭声叫请大夫,景横波却道:“我先前过来时,看见有一家医馆,人不少,想必大夫医术不错,不如就去那里包扎一下。”
“请来便是。”禹春满不在乎,“何必劳动您大驾亲自前去。”
“大夫被拖来,等着看病的人怎么办?”景横波白他一眼,“要亲民。”
铁星泽笑道:“包扎好了,还可以去吃吃小吃,逛逛街。”
“知我者铁星泽也!”景横波大赞。
禹春只好苦着脸赶来马车,送她去医馆,一边赶车一边下定决心要辞了这见鬼的差事。
马车走不多远,在一条偏街的一家医馆停下,景横波戴好帷帽,老老实实进去排队坐下。
屁股还没坐稳,就有人指着她惊叫,“女王陛下!刚才我看陛下穿的就是这一身衣服!”
“陛下来瞧病啦!”
一声出炸开锅,等看病的人纷纷站起,要将她往前头让。
里头大夫连连探头,正在诊脉的老者干脆地站起身,“老头子这老毛病不妨事,还是先给女王陛下治伤要紧。”
人群闪开一线,大夫站在桌后向景横波长揖,“见过陛下,陛下光降蓬荜生辉。请陛下前头就座。”一边一叠声令人拉帘子,摆凳子,又命去找最好的外伤药,一群小徒弟满面生光,在药柜前奔走得飞快。
景横波取下帷帽,她无心作秀,原本想趁机看看民生,寻找生活的感觉,却没想到遇上这样的热情。
眼前是一张张诚挚的笑脸,向阳花一般向她开放,人群自动分开两方,让出道路给她前行,大夫在案后殷勤等待,不住声要拿出最好的百年参。
她有点恍惚,忽然想起迎驾大典,也是人群分两线,也是一条道路自己单独走,但那时身周,是审视冷漠警惕的目光,前方,是无数等待刁难的官员大佬。她在那条道路上汗流浃背,然后被一个低职衔的小官呵斥。
世间难买是人心。
百姓是世上最为淳朴善良的人群,一生为生存苦苦挣扎,因风刀霜剑相逼而对善意分外感知细腻,上位者的些许恩惠,便可以令他们真心感激,誓死捍卫。
而那些已经获得很多的官员贵族,在不断积累财富和欲望的过程中,渐渐泯灭了满足感和良知,私利至上,欲壑难填。
她忽然似明白了什么,绽开由衷的微笑,眼神水光盈盈。
纷乱的大堂忽然无声,人人震撼地盯着那艳而纯的笑容,只觉心胸涤荡,海阔天空。
便有一些人猜疑冷漠,在这样清亮的笑容面前,也觉似被性灵的光辉照射,看见内心深处的自私。
禹春抱臂站在门口,本来很警惕,此刻很放松,想着其实这差事也还行,挺有面子的,要不不换了?
铁星泽仰望着景横波,眼底也似有光芒闪烁。
景横波微笑点头,拦住了想要上来保护她的禹春,从容地从人群中走过去。
他人的好意,她不会矫情拒绝。
这段短短的路,她自己觉得,比当初迎驾大典走得荣光得多。
大夫殷勤得近乎紧张,拿着药粉手都在发抖,把最好的金创药给她敷了一层又一层,把她不大的伤口包成了萝卜,还一定要送给她镇店之宝百年参,说给她补养补养身体。
景横波忍笑推辞了,表示自己再补就要流鼻血了。一转身,就看见面前递来很多手,眼前闪耀无数闪闪的眼光。
有的送来自家做的糕点,有的送来乡下的土产,有的送来山上挖的药材,甚至还有个妇人,给她拎来了自家“全帝歌最好的”土鸡。
景横波毫不嫌弃,一一笑纳,禹春和手下们很快两手都满满东西,拎着一只格格叫的老母鸡的禹春,开始再一次思考辞职的必要性。
和热情的百姓拉呱了一阵子,景横波走出门,门口齐刷刷站了一排绸衣人。
一看就知道是附近店家的掌柜。
掌柜们听见女王光降。闻风而来,都表示了对女王的倾慕,并盛情邀请陛下前往自己店中看看瞧瞧。
心情很好的景横波,也便每家都看看,对一些涉及女性用品售卖的店家,还提出了一点建议。
掌柜们虔诚跟在她身后,亲自拿笔记录,端茶倒水伺奉殷勤,等她走出店外,“给陛下赏玩”的绫罗绸缎早已堆满了马车,掌柜们热情跟着马车,请求陛下时常驾临,与民同乐。
景横波不过一笑,猜得到明日这些掌柜们大抵都得打出个“女王钦点,皇家品鉴”之类的广告来招徕生意。
紫蕊有些不满,认为她太便宜了这些老财,景横波却不介意,举手之劳,何必那么认真?
“能被人借势,也是福气。”她道。
马车上满满当当物品,在下一个街口,她让马车停下,让禹春将东西发给百姓。
“不义之财,大家有份。”她道。
紫蕊噗一声笑出来,由衷地道:“臣跟着陛下,觉得今日最光彩。”
“咱姐俩真是英雌所见略同。”景横波拍她的肩膀大赞,目光无意识从马车外掠过,忽然一凝,急声道,“停车!”
马车停下,她跳下车,仰望着面前一栋三层联排铺面的建筑,啧啧赞叹。
“这是哪家的产业?”她神情热切地对跟下来的紫蕊道,“位于琉璃坊闹市最中心,四面道路四通八达,上下铺面联排,最适合做我的女性商场了!”
“这楼空着呢。”紫蕊道,“我去给您问问。”
一个路人走过,顺嘴接道:“别问啦。问了也没用。这楼原先是桑家的产业,当初桑家买下来想要做酒楼的,还没开业就出了事。这楼便染上晦气,又因为太大太贵,再也无人问津。前两天听说有个人傻钱多的买下了,刚买下就开始动工,一定是有重要作用。你们来迟咯。”
紫蕊颇有些失望,景横波却来了兴致。
“还有人和我眼光一样好哦?但是这楼并不适合做酒楼吧,临街铺面没开窗,还得开一大排窗户多费工夫,那买家在哪,我去和他谈谈。”
“这家主人很神秘,没见过,但屋子里有人监工,您自个去瞧瞧呗。”
“陛下,小心有诈。”铁星泽有点不赞同。
景横波摇摇头,她不认为这样也能惹出事来,她看见这铺子生出兴趣完全是突发事件,之前也没和任何人明说女性商场的事儿,没可能有人会想到在这里等着她。
这楼她越看越心痒,仿佛已经看见了自己女性商场的雏形,一楼首饰玩意铺面,二楼服装和设计中心,三楼美容会所……一个丑女走进去,变成光辉灿烂的美女走出来……
这栋楼里有工匠在做粉刷,看见有人进来也无人理会,景横波一仰头看见这楼特别高的天顶,喜出望外地道:“这天顶好!将来可以做个水晶聚光大吊灯!卖首饰最需要好灯光!流光溢彩!”
一眼看见对面的空荡荡的墙壁,扑过去道:“这块得留着,找块最美的云石来,设计一个logo,一进门闪瞎人眼!”
工匠们对她看看,有人走了开去。
景横波兴致勃勃爬上楼梯,拍了拍老式枣木雕花楼梯扶栏,“这楼梯不好,又粗又笨,和总体风格不搭,哎,不锈钢或者铁艺楼梯最好,但这里可做不到,可是楼梯可以设计得精巧些,做成螺旋型啦。”
爬上二楼,二楼和一楼格局又不同,一楼已经整个打通,二楼却还留了一半没有打通,景横波喜道:“这格局真的太合我心意了!这不是现成的设计大厅和服装间吗?那边一排大镜子,放一排座位,做造型就在那里……”
蹬蹬蹬她又跑上三楼,一上去就“哇!”地一声。
紫蕊等人跟不上她的速度,还以为她遇险,心急火燎地赶上去,就看见她对着一道走廊,张开双臂,热泪盈眶,无比感动地道:“这简直就是天生为我的美容中心设计的……”
紫蕊翻了翻白眼。禹春托着下巴问铁星泽:“世子,您瞧女王陛下是不是犯癫狂症了?”
铁星泽善良而忧心忡忡地道:“我倒是担心陛下等会回到现实会不会哭?”
“你们看,”景横波目光闪闪,兴奋地拉着紫蕊,“这三楼简直太妙了,原先大概是想做雅间,都隔好了一间一间,简直是天作之合!现在我只要稍加改动,就是一间一间的美容小间,这些雕花隔扇打得很漂亮,可以不用换,但是颜色太老气,我们可以换成淡淡的米色或者米白色,清净明亮,配上绿植,绿植放在哪里好呢……嗯,这里,还有这里,一上楼梯就可以看见,还有这里,这里安排一个柜台,配两个最苗条最漂亮的服务员,一进门就嘿哟哟西思密达那种……还有这些小间里面,”她一间间地推门,噼里啪啦嘴皮子飞快,“一人宽的雪白小床放这边,也要放些绿色植物,沼泽淤泥很多可以养颜的啦,回头把书翻出来研究一下,哦对了……”她拳头往掌心一击,“千万别忘了制作统一的工作服,还有做名牌……”
紫蕊抹一把险些喷到脸上的唾沫星子,眼神颇有些忧心忡忡。
禹春托着下巴,阴测测地道:“天亮啦……”
“是极是极,您的计划都非常好,”铁星泽上前搀住癫狂状态的女王陛下,“您都视察完了吧?咱们下去歇歇脚好不好?再说也该回宫了。”
“不急不急,我来看看这三楼的采光怎么样……”景横波挥开他,兴致勃勃向里走,推开一个房间的门。
忽然一把大扫帚飞了出来,直奔她面门!
“你嚷完没有?嚷完快滚!吵得老子睡个午觉都不安生!”破锣嗓子振聋发聩,尽头的小房间里探出乱蓬蓬的脑袋,横眉竖眼,怒气勃发,“快滚!”
“闪开!”铁星泽奔过去,一把拉开景横波,拍开了扫帚,蓬蓬的灰尘落了两人一头一脸,两人一阵猛咳。
啪嗒一声扫帚落在景横波脚下,这才将她从癫狂幻梦中拉回,她直着眼发了阵呆,犹自不肯死心地问:“你家老板在哪?我想和他谈谈……”
“谈什么谈!这是我家主子的产业!你买得起吗?你买得起我家主子也不会卖给你!轮不上!”头发眉毛纠结不清的老头从房内冲出来,抓起扫帚一阵挥舞,“谁准你们进来的?这是私人产业懂不懂?还大呼小叫吵我老头子午觉,再不滚我老头子报官了!滚滚滚滚滚滚滚!”
扫帚挥舞毫无章法,一看就知不会武功,却把几个大高手逼得连连后退,禹春一把抓住景横波,“走吧陛下!”
别再丢脸了好吗!
“啊喂喂我们谈谈,我们再谈谈——”景横波挣扎着伸出手,被禹春一阵风般地卷下了楼,犹自听见她尖锐的呼喊在楼内回荡,“叫——你——主——子——来——谈——啊——”
“唰”一声禹春已经卷着她狼狈逃出楼外,刚刚抹一把汗舒一口气,“啪。”一声三楼掉下一柄巨大的扫帚,正正插在他们身边的泥沙堆里。
楼顶上,看门老汉的怒吼响彻琉璃坊。
“滚!”
……
“呜呜呜要不要这样子对我。”
“呜呜呜我刚刚才当上万人迷怎么一转眼就让我跌下深渊了呢。”
“呜呜呜我好喜欢那座楼要不要这样让我幻灭。”
“呜呜呜你们不是都很爱我的嘛……”
马车里呜咽惨惨切切,马车内外几个人面无表情,眼神诡异。
女王陛下上了车哭了一路了。似乎此次打击很惨重。
景横波确实很受挫折,她也算走过帝歌不少地方了,琉璃坊本就是她看中的未来立业场所,她在这里有很好的人脉基础,做起事来一定很顺遂。而琉璃坊寸土寸金,大多是零散的小栋的建筑,彼此之间又有距离,无法实现她的一体化女性商场设想,这是她在琉璃坊发现的唯一一座联排三层楼,甚至连内部格局都那么符合她的想象,几乎不用做太多改动,那一瞬间她简直以为这是老天送给她的梦想,地段、格局、设置、人脉、这么齐全的条件去哪找?
然后在欢乐的巅峰,一把脏兮兮的扫帚啪一下把她的梦击碎了。
她在车厢里翻来滚去,哀悼她还没开始就已经破碎的创业梦。
“我说陛下,”禹春被她哼得忍无可忍,伸手敲敲车门,“至于这样吗?不就是一栋楼嘛?回头我和国师禀告一下,管它谁家的,拿来给你就是……”
“少多管闲事!”里头冲出来一句恶狠狠的回绝。
禹春耸耸肩——不识好人心,女人火头上,就是别惹。
只是他有点犯愁,女王高高兴兴出去,哭哭啼啼回来,这要国师知道了,他的脑袋还保不保得住?
不过他的担心并没有成为现实,因为景横波一靠近玉照宫,就不哼了。
进了宫门,就安静了。
到了静庭,下车的时候,禹春一抬头,牙痛一般“嘶”一声。
眼前的女王,脸上溜光水滑,表情自如轻松,嘴角三分笑,眼神喜悦满,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懊恼沮丧?
禹春眨眼又眨眼,不知道是刚才自己做梦还是现在自己做梦。
更奇异的是,他发现景横波已经把袖口扎起来了,先前包得像只萝卜的手臂也挡住了。
“这个……”他傻傻地看着景横波瞬间高贵安详的脸,觉得这世道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
“先前的事儿一件都不许说,只许说我在街上受到百姓欢迎的事儿,知道吗?”景横波疾言厉色告诫他一句,快步回去换衣服了。准备换完衣服再去宫胤那报到。
禹春愣了一会,摸了摸头。问紫蕊,“女官,陛下怎么不哭了?”
紫蕊的笑意,轻俏地飘散在这初冬的宫廷里。
“因为,她不想所爱的人为她担心。”
……
“今天女王又有了新动作。”
“嗯?”
“她似乎在向浮水部、御史台,以及贤者们示好。浮水成太尉先前当着百姓官员的面,公然感谢她的维护。”
“野心未已啊她!”
“原以为她能安心在其位,做个本分听话的女王。可如今看来,指望她本分,还不如指望宫胤会自杀。”
“本分?她何曾懂得这两字?这才多久,杀成都督之子,毁桑家,败赵府。现在又试图交好中立大臣,明摆着是冲着大荒百年规矩来,冲大荒群臣来,冲咱们而来!”
“更重要的是,宫胤似乎真有扶她上位打算。”
“若真如此,你我乃至群臣,日后必死无葬身之地!”
“国师当不至于如此!他亦有勃勃野心,怎会允许女王凌驾于他之上!”
“你这是愚忠!这些时日他做了什么,目的是什么,你也统兵多年,当真看不出来!你们难道不知道,你们所谓的从龙美梦,早已破了!”
“亢龙的换防,赵府的衰败,难道还不足以说明宫胤的态度吗?”
“宫胤对女王不同寻常,我也认为他可能会改变原有主张。”
“他若一力袒护,也将失去一切。我们不需要优柔寡断,美色为重的主上!”
“大荒可以没有女王,可以没有一个以女色为重的国师,却不能没有我们这些百年部族,簪缨豪门,朝廷支柱!”
“但你等若真和国师做对,只怕也难有下场!你们难道忘了五年前的帝歌之变吗!”
“帝歌之变不会重演。因为我们都不是当初贸然发动的明城女王。我们有人,有心,有兵,有重臣,有六国,有八部,有近乎整个大荒的势力团体,宫胤便是神,也不能抵挡我们齐齐出手一击!”
“因为他若出手,就算胜,也是惨胜。当大荒所有的力量都在反对,他便能一手掀翻,剩下的能有什么?他会失去人心,失去威望,失去对朝局的掌控,失去整个大荒!”
“失去对朝政的掌控,他又凭什么还能保护她?”
“他护她一时,能护她一世?只要她在帝歌,只要我们没有死绝,女王——”
“必亡!”
……
“我回来啦!”景横波慵懒又语调明亮的声音,在静庭每次响起时,总是能让人心情转好,会心一笑。
几乎立刻,在外面走动的侍卫宫人们都退了下去,留给某人一个更自由的空间。
景横波习惯性喊一声,然后准备先回自己宫中换衣裳,把那萝卜手拆了,省得某人大惊小怪。
结果她半路上就被蒙虎拦住了。
“陛下,”蒙虎道,“国师现在正好有空,您要不要去看看?等会他要接见斩羽部的首领……”
“我去我去。”机会难得,景横波立即跟他走了。一边走一边整发掠鬓,路过水池时还照了照。
她跨进门时,宫胤正放下折子,看过来的目光很平静。
书房内已经收拾过了,东西都归回原位,连书桌都换了一张一模一样的,根本看不出刚才有过一场激战。
景横波一进门,就扬起了嗓子和眉毛,飞起了笑容。
“嗨!小胤胤!”她兴奋欢快地道,“今儿我出去了,没惹事!”
“嗯。”宫胤对她招招手,示意她坐过来。
景横波在他身侧椅子上坐了,一脚蹬在他椅子下方的横杠上——椅子原本没有横杠,是她非说椅子没个横杠她脚不知道该往哪放,说她都是习惯蹬在小透视和小蛋糕的椅子横杠上才能说话的,宫胤批评她毛病多之后,转头就命给静庭和她宫里所有椅子都加上横杠。
从此她喜欢坐在宫胤对面,脚蹬在他椅子横杠上,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偏头看他说话或者做事。
他对此没有表示,可她觉得,每次她这么做,他的动作和神情都似乎特别柔和。
臣子们发现这个古怪横杠之后,自然也各种看不顺眼,可是宫胤做事哪里理别人怎么想,静庭的椅子就这么特别起来,听说现在外头居然也有仿造这种样式的。
景横波习惯性蹬住脚,往椅子上一缩,把下巴搁在膝头上,懒洋洋出一口气。
她眯眼的姿态,似一只吃饱了的狐狸。
“我开了个画像馆,很成功哦。”她得意洋洋和他讲,“那个啥,多少人连夜排队等开业,哇,他们好喜欢我的画像馆,都老老实实排队!人虽然多,但秩序很好,都是我维持得好!”
“嗯。”宫胤点头,拉过她的手。
“百姓对我很欢迎哎。”她得意洋洋和他讲,“我到绫街区逛了逛,哎呀他们好爱戴我的,送了我好多东西。值钱的我没要,不值钱的我都收了,对了我给你拎回来一对芦花母鸡,自家养的鸡很营养啦,回头给你熬鸡汤喝。”
“一起喝。”他手指顺着她衣袖往上捋。
“还有那些商家啦。好殷勤好巴结。”她更加得意洋洋和他讲,“送了我满满一马车的胭脂水粉绸缎首饰,还说以后我去随时供应,不拿白不拿,我都笑纳了,回头就送给了百姓,是不是很高大上?”
“你去他们店里一趟就抵得上他们送出的价值。”宫胤手指轻轻巧巧地在动。
“是啊是啊,对了我还看见一栋好漂亮的楼,我打算以后买下来,已经和对方谈好啦,人家愿意转让给我,分分钟我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咦宫胤你在干吗……啊你干吗拆我绷带……”
一圈白色布带从宫胤指尖落了下来,景横波目瞪口呆地发现不知何时自己那个藏得好好的萝卜手已经被他抓在手里,在拆布带了。
“喂喂你干嘛,人家帮我包得好好的……你不会连人家帮我包扎都看得不爽吧吧吧……”
宫胤不理她,三下两下,布带落了一地,他目光落在景横波的伤口上,不算太深的刀伤,但被她周围雪白粉腻的肌肤一衬,便显得血迹殷然的狰狞,看着让人惋惜,这么漂亮的肌肤这样的伤害,怕是会留下疤。
宫胤还是没什么表情,连眉毛都没皱,可景横波忽然就觉得周围气温在刷刷下降,忍不住打个寒战。
好冷……
有杀气……
那个,自己出去一趟,挂彩回来,还瞒着他,这家伙会不会一怒之下,从此不给她出门啊?
“哎哟哟我怎么把这伤忘了?”她立即开始哭天喊地,“哎呀呀都是你,我都给忘记了,你非这样对我,哎呀呀好痛好痛好痛,轻点啦轻点啦,人家第一次……”
瞒不住就不瞒,哭哭喊喊吵死他!让他没空生气!
宫胤抬头瞟一眼,光打雷不下雨,东仰西摆的不像在叫痛倒像在跳舞。
他唇角浅浅无奈——这娇弱又强大,凶悍又无赖的女人!该叫痛的时候不叫,不该叫的时候喊得好像被轻薄了。
静庭外面多少人在听墙角?
“再假哭你就真的永远别出宫了。”
景横波哭声立止,抹抹脸,问他,“装得不像?”若有所思点点头,“演技还有待提高。”
他静静地看着她,执着她温暖的手心。
这是独属于景横波的细腻和体贴,插科打诨也不过为了让他不要担心。
他便也淡然几分,收了满心的恼怒,执起她的手,嫌弃地看一眼伤口上敷的药粉,对外面吩咐道:“拿温水来!”
“哎呀这药不是挺好嘛,”景横波立即阻止,“人家说三两银子一瓶的最好药!敷上去就不痛了!真的!你洗了我还得痛,不要不要。”
“你想留疤?”他永远一句话杀伤力强大,杀得景横波立即闭嘴。
温水和布巾送上,他屏退护卫,让景横波坐在休息用的软榻边,亲自动手。
布巾蘸了水轻轻洗去伤口上的粉末,书房里只余水声微微,轻、柔。
两人都不再说话,呼吸在此刻放得轻轻。她垂头看水盆里他手指纤长,指尖被热水烫得微红。他低头看她肌肤上一线伤口,还有垂下的微翘的睫毛在轻轻颤动,一颤就像惊破一个梦。
“学会保护自己。”良久他道。
“嗯。”
“救人未必需要你亲身上阵,别人的命永远没有你自己重要。”
“嗯。”
“出了再大的篓子,都会有办法弥补,大不了从头再来。唯独命不可以。”
“嗯。”
“浮水部老太尉为人持重,既然今日表态,以后浮水便不会明面和你作对,再加上星泽的沉铁部,以及之后斩羽部也可以利用,以后八部里,这三部你可以基本放心。”
她抬起头来。
“宫胤。”
“嗯。”
“我有点迟疑,总觉得我做这些事是在抢你权。你生不生气?你生气,或者你有困难,明白告诉我,我可以不做。”
“然后乖乖去做傀儡女王?”
“……不。不做女王了。”她道,“我不瞒你,我很想做一个实权女王,因为我喜欢大荒的老百姓,讨厌大荒的大臣。我想驾驭那些大臣,为百姓真正做些事。我也想拥有自由和权力,做人上人。本来今天街上的经历,让我这个想法更加强烈,但我忽然换了个角度想,觉得大荒百姓这么可爱,我在他们中间做个普通人也好。还有,宫胤,我想争夺权力,但永远不想与你为敌,令你为难,当权势和你发生冲突,我宁可退让。反正权势对我来说,本来就不是必要的东西。”
她眨眨眼,“我可不要你让出来的东西哦。”
“我不会让你,也不能让你。”宫胤洗干净她的伤口,拿过一管药膏给她敷上,“横波。既然你说到这个问题,那我就告诉你,做你自己想做的事,一切要靠你自己争取。”
“你呢?”她睁大眼睛问他。
“你应该考虑的是大荒更多复杂难测的势力。”宫胤手指轻轻巧巧一翻,就给她包扎好了伤口,平整光滑,比先前她的萝卜手利落多了。
景横波收回手,心中一时滋味复杂,几分不解,几分温暖,几分怅然,几分不安。
她抬头看宫胤,昏暗光线里面容略有些模糊,隐约觉得似乎瘦了些。
静庭书房的帘子,最近总是半拉着,光线濛濛里,他轻轻的步伐总让她觉得,似乎下一瞬间,他就要从自己面前,走入更深的不可知。
这让她有点慌,忽然张臂,扑上了宫胤的膝头。
果然立刻,她就感觉到宫胤身子一紧。
她干脆爬起身,坐到他腿上,抱住他的脖子,和他面对面。
宫胤手指一僵,湿淋淋的手都忘记揩,顿住了。
他仰头看她,彼此的眸子倒映对方身影,各自专注,各自慌张。
“看着我的眼睛。”她轻声道,“不要因为我曾经的拒绝而逃避我。”
“我就在你面前。”他轻声答。
“永远吗?”
“横波,”良久他道,“连你自己都不敢相信永久。”
“不,我相信。”她靠在他肩头,“正因为相信,所以我才慎重。”
“我也相信。”他道,“我信只要用尽心力,这世上没有不能抵达的彼岸。”
他身上清越而冷郁的香气幽幽传来,她的心却并未因此安定,反而浮出几分不定的燥意,她唇下是他颈侧的肌肤,微凉如月,柔韧而光滑,属于他的独特冷香和属于男子的气息渗入肌骨,她忍不住将脸埋入,深深呼吸。
手指顺着脊背的弧度滑下,落于他劲窄的腰,她感受着他的肌骨如玉,心却在半空幽浮,忽然想要更多的获得,更深的投入,和眼前这个自己唯一真心喜欢的男人,更进一步的拥有彼此。
更进一步安他,也是安自己的心。
多年风流是表象,她内心坚守纯洁,并非固守教条,只是不愿将女子最珍贵的一切轻易抛掷。
只留给爱,而并非只能留给婚姻。
心中模模糊糊,不知是对是错,她却只想服从自己一霎间的渴望——人生在世多羁绊,纵情最难。
她抬起头,轻轻舔了舔他耳垂,满意地看到他耳垂果然立刻红若珊瑚珠。
此刻她呢喃声如梦,却清晰,“……想要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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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想杀我吗
呢喃声如梦,却清晰,“……想要我吗?”
他如遭雷击,霍然抬头。
她却格格一笑,猛然抱住他的脖子,向后一倒。
宫胤身不由己倒在她身上,即将压倒她之前猛地撑住双臂,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脸,但听得见他忽然急促的呼吸。
她吃吃一笑,揪住他胸前衣襟,一扯。
“嗤啦。”一声,一线锁骨平直,在她的目光中亮着肌肤如雪的微光。
她靠上去,将脸轻轻贴在他胸膛。一霎香气逼人。
他双臂似一软,栽倒在她身上。她微微起了喘息,伸臂抱住。
室内香气氤氲,似清冷梅上雪香,又纠缠着牡丹般浓郁华艳香气,泾渭分明却又融为一体,福字寿喜双耳鼎内烟气袅袅,遮没一室的春意。
窗外似乎起了风,将零落的残枝,刷拉拉地扫在窗纸上。大荒的雪季,快要到了。
却忽然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与此同时,激越紧张的传报声,响彻整个玉照宫!
“报!”
“浮水部太尉伤势发作暴毙!”
“浮水部在京全员,群情激愤,已经全数聚集,逼近玉照宫!”
……
火把将夜色点亮,远远看去苍黑的天幕上似被燃烧了一个红色的洞。
景横波和宫胤赶到玉照宫门前时,看见的就是无数跃动的火把,连绵成一片深红的血带,将玉照宫包围。
人群在鼓噪,景横波听了好一会儿,才听出对方是在喊:“女王暗杀八部重臣!挑起王庭争端!交出女王!杀了女王!”
她怔在当地,一时完全没有搞清楚怎么事情忽然到了她的头上。
成太尉死了?
死了和她有什么关系?他被送回府之后,到底又发生了什么?
“开门!”景横波仰头呼喊,她不信这个消息,她要出城,她要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刺杀成太尉的刺客明明被她挡下,成太尉当时血都没流几滴,走的时候还是好好的,怎么回家之后忽然就发作伤势死了?
这不可能!
她抬头,头顶是阴霾欲雪的天空,似一栋危城,将要轰然压下。
“开门!”她发狂般地呼喊,奔上前来。
手臂忽然被人扯住,宫胤的声音依旧清晰冷静,“站住!”
“宫胤!”她回头,眼睛通红,“他们在陷害我!成太尉不可能死的!一直有人在害我!”
“你冲出去,立即就会被愤怒的浮水部护卫们撕碎。”宫胤冷然道,“成太尉在浮水部威望极高。他们一定会为太尉报仇。而六国八部的人就算出手伤了你,也可以立即想办法跑回本部,王庭无法隔着六国对八部任何一部开战,你会死得毫无价值!”
“我可以解释!凶手如果是我,我当初为什么要救他!”景横波一指前方,“他们没长脑子,就拍醒他们!”
宫胤注视着她,明澈的眸子里,倒映一抹血影。
“既然敢来玉照宫,自然早已做好了准备……”他低低道,随即吸一口气,一指城上,道,“上去再说。”
景横波看看把守得死死的宫门,也知道宫胤此刻不会让她出门,她仰头想了想,一转身,默不作声上宫城城墙。
墙头上挑着数盏气死风灯,照出一团朦胧的光晕,她在城头出现时,城下广场顿时一片鼓噪之声。
“女王来了!”
“就是她!就是女王!”
“就是她害死了太尉!”
景横波手扶着冰冷的城墙,石缝里生了霜,沁凉,掌心却灼热地烫,但无论冷或热,她此刻都感觉不到。
她只看见底下一双双愤怒的眼睛,有士兵也有百姓,帝歌城原籍浮水部的百姓也有不少。老太尉当年对百姓有活命之恩,更曾在浮水部遭遇大劫的时候,奔走于帝歌,让帝歌收留了一大批逃难的百姓,对于帝歌的浮水部百姓,他是恩人,是神。
隔着三丈宫墙,她能感受到那般灼灼的愤怒,似要卷出数丈烈火,将她吞没。
“自尽以谢!自尽以谢!”底下的鼓噪声,如浪潮,一波波卷过。
景横波闭了闭眼睛。
再睁开眼的时候,她声音高亢,“闭嘴!”
身边宫胤衣袖一拂,一股滚滚气浪自城巅拂下,最前面一排的人忽觉烈风逼人,气息一窒向后一退,后头的人被撞着,下意识收声,一层一层,人群如渐渐退潮的海浪,渐渐平静。
“我没有杀成太尉。”景横波第一句话开门见山,“无数人看见我在西歌坊救下成太尉,为此自己还受了伤,你们不去找那个刺客,反来玉照逼宫,你们的道理在哪里?”
人群一分,几个一身重孝的人走出来,抬出担架,担架上是成太尉的尸首,隐约可以看出脸色发黑,躯体僵硬。
担架边是一个老者,沉声道:“草民是帝歌人氏姜月柏,从医五十年,帝歌大多数百姓都识得草民,当知草民一生,从不虚言假饰。”
一众人都点头,宫胤在景横波身边道:“帝歌第一名医。性情刚正,悬壶济世。一生活人无数,从不收贫苦百姓诊金。”
景横波心中一沉。
连宫胤都知道这人名声,可见其人信誉度。
“草民只说自己知道的。”姜月柏平静地道,“太尉胸前有轻微刺伤,但并未危及生命,令他身死的……”他举起身边成太尉的手背,“是这道抓痕。”他顿了顿,道:“抓痕有剧毒。一个时辰后发作,药石罔效。”
景横波看不清成太尉手上伤口,但知道一定有。
她怔怔地抬起手,此时才看见,自己两手指甲里还残留一点点皮屑和血迹,她记得自己冲进人群拉开成太尉的时候,确实是狠狠抓住了他的手,自己指甲长而坚硬,情急之下抓破是完全有可能的。
她心中一片混乱——怎么会这样?
姜月柏说完就不再开口,退了下去,尸首身边,一个少年悲愤地道:“家母早逝,家父多年未续娶,更无近身侍妾,这抓痕,除了你女王陛下,再无他人!”
“我若想要杀成太尉,大可在西歌坊就不救他!”景横波冷然道,“何必费这事!”
“因为你要迷惑众人!”忽然一大群人涌入,当先一人大声道,“你当着帝歌百姓的面救成太尉,就是为了杀他的时候以此脱罪!”
灯光照下,那人坐在轮椅上,脸色苍白,赫然竟是赵士值!
他身后,是一大群以他为风向标,视他为师的文官!
“放屁!我为什么要杀他!”
“因为成太尉反对了对你有利的协议!”又一个声音冷冷接口,“当日帝歌山口我等六国八部首领遇袭,曾经被迫和挟持者签署了一道协议。其中浮水部的协议,就是将来将浮水沼泽的一部分出产转让女王名下,当时签协议的是浮水司空,但成太尉发现之后坚决不赞同,你知道后,恨他阻扰,故意安排了所谓画像的计划,诱他前来画像,又安排刺客来刺杀他,再装作自己奋不顾身相救,博得他的信任和百姓爱戴,再悄悄在指甲中下毒,杀了他!”
灯光下来人声音清亮,身形玲珑浮凸,是绯罗。
她身后静悄悄跟着六国八部的在京官员们,人人脸色铁青。
“这个协议我不知道!如果仅仅为了这个协议不能满足就杀人,难道我没长脑子?难道我不知道这事情的严重性?难道我想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你行事恣肆放纵,何曾理会过规矩道德?”又是一声霹雳大吼,伴随着铁片甲叶的叮当摩擦声响,和独属于士兵的整齐快速小跑步伐,一骑黑马,忽然从黑暗中飙射而出,人未到声先至,响彻广场,“我儿当初和你无冤无仇,你都能在琉璃坊闹市,当着无数人的面,指挥着火马车撞死我儿!我亢龙为第一强军,国师嫡系,国师待你不同寻常,你都能不顾后果,下这样的狠手,一个阻扰你获益的浮水太尉,你又怎么会顾忌后果,不敢杀人?你如此心性狠毒,行事跋扈,你何曾顾忌过什么!”
灯光下他须发怒张,戟指颤抖,满头黑发已全白。他身后士兵黑压压如潮水,无声无息涌入广场,青黑色的甲片,在幽黄一团的灯光下闪耀如冷眼。
“是极!桑大祭司对你尊敬爱戴,你却一进宫便将矛头直指于她,为夺权无故毁祭司高塔,杀祭司护卫,覆桑家满门!你尚未登基,便已野心勃勃,伤大臣,败豪门,夺大权,你要的根本不仅仅是女王之位!你要的是倾覆这百年规矩,倾覆这稳定朝局,倾覆我大荒数百年铁律和天下!”
“有句话说对了。你确实是身负使命前来大荒的使者,但不是神的使者,是魔的使者!你的到来也不是为了拯救大荒,是为了颠覆大荒!”
“你入宫至今,没有遵守过一条规矩,没有学过一条仪典,没有见过一次教引嬷嬷,还多次羞辱我礼司派去的官员。你这样的女王,如何能安于其位,维持我大荒朝局平稳?你如不死,我等必将眼见你祸乱朝廷,遗祸黎民!”这回颤巍巍走出的,是终于把病养好的礼相。他身后,整个礼司的官员都在。人人面色涨红,神情激越——自从迎驾景横波之后,五司第一的礼司便陷入了有史以来最没地位最受气的状态,人人憋气至今,此刻环顾左右,顿觉心神畅快。
“妖女必死!”不知道是谁先吼出了第一声。
“妖女必死!”
“妖女必死!”
吼声一阵接着一阵,在广场上响起,此起彼伏,似浪潮卷过整个帝歌。
天色幽冥,沉云浮动,暗淡的星光在极远之地明灭,笼罩着开国女皇巍巍神像,而女皇低垂的眼皮,则深冷地笼罩着底下浩荡的人群。
景横波清楚地看见广场上一团一团都是人,有兵、有六国八部、有文臣、有武将、有礼司、有士子,有这几乎集合了大荒上层建筑的所有组成成分。
除最没地位的大荒百姓之外,所有。
景横波冷笑一声。
凑得好齐。
一个人能令这么多人反对,也算她牛逼。
此时她知道不必解释了,解释也无用,果然如宫胤所说,安排好的陷阱,必然天衣无缝。这群人早已联合起来,费尽心思,等的不就是今日?
当日协议之事,她虽然抢到了一张,但关注的只是最后一行取消迎驾大典的事情,前面六国八部那么多条,哪里会一一细看。之后此事涉及到宫胤的朝政安排,她也无意多问,并不知道宫胤有让浮水部安排产出转让给她的事。
但此时要说不知,谁信?
何况还有那些阴错阳差结下的,难解的死结。
只要她不愿做傀儡,只要她想做自己,只要她想挣扎着活下去,她就注定和这些人,永远站在楚河汉界的两端。
大荒的格局不容撼动,统治阶层的利益不容侵犯,那些对她出手的人不容她反抗,反抗就是不安分,是野心勃勃,是祸国妖女。
她掀翻得罪的不是桑侗赵士值,是整个大荒的既得利益团体。
她在捍卫自己的同时,也令他们畏惧,畏惧得抱团而起,第一次齐心协力对付她。
鸿沟裂痕早成,没有从容渡过的余地。
不是她杀戮他们,就是他们杀戮她。
那些冰凉的尖锐的嗓子,化为利刃,一刀刀戳向城头,她在万刃中心。
到了此刻,她反而不再愤怒,心深处是冰凉的冷静,满满溢着对这群道貌岸然者的恨意。
她从来都知道欲速则不达,知道在自己掌握更多力量之前,贸然和利益团体争斗,吃亏的只能是自己。她宁可选择彼此都能接受的缓和方式,为此不惜装神弄鬼,至今只取了听政之权。
然而这些人又何曾有一日放过她?
她还未进入大荒国境,桑侗就试图杀她。
她为自保毁桑侗,由此被所有官员警惕。
成孤漠之子与其说是死于她之手,还不如说死于潜藏的阴谋。
赵士值自身龌龊,却粉饰着大儒的面具,煽动无知文臣和士子盲从。
成太尉之死,更是颠倒黑白。
不,是这所有事背后,还有一个身影。
一个潜藏的,从未显形,似有若无的身影,沉默在人群之后,以一双鹰隼般的眼森然将她凝视,轻易不出手,一出手便直抵三寸,毒液入心。
她是马车,冲入大荒政坛,原本打算徐图渐进,缓缓碾出属于自己的路,却有一双手其后推动,欲待送她撞上南墙。
是谁?是谁?
“杀了妖女!”广场上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景横波微微冷笑。
同样是这个广场,她曾因相救帝歌百姓,在此地接受无数人欢呼。
如今在此地面对另一群人的恶意,众叛亲离。
众叛亲离……
她微微侧头,去看一直没有说话的宫胤。
黝黯的天色下,他眸子冷然有光,似乎并不以此刻情形惊异。
“亢龙军!”宫胤忽然开口,声音在广场上滚滚传开,立即就压下了所有的声浪,“军令未至,营门不开,谁允许你们今晚出现在这里!”
众人一凛,抬头看宫城之上,男子白衣如雪,女子红衣似火,并肩而立于皇城烟华之下,恍若神仙眷侣。
所有人都震了震,想起这个男人的身份和威望,想起他以布衣之身,扶摇直上,短短数年居高位,据大权,手掌国器,俯瞰大荒。
想起传说中他的坚执、刚硬,和凌厉铁血对待反对者的手段。
广场上一静,有冬夜的寒风呼啸卷过。
却有一骑,悍然越众而出。
“国师!”成孤漠单人独骑,远远行出阵列,仰头看城墙上的男人。
宫胤双手据墙,冷然下望。他的眼神如冰,成孤漠的眼神却是火。冰火交击,似有火花爆开。
“成孤漠,我记得你似乎已经停职,无权调动亢龙军。”宫胤声音清冷,“擅动军队者,死!”
“我成孤漠今日既然第一个站了出来,就是准备好去死的。”成孤漠咧嘴一笑,“国师,我准备以死向您劝谏——您可,迷途知返了罢!”
一声大喝如霹雳,震得墙头气死风灯都似在轻晃,光芒在宫胤脸上吞吐不定,映不清他脸上神情。
他并没有对这句话有所反应。
景横波心中一震,再次看他,依旧无法辨明他此刻神情。
“迷途知返的应该是你。”宫胤手一挥。
嚓嚓脚步声响起,从四面八方传来,广场上众人回首,就看见一色雪白的玉照龙骑,迅速从广场四门涌入,如一片森然的大雪,忽然覆盖了整座广场。
景横波看那一片雪白,恍若从黑暗中剥脱般显现,心中稍稍放心,宫胤果然是有准备的。
场中虽有亢龙军,人数却并不恐怖,玉照龙骑占据绝对性优势。
广场上微微有些骚乱,却并不激烈,稍稍一乱便又安静,尤其是文臣和士子那一团,很多人得偿所愿般哈哈大笑,干脆席地坐下了。
“国师果然试图以铁血手段镇压我等!”一个青年士子振臂高呼,“既然如此,且以我血溅宫门,来日青史之上,必有我等一笔!”
文人好名,只觉又一名垂青史机会到来,今日若广场喋血,来日史书斑竹染血,足可光宗耀祖,兴奋不已。
“我已经无权调动亢龙军,所以今日随我来的,并不是亢龙的建制军队。”成孤漠立在人群最前方,冷静地道,“他们是我的士兵,是我的同袍,是我的挚友,是无法眼睁睁看着我被女王害得家破人亡、为帮我报仇甘心陪我一起死的,兄弟。”
他话音刚落,身后,青甲士兵们齐齐上前一步。
“亢龙青营第一纵队小队于山,向国师请死!”
“亢龙紫营第七纵队士兵王大勇,向国师请死!”
“亢龙白营主营参将黄达,向国师请死!”
“亢龙蓝营副将谢林,向国师请死!”
……
呼声刚厉,蹈死之心决然。
广场上很多人露出淡淡笑意——人数不多,但亢龙七色营和三大主营的士兵都有,甚至还有副将,可见此事的影响力和成孤漠的号召力。
“我还是那句话,我无意晚节不保,我们无意做大荒叛徒,我们不愿背叛国师。”成孤漠仰头,“我们今日拼一死,宫门请愿。只请国师勿再被女色所误,清明己心,以天慧之剑,斩此祸国殃民之妖女于剑下!”
“成孤漠,”宫胤衣袖在风中猎猎飞舞,声音毫无情绪,“兵者王者之器,谁允许你倒持胁主?”
“能威胁主上的只有人心!”成孤漠厉声道,“今日我等站在这里,而亢龙大营在您严令之下,不能进帝歌一步。但是所有将士,都在十五里外孤山大营之中,聆听此刻的声音和回答!今日我等若血洒皇城广场,片刻之间,亢龙大营所有人都会明白往日热血空洒,一日之后,亢龙大营就会血洒帝歌!”
宫胤缓缓抬起目光,前方一片黑暗,层云更深,他的目光,却似乎穿透黑暗和距离,看见了十五里外,躁动不安的亢龙大营。
以强硬力量压制在原地的亢龙军,一旦遭遇刺激,会爆发出怎样的后果?
“我成孤漠,不会以自身威望逼迫亢龙随我造反,葬送那许多同袍性命。大荒士兵,不想自相残杀!所以我只带了这些兄弟们来,在宫城前向您情愿。对于您,我仁至义尽。我对得起您,对得起亢龙!”成孤漠声音惨厉,“所以,国师!若您倒行逆施,请您想象亢龙的失望和愤怒!”
景横波捏紧了手下的城墙,冰凉的青砖将要咯破手心,她似毫无所觉。
成孤漠这一手,不可谓不狠。
他不造反,却带了死士前来请愿,合情合理,光风霁月,整个亢龙大营必定都为他委屈,都关注着事件的进展,
这和当初他在琉璃坊的愤激表现不同,这回他占据了道理的制高点,无可指摘。令宫胤无法再以家国大义之名策反,将他逼入死角。
她心中模模糊糊掠过一个想法——他行事风格已变,背后必有高人指点……
“失望愤怒的不止是亢龙!”绯罗一声高叫,走到成孤漠身边,席地坐下。
浮水部的属下百姓,抬着成太尉的尸首,走上前,坐下。
礼相由司中官员们扶着,颤巍巍走到最前面,坐下。
赵士值由人推着轮椅,行到最前,在他人搀扶下挣扎着从轮椅上滑下,跪在地上。
他与众不同,此时也不忘做戏,双手拄地,仰头向宫城,长声嘶号。
“国师!赵士值为您忧心如焚!天下苍生,尽悬于您一念之间!请国师万万不可自误!”
喊声凄越,天上忽落几点零星雪片,众人茫然抬头,正看见深黑的天幕上,有星星碎点,旋转飘落。
今冬的第一场雪,提前来了。
“苍天有语,雪我沉冤!”赵士值双手向天,大声哭号。
“苍天有语,尔敢有违?”绯罗锐声高叫,“宫胤!你真的要为一个妖女,违逆苍天,违逆民意,违逆这整个朝廷,忠心军队,天下士子,六国八部吗!”
广场上黑压压的人群,最近的请愿者已经触及守宫门的玉照护卫的衣角。那些冰冷的护卫,眼中也微微露出惶然之色,手按在刀柄之上,轻轻颤抖。
宫城下呼声如潮。
宫墙上宫胤一言不发。
气氛绷紧如弦,似乎指尖一弹,便要锐声崩断。
“报——”
忽有一声高喊,惊破此刻压抑。人人浑身一颤,宫城上宫胤霍然抬头,看向来者方向。
那是雪色一骑,马头插白羽,标准的玉照斥候骑士装扮。一骑闪电般穿越广场,溅起广场上碎雪泥泞,众人惶然抬头,看见高大马身之上,骑士浑身汗湿血染!
景横波心猛地一跳。
“报——亢龙大营发生啸营!”
……
皇城广场对立尖锐,堂皇府邸相谈甚欢。
锦帐绣幄之间有舞女翩翩,做霓裳之舞,赤足深陷于柔软的金黄地毯,雪白脚踝上金铃低微脆响,不觉清亮,反更添几分奢靡柔媚气氛。
“请。”耶律祁银黑色衣袖曼妙拂过桌面,修长手指拈金杯,从容一敬。
“请。”客人一饮而尽。
相视一笑。
客人的笑容只看得见下半截,他戴了银制面具,只露薄薄嘴唇,和方正下巴。
“下雪了。”耶律祁忽然抬头看窗外,“今年的雪来得真早。”
“下雪了。”客人也侧身去看雪,“不知道皇城广场的雪,是否更冷一些。不过我想宫国师,此刻定然不会如你我这般,有心思去讨论雪来早来迟。”
耶律祁一笑,“或许他可以和半个朝廷的人,讨论一下雪和血哪个更冷。”
“如果真这么讨论了,”客人微笑,“想必耶律国师以后便可以和在下,讨论一下玉照宫宝座到底有多宽了。”
耶律祁唇角勾起一抹浅浅弧度,似这酒液摇曳醉人。
“现在说这个还为时过早,宫胤未必会输。”
“他有很大可能不输。”客人道,“他久掌大权,积威甚重,帝歌附近的兵权都在他手上,广场上那么多人,没有一个敢真正针对他。都只要求他处死女王。只要他能狠下心,杀了景横波,他依旧是大荒独掌大权的右国师。”
耶律祁斟酒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笑道:“你觉得,他会杀,还是不会杀?”
“你觉得呢?”客人反问。
“枭雄者,冷情绝性也,”耶律祁耸耸肩,“哪有爱美人不爱江山的?不就是杀一个女人么?换谁,都该有正确抉择吧。”
“如果换耶律国师抉择呢?”
耶律祁端杯的手又是微微一顿,随即笑道:“这还用问吗?”
“耶律国师神情似言不由衷。”客人紧紧盯着他。
“不必操心我的神情,毕竟需要做取舍的不是我。”耶律祁笑容似有冷意。
客人微微一笑,回到刚才话题,“宫胤不会杀。”
“哦?”耶律祁的神情颇有些古怪。
“他和别人不同。他不喜欢受人威胁,他不喜欢背叛,他还因为某些原因,对某些感情特别在意。”客人道。
“哦,比如?”
“无可奉告。”客人笑,“我只能说,这个女王,对他是不同的。”
“既如此,”耶律祁神情复杂地长出一口气,“他岂不是要众叛亲离?为景横波选择放弃国师大位?”
“所以要恭喜耶律国师啊。”客人微笑,“您我费心筹划,这不是终见成果了么?”
耶律祁一杯酒端在手中,似在凝神,半晌却摇摇头,“不,不对。”
“哦?”
“以宫胤的性情智慧,就算被逼到死角,都有可能绝地反攻。而且对于这种情形,他并不是毫无准备,说不定他也一直在等着这一日,好看清楚所有反对他的势力。我们切不可高兴太早。”
“您说得对。宫胤这个人,不喜欢被逼到死角,所以必然有所准备。但他的准备,也就是将兵力牢牢掌握在手中,不给任何人有机会渗入宫廷。将赵士值等人架空,不给他们翻覆朝政。可以说,从帝歌和朝政掌握上,他到现在还是无懈可击,谁也动不了他。可问题在于,他可以掌控一切外在力量,却无法一手掌控人心,现在真正能逼住他的,是人心。”
“人心……”耶律祁轻轻沉吟,“是这大荒朝廷上下的,官员之心吧……”
他脸上露出微微嫌恶之色,似乎也对这些官员不以为然。
“不管是哪种心,都是不可忽视的心思。”客人从容地把玩着酒杯,“就算他强力压制住了今晚的请愿,人心离散的后果他也承担不起。当然,他不想丢人心,也不想失去女人,可能他还会有后手,比如送走景横波,日后再寻机会。如此,不失人心,也不失女人。”
“依我看,也只能这样。”耶律祁一拍手。
客人凝视着他,嘴角一抹笑容玩味而洞察人心,“您也是认为他会这么做,确定景横波性命无忧。所以对于请愿要求杀女王之事,并不着急?”
耶律祁放下酒杯,同样玩味地看着他。
客人并没有因为他的奇异神情不安,目光平静地对视。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耶律祁半晌缓缓道,“总习惯性擅自猜测他人心思的人,其实很愚蠢。因为这种人,往往会死得很快很惨。”
“哦?您会杀我吗?”客人眨眨眼。
“你说呢?”耶律祁又恢复了他春风化雨般的笑容。
“现在不会就行了。”客人轻轻一笑,抿了一口酒,“我对您,还是有帮助的啊。”
耶律祁看他的神情温柔,如对挚友。
“嗯。”他点头。
“雪似乎大了点,我也该走了。”客人放下酒杯,不待他挽留便站起身,径自向门口行去。
耶律祁并没有起身相送,自顾自坐在原地喝酒。
“对了,”客人走到门口,似忽然想起什么,转身笑道,“忘记告诉您,我觉得,您的希望还是有可能落空的。因为宫胤还是有可能会杀女王的,即使他不想杀,但我会让他,不得不杀。”他轻笑着指了指脑袋,“他不能接受的事,有很多啊!”
他轻轻笑着,放下垂帘,身影翩然穿过回廊。
耶律祁目送他背影消失,唇角那一抹不变的笑意渐淡。
“试血。”他似对空气说话。
空气中无人,梁上却有清脆一声。
“去宫城,伺机行事。”
有风翩然而过。
“蚀骨。”他又道。
屏风后砰然一声。
“去掀下那人面具。”他语气微冷。
一阵风从屏风后过了。
……
客人行走在耶律府的回廊上,很有兴致地将回廊两侧的梅枝都看遍,他步履轻轻,眼神也如梅花花蕊一般柔和清淡。
忽然一阵风过,梅枝摇曳,淡黄嫩绿的梅花花蕊纷纷飞散,迷乱人眼。
他也似要闭眼。
眼帘将合未合,他忽然又睁眼!
睁眼一霎,手指已经无声无息拂了出去。
如拨弦,如点香,如豆蔻楼头佳人画眉,轻轻。
一拂便将一双忽然出现,想要掀开他面具的手,拂出了丈外!
“唰。”一声人影跌落,血花爆开,染红身侧遒劲梅枝。
客人收回手,微笑羞涩依旧如半开的梅蕊。
他轻轻拍了拍衣襟,将落在衣襟上的碎梅和碎雪拍去,再次抬步,轻轻走过回廊。
从头到尾没有说话,也没有看那出手掀他面具的人一眼。就好像不过一场梦的邂逅,他点尘不惊入梦,再衣袖翩然出梦。
长廊静悄悄,雪落无声。
良久,长廊尽头人影一闪,耶律祁出现。
他行到廊侧,看着跌落在花丛中的手下。
地面上的人静静无声息,雪薄薄覆了一层。
耶律祁的脸色,也如这初雪森凉。
轻功第一,出手诡异莫测的蚀骨,一招之下,身死。
那毫无烟火气,淡漠如梦,却刹那致死的,一招。
……
……
“啸营!”
广场上起了微微骚动,马上骑士在这样的冷天汗流浃背。
景横波看着宫胤一霎忽然绷紧的神情,心中剧烈地跳动了几下。
什么是啸营?她不太明白,却能猜出,一定是亢龙大营生变了。
“国师!”成孤漠大叫,“亢龙啸营,您还要无动于衷吗?您要眼睁睁地看着麾下第一强军分崩离柝,自相残杀吗!”
“国师。”成太尉家人扑地嚎啕,“您要眼睁睁看着忠义名将,死于非命吗!”
“国师!”赵士值仰天长号,挣扎下轮椅,跪倒在雪泥之中,“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请诛女王!”
“国师!”轩辕镜昂首,须发颤动,“帝歌朱门,不能容倒行逆施之主!请诛女王!”
“国师!”绯罗冲前一步,红袖飞扬,“六国八部,不能容誖乱昏聩之主!请诛女王!”
“国师!”礼司老相挣脱搀扶他的弟子,“大荒朝廷,不能容颠倒纲常之主!请诛女王!”
又一波浪潮涌起,似呼应十五里城外亢龙大营的啸声,“请诛女王!”
排山倒海之声,震得玉照宫墙都似在微微颤抖,地面都似在微微震动,飞雪都似一停,随即打着疯狂的旋儿,纷纷扬扬落下。
守门的玉照士兵,在逼近的人群前不断后退。
岿然不动的,只剩广场中央开国女皇巨大雕像,和城头上宫胤。
群臣威逼,军队反水,六国八部多有参与,这场大荒历史上绝无仅有的,统治阶层齐心协力的对女王的抗议,未能令他震撼,只令他脸色如霜,冷过这夜的天色和孤雪。
景横波在这样的时刻,也非同寻常地平静。
“宫胤,”她手扶宫墙,凝视着城下,在巨大的呼声中,清晰地问他,“想杀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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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不。”他道。
声音清冷,眼眸如夜。
她轻轻一笑,“那么,让他们进来吧。”
“为什么?”
“每个人都是惜命的。”她道,“在城下,万众聚集,互相鼓动,容易令人热血沸腾,不顾一切。但若单枪匹马,未必能有那样当面抗争的勇气。”
宫胤赞赏地看她一眼。
平日里放纵恣肆,大呼小叫,果然从来都只是她的保护色。
当此情境,她终于展现真风采,不为愤怒冲毁,不为劣势逼慌,冷静自持,一眼看透局势和人心。
她才是所有人中,真正最具大智慧大心境大天地的那一个。
假以时日,她会是最强大的女王。
假以时日……
心间一团冰冷,似塞入这夜提早的雪。
“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是不行。”他道,“让这些领头者进来,并不能对他们做什么。到头来你反而更可能被他们逼迫。”
“那就做给他们看。”她唇角一勾,“不是想杀了我吗?你就杀我给他们看啊。”
他手指微微一颤,霍然转头。
……
“国师!”城下人见两人久久没有动静,越发焦躁。
“国师!”绯罗高喊,“你在留恋什么!你可知道,你今日若不弃她,你必将被六国所弃!”
“被八部所弃!”浮水部军民声音轰然。
“被帝歌门阀所弃!”轩辕镜声音若铁。
“被天下文臣士子所弃!”赵士值嘶声。
“被大荒朝臣所弃!”礼相颤巍巍老泪纵横。
“被亢龙军所弃!”成孤漠拔剑向天。
他马前,一排六个士兵忽然上前一步。
“今日大都督不得已,逼宫国师,都督有罪,我等愿意以命相代!”六人齐声大喊,“只求国师免大都督之罪,免亢龙之罪,听今日皇城广场浩浩众声,诛祸乱朝纲之妖孽女王,还大荒朝廷朗朗青天!”
声落,刀起,刀光与雪光同降,直入胸膛!
“住手!”高墙上宫胤怒喝,衣袖一拂,六点银光飞闪而下。
终究离得太远,血光抢在银光抵达之前飞溅,将一色洁白地面泼洒鲜红。
六具尸体怆然落地的闷声,似撞击在所有人心上。
以死逼谏,喋血宫城!
城上城下一片死寂。
“妖女!”轩辕镜怒喝,“我大荒军士未能战死疆场,却因为你血溅皇城,你还有脸站在那里求人庇护?你但有一分尊严良知,此刻就该自己跳下宫城!”
景横波目光从地下六具尸体上慢慢移开,盯住了轩辕镜。
轩辕镜被她目光看得一窒,竟下意识转开,想想不对,赶紧有转回来对她怒目而视。
城下渐渐安静,看着城上女王。
印象中鲜活放纵的女王,此刻有种不同寻常的冷静,并没有如众人想象般大怒哭闹,相反,巍巍然浩浩然,气质风神,竟然和她身边已经掌握大权多年的宫胤,极其类似。
那两人并肩而立,便如一对人间掌控者,俯瞰风云。
这种表现,令在场的人,更下铲除她的决心。
她虽在朝廷之中众叛亲离,在百姓之中,却拥有极佳声名和无上拥戴,民间已经有了关于她的歌谣,句句赞美钦慕,这些歌谣被远远传递到六国八部,口口相传。
有智,有勇,有民心,假以时日,她若长成,假以时日,她若再拥有无上实力,这天下,再无人可将她驾驭,这里所有人,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一片寂静中,景横波终于开口,宫胤手按在她后心,以真力助她声音远远传出。
“朕为什么要跳下来?”她一句话便似火上浇油。
不待城下鼓噪愤怒,她又冷然道:“无论如何,我是经历了迎驾大典的大荒未来女王。自有属于我的尊贵。我可以死,但不能屈辱地死在万人之前。想要我死——”她厉声道,“进城来!”
“你使诈!”成太尉之子立即大叫,“你把我们诳进来,然后就可以杀了我们!”
“是吗?”景横波忽然一笑。
这一笑在飞雪中忽然闪现,艳若桃李又冷若冰晶,美到萧瑟。
众人心神震动,随即忽然发现,城头上女王不见了!
下一瞬景横波忽然出现在成太尉之子面前,手中匕首雪亮,冷冷抵住他胸膛。
惊呼声起。
那男子一眨眼,眼前忽然就多了女王,匕首寒意直透胸臆,下一瞬就能抵达他心脏。
他想退,不敢退,激灵灵打个寒战,心知无幸,绝望地闭上眼睛。
想象中的剧痛并没有来,然后他听见风声和惊呼声。
他再次睁开眼,面前空荡荡,只有裹着雪的风。
抬起头,女王还是站在城头上,原来位置,似乎从未移动过。
似乎刚才一霎惊魂,不过是个梦,噩梦。
但他从四周绯罗轩辕镜等人神情中看出,那不是梦,是真的。
他骇然抬头,看城上,风雪中衣袖飘拂的女王。
“看见没,”景横波唇边一抹笑如艳鬼,“我不用诳你们,一样可以杀了你们。”
城下众人哑口无言。
这是事实。
刚才那一霎,所有人反应不及,只要女王匕首轻轻往前一送,成太尉之子十条命也报销了。
众人更多的是心惊——如果刚才女王的目标是自己呢?自己躲得过去吗?
答案是否定的。
“只敢躲在人后煽风点火算什么本事?”景横波唇角笑意讥诮,“既然这么想我死,那就进来吧。按照惯例,女王就算赐死,也只能是毒酒自尽,或者自缢。想看我死,就进来看。”
“谁知道你肯不肯死!”
“她肯。”
回答的是宫胤,他一抬手,手指冰冷地搁在了景横波颈侧。
景横波愕然抬头看他。
他却没有看景横波,一摆头,上来一个护卫,将景横波捆了起来。
“众意如此,本座不会置之不理。”宫胤淡淡对着城下,“你们要赐死女王。本座同意。”
城下无声,有点不敢置信地看宫胤让步。
“但本座也赞同女王的话。皇家自有其尊严,让她众目睽睽之下自皇城自堕,有失皇族尊贵。”宫胤冷然道,“既然口口声声要遵从法度,那就按法度来。给她全尸,并以女王之礼,厚葬。”
“可以让她皇城自刎……”绯罗忍不住发声。
“你上来验尸?”宫胤眼眸一瞥,绯罗脸色铁青。
让她一个人上皇城验尸?她能活着回去吗?
“那么,你?”宫胤看向轩辕镜。
轩辕镜装作没听见。
“你?”宫胤问赵士值。
赵士值在泥泞里爬了爬,示意自己瘫痪了,无法上城。
“这也不敢,那也不行,你们当你们是谁,当真以为宫城一呼,我宫胤就得事事顺从?”宫胤语气越发深冷,“莫得寸进尺!莫忘记皇城之侧,玉照龙骑备战!”
广场上众人无声,默默低头。
“要么滚回去,要么一起进来。口口声声为大荒为朝廷,事到临头连结伴进宫都不敢,是公心还是私欲,你们自己清楚!”
“进宫便进宫!”成孤漠大声道,“亲眼见妖女授首,我毕生所愿!”
“进宫便进宫!”轩辕镜和众人商量,“我等都有头有脸,在场还这么多人看着,宫胤断然不能把门一关杀了我们,否则他也无法对天下人交代!”
众人纷纷点头。
轩辕镜生怕场上众人撤出,自己等人就没了后援,转身对场中众人道:“劳烦诸位在此守候。成败在此一举,请诸位务必不要离开。我等一定不负众望,带出妖女自尽消息!”
“大夫等尽管放心前去!”众人轰然应答。
“我们一有危险,就会放出消息烟花,届时亢龙军必反!我们相信国师,也请国师自重!”成孤漠声音响亮。
“本座答应的事,从无反悔!”
城头上宫胤手一挥,玉照龙骑悄然自黑暗中隐没,赶往城外亢龙大营处理事态。
场上众人沉默立于风雪之中,看深红宫门轰然开启。
轩辕镜、绯罗、浮水部代表、赵士值、成孤漠、礼相及礼司三品以上诸员,及在场文武众臣,鱼贯而入,身后宫门缓缓合起,将这一夜鲜血和风雪,关入。
这一夜的风雪和鲜血,还在飞。
……
景横波被两个陌生护卫带下城头,刀剑一左一右,架在她脖子上。
宫胤先她一步下城,一人在宫道之前伫立,面对着进宫的泱泱诸臣。
风雪渐烈,众人都裹着厚厚的长袍,只有他衣衫单薄,姿态笔直,雪白的衣袂在风中飘荡,如一抹白色的魅影,看得众人心中微微发寒。
众人忽然都想起,宫胤内功属于冰雪一系,在寒冷天气威力更甚。
夜色尽头,他冰晶雪彻如琉璃人,连唇都无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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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和他相隔数丈便站定,长长宫道,渐渐覆雪。
景横波走到中间,仰头,冷笑一声。
“宫胤,”她不看宫胤,只看天,“你够狠。”
宫胤默然,雪花飞过他脸侧,分不出肌肤和雪哪个更白。良久他道:“情势所逼,陛下见谅。”
“别叫我陛下,”景横波冷冷截断他的话,“就在一刻前,你还叫我横波。”
风呼啸掠起宫胤鬓发,乌发掩了同样乌黑的眼眸,看不清眼底神情,“无论是陛下还是横波,都过去了。”
“是呀,”景横波又冷笑一声,还是仰头望天,声音萧索,“上位者的爱恨,从来都是短暂的。江山,总比女人重要。”
宫胤不再答话,垂下眼,微微后退一步。
众臣听着两人简短的对话,宫胤依旧如此简短凌厉。景横波却不同于平日飞扬潇洒,字字简单,字字满是煞气和恨意。
是一对在江山大业前,无奈走向两极的男女。
“就在这里吧。”轩辕镜迫不及待地道。
他很期待女王的终结由他一手推动,这样在之后的政治博弈中,老牌世家豪门会获得更多的好感和支持。
绯罗却紧紧盯着宫胤——她不相信宫胤就这么同意了处死女王。
虽然这种情势,他确实是不答应也得答应,否则便失整个朝廷的人心。尤其会失去亢龙。但只要对面是宫胤,她就不安心。
“微臣愿献长生药。”她上前一步,奉上一颗药丸。
药丸深黑,流转着诡异的光。
所谓长生药,就是毒药,死,也是另一种形式的长生。这是对赐死上位者的掩饰性说法。
众臣上前一步,齐齐躬身。
“请用此长生药。”
宫胤抬起手,顿了顿,默然令身边送药上来的医官退下。
“诺。”他道。
众人喜动颜色。
怕的是有诈,怕的是偷梁换柱,以无毒的药诈死。既然肯用他们献上的药,那就什么顾忌都没有了。
看来宫胤对今日早有准备,也已经下了决心了。
他总不能一人和全朝廷、亢龙军、整个贵族阶层,整个六国八部作对。就算强力镇压,难道从此做孤家寡人?
乌黑的药丸捧到景横波面前,她眉峰一聚,露三分煞气。
“我要求女王应有的待遇。”
“给你全尸,就是女王待遇。”绯罗目光凌厉。
“我不想死在这冰冷宫道上。我喜欢舒舒服服,死也要舒舒服服地死。”景横波摇头。
“死到临头,还诸多讲究。”绯罗冷笑。
礼相却道:“女王要求有理,她当有尊严死法。”
“你要在哪里?”轩辕镜耐着性子问。
众人心中都不愿去她现在的寝宫,离宫胤的静庭太近,静庭在众人心目中,是玉照宫第一危险之地,护卫无数,机关重重,女王寝殿太靠近那里,一旦去了那里,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我要在那里结束,”景横波转头,看着南边方向,“我要在自己真正的寝宫里离开。”
众人翘首,看见风雪里远方一抹深红琉璃檐角挂霜。那是原女王寝宫。
众人松一口气,成孤漠冷笑道:“也好。你到死都没能真正坐上皇位。如今给你在女王寝殿里自尽,也算全了你一生美梦。”
“是呀。”景横波又恢复了她懒洋洋的姿态,“在自己宫殿翘辫子,有大都督送葬。挺好。就是不知道大都督死了之后,谁给你送葬呢?”
“贱婢!”被刺到痛处的成孤漠脸色铁青,“你还有脸提这一桩!若非你残杀我儿,今日你何至于身死失位?”
“我被逼身死失位,不是因为杀了你那恶霸儿子,不是因为挖了他们祖坟,不是因为得罪你们中任何一个,”景横波摇摇头,“只是因为我把百姓看得比你们重罢了。”她翘起唇角,不尽讽刺,“今日玉照宫城下,如果站的是百姓,死的会是你们。”
“也许,”绯罗笑盈盈地道,“可惜,普通百姓没有特许,是无法在夜间进入宫城周围三里之内的。你所依仗的百姓,在关键时期,无法帮得了你呢。所以,教你一个乖,下辈子投胎时,千万选对人巴结哟。”
“教你一个乖,”景横波斜斜瞄她一眼,“没有雪白的牙齿,就不要大笑;没有挺拔的胸,就不要掐腰;没有平直的肩,就不要偏头。你知道我每次看你娇笑挺胸偏头装娇俏,就恨不得早死早投胎吗?”
“景横波!”绯罗一个笑容展开一半,不知是收还是不收,手将要落在腰上,不知是放还是不放,头偏到一半定住,眼底煞气一露,“说吧!赶紧多说些!九幽地狱可没有你卖弄嘴皮子的地方!”
景横波哈哈一笑,转身就走。
一大队护卫跟在她身后,众臣也都跟着,一步不离。生怕她忽然又跑了。
宫胤始终没有动,立在人群最后,看杂乱的步伐踏碎一地霜雪,看火把在风雪中穿行,一路逶迤向女王寝宫去了。
雪花零落如梅,落于他唇边。
不化。
……
几条人影,匆匆自隐秘宫道前行。
“快点,快点。”裹着风帽的紫蕊不断催促后面抱着霏霏和二狗子的翠姐拥雪,“这里可以先一步到达女王寝宫。”
三个女子从隐蔽小道拐出来,进入宫门前,远远看见前方大部队已经出现在宫道那头。
三人闪进门。
“我是女王贴身女官,等会必须得在她身边,后面的事,拜托你们了。”
“翠姐,你随我来。”拥雪去拉翠姐。
“等等,你们先前有谁看见静筠了?”翠姐忽然问。
另外两人都一怔,随即紫蕊不确定地道:“她应该是在屋内睡觉的吧?不是说病得很重吗?”
“她每天都在屋内睡觉,可你真的确定刚才我们出来的时候,她是在屋内睡觉吗?”
三人脸上表情都不好看,刚才接到消息晴天霹雳,未及多想就赶紧赶过来,谁也没有心思再去管一个长期不冒头的病人到底在不在屋内。
此时再想回头查看也来不及了,毕竟这里的事更重要。
“女王寝宫只有一个正门,她不可能偷偷摸摸来的。放心。”紫蕊安慰她俩,“我们小心些便是。”
“嗯。”
“我在前殿等候,拥雪你和翠姐去女王寝殿。”
三个女人匆匆分工,拥雪拉着翠姐直奔寝殿。
“这里有个机关。”她开门见山地道,“我不知道今天女王需不需要用这个机关,但我们应该在这里守着。另外我要告诉你,这个机关,静筠好像……”
外头忽然有豁啦一声响,似乎一块瓦片掷在了墙上,拥雪一惊闭嘴。
“我去看看。”翠姐起身。
“我去吧,我身形小,不显眼,他们快要到了,别给他们看见我们。”拥雪拉住了她,匆匆出去了。
翠姐一个人,带着二狗子,留在金碧辉煌的女王寝殿里。
……
女王寝殿大门,被缓缓打开。
景横波在踏上台阶前,转身回望。隔着黑压压的人头,看不见宫胤的身影。
“别看了。”赵士值嘴角一抹玩味的笑,“让国师送别他心爱的女子,着实残忍,我想,他不会来了。”
“除了看守女王的护卫外,其余护卫请不要随入。”绯罗要求护卫们退下,生怕一关宫门,自己这些人就被宫胤手下屠戮了。
护卫们似乎得了宫胤的嘱咐,果真留在宫门外,将宫门大开着。
景横波回身,走入宫门内,第一眼就看见紫蕊立在宫门之侧,对她施礼。
“一等女官夏紫蕊,见过女王陛下。”
夏紫蕊好像没看见众臣讽刺的笑容,从容恭敬如昔,弯下的裙裾一动不动,最完美的宫廷仪态。
景横波凝视着她,一瞬间百感交集。
危难之时见真情。
她所有的给予,从来只有在微末人群之中才有回报。
“如此忠诚的女官,何不忠诚地陪女王一起长生?”有人阴阳怪气地道。
“紫蕊正有此意。”夏紫蕊敛敛衣裙,平声静气地答。
一霎的静默。
漫不经心的众人转过脸来,认真打量一眼这个足列一等,完全可以飞黄腾达的女官,再看一眼唇角微笑,满目生光的景横波。
众臣眼中有难明之色,想不通景横波一个准女王,短短数月,怎么能令这些骄傲的女官,如此收心?
这女子有一种难言的魅力,令人依附信任,愿倾心以报。若令她成长,也许将来就是登高一呼,天下景从的女子枭雄。
幸亏她一腔热心投错地方,尽对这些无用贱民用心。
众人冷笑一声,都觉得讽刺又庆幸。
然而看那两个女子雪中相视,面容平静美丽,眼神似有澹澹之光,忽然又觉得自己卑陋,忍不住心中生出怒气,大步向前,脚步杂沓,将紫蕊挤在一边,推着景横波往正殿去了。
景横波被推走之前,只来得及给紫蕊打了个手势。
……
翠姐等了一会,隐约听见外头拥雪似乎“哎哟”一声,心中一惊,站起身来向外看。
她走到窗边,隔着茫茫风雪,什么也看不见。
忽然她听见身后二狗子怪叫一声,道:“小筠儿。”
翠姐一怔,随即想起什么,立即转身。
但是已经迟了。
腰后顶着冷硬之物,寒气直入骨髓,她知道那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匕首。
熟悉的声音在她肩后,轻轻笑道,“翠姐儿,我等你们多时了。”
……
景横波跨入女王寝宫的正殿。
在她进去之前,已经有成孤漠带领手下,将大殿之内迅速检查一遍,确保没有问题,才允许她进入。
她缓缓行走在深红富贵万字花的长毛地毯上,越丹陛,过玉阶,上头是堆金嵌玉满绣褥的女王宝座。
经过门槛时,她微微提起裙裾。
无人看见门槛背后,一抹紫影,悄然闪进她裙裾之下。
明黄裙裾长长拖曳,一路逶迤上玉阶,她在宝座上坐下,整了整裙裾,捆住的手托在下巴上,懒洋洋看着殿门。
众臣纷纷随入,各自习惯性站班,如果不是气氛严肃森冷包围住她,这态势倒有几分像女王临朝。
站定之后,众人忽然发现一个问题。
毒药由谁奉上去?
用宫胤护卫,不放心。用女王女官,不放心。自己上?众人面面相觑,忽然都想起女王的诸多神异,想起刚才宫城之前,她鬼魅般忽然出现在成太尉之子面前,再鬼魅般消失。
以女王鬼神莫测的手段,也许无法抗争这许多人,但弄死一两个上前逼她的人,还是很有可能的。
她到现在都不急不忙不悲愤,表现诡异,令众人心中戒心更重,都觉得杀死女王固然要紧,但这事在场这么多人,大可以由别人去做,不必自己逞这个英雄。
看女王的样子,是不大可能自己去死的。
果然景横波在上座,勾了勾手指,懒洋洋地道:“自缢太难看,我不要这样死给你们看。谁有种,把毒药献上来给朕?”
众人望着她,心中微凛,都觉得这女子,不管心中如何打算,此刻依旧如此从容睥睨,才是真正的霸气。
“呵呵,成都督英雄盖世,又急于报杀子大仇,此事非成都督不可!”赵士值立即推荐成孤漠。
成孤漠武人习气,受不得激,当真上前一步。
只一步。
陛前铜鹤忽然倒下,直砸向他的面门!
成孤漠大惊后退,铜鹤哐当一声落地,骨碌碌滚出好远。
成孤漠不敢再动,骇然抬头看景横波。
座上景横波已经敛了笑意,手撑下巴,微微倾身,一双眼眸冷冷凝注着他,不见明日明媚,只见冷酷与杀气。
一霎如神。
“在下还需要留此有用之身,延续我成家香火。”成孤漠立即退后一步,直白拒绝,“不如赵大人去吧。”
“我这不是不良于行么,再不然,请成兄弟偏劳一下?”赵士值看看那铜鹤,又点名殿中资历最差的那一个。
“我……我……”成太尉之子早已给先前女王那鬼魅一现吓破了胆,此刻哪怕她在笑,他都觉得鬼气森森,嗫嚅着向后退。
至于轩辕镜等人,早已站到一边事不关己地寒暄了。
景横波在上面,冷笑看着这群高官的嘴脸,推吧,让吧,早就看透了你们,要的就是你们这样!
她的裙裾下。
霏霏正忙忙碌碌,将自己的尿液撒在一个小小的香炉盖子上,然后捧起盖子,盖在香炉上。
香炉里的烟气,经过湿润的盖子,再迤逦而出的时候,便由原先的纯白色,转变成淡淡的青色。
一线青烟,从景横波裙裾下,悠悠缓缓散出。
景横波注视着关得紧紧的殿门,眼中冷笑一闪而过。
等下这烟气,应该就会令众人恍惚,她会带众人进入自己的寝殿。
女王寝殿是私密地,众臣清醒时不会随便进入,但迷糊状态下就可以了。
她想让他们领略下自己寝殿之下,那一片特别天地的美妙。
等他们领略过了,也许想杀她的主意就改了,她准备学一学宫胤,也让他们签下不得不遵行的协议。
现在,就等烟气发挥作用了。
她目光在殿内掠过,忽然觉得有点不对。
好像少了一个人。
……
半刻钟前,拥雪出门去查看外头动静。
声音好像发生在墙外,她踩着积雪的石头,想要爬上去看清楚。
头顶墙头忽然有碎雪簌簌而下,碎雪里,一抹亮光刺破她视野!
拥雪仰头就让,脚下忽然一滑,跌下石头,重重栽倒在雪地中。
后腰咯着石块,她痛得泪眼朦胧,隐约中看见一抹身影如轻絮雪影,飘然自墙上掠下。
这姿态……她心中一惊。
那人飘近她身边,蹲下身,似乎想要看她伤情,又似乎已经拔出了剑,手中亮光闪闪。
拥雪未及看清楚,伸手就去抓那人脖下,那人似一惊,向后一闪,手中银光一亮便要劈下,忽然一停,似听见什么声音,身子一掠,如风将雪吹过高墙,消失不见。
拥雪躺在雪地上,慢慢睁大了眼睛。
……
冷硬的刀顶在背后,翠姐一动不动。
“静筠。”她道,声音一开始发颤,说了几个字便稳定下来,“你果然在装病。”
“谁说的,我什么时候装过病?”静筠在她身后咳嗽了两声,连咳嗽都是轻飘得意的,“但是为了手刃害我的人,我就算病体支离,也得爬起来是不是?”
“谁害你了?”翠姐皱起眉,“你不会是说大波吧?”
静筠冷笑一声,声音寒气似入骨髓,“为什么不会?你忘记上次就为一碗姜汤,她怎么对我了?”
“那也是你先心术不正,自取自辱。”翠姐声音里满是轻蔑,“你的命都是大波救的,你却对国师动了春心,是你先要去抢她的男人,她那么对你,要我说,还是客气的!”
“什么她的男人!”静筠声音忽然激愤,“她的她的,什么都是她的!我告诉你,什么都不是她的!不是!”
翠姐冷笑一声,连反驳都懒得。
两人不再说话,看庭前雪落沙沙,穿越深红窗棂,一两片雪花扑入脸颊,彻骨的冷。
“你是要杀了我吧?”半晌翠姐吸一口气,闭上眼,“那你就杀吧。我只恨当初没有力劝大波立即送走你。”
“她送不走我的,这本来就是我的地方。”静筠冷悄悄地在她耳边道,“我本来都不记得,最近,我都想起来了……不然你说为什么,我就能从这里面出来呢……”
“你什么意思?”
“你不配知道什么意思,你确实是要死的,我已经厌倦透了你在大波面前的模样,总是一副忠心耿耿姿态,总是一副对我防备模样。我和你认识这么久,也没见你对我这么上心,你不就一个爱钱的婊子,因为大波地位高才这么死心塌地投靠?非要装得为朋友两肋插刀模样,你觉得你恶不恶心?”
“恶心的人看什么都觉得恶心。我爱钱,我贪了大波很多钱,但我也回报她了。总比有些人,得人家照顾很久,还心心念念想着害人来得正当,就怕恶事做多了,举头三尺有神明,死起来想必也不会比我迟哪去。”
“我本来就不会活很久……”静筠笑起来,急促的咳嗽引来呼吸的波动,拂乱翠姐的发,“之前我一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现在我想明白了,死之前,我要把试图取代我的人,都统统先赶下地狱去!”
“就你这破筛子一样的身体,小心拖人不下,自己先落了地狱。”
“呵呵……”静筠似乎并不生气,笑意轻飘,“你一向牙尖嘴利,我不和你斗嘴。和死人斗嘴,浪费。”
翠姐咬咬牙,闭上眼。等着那冰冷一刀插下。
她不求饶,也不想求饶,对静筠这种以自我为中心,独自怨恨许久的人,求饶不过是死前给自己多一层屈辱。
刀稍稍往里入了点,刺破衣裳,停住。
她睁开眼。
“知道我为什么和你说这么多么?”静筠的声音再次悄悄在她耳侧响起,“因为我有个很得意的计划,马上就要实行。这么智慧的东西,如果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简直就是锦衣夜行。我想让你也听一听,我想你听完之后再死,一定会特别焦虑和遗憾。”
翠姐不做声。眼睛盯着前殿,前殿静悄悄,雪簌簌而落,拥雪还没有回来。
“等下会有人来,拖我去献毒丸。”静筠笑眯眯地道,“我会咳喘着,哭泣着,一步一行,爬到她的膝下,我会抱住她的膝盖,哭着表示不要她吃药,表示我愿意代她死。我还会忏悔我以前的不是之处,和她做临死前的道歉和告别,我会表示我愿意拿我的命来换她的命,只求她活得好好的……你说,她会怎么做?”
翠姐只觉得浑身的血,都似在这一刻冷了。
“你……好毒。”她的声音从齿缝发出,在每个齿尖,狠狠地砺。
真要这样,大波会怎么想?大波本来就因为上次的事,对静筠心有歉意,如今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静筠当面代她去死?
一旦大波试图救静筠,会有什么变数?
就算大波真的狠下心,让她去死,静筠一定不会死,到时候又会出什么事?大波如果误以为静筠因她而死,这心障,也注定跟随一生。以后还让她怎么做回景横波?
进或退,都是伤局死局。
“我给她备着好东西呢,”静筠一只手托到她面前,“你看,这里有药哦,有人提前给我送来的解药。万一景横波真那么狠心,真能眼睁睁看着我在她面前服毒,那也没关系,我会先服下解药,这药是宫廷珍藏御品,可以解这世上绝大多数的毒……呵呵,你说,她再不放心我,再怀疑我,看见我决然为她服毒,以死明志,是不是会感动信任我?呵呵到那时……”
她带着残忍的笑意,偏头看翠姐的侧面,她喜欢这样的感觉,从高的角度俯瞰,似一只兽,因胜券在握而从容笃定,戏耍爪下注定要死的猎物。
这会令她忘记现状,真切地想起当初。
做久了弱者,在黑暗中苟延残喘穿行,忘却当日阳光之下的灿烂,忘却当初身为上位者的荣光。
过往的记忆其实早已模糊,只知道下意识追寻那些曾经属于自己的东西,直到某一日被唤醒,才惊觉原来自己已经失落那许多。往事模糊如此刻窗纱,蒙一层凉而薄的雪,触手森冷。
“我想……”翠姐的声音忽然也很模糊,“我会知道的……”
她忽然猛地向后一撞!
“哧。”一声匕首插入她后腰!
静筠不想她竟然自己往刀口上撞,大惊之下手一软,身子向后一仰,翠姐趁势压下来,砰一声重重将她压倒在地,反手就是一个肘拳,击在静筠肋下发出一声闷响,静筠连吭都没吭一声,眼睛一翻便闭过气去。
翠姐倒在她身上,急促地喘息,身后鲜血慢慢洇染,染红静筠胸前衣裳。
好一会儿她才稍稍平息,艰难地慢慢爬起身,先将落在地上的那颗解药收起,再咬牙伸手到后腰,想要拔刀,却忽然顿住。
门外忽然有脚步声。
步声微急,敲响这落雪寂静的后殿。
翠姐停住手,跪在窗下,警惕地向外看了看。正看见绯罗披着大氅,匆匆而来。
“等下会有人来,拖我去献毒丸……”
静筠的话忽然回旋在她脑海。翠姐咬牙站起身,一把拉下旁边衣架上一件厚绒披风,裹住了全身。
披风带着宽大的风帽,将她的脸遮住大半。
她站起身的时候晃了晃,脸色苍白如纸,乌发在这冬夜被汗湿,显得一双眸子大而无神,乍一看竟然真有几分像静筠。
绯罗已经走进廊下。
翠姐来不及再处理静筠,怕自己力气不够杀人时静筠挣扎,被绯罗听见,只得拉过地毯盖住静筠的身体。自己匆匆迎出屋外。
她垂着头,用手挡住脸,一步一咳,一步一摇地走向绯罗。
此刻这虚弱姿态,宛然便是静筠。绯罗以前自然看见过静筠,但都是远远一瞥,襄国女相眼高于顶,自然不屑于多理睬静筠这种身份的人。
此刻她也只是淡淡一瞥,便道:“要你做的事,你都知道了?”
翠姐点头,咳嗽。
绯罗昂起下巴,递给她一个托盘,托盘上一颗黑色丹药。
“你可要做好戏。”她道,“只要你做得好,你想要的都会得到。”
翠姐又点头,弱不胜衣地喘息。
绯罗有点嫌恶地转开眼,她并不清楚眼前这个女子的情况。整个计划自有人制定,静筠自有他人接触安排该做的事,她负责的只是将静筠押送去给景横波送毒。
让这女子送药,是连环计,既可避免己方的人中景横波的计,又可以利用静筠给景横波设陷阱。
对于这个看似没武功但常出奇制胜的女王,所有人都不曾小看。
至于联络人和静筠之间达成了什么协议,她不知道,也不关心,她只要做好眼前这一步就好了。
一泓剑光如冷月,轻轻搁上了翠姐的颈项。
绯罗在翠姐身侧,冷冷道:“走吧。记住你要做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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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最重要的一个高潮,以及转折点来了。
我想强调的是,这本书的标签是女强,甚至总体可算是宠文,有点特别的那种。
另外,奋起需要爆发的力量,波折是必不可少的过程。而未来永有曙光。
我一直想写一本爱情更为浓郁跌宕的书,期待读者的理解成全。
每个人都在坚持,投入并理解一本书同样需要勇气。
只希望:坚持到底,相信我。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八十八章
景横波目光在人群中扫过,发现少了绯罗。
人群中唯一一个女性,很容易被发现。
她心中一跳,暗叫不好。大殿此刻密闭,霏霏的尿烟才有作用,一旦有人没进来,后一步开门,灌进来的风雪,就很可能令她前功尽弃。
但此刻也没好办法,只能寄希望于绯罗是想到了马上要面临的难题,为免被推出来,直接躲避了。
这么想的时候她心中又是一动,想着宫胤为什么没跟来?
他在做什么?
她抬起眼,在高处透过雕花槅扇注视殿外的风雪,今夜的雪乱而纷繁,似一团冷麻,忽然就塞进了她心里。
她隐隐不安,觉得似有事发生。
此时群臣们反应已经开始变慢,虽还在推诿,但动作神情语言,都慢了半拍。
有人慢了半拍地道:“咦……女相呢?是女相提议赐毒的,她又是女子,由她来送女王最后一程,简直再合适不过啦。”
这话一出,众人纷纷赞同。
“女相呢……”
“此事女相正合适……”
“女相啊……”景横波转了转眼珠,笑道,“她去我的寝殿了,怎么,大家是要去找她吗?”
“去寝殿了啊……”有人开始向后转身,有人站在原地不动发呆,还有人皱眉思索。
景横波心中发急,抖抖裙角问小怪兽,效果现在怎样?怎么大家反应不一致。
小怪兽也抖抖她裙角,在她裙底缓慢摇头——殿太大,人太多,每个人身体素质还不一样,当然不一致。
没有任何人能对一大群人下毒,能这样已经不错。霏霏的体液无色无味,如成孤漠等高手也不能察觉。
“女相在寝殿发现了好东西呢……”景横波声音悠悠缓缓,在烟气袅袅中摇曳。
“我确实发现了好东西!”
忽然砰一声门被踢开!大片冷风卷着冷雪,呼啦啦扑了进来!
门口站着双眼含煞的绯罗,一手拖着一个着斗篷的女子。
景横波霍然站起。
糟糕!
冷风卷入,碎雪扑面,顿时将殿内烟气涤荡,很多人面色一变,霍然一醒抬头。
景横波一眼看见,颓然坐下。
只差一步!真是老天不佑她!
霏霏在她裙底磨牙——为了这泡尿,它吃了多少难吃的玩意!
绯罗在门口冷笑,景横波心情沮丧,靠在宝座上重新思索办法,也懒得理她。
绯罗踢开门,将翠姐拖进来,翠姐进门一个踉跄,低低“啊”了一声,绯罗扶住,在她耳边道:“你要的一切,就在眼前,好好做!”
翠姐低头望着地面,缓缓点头。
景横波抬起头来,眼神诧异。
她已经听出了翠姐的声音,不禁有些奇怪,她这时候出现在这里干嘛?还有穿得这么遮遮掩掩……
正想问,忽然翠姐抬头,向她看来。
两人目光一触,景横波一怔。
翠姐目光里,焦灼、警告、不安、悲怆……千言万语,奔腾而来。景横波心中一窒,忽觉似有冰潮猛冲而来,冲得意识都似一震。
她立即把到口的话都咽了下去。
“陛下,”绯罗扬起脸,嘴角一抹得意的笑,“你是在等人给您奉药么?这就有一个现成人选,你的好姐妹,好侍女静筠,让她伺候您走这最后一程,微臣是不是特别有人情味?”
景横波眉毛一挑,看一眼浑身轻颤低头不语的翠姐,道:“想杀我自己上,别为难我的人!”
“微臣可是好心,想让您临死前,好好体验一把姐妹情深,陛下怎么就不懂领情呢?”绯罗娇笑,押着翠姐缓缓上殿,走到丹陛之下,将她一推,“去吧!好好伺候你的主子去吧!”
翠姐一个踉跄,扑倒在景横波膝盖之下。
景横波立即弯腰去搀扶她,翠姐伸出双手,搭住了她的肘弯。
景横波一垂眼看见她的手,只觉浑身的血都在刹那凝结。
满手的血!
“翠……”她刚失声一个字,翠姐霍然抬头看她。
“别说话!”她伏在景横波膝上,牢牢抓住了她的膝盖。
景横波浑身僵硬,她的手垂在翠姐身侧,无意识一碰,忽然碰到她腰后一个突出的物体。
翠姐一颤,景横波一怔,手指又摸了摸,随即脑中轰然一声。
刀!
她的手指忽然颤抖起来,垂眼看见自己的手,忽然也五指血红。
血透过了深红厚绒披风,染上了她的手……
“别动,别说话……”翠姐死死地扣住她的膝盖,尖长的指甲抠破了景横波的膝盖肌肤。
景横波咬紧牙关,才阻止了自己立即站起,抱着翠姐立即瞬移离开的冲动。
她被捆住手,自己也许可以瞬移,但无法带人离开。
“……大波……我说……你听……”翠姐的声音断断续续,听起来像是呜咽。
阶下的绯罗神情满意,在她的计划里,静筠一开始就该是哭泣扮弱,博取景横波同情内疚的。
景横波僵硬着身子,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极慢极慢点头。
那一刀,她只摸到刀柄,又在那么个要害,有些事,她已经不敢想。
心深处空凉空洞,忽然之间,什么感觉都没有了,什么阴谋计划,什么斗智斗力,什么危机当前,什么未来筹谋,都没了。
眼前一片濛濛的雪,又似乎是刚才霏霏制造的烟气,一切都在模糊,只有翠姐细弱的语声,是清晰的。
“……小心静筠……”
“……静筠应该身份不寻常,她和你……不能共存……”
“……小心身边的人……”
“……我这里有一颗药……我觉得……她们还会逼你吃药……这颗是可以解百毒的解药……你吃了吧……”
翠姐手指一动,一颗药滚入她掌心,她麻木地握住。
她在她膝上喘息,声音渐轻。
“……当初你帮我报仇……我不是有心设计你的……我这一辈子……就你一个朋友……恩人……我发誓过拿命护你周全……大波……你要周全地活下去……别辜负我……”
景横波手指微动,想要摸索出她的伤势,翠姐却避一避身,让开了。只这轻轻一动,她便不断喘息,景横波不敢动了。
她看不见翠姐的脸,只看见自己的手指,沾了血,冷而僵硬地垂着。
“……答应过你一个都不会少,还是少了两个……以后你要好好的……最起码拥雪和紫蕊会在你身边……大波……你看似热实则冷……真正伤到你你会特别决绝……不要决绝……做你自己……今天过后……还是想看见原来的你……”
“静筠!”阶下绯罗发觉不对劲,厉声催问,“你在干什么?快点!”
翠姐忽然拿起放在一边的托盘,举起药丸,背对绯罗,扬了扬手。
她扬手时,手上鲜血滴落。绯罗脸色一变,仔细一看她背影,霍然惊呼,“你不是……你是谁!”
翠姐不答,转头对她讥诮地笑了笑。
“你说对了,”她道,“大波这样的人,永远都会有人,愿意与她同生共死。”
手指回转,将药丸轻轻塞入口中。她毫不犹豫地一咽,咕咚一声,一个满足坦然的笑容。
“翠姐!”景横波嗓子忽然就破了。
翠姐转头,对她一笑,身子忽然一软,歪倒在她膝上。
唇角的黑血,一霎将景横波膝上染紫。
她抖抖索索伸手,似乎还想替景横波擦去血迹,一边犹自絮絮叨叨笑道:“……可不能得罪你,你还答应给我丰厚陪嫁,给我找个如意郎君呢,唉,我的丰厚陪嫁……”
手擦到一半,无力一垂。
景横波低着头,看着她的身体,软弱地渐渐向后滑退,退出了她的膝盖,斜斜向地下一倒。
像人生里,多少浓墨重彩的参与,然后,惊心动魄地谢幕。
披风落到一边,露出腰上一把深没至柄的匕首,和大一片足可将人覆盖的血迹。
一袭披风,掩了太多痕迹和痛苦。
在最后一刻,她选择絮叨家常,像当初那样心疼银子,似乎还想以人间烟火,唤醒她,别那么绝望。
景横波定定地低着头,看着地上那个人,那是她穿越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她信过她,也疑过她,冷淡过她,也交心过她,她记得她从厨房雾气中探出的憔悴的脸,也记得她曾握住她的手说要保护她,这些事和话,她哈哈一笑便忘记了,她身边那么多人,那么多人,鲜花着锦来来去去,有时候她真的想不起那个有点女汉子,后来又有点纠结,但无论怎样翻覆,都注定不起眼的翠姐。
然后有一天,在她被万众逼迫的时刻,这个被她忽略的女子,忽然闯了来,后腰插一柄刀,吃下了本该她吃的毒药,死在她膝上。
她用命完成了承诺,她却不知道这辈子还能用什么来还。
心深处似乎也忽然插了一把匕首,直没至柄,匕首以冰雪铸成,遇热血瞬间化去,永远梗在她胸臆深处,再也抽拔不出。
脚下那泊冰冷逶迤的血,蛇一般无声逼近了来。
她忽然仰头。
“啊!”
愤懑之声冲云霄,漫天飞雪一停。苍穹之上,似见空洞。
她眉宇间紫气一闪。
双手一挣,“啪。”柔韧的牛筋绳断裂。
“拦住她!”群臣大惊逼上。
她已经弯下身,一把抄起翠姐尸身,一闪不见。
……
“她跑了!”众臣大惊失色。
“不要急!”绯罗脸色铁青,冷冷道,“她根本跑不掉,宫城之外,都是围困她的人!”
远处忽然一声女子尖叫,仔细听,是从女王寝殿方向传来。
“她在寝殿!”众人精神一振,急急追去。
……
寝殿门前雪地上,一路逶迤鲜血。
众臣赶到寝殿时,就看见殿门大开,景横波抱着翠姐,立在梳妆台前。
床就在不远处,她却没有将翠姐放在床上。
她明黄的披风染了斑驳的雪和血,唇角也一丝血迹,衬得脸孔雪白,眼眸黑如深夜。
“国师到——”传报声远远而来,转眼到了近前。
众人回首,便见宫胤雪衣大氅,亦若一抔冷雪,已经无声落于庭前。
他看一眼门前梭巡不进的群臣,开口时声音若冰晶,“为何不进?”
群臣顾忌女王,更顾忌他,身后有这么个人,直觉要后退,只好纷纷进殿。
等所有人进殿后,宫胤才缓步迈入殿中,第一眼看向景横波。
景横波也在看着他,缓缓将怀中翠姐举了举。
“宫胤,”她道,“翠姐死了。”
语气平平,似乎麻木,似乎不过是个通知。
宫胤目光从她唇角血迹和腕间磨破的肌肤上掠过,垂了垂眼睛。
再开口时他道:“放下她吧。”
“宫胤,你刚才为什么不在?”她浑浑噩噩地问。
神智有点空,像忽然被剑搠了个深黑的洞,又像是忽然穿过了乱糟糟的雪。
他默然。
一抹碎雪飘飘荡荡过他眼眸,那一霎他眼神似叹息似怜惜,似无奈似决然,如流光一闪而过,下一瞬依旧幽深如晦夜,只倒映这一夜飘飞的雪。
她忽觉离他很远,不仅是半座殿的距离,不仅是这群反对的人群,还有这目光的漂移,无言的解释,和怀中的尸首。
手臂间变得沉重,快要兜揽不住。
她觉得累了。
不想再问,不想再思考,不想再面对这权势倾轧和争夺,不想面对这举世滔滔的敌意和陷阱。
她本异世一狂人俗人,机缘巧合来一遭,无野心,无私欲,只想伴三五友朋,做完全自己,看山野风物,过无忧生活。
这一路逃逃留留,都是她心路历程,她要的,从来都只是自由。
仅仅如此。
不能容。不被容。
今天失去的是一个翠姐,将来,她还会失去什么?
景横波缓缓地,笑了一下。
人的想法,果然瞬息万变,一刻钟前,她还想着如何将群臣从正殿骗去寝殿,用这寝殿之下的无意发现,辅助自己的现代化手段,逼迫欺骗忽悠,令这些人退让。
只要过得了这一关,只要宫胤一直在位,只要她按下耐心慢慢来,总有抵达目的的那一天。
但现在她忽然,不想了。
不想再费尽心思,不想再欺骗忽悠,不想再把有限生命和温暖,耗费在这样冷酷无聊的权争里。
怀中翠姐用冰冷的尸首告诉她:不,你不适合。
你看,还没开始,就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果然生死,才会告诉人一个彻悟的答案。
这个女王,不做也罢。
但在此之前,有仇,必报。
她忽然踮起脚,一眼看向殿外,露出惊喜神情。
与此同时外头啪嗒响了一声。
众臣惊吓,纷纷转身去看。
宫胤本来站在众臣最后,靠近门口处,下意识身子向后掠去。
就在这众人纷纷转身的一霎。
景横波手中忽然多了一把梳子,她转身,飞快地用梳子敲击了身后凤尾三次。
随后她抱紧翠姐,靠着梳妆台,等着一霎的沉没。
没有动静。
隐约“咔咔。”一响,随即“格格”一笑。
景横波身子一僵。
掠出门槛的宫胤身子一停,缓缓转身。
床前的垂帘,忽然被一双素手掀开。
手指纤纤,指甲洁白圆润,手型娇小,只是显得肌肤略苍白些。
手指拂开帘幕的姿态十分优雅,似乎连指尖的弧度都经过精心调整,一霎间景横波几乎以为自己看见了紫蕊。
然而不会是紫蕊,她刚追过来,正一脸苍白怆然地站在殿前雪地里。
手指故意在帘边停了停,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帘子后那人又轻轻一笑,道:“宫胤,你看,今日的雪真好。”
景横波一震,她已经听出这是静筠的声音,但没想到,她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对宫胤说的。
一句话平淡无奇,却又似有玄机。
宫胤一震,霍然抬头。
他眼底乌黑光芒一闪,一霎利若刀锋。
“你……是谁!”
又一声笑,却不再是静筠以往带点羞涩的笑,淡,冷,若远若近的距离。
帘子掀开,出来的果然是静筠,只是她的装扮,令众人眼神都一凝。
她穿的竟然是女王王袍,深红和黑色的大典正装。圆领大襟,广袖右衽,流苏佩带,九翟纹章。
除了未戴女王王冠之外,完全的女王临朝打扮。
而她拢起衣袖,微微抬起下巴的姿态,真真让人想起临朝的帝王。在满室锦绣之内不失气度,君临天下。
景横波怔怔地瞧着静筠,从来没想过,一朵小白花,满身小家碧玉气质的静筠,穿上王袍真的像个皇帝。
或许无论是谁,穿上王袍都会像个皇帝?
不,不对。不是谁都可以驾驭这样华贵威仪逼人的服饰,静筠此刻那种从容浑然,垂视天下的气质,非得有过一段不短时间的上位者经历才能有。
满殿无声,众臣凝望,眼神里,似乎和景横波同样感受。有的人眼眸里,已经闪现出回忆,似乎因为眼前静筠的女王姿态,想起一些已经逝去的事。
景横波只看向宫胤。
他依旧笔直,立在廊下,半个身子露在外面,碎雪很快覆满他半个肩头,他却似毫无所觉。
只盯着静筠。
景横波听见自己心砰然一跳。
静筠也只看着宫胤。手缓缓抚过胸前衣襟。
“坐我西阁床,著我旧时裳。归来已相忘,一梦半生长。”她凄然一笑,“宫胤,我是明城。”
我是明城。
我是明城。
四个字,仿若一道惊雷,忽然就劈在了景横波的头顶,她晃了晃,再也抱不动翠姐。只得将她放在凳子上,伸手扶住了身后妆台。
眼前一阵阵发黑,看出去景物迷茫,耳边嗡嗡嗡声不绝,也不知道是耳鸣,还是殿中众臣的惊讶议论声,或者,都有。
廊下,宫胤目光随着她的动作,微微一闪。随即他转向静筠。
人群纷议,只有他岿然如石。
静筠立在殿中,锦绣辉煌里一张脸苍白如纸,眼眸却是黑而凝定的,越过熙攘人群,只看着宫胤。
“我回来了。”她道。
“我回来已经很久,可是你已经忘记了我,你们都已经忘记了我,连我自己都忘记了我自己。然后,所有人,让一个居心叵测,心思恶毒的女人,占据了我的位置。”她道。
“这是我的王袍,我的王座,我的寝殿,我的玉照宫。但我却在他国流浪,等我回来,忽然我就成了外人。”她道。
“一个真正的外人占据了我的位置。她用着我的宫室,我的寝殿,我的床,我的一切!她使唤着所有本应该我使唤的人,享受着属于我的荣耀趋奉和呵护,甚至使唤着我,奴役着我,践踏着我!我这真正的主人,被一个鹊巢鸠占的女人羞辱,所有人还要说我忘恩负义,卖主背信——你们说,世上有没有这样的道理?!”她道。
“宫胤,你为什么不舍得这个女人?你是不是到现在还在想着护着她?你是不是觉得她不会和你争夺天下不会伤害你?哪怕她一直在给你捣乱步步蚕食你的权力你也宁可当做不知道?你为她的美色所迷便不相信这世上有种母蝎子,在心愿达成后会吃掉公蝎?”她道。
殿外风雪忽烈,盘旋在宫胤上方,他在雪中清冷,眼眸似冰晶凝结。
“不可能,明城女王已经死了!而且,她也不是你这张脸!”殿中有人大呼。
“是啊。”静筠摸了摸脸,怅然道,“这张脸,我自己都不认得了。如果我还拥有原先的脸,我何至于受这许多苦?”
“到底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静筠忽然一指景横波,“问她!”
景横波缓缓抬头,脸色比静筠更白,冷笑一声,懒而悠长。
“还是劳烦你自己说吧。”她疲倦地道,“我怕我编得不够完美,不能令你满意。”
“我不和你逞口舌之利,我只拿事实说话。”静筠冷冷道,“有一部分事实,宫胤知道。”
景横波手撑着梳妆台不动,长发垂落遮住眼神。
她现在什么都不想看,更不想看宫胤脸色。
相处这么久,她已经足够了解他,此刻他的神情,她怕自己多看一眼,从此痛彻心扉。再难寻着救赎。
“当初所谓帝歌事变。对外是说女王暴毙,朝中得到的消息是明城女王叛乱,甚至好像还有些不堪的流言。”静筠讥诮地笑了笑,“当然,你们现在也该知道了,我不是叛乱,否则我也不敢此刻出现在宫胤面前。”
“可我们明明看见帝歌事变中,叛军包围了帝歌!险些破城!看见国师因被女王所刺,身受重伤,如果不是我们亢龙拼死救护,国师当时就死了!”成孤漠激烈反驳。
“你亲眼看见的么?”静筠语气轻飘。
成孤漠哑口无言。
他记得那个夜晚,当他赶到时,只看见玉照宫中国师浑身浴血,看见地上明城女王尸首横陈。之后便是叛军攻城,国师重伤挣扎上城击退叛军。之后明城女王草草安葬,所有人都认为,女王夺权,被国师所杀,自然是死了。死了就是忌讳,问也不能问。
然而今日,一个陌生女子自称女王,对往事细节如此清楚,并且毫无畏惧,难道她真是明城女王?难道当初之事真的有隐情?
“宫胤,那晚有人刺杀你,但是不是我,你也没看清对不对?”静筠手按在心口,轻轻道,“我曾对你做错过事,我曾因此发誓永远不再伤害你,我又怎么会违背誓言,再次想要置你于绝地?”
风雪中,宫胤缓缓上前一步,肩头的雪簌簌落下,在深红的地板上积了薄薄一层。
他凝视着静筠,眼底不喜不悲,甚至没有惊讶。隔着风雪,像看住了别人的梦境。
景横波只看着地面上犹有水迹的脚印,只觉得心似也被这样湿冷的脚印,重重碾过。
“如果你自称明城女王,那么你就别再绕圈子,说出真相!”绯罗眉心竖起,眼神里依旧敌意不减。
忽然冒出个女王,她一样觉得不妥。
“有些事,是我和宫胤之间才知道的事情,我无需对你们交代。”静筠傲然道,“但我可以说明的是,我从未试图夺权,从未策动叛军,从未伤及国师!出事那晚,我甚至根本没来得及和国师说话,就已经失去意识,等我醒来时,我已经被运上马车离开大荒,并且我也已经丧失了记忆,甚至换了脸,我不再记得我的身份,也不再记得以前的事,我甚至不再拥有健康,我醒来的时候身在大燕,面对一对夫妻,他们说是我的爹娘,我也便信了,没多久那对夫妻犯事被抄家流放,我被发卖……”她顿了顿,“所以当我再次见到宫胤时,我虽然不知道他是谁,却对他没来由地想亲近……”
她的眼泪说落便落,“可是他已经认不出我,所有人也认不出我,一个女人占据了我的位置,我对宫胤直觉的靠近,变成了我居心叵测想要抢他的男人,何其可笑……呵呵……何其可笑!”
“是谁布置了那场阴谋?是谁弄走了你?”
“谁在这事件中得益,就是谁!”静筠大呼。
众人都一震,齐齐看向景横波。
景横波没有抬头,冷笑一声,衣袖掩在口上,微微一咳。
就知道是这一句。
从道理上来讲,无可指摘。
“女王,是我卜卦应象而来。”宫胤忽然开口,一字字说得冰冷,“她从天而降,之前从未来过大荒。”
“你怎么知道她从未来过?你怎么知道她真是从天而降?你怎么知道当初迎接她的那群护卫和她有没有勾结?”静筠恶狠狠地看着景横波,又盯住宫胤,“你怎么知道,你那卦象就是准确的!”
“我亲自卜卦。”宫胤闭上眼睛,淡淡道。
众人默然,国师亲自卜卦,确实很难有人做手脚。这一点是静筠说辞中最难自圆其说的一点。
静筠却丝毫不惧。
“这大荒朝廷,还是有一个人,可以令你的卦象发生变化的!”
“谁!”
“桑侗!”
满殿死寂,半晌之后,有人长长出一口气。
死去的人,不提,谁也想不起来。一提才惊觉,是的,桑侗。
作为拥有祭司高塔的大祭司,本身就有齐全的用具和手段,国师卜卦是在祭司高塔,大祭司要做什么手脚,不难。
“你是说桑侗和女王勾结,陷害了你,然后改变国师卦象,推出新女王。”有人提出疑问,“可如果她们是勾结的,桑侗却死了,而且正是死在新女王手上!”
“岂不闻狡兔死走狗烹!”
满殿又是一静,以至于风声忽烈。
半晌,所有人出长气的声音,几乎汇聚成一片呼啸的浪潮。
“还想不清楚么,”静筠幽幽的声音回荡在殿中,“桑侗,或者还有其他人,想要获得更高的权位。而当时,我正在和国师商讨修改大荒国律,允许男帝继位一事。这法令若推行,从此就没桑侗她们什么事了。她如何甘心,因此她设局陷害我,煽动黄金部叛乱,造成帝歌事变。然后修改转世女王卦象,安排了景横波接替我。但她没想到的是,景横波却也是不安分的,当上女王后蠢蠢欲动,桑侗觉得景横波渐渐失控,很可能她自己竹篮打水一场空,两人之间因为利益不均出现严重分歧,而此时景横波靠美色博得了宫胤的欢心,有宫胤撑腰,她趁机对桑侗下手,还借此邀得了民心……什么女王爱民,什么天降神女,除了祭司高塔,还有哪里能提供她如此多所谓神异?什么天命女王!明明就是一群宵小相互勾结窥伺大位的阴谋局!”
景横波缓缓抬头,看了静筠一眼。
好缜密好天衣无缝的推论!
所谓政客名嘴,颠倒黑白,这么一推,居然也毫无破绽!
但她觉得,就凭静筠,推不出这结果!
那条阴影,又若无若无在天际飘忽,雪花呼啸似他狞然冷笑。
“既然如此周密,如何桑侗不杀你灭口?”
景横波语声也清清淡淡,却和静筠一般,直抵中心。
“因为我还掌握着这女王寝殿的秘密。”静筠答得飞快,显然早有准备,眼角斜斜地挑过来,满是得意与讥嘲,“桑侗换了我的脸,弄乱了我的记忆,就为了寝殿秘密。但是我的意识里,还残留着警惕,始终不肯说出秘密。所以,你们就设计让我再次家破人亡,然后让景横波来救我,指望我受恩感激,回到旧地,会有意无意地将秘密泄露……你们打得算盘很如意,确实也如意了,前不久我受刺激不过,终于将开启寝殿的方法无意中透露,正被你的探子看在眼里……”静筠格格一笑,“可惜,你们没拿全方法,刚才想开门,不就开不动了?”
她转向群臣,温婉一笑,“提醒诸位一声,你们的脚下都是空的。如果暗门刚才真的开启,你们现在想必已经在地底暗牢。到时候,别说你们逼女王自尽了,只怕你们想自尽,还要看女王同不同意呢。”
“当然,”她施施然道,“如果靠着殿中家具,那还是安全的,比如女王现在一步不离的位置。”
群臣都将喷火的目光转过来,盯紧了景横波。
“果然是个欺瞒世人的贱人!”
“难怪妖气满身,竟是个祸害人间的美女蛇!”
“这一腹毒计,若任你横行,岂不要颠覆我大荒!”
怒骂声铺天盖地,群臣已经选择相信静筠,毕竟女王寝殿的秘密,肯定不是寻常人能一口道出的,何况景横波无论有没有参与如此深远的阴谋,都是他们必须诛杀的对象,只不过现在拥有了更加冠冕堂皇的理由了。
景横波只看向宫胤。
别人会信,她知道,她只想知道,宫胤会不会信。
他停在廊下,始终没有向前一步,大氅上雪白的绒毛在风中微颤,越发显得面容凝定如雕像。
他看自己以及看静筠的目光都如此深邃,以至于这次她无法寻找着他真正的情绪。
“宫胤!”静筠忽然一喝,“你应该知道我说的是真的!你明明知道她用心不纯!她为什么拼命接近你,以女色勾引你?她就是因为知道你……”
“够了!”
宫胤清冷的嗓音,如刀截断了静筠的呼喊。
他不再理静筠,清凌凌的眼神看向景横波,“横波。”
她不答,缓缓将翠姐尸体抱起,抬头看他。
两人目光相视,隔着这夜高远大殿,风冷雪啸。
“是不是真的?”
景横波微微抬起下巴。
一霎间心酸难言,她只能努力昂起头,不让某种液体,忽然从眼底涌出来。
会问,就是已经生疑。
这近一年的相处,一路同行的风霜,生死相依的默契,耳鬓厮磨的情意,抵不过一个突然蹦出来的女王寥寥几句话。
是不是所谓上位者,生来都如此,携了鹰的利,虎的猛,龙的高傲,狐的多疑?
一行三顾,在风吹草动中迷乱眼眸。
如此酸楚,如此酸楚,气息似乎在鼻端逆涌,她勉强压下哽咽,依旧告诉自己,不要赌气。
不要赌气。
做个冷静的人,任何时候不能意气用事。
这是他教她的。
“假的。”她答。
他沉默,眼眸微垂,看不出信还是不信。
“反驳她。”他道。
景横波想了想,摇头。
静筠的话,前后衔接得天衣无缝,竟然无懈可击。虽然其中还有很多疑点,但不是真正参与的人根本看不出来,比如桑侗和静筠到底是什么关系,静筠到底是被桑侗害了还是一直和桑侗勾结,这些真相,掌握在当事人手中,她只有疑惑却没有证据。她能用来反驳的,只是那些和他一路的经历,但那是大家都看得见的,此刻便重复一遍,也只令人觉得她无辞以对,临死挣扎。
当别人指控你时,你说我不是我不是,如此苍白。
这个局的厉害之处,就在于一切建于对逝去者和过去事情的设想上。桑侗已死,桑家对她恨之入骨,不会有人出来给她澄清。
有罪推定在先,任何人都难以自证。
静筠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强大的证据和对她最大的压迫,前女王未死,现女王便不再具有任何权威性。
她确实,无言以对。
“宫胤,”她缓缓抬手,按住了自己的心,“你说过,安排好的局,都不会留下破绽给你戳穿。我能让你看的,只是我的心。这么久,这么久,我和你,是真心还是假意,是故意接近还是无意吸引,是倾心相待还是有心暗害,是想夺权,还是仅仅夺你的心……告诉我你知道。”
“他知道?”静筠的声音尖利,响在她身后,“他不知道!”
她忽然退后一步,跨上景横波的床,掀开了床褥,从床褥之下,取出了一幅黄色的绢书,掷在地下。
老礼相低头看了一眼,霍然惊呼:“开国女皇的皇图绢书!”
此声一出,众人轰然一声。
皇图绢书,是大荒皇室最为神秘的遗宝之一。但不是什么武功秘籍,也不是藏宝图,更不是皇城布防,而是传说中,道尽古今,预测大荒未来数百年国势的一部预言之书。
据说开国女皇时代,异术大放光彩,大荒涌现了很多惊才绝艳翻覆风云的人物,女皇继位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杀戮过多,皇城不宁,魑魅横行,女皇集齐天下名师于皇宫璇玑塔上,做法卜算七天七夜。七天七夜之后,所谓生魂幽魅有没有销声匿迹,没人知道,但皇图绢书便在此刻出世。据说女皇看见绢书的当夜便吐血,之后便定下了转世女王制度。并将皇图绢书秘密封存,从此再没人见过。
后来便有一些当年大师的后人,传出一些话来,比如皇图绢书窥尽天机,道破了皇朝更替风云,连各个朝代的大事都有所映射,合力推算出绢书的大师们,后来都因此早逝。而女皇也认为,对于王朝统治者来说,过早窥破天机绝无好处,从此将绢书封存,永远不许后世继承人获得。
也有人说,绢书是有时间限制的,在某个朝代戛然而止。最后一句语意含糊,似乎预示着大荒的灭亡……
虽然传说纷纭,虽然这东西对普通朝臣和百姓来说毫无诱惑力,但对于每代统治者来说,绢书重要可想而知。如果能提前得到一些关于朝政要事的预示,对决策和未来,将会有难以估量的影响。
但是,正如传说所说,没有人找得到绢书,就算找到了,也拿不到,据说绢书所在门户,是封死的。一万人用一辈子,也打不开。
有人曾经戏言,能够打开门,拿到绢书的人,想必也就是那传说中的,大荒终结者了……
现在,此刻,绢书静静落在地上。一些熟读史书的老臣,已经从绢书上古朴而色泽奇怪的玺印上,认出这确实是开国女皇时代的东西,那个时代的玺印包括油墨都独一无二,后世无法仿制,每一件在现今都是难求的绝品。
“这东西,你知道,我是拿不到的。”静筠注视着宫胤,唇角露出古怪的笑意,“你更知道,这绢书,很可能有对你不利的东西。”她一指景横波,声音忽然转厉,“你若说爱他,你若说真心,你为何拿到了这么要紧的东西,却不告诉他!你难道不知道,这东西,关系他的生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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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第一卷完)
“你难道不知道,这东西,关系他的生死吗?!”
景横波盯着那黄色的一卷,目中也似燃起火焰。
她!不!知!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
这东西,是当初她和拥雪下地殿拿来的,还动用了她的异能。她直觉这东西要紧,所以没给拥雪看,自己藏了起来。但那内容她看不懂,都是神神怪怪的句子,她只看懂了一句话。
“非授命于天者,擅览必亡,祸延三世!”
虽然文绉绉,但她也猜懂了。因为看过盗墓类小说,这句的意思,等同于“诸敢发我丘者令绝毋户”。比那个诅咒还要狠些,子孙三代都算上。
当时她看了不过一笑,有心想拿给宫胤,事到临头却又犹豫。想着宫胤毕竟是古人,对这种诅咒应该会有反应。书上不是说练武之人不能有心障?有了心障以后便可能有心魔什么的。
如果有诅咒,就她一个人担好了。反正她看这绢书里的文字,不像什么藏宝图秘诀之类,也就丢开一边。
和宫胤有关系,她也是此刻才知。
“到现在还不相信吗?”静筠声音凄切,“她处心积虑设计我,接近你,为的就是皇图绢书,女王大位!有了绢书,她可以轻易令你倒台,你一死,我也失去记忆,这大荒,就真的是她的了!宫胤……宫胤!”她上前一步,张开双臂,“她若真爱你,怎么解释这私藏!”
“我看不懂!我不知道这东西这么重要!”景横波霍然抬头。
激烈反驳的同时,她的心也向深水沉落。
爱情中不怕挫折,怕的是欺瞒。
这样的解释,依旧是苍白的,相爱之人应诸物共享,看不懂,就该立即拿去问宫胤才对。
她口中满是苦涩之味,夹杂着淡淡腥气——死无对证了,当初那句话,是写在装皇图绢书的匣子上的,当她取出绢书,匣子就自己化灰了。
对面,宫胤向来平静的目光,忽然就凉了,冷了。
也似那铜鼎香炉里的沉香,燃尽一夜,一寸寸,化灰。
“哎哟,好深沉的心思,我这襄国女相,真真自愧不如。”绯罗的笑声,惊破大殿的沉寂,“一个说美色惑人心怀不轨,一个口口声声真心爱恋十足冤枉。要我说,真心不真心,试一试不就好了?”
静筠眼波流转,立即接道:“……女相认为,该怎么试才合适呢?”
“一切的欺骗都是为了更好地活着。”绯罗笑意盈盈,“如果一个人连死都不怕,那倒不能说她欺骗了。”
她摊开手掌,掌心赫然又是一枚药,也不知道她准备了多少颗。
“是极。”静筠道,“所谓以死明志,当如是也。”
“国师,”她转向宫胤,“我知道你已经被这女人迷惑了心志,我举出再多证据来,你也将信将疑。但你也该给大家一个公平的验证机会,你何不就让她证明一下她的真挚和清白呢?还是……”她轻笑,薄唇吐字轻轻,“无论如何你都舍不得,不惜舍弃权位,一心要和这一心颠覆大荒格局的妖女,同生共死呢?”
“说起来,”轩辕镜忽然道,“明城女王陛下既然已经回来了,咱们以后也算有主事人了。”
赵士值立即道:“明城女王睿智通达,宽容慈悲,向来是我大荒诸臣尊敬膜拜之主。如今女王回来了,当立即恭迎归位,也免得国器为奸人把持,倒行逆施,行下这毁国灭族之事。”
他一边说一边斜睨宫胤。
宫胤白衣垂落,似乎没有听见这些人半暗示半威胁的话,忽然伸出手,慢慢比划了一个手势。
手势很复杂,似乎某种语言。静筠眼睛一亮,立即抬手也做了个手势。
她的手势一做,宫胤抬起的手,立即便如被击中,瞬间垂落。
然后他转向景横波。
景横波心中一跳,直觉告诉她,就在刚才几个手势间,宫胤已经完成了对静筠身份的确认。
一旦静筠被确认为明城女王,她所受的指控就几乎等于被落实。
宫胤幽黑的眸子,静静地盯住了她,景横波绝望地发现,他往日流光溢彩冰雪琉璃的眸子,此刻静水一泊,落千万年皑皑的雪。
她看不清他此刻神情和心绪,那是一片茫茫雪野,极目所在,都是空。
“横波。”他终于开口,声音低却清晰,“为我证明。”
景横波心中轰然一声。
一瞬间她眼前一片黑暗,脑中一片纷乱,她以为自己已经闭上了眼,她想大叫,想发狂,想要把这群人,统统扔到外面冰凉的雪地里去,让他们体验她此刻的感觉。
然而一黑不过是刹那,下一瞬还是浩荡大殿,满殿敌人,隔着人群的那个她最在意的人,并不退让地看着她。
他眼神清冷中似也有悲怆,或者是失望?她辨不清。
这样的眼神,让她想骗自己刚才幻听都不能。
“宫胤……”她扶住梳妆台,努力让自己站得笔直些,她听见自己声音空荡荡地,在大殿上空飘荡,“……原来,做再多,想再多,不过都是我……自作多情。”
“不。”他静静道,“是我。”
景横波如被人当腹打了一拳,身子向下一弯。
一低头正看见翠姐惨白的脸。
她静静沉睡,以为自己用死已经捍卫了她的安全,却不知道,在久设的局前,一切牺牲都显得毫无意义。
“我不能让你白死……”她双手撑在凳子上,喃喃低语,伸袖缓慢地,擦了擦嘴。
随即她吸一口气,抬起头来,慢慢站直。
“好。”她道。
满殿一静。
“但我有一个要求。”她道,“我若以死明志,证实了我的冤枉。那我身边的人,包括已死的翠姐,能不能都不要追究她们,放她们自由。”
没人答话,半晌轩辕镜看看四周,道:“可以。”
挡住紫蕊的侍卫让开身子,紫蕊扑了过来,“陛下!”
年轻的女子泪流满面,扑在她肩头,悄声道:“您走!走!”
景横波吸一口气——走不了了。
自从宫胤进来,她身周气场就发生了变化,身前好像多了一堵墙,行动困难,她有预感,此刻瞬移,绝对移不出这座寝殿。
这种感觉,在她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有过,因此没能抓住那三次逃跑的机会。之后再没有过类似感觉。
今日重见。
是否冥冥中自有呼应,呼应这一段开始与结局。
景横波四面望望,却没有看见拥雪的身影。她也不想探究,是被杀还是背叛,都不重要了。
对面,群臣分开一线,都在看着宫胤。
看这大荒第一人,如何处置这个当众背叛他的女子。看他是否真的在动情之后,因失望而再次绝情绝性,以枭雄的出手,向天下再次证实自己的决心和杀气。
绯罗举着闪着乌光的药丸,轻轻一笑,“我说……这颗药,你终究要吃的。”
宫胤忽然衣袖一卷,卷起药丸,冷冷道:“她的事,我来处理。”
药丸在半空中一顿,随即闪电般飞向景横波,与此同时一股气流猛地一推,景横波咽喉一紧,不由自主张开嘴。
药丸咻地投入了她口中。
除了宫胤在这一刻偏头看殿外雪外,所有人目光灼灼盯着她,生怕她立刻就会吐出来,然后出手。
她没有。
这一口咽得干脆,所有人看见她喉间一动。
“我吃了。”景横波再开口时,语气冷静,“现在,可以了吗?”
她口齿清晰,众人又放下心——没有把药藏在舌根下。
只是她没有立即发作,众人又有些不放心,绯罗脸上却闪出笑意,道:“陛下,这药是我们精心为你准备,可以让你浑身肌体渐渐僵硬,内脏腐烂而死。历时三天三夜,三天之后,你会化为僵尸却容颜如生,这也算是我送给你的一个礼物。将你的美貌永久留存,我想你一定很喜欢。”
景横波紧紧盯着她,道:“将来你若死,我也一定送你美貌如初的死法。”
绯罗格格一笑,想要反唇相讥,却被她钩子似的目光看得心里发瘆,撇撇嘴转开眼道:“狠话谁都会说,我何必和你快死之人计较?”她环顾四周,“诸位大人,咱们都退出去吧。走之前记得将门窗都封上,因为等会女王陛下会叫得很惨,还得叫上三天三夜,只怕会扰了明城陛下和国师安宁呢。”
静筠脸色变了变,随即笑得甜美。
宫胤始终偏头看外间飞雪,侧脸冷凝如冰雕。
“陛下!”紫蕊扑倒在她膝下,抱着她膝盖的姿势,让她想起最后一刻的翠姐。
她弯下身,将翠姐交给紫蕊,“出宫去吧,帮我葬了她,葬在宫外,不能留在这么肮脏的地方。”
紫蕊含泪接过,却道:“陛下,我陪您一起。”
“去吧。”景横波只是挥手。
紫蕊咬牙将翠姐抱住,想了想,对她磕了三个头,抱着翠姐向后退去。
景横波看见她攥紧的拳头,透出指甲掐伤的殷殷血迹。
大臣们也鱼贯向外退去,风雪中那些倒退的高冠身影,如一幢幢石俑在庭院中肃立。
静筠微笑着走了过去,从头至尾,下巴高抬,没有看她一眼。
绯罗含笑相迎,眼底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成孤漠恨恨呸一口,大步而去。
赵士值阴笑着,恋恋不舍地看了她一眼,无声无息地推着轮椅出去。
成太尉的儿子,扬眉吐气地出去。
礼相摇着头,默默由下属官员扶了出去。
轩辕镜哈哈大笑,对着原先祭司高塔的方向抱了抱拳,走了出去。
景横波一一目送他们的背影,目光追过他们或轻松或沉缓的步伐。
人都离开,最后,只剩下了宫胤。
景横波的目光,缓缓转向了他。
再次目光交汇,各自在眼神中寻找答案。
他依旧是一泊冰湖,波澜不兴,衣袖垂落,凝定如初。
景横波紧紧盯着他,从他的脸看到他的手,她的手指,因为紧张,在不可控地微微颤抖。
廊下绯罗静筠也在紧紧盯着他背影,盯着他的手。
两波目光各自胶着,只关注那一人举动。
宫胤终于动了。
他缓缓后退,退向门外。
静筠绯罗眼底爆出巨大喜悦,景横波脸色刹那如雪。
宫胤退出门槛,深红殿门分开两侧,身后是满庭雪和前任女王,身前是僵硬伫立,被昏暗光芒将要渐渐吞噬的景横波。
殿门在他身前,缓缓合拢,将这夜的雪、他始终平静的脸、难以言明的深邃目光、和她一霎绝望的眼神,合起。
门一关,就是两个世界,天与地,人与魂,爱与不爱,相思与别离。
黑暗即将降临。
忽有雪光!
云团一般的雪光!
庭院里一棵覆盖积雪的树忽然爆开,大蓬飞雪团团四炸,溅了所有人冰凉一脸,众人急忙闭眼,恍惚中只看见一道红影从漫天雪团中电射而出,刹那霓虹四射,如雪在烧。
血影刚出,就带起一阵猛烈的飓风,如一条红龙直射阶下,所经之处,地面积雪嗤地犁出雪花四溅的深沟。
“嚓。”一声微响,伴随静筠绯罗的惊叫,两人向两侧翻倒,肩头鲜血飞洒。
剑光并未停留,一往无前,直奔宫胤后心!
宫胤此时正双手合起门扇,惊觉异像,听着风声狂飙便知道回头已经来不及,双手一推向前一扑,砰一声殿门大开,他身子向下一栽,一柄细剑已经将他钉在地上!
鲜血飞溅中那红影踩着他胳膊冲进殿内,半空里猛呸一声,声音滚滚。
“老子最讨厌负心人!”
景横波一抬头,就看见红影狂扑而来,来人一把抓住她胳膊,手指如钢似铁。
“跟我走!”
“大波姐姐!”又一声尖锐的叫声,是拥雪的声音,那小丫头满脸青肿,连滚带爬地扑上阶,抱着霏霏和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二狗,“相信他!走!”
“起!”红影拎起景横波向外奔去。
经过殿口时景横波一低头。
正看见宫胤从地上支身而起,仰脸看她,目光深幽。
俯视与仰视,难言的恨与爱。
一霎而过。
脸前忽然一冷,景横波抬起头,只觉得眼前晶光耀眼,雪花扑面而来。
出殿了。
一眼看见跌跌爬爬的拥雪,从阶边滑下,她一手抄住拥雪胳膊。又看见紫蕊发疯一般跑过来,立即大喊:“帮我带着紫蕊!”
“娘的你事真多,这样老子怎么飞?”红影大骂一声,依旧身子一降,大喝,“抓住我!”
紫蕊跃起抓住他的手,再想去抱翠姐尸首时,红影已经腾空而起。
紫蕊大惊,想要跳下,景横波闭上眼,低喝:“别跳!”
紫蕊下意识停住,景横波闭着眼,仰头向天。
不去看底下纷扰惊叫,不去看庭院空雪落血,不去看那被抛下的翠姐的尸首,孤零零躺在雪地上,一双至死不闭的眼睛,空茫地看着她。
苍空盘旋,越来越远。
逝者已矣,生者还得努力地生。
我答应过你,好好活。
一滴泪在颊上未落已凝珠,自空中坠落,声若心碎。
叮。
……
头顶风声烈烈,雪片劈头盖脸乱撞,人在半空看不见任何景物,只能勉力抵抗那彻骨的寒。
红衣人一身好武功,串蚂蚱一样串着好几个人,居然还纵跃如飞。轻捷的脚步在湿滑的琉璃殿顶微微一点,便将追兵抛在身后。
今天的天气也帮了忙,风雪之夜,能见度极低。
景横波始终没看清红衣人是谁,她被那人搂在怀中,遮住头脸,只感觉不是耶律祁,也不是伊柒。
她忽然身子一震,眉间露苦痛之色,惊得旁边紫蕊偏头看她。
“陛下……陛下……”紫蕊努力地想要够着她,“你吃了毒药……毒药……”
“没事……”她顿了顿,轻轻道,“翠姐临终前,给了我解药……我刚才已经吃下去了……”
紫蕊和拥雪都同时吐出一口长气,如释重负。
她心中微微一动,一泊冰冷里燃起细微热度——山穷水尽时刻,依旧有人操心她的生死。真好。
这老天待她如此复杂,抽掉她釜底所有的薪,却又为她点亮风雪里遥远的一盏灯火。
只是,她还有没有力气,去将那点微光追寻?
“往哪里走!”红衣人在半空中辨认着方向,“找个守卫最少的闯出去!”
“去皇城广场。”景横波轻轻地道。觉得这人声音有点耳熟。
“什么?”红衣人目瞪口呆地道,“你傻了?皇城广场现在全是你的敌人!”
他一惊,脚下便没注意,不知踩到什么,身子一滑,背上的拥雪便被甩了出去。
他急忙伸手去抓,正在此时,底下“咻。”一声烈响!
几人回头,便看见一柄重箭,破雪而来,深黑色的箭头摩擦空气锐响如刺,激飞漫天碎雪!
眼看那箭,便要先穿拥雪身体,再入红衣人后心!
“当!”忽然又一道乌光闪过,横空一截!
金铁交鸣之声震得人耳朵发麻,隐约似有一溜火花闪过。那重箭轨道一歪,自拥雪头顶擦过。
那道截停重箭的乌光也在坠落,景横波低头,发现是一枚短矛。
她回头,风雪茫茫,看不见射箭的人,更看不见出手救人的人。
这种箭也好,矛也好,都不是宫廷护卫的常用制式武器。
这风雪夜,是谁埋伏在她必经之路上,还要给她必杀一击?
又是谁等在这里,一矛飞掷,只为救她一命?
谁是敌?谁是友?
她埋下头,只觉得无比疲倦。
“娘的吓死我了!”头顶红衣人还在喋喋不休,“危险,赶紧走,赶紧拿个主意啊,真去皇城广场?”
景横波点点头。
拥雪细声细气地道:“听大波姐姐的吧。”
“好吧。”红衣人苦笑一声,“我遇上她,就是各种倒霉,倒也不介意再倒霉一次!”
景横波听出这声音是谁的了。
是那个人为导致性别认知错误的天弃!
他竟在这时候出现,救了她。
景横波忽然想起那日,在画像馆内,她说“……你去保护他,不要被他知道。”
心中似有逆血涌起,击破十二重楼,她尝见苦涩滋味。
画像馆名刹那。
呵呵。
刹那。
……
皇城广场,是出去最近的路,天弃几个来回,已经看见广场上黑压压的人群。
风雪虽大,这些决心甚重的人,都还在等着自己的主子。四面已经点起灯火。淡黄的灯笼,被雪推撞着悠悠乱晃,远远看去如一簇簇鬼火。
广场上,只有开国女皇神像,依旧沉默伫立,不为风雪所侵,不为风霜所改。眼眸低垂,为这人世间风云深潜,无限悲悯。
“你真的要去皇城广场……”天弃看着人群,犹豫了,这么多人,还有军队,他没把握带着所有人闯出去。
景横波不说话。紫蕊和拥雪也不说话,似乎陪景横波死,也没什么大不了。
“好吧好吧,一群女人,一个比一个执拗,女人都是你们这样子吗?”天弃跺跺脚,叹口气,身子向前一纵,如一只红色大鸟,滑过人群上空。
广场上休息走动抵御寒冷的人,忽然觉得头顶有异,一抬头就看见一道拖拖拽拽的巨大黑影,穿破黑暗和飞雪,落向皇城广场中央。
“开国女皇神像……”景横波低低道。
既然来了也没什么好疑问的,天弃毫不犹豫落在女皇神像之下。
神像巨大,遮挡了一部分风雪,稍稍还暖和些,地面也是干的。
天弃刚刚落地,一转身,就看见了涌来的黑压压的人群,还有人群后闪烁着森冷光芒的箭矢。
与此同时,广场尽头宫门轰然开启,入宫的臣子们气急败坏地涌出来,老远就大叫:“围住他们!围住他们!”
“我不懂你为何要自投罗网。是不是女人受了情殇就没了理智?”天弃回头对景横波苦笑,“我话说在前头,我救你是为了还你情,可没打算为了你去死,真要被困住,我肯定先走,你们趁早自杀。”
“你走就是。”景横波不为所动。
“对了,你不是有种特别的轻功吗?”天弃忽然想起什么,一拍手,“你赶紧移走啊!没了你做目标,我带她们两个,还是有希望出去的。”
“不急……”景横波凝注着对面,不知何时,人群已经分出一条道,道路尽头宫门开启处,宫胤正一骑缓缓而出。
他衣衫染血,脸色在这里远的黑夜里,依旧看得出惊人的苍白。
迎着景横波的目光,他下马,静静伫立。衣衫和雪同舞。
“我的瞬移……”景横波盯着他,喃喃道,“等着关键时刻用啊……”
她身子忽然向前一倾,她立即捂住嘴。
片刻,指缝间缓缓沁出一抹黑血。
“陛下!”
“大波姐姐!”
紫蕊和拥雪的惊叫声,响在耳侧,她捂紧嘴,慢慢地,笑了下。
翠姐给的解药,有什么用?
解药吃在前头,宫胤给的毒药吃在后头,不对症。
她原以为不过是做戏,她原以为他抢着给药是有猫腻,直到最后一刻,她都在等着他偷偷给她解药。
群臣退出时,她在等。
他没有。
他最后离开关门时,她在等。
他没有。
天弃出现带她离开两人擦身而过时,她在等。
他没有。
无数次燃起希望,无数次失望。
恍惚里往事飞旋,如这夜雪片翻腾在记忆中。
这相遇一程,那个从未让她失望的他。
被诱落崖时他俯冲而下的身影。
山林行走他拉住她迷乱的脚步。
刺客入殿行刺之夜他的舍身相护。
成孤漠的仇恨前的悍然相对。
“国师!你要去救谁!”
“让开!谁准许你动女王!”
“国师!当真狡兔死走狗烹么!”
“我不持武器,不设护卫,面对你们。想清楚,要不要冲过来!”
桑侗火马车前他凝冰为身一剑兵解。
“宫胤!我就要点燃马车了!你还不死!”
“好!但我要亲眼见女王安好!”
赵士值府内他从容而来解她之危。
“赵大人当为国为民,多承重任。”
“凶手已抓获,和女王无关!”
……
那么多次,那么多次。
他从未让她失望,翻手风云间让她看见属于男人的忠诚和力量,再不能自抑地信任靠近,将全心交付。
却在最后城头风雪中,看见天幕尽头的凛冽。
心在颠倒磨折中被一次次削痛,血肉模糊。
就这样还是没放弃希望——她不信,她不信他如此绝情。
她不信只凭静筠几句证词,他就不留给她任何机会。
当初桑侗劫持,琉璃坊悍然护卫,皇城广场一剑兵解历历在目。那一剑劈裂了她的神智,也劈开了她所有的不确定和犹疑,她在那日飞溅的冰晶和鲜血中稳固心意,并从此相信他对她亦此心如冰琉璃彻。
然而皇城飞雪中,在天弃怀里,当毒性发作,内腑忽然痛彻如割时,她一霎间如堕冰渊。
那一刻,终知绝望滋味。
不是瞒天过海,不是合唱双簧,不是以假乱真,不是有默契的骗局。
不是她以为并希冀的那一切。
药是真的,有毒。
她咽下一口逆血,抬起头来,对面,那人衣衫如雪也染血,正遥遥看来。
隔着碎雪,不见目光。
恍惚里还是先前城头。
风雪初起。
成太尉家人抬尸请愿,她和他在城头下望。
“让这些领头者进来,并不能对他们做什么。到头来你反而更可能被他们逼迫。”
“那就做给他们看。不是想杀了我吗?你就杀我给他们看啊。”
“嗯?你打算怎样?”
“以让我自尽之名,让他们进来。他们要绑我就绑我,要处置我就处置我。你大可以扮演一个绝情冷性的上位者,为了江山牺牲掉女朋友。先取得他们的信任再说。之后我有办法,让他们放弃和我作对,最起码暂时放弃。”
“你确定你能行?”
“能。宫胤,我知道我给你添了很多麻烦。可是我不能退缩,因为退缩就是死。就算为了你,我也不能死。我们先合力渡过这一关,保住你的亢龙,保住你的地位,保住我的性命。再慢慢一个个对付他们。只要你一直在位,一直掌握权力,只要我以后再用点心,我们齐心协力,没有道理最终斗不倒他们。我们缺的,就是时间。”
“是……我们缺的,就是时间。”
“那就这么办吧,由着他们。你记得表现得对我冷酷点哦。”
“我不会做戏。”
“没表情不说话就好啦,我觉得要你做戏反而可能出戏呢。其实我虽然会做戏,可要我对你激烈控诉什么的,我也怕我会笑场……宫胤,我们就做一对安静的美男美女,把这场双簧唱到底吧。”
“好。”
“你可别弄假成真,关键时刻要记得救我哦。”
“好。”
……
言犹在耳,却被这夜狂风暴雪卷去。
原来。
所谓双簧骗局,不过她一厢情愿。
原来所谓冰心琉璃彻,转瞬便可化去。
原来他早已做好除去她的准备。
或许,或许一开始,他还打算和她唱双簧,但当静筠出现,当皇图绢书的掩藏她无法解释,那一枚原本打算做双簧的药,就成了真的毒药。
或许人生有情亦如毒,越用心,越迷惑,在虚幻的烂漫华彩里,含笑饮鸩。
一段情长,不抵江山万丈。
“陛下,准你逃三次。”
“做到几个要求我就允许你以身相许。”
“你若赢我,终我一生,护你让你。”
“我若爱她,不以她的爱恨为唯一依归。”
“我若爱她,不求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信只要用尽心力,这世上没有不能抵达的彼岸。”
……
不求一生一世一双人,只求这皇图百年,江山万代,权欲之巅,帝业连绵。
用尽心力,是为了此刻各在彼岸。
是她傻,身居傀儡之位却想自由,身在政坛却想爱情,历遍倾轧以为那都是别人的事,见惯他翻手风云却以为永不会发生在自己身边。
一枚毒药,伤筋脉血肉,治人间痴傻。
从此后,可清醒了罢!
……
广场无声,只余一双目光对望。两端伫立,各自染血。
长长通道覆了雪,她恍惚想起当初迎驾大典,也是长长通道,却是艳红地毯,她在马车中宛如新嫁娘般紧张,轿帘忽动,光影漫越,他的手轻轻伸进。
那一霎她险些错觉,他将搀她上红毯,迈向同心百年。
那一路红毯向前蔓延,在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内,她以为,真的是通往幸福和完满的彼岸。
此刻才知,鲜艳总如血。
一霎星转,血色红毯换白毡。碎雪翻飞如花开彼岸。
对岸那人,模糊不辨颜容。
她忽然抬头,身影一闪。
广场一霎惊呼如浪潮,将飞雪高卷,停在半空不落。
下一瞬身影如鬼魅,出现在宫胤之前。
一柄匕首在同时,决然没入他的胸膛。
天地在一霎凝结。
只余飞雪簌簌,扯天盖地,覆满他肩,和她染血的手。
他一动不动,慢慢低下眼,似乎在看自己伤口,又似乎不敢置信,又似乎,只是不想看着她。
她也一动不动,看那匕首慢慢推进,染过翠姐的鲜血之后,再浸透他的血。
“宫胤。”良久她开口,声音幽冷空静,似从遥远极地传来,“谢谢你教会我绝情。”
内腑忽然一痛,一口黑血喷出,顺鲜红刀柄沥沥而下,她手一软,再推不进刀身。
毒血滴落他衣襟,他霍然抬头看她。
她却已经错开眼光,一声唏嘘,决然拔刀。
鲜血飞溅,如那年桃花,绽开满天满地的鲜艳葳蕤,却绽错了季节。
这雪中的血。
这一蓬雪中的血。
力气用尽,他和她同时向后倒下。
各自分开。
最后一霎她勉力回身,身形一闪。
人在空间刹那穿越,故事和思绪,留在这夜的雪地。
“宫胤!我早就喜欢你了!很喜欢很喜欢!我想和你在一起!人会老会死,时间会走会过去,可是土地不腐、流水不腐、桥石不腐、树木不腐!今天我说的话,山川河流,土地树木,天地日月,皇天后土,你们作证!”
“宫胤,宫胤,我们一起改造新大荒好不好?我们一起打造一个新天地好不好?我们做一对大荒历史上最幸福的女王和国师好不好?我相信你能的,我也能的,而我只想和你一起做这些事,我们一起好不好?”
好不好?
好不好?
好……不好。
……
再一闪,她依旧回到了开国女皇神像之下。默然抬头看女皇的双眼,走了几步,站定。
身周有呼声鼓噪,人群在极度震惊之后,终于反应过来,如潮水般涌来。
“你们走吧。”她轻轻道,“再见。”
“陛下!”紫蕊拥雪奔来。
她立在雕像下不动,蓦然衣袖一挥,将身边想要拉她一起离开的天弃推开。
天弃一个踉跄,正撞上紫蕊拥雪,还没站定,景横波衣袖连挥,四面碎雪忽然成团,对他劈头盖脸一阵猛砸,天弃给砸得连连后退,离她越来越远。
天弃还要奔来,忽有人大声道:“放箭!”
隐约远处有人大喝:“住手!”
更远处宫胤被从雪地里扶起,挣扎着挣脱搀扶的手。
“嗡。”飞箭攒射,惊破风雪。
天弃等人正在半空,无处可避。
“啪!”景横波衣袖中,忽然甩出一道白光。
白光远看去只是小小一团,飙射到空中,忽然一震光芒大作,在半空中展开扇形巨大的淡绿色光图,光中隐约有图案,只是飞雪中一时看不清,只听见细微嗡嗡之声不绝,射向天弃等人的箭瞬间被绿光挡下。
与此同时天际七条人影飘下,拎住了天弃等人,那七人还要冲过绿色光幕去抓光幕那头的景横波,当先一人手一伸,就是一声怪叫,“好痛!”
幽光大盛,将景横波身影映得微微动荡如在水波之中,而容色似雪,双眸黑如永夜。
“别了。谢谢最后你们还在。”
所有人读出那一霎的口型。
随即便见那女子抬手一指,噼啪一声,头顶开国女皇神像低垂的眼中,忽然射出两道乌光,乌光正击在景横波脚下地面,和她脚尖只差毫厘。
乌光落地的一霎,四射黑光如剑,几个冲进欲图抓住景横波的人,被乌光扫及,惨叫一声向后翻倒,半空中鲜血横洒。
景横波垂下眼,看一眼绿光那头,被七杀护住的紫蕊拥雪,再看一眼脚下,缓缓开启的洞口。
……
依稀那日,她和拥雪,顺着地底寝殿通道前行,看见前方一个出口,爬了上去。
出来后,两人怔住。
头顶开国女皇像目光凝注,眼前广场空阔,明净如水。月光荡涤而过,似真似幻。
“想不到出口在这里。”
“不过好像能出不能进。”
“未必,你看这出口的位置,好像正对着女皇神像的眼睛。也许开启的机关就在神像中。”
“我觉得这个出口也是入口,也许连接着另外的通道,不过未必是安全通道,刚才我过来的时候,听见好像隔墙就有水声。”
“管它是什么,反正咱们用不着。”
“那可未必。这一定是皇家逃生通道。”
“我可用不着逃生通道,有宫胤在,我不会出事,出了事,我也不会离开他,我和他一起死在皇城似乎也不错。然后我带着他穿回去,在现代过甜甜蜜蜜生活,多好。”
“嗯。咱们一定一辈子用不上。”
“那回吧。等他有空,我带他来玩玩,嘿嘿,先不告诉他,给他个惊喜。”
“大波姐姐,你能不每句话都提及国师吗?”
“小丫头片子,懂什么,这叫恋爱,恋爱就是这样的,说个名字都觉得甜蜜……哎算了算了,和你说也不懂……”
……
呵呵,真的不懂啊,这人世间的爱恨。
……
乌光将散,洞口只出三分,不能容一人进入。
她身形一闪,消失不见。
砰一声,几个等乌光散去,扑上来想要抓住她,或者跟进洞口的人,在合拢的坚硬地面上,撞了个头破血流。
半空中绿光也在这一瞬散去,一样东西从半空坠落,重重砸在雪地上。
方形,四角却圆,表面乳白光泽温润,雕刻着镂空的瑞草花纹,从镂空的缝隙里,隐约透出幽绿的微光。
当初宫胤的赠送。
玉盒落地,一朵枯黄的干花,从盒子的缝隙中震出,零落于雪地。
转眼碎了,落一地淡黄粉屑,被风一吹,卷入雪中,散去。
梦里寻花,拾一朵,失一朵。
含恨饮鸩,咽一生,夜一生。
……
(卷一终)
------题外话------
……
故事在这里,其实才算真正开始。
其后,才是真正的爽文和女强节奏,一步一步,直至巅峰。
凤凰涅槃,浴血重生。在经历苦困磨折之后,真正成长。
我想这一次转折之后,后面就应该没什么所谓的大虐了。纠结也许有,但主路线又回到了我的风格上。
看这本书,需要定力、耐心和信心。故事还没结束之前,莫下定论过早。其间有深意,且待纸上言。
不用担心书的基调从此阴暗沉沦,全书总基调不会变,依旧有明朗和欢快,脱离帝歌黑暗,是大荒全境的开阔风物。
不用担心从此没了男主戏份,分离上七八九十年,我有我的处理方式,其后发展,读下去便知。
希望不死,星火不灭,情之一字,贯穿始终。
卷二帝王谋。风云激变,女王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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