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夜探寝殿
回到宫内的景横波,刚想卸妆,忽然想起今早拟定的一个计划,匆匆拉着拥雪到小厨房去了。
紫蕊犹如做梦一般坐在屋内,想着今日一切,痴痴托着腮傻笑。
屋内没人,静筠和翠姐都累了,回房休息。紫蕊梦游般在妆台前坐下来,浑身无力地趴在妆台上,捧住了自己红得发烫的脸。
十六入宫,至今四年,习惯谨严宫规,日日背诵教条,一言一行如被尺子量过,时时刻刻被教诲着女德女训,以期将来做个最合格的女官。她从未有过今日放纵,从未享受过如此热烈目光,从未想过,女人可以这样美丽地活!
心绪波动太大,她不由自主学着景横波,懒懒托住了下巴,双手优雅交扣,一个很女人的姿势。
……
宫胤进门时,看见一个紫色裙裳的背影。
衣裳一看就是景横波的,非常别致美丽的长裙,蓬蓬的裙摆飘洒一地,下面露出尖尖的精致的鞋跟,上面则露出雪白的纤细的颈项。
她还是老姿势,懒洋洋趴着,托着下巴,脑后的紫色水钻百合花簪典雅又魅惑,如她本人。
她的发髻微微有些乱了,被夕阳的光影镀得金黄蓬松,几缕发丝,随气息悠悠起伏。
宫胤忽然也觉气息微乱。
他被这样一个娇俏又尊贵的背影击中。
恍惚里宫阙深深,裙裾层层,谁在记忆的光影中回首,一抹红唇如血……
他陷入一种不知真幻的茫然之中,心中似悲似喜。
“你今天……”他有些恍惚,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脱口而出,“真美……”
那背影似乎一僵。
他也一震,似没想到这样的话是自己说出来的,然而说出来之后,似乎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心里隐隐觉得,对的,就是这样,别再闷着,和她说,和她说这些隐秘的心情,尘封的旧事,拐角的记忆,和此刻忽然浮现的,汹涌喜悦和微微彷徨。
他半生挣扎强大,在她面前也不肯放下,可是如此执拗又能换来什么?他忽然想试试放下。
不该再让他的回避,落空她期待的眼眸,他想看看当他倾吐,是否能真正点亮她的笑颜。
心腑间有微微的痛,然而此刻他不想理会。
他轻轻走上前去,手微微抬起,在半空一停。
有些壁垒的跨过,需要勇气和力量,好在他从来不缺这些,决定了就去做。
手轻轻落下,落在了她的肩上,他久已期待的位置。
“横波……”
……
紫蕊浑身已经僵硬了。
宫胤出现在门口时,她便已经在镜子中看见了他,第一反应是下拜,忽然醒觉自己现在的装扮和行为,都大逆不道。
她怎么能穿着女王的衣服,坐在女王的梳妆台前,还懒洋洋趴着!
这是死罪!
一丝不苟的右国师一定不会饶恕她!
没等她想好该怎么办,国师进来了,开口的第一句话,就劈飞了她的神智。
那力持稳定却微微颤抖的声音,真的是国师的声音?她再懵懂无知,也能明白那声音里,泄露了多少不能言明的情意。
那句话一出口,整个房间里顿时满满暧昧旖旎气氛,身后国师气息微微起伏,她越发绷紧了身子,心跳得似要蹦出咽喉。
运气太糟糕了……
国师和女王……
大人物的心意,岂是她这样的人能听?
紫蕊发了疯般祈祷,国师能就这样回去。
然而她失望了。
他站下了,他在沉默,他似乎在思索……决定……他走过来了!
紫蕊快发疯了,巨大的心理压力,让她有立即转身跪下哭求的心理冲动,可是偏偏她一动也不能动。
国师走到了她的身后。紧张和畏惧让她赶紧向下趴了趴,镜子再照不见她的脸,却能看见国师举起的手。
天啊,不要……
那手还是落了下来,随后国师的语声缓缓响起……
他在说……
他在说!
紫蕊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他说的那些话,生硬地灌入脑海,她一时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全身无比僵硬,脑海中却翻来覆去地疯狂叫嚣:天啊不要告诉我这些不要告诉我这些天啊我死定了我死定了……
肩上的手竟然也在微微颤抖,国师似乎也心绪不宁,所以敏锐的他,竟然没发现?
苍天啊,让时光倒流回半天前吧,我愿意从未穿上这件衣裳!
……
“你们在干什么!”
一个声音,忽然打破了此刻的僵硬。
景横波呆呆站在门槛上,有点反应不过来地看着眼前的造型。
她甚至向后退了一步,抬头看了看天,咦,没有雷劈下来啊。
与此同时宫胤霍然收手,垂头一瞧脸色大变,暴喝:“你是谁!”
“噗通”一声,紫蕊翻身扑倒在地,膝盖撞在地面发出重重一声,她却似毫无痛觉,脑袋梆梆地磕在地面上,“国师饶命!国师饶命!”
宫胤脸上难得有了惊怒的神情,他转头盯住景横波,她立在门槛上,神情惊愕,波西米亚风格的长裙狂野又飘逸,红唇和眼角星光微闪,弧度艳魅,魅到令他心中一绞。
随即他转头盯住紫蕊,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雪白的脸上蓦然闪过一丝青气。
景横波心中一跳。
“别!”她失声喊道。
宫胤的命令已经传遍宫阙:“拖出去,赐死!”
“陛下救我!”紫蕊发出一声绝望的哭号。
蒙虎和禹春,不知道从哪,飞一般地冒出来,伸手一夹便将紫蕊夹拖了出来。
“住手!”景横波奔过来,拦在无动于衷的二人身前,“我说住手!”
“停。”她身后宫胤冷冷道。
景横波心中生出希望,转身看他。
“别杀她好不好?是我……”
“别弄脏了衣服。”宫胤对蒙虎道。
蒙虎会意,将紫蕊扔在地下,“脱下身上的衣服!你不配穿着去死!”
紫蕊瑟瑟颤抖着,顾不得羞也顾不得求救,麻木地伸手解腰带,手抖得太厉害,解了两次都解不开。
“不许脱!”景横波上前挡住她,对宫胤怒目而视,“凭什么要杀她还要侮辱她!这不是她的错!是我让她穿上的!”
“陛下……”弱弱在她身后牵她裙子的,竟然是紫蕊,“别……别……是奴婢不对,是奴婢僭越了……奴婢甘心受死,您别说了,别说了!”
瘦弱的女子泪流满面,心知今日必定无幸——置她于死地的不是穿了不该穿的衣服,做了不该做的事,而是听了不该听的话。
右国师出口的每一句话,都令她如中霹雳。不仅有国师也许永远不愿对外人相传的情意心思,还有也许是他首次倾心吐露的皇朝的秘密,宫廷的隐私,那些隐藏在历史和旧事深处的最不可触摸的真相,带着王朝深埋的血腥气息,甚至不能诉诸纸端,只能由王朝最高贵的人,一对一口口相传。
听了几句她便已经绝望——别说是她,就是副相,听见这样的话,也只能去死。
是她自己做错了。如果她一开始就不管那么多顾忌,不那么害怕,在国师出现的时候就立刻跪下请罪,避免国师倾诉错了人,也许,也许她还有生机。
现在……都完了……
“别轻易丧失希望。”景横波推开蒙虎禹春,扶她起来,“我就没听说过,穿件衣服也是死罪!何况这衣服是我主动逼你穿上的!”
紫蕊有苦难言,默默垂泪。
“陛下。”宫胤的声音很冷,“这里没你的事,请你暂避。”
“这里是我的寝宫。”景横波转身,想不到宫胤这么跋扈不讲理,心中也起了怒火,指着自己鼻子,“宫胤,我还是不是女王?”
宫胤转过脸,鼻尖在夕阳微光中如玉冰冷,线条明晰如雪雕。
“是。”
声音也毫无情绪。
“我是不是国家最高统治者。”
“名义上,是。”
“我有没有权力赦免他人?”
“只要对方罪不至死。”
“穿件衣服是不是死罪?”
“穿女王礼服,是篡权罪。”
“那不是我礼服,是我日常的普通裙子。”
“等同。”
“我不追究!”
“你不追究,自有他人,遵行法度来追究。”
蒙虎和禹春,拖着紫蕊,绕开景横波,向前行去。
那女子一声不吭,长长的发垂下来,丧失了求生之念,也并不指望获救。
宫胤避开景横波的逼视,转身。
景横波的声音,清晰地从他身后传来。
“难道我这个女王,想保护一个无辜的人,都做不到吗?”
声音竟似惨切。
宫胤心中一动。
她受伤了。
这个开朗自在,内心强大光润,似乎永远不会被劣境所困的女子,终于还是受伤了。
景横波站在原地,攥紧拳头,微微颤抖。
她就知道是这样。
看似拥有一切,实则一无所有。
他是要用这样惨烈的后果,来警告她,她的纵情也许自身无伤,却会令身边人惨遭噩运?
他是要告诉她,别以为迎驾大典的突出表现,会让她成为真正女王,在久已掌握的强权面前,她永远是傀儡!
是一个连无辜的身边人都不能保护的傀儡!
紫蕊被无声地拖了出去,只穿了一身白色的衬裙,紫色的长裙零落尘埃,黯然失色。
宫胤轻轻地跨出门。
无人知他袖中手掌成拳,手背攥出青筋。
正如无人懂他那一刻失望惊痛,心情如堕深渊。
胸口似被梗阻,又或有火热灼烧,那是鲜血。
以莫大勇气冲破藩篱倾吐的心事,却抛掷给了陌生的人听。这比王朝秘密被窥知,还要令人难以接受。
于情于理于现实,这个女官都绝不能留。
“宫胤!”
这一刻她的声音已经不复刚才的尖利愤怒,竟是少见的冷静,两个字吐得坚决清晰,他从未听过她这样喊他。
似乎喊出这两个字的下一刻,便永不打算再喊的决绝。
慵懒狡猾的景横波,从不决绝。
他竟心中一震,原本打定主意不再理她,此刻却不由自主停了脚步。
停步,却没有回头,他的背影笔直,不可摇撼。
她的声音传来,清晰,冷静,竟似带三分杀气。
“你今天杀了她,等于宣告我永远无法保护我想保护的人。那我做这女王有什么用?我又凭什么献力给你的大荒?我不是圣母,不会委屈自己。你若伤我想保护的人,我便离开这里,沼泽种植、改良土壤、物种试验,以及所有我知道的,能够对大荒经济有帮助的一切,我都不会再给予大荒一分一毫!”
景横波脸色铁青,紧紧盯着他岿然似不可违拗的背影。
也许,只有加上国家利益,百姓民生,他才愿意认真考虑吧。
她有点悲凉地想,如果仅仅自己威胁要走,想必一点作用都没有的。
背对着她的宫胤还是没有动静,蒙虎和禹春第一次遇上两人正式吵架,都紧绷着肩,停留在门前,低头不敢动弹。
紫蕊惊惶地转过泪痕斑斑的脸,不敢相信女王会为她作此威胁,这是女王赖以在大荒坐稳王位的唯一法宝啊!
她更不敢相信,向来说一不二,决不妥协的国师,竟然真的因此沉默,似在抉择。
右国师宫胤,性格以刚执闻名。就位国师之初,曾遇黄金部叛乱,当即不顾大位未稳,亲自率亢龙出兵斩杀,三日夜血战荒龙野,鲜血染红积雪,叛军仓皇反攻,绝地求生,挟持无辜百姓闯城,其中更有宫胤家乡父老,宫胤城前不为所动,一着天火燎原,三丈城门前,尸横遍野。
据说从此之后,宫胤再也没有回过家乡。
这样一个人,要杀她这样一个人,普天之下无人可救,何况她确实有取死之道。
沉默。
宫室内的空气似乎被压成了薄薄的一块,刀片般锋利,堵塞在每个人的咽喉前,下一瞬就要刺个皮破血出。
紫蕊浑身颤抖,伏地不敢抬头,已经没有勇气面对自己的命运。
景横波张大的眸子,在不断持续的沉默前,渐渐暗淡,似黄昏后夕阳收了彩霞的艳光。
随即她默不作声,转身就走,从试衣间里,吃力地去拖自己的箱子。
翠姐等三人已经闻声赶来,却不敢进屋也不敢劝解,踮脚站在窗前,满怀忧心地望着。
巨大箱子的拖轮,在青云石地上,辘辘响着,似要碾在人心上。
“让她发死誓。”
宫胤忽然响起的声音,几乎被箱子拖动的声音给淹没,然而所有人都立即听见了。
紫蕊霍然抬头,绝望眼神里爆发出巨大惊喜。
景横波一个踉跄,被巨大的箱子带倒。
蒙虎禹春绷紧的肩一松,不敢吁出长气,只偷偷对视一眼。
宫胤始终没回头,雪白衣袖下手背也无血色。
“死誓是什么意思……”景横波带一丝希望询问。
“以生命作保的誓言,发誓者要服下宫廷秘药,一旦泄露分毫,必遭万毒噬尸,死状极惨,是誓言中最重的一种……”蒙虎悄悄又加了一句,“好歹保住性命……主上这次很仁慈了。”
景横波赞同地点点头,不是赞同某人的仁慈,而是觉得保住性命就行,保密本就是应尽的义务……等等,保密?保什么密?不就是穿了她的衣服坐了她的位置,这个需要用死誓来保密?
景横波忽然觉得不对劲,难道,宫胤刚才和紫蕊说了些什么要紧的?所以才会这么勃然大怒?所以紫蕊才不望求生?
她忽然心痒痒的,可是看看紫蕊,再看看宫胤一看就很冷的背影,就知道这事儿八成自己一辈子都不能晓得了。
“罪女夏紫蕊,以贱命起誓:终我一生谨守秘密,不传外耳,直至死亡。有违者,及家人共受万毒噬心之苦,世代沉沦黑水之泽,永不解脱!”紫蕊早已迫不及待地发了誓言,一仰头毫不犹豫吞下了蒙虎递过去的一枚腥臭丹药。
完事之后她如受大刑,瘫软在地,背后衣衫湿透。
宫胤始终没回身,此刻终于跨过门槛。
“景横波。”走出宫门前他最后道,“以后,永远不要再拿国家利益威胁我!”
景横波脑子乱糟糟的,想也不想回嘴,“不拿这个拿什么?难道拿感情?你有吗?”
宫胤背影一僵,随即抬腿就走,速度极快。
蒙虎禹春脸色惨变。
姑奶奶,你这句比刚才那威胁杀伤力还大好不好?
你以为,主上真的完全是因为你拿国家利益威胁,才违背原则让步的吗!
奈何有话说不得,蒙虎指指宫胤背影,又指指景横波,比了好一阵手语,景横波看得莫名其妙,“呸”了一声。
声音响亮。
蒙虎以手扶额……哦,主上,其实你遇见景横波才是悲剧……
“还不走!”已经走出老远的宫胤,一声断喝,蒙虎禹春只好怏怏跟上去。
景横波站在门前,看着宫胤穿过宫门回隔壁了,书房门砰一声重重关上,再不似昨日那样,一直半开着给她偷窥。
“矫情!”景横波骂一声,自己坐回床边,生闷气。
“陛下……陛下……”紫蕊抽泣着爬过来,一把抱住了她的腿,“对不起……对不起……”
“是我对不起你啦。”景横波拉她起来,顺手拿过一方汗巾,给她擦脸,“我不该任性,结果反而害了你……”她苦笑一声,“起来吧,起来吧,没事儿了,别拿这么苦兮兮的脸看着我,会让我错觉你欠我八百万的……啧啧,瞧瞧你脸上的妆,都哭成鬼了,难看死了……”
紫蕊在她不着调却分外温暖的叨叨细语中,渐渐平静下来。
“那个……你刚才发誓的保密……”景横波犹豫着想打听。
“奴婢发了毒誓,这事儿您要想知道,只能等奴婢死了。”紫蕊抬头,神情认真。
“行,行,我不问,遵守诺言是好事。”景横波悻悻地,想着到底怎么回事呢。
“奴婢只想说,”紫蕊轻轻道,“您万不可误会国师,今日之事真的是奴婢的错,他处置奴婢在情在理,他……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对您也……也很好。”
“好?”景横波一股怒气上涌,冷笑一声,咬牙切齿又道,“好?是好!”
紫蕊看她神情,也知暂时无法再劝,只得轻轻叹息,道:“陛下,紫蕊这条命,是您拼命救下来的。从今后,您要打要杀,要紫蕊风里火里,紫蕊都心甘情愿。这命,从此是您的。”
“何必呢。”景横波随意地笑笑,拍拍她的肩,眼神不自主地,飘向隔壁。
她终究不是古代人,要谁的命,要谁的效忠,对她来说没有吸引力。
她真正想要的东西,却又不知,他人能不能给。
……
景横波在厨房里挥汗如雨。
倒不是她大脑出问题,自己下厨了,她是钻在拥雪煲汤的热气里,正兴奋地抖着手中的小纸包。
“我让紫蕊给我找来的哦。”景横波得意洋洋,“宫中秘药,专门对付那些性子倔傲的宫女,吃了以后瘫软跑肚,浑身似被抽了筋一样任人欺负。三日之后症状自消,甚至记不太清楚三日内发生的事……多好!简直就是为耶律祁量身打造!”
“党参黄芪炖老鸭。”拥雪道,“汤清味浓能盖住。”
拥雪父亲曾做过厨子,后来病死,母亲为了抚养弟弟,将她卖入青楼。她自小和父亲学厨艺,六岁就开始烧饭照顾母亲和弟弟,家务杂事,一把好手。景横波发现,比起女汉子翠姐和病美人静筠,不起眼的小丫头才是个宝。
拥雪把加了料的汤放在托盘上,景横波正要端走,拥雪忽然问:“要不要再备一份?”
景横波看她眼神就知道,是问要不要给宫胤留着好汤。昨天送去人家没喝到。
“哼,热脸不碰冷屁股!”景横波一昂头端着汤走了。
拥雪奇怪地看着她背影——咦,你不是一直拿热脸碰冷屁股,还碰得挺欢快吗?
……
宫胤又把自己埋在了折子堆里,这回书房连灯都没点。
蒙虎和禹春也只有站在黑暗里,大气也不敢出,蒙虎更不敢像昨日那样,去景横波那里暗示晚饭的事儿。
却有连绵的香气幽幽传来,两人心中紧张,都知道正常情况下,隔壁厨房离得远,香气传不过来,除非女王又端着汤招摇过市了。
蒙虎头皮发炸,暗暗祈祷女王陛下良心发现送汤给国师,这样屋内的低气压就可以解决了。
不过从香气的连绵程度和靠近速度来看,似乎很有点问题。
蒙虎偷偷瞟一眼宫胤。
他专心看折子,微微侧着脸,清俊的脸上毫无变化,似乎什么都没嗅见。
蒙虎微微侧了侧身,瞟了外头一眼,正看见尊贵的女王陛下,端着个汤在门边晃呢。
……
景横波已经在侧门边走了三个来回了。
她心中暗暗奇怪,明明门没锁,宫道很近,香气很有穿透力,时辰也差不多,耶律祁昨天能把汤抢去,今天怎么就不来了呢?
他不来,她这碗党参黄芪老鸭天丝散炖汤卖不出去,岂不是媚眼做给瞎子看?
她还想看看软体动物耶律祁是个什么模样呢。
再不来怎么办?要不要干脆开了门去那边?
……
蒙虎暗暗叫苦。
女王陛下太会刺激人了。
居然继续送汤,还盘桓不休,当然她不知道,昨晚昭明公署那边,已经被护卫严加看守,耶律国师想出来,不是那么容易了。
这香气如此具有杀伤力,这样没完没了的在主子鼻子底下招摇,这是嫌日子太平静了还是怎的?
国师一动不动,如沉没于光影的雕像,越看越让人心惊。
蒙虎正要想个办法偷溜出去,把女王劝走。
忽然宫胤折子往桌上一搁,折子落在黄梨桌面上咯嗒一声,惊得两人都一颤。
随即宫胤忽然起身,毫不犹豫,开门出去了。
方向,侧门。
……
景横波在第三个来回站住脚步,终究不舍得放弃计划,端着汤,一脚踢开了侧门。
忽然一只手从她身后伸过来,端走了那罐子。
这动作和昨日一模一样,景横波一喜,还以为耶律祁又突然袭击,忽然想起,好像方向不对?
她有点呆滞地转身。
就看见昏暗光线下,青竹远山一般的宫胤。
宫胤端着那碗汤,挑着眉,看着她,眉宇间似有霜雪。
“想送过去?”他问她。
景横波想想,是这样。点头。
“想给他喝?”他面色似乎沉郁了些,不过语气还平静。
景横波又点点头。
“你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他忽然换了话题。
如此跳跃的话题,景横波居然跟上了,因为一股澎湃的怒气忽然涌上,她忍不住要发泄。
“啊啊啊你是个总和我作对的面瘫!冰山!高冷帝!装叉犯……”
“你说对了。”他举起汤,敬酒般对她照了照,“我总是和你作对。”
他端起碗,喝了两口,随手一抛,瓷碗撞在地上粉碎,汤汁溅了一地。
然后他一言不发,潇洒转身离去。
留下被这突然动作,震得目瞪口呆的景横波。
直到宫胤满意的背影,消失在隔壁书房内,醒过来的景横波才发出一声抓狂的尖叫。
“啊啊啊你喝错啦!”
……
这天晚上景横波睡不着了。
她反复在床上烙饼,翻来覆去脑子里都是宫胤敬酒般喝汤那一幕。
那一幕太突然震撼,颠覆了她对宫胤的认知,以至于当时她完全没反应过来。事后再想起,有气,想笑,又觉得心中不安。
宫胤好端端地干嘛跑去抢汤?难道是不服气耶律祁昨天行为,自己也学一学?
不对,他才不屑学任何人。
单纯要和她作对?她送给谁,他就不给谁喝到?
有这么幼稚吗?他智商倒退了?
不过回头想想,宫大神智商超标直拔云端之上,但情商可没见得多高超吧?这明明属于情商范畴。
哎!管他智商情商,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那加料的汤他喝了!
现在……是个什么状况?
软体动物耶律祁很值得期待,软体动物宫胤……感觉哪里怪怪的。
再说宫胤那性子,真着了道,也不会告诉别人,万一瘫在床上……大荒会不会造反啊?
景横波觉得自己一点也不担心大荒造反,但是莫名其妙地她就爬起来了。
睡衣外面披了件披风,穿上软底拖鞋,她轻手轻脚向外走。
她宫室里没有睡人,外头守夜的宫女在打瞌睡。景横波很自由地走到和静庭连接的侧门处。
一路无人惊扰,她心中欢快。
当然她不知道,就在她跨出寝殿的那一刻,自己宫苑以及隔壁宫苑,无数人打出了无数询问的手势。
“女王出殿。”
“注意观察。”
“向静庭而来。”
“撤销观察。”
“女王开通往静庭侧门。”
“好极,让开暗哨,拿下暗锁。不许发出任何声音,不许惊扰女王,杀死所有会叫的鸟和虫,务必让女王顺利进入国师寝室。”
“女王顺利抵达书房。”
“女王顺利抵达前庭。”
“女王顺利抵达……国师寝室。”
“大功告成!重新上岗!”
……
宫胤的寝殿就在静庭的西南角,连接着书房,穿过一条回廊就是。
整个静庭都很静,毫无灯火,只在回廊的拐角处镶嵌明珠照明,光线冷白,如宫胤一般不沾烟火气。既低调又奢靡。
景横波对于一路上一个护卫都没遇见,当然不是毫无察觉,不过她向来懒得思考,没人拦更好。
她来之前就打听好了宫胤寝居的位置,也听说了宫胤和她一样,晚上不要人在房间内外守夜。不过当她站在回廊尽头的时候,还是傻了眼。
门在哪里?
面前是一堵墙,白色石壁,质地似玉非玉,石壁上不知是天然生成还是后天雕刻,有一副用笔朗阔峻拔的山水图,石缝皱褶,自成山河大川,十分别致震撼。
这应该就是门了,看样子还有机关暗号。
或许这就是宫胤不需要护卫的原因了,这门一看就和他一样难搞。
景横波当然可以毫无问题地过去,不过她向来好奇心重,忍不住还是托着下巴研究了一下。
然后她发现门扉上有字,那些字似乎是镂空的,她伸手摸了摸,发现不是镂空,是活动的,每个字都可以移动。
日好纵长深横水景乘还媚啭莺更乡阔浪风初波。
乱七八糟一行字,不晓得什么意思。景横波看了半天,数数字数,觉得应该是打乱的诗词,估计得按照韵脚格律什么的排一排,排好了门就开了。当然这活计她是绝对搞不定的。
不过这排字总让她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看见了什么很熟悉的东西。
她想了想,摇摇头,不打算在这里浪费时间,身子一闪,已经打进了内部。
第一眼,好大。
宫胤的寝室一眼竟然看不到头,空旷如大殿,纵横足有数丈。
第二眼,好白。
寝殿整体都是白色,白墙白石地面。连床榻桌椅都是白色,清素得像个雪洞。
第三眼,好冷。
和静庭普通的书房完全不一样,宫胤寝室很冷,比外头温度最起码低十度。好在并不觉得幽深阴凉,只是一种高山冰雪般的寒气。
景横波四处打量了一下,才发现大殿尽头,是一整块白石,形状不规则,微微闪着细碎的白光,隐约升腾起淡白的气息,整个寝殿的寒气,就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
而宫胤的床榻,就在白石的下方。垂着雪白的帐幔,绰约如仙人宝榻。
景横波撇撇嘴,对某人无时无刻不在装高大上表示不屑。
她东张西望好一会,坦然等着宫胤喝问,正常情况下,她靠近寝殿,他就该知道了。
没有声音,殿内甚至感觉不到人的气息,这里仿佛是一个空殿。
景横波忽然有点惊悚,抚了抚胳膊竖起的汗毛,难道宫胤不睡在这里?难道这里是个空殿?难道马上就会像盗墓小说说的那样,帐子后坐起来一个白毛僵尸……
“我那个去!”被自己联想吓到的景横波,只好自己发声,“喂,宫胤,姐来视察你了,快起床迎接!”
声音撞击在空荡的大殿内,回响嗡嗡不绝,“快来迎接快来迎接快来迎接……”
还是没有人应答。
“我那个去,不会给天丝散给整昏了吧?”景横波觉得不对劲,想走,又不放心。虽然宫胤也没少欺负她,他自作自受抢喝了加料汤她也乐见其成,可如果宫胤真给那加料鸭汤整出问题,她的麻烦就大了。
“哟哟哟,害羞呢……”她换个表情,搓搓双手,一脸淫笑逼了上去,“宫宝宝,宫乖乖,宫小白,宫胤胤,小胤胤,小乖乖……你说话呀,姐姐来看你啦……再不说姐姐爬你床啦……”
一边满嘴胡言乱语,一边悄悄逼近,她就不信了,宫胤就算有什么阴谋诡计,听见这话还能受得了?就他那德行,一定要高冷傲娇地推一推她的。
果然有动静了。
不远处层层叠叠的丝帘忽然激飞而起,一样白色的东西呼啸着旋转而出,直奔景横波面门,景横波唰地往地下一趴,那东西擦她头发而过,啪一声击在地面上粉碎。
景横波回头一看,砸碎的是个瓷枕。
这是让她不要接近的意思了?
景横波转身就走。
怕你有事才来看看,既然你有力气砸枕头,想必好得很,姐还留着干什么?和你大眼瞪小眼吵架吗?
白天的气还没消呢!
她一转身,步子过快,忽然踩到脚下瓷片,瓷片表面圆润,底下白石也非常光滑,这一踩,景横波身子向后一仰,哧溜溜竟然倒滑了出去!
“砰”一声,她倒仰翻在宫胤的床榻上,后腰硌得生疼,层层叠叠白纱落下来,覆住了她的脸。
“呸呸呸。”景横波抓开落到嘴里的白纱,挥开眼前的障碍物,哎哟哎哟想要起身,腰却实在痛得厉害,只好维持原状,倒仰着转了转脖子。
然后她觉得脖子底下触感有异。
然后她瞪大了眼睛。
然后她定住了。
然后……整个寝殿都似在瞬间,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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淫笑着逼近……月底给票啦……姐姐等动力码字呢……再不给姐姐就不给大波爬床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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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风情万种
大眼对上了大眼。
景横波呆滞的目光,撞进了宫胤深黑的眸子,他正定定低头向下看,脸上的表情……景横波不忍描述。
景横波想自己现在的表情,想必也令人不忍描述。
因为这位置……
她仰躺,宫胤俯看,两人这对视之姿,注定了宫胤此刻不是躺在床上的。
他盘坐着,而她,一个倒仰,现在正栽进了他……两腿之上……
脖子下奇特的触感,是因为她枕着他的腿……
更要命的是,宫胤的穿着打扮!一点也不像他白天一样严谨保守!
他竟然散着长发,他竟然闷骚地在自己宫里,穿一件连身的丝质的近乎透明的长衣!
低领!不束腰!散袖口!透明!
她能看见他薄薄丝衣下玉色的肌肤好吗?
她能看见隐约的小樱花好吗?
她甚至能看见他劲瘦精窄的腰……
哦,她绝不会告诉所有人,她只要稍稍向上一挪,还能实现最火爆最引人喷鼻血的无!上!接!触!
她落下的位置太尼玛精妙!简直就是珍贵的黄金分割点!
景横波连鼻子都不敢呼吸了。
生怕气息大了,吹着了什么吹起了什么或者闻着了什么……
她赶紧起身,可惜腰咯得痛,一时挺不起,只得慢慢蹭着向下退,似一只摇曳磨蹭蜕皮的蝉。
软缎般的长头发散了开来,柔软地一路蹭着扫过去……
景横波听见一声抽气声,感觉到脖子下的身体忽然绷得好紧,她抬起眼,白蒙蒙的流动的烟气里,宫胤肌肤上忽然起了一层薄汗,他微微昂起的下巴,绷紧的脖颈,和因此更加清晰如线的锁骨,这一刻都同他的眸子一般幽幽闪光,在飘渺的白色雾气里,钻石般亮着。
那些细密凝结的闪耀着的汗水,和汗水之下同样晶莹如钻的肌肤,看呆了景横波。她从未想到,平日里领口紧束的宫胤,这般乌发和领口散乱的风情,竟然足可称得上……性感。
她不由自主咽了口唾沫,咕咚好大一声。下定决心赶紧要走,不然她怕会犯错误。
一动,一蹭,一吸气。
一只手伸过来,恨恨地捺住了她的肩膀,景横波僵住不动,那手却远不如平时劲道,软软地搭着,随即宫胤的声音,微带沙哑地终于响起。
“你够了没……”
别说得好像姐是夜入良家妇男深闺采花的女大盗!
不过……看起来真的挺像啊……
景横波手伸到腰部,慢慢地揉,若无其事地道:“呵呵没够。”
宫胤不说话,似乎在调匀气息,半晌道:“出去。”
“你以为我想呆在这里?”景横波反唇相讥,“你以为我喜欢看你散着个头发穿透明低领睡衣的样子?你是不是一个人关在寝殿还会骑着扫帚唱小苹果?”
宫胤又好一阵没声音,景横波想是不是气晕了,却听他忽然道:“你不喜欢?你不喜欢你为什么一直往我领口里面看?”
景横波:“……”
脸上的色彩红白调匀了之后,她终于揉着老腰坐起来,起身的那一刻听见宫胤不知是痛苦还是解脱的一声长长的吸气。
她不敢回头,又等了一会,脸上的红白之色再次调匀之后,才翻身跪坐在他床上,凑近脸,和他大眼瞪大眼,怒道:“我千辛万苦来这一遭,当然不能白来。就算不好看也应该多看几眼才够本!”一把揪住他衣襟,狞笑道:“看完了卖到小倌馆,叫你总对我耀武扬威……”
她轻飘飘一搡,看似推他,其实只是防备这腹黑傲骄货动手,她做好随时瞬移的准备,腿已经向后撤。
砰一声轻响,宫胤竟然就这么软绵绵倒了下去。
景横波惊吓地瞪大双眼,跪坐着看着自己双手——啥米?刚才奥特曼附身了吗?宫胤怎么可能这么容易被推倒?
再一低头看宫胤,好家伙!
那软绵绵倒在榻上,衣衫凌乱,长发散披,微微阖着眼睛,脸色发白姿态楚楚的美人真的是宫胤吗?
不是静筠乔装改扮的吧?
这个造型的宫胤,真的充满……违和感啊……
不会有什么阴谋吧?
景横波警惕地看一眼大殿,大殿太空旷太干净了,她确定除了自己和宫胤外,连只蟑螂都不会有。
再看看榻上身娇体软易推倒的宫大神,她终于醒悟过来一个震撼的事实。
天丝散!竟然!真的!起效了!
哟呵,女王翻身做主人的时刻到了。
景横波怒从心底起,恶向胆边生!
她恶狠狠地……一个侧身倒下,在宫胤身边睡了。
宫胤没动静。
景横波手脚划拉划拉,把脚头的被子和宫胤的外袍都划拉过来抱住,一双眼睛从被子的上方警惕地瞧着宫胤,如果他暴起动手,她就抱着他袍子闪,他穿成这样,总不能追出来吧?
宫胤没动静。
景横波稍稍放了心,以她对宫胤的了解,大神不屑于做陷阱害人,他直接凶猛,出手必杀。
她把被子扔开,把宫胤袍子扔在地下,侧卧着单手撑颊,看着宫胤,看一眼冷笑一声,看一眼冷笑一声。
真是三十年风水轮流转啊!
白天刚刚吵一场,晚上就给了她报复的机会。
高高在上的大国师,谋权篡位的大奸臣,架空君主的独裁者,你也有今天!
她躺在人家床上,抱着人家被子,自顾自冷笑半天。
宫胤始终闭着眼睛,嘴唇紧抿,可以解读成高贵不可侵犯,也可以解读为任君采撷,还可以解读为任卿凌虐。
景横波当然倾向最后一种。
“呵呵呵!”景横波冷笑完了,伸出手,将对面的男人一搡,“宫胤,快给我道歉!”
宫胤果然被她推得往床里滚了滚,脸侧过去,长发柔顺地散开来,散落在玉色的脖颈上。
景横波眼睛大亮——可以随意搓圆捏扁的宫大神!时机不可错过!
她爬过去,捏住宫胤的下巴,“道歉!”
揉乱宫胤的头发,“道歉!”
双手搓宫胤的脸,“道歉。”
勒住宫胤的脖子,“道歉。”
宫胤睁开眼睛,看了看她,又无动于衷闭上,看上去要睡觉了。
景横波好像拳头打在棉花上,对这样的软绵绵又万事不管的宫胤忽然也没了招。
蹂躏了半天玩心忽起,她把宫胤放倒,侧身对她,也摆了个单肘支颊的姿势,把他的长发兜起。又把领口往下拉拉。
指间发丝顺滑如缎,她恨恨地揉了揉。
淡白朦胧光线里,明明是个海棠春睡的娇弱美人。
景横波诗兴大发,一边高吟“名花倾国两相欢,不破楼兰誓不还。”一边从腰上袋子里摸出拍立得。
夜闯宫胤寝宫,她本就有种猎奇心思,想要多了解他的居处结构,所以带了这玩意。
调焦对角度,咔嚓。
按快门的那一霎,一直安静无力的宫胤,忽然头微微向下一垂。
长发倾泻下来,遮住了脸。
光线不好,景横波也没看照片,扬着照片得意洋洋嘎嘎笑。
“宫胤,从今儿起,你可是有把柄在我这了。大荒版艳照门!哈哈哈哈以后听话!乖乖的!”
“玩够了没。”宫胤终于说话,“玩够了出去,十二个时辰之内,命人给我守好门,就说我在闭关,诸般事务暂停处理。”
“你该说,尊敬的女王,请你帮我通知蒙虎,一天之内我不能办公。等我好了会加班的么么哒。”
景横波心情很好地将照片收起,“哎,我忽然觉得刚才那张还不够劲爆哎。”
宫胤又不说话了,乌黑的发凌乱地覆在额上,眼睫微微阖着,是平日不能有的懒散风情。
景横波爬下床,翻了一圈,失望地回来,摇摇头咕哝:“果然没蜡烛皮鞭,没法摆拍,就知道你不会有这么有趣的东西的……”
她一边咕哝一边抽出丝质的床单,胡乱撕成几大条,掂着带子,思考着捆绑的方式。
中式?欧式?日式?哪一式都不会。
随便来个造型呗,反正只想拍照留证,必要的时候说不定是个杀手锏呢。吵架的时候抛出来杀一杀他威风也好啊,就不信他看了自己这样的照片还能摆高大上德行?
说不定从此西风就压倒东风了呢。
还是随便绑一绑好啦。
景横波忙忙碌碌,把宫胤摆了个大字型,手脚拉开,简单束缚在四边床柱上。
宫胤并不挣扎,事实上他也挣扎不了,景横波搬弄他身体时就早发觉了,他今晚身体特别软,没有一丝力气。只能做些最简单的动作。肌肤上还不时渗出汗水,似乎一直在运功逼毒,没有精神管她的为所欲为。
景横波眯着眼,兴奋得手都在抖——身娇体软散发横陈任人摆布的大神,好诱惑啊好诱惑!
最美型漫画,也画不出那旖旎情态。平日里禁欲冰山一般的人,卸下冰雪武装之后,忽然就颠覆如春水,落差大到她喷鼻血有木有!
景横波大饱眼福,什么愤怒也没了,格格笑着跪在床上,左拍右拍,玩的不亦乐乎,忽然觉得照片里只有宫胤不那么有冲击力,最好加上横刀立马的自己才好。
怎样才能两人同时入镜头呢?她想了想,坐到宫胤身边,一手摆个手刀姿势劈在他脖子上,一手举起拍立得。
咔嚓一张。
翻身半跪,虚虚勒住他咽喉。
咔擦一张。
躺到他臂弯,手肘架在他脖子上。
咔擦又一张。
“瞧瞧,瞧瞧,”她一边拍一边嘚瑟地道,“让你以后再装叉?让你以后再高冷?回头照片一亮,你这辈子就钻泥地里别抬头了哈。”
宫胤忽然睁开眼睛,双手一挣,似挣扎欲起。
景横波惊得手一颤,拍立得掉落,落向宫胤胸膛,她急忙翻身去捡,砰一声撞在宫胤身上。
脸部顺势向下一埋,埋在了一处柔软清凉处。
景横波身子一僵。
熟悉的高山雪莲气息,清凉洁净的韵味,熟悉的光滑如玉的肌肤,熟悉的,微软微润的……唇。
她几乎可以想象到属于他的特别柔软微红的唇,被她紧紧压成了一线……
三流总裁文的情节瞬间掠过脑海,似乎下一个动作该是“撬开齿关,舌尖畅游?”
还没等她想好要不要忠诚地按照剧本来演,忽然身边一只手抬起,从床边拿起滚落的拍立得,斜斜对着自己,按动了快门。
“咔擦。”
景横波目瞪口呆地看着宫胤右手不知何时脱离了束缚,正轻轻松松拿着拍立得对自己拍照。
他怎么会用的?
这些男人脑子都是战斗机吗?
“嗤。”一声轻响,照片缓缓吐出,景横波心知这照片角度定然有问题,伸手就抢,宫胤动作永远比她快,手指一弹,照片飞出,穿过帐幕,咻地一声消失在大殿深处。
景横波眼睁睁看着照片消失,知道这辈子想要找到这张照片都不可能了。
宫胤这个大腹黑,怪不得前头一点都无所谓!
一个假动作,就骗得她自动献吻,还被拍献吻照。想占的便宜没占着,反倒被他给占了。
“喂,”她不死心,掐着他脖子问,“刚才你照了什么?你得意什么?你被压在我身下被我蹂躏,照出来很有面子吗?”
“照了你撅着嘴强迫献吻的脸,”宫胤淡定地道,“当然,没有我的脸。”
景横波大恨,手指狠狠压在他唇上,发狠道:“我要闷死你——”
宫胤不说话,乌黑的眼睛盯着她,眸光沉凝如渊,她在那样沉静的眸子里看见自己的倒影,心中忽然一动又一跳,手指忽然就觉得很热,又忽然觉得他的唇如此软,和他冰雪般的气质矛盾又协调,再忽然就想起刚才那一压,他淡淡的香气迫人而来,静而深远……
她收回手指,转过头,跪坐在床上,将一叠照片,扑克牌一般在手上收拢又打开,打开又收拢。
宫胤也不理她,闭目养神,忽然道:“汤里有天丝散?”
景横波嘿嘿一声,道:“本来打算整耶律祁的,你非要抢了去,活该。”
宫胤居然没有生气,脸上慢慢逸出一丝微红,神情颇满意的样子。
景横波一看就知道某人闷骚病发作。不就是因为确认她想整的是耶律祁么。
“我就来看看你死了没,死了找人给你收尸。”她板着脸往床下爬,“不过现在看来不用了。”
“一天。”宫胤道。
“嗯?”
“天丝散效力三天,不过我只需要一天。本来三个时辰就可以了,不过我运功的时候忽然被人打断,岔了气,所以时辰延长了。”
景横波哼了一声。
“那你就睡一天呗。”她继续要走。
“这一天里,”宫胤自顾自道,“会有上百朝臣前来求见请示事务,会有数百折子等待批复,因为我没有事先进行安排,甚至可能会有敌对人士前来窥探,寻找对我下手的机会。”
这是在勾起她的愧疚感么?可惜她没有。
“那是你的事,谁叫你自己抢喝了汤。”
“不得我允许,任何人不能进入我寝宫,短期之内这里没有消息传出。而如果我没有任何原因,超过朝务会议一个时辰不出现,玉照宫会进入一级戒备。两个时辰不出现,龙骑会进入皇城。四个时辰不出现,亢龙会开拨宫城。六个时辰不出现……”他顿了顿,“也许帝歌就要开战了。”
景横波眨巴眨巴眼睛,“那我可以趁机篡位吗?”
“你已经是陛下。”
“你提醒了我一件事。”景横波一拍手,“现在没有人知道你的情况,如果我杀了你,我不就解决了你这个篡夺王权的大奸臣,从此权在我手,成为真正的女王?”
“你可以试试。”宫胤目光清净,乌黑的眸子看不出情绪。
“然后等着我的是什么?”景横波床上床下一阵乱翻,“机关?毒气?还是你衣领上千变万化的珍珠?”
宫胤唇角一抹淡淡笑意。
“好吧。放过你一次。”景横波拍拍手,“我去帮你通知蒙虎,告诉他你生了病需要休养一天。”
“不能。”
“为什么?”
“这等于告诉耶律祁他们,我出了状况。一旦耶律祁他们出手,蒙虎无权调动玉照龙骑和亢龙军,很可能会引发混乱。”
“宫胤。”
“嗯。”
“你觉不觉得一个人把大权全部抓在自己手中,并不是聪明的表现?一旦自身出了问题,你连个可以接替你出手的人都没有,更不要提你自己会活活累死。”
“嗯,”宫胤难得对她的意思表现了赞同,缓缓道,“所以我在想,是不是该培养一个人接替了。”
“谁?蒙虎吗?他是你的贴身护卫长,忠心够了,可我觉得他并不具备政治敏锐性。不是能独当一面的人物。禹春也不行,他性情有隐藏的暴虐,关键时刻未必能控制好自己。阿善有一双巧手,可是太过孤僻,你应该从年轻新进的朝臣中选,亲自施恩,恩威并施地培养……”景横波弹着指甲,说得漫不经心却又十分流畅,似乎不需要思考。
宫胤带着笑意看了景横波一眼。
她知不知道,每次她谈起这些局势大事的时候,气质绝然不同平时的随意散漫,眸光熠熠,智慧流转,有种令人慑服的光彩。
她有从政的天赋。
她有隐藏的敏锐。
只要她肯静下心来好好思考,哪个年轻朝臣都比不上。
“你害了我,你要对我负责。”他忽然道。
景横波眸子都惊大了一圈,啥米?负责?
这么雷人的话,不该是狗血言情电视剧里那些编剧为了搞笑让娘炮对女霸王说的吗?什么时候高冷帝也抢来用了?
这合适吗?
她发现宫胤有时候说话各种奇峰突出横空出世,他到底哪个星座?
宫胤似乎一点都不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手一动已经摆脱了那宽宽松松布绳子,拍拍床边道:“坐下。”
“我干嘛要坐?”景横波立即躺下了。
宫胤唇角一弯。嗯,对,就是这样。
两人平平躺着,各自仰头看殿顶,忽然都觉得,自从认识以来,两人各种纷争,似敌非敌,似友非友,闹个不休。但这般安安静静躺在一起的时候,真的似乎是第一次。
景横波只觉心慢慢定了,没了浮动不休的焦躁,也没了刚才看他透明丝衣下身躯的脸红心跳,他的气息还是很近的幽幽浮着,却已经不再让她躁动不安,四面的空气都似乎慢慢沉静,只为等待一场难得平和的沟通。
殿顶有云石图案,看不出什么形状,她觉得线条真美,像只猪。
哎,不盖被子纯聊天的感觉也不错。
“离天亮还有一些时辰,正好有些事交代你。”
“哦。”她随口答,没去想干嘛自己要接受交代。
“先问你一个问题。昨日静庭议事,你在隔墙偷窥,出来的时候,你几乎见到了所有的当朝重臣和势力人物,你认为这些人对你观感怎样?哪些人你可以接近,哪些人可以用,哪些人注定是敌人?别拿迎驾大典那天众人表现做判断,我只要你依据那天静庭一面得出的结论。”
问题有点苛刻,当时她在墙头,重臣们在院子远远一眼,连招呼都没有就要结论。听起来颇荒唐的题目。
她却想都没想。
“可以信任大贤者常方,必要时可以找他帮忙。其余我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大臣,他们是中立派,我现在对于他们,是可有可无的女王,想要获得他们支持,我得拿出更多的本事。正常情况下,他们不会主动对我不利。绯罗只能算半个敌人,她更注重个人和襄国的利益。真正的敌人是桑侗。”
“我记得那天常方对你行礼,重臣们装作没看见你,绯罗瞪了你一眼,桑侗却对你微笑。你这推论似乎有点奇怪。”
景横波奇怪的是这家伙当时不是在书房么,怎么连大佬们出门对她的态度都一一看在眼里?
“常方对我感激,曾立志为我奴仆,任何时候他都给我尊崇。不会因为他人态度改变而改变,他可靠。”
“其余大佬不赞同我的行为,但又不想现在就管,所以装看不见。这多少也算是对我这个女王的尊重和顾忌。所以他们不会帮忙,但可以争取。只看我能不能增加自己的分量。”
“绯罗敌意明显,反而相对态度清晰。一个把敌意摆在脸上的人,一般不会下阴手。咬人的狗不叫。”
“真正最蔑视我的是桑侗,对我这个女王,不回避,不退让,看见了也不过点点头,根本没把我当做万人之上的女王,甚至微带居高临下心态。她的微笑,其实是一种轻藐的态度。”
“啪啪啪。”宫胤居然在轻轻鼓掌,“或许该让他们听听你这段话。”
“你肯么?”她偏头一笑,微带嘲讽。
便在此平和时刻,她也并不敢忘两人在某种程度上的权力冲突。吃了那么多亏,从迈进玉照宫那一刻起,她已经开始学着警惕。
宫胤不接,转了话题。
“你想不想知道宫中侍卫的布防?”
“啊?”她没想到他忽然说到这个。
“分为内布防和外布防。以及玉照迷宫……”他从床下抽出一个翻板,取出一个卷轴。
她好奇地凑过去。
“玉照和亢龙各自有一部分秘密的设置……”
“朝中重臣多住在善德坊,从宫中一条隐秘夹道可以快速进入……”
“善德坊下有一些布置……”
“朝臣各司的详细设置……”
“宫城七大关和玉塔的所在……”
“大荒重重包围式的格局分布,有弊也有利,先太祖皇帝曾经留下皇图绢书,就看你能不能找到了……”
大殿里的寒气渐渐散了,天光一寸寸分明,景横波一夜没睡毫无困意,趴在床上对着一大堆图纸两眼发光。
“半刻钟后,重臣们会前来静庭议事。”宫胤忽然静了静,道,“你去吧。”
景横波回头看他,微微挑起的桃花眼里,流光生辉。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这一夜相谈,越听越心惊,宫胤句句所涉,都是这个宫廷,乃至这个王朝,最要紧的秘密。她有些疑惑,不知这是历任女王应该知道的东西,还是仅仅对自己是个例外。
传说里女王只享尊贵地位而无实权,按说,是用不着知道这些关系军事国防,关系政治大局的秘密的。
“你脑子里太多乱七八糟,或许该添些有用的。”宫胤说话永远那么气死人。
“我出去该怎么处理?”
“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景横波笑起来,眼眸眯起,一波波水光荡漾。
“最后一个问题,”她在跨出门前,忽然回头,“你白天那么禁欲闷骚,晚上睡觉为什么穿得这么暧昧诱惑?难道你是一个外表高冷禁欲实则风骚放荡的腹黑鬼畜美型受……哎哟!”
宫胤不过手指弹弹,地上便忽然多了一道门槛,景横波在被绊跌个狗吃屎之前,及时地把自己瞬移了出去。
“砰。”一声她趴在了寝宫外的院子里,面前一大堆靴子惊悚地跳开。
看靴子式样就知道是静庭这边的护卫。
景横波嘿嘿笑一声,趴地上托个下巴正想如何解释自己忽然出现在宫胤寝室门外,那一堆靴子忽然走了开去。
“今天天气不错啊呵呵。”
“是啊呵呵。”
“张兄弟你气色也不错啊呵呵。”
“王兄弟你气色也不错呵呵。”
“侧门开着,咱们要不要去安排防卫啊。”
“还早呢,先开着吧。”
一群人东张西望,仿似什么都没看见般走了。景横波爬起来,掸掸膝盖上的灰。
“哪天宫胤给人睡了都不知道!”咕哝一声,她通过无人把守的侧门,回了自己宫苑。
一进门就看见紫蕊,她来得比平常更早,还正正堵在侧门处,景横波咕哝一声:“糟了。”
果然紫蕊看见她,就快步走了过来,她经过一夜,情绪平静了许多,又恢复了之前的端庄严谨,衣服显得比平时更整齐朴素,不知怎的,景横波看见这样的她,反倒多了一份尊敬之心。
这个女子,大难之前没有过多失态,大难之后能迅速恢复,果然不愧是宫廷浮沉多年,被重重选拔出来的优秀人才。
景横波不认为这样的人才,会因为昨日的救命之恩,就完全放弃她个人的职责和原则。
果然紫蕊对她行了礼,正色道:“不知陛下昨夜去往何处?”
“和国师大人谈人生谈理想谈道德伦理对人内心的冲击。”景横波掠了掠鬓发,毫无愧色妩媚一笑。
“哦。”紫蕊竟然脸皮八风不动,从容道,“虽说女王陛下和国师可以多亲近,商讨国事,但是似乎更应该是女王陛下召见国师,而不是亲自前去。如果被人发现,只怕难免会有麻烦。”
她虽然在提点规矩,但竟一句不提半夜闯人寝宫的事,还有那句“发现”,景横波听得觉得用词颇妙,笑眯眯道:“国师太忙了,朕体谅他才亲自前去,如紫蕊你看,怎么做才又合规矩又能达到我和国师经常一起谈人生谈理想谈道德伦理对人内心冲击的目的呢?”
“哦。”端庄严谨的女官道,“微臣的职责便是为女王提点规矩及排忧解难。陛下如果日后还想和国师谈人生理想,请告知微臣并让微臣在您附近守候便可。有微臣在,就算礼相大人也无法指责您。因为论起宫规的教导和约束,只有微臣才是第一责任人。”
这是自告奋勇要给她望风的意思吗?
难得还说得义正词严,满嘴宫规。
奇才啊奇才。
“这样最好不过了!”景横波一拍手,“不过,让你一站一夜有点不好意思呢。”
“陛下慈悲。”紫蕊道,“如您赐臣休息,臣自然会休息的。”
“如果我让你在隔壁院子最外面那间休息呢?”
“自然遵旨,微臣的心在陛下身上,纵然离陛下有点远,也不会影响微臣耳聪目明地履行职责。”
是有点远,整整相距两个院子,景横波相信就算她把宫胤强了,他挣扎呼救,紫蕊也不会听见的。
她笑得更加开心了。
“如此,日后希望你好好提点我宫规,帮助我更好地在宫中生存。”
“微臣谨领女王旨意。”紫蕊恭谨地低头。
景横波笑吟吟四处张望,“哎,听说今天要来教引嬷嬷,要具体地教我在宫中宫外和各种仪式上的言行举止,可我今天还有更重要的事儿,紫蕊女官,你看有什么办法,又合规矩,又能免除教学呢?”
“回陛下,教引嬷嬷的到来,非微臣可以阻止。不过微臣身为陛下身边承旨女官,有挑选及考察教引嬷嬷合不合格的资格。微臣请求陛下,允许微臣先为陛下考察一下这些嬷嬷,以免她们本身规矩学得不够精到,不能教好陛下,影响陛下尊严。”
“是极,是极。”景横波心中大乐,连连点头,“务必好好考察,最好考察很久才好。”
“大荒仪典十部,宫规一千零八条,各式规条分则三十卷。”紫蕊平静地道,“想必不是一日可以考察完,微臣斗胆,恳请陛下多等待几日,或许还可能更久。”
“我心里很急啊,”景横波眉飞色舞地忧愁,“这么久!”
“难为陛下等待了。”紫蕊一脸惶恐低头。
景横波噗地一笑,拍拍紫蕊的肩。
真是个妙人。
不枉昨日和宫胤吵架,救她一回。
“我等会要去见重臣,参与议事。”她回房去换衣服,咨询紫蕊,“你有什么好建议提供给我吗?”
“按照规矩,您现在是不可以直接和大臣们议事的,是国师授权给您的吗?”
“是的。”
“微臣几乎可以预见到前半个时辰必然在讨论您此举不合规矩,甚至有可能直接驱逐您。”
“我想让他们闭嘴。”
“仅仅闭嘴吗?”
“不。”景横波回头,盯住了紫蕊。
“我还想做好这个女王,我想不要再做傀儡,我想改变大荒对女王的苛刻待遇,我想从我之后,再无转世女王,我想,”她顿了顿,“不辜负一个人给我的机会。”
宫胤未必需要她出面代为管事,他在给她机会。
当然,这也是考验。
她隐约能猜到,宫胤现在的矛盾和犹豫。
他的从属希望他架空女王甚至放逐女王,成为男帝。
而他,因为她的出现,当初的想法有了改变,但改变意味着对所有从属的背叛,这个责任连他都承担不起。
所以他要考验她的能力心性,如果她足够驾驭得住,他会给她机会。
如果不行,就算让她做这个女王,她也迟早被虎视眈眈的各方势力吞噬,反而害了她。还不如在他羽翼之下,做个傀儡,或者做个普通女人。
景横波原以为宫胤想都不想就会选第二种,他容她活命就算量大了。
没想到他竟然愿意冒险给她一个机会。
她自然不会试都不试就放弃。
研究所四人组,能熬得下漫长的拘禁和试验岁月,始终不放弃寻找出走的机会,就没有真正的孬种。
这话对紫蕊坦诚,她也想看看这女子的态度,如果不够明朗,那么从此她不会信任她。
紫蕊连眼睛都没眨。
“仪典里其实有一条被很多人忘记的规矩。”她慢慢道。
“什么?”景横波眼睛一亮。
“女王有临急议事之权。”
景横波摇摇头。宫胤出问题,算得上临急,但是这是不能说的。
“临急……临急……”景横波搓着手,在殿内四处转,想着什么东西可以急那么一把。
她可不想委委屈屈参与议事,得别人同意坐在一边做人肉布景。这是她第一次试探地将脚踏入国家权利中枢,一定要自己把握主动权。有了好的开头,才有牛逼的后续。
这个临急,还得是临大急,足够震撼,足够要紧,足够让人慌乱失去方寸,她才有机会,一只脚踏进大荒政坛中心!
怎样制造这样的效果?
炸了玉照?烧了静庭?嗯,宫胤会掐死她的。
她抬头,目光触及某处,眼神忽然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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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玩转人心
景横波走了几步,转到庭前,紫蕊跟上来,给她披上披风,道:“最近天气不好,这个时节多雷暴天气,随时可能下雨,您得注意着。”
景横波心中一动,抬头看看天色,天阴沉沉的,最近似乎都这天气。估计近期是该有雷暴雨。
她抬起头,盯着远处一座建筑,那建筑式样颇有些古怪,有着高高的尖顶,塔楼模样,她随口问:“那是什么地方?”
“是大祭司的观星署。”
“桑侗的办公地点?”景横波皱起眉。桑侗和轩辕镜,是目前朝臣中对她最不怀好意的两人。从最初西康设陷阱,到迎驾大典上的步步刁难,可以想像到,他们会是自己前进道路上的最大绊脚石。
“是的。桑家世代相传大祭司的职位。据说有一手极其出众的占卜之术。地位很崇高。”
“我怎么感觉桑家既不支持女王,也不支持宫胤,甚至对耶律祁也不是那么信服,他们的打算是什么?”
“微臣不懂政事,也无权加以议论。只知道桑家地位超然,本身和黄金部关系亲密,又是帝歌古老门阀贵族,早先和耶律家曾因为争权有过龃龉,身为老牌贵族又不容易看得上右国师的普通出身,而她们是祭司,世代对女王的承继有发言权,自然也不可能把女王当回事。他们或者另有打算也未可知。”
“哦,第三方势力团体。”景横波点点头,大荒的局势,不是简单的左右国师争权可以描述的,王朝六国八部的独特设置,注定了这是一块势力纠缠,纷扰不休的土地。任何人走进这一张纵横经纬的复杂大网,都得小心自己能不能安然走出。
她看着那特别高尖的顶,不禁诧异。
“听说大荒夏末多雷暴天气,这么高的柱式尖顶,难道没有被雷劈过?”
高处柱状建筑容易被雷劈,这是常识。古代又没有避雷针。
“这正是桑家神异,并被世代供为大祭司的重要原因之一,传说她们家是神赐之族,是雷神在人间的后代。”紫蕊道,“据说第一代桑家家主,曾毛遂自荐和太祖皇帝求为大祭司。太祖皇帝当时正为宫中建筑多为雷劈而烦恼,随口道,若你能令雷不劈你,朕就信你神赐之能,以后你桑家世世代代,都为大荒祭司,并且为桑家先祖造了一幢特别高尖的楼。就是现在这栋。”紫蕊指了指那高楼,“说起来奇怪的是,从此以后,无论雷暴多厉害,这雷劈坏了宫中多少屋子,唯独那高楼,从来无损,雷暴最近的一次,劈在楼前地面,将地面裂出几道鸿沟,高塔也完好无损。从此,桑家神异之名流传,才成就了祭司世家,百年名门。”
景横波托着下巴,望着那高塔,笑了。
要搞,就搞个大的吧。
“神赐?这要算神赐,我简直可以冒充王母娘娘了。”她喃喃道,“不过这是巧合?还是几百年前也有过一位穿越者?不管怎样,桑家的神异,也该结束了……”
她转身走回屋内,拖出自己的大箱子,翻出一个东西,抓在手里掂了掂,抬头,朝天一笑。
……
大荒在女王没有正式登基之前,没有早朝,早晨卯时左右,重臣们会在静庭集合,就国事进行商量。
一大早,静庭的宫门就开启了,虽然宫胤没有露面,但静庭的运转不会受任何影响。所有人也都知道,静庭外松内紧,想要在里面搞什么幺蛾子,往往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蒙虎已经接到了宫胤今天的指示“闭关休整,女王代领事务,见机配合。”
虽然奇怪这条指令,但蒙虎还是做了一些准备。加强了静庭书房的防护——谁也不能预料这个举动会带来什么反应。激烈反弹都是可能的。
蒙虎也有点奇怪,主上持重沉稳,如今自己不出面,让初来乍到还没被接受的女王一个人面对群臣,真的好吗?有必要吗?
卯时还差半刻,一大群人拖拖踏踏地走来,和往常精神利落的风范大相径庭,还伴随着不断的呵欠声。
“轩辕大人今日怎么眼下黑肿,可是身体欠佳?”
“呵……昨晚没睡好,被我家婆娘缠了半夜……”
“哈哈,想不到轩辕夫人徐娘半老,犹自风华如初,真真羡慕轩辕大人的艳福。”
“胡说什么,老夫是被那婆娘缠着,要什么裙子,裙子哪里没有,非要老夫去找!”
“啊,你们说裙子?是不是昨天出现在九宫大街的裙子?我昨晚也被我家两个女儿给缠着,非说在九宫大街看见两个女子,穿着大荒没有的,非常奇特美丽的裙子,要我一定要给她们找到那裙子,这,这到哪里去找啊。”
“你们在说裙子?我家里也是,快被姑姑姐姐妹妹女儿们闹疯了,到处命人打听那什么裙子什么首饰什么鞋子,满帝歌的找,找不到就茶不思饭不想,老夫就是一天不在家,家里就乱了套……”
“什么裙子惹得这么多人神魂颠倒?仙裙?”
“不是仙裙也差不多了。据说现在整个帝歌的女人都在讨论那裙子,讨论那两个女人,说什么妆容如何精致,衣裳如何特别,首饰鞋子无一不是人间奇物。无数女人为之疯狂,整个帝歌被翻了个底儿掉,大群大群的女人扑入首饰店成衣店再失望而出,弄得那些老板捶胸顿足,那些爱美如命的女人们,简直都快疯了。”
“是啊是啊,我家的那位四更把我推醒,絮絮叨叨说裙子,天啊,我三更才睡!”
“你还睡到几个时辰,我整整听了一夜!呵……国师今天如果没事,得早些结束才好……”
“也不知道那两个女子是谁,据说就是惊鸿一瞥匆匆一面,无人看清脸,也无人知道来历,居然就轰动帝歌,令所有看见的人念念不忘,我家那个不争气的犬子,据说昨晚派人打听了一夜……我要知道那两个美色惑众的女人是谁,必得把她们驱逐出帝歌!”
“秋大人可真不怜香惜玉。要我说,这多半是哪家青楼招徕客人的伎俩,选两个女子,故意神神秘秘弄这一出,引人追寻,在引起所有人注意后,再抛出身份,一举成名。嗯,我现在就等谁家青楼揭秘了,人找到了纳为小妾也不错啊,听说是绝世尤物,也不知道是彩袖楼的呢,还是玉春堂的……”
一群人发出赞同的嘿嘿笑声,另一群人则忙着眼泪横流打呵欠。
在门口接着的蒙虎,听着他们的抱怨和讨论,脸色古怪。
重臣们鱼贯进了宫胤宽敞的书房,都抑制不住的疲惫,昏昏欲睡。轩辕镜揉了揉眼睛,对蒙虎道:“往日国师都是准时出来,今日怎么迟迟不见?如果国师有事,不妨说一声,反正今日也没什么要紧事儿,不如就散了……”
他话音未落,门吱呀一声又开了,一个声音慵懒而沙哑地笑道:“国师另有要事要办,而朕今日也有紧急事务要和诸位爱卿商量,今儿的会议,就朕来主持吧。”
众人大惊回头。
就看见门口,景横波笑吟吟俏生生立着。
她穿着一身中规中矩的明黄色绣彩凤袍子,华贵耀眼,这是女王的常服,众人都看惯的,然而此时她穿着,众人却都觉得合身异常,曲线流畅,目光忍不住在她不盈一握的腰肢上落了落,这才发觉,不知何时,这原本是直筒式的王袍,给新女王加上了一条棕色绸缎腰带。只是小小的改动,顿时便束出了曲线的喷薄和玲珑,比以往所有穿过这种王袍的女王都出众。
她有种奇特的魅力,每次出场,都有小小的新鲜令人眼前一亮。
景横波坦然享受众人目光,含笑掠了掠鬓发,给大家抛了个又庄重又勾魂的眼风。
一半人还沉溺在她的美丽中发呆,一半人反应过来,已经大惊站起。
“参见陛下。陛下万安。”这是善意的。
“陛下!此处正在商议国事,您且暂回避如何?”这是有所拒绝又留点面子的。
“陛下!你僭越了!大荒国事,不容您置喙!”这是毫不客气让她滚蛋的。
后两者足足占了四分之三以上。
而桑侗已经在微笑着对蒙虎道:“护卫长失职了,这样的场合,怎么能让陛下进来呢?别说她还没登基,就算登基,此举也可算是挑战国师权威了。”
“回禀大祭司。”蒙虎面不改色,“蒙虎只是听令行事。”
这句话好些人听见,顿时变色。一时惊愕不定看过来。
众人不明白宫胤的意思,这是要让女王登堂入室呢,还是想敲打敲打她,让她以后安分呢?毕竟当初前女王也曾露出一点不安分的意图,后来就引发了玉照事变,如今宫胤怎么可能允许灾祸重来?
偏偏蒙虎意思也含糊,根本没透露出宫胤的真正意思。
众人愣了一刻之后,终究还是根深蒂固的制度观念占上风,一位老者上前一步,挡住了景横波的道路。
“陛下。”他疾言厉色,“国师允许您在议事时踏入静庭,是国师的乱命。事后我等自然会向国师提出抗议。但您作为大荒名誉君主,应以捍卫大荒现有规则为己任,怎可擅自破坏规矩,妄议朝政!请您速速退出,否则老臣会会同六司,对您继位的资格重新论定!请陛下立即回宫!”
他身后,一大群人纷纷站了出来。
“请陛下立即回宫!”
“请陛下立即回宫!”
声浪如潮,人墙似铁,等在外面的宫女面色发白。常方赶上前,轻轻劝景横波:“陛下,不要随意挑战规则。静庭您想来,也不能这么直接进入,还是先回去吧……”
轩辕镜等人则在冷声吩咐:“把侧门赶紧给封了!明日请陛下搬出隔壁,回到自己寝宫去!”
“哦,不给我进啊?”景横波眨眨眼,“不给我进就不给我进了,发这么大脾气干嘛,我好怕怕哦。”
她一边拍着胸口,一边笑眯眯转身,一些臣子原以为她要抗争,不想她如此稀松,都露出诧异又鄙薄的神情。
“自取其辱!”一直冷眼旁观的绯罗冷笑一声。
景横波好像没听见,笑嘻嘻转身,一边走一边道:“是你们自己赶我走的哦?那么,祭司高塔即将被雷劈倒的神示,我如果没传达到,也不怪我哦……”
此时人声纷扰,她的声音不算太清晰,但还是有一部分站在前面,反对最激烈的人听见了。
“站住!”桑侗的声音响起,微失从容。
景横波就好像没听见,一边向外走,一边哈哈笑。
“什么天赐神异?什么神灵代言?什么天雷不犯,什么祥瑞御免?”她张开双臂,嘿嘿笑着面对外面的阴沉天空,“神怎么可能一直垂爱一个家族?你们何德何能把持祭司之位百年?皇帝都代代要死呢,一个祭司凭毛代代都该是你做?”
“站住!”
景横波转过身,偏头笑吟吟看着桑侗,指指自己,“太不礼貌了,大祭司,你应该说,陛下请留步。”
“对于一个不守规矩,还没登基就敢乱闯静庭,胡言乱语侮辱祭司家族的人,我没有尊敬的必要。”桑侗保养良好的脸上,眉梢微微扬起,忽见凌厉。
“也行吧,”景横波随意点点头,“很快你就要做不成祭司了,倒霉之前都是要作死的,容你作一作。”
“陛下是来逞口舌之利的么?”轩辕镜阴冷地道,“烦请陛下说清楚,什么叫祭司家族将被抛弃?如果陛下说不出个章程,只怕我等不仅要追究陛下擅闯静庭的错误,还要追究陛下妄言污蔑重臣之罪。”
“祭司家族的荣耀,不容人随意抹杀!”桑侗冷冷接上。
“是呀,所以神来抹杀了。”景横波自如地甩甩长发。
“什么神来抹杀?大荒所供奉的天神,只有祭司桑家能够自卜卦中得到神谕!”
“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景横波自如地向前走,自如地在屋子中间宫胤的位置坐下,跷起脚,敲敲椅子扶手,“神在人间的启示者,换人啦!”
“谁?”
关心这个问题的人太多,以至于无人注意她已经从容坐下。
“当然是区区在下不才本人朕。”景横波一笑指着自己鼻子,“迎驾大典召唤彩凤上礼台的事,你们都忘了吗?”
众人都一怔。
当初景横波忽然出现在礼台之上,自称有彩凤相送的事,大家也曾疑惑探讨过,不过没有结果,过了几天也就忘了。
“你那不过是轻功纵移之术!”桑侗反驳。
“哦?有这么牛逼的轻功?”景横波顺手一指外头的护卫,“哪,你们带护卫进宫的,随便叫个高高手来,谁能在一眨眼的功夫从静庭这里飞到我院子厨房,我立刻就走,还给你桑侗道歉磕头!”
众人都默了默,桑侗噎了一下,脸色涨红。
这样的轻功,别说大荒没有,放眼各国也找不到吧?
“来来来,”景横波敲桌子,“把今天要议的事拿出来吧,我答应帮右国师代为处理今天事务的。”
“刚才的话还没有解释,现在陛下何必提这个?”轩辕镜皱眉。
“nono,不是解释,”景横波摇手指,“是传达。”
“传达什么?”
“女王有临急议事之权,因为我接到了神的两个预示,这算急事,所以我来召集你们传达议事。”景横波翘起二郎腿,长指随意地敲着下巴,对几个老臣的皱眉视而不见。
“请陛下一次性说完,装神弄鬼毫无意义!”桑侗终于失去了耐性。
“桑祭司的神,据说当年护住了祭司高塔不为天雷惩罚,成就了祭司家族的地位。”景横波站起身,“而我接到的神示说,桑家不守律条,违反祭司家族不得参政规矩,多年来插手大荒国政,野心勃勃行为不端,已经玷污了家族的神性,所以已经剥夺了桑家的神赐之权,”她一指祭司高塔,“三日之内,祭司高塔必遭雷劈!”
众人震动,桑侗尖声道:“胡说!都是胡说!”
“胡说还是神谕,最多三天便知道了不是吗?”
众人抬头看天空,阴沉欲雨,大片铁灰色的霾云布满天际,只怕当夜便有雷暴。
“胡言乱语!恶毒污蔑!”桑侗快速奔向景横波,“我桑家的尊严不容你……”
蒙虎一侧身,带着一批护卫,不动声色地挡在了她面前。
“静庭重地,”蒙虎垂着眼皮,刀半出鞘,“不得动武。”
大贤者常方也奔了过来,挡在景横波面前,瞪着桑侗,“桑大祭司何必如此暴躁?陛下身负大荒国运和百姓民生,你敢动粗?”
“辱我祭司家族百年清誉者,永为我桑家之敌!”桑侗也失了往日优雅气度,声音尖利。
景横波斜斜靠在椅子上,剔着指甲,时不时抬起手吹吹,看都没看桑侗一眼。
说这么苦大仇深干什么?难道之前你把我当朋友待了?
景横波想起太史阑一句话:人不害我我不害人,人若害我我必加倍害人。
这是她唯一赞同太史阑的一句。
“辱不辱你,三日之后就知道了!”常方毫不相让。
“是极。”一直冷眼旁观的绯罗忽然站起身,笑道,“大祭司也不必愤怒,说到底,话不能乱说,说出口就得负责。陛下既然说三日之内祭司高塔必遭雷劈,我等就看着便是。不过我倒有句话要问陛下,如果三日内,祭司高塔安然无恙,你怎么说?”
景横波斜斜瞟了她一眼。
玩政治的女人就是不好看,瞧那满脸的诡谲光彩。好端端一个美女,看起来脸歪嘴斜的。
景横波表示自己一定要做个美貌又充满正能量的新款政治女强人。
“还能怎么说?你们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她笑眯眯托着下巴,“不给登基啊,流放啊,你们不是一直在想吗?”
绯罗没有笑意的笑了笑。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我说对了你们怎么说?”
“您是女王,您本来就该是对的。”绯罗的回答很狡猾。
“我是对的?”景横波斜着眼睛瞟她,“我还认为你丫是个祸国殃民的贱人呢,你说对不对?”
绯罗粉红的脸瞬间涨成了铁青色。
“呵呵呵举个例子嘛别生气,你怎么会是贱人呢?你明明是个阴人。还有祸国殃民,这是绝世美女级别才能拥有的技能点,你虽然也算中等姿容,但还差得远呢。”景横波笑颜如花。
绯罗铁青的脸色又变成霜一样的冷白,上得了战场谈得了国事设得了计谋玩得转政事的襄国女相,对这样恶毒又无耻的当面骂街,一时真有些适应不来。
景横波表示这不算什么,只要她见识过网络暴民。
轩辕镜脸色也不好看,他发现新女王看似懒懒散散没脾气,斗起嘴来却绝对一把好手。关键她什么话都说得出来,自重身份这个词在她面前不存在。
“陛下何必绕来绕去,不妨直言。”
“和正人君子朕从不绕来绕去,这不是没办法嘛。”景横波直起身,一脸无辜地道,“这要说到第二个神示了。神说,我是天命女王,神选择我降临大荒,自有拯救百姓,振兴大荒之责。但现今女王不可问政制度,不符合神的喻示。一个对国事茫然无知的女王,如何发挥神给予的力量?”
“是极!”常方立即连连点头,“陛下天资聪慧,学识渊博,胸怀锦绣,才智超绝。如此才能,如果弃置一旁,是我大荒的损失,百姓的损失。老臣以为,应该修改律法,允许陛下听政,或者适当就国事提出合理建议才是。”
景横波搔搔下巴——这老头说的人是她吗?
她明明记得文臻对她的评价是:胸怀巨乳,一肚草包,满脸吃相,一生花痴。
就这,还是三人中给她的最高评价了。
“女王是国家名誉统治者,是大荒百姓的精神君主。在位期间不允许参政。这是大荒数百年来的铁律,是先太祖皇帝记载入《皇典》的首要准则!”轩辕镜声音决绝,“大贤者还记不记得其后一条附注?”他阴沉着脸,眼底闪烁着阴森火花,一字字道,“但凡有妄图侵犯此律条,觊觎大荒国政之主。可共灭之!”
常方脸色一变,紧紧抿了抿唇。
景横波皱了皱眉,她有点想不通这大荒开国皇帝是怎么了,建立的江山不子孙世代承继,却搞什么转世制,转世女王做个傀儡,实权往往旁落于左右国师。这王不王臣不臣的,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看此刻众人神情,明显都赞同轩辕镜。
景横波虽然不爱看书,可是却不知看了多少古今中外肥皂剧,强大的编剧们用更强大的脑洞告诉她,任何既得利益团体,都不允许外来势力随意窥测他们的权力。任何对长久存在的制度和政体进行的改革,如果太激进强硬,往往都以失败告终。
这点连皇帝都不例外,何况她一个毫无实权的女王?
不急,慢慢来。软刀子割肉最痛了。
“谁要参政了?谁要夺权了?”她敲敲桌子,吸引众人目光投来,才道,“朕发挥神赐予的力量,给百姓做点事也不行?桑家得到神的垂青,占据大祭司位置数百年之久,进入国家权力中心也有很多年,桑家可以,我一个女王都不可以?”
“正因为你是女王,所以不可以!”
“不参政,不议政,只是听政,并在自己能出力的时候出力,这都不可以?”景横波霍然站起,一脚踢翻了身下的凳子。
砰一声大响,凳子翻在众人脚下,震得众人都抬头,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景横波脸上笑容全无,满脸森森煞气,眼睛半开半合,披散的长发忽然无声飞动。
众人愕然看她,只觉她忽然似换了一个人,有人想起她满口的神示,不禁心中一紧。
难道,神降了?神怒了?
景横波直直盯着前方,忽然张开口。
“不参政,不议政,只是听政,并在自己能出力的时候出力,这都不可以?”
一模一样一句话,众人大惊失色。
因为,声音忽然变了。
由微微慵懒沙哑的女子嗓音,变成了不男不女,粗嘎难听的怪声!
更重要的是,景横波说这句话的时候,只是张开口,并没有动嘴!
众人睁大眼,吃惊地看见景横波目光发直,她身后的长发,忽然都幽幽浮起,飞在身后。
僵立的美人,呆滞的目光,忽发的怪声,飞散的发。
望之如传说中神仙附体。
一时满室惊窒,都看着上方桌案旁的景横波。
景横波却久久没动静。额上微微渗出汗来。
众人想催促,又被神秘气氛感染,一时有些凛然。
绯罗忽然起身,快步上前,微微躬身,一把掀开了景横波身边桌案上垂着的桌罩。
那里空荡荡的无人。
原本怀疑桌案下有人,给景横波做双簧的绯罗,失望地放下手,又看看景横波身后。
她身后就是墙,无论如何藏不下一个人。
绯罗只好更失望地坐了回去。
桌案下。
二狗子倒吊在桌案背面,紧紧抓着木板的缝隙。
霏霏藏在桌子边,扒着桌子的边缘,雪白的大尾巴晃动,拂起一阵阵的风,扇着景横波的长发。
……
“天神附体”的景横波,忽然一抬手。
二狗子发出一声怪腔怪调的暴喝:“呀!”
轰然一声巨响,响在院子中,仿佛真似一个雷劈了下来,随即哗啦啦一阵砖瓦碎裂之声。
蒙虎脸色大变,喝道:“不好!”快步抢出。众人慌忙跟随,然后立在院子中,面面相觑。
院子里烟尘滚滚。
地下落了一堆破碎的琉璃瓦。
有个一直守在外头的护卫,惊骇地指着屋顶,大声道:“有石头从天降下来了!砸在了屋顶边缘!我们没看见任何人出没!”
众人倒吸一口气,面面相觑,常方怔了半晌,一步抢回屋内。
景横波已经恢复正常,坐了下来,长发泻在背上,疲倦地支着头,幽幽地道:“刚才怎么了?你们怎么都出去了?”
后进来的轩辕镜等人狐疑地打量着她。此刻景横波看起来神态衰弱,表情迷离,和传说中被神灵附体的状况一模一样。
只有桑侗暗暗咬牙——这种表情和状态,可是她们桑家的专利!什么时候被这女人学去了!
景横波现在确实很累。
让霏霏早已在靠近屋顶的一棵树上放好了石头,刚才以意念操控,霏霏那个不靠谱的,选的石头太重,她刚才目光呆滞,僵立不动,其实就是憋足力气搬石头来着。
她手指一动,将袖底的录音笔收起。二狗子提前录的那句话,效果不错。
“陛下……”常方小心翼翼地道,“你刚才……”
“我刚才睡着了?”景横波装模作样揉揉眼睛,“哎,昨晚好像没睡好……”
“那个……”常方是饱学大儒,并不怎么相信怪力乱神之事,但亲眼所见,一时也不知怎么描述。
蒙虎很及时地接了过来,道:“陛下,刚才似乎您曾被神灵附体。”
“啊,是了,”景横波暗暗感激,立即恍然大悟状,“以前天神指示我的时候,都是这种感觉,今天觉得特别疲倦……是不是天神发怒了?”
众人都默然,蒙虎指了指被砸坏的屋顶。
景横波探头瞧瞧,冷笑一声。
“我说了,我代表的是神灵的旨意。神灵不过一个小小的要求,需要我在凡间为他代言,为百姓做点好事,你们这些凡人,竟然敢推三阻四,蔑视神旨!”
一部分人神情凛然,轩辕镜等人不满恼怒,一时却找不到话来驳斥。
“我也不和你们辩驳。”景横波站起身,“你们看见了神示,听见了神的意旨,如果一意孤行的拒绝,下一步就是对你们的惩罚,比如桑家——”她忽然转向桑侗,“所以神要收回对你们家族的恩赐了。”
“你说收回就收回吗?”桑侗冷笑,“你说神重新选择你就是你吗?你把这立于朝廷的泱泱重臣,都当小孩子欺骗吗?”
“谁欺骗世人多年自己知道。”景横波笑嘻嘻一点她下巴,“我当然有东西证明。”她转向群臣,“如果三日内雷劈祭司高塔,是不是就能证明神已经收回了对桑家的恩赐?”
众人默然,想反驳找不到理由,桑家以雷过不劈为恩赐,雷劈了,恩赐自然就没了。
常方道:“自然是。”
桑侗狠狠看了他一眼,老头子面不改色。
“如果我能将劈倒高塔的雷电收集,是不是能证明,这回得到恩赐的是我?”
满座皆惊。
收集雷电,什么意思?
轩辕镜等人原本猜着,景横波下一句话如果说高塔被劈就证明她是被重新选择的神赐人,他们必然要一二三四五的反驳,然而听见这一句,也不由呆了。
无论如何,收集雷电是不可思议行为,想要否认这是神迹都不行。
只是……
桑侗还想反驳,轩辕镜止住了她。冷笑看向景横波:“陛下吹得好大口气。”
“口气不大怎么能算得上神迹?”景横波笑微微。
“如果你做不到?”
“你觉得呢?”
“那请陛下还是去黑水泽颐养天年吧。”
“这个……”
前面几句话简单干脆,说到黑水泽的时候,景横波却犹豫了一下,露出点不确定的神情,似乎没想到惩罚如此狠毒,有点打退堂鼓的意思。
桑侗原本看她胸有成竹模样,心中不安,此刻见她犹豫,便知她也内心虚弱,并无十分把握,顿时精神一振,冷笑道:“我桑家敢应此赌约,如果雷劈祭司高塔,必定交出祭司位置,如何陛下言之凿凿,此刻却不敢应了?”
“应就应,谁怕谁?”景横波果然受激不过模样,张口应了,却有些不安地瞧了远处高塔一眼。
桑侗微微放下心来,她不相信所谓收集雷电之说。至于雷劈之事,她当然知道自家高塔不被雷劈的原因,早已决定三天内增加守卫力量,高手尽出,定要一只蚂蚁都无法靠近高塔。如果景横波真的想去高塔使坏或者收集雷电,定要她去得回不得!
“如果我能做到,那我先前听政的要求,你们再没理由反对了吧?”景横波敲敲桌子。
众人对望一眼,觉得女王不可能成功,就算成功,也不过就是听政,并不是参政议政乃至对国事定夺,似乎也没什么要紧的。何况女王看似颇有些不凡,若真能为大荒国务民生提出些合理建议,似乎也不是坏事。
只有轩辕镜和绯罗几人眉头皱紧,他们并不会想得如此简单。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任何对权力的蚕食都从不起眼的小事开始,先是听政,后面就有可能问政,乃至参政议政,开了一个头,就可能煞不住尾。
然而群体性意见中,个人意见总是稍显薄弱。何况轩辕镜虽然家族势力雄厚,却只是个谏议大夫,绯罗是襄国女相,对王朝国事有听政权无决定权,真正的权力,从来都把持在宫胤及他的支持者手上。
而宫胤的从属们,却因为今天宫胤不在,没有主心骨,又觉得这一场赌约,保不准是国师有心诱女王入局,到时候一次性解决女王呢?
众人都默认,又是常方,气壮山河地道:“自然不会再有任何异议!”
众人都觉得老头子甚讨厌,景横波笑眯了眼,觉得老头子忒可爱了。
“那么,今日的本子,先拿上来吧。”景横波摊出雪白的掌心,“我替国师先收了。”
众人又觉得古怪,有心不交,似乎这时候再抗议也无意义,反正三日之内有定夺,到时候女王要么付出代价滚蛋,要么坐稳这里的座位,如今便让她接触一下,也决定不了大局。
众人纷纷提出自己要议的事,递上本子,景横波果然不说话,只是认真听着,在心里默默记忆分析。
座下几个臣子对望一眼,收了原本想要说的话头。本来今天耶律祁派系的官员,是打算进行反攻,将耶律祁从昭明公署的调查中捞出来的,然而今天宫胤不在,女王代理,和女王说这事各种不妥,只好按捺下去。
蒙虎退到一边,眼底微微有惊异的光。
他没有想到,在这样绝对劣势毫无帮助下,陛下真的能最后坐稳了这里的位置,让众臣围绕她进行议事。
这是前女王一直努力想做却没有做到的事,也是大荒建国数百年来,不下十任女王,在不甘心的心态下想尽各种办法要做,都没有做到的事。
在接到国师密令时,他十分惊讶,觉得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甚至布置了护卫,准备在群臣愤激动手情况下,抢出景横波。
结果此刻他看着坐在宫胤位置,微笑款款和众臣说话的景横波。如在梦中。
不可思议。
他忽然微微有些感叹。想着事实证明,还是国师永远眼力超凡。
只是……
他心中掠过一丝忧虑,在心底无声叹息。
……
静庭朝会散场时,景横波坐在椅子上,笑眯眯地摆手相送。
“诸位下次记得准时来啊!”她不忘嘱咐。
众人撇嘴——说得好像以后她就在这议政了似的。
等最后一个人走出门,景横波抬头看看天空。一个若明若暗的闪电,正割裂了灰色的云层,似一条蛇,倏忽没入天际不见。
“你说我什么时候成为天下第一?”她转头问跳上桌的二狗子。
“就在今天!就在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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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祝孩子们开学愉快哈,我会想你们的,记得偶尔想一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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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并肩作战
灰色的乌云似阵列,缓缓推过了半个天空。(
平南文学网)将昭明公署的院子,笼罩了一片沉凝的灰。
这座专门用来羁押高官进行调查,令大荒朝臣闻名色变的昭明公署,此刻静悄悄的,只靠宫道的一座院子的厢房,开着窗。
耶律祁就站在窗前,正举起手指,对着天际乌云,比划了一个方框。看上去像在计算乌云抵达窗口的距离一样。
头顶忽然传来一声鸟叫,他抬头,横梁上落下簌簌的灰,灰粒却显得有些大。
耶律祁摊开手,接了一粒“灰尘”在掌心,灰尘碎裂,露出小小的纸条。
“宫胤未至,女王代理。”
纸条通报了今天在静庭发生的事。
耶律祁眉头微微挑出三分惊异。
随即他闭上眼睛,想了想,忽然睁开眼。
第一眼看向静庭宫胤寝宫方向。
他向那方向走了几步,似乎在盘算,随即手指敲击门板,一长两短。
不多时,门后鬼魅般出现一个人影,看打扮是照明公署的官员,但弯腰弓背,不见面目。
他双手递上一柄极细的小刀。
耶律祁接过,笑容几分歉意,轻声道:“忍着点。”
那人似被感动,点头转身,默然撩起衣襟,露出后腰。
耶律祁笑容心疼,下手却毫不犹豫,小刀落在肌肤上,刻出血字。
照明公署在有官员被调查期间,一律不得外出,如有人有急事外出,则需要进行搜身。
宫胤的规矩向来严苛,哪怕是公署总长,这时候出去也要搜,而且必须脱光。
只是时间久了,大家都熟人,有些条令执行得自然不会太彻底,虽然不敢违背,但一般多少都会给同事留点面子,比如,留条犊鼻裤什么的。
后腰字迹渐渐显现。
“宫胤可能有变,今夜可前往试探。”
还有一个小小记号。
刻完后擦去鲜血,那男子自己取出药沫一洒,血迹淡去,连刻痕都不太清晰了,这样保证不会有血迹湮染,被人发现。
“务必传达,抓紧时辰,发现有异,下手决断。”耶律祁道。
男子点点头,无声走出。
属于耶律祁的秘密力量,都是单线联系。一个昭明公署的内应口述,并不能获得信任,皮肤上刻字并留下耶律祁的标志,才能调动属于他的精锐力量。
送走那内应,耶律祁抬头看乌云,灰色的微光已经蔓延了大半个天际。
“就在今晚。”他道。
……
景横波快步回了自己的寝宫,将门一关,不许任何人进入。
她坐在床上,霏霏跳上她膝头。
“我霏。”景横波抱着它,指了指远处高塔,“今晚去那里,给姐毁掉一样东西。”
她做了个毁坏的手势,拿起笔,在纸上画了一个长长的圆柱形的东西。
“差不多就是这样子,长短难说,但应该不短。金属制作。或者可能会是别的造型,总之必须金属制作,你只要看见铁丝钢线,就差不多是了。这东西应该放在高塔的顶尖,就是传说中日夜护卫守卫不绝的地方。”
“这是一个避雷针,是保证祭司高塔不被雷劈的重要道具。我不知道她家是得了什么秘法,还是祖辈有过一个穿越人,反正十有八九所谓神迹就是这个。”景横波在霏霏耳边絮叨,“她今晚一定派了很多人守卫,不能派任何人去送死,只能你去,需要我派二狗子给你帮忙吗?”
霏霏拼命摇头——算了吧,人间有二狗,倒霉必须有。
“那么,我家阴险狡猾装萌卖傻的小怪兽!”景横波一拍它大脑袋,“雷暴雨下来之后,去吧!去把那一柱擎天的玩意儿,拔下来吧!”
……
霏霏摇晃着大尾巴轻巧地跃了出去。
然后景横波就上床准备睡觉了。
桑侗想要安排多少人对付她,都是白费心机,她是女王,有见过女王亲自上阵的吗?
她舒舒服服躺着,想着静筠来说,教引嬷嬷来了后,被紫蕊问得满头大汗,都赶紧回去翻《宫典》《仪典》了,顿时笑得更加愉快。
又等了一会儿,确定不会再有什么人去静庭请见。她起身往静庭去,想去看看宫胤怎样了。
经过侧门时,她看见那个通往宫道和昭明公署的门虚掩着,心中一动,忍不住推开了一点。
门开一线,正看见昭明公署大门打开,出来一个人,她还以为是耶律祁,仔细一看不过是个官员,那人出来后,看宫道无人,转身关门,关上门后双手下意识往后腰一捂,脸上有微微痛苦之色。
景横波觉得这动作奇怪,随即想也许是腰痛?
既然不是耶律祁,她也就放心了,将门关上,从另一道侧门去了静庭。
这回熟门熟路,直奔宫胤卧室。一眼看见大殿如常,宫胤似乎连躺着的姿势都没变过,不禁无趣地撇了撇嘴。
走近一看才发现宫胤并不是在睡觉,他微微闭着眼,面色平静,眉宇正中却隐隐露出一抹冰晶雪色,升腾起一抹淡淡的白气,同样,在他锁骨交汇的凹陷处,胸膛之上,也有白气升腾,白气中隐约淡淡青色,似有若无,三股气悠悠缓缓上升,最终都飘入天花顶那块巨型无规则的白石之内。白石里似乎又有气流降下,这回是纯正的白色气息,逸入宫胤眉心、咽喉、胸口。上下交流,连绵不休。
景横波瞧着觉得有趣,宫胤似乎是在驱毒,或者说毒不确切,天丝散不是毒,没有解药,宫胤或者是在驱除体内所有不利于身体的杂质,化为那种淡青色的气体,而那白石作用相当于交换器,把脏东西吸进去,涤荡净化之后,化为干净有益的真气,由宫胤吸回体力。
景横波目光又落在他薄得近乎透明的丝袍上,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个禁欲的家伙,竟然会在自己寝宫里穿这么风骚诱惑,原来他这种真气修炼方法,需要身体和白石气息的直接交换,衣服穿厚了,气体怎么能全部逸出?按说是一丝不挂才效果最好,大概他不愿意,才套了这么一件有等于无的。
景横波暗叫可惜,哎,裸睡就裸睡啦,给人看看又不少块肉,矫情!
不过大神修炼武功的方法好奇特,景横波对那个“般若雪”三个字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一种武功如果名字特别,想必必然也有不同寻常的地方,就是不知道这武功的禁忌在何处了。
她正盯着人家胸口浮想联翩,宫胤缓缓睁开了眼睛,墨玉似的眼眸似深渊静水,幽潭无波,看得景横波心中一震。
随即她就得意起来,款款坐到他身边,道:“我今天……”
“恭喜。”他道。
景横波一怔,原来他已经知道了,他是不是一直在密切关注着静庭书房的动静?
“有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她盯着他的眼睛,“不怕我野心暴涨,最后夺你权位吗?”
“你若有这本事,尽管来夺。”
“小心自负太过,阴沟翻船。”景横波下巴一昂。
宫胤盘膝坐起,手指一招,旁边架子上一件雪白披风悠悠落下,他闭目调息。
景横波有点遗憾地看着那厚实的披风,随即欢喜起来,“你好啦?还没到十二个时辰呢。”
“只能简单动作,要想完全恢复,怕要到午夜。”
“我明明记得昨天傍晚你就喝了汤。”景横波算着时辰不对。
“出了点岔子,耽误了时辰。”他瞟了景横波一眼。
景横波毫无愧色地想大概是昨晚她闯进来折腾了那一把。
“桑侗这几晚必定对高塔严加看守,桑家隐士名动帝歌,战力不可小觑。”宫胤忽然道。
“你是在提醒我么?这么好心?”景横波似笑非笑斜睨他。
“不过我觉得你根本不会亲自去。”宫胤不接她的话题。
景横波对宫大神的智商一向没什么话说,嘿嘿一笑,懒洋洋在他枕边躺了,“杀鸡怎么能用我这把美丽的刀呢?霏霏就够了。”
“考考你,”她伸手扯宫胤披风,“你猜我会怎么做?你猜桑家高塔为什么能躲过雷劈?”
宫胤先伸手从她手里拽回自己的衣角——再不理会就要走光了。一边随意地道:“高塔顶端应该埋有可以防雷的东西。”
“赞!”景横波鼓掌,“你果然知道。”
“我在大燕时,曾经经过一处行宫,看见屋檐两侧有仰起龙头,龙口有铜舌伸出,弯曲伸向天空,我猜这大概就是迎接闪电的东西,在龙嘴舌根之下,必定也有铜丝或者铁丝,穿入地下,将雷电引走。”
“大赞!”景横波又拍手。不得不承认宫胤的智商就是过得硬。她可从来没注意到,大燕已经早早使用了避雷针的雏形。
“其实曾有巫师向太祖皇帝建议过,将鱼尾铜瓦放在宫殿之巅,可以防雷电所致的天火。可惜那位巫师在放置铜瓦的时候不巧被雷劈死,他的建议就成了不祥的诅咒,再也没有人敢那样试,反倒后来成全了桑家。”
“也该结束了。”景横波媚笑。
“桑家身为祭司家族,有权在高塔危急时刻,调动超过三百人的卫队进行保护,所以这三日之内,桑家在宫中有不少人,如果高塔真的被劈了。”宫胤看她一眼,“小心桑侗狗急跳墙。”
“你是在关心我?”景横波曲起一腿,手肘撑在膝盖上,脸上不见焦灼之色,笑吟吟看他。
大殿光线暗淡,她却在朦胧深处亮着,从眼眸到指甲尖,都灼灼光艳。笑容里一半游戏人间的自如,一半横刀立马的无畏。
宫胤目光落到她无意识微微撅起的红唇,心中一颤,不由转开了眼光。
一瞬间有种淡淡苦涩的情绪升腾,淹没了精密的思考。
这个女子,她以无心,算有心。
她鲜艳,放纵,浓郁,也不吝于接近每个人,积极展示她的鲜艳浓郁,当所有人为她风情吸引,不由自主目光追随时,她或许已经散漫地再次转开目光。
她总是如此亲近,以至于他不能辨别她什么样的姿态才是真正动情,那些婉转的笑,扬起的眉,抛飞的媚眼,亲昵的姿态,似乎可以给予每个她看得顺眼的人,似乎是亲近是喜欢,又似乎仅止于此,喜欢而已,爱意未满。
易动情者最冷情,似冷情者怕动情。
忽然想起初见,如果那时,待她和善,如今,又该是个什么模样呢?
他心中微微一痛,噬心。
然而面上依旧淡然,道:“桑侗狗急跳墙,在宫中大肆出手的话,也会给我带来麻烦。”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允许这么一个敌对的人,在宫中,掌握一块你都不能干涉的自由,这不像你的风格哟。”
宫胤不语。
会让步,是因为有过默契。当初一场宫变,关键时刻,是桑侗和他达成了协议,才有了前女王的暴毙,和他的上位。
弄权者必被权势所控,当桑家权势膨胀,接连操控了几代王权更替,自然不会甘于他人之下,想要有所代替。何况桑家自认为对他有恩,施恩者总会更加放肆些。
桑家是在他离开大燕之后蠢蠢欲动,想必,也有耶律祁一份手笔,然而耶律祁又不能完全驾驭桑家,桑家另寻轩辕家结盟,要的,只怕是左右国师之位。
至于针对女王,则是因为女王虽然权力有限,却能够撤换祭司。所以对于一切不是由桑家扶持的女王,桑家都希望她不要存在。
不过,桑家的猖狂,也该收敛了。
她们如果动手,就越过了他容忍的底线。
当然这些不能对她解释,他转开话题,道:“耶律祁可安分?”
“没什么动静。”景横波正想和宫胤说说在昭明公署门口看见的奇怪官员,忽然听见一阵细细的铃声,从床后传来。
宫胤手一伸,从床后牵出一根金线,线上系着铃铛,他手执铃铛,仔细聆听线和铃铛的颤动。
这想必是独属于他和属下的联系方式。
过了一会他道:“禹春求见,说有要务。”
景横波道:“你是不是不能动?我去听听什么事?”
宫胤微微犹豫,点了点头,又道:“不要离开大殿太远。”
“舍不得我么小胤胤?”景横波格格一笑,起身走开。
她跑得太快,没看见身后,宫胤抿了抿唇,垂下眼睫。
大殿内有开门机关,之前宫胤就已经告诉了景横波,景横波开门出去,正看见胖子禹春站在廊下。
景横波背靠着那山水石头门户,道:“宫胤让我来听听怎么回事。”
禹春露出为难之色,低声道:“需得面禀国师……”
景横波并不生气。
“那你就自己再去和他说吧。”
“哎!回禀陛下。”禹春立即道,“是这样的。桑大祭司派驻了三百护卫进宫,说要加强对祭司高塔的守卫。御林护卫瞧着,那些人神完气足,不像普通的护卫,担心对宫中防卫造成影响,特来请示。另外,桑大祭司说近期有人潜入高塔,担心有小贼潜伏在宫内,危及国师和女王的安全,特地将护卫布防圈扩大,已经扩大到了静庭附近。这是不允许的,我们的人正在和祭司交涉,祭司坚持要守卫静庭,不肯离开,我们需要国师的命令,驱逐祭司。”
景横波一听就知道是针对她的,也许等到晚上雷暴之夜,天黑风高看不清,就有“小贼”出没于静庭附近,然后祭司护卫一路追杀,在艰苦卓绝的战斗中,陛下不幸被小贼暗杀身亡,而英勇的祭司塔护卫,在浴血苦战之后,也击毙了小贼,为陛下报了仇,从此歌舞升平,皆大欢喜,各安其位,高塔无恙。
“这事儿要什么请示?不知道闯门的狗都应该立即打出吗?”景横波挥挥手,“去告诉他们,朕和国师的安全,自有御林护卫和亢龙护卫操心,不需要外人多事。祭司高塔的人,护卫好祭司高塔就行。让他们记住,朕这里出了事,不需要他们负责,祭司高塔出了事,他们才会掉脑袋。搞清楚轻重先。”
“这个……如果他们坚持……”禹春一边暗赞看似懒散的女王其实有国师的强硬之风,一边又有些犹豫。
景横波真心觉得宫胤规矩太大,不肯放权,导致这些护卫头领束手束脚,什么都不敢去做,一点霸气都没有。
“去,”她随手一指远处一个给廊柱上漆的工匠,“把他的漆桶拎出去,绕着静庭和我的寝宫画一道线,在线内架弓箭弩机,其余人等,不允许踏进线内一步。听说宫中又不安分,这是我们静庭在加强防卫,马上要下雨了,雷暴天气视线不清,如果有谁闯进来,被我们当贼杀了,可别怪我们事先没打招呼。”
“是!”禹春神情兴奋,搓搓手跑过去,拎起漆桶就跑。
景横波耳听得外头喧嚣越发激烈,隐约有惊怒之声,满意地笑笑——已经明言了不需要人帮忙守卫,生死自负,又划线为界,桑侗敢让人闯进来,有一个杀一个,有一双杀一双!她就不信人不惜命!
景横波有把握,桑侗不敢硬闯。毕竟高塔还没塌,她还没必要撕破脸。不过是来看宫胤不在,又觉得女王软弱,来捏软柿子罢了。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忽听前头一阵大响,随即砰一声宫门大响,一个人撞进门来。
他速度奇快,后头跟着一大串人,景横波听见禹春大喊:“拦住他!”又听见禹春大骂:“混账!大祭司疯了?你们疯了?已经划线,当真敢硬闯?来人,对他们一起射箭!”
随即有人大声嚎叫:“不是!不是!千万别误会!这人我们不认识!这不是我们祭司家族的人!我们不知道他哪里来的!”
宫院里的护卫已经急急迎了过去,刀剑出鞘,一片呛啷之声,但不远处的争执辩白还是听得清晰。乱糟糟一锅粥似的。
景横波皱起细细的眉,怎么回事?听祭司那边对峙的护卫的焦急意外口气,似乎闯进来的真的不是桑侗的人?那什么人突然混了进来?目的是什么?
她下意识上前两步,想要看清楚对方,那人闪电般越过几个拦截的护卫,忽然抬头看来。
景横波如被闪电击中。
那目光如此亮,如此锐利,似藏了两把刀子,又似埋了两只穿透力极强的探照灯,景横波一瞬间有种错觉,他的眼睛是x光!正穿透她,看向某处!
某处在哪里?
景横波一回头,就看见了身后的山水石壁,也就是进入宫胤寝宫的最严密关口,无人知道密码的那道门。
她看见对方眼光正直勾勾盯在门上,直觉不安,退后两步,挡住了石壁。
那人看了她一眼,景横波又觉得仿佛被探照灯扫过。
这家伙的眼睛,一定很特别。
不过看护卫层层叠叠涌进来,她很放心,这样的铜墙铁壁,他冲不进来的。
那人却并没有硬冲,看她一眼后就开始后退,景横波耳听得他一声长啸,已经撞开身后追击的人,一路血雨地退了回去。
这一着让所有人愕然,不明白这家伙好容易拼死冲进内院,为什么又突然退回。
景横波更觉得奇怪,难道这家伙只为了看一眼石壁?
光看不推也不成啊。
……
混进来的刺客,洒着血退了出去,禹春等人紧追不舍,眼看那家伙竟然不往宫外逃,似乎慌不择路般,越过宫道,竟然奔向昭明公署。
赶来的蒙虎一看不对,厉喝:“放箭!”
嗡一声青色的箭矢遮没天空,扯碎了低低的云层,扑向那人背后。
那人竟然不躲不避,只拼命前扑,越过了昭明公署的院墙。
一大片箭矢从昭明公署内飞起,那人腹背中箭,刺猬般洒着血向前一扑,扑进了院子里。
院内,窗前,一直站立等候的耶律祁,推开了窗。
死士就趴在他窗前不远处,满身箭矢,挣扎着抬起头。
耶律祁目光毫无波动地从他惨不忍睹的身上掠过,做了个手势。
死士似乎放了心,抬起头,快速地吐出一串话。
耶律祁微微思索,忽然道:“女王嵌名诗!”
他并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唇语,那汉子读了,忽然仰起头,大吼一声。
“诗嵌女名王!”
随即他垂头,气绝。
耶律祁随意地看了他尸体一眼,手指一拂,窗户吱呀一声关了。
将浓重的血腥气和欲雨的天空关在窗外。
随即他转身,坐在一室的黑暗中,良久,唇边绽开淡淡的笑意。
如午夜烈火沼泽幽然开放的黑色莲花。
淡而了然的语声,在室内轻轻萦绕。
“原来你早已如此情根深种……”
……
外头的人各种莫名其妙。
不明白此人怎么混进了祭司护卫队伍。又为什么拼死闯进静庭,再拼死退出,再拼死闯入昭明公署,最后还喊了那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似乎他做了这么多匪夷所思的动作,去赴一场没有生机的死亡,只为了一句无人听懂的话。
既然人已经死了,禹春蒙虎也就放了心,命人将尸首拖出。祭司那边的护卫经过这一出,也不敢再闹,都纷纷退到禹春划出的漆线之后。
只是在一个收拾一个退让的时候,人群难免有些纷乱。
一条黑色人影,从祭司护卫队伍中,无声无息滑出,再无声无息一个贴靠,便到了禹春身后一个御林护卫的身后。
他身形细长,行动诡秘无声,在阴暗明灭的天色下,有种天生的淡化感,四面的人忙碌着,没人注意到这人的存在和变化。
不一会儿,该撤走的撤走,一切打理完毕,禹春留下一部分人守卫那道线,带领其余护卫回到静庭,那人静静跟在最后一个护卫身后,亦步亦趋,直到进入院子。
这人进入院子后,满院的护卫,竟然也始终没人发现他。
如果此时有人盯住他,就会发现他其实一直在细微地移动,不停变幻身体角度,每次移动,都针对他人视线扫过来的角度进行调整,进入他人的视线死角,使人们明明目光扫过他所在区域,却看不见他。
这种能力说起来玄乎,其实也就是一种对光线折射的研究,在大荒,属于一种传说中的隐秘功夫。
景横波眼看众人各归其位,内外都恢复安静,也放下心来,退入宫胤宫室中。
她没有急着进入大殿,背靠石壁,对着宫胤疑问目光,笑道:“人赶走了,刺客也死了,只是觉得有点奇怪。”
她把心中疑惑讲给宫胤听,宫胤眉头一皱,“昭明公署?”
“是呀。”景横波守在寝宫门口,并没有跟到宫道那边的昭明公署,也不知道刺客闯入公署最后叫出的那句话,只是直觉奇怪,道,“我看见他往那方向去了。对了,照明公署离静庭这么近,现在还关着个耶律祁,可靠吗?”
“昭明公署的防卫不下于静庭,而且调查任何官员期间,昭明公署内的人都不许出入。按说应该没问题。”
“不对啊。”正准备向前走的景横波停住脚步,“我明明看见有官员出入。”
“什么?”宫胤眼眸一眯。
“那人好奇怪呢,”景横波笑道,“走路双手还扶着后腰,好像刚刚挨过板子似的……”
宫胤眉毛忽然一耸。
“确定是照明公署官员?”
“嗯,从公署出来的,穿公署官服。”
“这时候出来?”
“嗯。”
“有伤?”
“嗯。”
宫胤脸色慢慢变了。
“刚才刺客往昭明公署去?”
“应该是。”
“横波!”宫胤忽然一声大喝,惊得景横波一跳——她从没听过宫胤发出这么大声音,也从没听他叫过她名字。
“快让开!”又一声大喝抵达她的耳膜,景横波想也不想,立即往地下一扑。
扑的时候她在祈祷,地下千万别有什么碎石子,好大力……
念头还没闪过,身子刚刚触地,“嚓”一声微响,起于身后。
似毒蛇吐信,似闪电过隙,细长如丝的光芒微微一闪,穿透了门后这一方空间。
景横波听见这一声,感觉到身后凉风,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门开了!
有人在开门一瞬间,一剑闪刺!
她刚才就背靠着门,如果没有扑倒,那一剑正刺入她背心!
来人根本不能确定门后有没有人,却在开门那一霎立即出剑,说明心狠手辣谨慎手快,绝对一流刺客高手!
景横波一抬头看见雪白的大殿地面,映出烟一样浮游的影子,一抹寒光一闪一闪,那是对方的武器。
天光一亮又暗,门关上了,将听见动静赶来的护卫关在门外。
景横波心中大惊——门一关无人能开,大殿就剩下她和不能大动的宫胤应付这凶狠毒辣的刺客!
这人怎么知道密码的?
头顶有风声!
刺客一剑不中,又看见地下有人,立即狠狠向下一扎!
景横波在看见剑光时,早已一个翻滚,滚了出去。
嚓一声,她一截衣角被剑光截断,无声粉碎。
她一个翻滚,“嚓。”又一声,一道剑光狠狠劈在她身侧,离她鼻尖不过一寸距离。
景横波惊出一身冷汗,骨碌碌又滚了出去,刚想挣扎起身,头顶唰唰剑光如雨,她只得翻来滚去,在剑雨中狼狈挣扎。
她一边满地乱滚一边暗骂,这见鬼的刺客不冲着目标宫胤去,尽盯着她干嘛?这么想着滚着,忽然觉得不对劲——头顶密集的风声怎么没了?
抬头一看,满头剑光倏忽散去。刚才的剑光根本不是实影,只是幻像!
再一抬头,刺客已经逼近宫胤榻前!
景横波霍然跃起,还没来得及动作,就见刺客人在半空,手中一道黑线电闪穿向宫胤胸膛。
快到无法捕捉。
景横波想尖叫,想骂人,想闭上眼睛,不敢看下一刻鲜血飞溅的惨状。手却不由自主地动了。
“去!”
当啷一声,黄铜烛台坠落,正撞在剑身。剑身一歪,与此同时宫胤一仰头,平移半尺,剑光掠喉而过,撞上床后层层帐幔。
烟雾般的刺客“咦”一声,手一招,黑色细丝一样的怪剑蛇一般退回来,沾着些帐幔上细白的丝絮。只在半空轻轻一抖,忽然又横切向宫胤的脖子。
这一手轻巧得不带任何烟火气,竟然是绝顶的凌空御剑!
可这时景横波的后手也到了,她来不及起身,趴在地上双手连挥,闷不吭声,砸砸砸砸砸砸砸!
一阵乒乒乓乓之声,四壁的烛台纷纷掉落,胡乱地砸在刺客周围,虽然未必都砸中了刺客以及他的剑,却多少对他造成了干扰。一盏灯台在地上滚了几滚,火花未灭,溅在刺客的衣角上,顿时一条火线闪亮延伸。
以气御剑的刺客衣袖向下一压,罡风扑过,火星全灭,剑行轨迹顿时也一歪,宫胤稍稍一抬袖,剑尖只差毫巅地从他胸膛掠过,穿入两侧帐幔,再次带起一缕细白的丝絮。
刺客衣袖一挥,剑身曼妙又诡异地一转,劈破帐幔,自宫胤头顶鬼魅般出现,闪电般向下一插。
景横波趴在那里,单手狠命一挥,一个被刺客踢开的烛台半空倒退,撞上剑柄,剑尖撩着宫胤头发掠过,半空中散了黑发几丝,又有几缕细白的丝絮,悠悠挂上了剑身。
一切不过电光石火,瞬息之间,连出三剑功败垂成,刺客怒极反笑,身子一晃,竟如轻烟般掠起,绕过了所有灯台落地的轨迹,一闪再一闪,亲身逼近了宫胤。
与此同时宫胤急声道:“横波你出去!”
景横波此时刚刚爬起,背靠着门喘气,心中暗骂宫胤寝宫装饰太简单,什么东西都没有,烛台砸完就没了。
听见宫胤这一句,她笑笑,道:“好呀。”立即转身开门。
下一瞬她出现在刺客背后,一刀子扎向他背心,“去死!”
刺客却正在此时身子一晃,化为一股似实质非实质的黑烟,扑向宫胤,景横波眼看着自己的刀,穿到了空处。
她反应也快,手一撒刀一扔,张开双臂猛地往床上一扑。正正抱住了宫胤的腰。
这一霎她感觉到似闯入了一片乌云,头顶有种沉重腥臭的气息,湿冷阴森,似野兽即将探下冰凉的鼻尖,下一瞬送她入死亡的利齿。
景横波什么也来不及想,全力将宫胤一拖,随即一个转身,“走!”
身子一震,脚落实地,鼻尖又碰到冰凉的东西,她一睁眼,眼前白花花一片,气息清凉。
景横波有一瞬间的茫然——这回瞬移到了哪里?外面不是应该天黑了吗?
随即她似乎听见宫胤若无若无地笑了一下。
景横波一低头,就看见熟悉的白石地面,闪着荧荧的光。
在视线的边缘,还有一双黑色的靴子。
她脑中轰然一炸。
尼玛,竟然只移动到了门口!被刺客在这里守株待兔!
带个人瞬移果然不行!在这个有点诡异的大殿里尤其不行,比上次带翠姐瞬移的距离还短,门都没能出去。
景横波揪着宫胤又想跑,大不了就在这大殿内转圈子算了!反正宫胤应该已经通知了手下。
黑色的如细丝一样的剑,冷冷地逼近了她的鼻尖。
景横波仰望着那柄剑,不懂武功也能看得出,那剑太近,只要她一动,足够将她连同宫胤捅个透明洞。
烛台已经全灭了,殿中只剩白石自然的微光,她隐约觉得那剑似乎有点不对,却又看不出来。
她还是维持着紧紧抱着宫胤腰的姿势,紧张之下也忘记松开,当然,被抱住的那个人也没提醒她松开,甚至一只手,有意无意地覆盖在她的手背上。
景横波心中只在计算时辰,宫胤说午夜时分他可以恢复正常,但现在距离午夜最起码还有一个多时辰,她能和这个特别鬼魅强大的刺客,周旋一个时辰吗?
她有些焦躁地看看外面,怎么蒙虎等人还不想办法进来?
“他们进不来的。”刺客忽然开口,他周身散发着黑色的淡烟,语声也如烟飘渺,“我已经斩断了你们的信号金线。”他似乎有点讥诮地笑了下,“当然,这也得感谢右国师大人特别谨慎,门可以从内打开,却不可以从外部暴力进入,所以,别指望护卫援救了。”
景横波眼神闪动,心中大骂大神谨慎太过害自己,忽然觉得手心发痒,仔细一感觉……宫胤好像在写字?
哎哟妈呀,写字。
字这玩意儿,她都认得,但是用电脑用久了,只习惯电脑字,真要自己写会提笔忘字,更别提揣摩别人写在手心里的字。
她只觉得好痒,想笑,这混账写的什么字?给姐这么个神童掌心写字暗示?这么高大上,真的合适吗?
哎哟妈呀到底啥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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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先必须得感谢大家,八月月票,再次帮我延续了当初千金和凤倾的荣耀,没让天定系列的第三本折戟。感谢所有支持正版,给我投票的妹纸们,感谢所有为我呼吁,为我凑票,为我攒票的小妖精们,屌丝总裁表示:这一大片鱼塘都是你们开垦的,这个月欢迎继续承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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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今天的标题很正统,就是为了和大家说,写文到今天能一直前行,从来都是因为有你们并肩。
谢谢,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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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动情
哎哟妈呀到底啥字?
景横波鼓着腮帮,咬着牙,强忍手心簌簌的痒感,刺客正要一剑刺出,一眼看见她便秘般的表情,不由一怔。
景横波一抬头,换了如花笑颜,道:“大侠且慢,我们可否做个交易。”
“拖延时间是没有用的,”刺客漠然道,“没有人能来救你们。”
“你不想知道宫胤的武功秘诀么?”景横波对他飞个眼风,“像你这样的高手,难道不想知道般若雪的神秘之处么?”
几乎立刻,那神秘鬼魅,似乎没有人类情感的刺客,眼底光芒爆射。
景横波毫不意外嘴一撇——但凡不太正常,武功又高的人,一定对他人的神秘武功非常感兴趣,这是千百本武侠小说告诉她的不灭真理。
宫胤眼底闪过一丝赞赏——这对话说起来简单,但是一句话就能准确切中一个人内心深处欲望,这几乎是一种天赐的能力。
刺客的剑停了停。
景横波的脑筋却在飞快运转,一半心神应付刺客,一半心神揣摩掌心的字。
……剑……用剑……移动……
什么鬼意思!
她脑筋转得飞快,一眼看见刺客狐疑神色,连忙道:“你要不要杀宫胤我不管,我只要你给我一条生路,宫胤可以交给你,连带他练武的秘诀也可以交给你。”
“你怎么会知道?”黑衣人冷笑道,“我可以自己逼问他。”
“你觉得你能逼问得出么?”景横波一笑,“至于我怎么能知道,我能出现在这大殿内,我就有理由知道。”
刺客默然,眼光闪动,似乎也觉得她说得有道理。
他知道护卫不可能进入大殿,此刻这两人一个没恢复一个没武功,尽在他掌握之中,所以也无焦急心态,当真认认真真打量了一下景横波,道:“你刚才拼命救他,现在卖他?你以为我会信你?”
“我这不是以为他能救我吗?”景横波拍拍宫胤的脸,“可是现在自身难保,谁的命也没自己小命重要对不对?”
刺客一抬手,剑尖逼向她咽喉。
“那你说,他般若雪的秘诀在哪里?你胡言乱语,我动动手指就能刺死你,宫胤也救不了你。”
景横波神色自若,“当然在大殿里。”
“胡说,这么重要的秘诀,怎么会放在这里?”
“不放在这里放在哪里?还有什么比这里更安全?”景横波立即反驳,“如果不是你们牺牲死士,看到了门上的密码并猜了出来,你能进这里么?”
刺客沉默,心知确实是这样。宫胤门上密码是不定期常换的,光这一条就阻住了无数刺客的脚步。
“拿来!”刺客摊开细长无血色的手掌。
“拿不出来。”景横波神秘地摇摇头,“秘诀就在大殿中,无处不在,你到现在还没发现吗?”
她满嘴胡言乱语,却没注意到,一直闭目养神的宫胤,忽然睁开眼,惊异地看了她一眼。
刺客的脸隐藏在一片忽浓忽淡的烟气里,看不清脸上神情,语气却听得出有些动摇,“殿内?”
这大殿看起来确实与众不同,颇有神秘之处。
景横波忽然感觉到宫胤在她掌心写:“让……用剑。”
中间一个字没感觉出来,大抵是个“他”字。
“看那殿顶,还有那背后照壁。”她立即道,“你不觉得那一大块白石很有点奇怪吗?”
宫胤又有点惊异地看了她一眼。
刺客的目光转过去,似乎很以为然,“唔。”了一声。
“我敢保证宫胤练功的关键就在那两处。”景横波道,“不信你用你的剑试试,看有什么反应?”
刺客冷笑一声,当然没有采纳她的建议——他把剑射出去了,怎么挟持眼前这两个?
他只是手一抬,景横波腰后的匕首便飞了出去,直击殿顶白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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匕首还是宫胤送给景横波的,景横波为防身时常带着,十分锋利的匕首,叮一声击上白石,石头连火花都没迸射,却突然逸出一缕冷白的烟气。
空气似乎忽然清冽了几分。
“就是那个!”景横波大叫,“就是那个,是宫胤练功的关键!是属于般若雪的洗涤过的真气精华,喂!去吸啊,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
“有毒怎么办!”刺客语气,又激动又担忧。
“你傻了啊,你没注意到这殿内都是这烟气吗?和平常的烟不同,特别干净特别亮的感觉,这样的怎么会是毒烟?真要是毒烟咱们三个早一起死了好不好!”
刺客还在犹豫,景横波眼看那烟气变淡,大呼小叫地可惜,宫胤终于忍无可忍,怒道:“你闭嘴。”
景横波嗤地一笑,道:“大国师,被说中了?急了?”转头对刺客道,“别以为这东西应有尽有,我看是有时间限制的,我先前就进来了,也只看见出现过三缕这样的烟气。”
刺客目光闪烁,颇有心动之意。随即他眼中杀机一闪。
景横波立即道:“你想过河拆桥杀掉我再去吸真气?我劝你最好遵守诺言,这大殿秘密可不止这一项。”
刺客微微犹豫,剑指宫胤。
“你杀他我倒没意见。”景横波笑道,“只是我还是有点担心,怕这殿内还有后招,留着他,必要的时候或许可以救命是不是?”
刺客默了一默,伸手从怀中拿出一段绳索,将两人捆起。
“国师见多识广,应该认识这是烈火沼泽中火蛇的皮制成。”他道,“火蛇功效有二,其中一种,就是受到内力反击会灼灼生热,如火鞭抽身,疼痛剧烈,伤筋动骨。如果国师不想被火鞭灼伤内腑,还是别轻举妄动的好。”
“哦哦,”景横波抗议道,“你不要这样把我和他面对面捆着,我会觉得在被他占便宜。”
刺客淫邪地笑了笑,道:“你二人也算金童玉女,我便成全你们一段风月之缘,算是要你们命的补偿如何?”干脆把景横波又向上捆了捆,捆成景横波坐在宫胤怀里,这个姿势着实销魂,某人身材又太傲人,以至于宫胤连鼻尖都被紧紧顶住,动弹不得。
景横波再大胆,这时候也不免消受不住,面上飞起一抹红霞,低声道:“松开,松开些……”宫胤更是连动都不敢动了,不敢动也受不住,呼吸都满满她的柔软和气息,他干脆闭上了眼,耳侧却渐渐红了。
刺客哈哈一笑,语气颇有些嫉妒和兴奋,道:“听闻国师如冰似雪,从不动情。这可不好,堂堂大荒第一人,难道打算一生不接近女色吗?宫胤,今日我成全你,让你尝尝痛并销魂的滋味,你下了阴曹地府,可要记得感谢我。”
景横波红着脸拼命吸气,想要让开些,模模糊糊听见这话,又觉得不对劲,什么叫不能动情?还有这家伙说得这么暧昧干嘛?不就是捆在一起?等下解开了还能有什么事……
捆好了他们,刺客似终于放了心,嘿嘿一笑后,纵身往殿顶扑去。
“喂,下一步怎么办?”景横波悄声问宫胤。
她现在背对刺客,看不到他动静。无论如何,必须要把刺客整死在去殿顶的路上,否则他真的吸到真气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杀死他们。
宫胤不做声,身子微微挪动,看样子似乎打算把她挪到面对刺客的方向去。
问题是两人绑得太紧,刺客怕景横波双手自由,会以真气御使物体来砸他,将景横波绑得手指都动不了,现在就靠宫胤双腿之力,一动悠悠颤颤各种摩擦,宫胤几次鼻子被堵住,紧张刺激几乎要窒息,景横波努力缩着身体,脸撇向一边不敢看,第一次对自己的尺寸产生了怨念,又悄悄想从此后他该知道她的cup了吧……
好容易挪正,宫胤竟然出了一脸的汗,景横波出了一身的汗……
这回她看到刺客了,正趴在殿顶捣鼓,但是烟气这回却出不来了。
景横波大声嗤笑。
“亲,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她道,“你难道想不到,必须武器敲击才可能导致白石应激,出现烟气吗?你就不能拿你的宝贝剑,射上那么一射吗?”
宫胤唇角微微一弯。
景横波的聪明,真的只有在绝境才能闪现,平时她太懒了。可也正因为如此,她绝境里的嬉笑自如,诡计多端,才分外令人惊艳。
刺客犹豫了一下,想着先前匕首的作用,不得不承认景横波的话有道理,只好飘身下殿顶,先看了一眼被捆得动弹不得的两人,确定无事后,一剑对殿顶射出。
“叮。”一声脆响,剑击白石。
景横波眯紧了眼睛,下面就看宫大神的算计了,她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是宫胤既然让她这么做,她信他一定能成。
黑色细剑击上白石,脆响声中,白石似乎一震,随即一股玉色烟气缓缓溢出。
“成了。”景横波欢呼得比刺客还兴奋。
刺客也被她的情绪感染,眼底光芒闪动,飞身掠起,扑向那股一闻就令人感觉特别舒服的烟气。
他终于成功,心情激动,也就没注意到,黑剑击上白石后,并没有立即落下。
朦胧光线里,剑上先前追刺宫胤时,沾染上的细白丝絮,遇上那股溢出的烟气,忽然飞速膨胀,将剑紧紧捆住,悬在空中,甚至似有一双手在施力一般,缠住剑柄,霍然向内一收!
此时刺客已到,被烟气影响视线,一边贪婪吸取白石逸散的真气,一边顺手去拔剑。
烟气被吸,微微晃动,黑剑上白色丝絮忽然一颤,向外大力一弹!
剑光电射刺客胸膛!
刺客大惊,半空一个鹞子翻身,剑尖擦他鼻尖掠过,带起一抹血珠。
剑上粘连的细白丝絮,在白石烟气的影响下,竟然如一张可控弹性网络,能够控制剑势!
刺客震惊,脚尖在殿顶一点,纵身翻起,欲待夺回黑剑的控制权,那丝絮如有意识一般,霍然缩回,下一瞬间,闪电般从上到下直劈!
竟然重复了刚才刺客刺杀宫胤的动作!
刺客骇得魂飞魄散,半空想要倒退,但烟气忽然一沉,四面气场凝滞,他直觉身形不畅,为了避开这一剑,只得全力下沉。
他坠落。
只是刹那之间。
宫胤大喝:“匕首!”
景横波反应几乎同时,双眼光芒一亮。
先前被刺客射出去,试探白石之后落地的她的匕首,向刺客坠落下方,飞快横空掠来!
“砰。”
刺客胸膛着地。
“噗。”
他的胸膛,送上了景横波等在那里的阴险的匕首。
“啊!”
一声惨叫,鲜血洇出,刺客挣扎欲起。
“叮。”
黑剑追下,刺入他背脊,将他钉在地上,黑剑和先前插入刺客胸膛的匕首,刃尖相撞,将他贯穿。
……
“你……你们……太……”
太狡猾?太坏?还是在说自己太后悔?
刺客终究没能说完,喉间发出格格的声音,眼珠慢慢凸了出来,手慢慢移向背后,似乎至死不能明白,自己明明完全掌握优势,怎么忽然就落入了死局。
沾血的手未及挪到背部,便颓然垂落。
殿内一霎寂静,景横波和宫胤,同时长长吐了一口气。
今日本是绝境,无比安全的大殿成了阻碍救援的绝地,宫胤动弹不得,景横波没有战力,对方这个刺客,又是真正的高手,怎么看都是死局。
所幸他们还有智慧。
两个智慧的人联手,宫胤以自身相诱,使刺客的武器沾上他床边的秘密天丝,景横波把握高手对武道的追求之心,讨价还价,扰乱刺客杀心,骗得他窥测殿顶白石,再骗得他射出自己的匕首,作为下一步的武器。当刺客扑向殿顶,其实就已经在走向死亡。
天丝遇上白石里蕴藏的般若雪真气,就会拥有伸缩之力,将刺客逼下殿顶,迎上景横波在那一霎以意念迅速调动的匕首。
环环相扣的局,诱惑与危机共存的不动声色的机关,没有经过研究的计划,身在其中也无法看破。靠的不仅是两人的智慧,还有彼此的默契,不需解释的信任,无需过多言语便天衣无缝的精妙配合。
两人都松了一口气,忽然又都茫然若失。似乎就在这合力御敌之后,有些气氛已经改变,有些心情已经不同。
大殿一时显得特别安静,各自的呼吸都有些心不在焉,当外在的危机解除,身体的危机便烈火一般爆发,两人都感觉到了对方身体的灼热,气息的急促,和彼此清郁清甜的呼吸。这样毫无距离的接触,似乎都将对方的体肤揉进了自己的怀中,以至于触觉无比敏感,似一根丝弦颤颤绷紧,稍一撩拨,便要断了。
景横波脸红若火,试探着挣扎了一下,立即便觉得那火红的绳索似勒入肌肤,似带着倒刺的火鞭,细密尖锐的疼痛烧心,她“啊呀”一声险些惨叫出声。
“别动!”于此同时宫胤喝止。
喊迟了一步,景横波已经被勒得火气大减,而且她明显地感觉到,挣动之后,绳子似乎又紧了一些,她嘶嘶地吸着气,道:“这什么见鬼的绳子怎么这么痛,这样怎么解绑?”忽然想起那刺客临死前说的话,心中咯噔一声,道:“宫胤,咱们不会解不开这绳子吧?那家伙的口气,好像是要我们被勒死呢。”
宫胤默不作声,将手掌移了移,挡在了她被勒紧的臂膀上,景横波清晰地看见三道绳索立即若有生命般缠紧了他的手背,在手背上留下三道宛如被火灼伤的伤痕。
她一怔,心中一热。想要感谢,却又不知怎么开口,他却已经转过眼去,神色不动,似乎不觉得疼痛,也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同。
她忍不住想笑,闷骚的人,自有闷骚的可爱。
宫胤在慢慢移动,将手臂探进绳中,尽量避免她被绳索碰到,这样就等于他张开双臂抱住了她,她不得不将脸贴在他胸膛上,听见“砰,砰,砰。”的稳定心跳声。
景横波有点怨念:这个时候他居然心跳如常?太伤她自尊了。
不过马上她就发觉不对劲了,不是心跳如常,是心跳太慢,她细细数了数,一分钟六十次都不到。
这叫什么?难道他的激动紧张,和常人反应不一样?
听他的心跳声,特别沉稳厚实的感觉,似山在远处巍巍,永远为自己遮蔽风雨,景横波此刻心情安宁,如果不是背上被那绳子勒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疼,她甚至不介意这样捆上个一天一夜。
只是想着也想笑,她和宫胤和绳子有仇吗?上次是网这次是什么火蛇绳,总这么紧紧捆在一起真的好吗?
随即她知道真的不好了。
火热的感觉越来越明显,疼痛也越来越尖锐,她都这样难以忍受,何况抵挡了大部分绳索的宫胤?
景横波运起意念,将那插在刺客背上的黑剑摄来,试着割绳子,结果差点把宫胤肌肤割破,也没能割开绳子。
她没办法了,只能指望宫胤,朦胧光线里宫胤脸色微红,神情却似有些犹豫。
景横波不相信他没有办法,可是此刻他似乎还在斟酌,到底是什么让他为难?
还没问,宫胤已经开口道:“你想办法弄来一个烛台。”
景横波操控来一只离自己最近的青铜烛台。
宫胤微微转头,对黑剑呼出一口气。
气是白气,浓厚若实质,撞在黑剑上竟然咚地一声,黑剑应声飞起,擦着烛台飞过,带起一溜火花,钉入前方墙壁。
“快!”
景横波唰一下摄来烛台,灯芯凑上那溜火星,嚓一声火光亮起。景横波才来得及赞一声:“帅!”
朦胧烟气中,他以气击剑陡然生星火的一幕,漂亮得如同仙术。
宫胤伸出一指,拖住了烛台,烛台微微倾斜。
“原来可以烧断?”景横波眼睛一亮,“那快烧啊。”
宫胤却似乎在犹豫,到底是烧景横波那边的绳子,还是烧自己的绳子,似乎这是一个很严重的命题,以至于杀伐决断如他,手在半空顿了好一会。
景横波看得莫名其妙,这么纠结干嘛?是怕烧痛自己吗?这绳子其实很细,稍稍一接触可能就烧断了,肌肤被灼伤的可能性很小。
“你要怕痛,就烧我这边啊。”她催促。
宫胤淡淡看她一眼,他清澈的黑眼珠子活水黑石一般,流动着幽蓝如深雪的光。
“我怕你控制不住。”
“至于吗……”景横波咕哝,不就是短短烧一下?他那么严重的语气神情干嘛?
宫胤不答她,烛台缓缓倾倒下来,他神色很凝重,手指控制力度很轻巧,景横波被他的严肃神情所慑,也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火光凑上绳子,咝一声微响,几乎立刻,绳子就燃着了,下一瞬间,“嘭。”一声轻微的炸响,景横波瞪大双眼,骇然看见细细的绳子在接触火的一霎,忽然膨胀蔓延,恍惚间化为一条巨大的红色火蛇,罩向宫胤和她!
景横波惊讶的“啊”字还没出口,宫胤迅速衣袖一振,火蛇断裂飞起,在半空中化为一片红色的烟雾,盘旋回绕,无数细碎的火星溅射,在朦胧烟气里纷落如血色星雨。
宫胤衣袖一卷,将火星挡开,景横波忽然被一星碎火灼着,忍不住“啊”一声,宫胤分神回头对她一看,一蓬已经散开的红色星火忽然又逼了近来,落向宫胤后背。
景横波直觉不妥,正要提醒,宫胤忽然将她扑倒,揽着她顺地一滑数尺,离开了红色星火肆虐的范围。
景横波眼看那灿烂一蓬在淡白烟气中盘旋如蛇,几番飞舞,才化为星屑,渐渐淡去。颇觉神奇。
大殿内终于安静下来,她舒了一口气,忽然觉得四面气息似乎有点不对,微腥,却又不算难闻,吸入之后,有种特别膨胀激越的感受。
这感觉有点熟悉……
“快午夜了吧,得看看雷暴天气来了没……”她惦记着外头的事,推了推宫胤要起身,手一触上他的身体,忽觉烫手。
宫胤的身体忽然火热如炭,景横波一低头就看见他刚才被火蛇碎屑覆盖的手背,正有一线深红,逼进臂上。
“你怎么……”她刚想问怎么回事,忽然宫胤向前一扑,将她扑倒,冰凉而柔软的唇,紧紧地覆上来。
……
天又崩了。
地又裂了。
景横波又傻了。
过往十九年岁月,都是她各种调戏挑逗虚晃一招,何曾真正这么实地开战?
他灼热的气息逼近,吞吐之间也如一条火蛇,燎在她肌肤上,似要将她烈烈卷了去。她恍惚里想起那火蛇被燃着一刻的异像,终于明白了刺客要说的是什么,也终于明白了宫胤先前的慎重,这火蛇还有第二层功效,就是传说中最狗血穿越必备桥段的功效!
这个时刻她依然在走神,想着他如此灼热,为何唇还是如此温凉柔软,依稀记忆中的好滋味,清如流泉,携着高山雪水的清冽和雪莲花一般的淡香……
她抿了抿唇,这个时刻反倒不敢再试图挑逗他,而他虽然灼热,却也有些僵硬,似乎一直在努力控制自己,又似乎根本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他只是热烈着,苦恼着,在一色鲜红的缠绕中,映像着她的雪肤红唇,柔若无骨。影影绰绰,风姿摇曳。
他将她更深更深抱紧,有些慌乱不安地寻找着属于她的清凉,却又在下一个瞬间退缩,然后因为灼体的热而微微呻吟。她未曾见过他如此失控模样,忍不住微笑触了触他的唇,换得他更深埋入,将彼此的香气交换邀请。
……
蓦然她身体一僵,慌乱地向后退,大声道:“不!不是时候!”
他抬起头,乌黑的眸子掠过一丝迷乱和茫然。
忽然外面一声巨响,整个大殿一震,殿顶一缕玉质般的烟气飘下,所经之处,原本被火蛇碎屑染成淡红的空气顿时被涤荡,化为一片透明,那清冷的透明色迅速蔓延,直入他的眼眸。
几乎瞬间,他抬起头,眼眸已经微微清明,低头一看不由变色。
景横波慌乱地抓着衣裳,左抓一把右抓一把试图为他也为自己遮掩,一边语无伦次地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其实我是理解你的……其实都是那个见鬼的火蛇绳子作怪……那个……这个……”
宫胤定定地看她半晌,景横波骇然看见他眼底红丝又一点点蔓延开来,难道那烟气并没有完全驱除火蛇的火性?
不过这回宫胤没有再被火蛇所控,他手一招,那柄黑色细剑呼啸而来,景横波一看剑来方向,疾呼:“别!”
然而剑比她的呼声快,嚓一声掠过他肩头,带起一溜红得发紫的血液,在半空中溅射。
一滴鲜血喷上景横波眉心,艳若桃花,她怔怔抚摸那滚热的血,喃喃道:“至于吗……”
宫胤却在自刺出毒血之后,飘身而起,正在此时又一声巨响,景横波听见“咔嚓”一声。
她怔了怔,跳起来,大呼:“雷电!”
是雷电,还是特别凶猛的雷电,否则不能传入这封闭的大殿。
白影一闪,宫胤已经掠了出去,景横波看他奔雷般的速度,惊觉已经到午夜,他的禁制已解。
她对了对手指,茫然若失,不知道是该怨他解得太不及时,还是遗憾解得太及时?
殿门已开,她来不及多想,牵挂着自己的预言,跟着奔了出去。
第一眼看见外头电闪雷鸣,大雨如瀑。
第二眼看见如瀑大雨里奔走的人群,到处摇晃的宫灯。
第三眼看见宫胤已经到了高处,笔直立在大雨中,毫无遮挡,似乎想用这样的暴雨好好清洗掉一些不该有的欲望,蒙虎匆匆赶去为他撑伞,被他拂袖击下围墙。
第四眼,看见祭司高塔。
本来夜色漆黑,此刻正好豁喇声响,天边一道闪电劈下,将半边天空刷白,那白色的天空下,是黑色的,正缓缓崩塌的高塔。
成功了!
远处呼啸惊叫,静庭四周却静寂如死,无数人站在雨地里,呆呆仰头,看着那数百年雷电避让,传说里永远矗立,代表着祭司家族神赐荣光和无上权威的神圣高塔,一寸寸自天幕之下,萎缩。
似看着一段传奇结束,一个时代终结,一个家族倾毁如废墟,一段新鲜的历程将从废墟中崛起。
于景横波,则似看一出惊心动魄的末世默片。
未看他起高楼,却见他楼塌了。仿若素手轻轻一推,毁的是这长矗高塔,也是这强权长围,不变帝歌。
而这个漆黑雨如瀑的黑夜,帝歌城中,又不知有多少人,默默走出家门,立于高处,以复杂震惊的眼神和心情,看祭祀家族的倾毁终结。
雨如天瓢倾倒,整个宫廷乃至整个帝歌,都在大雨中震撼无声,远处高塔倾塌的方向,却蓦然传来一声长嚎。
尖锐、凄厉、不可置信,也似一抹冷电,刺着众人的胸臆。
是桑侗的声音。
听见这声音,一直静静立在雨地里的宫胤忽然动了,拂袖下了墙头,对苍白脸色迎上来的蒙虎道:“调动亢龙,全力戒备。”
祭司高塔前,桑侗跪坐在地,大雨激烈地打在她深黑的袍子上,将黑袍的边缘不断拽入泥水中,她浑似毫无所觉,只仰着头,死死盯着慢慢倾毁的高塔,雪白的脖子上,夹杂着泥沙的黄色雨水滚滚流下来。
高塔上不断有断裂的木料石头滚落,落在她四周,溅开浑浊的泥水。
“大人!此处危险!”一个女祭司扑了过来,拽住她的胳膊,“快让开!”
女祭司急着把桑侗向安全处拖,桑侗却纹丝不动,霍然转头一把抓住女祭司的胳膊,她嘶哑地道:“桑俏,祭司高塔完了,桑家完了!”
“不!姐姐!”桑家最小的妹妹在雨中大声哭号,“只要你还在,桑家就不会完!这只是巧合!起来,你起来啊!”
桑侗昂起头,看着失去尖顶的高塔,不用去查看,她也知道,祖辈秘密埋藏在那里的接雷剑,已经不见了。
她甚至不知道是怎么不见的。
动用了数百护卫,密密包围了塔内外,将所有机关调到最危险程度,就是飞进去一只苍蝇,也会被所有眼睛发现,被十道机关击杀粉身碎骨。这样的防护,她相信就算宫胤亲自来了,也不能毫无声息地破开。
她早就打定了主意,不管来的是谁,都要她来得去不得,如果来的是景横波那更好不过,祭祀高塔葬过无数女王,很乐意再多葬她一个。
但是,没有。
没有人,绝对没有人。守卫高塔之巅的都是她绝对忠诚的亲信,所有人赌咒发誓说绝对没人。
她的护卫,也没一个人受伤。
桑侗在哗啦啦的大雨中,艰难地撑着身子,站起身来。
她身后,所有护卫也在雨中伫立,一张张苍白茫然的脸。
忍着欲裂的心痛,桑侗站直了身体。
妹妹说的对,她不能倒下,她倒下,桑家就真的完了。
祭司高塔毁了,可以重建。神今日不助她,可桑家这么多代在朝内外和帝歌城营建的势力,神也夺不去!
雨声猛烈如战歌,或许,倾毁只是一个开始,有些事不破不立,从废墟上重新站起,开端也高于他人。
她环顾身周,忽暴烈一喝。
“祭司护卫何在!”
回声如雷。
“皆在!”
“报上数来!”
“四百有一。一总领,十铜领,四十铁领,四十九三星护卫,三百二星护卫,另铁马俱全!”
“天杀之器何在!”
“在!”
雨地里她缓缓扯开笑容,冷如落雪棠棣花。
手一抬,不知何时掌中已经多了一枚匕首,雪亮,雨水在匕面停留不住,流得飞快。
手起刀落。
一朵血花在胸前爆开,染红一片雨幕如血幕。
“大人!”
桑侗一摆手,苍白的脸已经恢复从容笑意。
“祭司高塔为人偷袭毁坏,祭司被刺。”她缓缓道,“按照国律第七十二条,这是足可列为一类国家事件的突发事务。当此危急时刻,祭司护卫当何为?”
“护主!追敌!保卫祭司高塔!”应声轰然。
“那么,去吧!”
铁甲在雨中反射靛青色的冷光,镶了甲刺的长靴下黄褐色泥水四溅,一道道身影携剑的冷光,扑出祭司高塔。
桑侗半身血染,笑意冷凝在唇边。
“无论你获得怎样的胜利,死了……”她轻轻弹出肩头一片染血的木屑。
“都不再有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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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月记得继续满签啊,保不准下个月抽奖变成25张呢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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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艳光
大雨在每双眸子中闪耀着青光。
景横波立在廊下,看护卫在急速调动,看蒙虎在雨中奔走,看见对外的一道侧墙上,忽然砖块挪移,开了无数小洞,一架架弩箭飞速推出,一队箭手立于其后,冷静调弦。
她目光也在发亮,灼灼似燃了火。全身的血,都似在这冷雨黎明中备战一刻,被激燃。
“是要打架了么?”她不胜兴奋地问。
宫胤立在她身边,刚才被雨淋湿的白色披风,此刻流水顺衣裳脉络潺潺流下,片刻已干。
他有点奇异地看她一眼。
这女人,又二货了。
刚刚才遇险,大呼小叫的,现在生死搏杀在即,对方的目标肯定是她,她还在笑。
“你进大殿去,没有你的事。”
“不去,里头刚死了人,我心里毛毛的。”
他有点啼笑皆非,马上死的人会更多,她倒不怕了。
“桑侗狗急跳墙,必然不顾一切。”他淡淡静静地道,“她桑家能屹立于帝歌数百年,自然不会仅仅靠一个不被雷劈的高塔。”
“还有什么?总不会是ak47。”景横波撇嘴。
宫胤难得神色凝重,没有答她的话。也懒得问她ak47是什么玩意,反正她嘴里总是各种古怪。
蒙虎走过来,解释道:“陛下不可太过大意,桑家有祖辈传下来的秘密武器,十分凶悍也十分宝贵。据说只动用过两次,一次是开国初年浮水部作乱于帝歌,最近时曾经逼入宫廷,桑家祖辈在高塔之上动用天杀之器,三十丈外击毙浮水大王。一举定帝歌。一次是前五代的时候,桑家遇上竞争祭司的强大对手,对方势力雄厚,有一身异术,很受当时独揽大权的国师器重,竟然说动国师修改相关律条,欲待剥夺桑家对祭司之位的世代继承权。在法令通过的前夜,桑家当时的家主,手持天杀之器,一举闯入对方家中。一声巨响之后,那号称刀枪不入水火不伤的神人,横死当场。”
景横波越听表情越古怪。
这描述,怎么听起来那么熟悉啊,不会真的是……吧?
桑家先祖会用避雷针骗人,难保不会有那东西啊。
但是如果真的有那东西,那说明在她之前,大荒就有了穿越人,可穿越人传说中不是拥有金手指吗?怎么没有对大荒政体国体和生产力发生任何改变?
等等,桑家先祖也曾和大荒开国女皇并肩作战,并在开国之初就为桑家打下了后世几百年基业,怎么能说毫无建树?
“桑家先祖似乎是个牛人,”她问,“还做了什么丰功伟绩?”
“桑家先祖死得早,据说是被姐姐毒杀。”蒙虎道,“大家族争权夺利,这事儿也没什么稀罕的。”
原来是个打酱油的倒霉蛋。
不过如果真是那东西,还是有点麻烦的。超出当世生产力的东西,往往震慑力超越杀伤力。
一旦桑家被逼急了,再次展示某种“神器”的神威,只怕祭司高塔倒塌带来的威望缺失,能再次被桑家弥补。
更何况……景横波瞧瞧前方,已经有护卫不断来向宫胤禀报,重臣们趁夜前来,纷纷要求入宫。
宫胤神色冷漠:“一律挡驾,告诉他们,宫中无事,不可夜扰,请回。”
景横波侧望宫胤如冰雕般的侧面,他乌黑眉宇平静,却锁一段凛然杀气。
看样子,今夜的杀戮,必将在宫中解决。
如同桑侗下了决心一般,宫胤也下了决心。
景横波知道宫胤作为大荒真正的掌权者,在任何时候都以大荒稳定为重,桑家这样势力盘根错节,足可动摇帝歌稳定的大家族,他并不会愿意以最激烈的方式解决。今日杀戮或许容易,来日桑家及其同党的反扑,必将扰乱朝政。
而在桑家和轩辕家之侧,还有个势力更为雄厚,一直虎视眈眈的耶律祁。他困在昭明公署,都能发现宫胤状况有异,一出手就险些置他于死地。一旦朝政混乱,他岂能不浑水摸鱼?
宫胤不会想不到这些,他这么做,是因为……她吗?
景横波眼波流转,唇角微微弯起。
宫胤一回头,就看见水汽如烟光,她在烟气中微笑,不同于平日艳丽张扬大笑,多三分含蓄静美,是一朵水晶兰花,在清晨雾气朦胧中开放。
可远观而不舍破坏的美。
他竟一时失神,忘记要说什么,只看见她唇一张一合,似在说话,愣了一愣才道:“什么?”
景横波诧异地看他一眼,不明白这家伙怎么会忽然出现心不在焉状态,她还以为他永远是天上龙鹰,目光灼灼。
“我说,让他们进来。”
宫胤霍然回头看她。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桑家今晚一定会动用那所谓神器。”景横波笑得无所谓,“正好,让大荒大佬们,见证她桑家最后一件可依仗的所谓神器也毁灭吧。”
宫胤深深看她,想要从她永远谑笑的眸子里,看出这话的荒诞来。
景横波并没有端正脸色,媚笑看他,扬起的眉,挑出几分隐藏的张狂弧度。
宫胤转过头。
“请众位大人入宫。”
“请众位大人入宫——”内侍尖锐的声音,穿破雨幕,穿透重重宫阙。
景横波眉开眼笑,她以为要费一番口舌,毕竟让大臣们进宫,事态就可能出现变数。以宫胤的稳重,她以为他不会同意的。
“小胤胤真好,”她扑上去,抱着他手臂摇晃,“人家最喜欢信任人家的人啦。”
宫胤晃了晃身子,伸手按住她不安分的狼爪,想要把她从手臂上撕下去。一低头正看见她含笑的唇,微微翘起的弧度,艳若惊虹。
从他的角度,还可以看见很多,比如脖颈线条流畅,一线锁骨精致,半点肌肤雪白……
而覆盖着她手背的掌心,如此鲜明地感受到肌肤的温和润……
他心中一颤,随即便是微微刺痛,若冰针密密将肺腑刺过,他立即转开了眼,坚决却又轻轻地,拉开了她的手。
“想好怎么做了吗?”
“想好了。”
“嗯?”
“神挡杀神,魔挡杀魔。”她飞个媚眼儿,“神器?凡人哪能持神器?这么多年,该报废了。”
他勾唇一笑,为她隐藏在骨中的傲气和杀气。
她在成长,如此飞速,如果不出意外,未来大荒神坛之上,必有她红衣拂袖卷掠风云的身影。
回眸一看雨幕中急急赶来的重臣们,看着那一张张心思深潜意味不明的脸,他笑意微敛,心微微一沉。
而在另一个方向,有急速马蹄声响起,惊破这沉寂宫道。
马蹄声沉重,敲击着雨水飞溅的地面,整个宫廷地面都似在微微震动。
宫胤脸色也冷而重,这平静宫道,无特许不可跑马,如今桑侗当真是疯了,竟然驱策属下这些护卫,群马齐奔。
蹄声急促,只是刹那之间,
赶来的重臣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大队穿着红色祭司护卫服的护卫,骑重甲铁马,溅无数水坑,如一片火云从宫道卷过,最前面的躲避不及,
蒙虎禹春脸色愤怒,“主上!他们竟敢在宫中跑马!请容我等以劲弩射杀!”
宫胤一挥手。
另一边景横波抓住紫蕊,急急道:“给我找件护心甲来……”一转头正看见蒙虎飞身而起,人在半空,正欲对墙下箭手发布命令。
她惊声大叫:“不要飞起来……”
可是已经迟了。
“砰。”
一声巨响,极具穿透力,几乎响彻宫阙,大片大片的雨水被音浪震开,扑啦啦洒在赶来的重臣们脸上,奔在最前面的被那声如在耳边的炸响惊着,一个趔趄,软倒在雨地里。
巨响只是一声,却仿佛是很多声,连绵不绝,宫殿在声浪中颤栗,半空中蒙虎的身子也在颤栗,几乎瞬间,众人都看见半空中爆开的血花。
染红雨幕,再猛烈降下。
众人心跳如鼓,骇然抬头,就见最前面骑士不知何时已经立在马上,双手抓着一件披了黑布的东西,手势微微抬起,那东西正微微冒着青烟,烟光大雨中,那人眼睛如鹰冷酷。
“神器出动——”一些老臣发出不可控制的长声呼喊,有些人已经在倾盆大雨中拜下。
白影一闪,宫胤已到半空中,一手接住了蒙虎,他似终于动了真怒,一个旋身衣袖银光一闪,空气中尖锐之声不绝,雨势被瞬间截断,出现一道透明的真空,银光顺真空之道一闪,直扑那开枪骑士。
骑士下意识抬枪,但是已经慢了一步,下一瞬他翻倒马下,胸口血洞比蒙虎肩头那个还大。
那蒙着黑布的“神器”也随他坠向马下,一双素手一抄,将东西抄住,手的主人桑俏一个翻身,已经接替刚才骑士,立在马上,手中“神器”微微一抬,对准了宫胤。
大雨哗哗。
雨幕中所有人都影影绰绰。
雨势倾盆,连绵不绝,气氛却紧得似乎一扯就断。
此时宫胤接住蒙虎,正低头看他伤势。
桑俏手指扣在扳机,却出现一丝犹豫。
她没想到宫胤竟然放重臣入宫,此刻大臣们都在,要在这么多双眼睛下,枪杀大荒第一人,一旦出枪,就是惊动天下的大事,这桑家女子,也不禁微微紧张。
手指将扣未扣,蓦然人影一闪,景横波已经出现在墙上。
她第一件事就是撞向正落向墙头的宫胤,将他撞下墙头!
“别飞高,我有办法!”
女子微微沙哑的声音回荡在墙头,衣袂在大雨暴风之中飞卷,天幕下电光一闪而过,将她凌空的身影照得明灭。
桑俏霍然抬头。
就是她!
新女王!
传说里离经叛道,胆大包天,在迎驾典礼上摆了所有人一道,更悍然闯静庭重地,逼姐姐和她打赌,将桑家送入万劫不复境地的女王!
还没登基就搞出这许多幺蛾子,如何能容她成长?
手指一震,黑布落地,枪口一抬,比刚才更坚定地对准了景横波。
“以神赐之名,以百年祭司家族之神力,今日,”桑俏的声音比雨声还冷,“我桑氏将以天赐神器,灭杀借助魔鬼之力毁我神圣高塔的女王景横波,违抗者、阻拦者、求情者,天惩之,雷殛之!”
“轰隆。”一声,仿佛为她的话做注脚,一道惊雷当空劈下,苍白闪电将天空割裂。
桑俏立在马上如在平地,岿然不动,手中枪口稳定,森然如黑色巨眼。
相比之下,在墙上站立不稳,被大雨大风打得摇摇晃晃的景横波,看起来狼狈而滑稽。
看她双手乱晃的模样,似瞬间要被雨打风吹去。
雨势狂暴,气氛僵窒如死。所有心都被拎在了喉咙口,等待一次足可影响整个大荒国势的刺杀。
虽只一霎,仿似一生。
却忽有三声,惊破此刻的杀气。
“下来!”白影一闪,冲天而上,挡向景横波面前。
“慢!”昭明公署里一条黑影如鹞鹰,横穿三丈而来。
“滚!”浅黄色人影鬼魅般自桑俏身后出现,一掌拍向她背心。
同一刻。
桑俏手指微微一紧。
景横波忽然向下一仰。
“啪。”
这一声的响依旧令人毫无准备,比先前更猛烈爆裂,充满了摧毁和杀戮的狂猛,漫天的大雨都似瞬间一停。
“啊!”
惨叫声比雷声还震撼人的耳膜,让人担心这一刻那发出叫声的咽喉是否已经破裂。
一团黑烟裹着血花滚滚而起,夹杂着炸飞的弹簧护圈扳机,和碎裂的肌骨血肉,在大雨中又下了一场血肉狂雨。
半空中三条人影一顿,各自骇然不可思议地抬头。
大雨中跪地伏拜的臣子们,抬起雨水横流的脸,张大了嘴,吞进一口口带血的风雨。
各自蓄势冲出的亢龙护卫以及祭司护卫,抬起的腿定在半空,剑出半鞘,雪亮的剑身沾满被雨水溅飞的血肉。
属于桑俏的血肉。
一片窒息的安静之中,只有桑俏的惨叫连绵不绝。她举起只剩半截手肘的手,怆然向后倒去。
宛如一个慢动作,她落叶般飘下,黑色衣袍和黑色长发,染血零落雨地泥泞。
与此同时,消失在墙下的景横波,再次出现在墙头。
大雨里她衣衫尽湿,曲线惊人,一缕长发粘在额角,遮住光芒熠熠的眼神。
她带点遗憾地看了看那满地的碎片零件,黑色的钢铁闪耀乌青的光,那是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最伟大武器,在这一霎永远消失。
或许,不该属于这个时代的东西,终究留不长久。
桑俏不该为了挽回家族荣誉,在开枪之前说了那么一大段话。
那段时间,足够景横波舞动手臂,隔空操纵一颗小石子,堵住了枪膛。
时代最伟大的武器,毁于一颗小石子。
景横波对着地下枪支残骸,理理鬓发,鼓起腮,轻轻“砰”了一声。
“炸膛啦。”她道。
……
这一刻凶猛的雨势似乎不再存在,所有人都忘记了雨水冲击的疼痛和冰冷,怔怔地看着大雨将桑俏断臂的血肉和那破碎的神器,慢慢冲刷而去。
像看见庞然大物之上再添一道深伤,几近致死的伤口。
最后的挣扎,归于更深的毁灭,几乎每个人心底,都涌起难以控制的惊悸,和兔死狐悲的凄凉。
连最镇定的宫胤,都失神了一刻。
他落于雨中,回身仰望景横波,墙头女子玲珑如玉瓶,对他玲珑也如玉珠一般一笑。
女子的艳光,将这一刻的鲜血和肃杀冲淡,却更令人心旌神摇,开在战地里艳丽如常的花,美到凛然。
耶律祁落在了另一侧的墙头,慢慢偏过头,似不可置信般盯住了景横波。
刺杀失败了,他知道。
原本以为是宫胤手笔,倒也没什么稀奇,可是此刻他却开始怀疑。
这看似随意庸常的女王,到底还要给人多少惊讶?
众臣们眼神还处于茫然中,大多没能理解这一幕代表的意义,他们还在思考,那传说中无与伦比的大杀器,桑家赖以震慑天下,百年不出的神器,为什么就突然炸了。
就在女王出现后,炸了。
很多人心中掠过一个念头:得位不正,反噬其主。天命所归,百毒不侵。
忽然一个声音惊破了寂静,伴随着啪啪啪的大力鼓掌声。
“干得好!干得妙!神器?什么神器!这才是真正的神奇!不愧是我媳妇!”
大雨里伊柒爬在桑俏马上,又笑又跳,对着景横波连连招手。
景横波一看见他就开心,忍不住一笑,也招招手。
“吃了吗?”她问。
“没吃呢,”他大叫,“听说你这边有麻烦,拼了老命赶过来,靴子都跑破啦,哪里还有空吃饭……”
一群人脸色发青地听着这两人在这要命一刻寒暄,对着一地鲜血在讨论早饭的问题……
“没吃就下来,等会一起吃……”景横波的话声,被宫胤清冷的声音,一口截断。
他一抬手,对伊柒一指。
“来人,将这擅闯宫禁的刺客拿下!”
“喂喂!”景横波慌忙要拦,一眼看见宫大神发黑的脸色。
啧啧,生气了?怎么又生气了?
“走吧走吧你!”她挥手,“下次请你吃饭!回头赔你靴子!”
“好啊好啊!”伊柒一边往回逃一边挥手,“九宫大街瑞香居的红焖扒蹄很不错……”
“我们皇家,从来不欠人债。”宫胤冷冷道,“来人,砍下他双脚,以后他就再也不会跑破靴子了!”
伊柒跑得更加快了……
好容易甩脱追兵,转过一道墙角,忽然一条人影掠过,笑道:“他砍你脚,我赔你靴子!”手一抬黑光两点,直取伊柒脚心。
“哎哟偷袭!”伊柒怪叫一声,冲天飞起,起来的时候,靴子底已经没了,只留一双光秃秃的脚心,再慢上一步,他的脚心就要被洞穿。
“吃我一靴!”伊柒就势脚一甩,没了鞋底的靴子射向出手的耶律祁,趁他一让,他哈哈一笑早已逃了开去。
雨声里他的声音滚滚传来,“波波,我走了,别送了,情敌太多太热情,我下次单独来看你……”
“下次留你一双脚,省得你跑来跑去。”耶律祁将那一双靴子扔开,衣袖一拂,远远望了宫胤一眼,施施然回他的昭明公署了。
宫胤面无表情,眼神比这雨还冷。
他挥挥手,墙后弓弩上弦,吱嘎作响声一片,听来瘆人。
祭司护卫们露出惊慌之色。
“桑家倒行逆施,已为苍天所弃。本座给你们半刻钟,退出宫廷,远离祭司家族,可以不追究今日作乱一事。”宫胤开口,声音在暴雨中远远传出。
护卫们露出惶然之色。
这些原本都是桑家的忠心护卫,但忠心,多半源于内心深处对桑家的膜拜和崇敬。对“神力”崇敬越深,当“神力”消失时精神支柱毁灭更快。高塔倾毁,神器反噬,桑家两大赖以生存的要害被毁,这些人顿时也陷入茫然畏惧之中。
再加上桑俏重伤昏迷,群龙无首,宫胤积威深重,杀气凛然,众人一阵茫然畏怯之后,有人开始后撤。
一步后退,就是全线崩溃,几乎瞬间,所有武备齐全毫发无伤的祭司护卫都转身狂奔,只恨跑得不够快,不能在半刻钟之内撤出宫廷。
人在逃奔时,是防卫最弱的时候。
景横波看着那些飞奔如闪电的人,心也微微拎紧,这些人着重甲,执武器,还能跑这么快,显见得个个都是精英。这样的队伍在谁那里都是足可掀出巨浪的生力军。今天他们逃奔,是接连被意外重创之后的应激反应,一旦休整过来,桑家未必不可以把他们重整于麾下,到时候,这些恨死她的人,得给她造成多少麻烦……
她微微叹口气,就这样吧,有些事明知道不妥,但也不能做,难道要宫胤对这些已经放弃反抗的人下杀手吗?这得给他带来多大的麻烦啊。
正在想着以后如何应付,眼看着那些人即将逃出视线,她忽然听见极冷、极决断的一声。
“射。”
几乎刹那,箭矢便替代了暴雨,在人们头顶上呼啸卷过!
众臣惶然仰起头,睁大的眸子里,倒映青黑色的横飞的箭雨!
再下一瞬,视野里便是大片血色的幕墙!
连绵的血花不断自人体爆开,一朵比一朵绽开更快,再被半空雨势卷开,绵延成一道滚滚的血色波涛。
景横波险些再次从墙上跌下去。
她霍然回首,对上宫胤的眸子。
他在暴雨中,清净不染鲜血尘埃,一双眸子也似被狂雨冲刷过,明澈若冰晶,闪耀着极致纯净的微蓝光芒。
那并不是嗜血的眸子……
暴雨中他淡淡静静看她一眼,随即转回杀戮场,数百人辗转呼号,血色将地面染红,无数红色沟渠潺潺而去,汇入宫道两边的排水沟。
上位者收取人命如割草,死亡很多时候不是因为罪孽,而是因为站错了位置。
“啊啊啊——”
一个浑身扎满箭矢的护卫,忽然挣扎着回头,高喊狂奔向宫胤,他双手高举着沾血的剑,沉重的靴子将带血的雨水溅上无数人膝头。
禹春身子一侧,要拦在宫胤身前,宫胤手一摆。
他就那么冷冷立着,看那垂死的人,回光返照的悍然挣扎。
两丈、一丈、半丈……
众人心都咚咚跳起,虽然确定这人无法对宫胤造成伤害,可也有人在暗暗期盼奇迹。
宫胤始终岿然不动,甚至慢慢负起了手。
他看那冲杀而来的汉子的神情,如同看之前横陈殿前的数百尸首。
三步、两步、一步……
“砰。”人体重重落地,将雨水溅起半人高,无数人呼出一口长气,有庆幸,或许还有失望。
宫胤俯下脸。
落地的人还没死,犹自不愿放弃挣扎,一寸寸向前挪移,身后拖出一道道长长的血线,瞬间被雨水涂抹卷走。
景横波看着那纵横如江山沟壑的血线湮灭,只觉心中微颤。
这血色江山,无尽谋算,到底要用多少鲜血来填埋?
探出的手指,堪堪将要够着宫胤雪白的衣角。
宫胤忽然微微弯身。
所有人屏住了呼吸。看他弯身,弹指。
“啪。”
一声空气击响,半天雨丝忽停,肉眼可见一道透明真空出现在那人递出的指尖之前,似透明屏障,隔绝了最后出手的希望。
那只手,被挡在离宫胤袍角一丝距离,无法寸进。
毫厘之近,天涯之远。
景横波看着这一幕,忽觉心凉,为命运里各种冷遇,似乎隔着雨幕看见自己后半生,近在咫尺的希望,远在海角的拒绝。
那双手,在挣扎完最后一段路之后,最终颓然垂下。
一声如狼一般的哀嚎,却忽然响彻殿宇宫堂。
“宫胤!你必身受天噬,跌落深渊。众叛亲离,永逐大荒!”
凄越悲愤的嚎叫,泣血殷殷,似要冲上云霄,冲破暴雨封锁,将之镂刻于苍天之上,等待轮回命运,应现。
此刻只剩大雨发声。
宫胤岿然不动,冷硬如万年不化冰雕。他身边,众臣都畏惧地后退几步。
人影一闪,景横波出现在他身侧,偏头看他表情。
宫胤掉过脸去,景横波跟着转过去,宫胤转回来,景横波再跟着转回来。
几次三番,宫胤也不转了,低下眼,定定地看着她。
景横波微微踮着脚尖,仰头看他,忽然给他理理粘在额角的乌发,一笑。
“一看你面无表情,就知道你心里翻江倒海了。”她嫣然道,“怎么,一句诅咒,心里不舒服了?”
宫胤拂开她的手,景横波却没让,反手握住他手指。
两人手指相扣,半举在雨中。
宫胤低头看看,没有再甩开,也没有说话。
他不会告诉她,传说里桑家里能做到总领的家臣,多出自大荒最神秘的背叛之泽,那一族唯一的神奇之处,就是善于诅咒,尤其死前以精血铸就的诅咒,向来应验如上苍许诺。
景横波却从他的眼睛,和众人的眼神中,读出了答案。
她也不过是耸肩一笑。
“自己命都救不了,还能诅咒别人?”她凝视着他的眼睛,拉了拉他的手,“冤有头债有主,宫胤,这个诅咒,我接了!和你没关系。”
宫胤的目光,从手指上,缓缓落向她的脸。
被雨水洗过的容颜,色泽清鲜,湿漉漉更加明艳,密密的睫毛载着无数细密的小水珠,透过水珠,看她眸光坚定又朦胧,荡漾着满天满地的春光。
如此风姿摇曳,不可抵挡。
心底似涌上一股热流,所经之处,奔腾穿透,涤荡呼啸,经脉似破开无数个小孔,穿透刺骨的冰风,又似轰然崩塌,卷起千堆雪。他在这样的崩塌和穿透之中抵受不住微微皱眉,却又忍不住唇角微微一弯。
景横波抬眼看着他,这一刻他的神情如此古怪,似痛苦又似欢喜,又或者痛苦中生欢喜,欢喜中种痛苦。眉聚如峰,唇角笑意却流掠如春水。
但她觉得如此动人,只觉得这一刻必然有什么,已经不同,她恨没有将拍立得带在身上,永远记取这一刻奇特的笑意。
雨渐濛濛,草色清新,彼此在雨中相望,都觉得对方指凉心热,唇角弧度世间最美。
不知何时,众臣都缓缓退下。避到一边。
身后从急促步声传来,宫胤顿了顿,似有点不舍地,放开了景横波的手。
“桑大祭司已经出宫。”派出去追捕桑侗的护卫回报。
众人凛然。桑侗够当机立断。知道这边没得手立即离开。只是也太心狠了些,她妹妹桑俏,还在宫中生死不知呢。
宫胤只点了点头,半晌道:“不必再称大祭司。”
这句一出,几乎所有人都立即低头。
一句话,一个家族权势终结。
雨势渐小,天也渐渐亮了,景横波看一线苍白的天光,照在那些死去的苍白的脸上,只觉得心底淡淡寒意,慢慢拢起了袖子。
这一夜风狂雨横,或许,只是一个开始吧。
……
玉照宫的护卫们在收拾战场,景横波此时才感觉到寒冷,抱着双臂转身要回去换衣服。
身后忽然有人道:“陛下请留步。”
景横波回头,看见是轩辕镜,和其他人此刻有点畏惧警惕的目光不同,轩辕镜的眼神里满满愤怒。
也难怪,强有力的盟友被一朝打倒,等于斩去一臂,他当然不爽。
“有事快说,我很冷。”别人没好脸色,景横波当然更没有。
“陛下的誓言才完成一半,”轩辕镜道,“您预言雷劈祭司高塔,也说了会将雷电收于您囊中,以证明天神转择了你。现在,雷电呢?”他讥诮地道,“不会藏在您袖中吧?”
“你说对了。”景横波懒懒一笑,一眼掠过众人震惊的神情,又是戏谑一笑,“不过不是现在。”
“陛下!”被涮了一把的轩辕镜老羞成怒。
景横波已经挥挥手,转身就走。
“我要洗澡换衣服,还要补觉。否则长出皱纹什么的你们谁赔得起?等我睡饱了,我会把我捕获的电给你们看。你们如果实在想看,就等吧!”
“陛下,你想赖账吗!”轩辕镜声音冷厉。
“今晚你看不到,再说我赖账不迟。”景横波头也不回,快步越过了侧门。轩辕镜不能追上去,脸色铁青,转头对宫胤发难:“两军交战,不杀战俘。这是我大荒规矩。老臣想知道,国师为何诱骗无辜,下令射杀那些已经放弃抵抗的祭司护卫!”
宫胤看都没看他一眼,伸手一招,示意禹春将受伤的蒙虎送进殿内。
众人这才注意到蒙虎半身血染,前肩只是一个绽裂的创口,后肩几乎就是一个血洞,这是“神器”造成的创伤,如此可怕,众人白着脸看看那地上零散的一摊,越发想不通女王是怎么隔空毁掉这名副其实的杀器的。
难道真有所谓神力?
“未得批准超编护卫人员,持武器擅闯宫禁,当着群臣的面欲图刺杀女王,重伤御林护卫首领蒙虎。”宫胤淡淡道,“以上每条,几乎都是足可株连九族的大罪。谏议大夫如果再坚持己见,正好可以归入九族之内。”
轩辕镜白着脸,抗声道:“我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何来九族之亲之说!”
宫胤瞟他一眼,轻描淡写吐出两个字:“友族。”
完了他再不理轩辕镜,拂袖而去。众人被这两个字里包含的跋扈和杀气所摄,凛然不敢言语。轩辕镜脸色煞白,犹自强撑着喃喃道:“什么友族……九族里哪有友族……”却又不敢大声。
禹春将蒙虎交给赶来的医官,走了过来,满是血迹的手拍拍他的肩,粗声大气笑道:“没有友族,也有亲族嘛。谏议大夫高风亮节,敢作敢当,对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叛逆如此回护,比真正的亲族还亲,勉强算进去也是可以的。”
轩辕镜铁青着脸退后一步,重重拂开他的手,怒道:“让开!别拿你的脏手碰我!一个小护卫,也敢讥讽老夫!”
禹春哼声冷笑,斜睨他一眼,将血手顺手在旁边墙壁上一揩,道声:“是脏!”头也不回大步去了。
只留下轩辕镜老脸又青又白,胸口起伏。
其余众人噤若寒蝉,都悄悄离开他一些距离,轩辕镜眼角扫视四周,心中忽然涌起悲凉之意:桑家和轩辕家结成联盟,以前这些人多有趋奉,如今桑家眼看倒台,这些人就赶紧划开界限,这人走茶凉,凉得也太快了。
忽然有人缓步轻移,在他耳侧低笑道:“镜老何须颓丧若此?桑家虽亡,却未尝不是你我机会啊。”
轩辕镜转头,就看见绯罗噙着微笑的唇角。
轩辕镜眉头微微一皱,他对这位襄国女相,并没有太好的印象。六国八部的实权人物,说到底和朝中大臣并不是完全一派。他们每年轮番会应诏去帝歌述职,趁这段时间和朝中重臣打好关系,并对朝政做一定程度的参与建议,但说到底,他们大部分时间还是在本属国和本部发展势力,这些人都有勃勃野心,目光所及,同样是大荒真正的最高之位。说明白了,大家是竞争者,很难给予互相信任。
何况他最近听说了,襄国内部权争也很激烈,这位之前一直掌握重权的女相在这个时候来帝歌述职,保不准在国内地位已经十分危险,这是打算在帝歌浑水摸鱼,重整旗鼓,好由外及内,再战襄国?
她打得好算盘,可他轩辕镜现在可没心思给他人做嫁衣!
“桑家已败,何来机会?”他因此也没什么好脸色,重重地道,“再说就算有好机会,和女相也没什么关系吧?”
绯罗似乎根本不在意他恶劣的态度,依旧笑得婉转从容。
“镜老此言差矣。”她笑道,“桑家数百年簪缨豪族,经营数十代,怎么会一朝便亡?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就算今日宫内精英尽丧,但散布于大荒的桑家分支子弟何止数千?分支中的护卫子弟算起来又何止上万?这股力量最后将落于谁手?所谓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如今桑侗正处于内外交困时机,如若镜老在此时伸出援手,将来获得的何止一个桑家?”
轩辕镜眉毛一动,绯罗的话也算击中他心中一部分算盘,只是还有些犹豫不决。
他的目光越过静庭,看向对面女王内苑,翠姐拥雪和静筠都起床了,正在外面忙碌。他的目光往那个方向落了落,又转了回来。
“当然,现今桑家受到重创,下一步宫胤必然不会放过斩草除根,这个时候对桑家的支持,只怕轩辕家一家还未必能撑得下。”绯罗眼波流动,“小女子对老牌世家倾慕已久,惜乎一直没有机会和诸位同行,小女子也算薄有能力,未必对两位没有任何帮助。镜老,岂不闻多一个朋友,总胜于多一个敌人?又或还有一说,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轩辕镜默然,看着雨势渐渐收去,天边一抹模糊白虹,未见华彩。
大荒的朝局和将来,也如这虹一般,因这新女王的出现,显出几分不在其位的妖异。
“你看,这天边虹。”他忽然道,“史书有云,白虹贯日,血漫玉阶。如今可不应了?”
“是啊,”绯罗和他并肩而立,抬头看那虹默然伸展于天际,“可得看清楚了呢。否则下一次贯日,血漫过你我府中阶梯,可不是什么好事。”
“老夫府中揽碧亭,居高处,倚华阑,是帝歌最高建筑之一,是个看景的好地方。”轩辕镜似在谈天。
“闻名已久,恨未见识。”绯罗满脸倾慕。
“这是老夫失礼,有机会还请女相赏光。”轩辕镜笑意诚恳,“或者,揽碧亭上看白虹,另有一番风景。”
“正中所愿,不胜向往。”
简短的对话之后,两人不再多言,各自转身。
一旁的大臣们,甚至无人发觉,只在这不经意的一霎,一个足可影响未来大荒政局的联盟,已经悄然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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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月初的月票数字真好看啊,谢谢大家么么哒。
想起一件事儿,关于宫胤寝宫门上嵌字诗的排列,很多亲对答案很有兴趣。我想就来个有奖竞猜吧。有兴趣的亲把自己琢磨的诗句写在留言区,我看看谁的好,评个一二三等奖,一等奖999潇湘币,二等奖666潇湘币,三等奖222潇湘币,所有参与的都给18潇湘币。算和大家逗个乐子做个小小反馈。当然你们如果不参加,正好帮我省钱哈哈哈。
这诗句的组合答案,我自己自然有,但我不会以我的答案为标准答案,因为我写书忙,也没时间多推敲,并不认为就是最佳答案。所以很希望能看见更好的排列,好,就这样,期待有才的妹纸们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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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闪瞎你眼
天亮了,又黑了。
景横波从榻上醒来的时候,看着外面黑洞洞的天色,表情充满茫然。一时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也想不起这是哪天晚上还是凌晨。
回来后洗个澡换个衣服,她毫无心思的一场好睡,连梦也没做。
发了一阵呆,她听见门外有细细碎碎的声音,似乎是有人在来回走路,步伐急迫。时不时走到她殿前廊下,很近的地方。景横波等着敲门声起,却始终没动静。
她若有所悟,起身换衣,拉动了召唤铃。
几乎立刻门就开了,露出门口护卫微带焦急的脸,景横波认出这是宫胤的一个贴身护卫,叫三从。
“陛下,”三从道,“大臣们一直都在等您。”
景横波探探头,哟,静庭书房灯火通明,隐约还有吵杂之声传来。
难为他们一直等着,是等着想看她洋相吧?
“催你了?”她问。
三从露出一脸苦笑,“催我十八次了。一直在书房吵架,如果不是我们拦着,或者就冲过来敲您的门了。”
“国师怎么说?”
“国师说,补觉重要,三餐别少。”
“国师在做什么?”
“补觉。”
景横波“呵”地一笑,心情大好。
“说得对,补觉重要,三餐别少。”景横波神清气爽伸了个懒腰,“睡了一天了,我饿了,开饭!”
“呃……”三从小心翼翼地提醒她,“大臣们还在等着……”
倒不是他不想让女王吃饭,只是那些大臣不敢催宫胤,都逼着他呢。
“皇帝还不差饿兵,谁有资格差饿皇帝?”景横波若无其事在饭桌边坐下,“都等了一天了,也不在乎多等一顿饭,开饭!”
三从苦笑着退到一边去了,大臣们一天都没吃饭了……
景横波吃得很香,很认真,每道菜都尝过评价过,直到肚子溜圆。
静庭书房越发喧闹了,这边的饭香已经传了过去,大臣们饥肠辘辘,如果不是两边护卫拦着,只怕有人就要冲过来质问了。
其实宫胤也不是不提供三餐,只是很少有人能在宫大国师面前吃下饭——上头一尊面无表情的冰雪大神,吃起饭来静默无声,实在刺激不了食欲。
而且宫胤的饭食和别人不同,一般很少热菜,多为寒凉之物,这些脑满肠肥身体虚弱的大臣,消受不得。所以久而久之,宫胤很少赐食,大臣们也不指望吃玉照宫的饭。
此刻饿了一天的人,闻着那边杀伤力强大的香味,其刺激不下于太监进青楼。
那边越吵,景横波吃得越慢,从容吃完,把筷子一搁,推开要上来敦请的宫女,道:“换衣服。”
她自去了换衣间,出来时,满殿的人都“啊”地一声。
她换掉了身上的女王常服,换上了自己的裙子。
大红紧身深v裹裙,简单却最性感的剪裁,如第二层肌肤紧紧熨贴,将她天生的好身材勾勒得不能增减一分,众人目光发炫,眼神四处漂移,不知道该看还是不该看,不知道该看哪里才能止住那一声冲到咽喉的惊叹,随即发觉看到哪里都注定忍不住那一声惊叹——有种人的曲线,似上天所钟,令最麻木的人都不禁膜拜,不含淫邪,只为那般少见的美。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景横波腿上,鱼尾状裹裙下延伸出洁白纤细的小腿和精美脚踝,脚蹬着一双同色鱼嘴露趾高跟鞋。
这样的装扮,见所未见,众人直了眼,连劝谏都忘记。
紫蕊比较有心理准备,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想要说什么,然而看见景横波神情,忽然低下了头。
女王眼底,并不是平日戏谑散漫的神情。她眸光坚定而从容,似乎对这世间一切早有准备。
所有人隐约觉得,似乎从昨夜暴雨之中,女王迎着神器飞身而起,一挥手令神器自爆开始,这位神秘而神奇的女王,似乎有什么已经改变。
景横波胳膊上挽了个黑色小包,望着静庭,笑得胸有成竹。
“走吧,去闪瞎他们的眼。”
……
大臣们已经等了一天。
烦躁疲惫饥饿,似绳索缠住了人的心绪,越困越紧,直至忍受不住爆发。
“女王到底干什么去了!”
“她在吃饭!”
“先是睡觉!然后是吃饭!下面她要做什么?是不是夜了,再睡一觉?她到底把我们这些朝廷重臣,当作什么?”
“她还没登基,就敢如此戏耍轻慢群臣,这要正式登基,岂不是将我等视为猪狗?”
“我看她是在逃避吧?她根本无法取用雷电,现在只是拖延之计,好让我等不得,自己放弃?”
“说得很是。昨夜她根本没有去祭司高塔,也没有任何作法,如何取来雷电?再说雷电乃上苍运行之物,如何能被凡人所控?真是满口胡言!”
“是啊,我等应该……咦,灯火怎么忽然都灭了?”
“护卫!护卫!灯怎么都灭了!快去找火烛!”
“想必风大吹灭了灯烛,速速点灯……诸位同僚稍安勿躁……老夫觉得……我等更应该等下去,她总不能一直缩着不出头!只要她一出现,无法应证她的胡言乱语,老夫就……”
“就该死!”
“啪!”
伴随带笑慵懒声音的,是一道雪亮的光柱!
一片黑暗中,一道雪色光柱,似从黑天之上来,穿透万里层云,如一道惊电,忽然就劈到了那正愤愤大骂的臣子脸上!
“哎哟!”
黑暗中一点光都分外明亮,何况这灿然如日的一束。突如其来的雪亮光柱,几乎令所有人瞬间都失去了视力,众人眼前都白茫茫一片,急忙举袖掩面。那被光柱正中脸部的臣子,尖叫一声,蹬蹬蹬连退三步,伸手在黑暗中慌乱的乱抓,嚷叫声已经带了哭音:“我看不见了!我看不见了!”
众人一听更加惊慌,纷乱逃窜试图躲向黑暗之处,一时屁股乱撅袍子乱踩,拥挤吵嚷声不绝,大乱中又隐约听见远处隐隐震响,似乎是雷声,众人惊惶回头,发现刚才那雪亮光束已经不见,眼前依旧一片黑暗,只是眼睛受到光斑刺激,此时看什么都是一片白一片黑的模糊,正稍稍放心,想问个究竟,忽听闷雷声止,头顶屋瓦“哗啦”一响,似被什么重物劈中,碎瓦坠地之声不绝,众人一惊一乍,想要去看又不敢,忽然又听见“啪。”一声。
雪光乍现,笔直一条,从黑漆漆的门口直射人群中心,照亮好几个乱撅乱钻的屁股,隐约还响起绯罗气急败坏的叫声:“谁扯我裙子!让开!”
“啊。”一声大叫,一个靠光柱最近的臣子,一头扑到地上,“好亮!好亮!别劈我!别劈我!”
众人一呆,脑中也似忽然被雷电劈过——闷雷、无法形容的任何灯都不能比拟的雪亮光芒、被劈碎的屋瓦、刚才出言不逊被亮光击中然后看不见的臣子……这不就是女王收集的雷电!
她真的收集了雷电,拿来惩罚敢于质疑她的人!
被她说“该死”的那个,现在正捂着眼睛满地乱滚,凄惨嚎叫说看不见了,可不是被借来的闪电劈瞎了?天上闪电,何等威势,劈瞎一个普通人,再容易不过。
众人躲在桌子下凳子后,惶惶捂着眼睛,从指缝里向外看,眼睛因为应激反应,还在闪着黑白光斑,他们看着前方漆黑,想着那光柱,深信这世上没有任何灯火可以有这般亮度,因此更加胆战心惊,憋紧呼吸,生怕一出声,就被那闪电劈在了眼睛里。
一时原本乱糟糟的屋内静寂如死,越发衬得头顶屋瓦掉落的簌簌之声惊魂。
死一般的静寂和黑暗里,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脚步声从容、缓慢、清脆,一步步自门口踏来,落足很有力度,但是从声响来推断,应该属于纤细女子,那鞋子似乎也不同寻常,敲击地面声音特别明亮,让人想起瓷一般的光滑,玉一般的琳琅。
不知怎的,众人都想到了女王。
躲在黑暗里,屏住呼吸,听着那清脆异常的脚步声,一声声逼近,一声声敲击在心上,众人的心也似被重重踩住,一步,一跳。
“啪。”
又是那熟悉的可怕的声音,所有人都禁不住发出哀嚎,抱头往地下一钻。
头顶很安静,飘荡一声轻笑,几分得意几分不屑。
众人不敢动,只有绯罗觉得不对,咬咬牙霍然抬头,随即变色。
没有闪电,没有雷,门口,斜斜靠着景横波,手中一只烛台,烛光幽幽的亮着。在她明净艳丽的容颜周边,染出淡黄的光晕。
她目光一垂,正遇上绯罗眼光。
景横波挑了挑眉,没想到众臣之中,竟然还是绯罗最先抬起头来,看来一个女子能做到高位,果然自有其胜人之处。
绯罗却羞愤欲死。
她低头看看自己,挤在一群老男人中,蹲在桌子后,裙子不知何时已经被扯破了一点,印满了泥泞的大脚印……
而对面那女子,齐整华贵,滟滟似有光。
对于女人来说,这一刻天壤之别的狼狈,就足够她记恨一辈子。
此时众臣也发觉不对,都慢慢抬起头来,正看见景横波身后,护卫们鱼贯而入,将烛台点亮。
光明总是能给人带来胆气,众人顿觉心安,都纷纷站起,自说自话地拍拍袍子,很从容地解开尴尬。
“成大人小心些。”
“王大人注意脚下。”
“李大人咱们还是坐这里……”
景横波瞧着他们转瞬恢复正常,老脸居然红都不红,也深感佩服。
一转眼看见宫胤不知何时已经出现,正深深凝视她,她弯弯唇角,对他比了个“胜利”手势。
宫胤目光微微柔和,随意坐了下来。
就知道不必为她担心,景横波飞扬散漫,可从来不会真正乱来。
景横波笑眯眯地拍了拍自己的小黑包。里头是她的“闪电”法宝。
一只强光微型手电。
研究所出来的手电,比市面上的强光电筒还得亮上数倍,在寻常人眼里,形容为惊电也不为过,景横波又让禹春他们帮忙打灭了灯火,一片黑暗里打开这手电的效果,和劈一道闪电也差不多。
因此她也注意别让这手电伤人,光柱只照了那大臣脸部下半部分,并没有射到眼睛里,那家伙哭闹看不见,多半都是被吓得不轻。
“陛下,”果然立即有人对她发难,是绯罗,脸色铁青地道,“这是你以神鬼手段借来的电吗?依微臣看,这未必是天上雷电,只怕是阴间鬼火!如此诡异突如其来,哪有天上气象!”
“襄国女相此言差矣。”轩辕镜冷冷道,“先不论雷电到底来自何处,仅陛下这心性手段,便让人心寒。屠大人不过无知冒犯,陛下便以电光照眼,令他失明。如此暴虐,岂是人君所为?”
众人听着都点头,轩辕家和襄国女相不对盘,这话似乎也不对盘,也没人觉得异常。
宫胤忽然抬头看了绯罗和轩辕镜一眼。
景横波托着下巴,笑吟吟看轩辕镜和绯罗,她没想太多,却觉得这时候两人这么一前一后说话,颇有些怪异。似乎这原本该是桑侗的活,一转眼绯罗就接上了?
笑了笑,没理两人,她迈着猫步,从容走进,路过那还在打滚哭号说看不见的家伙,抬脚踢了踢。
“我看不见了我看不见了……”那家伙还在嚎啕。
“喂,我鞋子好不好看?”景横波一脚踢在他脸上,顶住他下巴。
“呃……”那家伙抬起泪痕淋漓的脸,抽抽噎噎地道,“这什么鞋子……真奇怪……啊我看不见了……”
“去死。”景横波一脚踢翻他,一转身,坐到了上位。
众臣想笑又笑不出来,讪讪坐回原位。轩辕镜僵立原地,脸色阵青阵白。绯罗倒还比他圆润些,冷笑一声,就当刚才的话没说过一般,从容地也坐了。
只是坐下来之后,腰板霍然一直,身子前倾,瞪大了眼睛。
此时众人也都发现了,纷纷发出抽气声。
上头那位……穿的是什么衣裳!
这么紧身!怎么可以这么曲线毕露!
这么短!竟然露出了小腿!
还有这鞋子……众人目光发直地看着景横波的脚,她正高踞座上,脚尖一踢一踢,百无聊赖地踢着前头一盆文竹。红色鞋子非常怪异,底下有个可以踩死人的尖尖的东西,弧度非常的漂亮,没有鞋尖,露出两只雪白的脚趾,趾甲上还涂着鲜红的蔻丹,鲜艳光滑,被翠绿的文竹映衬得妖艳,似草原上盈盈落了几朵凤仙花。
违规太多,冲击太大,众人眼花缭乱,一时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
景横波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趁众人心神失守这一刻,让他们见识一下自己的奇装异服,算是景女王争取各种自由的出手第一招。
“陛下,这……”男人们欣赏够了,终于想起了规矩,有人便想开口。
景横波站起,抬手指了指天,那人霍然住口,脸色苍白。
“大荒雷暴天气多呢,朕刚才借来的电还没用完。”景横波笑眯眯一句话,让所有人白着脸闭嘴。
“祭司高塔已被雷劈,天上雷电我也借来。”景横波手指轻轻敲击着椅子把手,“我说出的话,已经全部应验。神重新选择了我,现在,你们可以选择是否遵守你们的诺言。”
沉默,轩辕镜四面望望,想要开口,却被绯罗悄悄拉了拉衣袖。
她用眼色示意轩辕镜注意听,老头子这才听见,室内有啪嗒啪嗒之声。
听起来很像那闪电出现的声音。
众人对这声音已经形成条件反射,恐惧之下,无人兴起反对之思。
景横波手在背后,有一下没一下按着强光手电的按钮。手电刚才已经取下了电池,光不会透出来。
“啪、啪、啪。”
有节奏有规律的声响,听得众人心惊肉跳,似听闻魔鬼脚步逼近,不知道下一刻那足可令人眼瞎的可怕光亮,就会扑上眼睛。有人腿开始发抖,忍不住四处张望,又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刚才的闪电,我只指挥射中了屠大人的下巴哦……”景横波似乎无意地喃喃。
“微臣愿意遵从陛下要求!”一个团团脸的官员忽然上前一步,伏拜于地。
有人开了头,人们立即纷纷跟随。
“此乃天命,违命不祥!既然上苍择我女王为主,是我大荒臣民的福泽,怎可违背上苍意旨!”
“是极是极!上苍雷惩祭司高塔,赐我女王掌握雷电之力,已经足以说明我女王天命所归。不过区区听政,众臣理当遵守诺言,修改国律中相关律条才是。”
“当初赌约就已经说明,只要祭司高台被劈,女王能收集雷电,便予女王听政之权。丈夫一言九鼎。我等若再推诿阻拦,日后如何面对天下百姓,悠悠众口?”
……
景横波瞧着那些连声赞同,义正词严的嘴脸,想着前两天他们反对时,也是这么连声反对,义正词严来着。
官场果然是个好地方,一张面具可以翻出多种花样。
倒是大贤者常方那个倔老头子,在一边喃喃自语:“听政老臣觉得很好,女王可为百姓出力。至于再多的可不行,可不能坏了太多规矩,还有这衣服……”
景横波听着虽不顺耳,倒觉得老头子算这群官场老油条中难得的正直人,转头对他一笑。
一笑险些炫花了老头的眼,他赶紧转过头,也忘记说衣服的事儿了。
“好啦,那就这样啦,小事一桩,对不对?”景横波笑吟吟地一踢一踢,鲜红的趾甲似旋飞的花瓣,炫得众人老眼昏花。
霹雳与美色同临,众人的小心肝被揉搓得七上八下,迷迷糊糊中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迷迷糊糊就被静庭的护卫送了出来,直到站在湿漉漉的宫殿院中,看着远处已经被叮叮当当拆卸的祭司高塔,才恍然到底发生了什么,禁不住拢起袖子,立在秋雨冷风之中,叹一声:
“这天,说变就变了啊……”
……
大消息总是传得很快。
不过一日,整个帝歌都知道了数百年矗立,几乎已经代表大荒神权的祭司高塔被劈,女王施展神力收集雷电一事。
这样惊天的消息,几乎将帝歌翻了个底儿掉。哪怕后几日是连绵不绝的雷暴雨天气,依旧阻挡不住人们八卦的热情。茶馆里,酒肆里,甚至青楼里,都有无数人挤在一起,滔滔不绝地八卦着那夜女王“惊雷下高塔,闪电惩群臣”的神奇事迹。
以至于景横波这个还没正式登基的女王,在帝歌人气爆棚,如果要整理近期名字普及率排名,她当之无愧第一。
茶馆的板凳上,一大群人正口沫横飞。
“……这女王立在高处,抬手一挥,天上顿时聚集乌云,电闪雷鸣,女王抬起权杖,指着前方,娇声喝道:着!只见一道闪电,斜斜接引上权杖顶端,光芒闪耀如火球,女王权杖一指,再喝一声:去!那团火球仿佛有生命一般,向高塔狂扑而去,刹那之间,高塔轰然去掉了半边……”
“哇……”惊叹声一片。
角落里有一桌几人,都穿着普通黑袍,戴着面纱,一直在一边听着,众人也没在意,知道多半是大荒中等人家的女子,一般都这个装扮。
其中一个黑袍人,靠着桌子,托着腮,交叠的双手羊脂美玉般白。
她身边一只鹦鹉在啄炒米,还有一只毛色发紫的猫在啃羊腿骨,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之声,奇怪的是始终看不见有骨头从那只狸猫嘴里吐出来。
“权杖?”女子悄悄问身边人,“听起来好高大上,喂,以后我有吗?”
“没有。”回答很让人泄气。
女子却不泄气,目光灼灼,“没有关系,可以无中生有,我打造一个好啦。”顺手一拍欲待偷喝她茶水的鹦鹉,“着!”抓过想要靠住她胸的狸猫,“去!”
……
“桑家一看高塔被劈,赶紧跪伏在女王膝下求饶。女王抬手又一挥,桑家的神器忽然就在祭台上被炸了……”
“啊,被炸了啊?”
“不对啊,桑家神器不是应该供奉在桑家庄园内吗?女王隔那么远也能令神器被炸啊?”
“你知道什么,女王神力无边!”
……
“刚才那段艺术加工得很好,这段却不怎么精彩。”黑袍女子伸出雪白的手指,评点,“当时明明生死一线,人家悍不畏死,冒雨冲上,抬手之间,令那神器爆炸……喂喂,你们说我要不要写本书,把这件事好好讲讲?保不准还是畅销书呢。”
……
“陛下惩治完桑家,走入宫殿,对着等待在那里的群臣,抬手一放。哎呀,大片大片的雪白的闪电,纵横交织于大殿之内,陛下衣带飘飘,光芒闪耀,像仙女似的,大臣们倒头下拜,口呼万岁……”
“画面感不错……哎,真要这样就好了,那群磨人的老妖精,总是各种不合作,真讨厌……”黑袍女子晶亮的指甲弹啊弹,似乎想把那些“磨人的老妖精”,统统弹到外太空去。
……
“我说啊,这可是真正的神迹!祭司高塔只不过数百年不被劈,就占据了大荒这些年的高位,一度把持政权。这女王抬手就毁了桑家的两大支柱,可是数百年来大荒未有!我这心里,听着这些事,觉得又兴奋又不安,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似的……”
众人连连点头,都表示有同样感觉。大荒不算太平,但百姓习惯了那些不太平是由国师或者六国八部的首脑造成。女王在大荒浓墨重彩的风云史上,向来是可有可无淡淡一笔。忽然这样一个已经被习惯了无存在感的角色,极其凶猛地搅动了风云,明眼人都知道,这必将引起政局和国势的变动,大荒的未来,将因此变得无法预测……
茶馆里忽然沉寂下来,陆续有一些人走出,这些多半是各大世家豪门派出来倾听民意的探子,当然普通百姓不知道。
忽然所有人都停住脚步停止谈话,凛然望向外面。
一队队青甲黑衣的士兵正快步从街道上列队跑过,雨幕中一张张年轻而森冷的脸,青色铁甲上凝结着滚动的水珠。反射出一片濛濛的青光。
“啪、啪、啪。”军靴齐齐跑过的沉重声音,似击打在众人心上。
“城西……那是往桑家方向……”有人喃喃说了这么一句,立即闭嘴。
整个茶馆压抑着沉默,有些事人人心知肚明,因明白而心生寒意。
又一家豪门倒台,意味又一轮清洗开始,又一波势力分配开端。
角落桌子上,景横波的手指,轻轻敲在桌面上。
出动这么多亢龙军,是因为,桑家还在顽抗吧?
“豁喇!”
忽然一声巨响,震得满堂桌椅颤动,震得无数人坐立不住跳起,震翻了二狗子的炒米,震掉了霏霏嘴里的羊肉。
店堂,乃至整个街道都陷入了一霎的寂静。
景横波目光发直,僵硬地坐在那里,她的耳朵一直在嗡嗡响——这个雷太响了!好像就在耳边。
这么近的雷,多半就在附近,多半会劈到东西……
正想着的时候,蓦然街上一声大喊。
“起火啦!”
轰地一声,整个茶馆的人都跑出去了。
景横波自然不甘人后,一手抓一只宠,挤在人群中卷了出去,翠姐紫蕊她们想保护都来不及。
街上人跑来跑去,都在惊惶地呼喊,却看不到什么东西被劈,景横波却毫不犹豫,看向皇宫的方向。
她只挂念那里。
这一眼不禁一呆。
竟然真的是皇宫失火!
“回去!立刻回去!”景横波二话不说就奔向停在街边的马车。
今天她和紫蕊翠姐她们混出宫,是为了看看前几天时装展示的效果,顺便想在九宫大街上找个好铺面,打算开办她的第一家连锁女人商场。
现在自然没了那个心思。
但是马车很快走不了了。亢龙军迅速开始戒严,景横波的马车堵在离皇城两条街道的地方。
她当然可以瞬移走掉,只是不放心将翠姐紫蕊几个留在这纷乱街道上。只好爬出车厢,仔细看看冒出浓烟的方向,似乎就在静庭附近,不由心焦如焚。
忽然有一队士兵快步从皇城出,一路清道前进,景横波远远地看见他们似乎拥卫着一辆马车离去,心中一动,急忙身子一闪追了上去,跟在队伍后头,听见他们道:“昭明公署被击毁……”
景横波舒出一口长气,立即站定不动,稍顷,负着手慢悠悠走了回去。
昭明公署劈了就劈了呗,反正耶律祁那种祸害劈死几个最好。
走了几步,她忽然站定。
不对。
哪有这么巧的事,这雷刚劈了祭司高塔,又劈了昭明公署?
当然,因为祭司高塔被劈在前,所以昭明公署的被劈显得不那么显眼,似乎也顺理成章,可她还是觉得不对劲。
她浑身汗毛忽然一炸——这昭明公署被劈,不会是耶律祁自导自演吧?
她这边刚刚偷走了引雷剑,他那边就引来了雷?不会是她给了他灵感吧?
耶律祁的脑容量,景横波见识过,觉得很有可能。一场雷劈在祭祀高塔上对别人不过一个事件或者一个八卦,对他却可能是灵机的开启,脱困的良机。
“喂,你偷来祭司高塔的避雷针之后,放哪去了?”她终于想起来问霏霏。
霏霏从尾巴里掏出不知道从哪弄来的肉包子,捧着慢慢啃,大眼睛缓慢地眨着,似乎在回想,回想到景横波都等得不耐烦了,终于慢吞吞地……摇头。
景横波很想把它那满脸无辜的大脑袋给按进包子里去。
管偷不管埋,她的宠物们怎么没一个靠谱。
不过既然不是静庭有事,她也就不打算立即回宫了,反正耶律祁要搞什么幺蛾子,自有宫胤接着。在她看来,两大神的斗法深着呢,她就不信宫胤没办法杀了耶律祁,也不信耶律祁不能鱼死网破,只是这两人的斗,似乎很有默契地始终维持在一个限度之内。也许,上位者之争,需要考虑更多,平衡更重吧。
景横波认为自己宝贵的脑细胞,不适合用于思考这些无聊的事,她决定还是好好考察一下店铺。
“那家店面不错。”静筠忽然指了一处铺面道。
景横波瞧着那店面,来来往往人很多,不过有点乱,似乎在搬家。店面位置倒确实很好,正居九宫大街四个方向中心处,四通八达,周围人烟稠密,是个做生意的好地方。
“这么好的铺子,看起来却像要关张?”紫蕊却诧异地喃喃一声。
“去看看。”景横波来了兴趣。
到了门口,果然里头的活计都在向外倒腾东西,满地器具箱笼,还有些混混打扮的人,趁人多混乱时不时混进去浑水摸鱼,东西摸了就走也没人管。
“做不下去走人了?”景横波十分诧异,“这么好的黄金地段,闭着眼睛也能赚钱啊。”
她忍不住在门口张望,盘算着既然这家做不下去了,是不是可以趁机拿下来。
“你们掌柜在哪?”她问身边一个忙着收拾东西的伙计。
那家伙头也不抬,瓮声瓮气地道:“走了!”
景横波还要问,忽然身后传来推搡呼喝之声。
“让开让开!”
“滚!谁准你们抢的?”
“桑家的铺子,你们也敢抢?”
景横波本来要避让,听见这一句,脚步一顿。
她回头,就看见一队黑衣大汉,铁青着脸色冲来,将店内浑水摸鱼的人一阵驱赶,匆匆进入店堂深处,过不多时,簇拥着一位老者,拎着几个巨大的包袱闪出门来。
景横波看着那几个包袱,眼睛都在发绿——这里面都是钱啊!是桑家一个赚钱铺子里最值钱的家当啊!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些钱都是她的啊!
怎么能被桑家这样卷走呢?这一个铺子就卷走了那么多,桑家那么多产业得卷走多少?卷走了钱准备干嘛?招兵买马前来报复她吗?
景恒波不想承认其实她就是缺钱。
做女王,看似尊荣富贵,但是一个没有财权和人事权的女王,对金钱的掌握和使用权力自然也有限,她没有什么要用钱的地方,一切配备都是宫监司负责,所以她没有月例之类的玩意儿。每笔能动用的钱币不过区区千两。还得经过宫监司上报国师审批。
她想开女性连锁商场,千两自然不够用,多次划拨的话,必然会惊动朝廷,这是她不愿意看见的。
原先以为她从大荒护卫手中抢来的宝石值钱,结果被告知除了比较稀少的祖母绿值点钱外,其余宝石因为大荒产出过多,在本地贬值,白瞎了她一路辛辛苦苦地背来!
景横波在人家铺子门口咬牙瞪眼攥拳头,决定要将这些银子都收归国有。
要动手就赶快,宫胤动作也很快的,他安排查封桑家家产的士兵也在争分夺秒,这一处被发现,就没她的份了。
“快看那边有鬼!”景横波指着侧方忽然一声喊。
众人下意识向那边看,景横波身子一闪。一无所获的众人再回头,“咦,人呢?”
紫蕊等人纷纷四处寻找,一无所获。
远处围观人群中挤出胖胖的禹春,皱着眉头看看那几个张皇的女子,叹了口气。
哎,这个女王陛下,怎么从来就不肯消停呢?
他从怀中取出一颗珠子,珠子中心显现血丝一线,在珠子中缓慢游弋。
“她还在这附近……咦不对!”
禹春瞪大了眼睛,发现珠子里的血丝游动开始变快变淡,越来越快。
“糟了走了!”
禹春拿着珠子追前几步,左右四顾看着血丝的变化,血丝显现出人就在附近,然后距离很快地在拉远,女王陛下应该在急速移动中。
但是!
禹春目光一遍遍从人群中搜索过,额头慢慢渗出了冷汗。
人到底在哪里?
桑家的马车里,几个老者正紧张地收拾包袱,将值钱器物规整,分类打包。
“咱们马上去哪里?枫凌渡么?船准备好了没?有没有人接应?”一人神色慎重地开口。
“不……枫凌渡只是迷惑宫胤的计策,咱们不用去那里,咱们马上和家主……”说话的人低着头,忽然看见一角红衣,还以为是哪个散落的包袱皮,伸手准备拽过来包裹东西,一拽没拽动,随即听见嗤声一笑。
声音慵懒。
他猛一抬头,瞳孔忽然放大,发出一声短促的“啊!”
不知何时面前多了一个人,红裙泻地,巧笑如花。
景横波笑吟吟蹲在他面前,手背在身后,打招呼,“嗨,下午好啊。”
两人慌忙跳起,正要呼叫。
“砰砰”两声,两块早已准备好的板砖,一左一右狠狠拍在两个脑门上。
两个桑家下属,连吭都没吭一声,就软软倒地。
景横波嘿嘿一笑,扔掉板砖,拍拍手,拎起那两个沉重的包袱,吃力地扛在肩上,刚想瞬移,忽然皱了皱眉。
马车太矮了,她直不起腰,无法移动出去。
景横波倒也不太担心,等马车停下,她窜出去,立即瞬移,想来也没有问题。
马车速度忽然加快,景横波偷偷掀开车帘向外看,发现似乎马车并没有往城外去,反而驶向了城北的贫民区。
景横波心中颇有些奇怪,按说现在桑家是丧家之犬,宫胤正在对其抄家大索,桑家聪明一点的话早该逃出城外,据说桑家在某部也颇有势力,只要能逃出去,不愁不能东山再起。
现在往城里去是要闹哪样?难道这两个桑家下属是叛徒,不打算跟随逃走,掳走财物准备自己潜逃?
这样更好。
景横波舒舒服服坐下来,准备清点一下自己财物,忽然嗅了嗅鼻子,低低道:“这马车气味好像有点奇怪。”
马车有种说不出的怪味,有点熏有点臭,她原先以为是两个老者身上散发的,后来发觉好像这味道无处不在,似乎是马车本身散发的气味。
仔细观察这马车,似乎也太陈旧了些,车身上隐约有些细小的裂缝,看得见里面是一层黑色的物质,不像木头。那股味道在那些缝隙里特别浓烈。
景横波心中有些诧异,以桑家的财力,就算是普通管事,似乎也不该用这么粗劣的马车吧。
忽然马车一震,停下了。
咦,怎么这么快?
景横波扛好包袱,等在马车边,准备马车一被打开,她就冲出去。
马车却迟迟无人开门,四面脚步杂沓,似乎很多人。有人在低低说话,回声嗡嗡,光线也暗了下来,马车似乎驶入了一座巨大的空旷的屋子。
景横波随即又听见车轮辘辘之声,似乎又有马车驶入,随即有人下车,乱糟糟一片请安之声。她听着,心中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
后来的马车上下来的人,似乎十分矜持,一开始一言不发,走了两步才道:“人都到齐了?”
景横波险些惊呼。
桑侗!
------题外话------
求月票闪瞎我的眼!
咳咳,那啥,我先掩面哭一分钟,昨天那个排诗活动出乌龙了。乌龙在于我人老痴傻眼力差,之前写文时打乱诗顺序时,明明吃力地看了好几遍,还是出了错,少一个“乡”字,多一个“日”字,“乡”字是韵脚,少了便导致整首诗排序难度成倍增加。昨天下午有亲提醒我才发现,急急改了。但很多亲的脑细胞已经被我杀完了,我的愧疚之心如滔滔黄河连绵不绝,想来想去决定,因为韵脚问题,评一二三等已经评不出来,为表公平,我会在修改韵脚前和修改后,都选出一个我个人认为相对较好的答案给999币,其余每位亲36币,翻倍表示我对你们被残害的脑细胞的补偿。重复不计,复制他人不计,除此之外,截止我发文前的答案都有。抱歉哈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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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拯救帝歌
景横波险些惊呼。
桑侗!
想不到她竟然真的逃出宫,想不到她还没走,想不到她在这里!
景横波心砰砰跳起来,万万没想到这马车是驶来和桑侗汇合的,从人群数目来看,桑家还在城中的下属可能都聚集在这里,更要命的是,桑侗既然在这里,警卫就一定特别严格,而且这些人就聚集在马车周围,她担心自己一旦冲下车,来不及瞬移就可能被困住。
不用猜,桑侗看见她,如果不想把她活活扒皮,她跟桑侗姓!
想要冲出去是不能了,看样子桑侗是要在这里聚集手下议事并冲出去,只能等桑侗再次出门或者上车,所有人各归其位,马车重新移动的时候再走。
好在因为人多,某一辆马车人没下来也没人在意。人人心事重重,面色肃穆。
景横波将匕首握在掌心,等待着。
桑侗却似乎根本不着急,这生死攸关急若星火时刻,她还在慢慢踱步,似乎在思考,正好绕着景横波这辆马车。有好几次都靠近了车门甚至撞到了车门,搞得景横波小心肝一蹦一蹦,恨得恨不得把她揪过来狠狠扇上几巴。
似乎依稀又驶进几辆马车,终于人齐了,随即轰然一声,似乎什么大门被关上了。
景横波心一跳。
马车微微一动,似乎桑侗靠在了车上,正靠着车窗,景横波极小心地掀开一点车帘,思考着插根针到她头顶的可能性。
想想角度不便,太过冒险,还是算了。
马车下桑侗一怀心事,身边全是下属,自然想不到只隔一道板壁就有人,对她动了无数次杀机。
“人都到齐了?”她缓缓开口。
立时有各种声音上前报名。
“天组桑伊率子弟见过家主。”
“地组王净率子弟见过家主。”
“玄组欧阳无非率子弟见过家主。”
“黄组单一龙率子弟见过家主。”
……
桑家从属一个个报名,景横波暗暗数,人不少嘛,光是这些小组,就分天地玄黄风云雷雨洪荒厚土等等十六组,还有组中子弟呢?这还是桑家在帝歌的势力,全国呢?
只是奇怪的是,所有这些报名的人,声音都偏老,明显年纪大了。
“很好,劳烦大家了,”桑侗听完,叹息一声,道,“现在,我身边只有你们了。”
“家主,”一个男子道,“您为何还要留在这里?为何要在这城深处聚集?您应该现在就出城,咱们护着你,还来得及!”
桑侗一笑,声音轻渺。
“我不出城。”
有人震惊,有人了然,有人叹息。
“桑伊,大少爷出城没有?”桑侗问。
一个老者答道:“已经在城门附近,但是盘查特别严格,虽然有轩辕老他们相助,依旧还没能出城,大家都正在想办法。”
“不用想了,”桑侗道,“我会把他送出城的。”
众人默然,都觉得这话荒诞,轩辕家和桑家真正的精英,此刻都在城门附近,想把大少爷送出去都难,家主还在城北贫民区,鞭长莫及,怎么送?
“您是要和大少爷汇合吗?”有人试探地问。
“不……”桑侗长声叹息,声音无限萧索,“我不会再见到他了。”
众人默然垂头。
“桑家已经毁了。我桑侗也已经毁了。没有能庇护祭司高塔,令百年豪门在我手中衰败,是我万死难辞的罪过。我就算回到部族之中,长老们也不会放过我,那我为什么还要千辛万苦逃回去,然后被耻辱地处死,或者被关在地底幽牢挨那苦楚一生呢?”
“家主!”有人激昂地反驳,“您不能先认输!部族长老势力虽大,可您有我们,有帝歌的子弟们,我们誓死护送您回去,会保护您不受长老们审判的!”
桑侗轻轻一笑。
“等到逃过宫胤追杀,千里回奔部族的时候,你们说,我身边还能剩下几人?你们还能活下几个?”
一片死寂的沉默。
“我不能回去,该回去的是桑天洗。”桑侗此刻终于恢复了大祭司的尊贵与淡定,从容地道,“天洗,历苍天之洗,伐筋易髓成我桑家百年来不世出之奇才。是我桑家绝境里的希望,未来百年复起的唯一依靠。他很少出现在世人面前,没有涉入到帝歌的是非圈,对祭司高塔的倾毁也没有责任。而他是唯一承我桑家先祖之血的嫡系传人,他回去,长老动不了他,桑家,就还是我们这一支的。”
“可是……”有人还在试图劝说。
“没有什么可是,我已经是无用之身,既然无用,就要做好被牺牲的准备,与其牺牲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不如堂堂正正,痛痛快快,最后牺牲在这帝歌城!”
最后一句桑侗语气忽转激烈,景横波顿觉不好——这女人满怀悲愤,语气决绝,她想干嘛?
她不想活了?
景横波一向认为不想活的人最强大,死都不怕了,这世上还有什么不敢做不能做的?
“家主!”桑家属下们也听出了桑侗的意思,呼声哀切。
“家主!如果您真的不走,我们也不走!”
“是的,我们陪您一起!”
“我们都老了,逃亡路上也未必能活下来几个,还不如陪家主,痛痛快快将帝歌搅个天翻地覆!”
“家主,如果一定需要牺牲才能送走大少爷,我们愿意!”
……
景横波在车内冷笑。
一群头脑简单,动不动就被煽动的傻瓜。
留下来的为什么都是老弱病残?摆明了桑侗想好了要拿他们做弃子,哪里需要他们表忠诚?愿不愿意,都得死。
不过……她托着下巴,心想属于上位者的煽动力也是一种技能,得学学。
……
桑侗似乎被属下的义勇感动,挥手示意大家安静,再开口时眼含泪光,声音哽咽。
“多谢各位老兄弟……”她抬袖拭拭泪水,“桑家能有你们,是桑家的福气。当年老兄弟们胼手胝足陪我攒下我桑家基业,没想到到头来,桑家被卑鄙的女王所害,我护不了老兄弟,没能给你们尊荣安逸的晚年,还要你们陪我去死……放心,今日你我纵然身死,定会被天洗永远铭记。将来终有一日,他会为我们报仇,令桑家复兴,你们的妻儿老小,会得到最好的照拂,你们的牌位,必将供在我桑家英灵堂,伴我桑家世代祖先,永享桑家后代血食供奉!”
一群桑家老人,热泪纵横,声音沉肃。
“愿为桑家死!愿为家主死!”
肃杀气氛里,有人失声恸哭。
景横波靠着车壁,陷入沉思。
她并没有被这一场决然赴死的主从情义所感动,很多事一旦看穿实质,也只剩凉薄的内里。她只是忽然想到了自己的未来。想到了自己想要改变现状,就得先夺权,在夺权过程中和夺权之后,这种收买人心、言语煽动、利益蛊惑、道德捆绑的事儿,怕也不能少做吧?
将来她也要虚假为表,阴谋为里,翻云覆雨,搞七捻三么?
还有宫胤,已经在这样的情境里多年,这些复杂阴沉的事儿,他应该其实也很熟悉吧?之前她只熟悉他的无上高冷萌,如今想着上位者自有上位者的考量,或许有很多事,也身不由己,也得忍着恶心去做吧?
想到这里她微微有些烦躁,大荒局势如此复杂,所有人甚至连敌友都不明,这样的日子还真不是她心头好,只恨不得快刀斩乱麻,将这些搞鬼的家伙,统统扔到垃圾堆去才快活。
外头呼叫声压抑而悲壮,气氛已经调动至顶点,桑侗似乎也终于燃起热血,咬牙厉声道:“现在!大少爷被困在城门出不去,硬闯是不行的。要想帮助大少爷快速逃出帝歌,我们就必须给帝歌城造一场动乱,让宫胤无暇为难大少爷,大少爷才有机会!”
“家主下令吧!我们跟着您就是!”
“一刀捅破天,帝歌为我丧歌唱,哈哈哈,痛快!”
景横波倒吸一口气。
果然最毒女人心!
“我已经准备好了。”桑侗阴测测地道,“你们也知道,黑火器和火弹子是帝歌违禁品,宫胤严禁除玉照宫外任何私人持有,但是他管不到马车。我们这里所有的马车,夹层里都塞满了天火沼泽提炼出的天火油珠,表面以天火泥涂抹三次,遇一星明火立燃。这还是当初天洗的建议,用作必要的时候使用。如今可派上了用场。现在,我们就驱赶着这些马车,分兵三路,经过九宫大街、琉璃坊、仓井、皇城广场,在人群最集中的琉璃坊开始点火!最后在玉照宫门前,撞它个玉石俱焚!”
“玉石俱焚!”呼应如潮。
景横波手心渗出了汗——真是狠毒的计划。如果不是她贪财上了马车,今日帝歌必然遭劫。
可是她现在一个人,要想挽救这场劫数依旧有难度。狂奔的马车,一路燃火爆炸,所经之地都是帝歌最繁华人流量最大的地方,怎么阻止?
“事不宜迟,”桑侗冷幽幽地道,“咱们现在就走吧。”
“是。”带着死气的回应声坚决。
“在走之前,先送给帝歌一个礼物。”桑侗嘴角一抹森然的笑,“帝歌最近向西陇国购买的粮食刚刚到了,正好,就在此处的粮仓之中……”
景横波这才明白这里竟然是粮仓,难怪感觉高阔,桑侗竟然想到将人和车在空着的粮仓中聚集,实在是个妙法。
随即她听见哧哧的声音,感觉不妙。悄悄一看,地上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条引线,引线被点燃,沿着墙下挖好的一道沟,正哧哧地闪着火花向隔壁进发。
不用问,隔壁定然就是装满粮食的粮仓。桑侗行事狠毒阴绝,马上帝歌要大乱,会有无数人伤亡,正在此时粮仓也被烧,所谓祸不单行。先不说帝歌立即将陷入巨大恐慌,很可能引发事变或者政治局势的变动,就说百姓受伤后再缺粮,马上就会死很多人!
“好了。”桑侗拍拍手,“各自上车吧。”
众人纷纷应是,各自登上自己的车。很多人上车之前寻到老友,无言拍拍肩,做最后的告别。登车时身姿干脆,不回头。
没人说话,也再没人哭,当死亡变成了集体行动,死亡本身的恐惧和压力就归于寂静,剩下的只有那条路,一闭眼,走到底,再睁开眼,或许就是另一生。
“我的车好像太新了,”桑侗似乎还在选车,“我希望能够抵达玉照宫,在宫胤和那贱人肚子上撞出一个洞,所以车还是不要太显眼的好。”
景横波心又一跳。
糟糕!
果然,下一瞬间,桑侗自然而然地转身,看向了身后这辆破旧不显眼的马车,“就这辆好了。”
景横波到此时反而不紧张了,咬牙抓稳了匕首。
此时众人都已经登上马车,按照事先定好的路线分头去蹈死。既然是准备去死,也谈不上什么护卫不护卫。桑侗的护卫有的钻上了别的马车,有的坐在了这辆马车的车辕上。众人都将身上的明火集中保管,小心翼翼栓在靠手的车辕边。
景横波心急如焚,她没想到这些人走得这么快这么干脆,她就一个人,如何阻止这好几路的死亡马车?
一想到这些马车驶入人群,一路炸开,血肉横飞,火海漫天,惨叫上冲云霄……她就忍不住要发抖——帝歌大劫,这将是她造下的孽!
帘子一掀,桑侗上车来。
景横波一刀就捅了出去!
“啊”一声惨叫,桑侗声音充满绝望和震惊,怎么也想不到会在此刻挨上当胸一刀!还没等她看清凶手是谁,景横波已经踩着她的脸窜了出去。
她人刚出车,反手就是一刀,将系在车辕上的装满火石的袋子割裂,袋子落地,她向前一冲,身后有人厉喝:“站住!”随即砰一声,一道沉重的拳风落在她背上。
景横波只觉背上如被巨石砸中,五脏六腑都似瞬间移位,张嘴啊地一声咳出一口淤血,身子却毫不停留,一把抄住快要落地的火石袋子,一闪出现在三丈外。
人还没站稳,手一挥,地上一个破盆飞起,狠狠砸在那已经快到燃到隔壁的引线上。
火花闪了几闪,并没有立即灭,引线较粗,景横波看也不看,双手飞快连挥,盆子砰砰砰接连不断砸在引线上,火花连爆之下,终于灭了。
身后传来凄厉仇恨的嘶叫:“女王!是女王!杀了她!杀了她!”
轰隆隆声音急响,势如排山倒海,马车向她背后撞来。
景横波一回头,就看见趴在车辕上胸口洒血的桑侗,死死盯住她,眼眸恨毒,伸出的双手染满鲜血,狰狞如从地狱中窜出的女魔。
景横波这时候还能嘿嘿一笑。
“老太婆,你现在的样子真丑,”马车将要撞上她的前一瞬,她身形一闪,消失不见。
只留一句尾音,消散在空气里。
“……想到你带着这张丑脸下地狱,我真开心哈哈哈。”
……
桑侗张大眼,望着瞬间空荡荡的眼前,无力地倒在车辕上。
护卫们瞪大眼,喃喃道:“妖怪……妖怪……”
“别管粮仓了……走……走……”桑侗勉力支起身子,手掌扒着车辕,留一个淋漓的血掌印,“我要去玉照宫,去立即烧了他们!我要她知道,这是她的孽……她的孽!”
……
这里是位于城北的官粮仓,有足足三条岔路可以通向城中心,景横波身子一闪出现在土道上时,同时看见了三条道上奔腾而去的马车,每条道上足有最起码有三辆以上的马车。
“糟了。”景横波险些拽断了宝贝长发,“这么多路,怎么追?”
路上倒是有人,小贩行人,各自做自己的事,无人对狂奔而去的马车多看一眼,附近有粮仓,哪天路上不走几个车队?
景横波想了想,扯喉咙喊:“有人抢劫粮仓啦!”
没人理。
景横波纳闷,抢粮仓都没人管?不是说粮食是百姓的命根么?
一个老头摇摇摆摆走过,怜悯地看了灰头土脸的她一眼,摇摇头叹息,“长得倒美,可惜脑袋不好使。”
“喂老家伙你说清楚,”景横波扯住他,“为什么说抢粮仓就是有病?真的有人抢粮仓!”
“看清楚,这边三座都是空粮仓,真正满粮的粮仓在那边,”老头一指前方,那里高大的木栏围着连绵的建筑,隐约可以看见高耸的粮库。
“真要有人抢粮仓,也不是在这里喊,再说那边有重兵把守,早该闹出来了,还能这么风平浪静?”老头瞪她一眼,扯开袖子走了。
景横波看了下那位置,敢情桑侗聚集手下的粮仓是废弃粮仓,和新粮仓有距离,但仔细看,有一部分靠得相当近,所以桑侗令人在旧粮仓下挖暗沟,埋入易燃物,再以引线穿过暗沟,去烧那边的粮仓。
这么做得有个前提,就是那边的新粮仓有内应!
但此时景横波也来不及查那粮仓猫腻了,马车已经驶出视线,大抵驱车一刻多钟就可以到帝歌中心,那时候就是血肉横飞的惨剧。她没有时间了。
景横波想了想,抬头看了看,这里离北野门不远,北野门靠近北野山。很多王孙公子富家子弟从这门出去打猎,现在应该正是回来的时候,这些人有点武功,有代步工具,是挽回这场浩劫的最佳人选。
多亏了宫胤的教导,让她这个很少有机会能出门的女王,对帝歌的地形风物了如指掌。
她抹了一把脸,抬手的时候牵动胸口,心口一痛喉咙一甜,她默默咽下某种液体,咕哝一声“亏大了。”摇摇曳曳走到路边,摆了个招摇美艳的s形姿。
如此美艳容貌,如此诱惑体态,应该可以让那些好色傻x们停步吧?
暮色初降,归鸦唱晚。北野门附近人流渐多,打猎的人归来了。
一队车马出现在地平线上,狂奔而来。
景横波大喜,款款举手,“嗨——”
一大片尘土迎面扑来,将她那个风情款款的姿势和那个娇媚勾魂的“嗨”喷回,那些高头大马风一般地从她身边过了,骑士一路目光直视,根本就没看她一眼。
“我勒个去,长没长眼睛!”景横波恨恨呸掉嘴里土,再次拗足姿态,等待下一波的求救。
又一大群车马过来了。
又一大群车马过去了。
又一大群车马过来了。
又一大群车马过去了。
……
“啊啊啊啊他们为什么不停!”景横波抓狂。
“听说走失了大人物,今晚提前宵禁,赶紧回去,不然遇上盘查又是麻烦……”远处有人声飘来。
“啊?什么见鬼的大人物走失了,用得着全城提前宵禁?”景横波烦躁地大骂,“祝他天天来大姨妈!”
骂完之后,才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
……
“不停,都不停……”连过三拨都不停,景横波看看天色,准备使杀手锏。
又一队人马过来了,前头骑士冲得很快。
“媚笑不收,就收石头吧!”景横波手一挥,一枚石头离地而起,砸向最前头骑士的马腿。
“阿弥陀佛,女施主,这样是不对的。”忽然一个声音,突兀从她耳边响起,温和沉静而又絮絮叨叨地道,“你是要拿石头砸马腿吗?你现在这个角度,正对上去可砸上马腿,偏离三分会砸上第二条腿,再偏三分会砸上第三条腿,换句话说,你无论怎么砸,这匹马的腿都会被你砸断,你不觉得太残忍吗……”
“再啰嗦姐砸断你的第三条腿!”景横波看也不看,一巴掌推开那张絮絮叨叨的嘴,手一挥。
石头飞了出去,将要砸上马腿。
身边的家伙忽然叹了口气,手一招。
景横波眼睁睁地看着石头在离马腿还有零点零一公分的时候忽然转了个九十度的弯,飞到了路边的草丛边。
她转过脸来,盯着身边那家伙。
以为是个和尚,原来不是和尚。
面前是一个清清秀秀干干净净的少年,憨厚神态,无辜笑容。乍一看感觉有点像伊柒,再一看没伊柒漂亮,却比伊柒顺眼,尤其双目澄澈脸上有澹澹之光,看上去平和而圣洁。
不是和尚干嘛满嘴阿弥陀佛?景横波很想拎着他透明的耳朵吼上一吼。
然而她的目光随即落在了那块凶器石头上。石头还在悬浮着,伪和尚招招手指,像牵着爱人的手一样,把石头小心翼翼放在了地上,直到放得四平八稳,才转头亲切地问景横波:“阿弥陀佛,请问什么叫我的第三条腿,我明明没有……”
“大师!”景横波一把抓住他的手,“你心怀天下对不对?你普度众生对不对?你会在危难之前积极地做一切能做的事对不对?”
伪和尚似乎被她吓住,呆呆地点点头,又垂下眼,羞涩地道:“女施主你碰到老衲的肌肤了……”
景横波觉得这话似乎略有违和?伪和尚的用词挺销魂的,但此刻也顾不了那么多,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往自己怀里凑,“是你碰到我肌肤!你还要摸我的胸!你这个花和尚!你要不按我说的做,我就去告官,让你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伪和尚似乎吓了一跳,更加羞涩地低下头,呐呐道:“女施主你不要这样,老衲不敢轻薄你,有什么尽管吩咐吧……”
他纯洁地羞涩着,却始终不抽回手。手指头还悄悄试探着动了动。
“那好,”景横波立即把他的手向外一推,“你顺中间这条道,去追三辆马车,都是旧马车,灰黑色,有古怪气味。追到之后,先把车辕上袋子里的火石全部毁了,记住全部毁了,然后最好把马车也毁了,还有马车上的人,能活捉就活捉,不能活捉就算。记住别在一辆马车上浪费太多时间,务必要把三辆马车都拦下来!千万别忘了!这关系整个帝歌百姓的生命!”
“哦哦。”伪和尚连连点头,眼神颇留恋地看着自己被推开的手。
“拜托了!”景横波对这看似很靠谱,但感觉不着调的家伙很有点不放心,只得再加猛料,“你办好这件事,我答应你一个要求!”
“好!”伪和尚眼睛一亮,这回答应得爽快。
他转身就走,大袖飘飘,转眼掠出数丈,景横波稍微放了心,吐出一口长气,这家伙看起来不着调,但是功夫可是实打实的,要追上那三辆马车,有希望!
伪和尚飘出几丈,抓了抓头,回头看看景横波的方向,眯起眼睛,捻了捻手指。
哎,好滑,好润,好饱满……
“大师兄说她好玩,我看明明是好大,啊,真的好大……”
这一刻伪和尚圣洁的脸上散发出圣洁的猥琐笑容……
……
“不是和尚装什么清心寡欲,啊呸!”景横波看和尚走开,才呸了一声,眼见又有马队狂奔而来,手一挥,刚才那石头再次浮起。
“去!”
石头呼啸,砸向最前面骑士的马身。
“律——”一声长嘶,骏马人立而起,半空中扬起碗口大的蹄子,马上黄色劲装骑士一个漂亮的飘身,凌空翻下,手一抄抄住那块石头,一边拍抚安慰爱马,一边转头怒喝:“什么人胡乱袭击!”
“我!”景横波比他更理直气壮。
那人落地,身姿飘逸,一站定脊背笔直,那般男子昂扬姿态,景横波看着都心里禁不住一声喝彩。
他转头时满面怒容,再仔细一看景横波的脸,不禁一怔。
景横波还在思索怎么个说法能让这家伙二话不说地帮忙,不想那人先开了口:“姑娘,原来是你!”
“咦,你认识我?”景横波倒奇怪了。
男子一笑,“前几日姑娘是不是穿着一袭奇特的彩裙,出现在九宫大街过?”
景横波这下真诧异了,“这你也能认得出来?”
他说的是她穿波西米亚长裙在九宫大街走秀那次吧?可是那次她还戴着宽檐帽,这人怎么认出来的?
“那日姑娘衣饰超绝,风姿美妙,令人神往,一见难忘。”男子笑容诚恳。“今日一见,便认了出来,还望姑娘恕在下唐突之罪。”
景横波对这人印象很好。
她素来美,习惯了他人的惊艳目光。以往那些目光,惊叹里往往带几分淫邪意味,最起码也充满着占有欲。躲躲藏藏,敢瞧不敢认。而面前这人,直视着她,坦诚地赞美,毫无遮掩他的欣赏,眼神坦荡而干净。
配上他虽不算极美,但气宇轩昂极有男人味道的相貌,也很容易令人心生好感。
“谢谢。”她嫣然一笑,“那么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请讲。”
“替我去追几辆马车。”景横波指了右边一条道,将对伪和尚的要求对他说了一遍,末了加重语气嘱咐一句,“这是生死大事,现在我没空解释,总之,拜托!”
“好。”男子及其干脆地点头,问也不问一句,立即翻身上马。
“对了!”景横波本来还犹豫要不要请他帮忙报信,见他如此爽快,干脆又加上一句,“还请你派个下属,前往玉照宫求见右国师。就说大波去救火了,小心九宫、琉璃坊、仓井三条路的黑马车!”
“好。”男子还是没有多问,一挥手招过一个属下,扔给他一块牌子,道,“你去办!”随即对景横波拱拱手,招呼一声,“走!”带着从属们怒马如龙离去。
景横波看出他胯下是好马,舒一口气。运气好的话,应该来得及。
她摸了摸脸,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去玉照宫求见宫胤,可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宫胤也不可能谁都见,这人为什么丝毫疑难之色都没有,就答应下来了?
看他衣着朴素内敛,还真看不出是什么身份的王孙公子。
现在还剩一路了,她转头对城门方向看了看,暮色四合,城门应该已经关了,路上行人在减少,不会有人再过来了。
看样子,只能自己上阵了。
景横波此时才觉得胸口闷痛,捂着胸咳嗽两声,喃喃道:“我勒个去,我这个女王当的也太辛苦了,该发劳动勋章……”
天光慢慢地暗下去,彩霞光影将收的那一刻,她的身影唰地消失。
地上,几滴血沫。
……
黑色马车行驶在渐渐昏黄的夜色中。
马车上的老者们双目肃杀,面容如铁。
马车散发着古怪的气味,但因为行驶快速,经过的人还没闻到就已经散了。
马车看起来虽然破旧,其实却特别结实稳定,行驶速度也比一般马车要快,方向操纵也很灵便。不过,桑家的人都知道,这只是惊才绝艳的大少爷桑天洗的游戏之作而已。
桑天洗只需要随随便便对什么东西动动手,那东西以后就一定与众不同,这是所有桑家人都知道的事。
桑家人对他们的大少爷也特别有信心,觉得虽然他是男子,不能继承桑家的祭司大位,但是他完全可以在别的路上,闪耀出他人难及的光辉。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家主桑侗,这么多年来,一直将大少爷藏在内院,令他深居简出,不对外人宣示,以至于很多帝歌人知道桑家有这一子,却不知道桑家这一子到底是谁,人才怎样。
桑家人都觉得,大少爷被埋没了,他本该是天上凤,却不得不默默蛰伏角落。如果不是家主将大少爷藏这么紧,也许,桑家的今天的祸事也不会到来吧。
几个老仆紧了紧身上衣服,扬起头,前方,仓井夜市不远了。
心砰砰地跳起来,不知是紧张还是酸楚。
“咚。”
头顶忽然轻轻一声。
几个老者警觉地抬头,就看见一角青色的布衣,飘飘洒洒在车顶上。
“谁?”
头顶上探下一张脸,笑容憨厚,“阿弥陀佛,老衲化缘。”
“滚开!”几个快要死的人,对一个年纪轻轻明明俗家打扮却偏偏要自称老衲的家伙,没什么好脸色。
也有人比较警惕,一人伸手就去拿装火石的袋子。
袋子忽然飞起来,众人眼睁睁地看着那袋子飞到了伪和尚的手中。
“阿弥陀佛,这里是银子吗?老衲要化缘。”伪和尚自说自话解开袋子,看看里头火石,瞟一眼马车的表面,嗅了嗅气味,忽然露出一抹神秘的笑意。
“原来……”他道,“想不到这丫头还这么……”
两句话都没说完,随即他憨憨厚厚地一笑,在几个老者惊愕的目光中,手指一弹,轻轻飘飘地将袋子给弹了出去。
“你这疯和尚!”一个老者又惊又怒,停下车,起身去捡火石,另两个已经扑上去拉伪和尚的脚,“下来!”
啪啪两声,两只臭草鞋砸了下来,一边一个,准准地落在两个老者头上。明明是轻飘飘的草鞋,两个老者却如被巨锤砸中,两眼一翻白,不动了。
伪和尚飘下马车,十分悲悯地合十,“阿弥陀佛,怎么晕了?”
扑下路边找火石袋子的人,寻着了袋子,一回头看见同伴已经倒地,脸色大变,一咬牙,干脆擦燃了火石,一抬手对着马车扔来。
伪和尚叹息,“人类,你们都是愚蠢的。”
然后他轻轻推了推马车。
轰然一声,沉重的马车倒地,点燃的火头擦着马车飞过,一线明黄深红火迹,消失在远处,一闪便灭了。
扔火的人目瞪口呆。
没见过这么温文尔雅又暴力凶悍的伪和尚。
明明可以用手去接火头,他非要推倒马车,动作轻得像在摸猫,然而千斤马车也像猫一样身娇体软一推就倒。
那人呆了一阵,忽然一声大喊,转身就逃。
人赴死的勇气往往只是一霎,过了那股热血的劲头,剩下的就是对死的畏怖和对生的留恋。
伪和尚也不追,转身把马车推下路边,回头穿上鞋,蹲下身,把两个被草鞋砸昏的人身上银钱都掏出来,塞进自己褡裢里,然后捏住了两个家伙的鼻子。
呼吸被窒住,两人悠悠转醒。
“两位施主醒了?”伪和尚对着两个两眼发直的倒霉蛋,憨厚地道,“老衲刚刚和你们化了缘,特地叫醒你们告诉一声,多谢厚赐,施主行善积德,必能早登极乐,阿弥陀佛。”
说完顺手一拍,又把人给拍昏了。扔到了路边阴沟里。
他扛着褡裢,身形飘飞,迅速又追上了第二辆车,如法炮制,温柔而善良地“化缘”成功。
在靠近琉璃井中心地带,他追上了第三辆车,却忽然一皱眉。
……
黄衣骑士带领属下一路前奔。
他胯下马都是骏马,追没多久就看见前面首尾相接一排马车,黄衣骑士并没有立即出手,而是取下肩头弓箭,拉弓,掣箭,弓成满月,箭尖稳定直指前方马车,虽胯下骏马奔驰激烈,而他肩平腰直,身姿如铁。
属下都露出由衷佩服的神情——弯弓射箭人人能,但在疾驰中还能稳定如斯,这样的臂力,足可笑傲群雄。
追过一截,前方一个大拐弯,马车很自然地出现倾斜,第三辆马车斜往道边,第二辆马车暴露在视野。
“咻!”
重箭出如重拳捣空,刹那间黑光如暴雷扑上,“豁喇”一声裂响,第二辆马车背后赫然出现一个洞,随即惊叫声响起,箭矢去势不绝,穿越马车,掠过车辕,将装火石的袋子射断,犹自不停,箭尾一扬,狠狠插入驾车的马屁股,马一声长嘶,向前一冲,整个车子轰然倒下。
第二辆车刚刚倒下,第三辆马车就到了,弯道之上勒马不及,直直撞上第二辆马车,轰然一声,第三辆马车也翻倒在地,车内人滚成一堆。
追车、出箭、去火石,连毁两车,不过一箭,刹那之间!
王霸之箭!
时机把握更是无可挑剔。
黄衣骑士飞身而起,踏马而去,落在第三辆马车上,正要对第一辆马车射箭,忽然前头一道火星掷来,他神情一紧,急忙伸手一抄,将要要命的火把抄在手中。
只是这么一停,第一辆马车,已经狂奔而去。车上人决心强烈,竟然不曾回头查看后两辆车的情况,直接奔向死亡之途。
“公子……”他的随从纷纷赶上,见状微微犹豫。
黄衣男子立在车顶上,微微低头看车身,那些发黑的沼泽泥在暗处光泽幽幽,如他眸子一霎光芒深邃。
随即他抬起头,神情平静。
“追不上了。”他道,微微眯起眼睛,这一刻他英气轩昂的脸,忽然有了奇怪的变化,却又难以言明那种感觉,从人们都恭谨地低下头去。
“天意。”他道。
……
“陛下失踪?”玉照宫内宫胤放下手中的文书。
禹春满脸羞愧地低头,“是,当时陛下就在附近,但是无法找到,而且很快消失踪迹,现在儿郎们还在附近寻找,属下则来向主子请罪……”
“她是在哪失踪的?”宫胤打断他的话。
“九宫大街西歌坊。”
宫胤低头想了想,问:“当时那街上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
“似乎没什么……”禹春想了会,不确定地道,“有个铺子在关张,不过似乎陛下并没有接近那铺子……”
宫胤转过身,看着身后地图,图上有各大世家豪门在帝歌的店铺庄园分布图,西歌坊更是密集,不过,并没有桑家的标记。
“她去抢钱了。”很快,宫胤道。
禹春不知道主子是怎么推断到的,但坚决相信主子的推断。
一看就像是女王会做出的事。
“她当时应该在移动的物体上……马……不……马车。”
宫胤看着那条路线,神情慢慢凝重,“传令,戒严全城,封锁九门,许进不许出。盘查所有经过及从九宫大街路线离开的马车。”
“是。”
禹春接令转身,宫胤忽然又道:“等等。”
禹春转身。
“我和你一起去。”
“国师。”禹春大惊——国师就这样轻率地去九宫大街那种地方?
玉照宫主人出巡,除了迎接女王之外,其余时候要有专门的关防,尤其是九宫大街那种人流密集混杂之处,最起码要提前半天通知驻军。
宫胤向来也自重,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当年前女王有次疑似失踪,他愣是在书房看一下午书,也没走出静庭一步寻找。
禹春看着主子已经飘出门外的身影,微微摇了摇头。
不同了……不同了啊……
……
宫胤和禹春率领龙骑护卫离开不久,一骑黑马直奔玉照宫门。
骑士高举一块令牌,老远喝道:“沉铁部世子求见右国师!有紧急事务上报!”
“来者止步!”城上护卫大喝,“国师不在玉照宫中!请改日求见!”
骑士有点失望地抬起脸,默默拨转马头。
……
一行车马,辘辘将要驶进西歌坊深处左国师府。
车内忽然传来懒洋洋的声音,“停。”
车夫停住,马车旁的护卫附到窗帘边。
帘子一掀,现出耶律祁笑意微微的脸,他指尖轻抚帘穗,若有所思地道:“先前似乎看见女王陛下在西歌坊?嗯,好久没有逛夜市了,咱们也去瞧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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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啥,昨天我死了很多脑细胞,将大家的诗都看了一遍。一边看一遍感叹:瞧瞧,藏龙卧虎啊,一夜之间遍地诗人啊这是!
潇湘币还没有完全发放到位。没拿到的亲请再等等。在我截止日期之后依旧参加的亲,我决定币币照给,没必要这么较真,本身就是大家一起娱乐的活动,不管怎样,脑细胞都被杀了很多,给点抚慰是应该的。
评了个人感觉相对优秀的答案,也评了一些觉得存在一点不足,但有一两句不错的答案,给了稍多的币。这里强调下,这是我个人看法,才识有限,那么多诗实话说最后我也看昏了,无法慢慢推敲平仄韵脚,所以我的评选可能不那么权威,可能遗漏了优秀的答案,在此提前为我可能的错误道歉。还是那句话,互动活动,重在参与。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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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女王凶猛
从琉璃坊到玉照宫,是帝歌最远的一条路,因为琉璃坊位于城中心,四面道路四通八达,前往城中心的很多车马,都有可能在那里汇聚。
现在,一排三辆马车,正疾驰在道路上。
车辕上坐着几名老者,都面色沉肃,神情紧张。
按照桑侗的要求,这些车不会过早点燃火焰打草惊蛇,必然要在进入城中心之后才爆发,琉璃坊有著名夜市,只有到达那里,这一行动才特别有杀伤力。
这是第三路,会经过琉璃坊直逼玉照宫。
“咚!”
第三辆马车的车顶上忽然传来重重一响,车内人把头伸出车窗骇然上望,没有看到什么,一回头,却骇然发现,车辕上不知何时坐了一个人。
妖娆美貌的女子,转过脸,笑吟吟对他打招呼:“嗨!”
原先的车夫,早已不见,再一找,呵,路边草丛里呆着呢,脸上一个尖尖的脚印子。
车内人还没反应过来。景横波手指一挑,系着火石的袋子远远飞了出去。
车内人怒喝一声便扑了过来,几人含怒出手,要将这忽然出现的鬼魅一般的女子推下车。
眼前似乎光影一闪,车辕上的女子,忽然又鬼魅般不见了!
几个人收势不住,砰砰乓乓跌落车下。运气好的来得及滚到路边,运气不好的直接被沉重的车轮轧过,发出凄厉的惨呼。
那无人驾驶的马车一个斜冲,倾覆入路边沟,轰隆巨响里趴在地上的人一抬头,赫然看见刚才那鬼魅女子,已经在第二辆车的车顶上!
第二辆马车的人已经听见后头的动静,一惊之下车夫勒马,几条人影闪出,四下警惕张望。
路边草丛忽然“啪嗒”一声响,听来像是有人惊动草叶的声音,几个人汗毛直竖,连同车夫都跳下了车,往草丛那个方向扑了过去。
路边草丛茂密,几个人找了一圈都没找到人,但却不断听见前方有“啪嗒啪嗒”之声,似乎是有人在草丛里不断行走,他们只得顺着声音不断向内寻找,渐渐离马车越来越远。
然后他们忽然听见骏马长嘶之声。
他们一惊回头,就看见马车不知何时已经启动,正辘辘顺着道路远去!
几个人站在草丛里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车上明明已经没人,这条道刚才前后左右都没人,这车怎么赶起来的?
疾驰的马车上,忽然探出一个美人头。
“嗨!”她笑吟吟对路边那几个大喊,“我不想活了,借你们的车去死一死,拜拜!”
马车飞快,将深一脚浅一脚狂追而来的几个人远远甩下……
景横波收回手,脸上再没了刚才的轻松之色,她抚着胸口,咳嗽几声,手指按了按唇角,撇撇嘴。
先前在空粮库里受了伤,之后没有办法,不得不接连动用异能。刚才又在路边草丛遥控砸石头不断发出动静,引得那批人深入草丛来不及回来追,现在精神耗尽,几乎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抬头看看前方,人烟渐渐稠密,已经从城郊进入城中!
最前面第一辆车只剩下一小点,几乎要被前方人流淹没,必须立即赶过去阻止!
景横波想离开,离开之前先让这马车停下,然而她马上就发现,她不会赶车!
她不知道如何驾驭马匹,马只是按照先前的指令向前奔,速度越来越快!
马上就是人流来往的街道,马车会撞死人的!
“啊啊啊救命啊!啊啊啊闪开!”
泗水街的百姓们,因为今晚戒严,正三三两两准备回家,然后就看见一辆马车狂奔过去了,带起一阵腥味的风,有人被风卷个踉跄,低低骂一句,“找死啊!”
还没站稳,又一辆车狂驰而来,车上有人尖叫,声音比马车摇晃声更响,“闪开!快闪开!啊啊啊谁来帮个忙!快帮我把车停下来!”
众人瞧着那马车速度,都骇然赶紧闪开,前方却忽有马车,迎面而来!
那马车速度竟然也极快,眼看须臾之间,两车就要撞上。
景横波瞪圆了眼睛。
对面车帘忽然一掀,伸出一只雪白修长的手,手似乎打算做一个动作。
可惜景横波已经顾不得去看对面马车主人的动作了。
她必须立即把自己的马车停下!
拔刀,斩!
唰一声缰绳断,马脱缰而去。
失去马的马车自然立即失去平衡,撞向路边一座宅院的外墙。
景横波一边暗骂现世报来得快,刚才才用这样的方法整了人家马车现在就轮到自己,一边眼睛一闭,身子一闪。
“唰。”一声。
“啪啪”两响。
半空里落下两只高跟鞋。
还有一声惨叫,“我的鞋!”
……
景横波砰地一声穿入某处。
并没有如想象中一般瞬移到大街上,却似撞入了黑暗之处,砰一声撞在一个似硬实软的物体上,将那物体撞得“哎哟”一声,向后一仰,两人砰一声倒地。
“我勒个去好多星星亮晶晶……”景横波摸着脑袋,摇摇晃晃爬起来,先顾不上底下被压的那个,赶紧探头出去找自己的鞋子。
一眼看见那双华丽丽的高跟鞋正被一个少年茫然地拎着,她大喜,大声道:“给我收好啊回头我来拿啊……”一边头也不回地道:“朋友你好朋友再见不好意思撞了你有机会再报答么么哒。”
她胡言乱语说完,就准备下车,努力追上最后一辆车,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笑道:“你就打算这样光脚下车?”
景横波霍然回首,“我勒个去!耶律祁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该我问你才对,”耶律祁似笑非笑瞧着她,目光在她脸色上掠过,忽然眉头一皱,“我的府邸就在巷子里面,我刚出来,就逢上你一头撞了进来,被你撞得心口发疼,你得帮我揉揉……”
“好。”景横波伸手,一把揪住了他胸前衣襟,“是你就好办了。快,叫你车夫迅速追上前面那辆黑马车!”她恶狠狠地盯着耶律祁,媚眼如刀,“别问我为什么!别啰嗦!这是天大的事!你敢再出幺蛾子我……”
“我只想问一句,”耶律祁的注意力却好像不在她的话上,“你受伤了?”
景横波怔了怔。
这一刻她才看清,对面耶律祁毫无平时谑笑之态,眼光竟然是温柔关切的。
他是真的关心自己……
迷迷糊糊的想法掠过,她有片刻的不可思议——耶律祁也重生了?他存在的意义不就是不停和宫胤和她作对,宛如一只打不死的小强般不断恶心她吗?他为毛要用这种恶心兮兮的眼光看着她?他受啥刺激了?昨晚觉没睡好?被女人甩了?被男人甩了?
虽然她一个字都没说,但丰富的脸部表情已经足以令耶律祁读懂其间含义,他忽然微微叹息,放开了她的手,探头对外吩咐:“转向,全力追前面灰黑色马车,车身宽三尺,有斑驳印痕,车夫大抵五十左右年纪,穿一身灰锦长袍。”
啪一声鞭响,马车立即转向,景横波不可思议地问:“我明明没有告诉你是哪辆车!”
“刚才和那车曾擦身而过。”耶律祁随意地道,“感觉那车散发的味道有些奇怪,多看了一眼。”
多看了一眼!
就一眼就记住,就看出了这么多!
景横波忽然非常嫉恨这些大神的智商,很想劈开他脑子抢一半来装自己脑袋里。
被耶律祁抓住的手腕忽然一热,随即一股热流自腕脉汩汩而入顺延而下,她胸中的烦恶翻腾感觉,顿时好受许多。
体内舒服了一点,先前被压制的虚弱感便袭来,她也顾不得和耶律祁斗嘴或打架,挪了挪屁股躺在座位另一边,道:“快点……”
“到底什么事?”耶律祁问。
景横波瞟他一眼,没有答话。说实话,她真的不太信任耶律祁。
说到底这是政敌,不能因为一时援手就全盘托之以信任,谁知道耶律祁和桑侗之间有没有私下勾结?虽然她相信这是桑侗临死疯狂反扑,以耶律祁的地位和为人不至于希望帝歌动乱百姓遭殃,但还是小心一点的好。
“你负责把车赶快一点,咱们要在到达琉璃坊之前赶上并阻止他们就好了。”她有气无力地答。
耶律祁看看她脸色,掏出一颗丸药,在手中抛来抛去,笑问她:“怎么样?敢不敢吃?”
景横波抬手就从他掌心抓了去,想也不想就吞进口中,闭着眼睛懒洋洋地道:“谢了。”
耶律祁有一瞬发怔。
没想到她竟然真的毫不犹豫信任。
他看看掌心,刚才一瞬触感还在,滑润轻巧的手指,一抓便似挠在了他心上。
不过景横波的嗤笑下一刻就打消了他的感动。
“你现在要害我很容易,何必费心事搞个毒药骗我?”她得意洋洋地道,“再说宫胤和我说过,虽说好的丹药有时候气味颜色也不咋的,但毒药一定气味有问题。你这颗丹药香而光润,正宗紫金色,不正是你耶律世家传说中的家传宝丹‘天香紫’么。切,这点眼力我还是有的。”
“你连天香紫都知道,”耶律祁脸色有点不好看,悻悻地道,“那你知不知道天香紫在耶律家也有区别?分为三六九等?你知道不知道我给你的是哪一等?”
“宫胤告诉过我,天香紫是你耶律家不传之秘的名药,何止三六九等,复杂得很。不过用脚趾猜也知道,你给我的肯定是最普通的啦,”景横波手指随意地在空中晃晃,“不过你也不必担心我因此就不承你的情了。安啦,我知道天香紫最末一等在外头都是有价无市的,这次情我记下啦,”她很认真地在半空虚划,好像面前当真有一本账本,还认认真真地打了个勾,道,“哪,当初喂鸟屎那件旧仇就此一笔勾销,你还欠我……”她眯起眼睛,当真似地对虚空数了数,“一二三四……嗯,五次恩怨,五次。记得慢慢还,天香紫一级二级什么的拿来兑换也可以,谢谢。”
她自说自话挥挥手,似乎就这么安排完了,脸上浅浅绽放出一层晶莹之意。
耶律祁定定地望着她,似乎想笑,又似乎想叹息。
不知怎的,他忽然发现自己特别喜欢看她说话,看她薄薄嘴唇上下翻动,吧啦吧啦吐出一大串让人似懂非懂的言语,有时候根本没听懂她在说什么,但就那么鲜明地感受到她的自由、奔放、精彩和鲜活。
以至于她一旦住了嘴,他立即便能感受到空气中的疏冷。她开口,仿佛全天下都花繁叶茂,她沉默,天地瞬间失色苍白。
当然,如果不要每段话里都必有宫胤,那就更完美了。
半躺着的景横波,脸色开始渐渐好转,他看见一抹晶莹之色,从她眉宇之间显现,含一抹淡淡紫气。
最低一等的天香紫?
呵呵。
他笑了笑,并没有想清楚自己今日举动的含义,却也不想多想,这么久和她为敌,大大小小也害过她不少次。害她的时候没有犹豫,帮她的时候也出自本心,没什么好想的。
景横波休息了一下,觉得好多了,决定一鼓作气,把第三辆车也解决了。
她掀开车帘,寻找那车位置,一眼之下脸色一变,道:“这么快!到琉璃坊了!啊!那辆车呢?”
“我们抄了近路,”耶律祁道,“既然确定对方要来这里,不如在前头等。”
景横波觉得这样也好,吁一口气,眼看夜市人群熙熙攘攘,心口不由发紧。
希望那两路已经被拦住,不然……
“你去通知百姓,今晚这里管制,让他们立即散开吧。”
“帝歌戒严令只有宫胤才有资格发布,需要军队执行。”耶律祁道,“我身边没有带过多护卫,也没带印信,去驱散百姓也没有效果。”耶律祁看她脸色正经,倒也不再随意,解释道,“今晚本来已经戒严宵禁,只是玉照龙骑和亢龙军都去查抄桑家隐藏在帝歌的大小势力了,御林卫出来得较慢,估计过不了一会,百姓们就都要散场回家。”
“太慢了太慢了不是早托人去通知了吗宫胤和御林卫干什么吃的昨晚用力过度了吗……”景横波正咕哝,忽然听见前方一阵嘈杂声。
探头一看,是一队车马突然冲入前方夜市,那群人护卫衣衫鲜亮,横眉竖目,不断拿鞭子抽打那些四处行走的百姓。
“闪开!闪开!都督公子驾临,立刻回避!”
鞭子霍霍有声,百姓抱头躲闪,孩子的哭泣声和女子的尖叫声沸乱成一团,前方正是琉璃坊中心地带,有一条玉带河,河边红灯倒影,河上拱桥如月,向来是琉璃坊风景一绝,也是人流最集中的地方,来琉璃夜市的人,多半都喜欢到这里逛一逛,此刻桥下人群被驱散,攒成一团东奔西走,不住有人被撞惊喊,夜市上顿时乱成一锅粥。
“什么都督公子?”景横波柳眉倒竖,“这里能驱马吗?扰民!”
“哎,你可别急着骂,说起来这该算你亲信呢。”耶律祁忽然笑盈盈开口。
“啥米?我亲信?”景横波不可置信地回头。
“大都督,是亢龙军大都督,掌管亢龙军在帝歌一切事务,是宫胤的嫡系,你现在和宫胤交情这么铁,他连听政都默许你去争取了,这亢龙军的都督,岂不就可以算你亲信?”耶律祁似笑非笑,话里也不知是揶揄还是感叹。
景横波依稀想起这位大都督,很沉默,一张黑脸极方正,如果用纸剪个月牙蒙脸上晒半个月,大抵可以冒充包拯,这样的人物一看就很正统,不正统也不可能得宫胤信任,怎么教出这么一个儿子?
“宫胤也是,怎么不让手下好好管教管教儿子?瞧这跋扈样子,好像这附近百姓都习惯了,一看他来就躲避,明摆着扰民不是一次。”
耶律祁挑眉,笑而不语,成大都督宠溺娇儿自然有他的原因,不是谁都可以干涉的,帝歌谁不知道,得罪成大都督也许没事,得罪成大都督的儿子一定有事。
当然,他才不会帮宫胤解释呢。
不过随即他便听见景大女王自说自话,“不过也怪不得他啦。管得到大都督,还管得到人家家里事?慈母多败儿,这个一定是独子。惯坏啦!”
耶律祁转个身,懒得和她再讲——好像女王陛下,把右国师大人也惯坏了!
他刚刚转个身,就听见身后景横波忽然“啊”一声。
等他一转头,也不禁“啊”一声。
景横波又不见了!
……
景横波惊叫,是因为看见那辆自己一直在追的马车到了!
灰黑色的马车,宛如鬼魅般,从三岔街口的那头出现,直奔这桥下最热闹的地方而来。
景横波来不及多想,身子一闪已经出了马车,再一闪,已经到了冲来的那辆灰黑色马车上。
马车上的车夫正全神贯注奔往目标,准备在人流最密集的玉带桥下点火,忽然觉得身边不对劲,一转头,就看见了景横波。
景横波心中忽然一跳。
她竟然没在对方眸子里看见惊讶!
不好,对方有了防备!
这个念头还没转完,身后忽然“呼”地一声响,是人打出的拳风,劲风猛烈!
景横波唰一下不见了。
下一瞬她在车下,气急败坏地看见马车擦身而过,车上帘子一掀,一双冷漠的眼睛警告地盯着她。
景横波怔怔看着那人的眼睛,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能下这么大决心去死,桑家当真有这么大魔力?还是这些死士,其实另有苦衷?
车子轰隆隆向前驶去,一往无前。
她只怔了一瞬,随即一跺脚,身子又一闪。
下一刻她出现在桥下,人群之前。
马车上的人已经有防备,她很难阻止,那么只有赶紧通知百姓。
“让开!让开!”她迎着人群,大声呼喊,“马上有危险,让开让开!”
她的喊声被淹没在纷扰的叫喊声里,百姓正被桥下那群公子恶客驱逐,四散纷走,哪里有人注意她的叫喊。
景横波倒稍稍放了心,因为她发现,百姓被驱赶下桥的时候,很多人是顺着桥两侧直接分流,而桥两侧旁边有隔离便道,马车是无法驶上去的。这样一旦马车自燃,杀伤力会没有预期大。
不过桥下那块区域被那都督公子占据,万一马车冲来,倒霉的也是这些人,虽然这些人都算人渣,但好歹是人命,她决定还是勉为其难救上一救。
“你们也快让开!”她对人潮那头那都督公子挥手,“马上就有……”
耶律祁在另一边下了车,要过来,却被四散的百姓阻挡住。
“哟,那里有个小娘们!”那都督公子倒是看见景横波了,毕竟在向外流散的人群中,一个逆流而行的人就特别显眼。
“哟,那小娘们在向我招手呢!”那惨绿少年隐约看清了景横波的容貌,却没有听清她的话,只见她着急招手,顿时心花怒放,鞭子一指,道,“给我抢过来!”
一群护卫立即如狼似虎推开人群扑过去,“小娘子,站住!我们公子要找你看玉带河景!”
人声纷扰,景横波也听不清那些家伙的话,只看那神情便知道不是好事,此刻她也无心理会,一回头,正看见马车已经冲来,迎向一批被驱赶得走错方向的百姓,车辕上的人正在冷笑,举起了手中乌黑的火石,火光一闪,映亮他惨青的眉眼……
“耶律祁!”她什么都顾不上了,用尽力气大叫,“拦住他!”
耶律祁本来冲她而去,但习武人的警觉也让他眼观八方,隐约中也觉得那辆马车不对劲,听见景横波呼叫,立即停步,反身腾空而起。
马车上死士终于抵达人群中心,正嘴角噙一丝冷笑,将手中火光掷下!
只需一丝火光,马车便会立即燃着,然后内部枢纽自动操纵,会成为横冲直撞的杀人凶器!
“砰。”忽然一条人影,炮弹般撞了过来,砰一声将点火的死士撞倒,脚一勾勾住了车辕,呼地一声风车般一转,手一抄已经将快要落到车身上的点燃的小火折子抄住。
呼一下那人从车下翻了上来,面色铁青,正是耶律祁,他还没站定就猛地一挥袖,将窜出来的两个死士啪啪两声又拍了回去。
他已经嗅见那油泥的特殊气味,顿时明白会发生什么事,眼色比寒冰还冷,这两掌含怒出手,打得那两人口鼻出血,爬也爬不起来。
人影一闪,耶律祁窜进车厢,将那两人拎起,其中一人颤巍巍地手伸到背后,耶律祁眼神一冷,手掌一拗,咔嚓一声那人大声惨叫,眼看着手腕便诡异地垂下,一根私藏的火折子无声掉落。
耶律祁脚尖一抬,将火折子兜在脚背上,顺脚一弹远远弹飞,回身又是毫不客气两掌,拍得两人吭也不吭昏了过去。
耶律祁又将车内搜索了一下,确定没有任何引燃物,也没有人可以再捣鬼之后,才拎起几个俘虏下车。
他还没站定,就听见尖叫之声,随即他抬头,眼神一冷。
……
景横波看见耶律祁及时出手,挡住了那火,顿时松一口气,只觉得浑身都松懈下来。
没事了,没事了。
这是第三辆车,前面两路到现在还没来,想必也被顺利拦下,属于帝歌百姓的浩劫,终于被挽回了。
松懈之余又有些遗憾——哎,姐这回可是做了一回无名英雄,为帝歌百姓出生入死,到头来都无人知晓。
不过也就是想想而已,真要拿帝歌百姓的命来证实她的丰功伟绩,她才不乐意。
看着此刻百姓渐渐恢复平静的人流,她觉得挺有满足感——瞧,这份安宁,姐挣来的!
一松懈下来,她就觉得浑身无处不痛,这半天太紧张了,她揉揉胳膊,刚想走开,忽然肩头一紧,被铁钳般的手指狠狠抓住,猛然扳过身来。
对方用力太狠,她觉得肩骨都似要碎了,哎哟一声一抬头,看见几张凶神恶煞又饱含淫邪之气的脸。
“小娘子,”当先一人,将满口浊气喷在她脸上,“我家公子瞧上你了,乖乖跟我们去,陪我家公子赏赏花看看月,有你的好处。”
“去你妹啊,”景横波一偏头让过他的口气,嫌恶地道,“哪来的阿猫阿狗?让开!”
“我说姑娘,”一个金冠少年拨开人群,不热的天气款款挥着折扇,自认为颇风流倜傥地踱过来,“何必这么矫情呢?本公子素来怜香惜玉,不会舍得对你用强,咱们一起评点这玉带河风月,观琉璃坊星火灿烂,岂不妙哉?”
“哉你妹的哉,”景横波懒懒斜他一眼,“长得像盆栽,表情很衰,苍蝇看了就倒头栽。”
她天生上扬眼角,翻眼白也像媚眼,那都督公子给她挑得心痒痒,也没听在意她说什么,嘻嘻笑着用折扇去挑她下巴,“姑娘,我说你矫情就是矫情,你若不是想引起本公子注意,何必刚才在那边又跳又叫又招手呢?”
“我那是救你小命,救你们小命!看那黑马车,真要撞上你们一起歇菜!”景横波感慨自恋的人哪都有啊哪都有,怎么都不学学她呢?多谦虚一人啊。
一群虎背熊腰的大汉怔了怔,都大声狂笑,“救我们?哈哈救我们?”
“那马车能怎样?”有人斜眼看着停下的马车,“我一脚就能踢翻个个儿!”
“哎,别笑话美人嘛,她说得也对,陪了我,也是救我一条小命呀,”都督公子明显当她调笑,因酒色过度而显得苍白的脸浮现一抹暧昧的笑,压低身子,“救了我的相思病呀……”
他的折扇缓缓顺着景横波下巴下滑,邪笑着去挑景横波的领口,一股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景横波忽然仰头道,“哗!好美!”
“什么?”那都督公子一怔,下意识抬头。
“啪。”一颗石头狠狠砸在他脑门上,瞬间鼓起一个青紫尖圆的包。
“啊!”都督公子一声惨叫,捂着脑门踉跄跌倒,人还没落地,已经放声嘶吼,“敢打我!杀了她!杀了她!”
景横波一怔——至于吗?太跋扈了吧?
身后一直抓着她肩的大汉将她重重向前一搡,随即霍然抽刀,高举向下狠狠一劈!
雪亮的刀光在月光下银河倒挂,惊起四面躲得远远的百姓尖叫。
银黑色人影一闪,一双手好似半空中忽然出现,架住了将要劈下的刀,与此同时大汉惨呼一声——一块石头忽然狠狠砸在他脚背上!
大汉惨呼,被赶来相救的耶律祁一脚踢倒,景横波毫不客气狂奔而过——踩着大汉的脸。
景横波心中含怒,冲得很快,身子冲出好几步,正对着四通八达的琉璃坊街口,一抬头,忽然一辆灰黑色马车撞入眼帘。
她心中巨震。
桑家马车!
怎么还有一辆?
伪和尚和黄衣骑士,有一路没有拦住?那还剩几辆?会不会还有?百姓的危机还没解除?
景横波脑子里嗡嗡作响,刚刚放下的心顿时又拎到了喉咙口,事态忽然变得更糟!
她想也没想便冲了过去。
身子一闪已经迎向那马车,这时候驱散百姓已经来不及,只有想办法拿下那马车!
但是这回,再没有如意算盘好打!
这回的马车来势极快,在景横波发现的那一刻,车上人手中已经掠过一抹星花,落在了车身上!
“啪。”一声,马车瞬间爆燃!一霎之间,就成了一个浑身裹满鲜红火焰的巨大物体,直冲向人群之中。
如一尊死亡棺材,携风带火,奔死亡而来!
几乎立刻,尖叫声就灌满了整个夜市!
纷乱、吵杂、尖叫、哭喊、拥挤的人群,踩掉的鞋袜,着火的横冲直撞的马车,人仰马翻的摊贩、无数在地上跌爬哭喊的孩子和老人……烈焰熊熊将夜色染亮,映射惊惶纷乱的人群,刹那间繁华夜市成人间鬼狱,惨叫声上冲云霄。
琉璃坊的混乱立即造成了堵塞,远处已经开来准备宵禁和维持治安的御林卫和亢龙军,顿时被堵住。
“耶律祁!”景横波在混乱中大叫,“疏散人群!疏散人群!”
隔着滚滚人头,她看见耶律祁并没有疏散百姓,而是腾空而起,直向她扑来。
“别逞能,退开!”
马车一路前冲一路爆炸,发出噼啪巨响,不断有燃烧的人体从马车上如一段朽木坠落,更加引起人们恐慌,马车车身经过了精密的设计,不仅无人驾驭时还可以继续前冲十丈左右,而且里头的油泥是分层灌装,每移动一段距离,油泥下沉,引起新一轮爆炸和燃烧,马车还没完全冲入人群,四射的星火已经造成很多人的灼伤,有人被挤入水中,惊呼惨叫,也有人因此得到提醒,慌不择路跳水逃生,扑通扑通落水声不绝。
马车冲撞到原先那辆被逼停的马车附近,顿时轰然一声,引起那辆马车的大火,火势铺天盖地,几乎刹那间便将那辆马车依靠的房屋墙壁烧毁。幸亏那辆马车已停,受伤的人不多,坍塌声中有人尖叫,有人大喊:“这里还有一辆!”更多人开始往水里跳,下饺子一般拥挤在河面上,有人忘记自己不会游泳,一下水就开始抽筋惨叫,冒了冒头就不见了,而四面人人慌乱,一个生命的死亡根本无人顾及。河面上飘着惨叫哭喊,和一具具的尸体。
看着这人间惨状,景横波几乎崩溃——她花了那么大力气,受了伤,用了那么多心思,到头来还是不能挽回!
这一瞬间她无比憎恨这马车的设计者——是天才!却是最恶毒的天才!这种人让他带着仇恨活下来,大荒永无宁日!
但现在顾不上清算始作俑者,她回头看看人群,不行,人群已经乱了,疏散绝不可能,更糟糕的是好像军队也正在赶来,正好堵死了各处出口,现在整个琉璃坊到处都是人,马车只要往前冲,无论撞在哪里都必定死伤惨重。
现在只剩一个办法。
让马车撞人最少的地方!
当伤害不可避免,只能选择将伤害降到最低。
人少的地方……
只有先前已经驱散过百姓的桥下人最少!
景横波回头,就看见那此刻更加孤零零的桥下,公子哥儿们和他的仗势欺人的护卫们都已经吓傻,张大嘴呆在那里连逃跑都忘记了。
再回头看马车,车上还剩一个车夫,因为坐在车辕上,燃烧是从车后燃起,居然还没死,身躯僵木地还在赶车,烈火熊熊里这人像失去了一切感觉,满身熏得乌黑,僵尸一般令人生怖。
景横波咬咬牙,身子一闪。
刚冲到她身侧的耶律祁,只抓到了她一片衣角。
下一瞬很多人在惊惶中,忽然看见燃烧的马车前方拉车的马上,忽然出现一个女子。
女子以极其难看的姿态,面朝马屁股趴在马上,身子被颠得危危险险,似乎马上就要掉下来。
人们张大嘴,不明白这一幕怎么发生,几乎都忘记逃跑。
景横波肚子里却在大骂。
怎么移了个这个方向!
胸闷心跳,头昏眼花,她知道自己已经是强弩之末,却只得咽下一口带血的唾沫,身子再一闪,落在了车辕上。
追到马背上的耶律祁再次和她的衣角错过。
“哎哟妈呀好烫!”随即她的尖叫声响起,在车辕上拼命跳脚,“好烫好烫,要死了要死了!”一边惨叫着一边抢过那车夫的马鞭,鞭子入手又是一声惨叫:“见鬼怎么这么烫!”嘴上在叫手上却一点不慢,一脚将半死的家伙蹬下马车,嘶嘶哈哈地猛然扬鞭一甩,啪一声狠狠甩在左边马屁股上。
“向那边!”夜空下她声音干脆决断,盖过了他人的惨呼,也盖过了身后巷口赶来的亢龙军的脚步声。
系马缰绳是特制的,还没有烧断,马一声长嘶,蹄子扬起,换了个方向。
直冲景横波所指的方向而去。
桥下。都督公子。走狗护卫。寥寥一小圈。
都督公子躲在桥下,原以为不在车马前进方向上,必能逃过一劫,然而此刻一抬头,就看见狂奔的燃烧的马车,马车上长发飞扬眼眸凛冽的女子。
这个刚才还被他挑着下巴要抢要杀的女子,此刻一脸煞气,手中死亡马鞭,正准准指着他!
他脑中一片空白,好一会儿才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不要!救命,爹——”
“轰!”
那团不断溅射星火的火焰马车,瞬间推山倒海般撞来,淹没了那群大难临头动弹不得的公子恶奴,蓬一声炸开漫天的星火链条,轰隆巨声里马车歪倒,撞破桥栏,拉车的马凄厉长嘶,挣断缰绳满身燃火狂奔而去,蹄下踢踏,隐约焦黑血肉。
“我儿——”
又一声凄厉长嘶,响在不远处的巷口。
一条人影蹈空而来,踩无数人头而过,半空里双手连分,将挡路的人如皮球般纷纷抛开,不顾桥下那一段火势猛烈,踏着满地燃着的碎片就冲了进去。
“大都督!”
街口刚刚赶来的亢龙军纷纷狂叫,脸上有骇然之色。
“耀祖!”亢龙军大都督成孤漠几乎要疯了,他的儿啊!他四代单传,求遍名医,死了三任老婆,用尽家财才在四十岁得的这唯一娇儿啊!
就在他眼前,眼睁睁的,一眨眼被冲撞的火马车撞没了!
他到达琉璃街口时,离儿子不过数丈!
“耀祖!”大都督疯了,顶着一头火撞进马车,不住狂叫着抛出燃烧的断裂的木板,在一团一团的火焰里徒劳地寻找儿子,“你出来,你出来!耀祖!”
琉璃街口,高坐马上的宫胤脸色铁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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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他的捍卫
景横波脸色也铁青。
她龇牙咧嘴抬了抬腿,发觉腿上刚才一霎的麻木已经消失了。
“见鬼!”她恶狠狠骂一句。
刚才驱使马车撞向桥下人少的地方,她其实还是做好了救人的准备的,她算过了,马车撞过去那一霎,应该可以来得及闪过去将成耀祖揪出来。至于那些护卫,死就死吧。
但人算不如天算,她在马车顶移动那一霎,忽然觉得腿弯一麻,顿时便动不了。
一麻便恢复,但时间已经来不及,马车狂奔,火焰已经扑到眼前,她要么拼着毁容身死闪进去救成耀祖,要么自己立即撤出安全地带。
她不会为救成耀祖这种人死。
手指在腿弯一摸,什么都没摸到,根本没有暗器,也不知道是有人暗算,还是自己忽然窜了筋。
景横波狠狠咽下一口涌到咽喉的带血腥味的闷气,转头看火焰熊熊的马车燃烧地,再看看隔着烟火显得身影朦胧的宫胤,心中无奈又歉意。
麻烦来了。
宫胤也在看着她。
玉照宫到这里不近,路上被流散的百姓堵住了路,想不到一到这里,就看见了这一幕。
他一眼看见浑身狼狈连头发都被烧掉一截的景横波,她正靠在半截桥栏边微微咳嗽。
宫胤微微放下心,随即脸色又一冷,刚才那一幕他也看得清楚,是景横波指使着火马车撞向成耀祖……
麻烦来了。
“亢龙军!”他立即冷声道,“把大都督拖出来!”
一大群亢龙士兵冲了过去,连拖带拽,将快要被火烧焦的成孤漠硬拖了出来,大都督身上到处冒着火星,脸上灰黑斑驳,士兵们手忙脚乱地替他拍打火星,成孤漠好像什么感觉都没有,一动不动仰头望天,半晌,有两行清亮的泪水,无声缓缓流下,将脸上的灰屑,冲出两道重重的沟渠。
士兵们震撼地停下手,面面相觑。
这是成孤漠啊,手掌亢龙多年的都督,身经百战,出名的流血不流泪,曾身中数十箭都不曾呻吟的大荒硬汉。
父死母丧,全家曾被仇人屠戮都不曾流一滴泪的汉子,当年从最惨的近乎绝户的境地里挣扎出来,用尽全力再撑起成家单薄香烟,一生所有的努力,就是为了延续成家的香火和辉煌。
然而今日,亲眼看他香火灭,亲眼看他门户绝,亲眼看千辛万苦得来的唯一娇儿惨死,终换来热泪两行。
泪尽,是血。
所有人默然巨震,只觉被那巨大伤恸压迫,近乎窒息。
成孤漠泪两行也不过一霎,随即他霍然转头,盯住了景横波。
景横波此刻只觉得疲倦,一直在轻轻咳嗽,努力平复着胸口的气喘,只觉得力气用尽,现在一步都不想动。
她感觉到成孤漠狠毒恨极的目光,心中有歉意有无奈,但却没有惧怕。她用尽全力,最后一刻依旧想救成耀祖,最终不得已,这当父亲的有理由找她报仇,但也要看报不报得了。
宫胤已经来了,会由得他杀自己吗?
白影一闪,宫胤果然掠了过来。
与此同时成孤漠眼神里闪过一丝狠戾之气,悄声对身边亲信护卫低声说了几句,转身就回了队伍。
看他返回队伍,宫胤微有诧异,但也稍稍心安,看了景横波一眼,决定不立即过去找她,先把危险状态的成孤漠安抚控制了再说。
此时耶律祁也已经回了马车开始慢慢后撤,四面都是宫胤的军队,他出来的时候没有带多少护卫,这种情况下他一般都会先避开。
“大都督。”宫胤迎着成孤漠,盯着他眼睛道,“节哀。大都督保重身体,切勿伤心过度。回头本座为你想办法商请七峰山紫微上人,你还会有机会。”
他不善安慰人,说这话也语气淡淡,但四面都有惊动之色。
七峰山紫微上人,大荒传说里有通天彻地之能的百岁神老,隐居世外多年不问世事的大荒第一奇人。多年来闲云野鹤萍踪之身,很多人都以为他一定成仙了。他在尘世的七个弟子,是他的代言人,现在都地位崇高,常人难见。更不要说紫微上人。
国师从来不妄言,他既然说了这话,那就有了把握。如果真能请到紫微上人,传说里成家不利子嗣的病,或许真的能治好,那么死一个儿子也不算什么了。
不过想也知道,紫微上人何等难请?请他要付出何等代价?国师毫不犹豫就说了这话,可见对此事,对大都督的看重。
成孤漠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成耀祖一死,他的精气神似乎也没了,但还是礼数周全地抱一抱拳,低声道:“谢国师爱重。”
宫胤眼神越过他头顶,看了景横波一眼,道:“大都督想必累了,还是下去疗伤休养吧,善后之事,自有本座替你操持,来人,送大都督去休息。”
禹春和蒙虎都赶了上来,成孤漠嘴角一撇,似一抹冷笑,又似没有,好像没看见宫胤护卫似的,转头对宫胤恳切地道:“国师,我心中有疑问难解,借一步说话。”
宫胤盯着他眼睛,微微点头,伸手亲自一引。
两人走到路边。
四面护卫密密围了起来,一半亢龙军,一半御林护卫。
“国师。”成孤漠开门见山,“刚才一幕您看到没有?”
宫胤答得平静,“有。”
“您怎么想?”
“此事另有蹊跷,须得查问清楚。”
“你我都亲眼所见。”
“刚才本座询问百姓,都说女王之前曾阻止一模一样一辆马车,车还在侧方停着,还说女王曾向令公子示警。”
“可我看见的是女王指令马车冲向耀祖。”
“本座说了,此事另有蹊跷,不可过于急躁。”
“国师。”
“嗯?”
“这么多年,我跟随您,您觉得我做得怎样?”
“忠心耿耿,无可替代。”
“那么,您觉得这件事,我该怎么做。”
“静待,等我询问女王,给你一个交代。”
成孤漠沉默了一阵,昏黄夕阳里脸色晦暗,交替闪过晚归野鸟翅膀的阴影。
宫胤静静站着,如雪山巍然不可撼动。
半晌成孤漠疲倦地道:“好。既然当初发誓忠诚于您,总不能晚节不保。我便听您的……”
宫胤神色微微和缓,竟抬手去拍成孤漠的肩,道:“如此我心甚慰……”
成孤漠肩膀一颤,下意识一让。
宫胤手半空停住,脸色一变。
他在心虚!
与此同时成孤漠背在身后的双指一弹,一线深红烟火直射天空!
“动手!”他大吼。
留在原地还在救火并寻找尸骸的亢龙军中,忽然射出几条人影,半空中刀剑一亮,直奔景横波!
“成孤漠!”宫胤难得有这么高的声音,怒极拂袖,一掌挥开成孤漠直奔景横波,“你疯了!”
他没能走得动。
一低头,跌倒在地的成孤漠,抱住了他的腿。
“国师!”成孤漠声音悲愤,“你要去救谁!”
“让开!谁准许你动女王!”
“她杀了我儿子!”成孤漠声音似带血,“你心甚慰,谁来慰我?我的儿,我的千辛万苦留下的儿子!”
“我答应会给你交代!”
“亲眼所见都想蒙混过关,你如此袒护她,还能给我什么交代!”成孤漠用尽全身力气,锁住宫胤双腿,“国师!我不会叛你,我只求你让我报仇!之后我会以死谢罪!我跟随你这么多年,亢龙军对你忠心耿耿,你当真要在亢龙军面前,先不顾我儿子被杀之苦,再一脚踢死我吗?”
宫胤浑身一震。
再抬头,身周亢龙军,虽然沉默如故,但眼神里的悲愤和同情,已经熊熊燃起!
此刻如再对成孤漠无情,换来的必然是难以挽回的后果!
禹春和蒙虎已经下意识警惕,带领御林护卫缓缓向这边靠近,却被有意无意移动脚步的亢龙军挡住。
兵变在即!
……
景横波靠着桥栏喘息,但并没有放下警惕。
都督公子的死亡,大都督的惨号,她听在耳里,也不能无动于衷。
毕竟来自现代,无法漠视生命。虽然她认为成耀祖和那群恶奴,就今日草菅人命的作风来看,平日里欺男霸女恶事想必没少做,也算死有余辜。但成孤漠平时官声不坏,更兼对宫胤忠心耿耿,令他惨伤如此,成家绝后,她心中也很有歉意。
成孤漠是被宫胤叫走了,可他的士兵还在,景横波感觉到那些敌意的目光,一遍遍在自己身上扫射。
四周还有不少百姓,有的在发抖有的在呻吟,有的湿淋淋从河中爬起,有的茫然不知所措,但都有意无意地,聚集在她的身边。
“动手!”
成孤漠声音传来时,景横波身子也一闪。
但是她并没有立即瞬移出去。
胸口忽然一痛,她脸色一白,那一步便没能闪出去,一抬头,就看见半空中鹰隼般飞跃的黑影,雪亮的刀光泼水似地盖下来。
她只来得及勉力向后一闪,也不知道闪出了多少,有没有闪出刀光范围,她能感觉到凛冽的劲风直逼鼻尖,每个毛孔都能感觉到锐器森然的寒意。
不远处耶律祁扑出马车。
另一个方向宫胤腿上一震,震开成孤漠,成孤漠嘴角流血跌倒在地,宫胤闪身扑出。
“当。”一声金铁交击的脆响。
一只大锅忽然从景横波身后飞了出来,撞上了劈下的刀,锅里残存的油泼了那几个出手的士兵一身。
景横波耳朵里嗡嗡一片,扶住身后桥栏,瞪大眼睛,看见一只大锅在地上滴溜溜打滚,刚才已经熄掉的几个火头又燃了起来,几个出手的士兵一身油腻地在地上打滑,想要冲前却狼狈地向后滑退。
她一回头。
身后不知何时已经站满了人!
一个小贩双手沾满了油,手上还有破裂的口子,正维持着端锅砸人的姿态,对她心有余悸地微笑。
景横波依稀记得他是桥边卖油炸果子的,后来被成耀祖的护卫赶到一边。
那小贩对她咧嘴一笑,道:“姑娘,咱们刚才都看见了,那车有问题。头一辆车是你弄停的,第二辆车是你换了方向,不是你,咱们都死了。”
“对,不是你,咱们都跑不掉。”他身后一大群人都涌了过来,越过她,将她护在身后,对那些试图再持刀过来的士兵怒目而视。
“别过来,不然咱们不客气!”
“是她拦下了会起火的马车,你们凭什么要杀她!”
“成耀祖帝歌恶霸,活该被撞死,是他自己占了桥下位置自己找死,你们想要公报私仇,先问问咱们同不同意!”
“对,先问过咱们!”
汹汹群情,阻人如城,几个士兵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抗争,神情有点不安,不敢再上前,只得对峙着怒目而视,互不相让。
景横波一瞬间热泪盈眶。
千辛万苦,一路追踪阻拦,她所有的付出没有淹没于尘埃,今日天知道,地知道,这琉璃坊夜市上所有的百姓都知道!
而且他们立即给了她最丰厚的回报——以命相护,悍然对抗国家武器。
心潮激荡,她忍不住含泪,去扒前面不知哪位百姓的肩膀,“那个……我没事,别和士兵呛声哈……”
“陛下!”远远地,不知道谁喊了一嗓子,“你让老衲追逐阻止另一路三辆内藏火泥的马车,老衲已经帮你办成。三辆马车都已经截停,不会再生事端,你放心!”
一声出如巨石入浪,掀起无数惊呼的潮。
“陛下?这是女王陛下?”这是惊讶身份的。
“还有火马车!还有三辆!天啊这得死多少人!”这是对灾难余悸犹存的。
“被截停了!被陛下派人分兵拦阻截停了!天啊,想不到陛下除了这边两辆马车,还拦住了另外三辆!这是活人无数的大恩德!”这是终于反应过来那句话信息含量的。
掠过来的宫胤和耶律祁也怔住了。
他们也没想到,马车竟然不止一路。虽然看马车来势,这里出现的是两路马车,但是想不到还有一路。
再往深里一想,既然另一路被截停的是三辆,那么另外两路马车应该也不少于三辆才对。但这里出现的两路马车,都只有一辆。换句话说,实际上在路上,应该有足足七辆这样的马车被截停!
七辆!
一想到还可能有七辆这样的恐怖马车,在琉璃坊这样的人流聚集地横冲直撞,碾压不休,带着火焰和无数人命一路深入帝歌腹地,两人头皮都开始发炸。
这得牺牲多少人命?造成多大动乱?给多少人造成阴影,造成多少后续动荡?这会影响整个帝歌,甚至影响整个帝国!大荒的历史都有可能因此改写!
一时间两人浑身发冷,心却灼灼热起。
这真的是虽聪明却懒散,看似热心骨子里却自有漠然处的景横波的举动?
她能力挽狂澜,其间又是怎样的艰苦付出?
两人目光都不禁投向景横波。
她一身狼狈,无平时风情妖艳,甚至在微微发抖,然而此刻看来,却宛转美好至人间尽处。
景横波没有注意到众人目光,忙着踮脚对声音来源处张望,这声音是伪和尚的,看来他那一路是真完成了。
难得他还赶来喊了一嗓子,她本来还愁怎么不着痕迹地暴露身份?做好事不留名那不是什么锦衣夜行?她这个无根无基的女王,不趁这机会打好群众基础趁什么时候?
想不到这个家伙帮她解决了难题,景横波很想揪出他来,在他那伪和尚脑袋上吧唧一口。
“女王陛下!”更多的百姓涌了上来,惊喜兴奋与感激的神情交织,很多人激动地哆嗦着手,想摸摸她的衣角,却又不敢亵渎,束手恭敬地站成一排又一排。
当日迎驾大典对女王的惊艳印象犹在,但那也不过是聪慧美貌和神奇而已,于百姓生存并无切身相关,过了几日也便淡去。然而此刻闹市惊魂,劫后余生,再看一人救万民的女王陛下,顿觉亲切又圣洁,似无声升于云上,自带光环。
不过,不同立场的人的情绪,往往相反。
于成孤漠,于亢龙军,却只觉得愤怒。
觉得女王挟持民意用以对抗军队权威的愤怒。
“谁允许你们闹市集结?亢龙军,武力驱散!”成孤漠从地上爬起,愤怒的声音响起。
宫胤的声音接得很快,“站住!亢龙军没我命令,不许妄动!”
成孤漠抹一把唇角的血,愤怒地回头盯住宫胤。眼神如伤狼。
宫胤眼底永远是皑皑的雪,不为所动,漠然道:“成孤漠违抗命令,擅动军队,围攻女王,有犯上之罪。暂停大都督之职,待勘!”
亢龙军哗然。
成孤漠神情震惊,霍然转头,厉声道:“国师!当真狡兔死走狗烹么!”
“上有国法,下有朝规。”宫胤毫不退让,“无论哪条,都不允许你当街围杀女王,勒令军队攻击无辜百姓!”
“又是哪条允许国师,擅停当朝大将军职?”成孤漠悲愤大叫,“亢龙子弟!告诉我!这些年,我带着你们打了多少仗!”
“天始元年至明城五年,大小战役四十一!”回应声雄壮如雷鸣。
“打赢了多少场!”
“大小战役四十一!”声震云霄。
“有多少场是为帝歌战斗!”
“大小战役四十一!”吼声滚滚。
“哪次战役有伤亡?”
“大小战役四十一!”声音越发愤怒。
“哪次战役伤亡最重!”
“明城五年帝歌事变,为护卫国师,亢龙伤三千,死一千,大都督身中十七箭,左手截断手筋,至今使用不力!”
玉带河,琉璃坊,十里红灯,三千灯火,都在亢龙的怒吼声中颤抖。
人人失色,百姓们畏缩颤抖成一团,心知也许下一瞬,就要再次面对一场灾难——大荒历史上,第一次发生在闹市的兵变!
唯有风暴最中心,宫胤低眉垂目,神情不变。
“亢龙是功勋军队,都督为国家功臣。功勋阁上,青史之中,永不能抹杀。”等亢龙声音平息,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冷静清晰,“然而,军队为保卫国家人民而设,这是军人的职责和荣耀。今日琉璃闹市,万众之前,军队为个人私仇,挺刀对国君,持剑向百姓,理由何在?道理何在?你等身为军人的职责荣光何在!”
亢龙军凛然之气微微一顿,很多人想起从军当日的誓言和至今的荣耀,脸色微微一变。
“剑斩敌颅,刀溅仇血,护国为民,军人如铁。”宫胤声音也冷硬如铁,“难道你们不知道,无辜者在你们刀下流出的每一滴血,都会抹杀掉你们之前浴血奋战博来的军功战绩?众目睽睽之下,保卫者变成背叛者,英雄变为叛徒,他人敬仰变为人人唾弃,这样的路,你们真打算走?”
死一般的沉默。
“都督之子之死,只是个人恩怨。是非曲直,尚未辨得明白。军队无权因此报复他人,更无权以刀剑面对手无寸铁的百姓!”宫胤声音越来越厉,“以武器对无辜百姓胸膛,是我大荒军人之耻!”
“但女王杀人,如何就不能承担罪责!国师你一力袒护,就不怕失了军心!”有人厉声大呼。
宫胤并没有说话,他清凌凌的眼神,掠过黑压压越聚越多的百姓人群。
几乎立刻,百姓的呼声便响起。
“是女王救了我们!”
“是女王救了帝歌!”
“真要算功德罪恶,她救下的人可算千万,死一个人渣算什么!”
“独恶之死,成全千百无辜性命,无错!”
“成耀祖驱逐百姓,占据桥下,因此被马车撞死,咎由自取,有脸算他身死之罪?先赔过这些年帝歌百姓被他欺辱殴打的罪再说!”
百姓的怒吼,比刚才亢龙的声音还响。天际霾云,都似被震裂,裂出月色清冷的辉光。
“听见没?”宫胤等百姓呼声停歇,冷冷看向亢龙军,“我怕失去军心,但我更怕失去民心!怕失去这人间公理、正义、是非、道德,和一切真正评判是非的准则!”
成孤漠双手握拳,眼眸充血,腮帮鼓紧,牙齿摩擦出格格声响,听来瘆人。
“当然,我亦爱护亢龙,对亢龙曾为我浴血奋战永怀感激。”宫胤忽然放缓了语气,轻轻道,“只是,爱重爱重,因爱才重。我倚重亢龙,便更不愿意看见亢龙一步走错,万劫不复。而亢龙,你们跟了我和大都督这么多年,你们不该是我或者大都督手中的武器,而应是整个大荒手持的利刃。现在,是人情重,还是公义重,我把评判的权力,交给你们。禹春蒙虎!”
“在!”
“带领护卫和御林卫退下!”
“主上!”
蒙虎禹春大惊失色——他们一直隔在亢龙军之前保卫宫胤,此刻宫胤让他们撤开,亢龙军一个冲锋,国师就会遭殃!
个人战力从来无法抵御万军之力,便纵武功盖世,军队之前也必受伤损!
“我不持武器,不设护卫,面对你们。”宫胤不理会禹春蒙虎,也不看成孤漠,只看着亢龙士兵们,“想清楚,要不要冲过来!记住,为踏出的每一步负责!”
亢龙军士兵们抬起头,充血的眼睛里,有不解,有茫然,有愤怒,有不安。
禹春蒙虎不敢抗拒宫胤的命令,咬牙无奈带人撤下。
现在宫胤孤零零一个人站在街口,侧面是大群的百姓,背面是一条巷道的入口,空荡荡无人,面前琉璃坊宽阔的广场上,是黑压压数千士兵。
孤身一人对千军,他神色如常,甚至轻轻负手。雪白的衣袂被风卷起,人如修竹衣如旗。
“别给国师三言两语蛊惑!”成孤漠冲入亢龙军中大喊,“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我们曾为大荒,为国师奋战多年。我们获得的什么?今日我独子为人所害死于闹市,所有人亲眼所见!他都不愿给我一个公道,我都这般下场,你们以为,今日之后,你们会有什么好下场?”
他神情激愤声音嘶哑,用尽全身力气——知道今日如不能在闹市趁乱斩杀女王,事过之后便难有报仇之机。今日如果不能抗下宫胤指令,日后大都督位置难保,他一手组建成长的亢龙军,便真有可能改姓他人!
亢龙军士兵们握紧武器,眼神变换,犹豫不决,一边是恩重如父的大都督,一边是积威深重长久仰慕如在云端的国师,既为大都督丧子心痛,又为国师威严所慑,想帮忙报仇又记起军人荣誉,想冲杀前行又不敢亵渎王权,更怕前进一步,便践踏身为军人的功勋和荣耀,然而听大都督泣血呼喊,又想起他解衣推食爱兵如子的恩德,一时人人五内如焚,露出苦痛之色。
场上气氛如绷紧的弦,似乎降一丝风,天将要塌了。
禹春蒙虎等人身形绷紧,捏紧手心,掌心里的汗一层层浸润出来。
今日成败在此一举。
不仅关系的是女王安危,更多牵扯深入到军权的真正归属。若能渡过此关,从此亢龙背叛危险便会大大降低。
这个瘤,拔得重、硬、凶狠,是国师一贯风格,但是,太危险!
成败系于一举!
人群外,耶律祁眯着眼睛,注视着对峙的双方,眼底有种奇怪的神情。
以前他一直不明白,宫胤一个毫无根基的小子,是怎样获得前国师信任,成就后来伟业的。
现在他知道了。
因为他一直有一往无前勇气,将己身生死度之于外的煞气。和敢于一身对千万人的杀气。
身居高位者,牵绊日多,胆气日弱,愤青时代的拍案策马去,单骑闯敌营的豪情,渐渐会被金粉奢靡的生活所侵蚀。
人有了更多,就害怕失去更多。
唯有宫胤不变。
高山雪岩,永不风化。
而这种品质,出身豪门的人很难有——你很难让一个含金汤勺长大的人,想到去动不动拼命。他们从小就形成了一个固定概念,就是自己的命无比珍贵,而别人的都是贱命。拿贵命换贱命,聪明人不为。
耶律祁笑了笑。
聪明人吗……
他眼神在亢龙军将士群中扫过,专注地观察他们的神情,忽然眼睛一亮。
一个大约是副将的将领,神情特别激动,几次想要张口几次犹豫,他的膝盖也一直在微微地抖,这是想要扑出去的标志。
耶律祁微微笑起来。
胆子还不够嘛。
那就帮他一把好了。
“国师!大都督有功于国,更有大功于你!无论如何,在这种情形下,你不能停我大都督职务!”那犹豫的副将忽然愤声开口。
他只想抗议国师对大都督的不公处置,并没想冲出来,然而,忽然“啪”一声轻响,他膝盖一抖,整个人身子前倾,唰地就冲了出去!
万众震惊。
只要有人第一个扑出试探的脚步,就有可能引起大潮的奔涌!
而此时,虽然撤走护卫却一直坚持站在宫胤身边,神经绷得十分紧张的禹春,一看真有人扑了出来,想也不想便拔刀。
唰一声刀光如泼雪,当头对那副将罩下!
“住手!”宫胤怒喝。
成孤漠眼神狂喜。
亢龙军大惊。
百姓哗然。
宫胤伸手就去抓禹春的刀,斜刺里忽然一物飞射而来,正冲着禹春的太阳穴,宫胤只得一挥袖,先截飞了那致命的暗器。
这么一来就慢了一慢。
刀斩下!
一旦伤及亢龙军副将,事态便将直转急下,再无可逆!
人影忽然一闪。
“当。”一声巨响。金属交击的声音破锣般刺耳,伴随着女子“哎哟”一声大叫。
“我那个去好重!”
禹春双手握刀,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女子——闭眼,弓身,撤步,双手高举过头一口大锅,挡在了那副将面前,顶住了他劈下的刀。
不用看顶大锅的人是谁,单这份神出鬼没和思维跳跃,以及这永远张扬的语气,便知道,关键时刻,女王陛下闪来了。
禹春热泪盈眶,从未如此刻般爱女王,恨不得扔下刀抱住女王狠狠亲一口——她解救了他,使他不必成为罪人!
当然,为了小命,还是算了。
身后宫胤轻轻吐出一口长气。
这个慵慵懒懒的女人,关键时刻总是神神奇奇。
景横波眼泪汪汪——尼玛禹春的刀太沉重,把她虎口都险些震裂了。
她一把抛下大锅,大锅还是先前小贩帮她挡刀的道具,现在再一次被她拿来挡刀。锅边两个大大的豁口,小贩接过时一脸心疼,景横波若无其事拍拍他的肩,“没事,你以后还用这锅,摊子上写个经过说明。这锅挡过砍向女王的刀,也被女王高举着替别人挡过刀。女王御赐‘天下第一锅’,相信我,这只锅,还有你的油炸果,一定会红的。”
小贩顿悟,欢天喜地接破锅而去。远远地揪冲一个打铁匠喊了一嗓子,“老王,回头给我刻个‘女王御赐天下无双第一锅!’”
宫胤:“……”
耶律祁:“……”
亢龙军:……这个时候你还有空操心这个!
那个劫后余生的副将抬起头来,望着景横波,一脸复杂。
他冲出来是为了惩戒女王,到头来竟然是女王出手救他。
他垂着头,呐呐不能言,虽然还没完全解心结,但刚才抗争的锐气和立场顿时没有了。
景横波擦擦手上的油,站到宫胤前面,弹了个响指。
“今天呢,我也站在这里,”她面对千军,从容地道,“亢龙军真正要对付的人是我,不该是你们的国师。作为属下,背叛主人是可耻的。作为军人,刀枪对着百姓是卑鄙的。所以,今天如果谁认为我有罪,也尽可挥舞着你们的武器,冲上前来——对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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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真情
她挥挥手,晶莹的指甲一闪一闪,士兵们看着她纤长的手指,雪白洁净,不染纤尘,都觉在这样一双手面前举起武器甚为可耻,默默站立不动。
耶律祁微微一震,偏头看看她挡在宫胤之前的身影,抿了抿嘴。
宫胤默然不动,眼光垂落在她背后长发,隐在袖下的手指有一霎动了动,似乎想抬起抚一抚她的发,又似乎抑不住心中激越。
百姓的不忿,倒被这句话再次激起。大批大批的百姓涌上前来,挡在景横波面前。
“陛下有什么罪?救了这么多人反倒有罪?”
“谁有资格审判陛下?”
“要从陛下身前过。先从我们尸体上过!”
“混小子!”一个老头子忽然从人群中颤颤巍巍走出来,气喘吁吁地走到军阵之前,一伸手拧住了一个士兵的耳朵,“你这混小子,气死我了,给我跪下!”
景横波看得目瞪口呆——至于这么彪悍么?
“喂喂老爷子,别犯浑……”她还没来得及阻止,噗通一声,那士兵跪下了,恭恭敬敬喊一声,“爷爷!”
景横波:“……”
“你还有脸喊我爷爷?你差点就没了爷爷!”老头子用拐杖狠狠打孙子膝头,噼噼啪啪作响,“今晚夜市,咱们一大家子八口都在,不是女王陛下,现在死了四双!混小子!你糊涂成什么样了?咱们家送你去当兵,是让你保家卫国,让你护卫帝歌,也护卫和咱家一样的百姓们,谁准你当那些当官们的打手,老爷们的手中刀?谁教过你把刀对着百姓和女人?干这种是非不分的糊涂颠倒事?你再这么不懂事,不如趁早扒了军衣,老头子我现在就带你回家种田!”
“爷爷!”那士兵一脸窘迫,拼命躲闪他家老而弥辣的老爷子的乱拐,老头子气咻咻地大声道:“别喊我!蠢货!一群蠢货!你们这些兵们,忘了帝歌也有你们的亲人朋友了么?如果不是陛下,你们知道你们也会失去很多亲友么?这是恩人!恩人!你们当兵这么多年,就学会了恩将仇报么!”
士兵们面红耳赤,齐齐垂头,无法辩驳。一开始被成孤漠挑起的热血和怒火,此刻都被百姓的怒骂浇灭,很多人垂头丧气,开始觉得这一场争执师出无名且莫名其妙。
百姓们却动了真怒,越来越多的人涌了上来,景横波瞄瞄开始退后的士兵,看看群情激愤的百姓,长长舒一口气。
这场危机已经过去了。
“父老乡亲们,谢谢,谢谢啊。”景横波笑吟吟连连挥手,“快回家洗脸换衣服吧,有人还受了伤,国师,请安排医堂的人义诊啊。”
“陛下,看着您,咱们身上就不痛啦。”人群里不知谁高声答了一句,百姓们哄地一声笑了。
景横波也笑,她明白这话不是调戏,是另一种亲近和温暖,也许从今天开始,帝歌百姓们,从接纳她这个女王,变成了接纳她这个人。
她含笑瞟一眼宫胤,原以为他听见这种话会沉脸,不想竟看见他眼角微微一弯,弧度柔和,似乎也颇为愉悦。
这令她心中更加欢喜妥帖,一时有点忘形,上前一步搀住了那个打孙子骂大军平息事态的老头,笑道:“别打啦,也怪不得您孙儿,想清楚了不就好了?来,您歇歇。”
老头子呵呵笑着,无声拍了拍她的手背,苍老的青筋虬结的手,和雪白柔嫩的年轻的手,轻轻交盖在一起。
四面忽然无声,人们自动让开,千百双目光凝注在这双手上,多少人心有触动,虽未想明白这代表什么,却心生温暖和欢喜。
和煦的氛围形成如水暖洋洋的气场,宫胤神态柔和放松了,远处耶律祁也站定了,没有再搞鬼,笼起袖子,目光复杂地看着景横波。
却有一道风声,穿越人群,忽然射向景横波!
“咻!”
宫胤霍然抬头,看见失去最后凭借,失望愤怒之下发狂出手的成孤漠。
目光抬起那一霎。他同时看见神情震惊为难的景横波。
暗器射向她,她可以瞬移闪走,但是她一走,暗器就变成射向老人!
宫胤立即出手。
银白链光一闪,景横波和老人已经被卷了出去,远远送出人群,景横波在半空中下意识将老人往下一送,啪一下老人稳稳落地,她自己因为半空使力,又多飞出去一点,落向了街口。
巷道深处,正有一辆马车狂驰而来。
但此刻无人注意。
景横波砰一声落在地上,还好,宫胤用力有度,摔得不算重。只是她一时头晕眼花,趴在地上喘了几口气。
她也不急着起来,再跑到前面去让成孤漠看着惹气么?还不如马上偷偷走好了。反正马车都解决了。
这么想的时候,她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马车……
马车真的都解决了吗?
先出去的三路马车,每路三辆,假和尚全部截停了其中一路,自己在抵达琉璃坊后终于将另一路三辆都截停,然后黄衣骑士截停漏了一辆,导致了琉璃坊受灾。嗯,三路,齐了。
可是为什么还是觉得不对劲?
远处隐约听见宫胤的声音,夹杂在一片辘辘车声里,“拿下!”
应该是处理成孤漠了,这是最好的时机,宫胤自然不会放过。
等等,辘辘车声?
景横波霍然回首,然后她就看见一辆灰黑色马车!正从巷道深处奔来!速度快到惊人,只是一回头,骏马的前蹄已经掠过了她身边!
一瞬间如电光劈过!
她明白了问题出在哪里!
桑侗那辆!
她赶紧爬,不起身无法瞬移,然而已经迟了,马车正和她擦身而过,车辕上伸下一双手,一掐就掐住了她肩井,砰一声,将她拖入了马车!
景横波天昏地暗地滚进马车,一双细瘦如鸟爪的手,立即扼上了她的咽喉。
桑侗的笑声再无昔日优雅,桀桀如夜枭,充满道路偶逢和大仇得报的快意。
“啊哈哈哈想不到居然遇见了陛下,如此,请随我们一起,奔赴死亡之路吧!”
……
人群中宫胤正令人将成孤漠押下。
景横波被送出危险地域,当务之急是将成孤漠这个危险人物解决,她才无后顾之忧。
亢龙军这回很平稳地接受了对成孤漠的处理。宫胤也不愿让亢龙太过寒心,只宣布让成孤漠停职待勘,另选副将代领大都督之职。
选人的时候他眼神从一排将领脸上掠过,忽然发现自己的一个疏失——这里的所有将领,是他的亲信,也是成孤漠的,他在此刻,竟然找不出一个成孤漠的对头来暂代他的职务。
这固然是因为成都督在军中日久,地位威望根深蒂固,也因为以往他相信成孤漠的忠诚,也为了军队稳定,没有对他进行防备,没有特意安排势力博弈,有心打造铁板一块无比团结的亢龙军。
没有任何龃龉的时候,这样的抉择很正确,但如今,信任出现危机,这种安排的弊端便显现出来。
宫胤一边安排士兵疏散人群,将受伤的人送医救治,一边陷入思考,想着怎么解决亢龙军的隐患,忽然觉得有点不对。
景横波怎么还没过来?
他霍然转头。
与此同时本已经进入车中准备离开的耶律祁,转身望向街口。
前方一排黑压压的屋檐上,忽然掠过大鸟般的身影,一个家伙大叫道:“喂喂!见鬼怎么还有一辆!停下!给老衲停下!”
喝声里辘辘声响,一辆马车疾驶而来。
正三三两两散开的百姓,此刻听见这种马车行驶的声音,都条件反射一个激灵,骇然回望。
和先前火焰棺材一样的灰黑色马车!又出现了一辆!
更要命的是,这回的马车大开四敞,隐约能看见里头,似乎有一个人,被四仰八叉地按在车壁上,喉间一抹闪亮。
这是大多数百姓匆忙之间能看见的。
而宫胤耶律祁,眼眸厉光突闪。
他们已经看清了车内的人。
是景横波!
挟持住她的竟然是桑侗,格格笑着,一柄利刃抵在景横波喉间。
“拦下那辆车!”宫胤厉喝,拔身而起。
“站住!”桑侗的声音尖利地传来,“谁动一动,我刀子立刻按下去!”
满大街的人定住,已经飞起的宫胤耶律祁身子一顿落地,还飞着追马车的假和尚栽倒。
“停住!”宫胤立即下令。
所有人僵硬在原地,注目那辆马车,飘风般地从道口驶过,向城南方向去了。
百姓们刚刚舒了一口气——这死亡马车竟然没有选择在琉璃坊自爆!
然而他们下一瞬心便被拎起。
他们听见了马车里传来的癫狂的大笑和尖锐的警告。
“宫胤,下面我们要去玉照宫,你来不来?”
“我们的马车,将在玉照宫前撞毁,能让女王陪着一起撞,真是三生有幸。”
“宫胤,如果你提前赶回去,在玉照宫前自刎,我们看见你的尸体,有可能把女王先扔出来哟。不过,也只是可能,信不信,随便你呢。”
“玉照宫前如果看见的不是你的尸体,是军队,那扔出来的只会是女王尸体。”
“一路上有人敢袭击阻拦,扔出来的也只会是女王尸体。”
“你们,看着办吧哈哈哈。”
……
琉璃坊一片死寂。
变生肘腋,始料不及。
谁也没想到一波一波的事端平息之后,最后居然还有这么一辆死亡马车!
所有人看向宫胤。
白衣如雪的人影,似乎没有任何惊讶,也没有任何犹豫,身子一掠,已经轻飘飘地飞了出去,跟随着马车的方向。
众人怔怔看着他消失的背影,随即如梦醒般猛然炸开。
“怎么回事!”
“女王被挟持了!”
“这马车和刚才的一样,一定是幕后主使出现了,恨女王破坏了他的计划,趁我们都不注意掳了女王。”
“天啊,刚才那条件……不是怎么都要死?”
“咱们当时怎么就没回头看看!”
“别说这么多了,女王是因为咱们被掳的,不能不理,乡亲们,跟上去!”
“追上去!咱们人多,也许那些人瞧着怕了,会放了女王。”
“走!”
说走就走,刚刚还散开准备回家休整的百姓们,捋起袖子,迈开大步,汇入人流,老人拄着拐杖,妇女丢下篮子,小贩们扔掉了家伙什,正在路边由赶来医官包扎伤口的轻伤员们,推开医官就跟了上去。
“哎哎你的伤还没包扎好……”
“人命关天!”
伤员扔下一句话,匆匆跑入人群,追赶的人群越聚越多,黑压压地从琉璃坊无边无垠地排出去,渐渐覆盖向整个帝歌的脉络。
无数被惊动的人从家里跑出来,惊慌地询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在听人群中人说过刚才事件之后,义愤填膺,“太恶毒了!我也和你们去!”
人流不断加入,队伍越来越长,最前面的已经到了仓井,后头在琉璃坊的还没出发。
临道的各级官府都被惊动,连同跟随的亢龙士兵一起开始维持秩序,百姓却大多是安静的,只是默默着,悲愤着,快步向前,直奔玉照宫。
在经过东晴坊时,人群中忽然有人大叫:“这里是桑家的府邸!我想起来了!先前那些马车我曾在桑家看过!我家有段日子专门给她家送柴米,看见这车很小心地藏在后院,这车是桑家的!”
一句话如火星迸射,点燃了百姓的怒火。
“他娘的,桑家!丧心病狂!”
“自己家败了,就要整个帝歌陪葬么?”
“这种家族怎么能容它在帝歌留着?再造几十辆这样的马车烧了帝歌?”
“拆了它!”
“对!拆了它!”
一声出而万人应,大批大批人流涌向已经空荡荡的桑家,仅有的几个看门人闻风远避,连原本得到宫胤命令查封桑家的部分亢龙军都故意消失,将一座占了半个巷子的堂皇府邸扔给了愤怒的百姓,人群如潮水般涌入那狻猊铜环的紫红大门,如暴风一般卷过桑家的轩屋瓦榭曲廊回桥,再暴风一般卷出来的时候,整个桑家就像被风卷过被雷劈过被一万个巨人蹂躏过,劈碎的家具物什满地乱滚,雕花隔扇和窗户放射出无数可怜兮兮的破洞,昔日闻名帝歌的景色优美的荷塘上飘满衣物,乍一看像无数零落的尸首。
便纵铁门槛的百年大户,终将覆没于万众怒火之下。
拆毁了桑家的百姓们,再次抱着各种从桑家抢来的器物,跟上了大队伍。
一条人潮的黑龙,从琉璃坊的城中心,沿着城池的主要道路不断蔓延,直插这座皇城的最紧要之地:玉照宫。
……
马车内景横波也听见了后头的喧嚣声。
桑侗已经放下了她,将她捆了,刀搁在她咽喉上,这是个比较轻松的姿势,也方便她居高临下地打量这个最恨的仇人。
景横波此刻心中颇有些后悔,瞬移的时候没将霏霏和二狗子带着,如果这两只在,保不准还有些好办法。
对面桑侗衣衫染血,伤得不轻,但似乎服了什么药,精神不仅不错,还似乎有点癫狂。景横波怀疑也许她服了一种激发体力的药物。
她真遗憾自己先前那一刀太急,没看准地方,一刀捅死就没这么多事了。
听见喧嚣声她半转头向后看,从大开的车窗里看见无数人潮跟在后面紧紧追逐。
百姓虽然追不上这辆飞快的马车,但宫胤指令士兵一路传信,马车所经之地的百姓们很快知道了发生了什么,很多人打开家门追出。景横波听见乱七八糟的人声里有人大喊:“陛下别怕!你会得救的!”
“桑家不得好死,会遭天谴!”
景横波笑一笑,觉得虽然做好事做得把自己栽进去有点亏,但看见这,听见这,似乎也不那么亏了。
又听见有人喊,“陛下,快驾你的神鸟飞走啊!”
“陛下,快用你的神眼看死那女人啊!”
景横波噗地一声笑出来。
神鸟?二狗子吗?
神眼?拍立得拍遗像吗?
想到这里她心中微微一动。
“笑吧,”桑侗在她身边冷冷地道,“再不多笑笑,你这辈子就再没机会笑了。”
“谁说的。”景横波懒洋洋地道,“我会笑到最后,笑到老,笑到牙都没了,还是最美的老太太。”
“或许可以做你下辈子的梦想。”桑侗道,“可惜这辈子,我活不到成为老太太的那一天,你就更没资格活到。”
“咦,”景横波奇怪地道,“你不已经是老太太了吗?”
桑侗狠狠地盯着她,像一条垂死的蛇在盯着猎物。
景横波就好像完全无感,犹自十分羡慕地道:“说起来你确实比我上算,反正你都这么老了,也长残了,活着也没多大意思了,还能轰轰烈烈死一回。值了。倒是我,青春年少,貌美如花,这样陪着你死,你不觉得残忍吗?”
“你不觉得你自己才残忍?行事、言语、永远如此刻毒。”桑侗冷冷道,“整个桑家,都毁在你手里,桑家上下数百人,被逼着满门赴死,这都是你的罪孽,你还有脸在这和我耍嘴皮子?”
“马克思爷爷告诉我们,”景横波笑眯眯地道,“杀坏人一家,就是救百姓万户。你桑家死了数百人,可是这马车后面追着的有上万人。什么叫人心?这就是人心。”
“愚民何其易骗也。愚民何其易变也!他们这些人,一样曾在我桑家车马前下跪遥拜,感恩戴德!你且瞧着,等你失势时,这些追随你的脚步还在不在。”
“怕你是瞧不到了。”景横波笑。
“你也等不到了,”桑侗用刀背慢慢磨她的脖子,“是啊,很感动,是吧?今天看来,你确实借我桑家之事,邀得了民心。历代女王,似乎都没你这样的际遇和好声名呢……”她讥诮地笑了起来,“可惜来得太迟,你且好好领略一刻,再过一刻钟,你便等下辈子,再重新收买人心吧!”
“别磨出我皱纹。”景横波只嘱咐了这一句,便闭上眼不理她。
她得想想怎么办。
桑侗的条件太阴毒,绝对不能让她成功,再说她也绝不相信宫胤在玉照宫前自杀了,桑侗会抛出活的景横波。
桑侗杀她的心绝对超过杀宫胤。
希望宫胤不要那么蠢,他也不应该那么蠢。
当然最好的办法,是在之前就能脱逃……
耳边听见有人走动的声音,是另外两个死士,桑侗似乎很焦躁,呵斥:“安静些。”
景横波捆住压在身下的手指,不住弹动,希望能找到可以摄取的物件,割开自己的绳索。
马车里却没有任何锋利物体,对面桑侗精神似乎已经陷入癫狂,不住把玩着手中的火折子,景横波心惊胆战地瞧着,生怕她一个失手落下,那就玩完了。
摸索的手指忽然触及一个硬硬的东西,她一停,最初希望是瑞士军刀,随即想起不是军刀,应该是只录音笔。
出宫她总会带点箱子里的宝贝,以备骗人装神弄鬼宰人之用,有时候也未必想清楚到底要拿来做什么,备用而已。
不是军刀让她有点失望,这只录音笔,能做什么呢?
桑侗的焦躁如此明显,她玩火折子,手指发抖,勒在她脖子上的刀一会儿紧一紧一会儿撤下,眼光四处漂移,时不时落向城外。
“大少爷该出去了吧。”她忽然道。
另外两人不敢接话,半晌呐呐道:“……应该可以了。”
桑侗失望地叹口气,用刀背猛一拍景横波的脸,“都是这贱人,坏了我的事!”
景横波的脸,立即微微肿起,雪白的肌肤上渗出微微的红血丝,看起来颇显眼。
桑侗的眼光落在那些红血丝,眼神慢慢转向邪气阴毒。
景横波心中暗叫不好——这老妖婆不会邪性大发,和那些狗血电视剧里反角一样,想划花她的脸出气吧?
女人最爱和自己不够美丽的脸和别人太过美丽的脸过不去了!
“想打我?”她斜挑起眼角,眼神比桑侗更邪,“打呀,赶紧地再打呀!”
她脸上神情露出小小的,掩饰不住的兴奋,瞧上去,竟然是渴望的。
桑侗一怔。神情转为犹豫。
“是不是还想划花我的脸?”景横波紧追不舍,“那划啊,快拿你的刀啊,指甲啊,一切可以划花脸的利器来划啊!”
桑侗不可思议地瞪着她,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马车幽暗的光线里景横波鲜妍的脸色衬上似笑非笑的红唇,颇有几分诡异感。
旁边一个桑家死士忍不住悄悄提醒桑侗,“家主,这女王听说颇有神异,您莫离她太近,小心上了她的当。”
桑侗默了默,身子向后退退,冷笑道:“能玩什么花招,玩多少花招,也逃不了等会化灰!”
话虽说得硬,搁在景横波脖子上的刀却稳了下来,不再把那寒光闪闪的刀锋往她脸上递了。
景横波心中松一口气,一抬眼看见那两个死士,听见桑侗那句“化灰”,脸上颇有黯然之色。
她心中一动。
之前她就有过疑惑,桑家这些死士,为什么后来能驾驭着马车毫不犹豫赴死,遭遇阻拦都不改其志,人去赴死往往都是一时勇气,一旦被拦阻很可能就此罢手,何况这又不是桑家人,不过是家奴而已,她并不信以桑侗的为人,能让人这样死心塌地不求生路地去死。
她也没想通桑侗为什么就能放心地让这些人去执行必死任务。
那么,如果那几批单独行动的人,是受了桑家控制,不得不去死。那面前这两个呢?
看表情,他们其实是不愿意死的。
他们能跟随桑侗一起登车,想必是亲信中的亲信,那么有没有可能,就像武侠小说里一样,外围手下都种了毒,最信任最亲密的手下,才给了解药。
换句话说,这两个和那些死士不同,是有机会活的。
她想验证一下。
“咦,”她盯住其中一人,道,“先前我看那些驾车的桑家人,脸上都有淡淡黑气,你怎么没有?你别不是冒充的吧?”
“胡说。”那人立即道,“那是因为他们吃了红丸,而我们没有……”
他似乎警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立刻住嘴,不安地看了一眼桑侗,桑侗却心不在焉对城门外猛看,根本没注意。
景横波笑笑,果然如此。
车子后追随的人越来越多,军队骑兵纵横来去,远远驱散人群,但果然都不敢出手,看上去像在保护这辆马车一样,桑侗似乎很享受这样的感觉,嘴角边噙一抹冷笑。
“看,万军护送,车撞玉照宫,多威风,桑家很久没这么威风过了,不过可惜,天洗你看不到了。”
景横波觉得这女人幽幽咽咽的声音听着好晦气,想必她肚子里现在装满不甘。
天洗?哦,桑天洗,她的宝贝大少爷。从语气中可以听出来,极其看重宠爱的大少爷。
景横波忽然微微一笑。
“是啊,”她耸耸肩,很遗憾地接口,“何止看不到了,也听不到了。”
“你闭嘴!”桑侗烦躁地喝骂一声。
景横波乖乖闭嘴。
过了一会儿桑侗又转头骂她:“什么听到听不到?他已经出城了!我桑家全死了都没关系,只要他活着,你,宫胤,这帝歌所有和我桑家做对的人,迟早都会死!”她的手指激越地似要点到景横波脸上,“对了,你不必等了,你会立即先死哈哈哈。”
景横波清晰地看见那两个桑家属下听见那句“全死了都没关系”时,脸上微微不忿的表情。
“我是说,”她慢慢道,“你们桑家出事太快,倒台太快,宫胤没有给你们多少反应时间,你和你家大少爷,一定有很多要紧话,没来得及说吧。”
桑侗浑身一震。
她被触到痛处,恨恨盯着景横波,怒声道:“你还有脸说!不是你们,我何至于连……”
她说到一半停住,脸上露出无比憾恨的神情。
桑侗素日里沉稳优雅,然而接连遭逢大变,生死之前心态失常,景横波可以清晰地读出她所有的心思。
她在心底哈哈一笑。
好。
这就开始了。
“如果,”她迎着桑侗恨恶的目光,并不退让,咬字清晰,“我能让你留下你想说的话,嘱托给你家的大少爷呢?”
桑侗又是一震,随即怒道:“你想的是让他们两个传信?胡说八道,他们两个能出城一步么?”
脸上刚刚燃起希望的两人,神情又黯淡下去。
“当然不是他们传话,有些话你根本不能让他们传对不对?”景横波懒懒地道,“我能让你这段话,留在一个盒子里,你只需要留下这个盒子。你和你儿子自然有默契的地方,将来他会知道到哪找那个盒子对不对?”
“你什么意思?”桑侗不可思议地问,“你是说……留住声音的盒子?”
“可以这么说。”景横波眯着眼睛,“我很有些神异,你知道的。”她谆谆善诱地道,“再说,留住你声音的盒子,也是给你儿子留一个永远的念想,这和让人传信是不一样的!”
桑侗脸上神情如水波一般动了动,似乎一瞬间终于心动,景横波暗暗感慨——再穷凶极恶的人,依旧有爱子之心,她脸上刹那间的母性光辉,和天下所有母亲一般,温柔如水。
但桑侗半晌还是哼了一声,摇摇头,道:“不,这也太神奇了,我不相信,你少玩花招,滚远点!”
“还记得迎驾大典上我出示的画么?其实那也是我的盒子绝艺,那是一个留住图像的盒子,人在那盒子面前过,可以留下自己一模一样的影像。你也看见那图了,是不是根本不像画的?那就是盒子的功用。来自大洋彼岸,最神奇的,被天神赋予神力的盒子。”
“耳听为虚眼见为凭,”桑侗似有几分信了,冷笑伸手,“盒子拿来。”
“你都要杀我,我为什么要给你?”景横波摇头。
“我搜你身!”
“你搜出来也不知道怎么用,反而失去最后一次给儿子留下话的机会。”
桑侗微微犹豫,终于冷冷道:“说吧,你要什么?留你一条命?不可能。你和我桑家仇深似海,我死了全家也要拉你垫背。不会因为想给儿子留段话,就放了你,你死了这心。”
“我知道我知道……”景横波不耐烦地打断她,“我就一个要求,你撞就撞吧,拉我死就拉我死吧,别逼宫胤自尽好么?”
“瞧不出你还对国师情深意重,”桑侗冷笑,“你就不想争一线生机?说不定宫胤自杀,我真的放你出马车呢?”
“你不会的,何必再拖一个人死。”
“宫胤不死,我儿终究难出城门。”
“你儿那么聪明,出个城门算什么事儿?”景横波望望车外,“喂,快点决定,迟了来不及了。”
“你先示范留住声音给我看。”
景横波手在背后打开了录音笔,开始唱忐忑。
“啊哦,啊哦诶,啊嘶嘚啊嘶嘚,啊嘶嘚咯嘚咯嘚,啊嘶嘚啊嘶嘚咯吺,啊哦,啊哦诶!”
车内三人露出不忍听的表情。
唱完,她闭上嘴,打开录音笔。
“啊哦,啊哦诶,啊嘶嘚啊嘶嘚,啊嘶嘚咯嘚咯嘚,啊嘶嘚啊嘶嘚咯吺,啊哦,啊哦诶!”
三人瞪着她紧抿的唇,神情震惊。
一听就知道是她那难听的调子,甚至连音调起伏转折都一样。
“腹语?”桑侗喃喃道。
心里也知道不可能是腹语,腹语的声音多半很怪。
而且每个人哪怕重复同一句话,音调都不会完全一模一样。
这个神奇的女王,手中果然有神奇的东西。
“拿来!”桑侗眼睛都红了,“我要给天洗留话!”
“这个只能我来操作,你说就好,不放心的话,可以堵住我的耳朵。”景横波不让步。
桑侗看看前方,身边大军聚集,前方皇城广场在望,竟然快要到了。
“放慢速度。”她指示两个属下。
百姓和大军诧异地看着一直如鬼魅般迅速狂奔的马车,忽然慢了下来,人们满怀期待地盯着马车,指望着马车停下,然后款款走下女王。
然而马车虽然慢,却一直没有停。
……
宫城之上,宫胤雪衣长立,遥遥望着前方。
他已经提前一步赶回了玉照宫,立即下令撤走玉照宫广场侍卫,加固玉照宫门,本来还要做些安排,奈何时辰太紧。
立在宫城之巅,看那马车狂奔而来,他双眸宁静如一泊雪湖。
蒙虎立在他身侧,一脸不安,桑侗的话似魔咒响在耳侧,他不知道这个死结该如何去解,难道真的要……
看着宫胤丝毫不显露情绪的侧脸,即使跟随宫胤已有多年,他也无法在这样的时刻,揣测出主子的心绪。
主子向来越逢大事越有决断,越有决断越显静气,但此刻的决断,怎么想都似乎带着不祥的意味……
宫胤忽然双目一凝。
前方马车速度开始减缓!
蒙虎眼底露出喜色——马车一慢,有些事就来得及做准备,比如需要一定启动过程的巨型城弩,比如已经调动,但仓促之间还没来得及赶来的亢龙蜂刺。
“蛛网”和“蜂刺”是亢龙军内两大秘密建制,名义上属于亢龙军,但又独立于亢龙军管辖之外,前者专司情报信息,后者擅长暗杀潜行。是宫胤亲自在亢龙军中选拔精英组成。有一小部分人知道这两个组织的存在,但从来没有人亲眼见过。
“全力加速启动城弩,不必再遮掩,蜂刺到达之后,让他们想办法潜行至广场。”
“是。”
白影一闪,宫胤掠下宫城之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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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为爱无惧
“我堵住你的耳朵,你怎么开启盒子?”桑侗问景横波。(
平南文学网)
“没事。”景横波道,“你堵住我耳朵,做个手势表示你要开讲,我自然会为你开启盒子。”
桑侗用两个布团将景横波耳朵堵住。做了个手势。景横波按下录音笔的按钮,调整了角度。
桑侗话说得很快,也很长,神情颇有些激动,后来却又慢慢平静,想必开始交代一些重要的事情。
马车慢慢行驶,两个属下望着外头黑压压的人群,神情颇有压力。
过了一会儿桑侗做个手势,景横波按了按键,桑侗扯开她耳朵布团,她此刻心事已了,倒比先前平静了些,问:“盒子呢?”
景横波叹口气,手指一松,录音笔落下,道:“按那个银色按键,就有声音出来。”
桑侗依样施为,果然有声音传出,她似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仔细听了几句,露出满意神情,随即赶紧将录音笔关了。
“我说,”景横波观察着她的神色,道,“这东西,你总得留一个人送给你家大少爷吧。”
这话一出,两个桑家属下都眉心一跳,对视一眼,赶紧又各自让开。
“这倒是。”桑侗沉吟着,回转身,似乎想在两人中挑一个,传递这消息给桑天洗。
两个属下立即紧张起来。
很明显,谁被派去将这盒子送给大少爷,谁就有可能活。
两人本已抱必死之念,但终究心有不甘,如今有了希望,谁肯放过?
但这事顶多只需要一人,谁活?谁死?
景横波似乎漫不经心地提议,“要我说,两个都留下算了,现在这情形,一个人也未必能逃脱,有我陪你死,还不够?”
两个桑家属下第一次无比感激地看了景横波一眼。
“不行。”桑侗决然道,“最多只能走一个!我们桑家是百年门阀!是贵族!我是第二十四代家主!贵族家主不管如何死亡,身边不能没有陪伺的死士!哪怕只有一个也要有!否则我便玷污了桑家高贵的门第,我会在祠堂里,连个牌位的位置都没有!”
景横波摇摇头,歉意地看两个属下一眼,咕哝道:“我永远不明白贵族的死要面子德行……抱歉,看样子你们两个得互相让让了。”
那两人脸上变色,又互看一眼,眼底似有火花四溅。
桑侗忽然回头,狠狠看了两人一眼,道:“怎么?你们两个是打算争上一争么?”
两个属下急忙躬身呐呐说不敢。
桑侗声音尖利,充满讽刺。
“有我在,就不允许你们自相残杀!无论如何,得留一个陪我一起!”她冷酷地道,“我知道,蝼蚁尚且贪生。我也不想指名谁留下谁不留,免得你们到了阴曹地府都恨我。你们抓阄吧!”
她衣袖一拂,伸出两个拳头,淡淡道:“一只手里红色宝石,一只手里绿色宝石。你们猜,猜中的那个人,拿着记载我遗言的盒子离开。放心,我既然让你负责传递我的遗言,就有办法让你安全离开,你们只管猜好了。”
马车行得越来越慢,但也越来越接近皇城广场。现在那黑压压的百姓大潮已经被隔绝在广场之外,亢龙军和玉照军都已经出动,拉开一条长长的警戒线,百姓一改群体聚集时的喧闹吵嚷,人人屏住呼吸,目光专注地凝视着那辆马车——马车里那个女子的生死安危,牵动着所有人的心。
这也是大荒历史上,女王凭借个人能力和魅力,最受百姓关注的一次。
广场对面气氛压抑紧张,人头攒动,宫城前却一个兵都没有,所有可能受到危险袭击的部位守军都干脆地撤下,一色白石明净如水的广场上,除了永久矗立在广场正中的开国女皇巨大雕像外,只静静立着一色白衣同样明净如水的宫胤。
桑侗探头出去看了看,毫不设防的广场,让她很满意。
她微有遗憾之色,本来她想要的,是一辆带风带火的马车,如一副死亡棺材,忽然出现在皇城广场,闯过一切阻截,用最快的速度,最凶猛的力量,轰然一声撞破玉照宫门。让这帝歌所有人,都为这突如其来响彻寰宇的一声而震破胸膛。
以这样的方式轰动大荒,玉石俱焚,她觉得才能一泄胸中恶气。
不过,能留遗言给天洗,也算意外所得,想到儿子以后能时时听见自己的声音,算做苦寂人生里一项慰藉,她神色柔和,渐感安慰。
景横波盯着她的神色,她觉得,广场看起来毫不设防,但上头一定有布置,桑侗作为多年国家重臣,也一定比她更清楚,但桑侗还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想来对这马车极其有信心,认为这马车能逃过一切阻截,达到她想要的目的。
就不知道拖延的时间,能不能将布置更完美,拦住她?
景横波一眼不敢看窗外,她怕看见持剑准备自杀的宫胤,更怕看见没有持剑不准备自杀的宫胤,她还怕自己胡乱探头会乱了宫胤心思,又怕自己探了头其实没看见谁乱心思……唉,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怕什么……
“猜吧。”桑侗收回目光,冷冷道。
两个属下不似两个女人心思复杂,都紧紧盯着那拳头,呼吸急促,脸色涨红。却谁也不敢先开口。
生死之事总难决。
桑侗却没有那么好的耐心,冷冷道:“不猜就一起死。”
“左手红色!”一个年轻些的桑家属下,终于耐不住,嚷了一声。
说出口后,他闭上眼,长长吁一口气。甚至不敢看结果。
另一人怒目瞪他一眼,觉得他抢了自己生存的机会。
让他猜的时候不敢猜,但别人一旦抢先猜了,又觉得被剥夺了选择权。
人性如此。
桑侗毫无表情松开手掌。
左手掌心,红色宝石熠熠闪光。
那猜中的少年,如蒙大赦般长长吐一口气。另一人却脸色大变,恶毒地盯了这少年一眼。
“沈金,你带盒子离开吧,我有东西给你……”桑侗摊开另一只手掌,掌心绿色宝石闪亮,她正要将宝石丢下,忽然脸色一变。
那两人也脸色一变。
红绿宝石忽然自己动了!
就在三双眼睛之下,闪电般一个交换,左手的红宝石移动到右手,右手的绿宝石移动到左手!
“啊!”桑侗不可置信地惊呼。
这是怎么回事?
另两人直接呆了,眼睁睁看着这判人命的宝石,忽然将命运重判了一遍。
刚刚欣喜若狂的呆若木鸡,刚刚脸色死灰的欣喜若狂。
“天意!天意!”那猜错了的中年护卫大喜,颤抖地捧住桑侗的手,“该我活!该我活!家主,多谢你!多谢你!我一定会给您立长生牌位,世世代代供奉您!”
他感激涕零,恨不得跪下来吻桑侗的手——宝石明明已经定论,忽然换了个儿,自然是家主换的,想必是看在他在桑家多年,存心要给他活命机会。
桑侗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再看看自己手心,喃喃道:“这……”
景横波悄悄撇了撇嘴。
“家主!”那从欢喜天堂掉入绝望地狱的少年,此时终于醒过来,一声大吼,“不,不能这样!家主!你当面徇私!不能!”
“我……”桑侗还没明白过来,只傻傻看着她手中宝石。
“这是家主的意志,你敢违抗!”那中年属下怒吼少年属下。
“明明是我先猜中,家主帮你作弊!”少年毫不示弱回吼。
“家主意志神圣不可违,违者死!”中年属下霍然拔刀。
“说好的谁猜中谁活,家主也不能改!”少年立即拔剑。
“够了!”桑侗大怒,尖声道,“我还没死,你们就想当着我的面自相残杀!重来,再猜一次!”
她俯下身,袖子挡住宝石,片刻即起,握紧两个拳头,“猜!”
“右手红色!”这回中年属下急急抢先。
桑侗摊开手掌,右手绿色宝石幽深如一只阴森的眼睛盯住了所有人。
中年属下面色死灰。
“哈哈哈哈这次我没抢你的你还是错了就该你死!”少年仰头大笑。
桑侗慢慢摊开手掌,叹一口气,“老王,认了吧……”
“不——”中年属下一声怒吼,手中刀猛然搠向正仰天大笑的少年,“不该重来的!去死!去死!”
少年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慢慢低头,看着自己腰间的伤口,大片大片的血潮水一般涌出来,冒着突突的血泡,似翻滚的岩浆。
“啊,”桑侗一声尖叫,两个茫然的人都下意识转头看她,却见她并没有盯着这忽然杀人的一幕,反而还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掌心里,右手红宝石,左手绿宝石。
宝石忽然又换了!
中年属下茫然地看着那宝石,似乎再也反应不过来。
少年却笑了,一边笑一边咳嗽,咳出淋漓的鲜血,“娘的,玩谁呢……”
随即他腰间一震,一道黑光飙射如电,“嚓”一声轻响,没入了对面在发呆的中年属下心口。
那中年人浑身一震,捂住胸口踉跄后退,看看少年,再看看桑侗,脸上的表情变得十分怪异,似乎怎么也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也辨不明白眼前人的嘴脸。
桑侗手指一软,两颗宝石滚落角落,她张着嘴,似乎已经呆了。
那两个满身鲜血的人,茫然对视半晌,似乎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蓦然齐齐一声狂吼。
“娘的,你玩谁呢!”
吼声里,两人齐齐转身,手中刀剑,狠狠捅入了桑侗的身体。
“啊!”桑侗一声惨呼,勉力后退,那两人将死之人,却也无力再追击,各自惨笑一声,摇晃两下,砰然倒下。
两人在彼此交融的血泊里仰面朝天,都死不瞑目,一双眼睛大而无神地注视着马车顶,或者,是在注视询问着老天——为什么要这样耍他们?为什么要安排这样的结局?
景横波扭转头,不去看脚下的尸体。这两个人等于是她杀的,她恶心,生理抗拒,却没什么歉意。
都是找死的人,去地狱研究那变来变去的红绿宝石吧!
只剩一个桑侗了,还是重伤的桑侗,虽然那两人临死出手,看样子并没有戳中心口要害,但桑侗低着头,似乎已经昏迷,景横波微微松一口气,心想这下,基本安全了吧?该想个什么法子通知外面且脱身呢?
然后她就看见桑侗慢慢抬起了脸。
景横波一口气屏在了咽喉。
昏暗的马车,横陈的尸体,鲜血淋漓的地面,死不瞑目的男人,血泊里软软的女子,抬起满头乱发的头颅,一张苍白的脸,凸着仇恨的眼睛,满脸纵横的溅射的鲜血……
恐怖片必备元素,齐活了。
景横波小心脏砰砰直跳,直觉不好。
果然桑侗喘息几声,竟然诡异地冲她笑了笑。
“刚才……”她嘶哑吃力地道,“……是你吧。”
问得没头没脑,景横波当然懂,呵呵一笑,“好玩吗?”
桑侗凝视着她,点点头,“……看似无用,却有层出不穷的花招和计策,最后大家都被你阴了……我们就错在,太小看了你……”
“继续小看,继续小看。”景横波挥挥手,“你累了吧?要不要睡上一觉?我给你放小苹果好不好?很催眠的。”说完捡起滚到手边的录音笔就要放自己刚才销魂的小苹果。
听吧,听得烦得一头撞死最好。
“呵呵……”桑侗笑了笑,苍白的脸上掠过一抹讥诮,“……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呢……”
景横波心中一跳,想要扑起来阻止,桑侗脚下忽然一挑,当地一声一柄刀横飞过来,咔嚓一声插入正架在她和两边车壁之间。
景横波不敢动了,她坐在车角,一柄刀刀锋向内,正架住了她的脖子,稍微一动就有割喉之危。
瞧不出这女人都这样了还有这一手。
随即桑侗割下一截衣襟,塞进了景横波的嘴里。浓郁的血腥气堵到嗓眼里,景横波一阵阵地想呕吐。
桑侗冷笑着挑起她下巴,笑道:“下面……一起看好戏吧。”
景横波直觉不好,奈何发不出声音,“呜呜呜呜”一阵乱嚷。直恨马车里没有任何可以用来砸人的东西,不然直接给这快要妖魔化的老太婆来一下狠的,世界就太平了。
桑侗转身,擦干净脸,也不知道拍了哪里,明明没人驾驭,马车忽然又飞快前行。
这一动顿时惊动所有等待的人,无数人踮脚张望,亢龙军严阵以待,宫城上城弩吱吱扳起,宫城前宫胤抬起头来。
洁白广场上,深红宫门紧闭,宫门前他一人独立,手持自己的古银雪链,遥遥面对狂冲而来的马车。
所有人都看见车窗里桑侗的脸探了出来。
“宫胤!”她道,“我们来了!离宫门三十丈!你的剑再不搁上脖子,我可就来不及把女王扔出来了!”
景横波:“呜呜呜呜呜!”
无数恶骂从一万头草泥马从心头踏过——这千年王八的老太婆果然反悔了!
还是要逼宫胤自杀!
不,是骗!
她现在这个造型。桑侗现在这个体力,根本不可能把她扔出马车,她是陪桑侗死定了!
马车向前狂冲,重叠着黑色的光影,散发着腥郁的死亡的气息,桑侗在尖声狂笑,众人惊愕地看见,她散在风中的黑色长发,一点点地,变白了。
似雪缓慢覆盖原野,永无春回那一日。
远处,可以俯瞰皇城广场的一处矮山上,有人静静伫立,看着洁白广场上的黑马车,看着黑发的女子一霎白头。
风将他衣袂卷起,一抹白色的纸钱兜兜转转越过衣襟,随风去了。
……
马车在狂奔。
景横波一动也不能动,稍微震动,也许面前架着的刀就能割破她的咽喉。
从窗户可以看见对面的开国女皇巨大雕像,那是皇城广场的标志性建筑,女皇雍容的脸微垂,似悲悯地看遍皇城风云。
“咻。”宫城上方城弩终于开射,刹那间撕裂空气,黑光连闪,四架城弩,从四个角度包抄闪射,直逼马车而来!
桑侗脸上只有冷笑。
“哧哧”连响,车身猛震,四支弩箭咚咚咚咚都射中了车身,但是让人震惊的是,那些箭在射上车身的刹那,忽然便滑了过去,擦着车身斜斜飞出,夺地一声钉在地下。
铁箭箭尖和车身擦撞激起一溜火花,如果不是飞得太快,也许马车就要燃起。
众人瞪大眼睛,看着齐齐射歪的箭,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射上了又擦身而过。
“这马车改造过!精妙!整个车身是一条弧线,箭过即滑,高手!高手!”人群里有人大声惊叹。
然后他被六个巴掌拍进了地里,“毛病!这什么时候了,还在研究马车构造,救人懂不懂?救人!”
……
“哈哈哈哈哈。”桑侗的大笑听来特别刺耳,“宫胤,告诉过你别白费心思,什么陷阱什么飞箭什么围攻我这马车统统挡得下。你再出一次手,我这马车可就要点燃了!你还不死!”
“可以!”宫胤终于回答,声音远远传开,骚动的人群忽然为之一静。
赶来的耶律祁抬起头。
人群里伊柒兴奋地跳起,“听见没?听见没?他要自杀了!我要上位了!人生三大乐事,升官发财死情敌!我要死情敌了,快祝贺我!”
回答他的是六双用力祝贺,足可将人打死的巴掌。
……
“……但我要亲眼见女王安好!”宫胤的下一句斩钉截铁,“否则,你便点火吧!你能撞散玉照宫墙,难道还能撞毁我宫胤十万亢龙?”
桑侗微一犹豫,转头看景横波,景横波正咝咝地吸着气,刚才飞箭撞到车身,横在面前的刀锋颤动,稍稍割破了她脖子上的一点油皮。
桑侗冷笑一声,先给景横波又加了一层锁,才取了那刀,拖着她到窗口,一手点燃了火折子,一手将景横波半个身子推出窗外挡在她面前,大叫道:“看见没!你可以死了!”
广场后面的箭手纷纷瞄准,可惜桑侗身后,马车窗边,忽然啪一声弹出一截钢板,将她身子遮住,正成一个谁也射不到的死角,而桑侗拿火折子的手向着车里,同样谁也射不到。
景横波嘴堵着,风扑面而来,窒息得说不出话,风里奇怪的硝烟气息刺激得她泪眼朦胧,她生怕这样的表情过于楚楚可怜,真刺激得宫胤干傻事,拼命眨眼睛想眨掉泪水,又想示意他不要犯傻,偏偏这么一眨,眼泪哗啦啦都眨了下来,看起来越发地楚楚可怜了。
景横波真想哭了——这不是哭的时候啊啊啊啊……不过这么倒霉还是哭一哭吧啊啊啊……
宫胤一眼就看见了景横波。
刹那间目光流转,第一眼落在她一线殷红血迹的脖子上,第二眼落在她哗啦啦掉眼泪的眼睛上。
相识至今,他从未见过她落泪,这女子张扬放纵,自如舒展,看似娇嫩,实则内心强大百碾不伤百杀不死,他几乎没想过会看见她的眼泪,也没想象过她流泪是什么模样。
然而此刻,风中飞奔的死亡马车里,她红肿着眼迎风流泪,是一朵带雨的玫瑰。
本该在黄金宝座之上艳光四射的玫瑰……
肺腑深处似有冷痛卷起,似一柄在雪中埋了一生的刀,猛一下刺入心肺,他脸色白了白,几乎瞬间听见从血脉深处结冰的声音。
时候到了。
他转开眼,一眼即过,冷白的脸色似乎毫无波动。
随即他坐下。
万众无声,所有眼睛都紧紧盯着这个广场上唯一的男人。
这一手掌控大荒权倾天下的男人。
看他当真为女子抛却江山生命,还是漠然捍卫属于他的玉照辉光。
大多人都觉得,应该是后者吧,国师没有道理为一个还不是自己妻子,甚至有可能和自己夺权的女王,放弃这大好生命。
被勒令留在城上的蒙虎却忽然发出一声大呼:“主上!”不顾一切地狂奔。
众人凛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广场尽头,盘坐的宫胤,忽然开始结冰!
极快的速度,几乎刹那之间,一层厚厚的冰便在他身周凝结,寒气弥漫过快,以至于他身周冷热空气交激,弥散开一片淡淡的雾气。
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他忽然就成了一座晶莹透彻的冰人。
随即他说话了,冰里面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怪异,不过还是他的声音。
“般若雪之剑不自斩,来人,助我兵解!”
一个大汉从城门上系索跃下,手执长剑。
桑侗目不转睛地看着,鼻翼翕动,眼眸瞪大,明显精神极度紧张兴奋状态。
景横波也极度紧张,她要疯了——宫胤真的要自杀吗?要当她面自杀吗?好吧她也觉得她要死了,正祈祷死了最好穿回去,如果她死后他陪死她也不介意,可是这样当着她面先自杀真的好吗?她会受不了那刺激的!
她宁可先死啊啊啊!
可惜宫胤这个人,做起决定来比谁都绝,连自杀都这么痛快——那大汉一跃而下,人在半空,霍然扬剑而起,炫出一道雪亮的弧——
所有人都被这道弧吸引目光,抬起头,瞳仁放大,反射一溜惊艳的白虹。
下一瞬白虹毫不犹豫卷过那冰妆雪裹的人颈项!
“嚓。”碎裂声响,冰雪与鲜血同溅,一颗裹着冰的头颅,飞上半空!
血也似虹,遮天蔽日。
“啊——”万众发出一声压抑颤抖的惊呼。
“主上!”蒙虎疯一样地跑下来,险些跌下城墙。
景横波没有发出声音,她眼珠子瞪得圆圆的,闪着极度惊恐的光,光芒里不断旋转着那颗头颅,那颗头那颗头那颗宫胤的头……
她身体绷紧,肩膀发硬,眼底的光芒渐渐淡了——无声无息地晕过去了。
------题外话------
很忙,先就这么多。我知道停这里很不厚道,但目前就这些,还是赶出来的。
有空的话会争取来个二更,但是也不能确定,上班第一天最忙了你们懂的。
搓搓手,嘿嘿,那啥,来点精神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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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倾情(二更)
景横波晕了。
桑侗却瞬间发狂了。
她眼睛瞪得也很大,却是兴奋过度几乎不能置信的瞪大,盯着那白白红红的一片,蓦然身子一仰,一声尖呼大笑,“哈哈哈哈哈我怎么会放她哈哈哈哈你上当啦哈哈哈哈你就等着死不瞑目吧……”
笑声里她自己身子后仰,几乎探出了钢板外,顺手将景横波往车里一推,右手一直擎着的火折子,落下!
“嚓。”一道弯弧,瞅准这一刻桑侗探出钢板的身子,如一轮最冷的月光,忽然而至。
“哈……”一声笑的尾音还在口中,下一瞬桑侗的半边头颅连同露在钢板外的半个肩膀,忽然都不见了。
广场如镜,啪一声溅上淋漓的污血。
出手的耶律祁,如电光飞射而来。
但没人看他,也没人关注桑侗下场——火折子就要掉下!
而此时,七条人影,忽然鬼魅般出现在马车四侧!
一人在车顶,嘿一声,搬起车顶!
一人闪电般倒挂,嘿一声抱起了跌落的景横波。
四个人围在马车四周,嘿四声,双手发力,啪啪啪啪四响,马车四壁忽然就到了他们手中。
火折子此刻只差毫厘,便到马车底部!
只要触及,一样会燃烧爆炸,在场八人,一样难以幸免。
那拆马车的六个逗比就好像不知道严重性,哈哈哈哈一阵大笑,乱七八糟地嚷,“老七该你了!”
最后一人没有拆车板。
他猛然横踢一脚。
“我来也!”
轰一声只剩车底和车轮的马车立即燃着,携烟带火,滚滚向前,用比原先更快的速度,在上万人瞠目结舌的注视中,一往无前地,酷炫狂霸拽地,轰然撞上了玉照宫墙!
……
烟尘、烈火、变成板车的火马车、大黑洞、坍塌一截的宫墙,四处散落的砖头,还在燃烧的墙头……
傻得鸦雀无声的观众,和惊得连忙跑下城墙一锅蚂蚁般四处呼叫救援的守卫。
还有在广场中央,完全不认为自己干了坑爹事,又笑又跳庆功的逗比师兄弟。
“哈哈哈我掀了车顶!”抱着车顶拿大鼎的。
“哈哈哈哈我救了媳妇!”抱着媳妇揩油的。
“哈哈哈哈我搬了车板。”抱着车板跳舞的。
“哈哈哈我炸了玉照宫。”对着玉照宫突然开了口的宫墙捧腹大笑的。
……
景横波完全是给逗比们的旋转和大笑吵醒的。
醒来耳朵犹自嗡嗡作响,天空在眼前飞啊飞,还有好多的黑色的烟,还有一张白白的,颠来倒去的脸。
“我勒个去,”她喃喃道,“阴曹地府的空气太差了……”
“媳妇你醒啦?”白白的脸凑过来,指甲油君的弯弯眼睛笑得快眯没了。
景横波立马给这声“媳妇”给喊清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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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是那个天,冒着烟,地还是那个地,白得晃眼,人……人……人不对了……啊……宫胤……宫胤!
晕倒前那一霎场景带着冰晶血色唰一下闪过她脑海。
冰封的宫胤……落下的甲卫……扬起的长剑……飞起的头颅……
“宫胤!”景横波突然发出的凄厉惨叫,惊得伊柒这么一个大高手手一颤,险些将她落下地。
“喂喂,媳妇!媳妇你怎么了?”伊柒惊慌地拍她的脸。
景横波一巴掌就把他的手拍了开去,再一挣扎已经落了地。
脚刚接触地面,她身子一闪,已经奔到宫门前。
帝歌的将士百姓们,再次瞠目结舌地看着女王陛下,鬼一样地赤脚在广场狂奔,一边狂奔一边大叫:“宫胤!宫胤你这个傻叉!白痴!弱智!低能儿!蒙古症!你发了什么疯要理桑老太!谁允许你随便去死一死,你这是逼我死啊啊啊你逼我死啊啊啊……”
百姓们听着,一开始发呆,对女王中气十足的骂人功力由衷佩服;然后想笑,觉得谁这么被骂也挺悲剧,笑还没展开忽然就有酸楚涌上心头——她骂得其实并不中气十足,声音沙哑惨厉,到得后来都是哭腔,绝望的哭腔。她赤着脚,奔没几步就被地上的木屑碎石咯破了脚底,她却似毫无所觉,白石广场浮光如雪,印上两排刺眼的血色印痕。
浮云涌动,暮色四合,暗沉的天野下,只响着她狂奔的脚步,只奔着她凄惶的背影,只扬起她在风中散开的带血的长发。脚步咚咚,似沉痛的鼓,敲在了每个人心上。
耶律祁怔在了广场边缘。
七杀大兄不笑了,呆呆地看着她。
景横波却忽然停了脚步。
她看见了宫城前无头的冰雕,还在静静矗立,甚至不曾融化。
天色渐渐暗了,冰雕暗光流转,地上一大片碎裂的冰雪,夹杂着星星点点的血迹。那持剑负责兵解的甲卫似乎呆了,扛着犹自滴血的剑傻傻地看着她。
景横波忽然扑了过去。
一头撞上了那高大甲卫的胸膛。
她没骂人,二话不说,逮着人家一顿痛揍,虽然是花拳绣腿,但是牙口并下,拳脚齐飞,气势十足,人家不敢还手,给搡得连连后退,脸苦成了瘪三。
一广场的人又目瞪口呆看女王闷不吭声揍人。
狂风骤雨一顿揍之后,景横波忽地一个转身,扑到了那无头的冰雕上。
“哗啦”一声响,冰雕晃了晃。
正将脸贴在冰雕上的景横波愣了愣,忽觉有点不对劲。
怎么这么轻?
怎么没有血腥气?
等等,这个破口……
她霍然抬头,看着面前那个冰雕的“颈腔”。
刚才不敢看,怕看见血肉模糊的断口,此刻头一抬,才发觉别说断口,那里似乎就是个洞,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景横波傻了一秒。
随即她一个箭步跳起,探手对着洞口就掏。
广场上军民发出抽气的声音。
景横波掏了两把掏在空处,眼睛有点发直,抬起颤抖的手看了看,似乎极度惊喜,又似乎惊喜到不敢接受,想了想,干脆整个身子都探了进去。
广场上千万军民,就看见了,他们的女王,忽然钻进了宫胤冰雕的那个断口,似乎在掏什么,头整个埋了进去,屁股撅在外面朝天……
“哦哦……”百姓们发出惊叹的声音。
“唉……”远远的耶律祁忽然一声失望的长叹。
“呀呀,”伊柒挠着脑袋,“我媳妇怎么了?疯了吗?”
“恭喜你。”六位逗比好兄弟沉痛地拍他的肩,“你的死情敌好事儿希望破灭了。”
景横波现在的造型已经两脚朝天了。
远处众人只能看见影影绰绰她埋在冰里的影子。
然后忽然景横波猛一下起身,“啊啊啊”大叫一声,抓起脚边一块碎石,砰砰砰地一阵乱砸。
冰块飞溅,碎屑满地,冰雕很快被砸碎,众人直着眼睛,目光如探照灯般扫了一遍又一遍。
冰块,冰块,满地冰块。
里面根本没有人。
众人表情也不比景横波好哪去——人呢?哪去了?明明亲眼看见国师覆雪凝冰,立即就有甲士下来斩头,几乎没有作假时间。也正是因为动作这么干脆利落,时间太短,才让桑侗相信的。可是现在,难道这么短的时间内,真的偷梁换柱?障眼法?
“遁地了呗。”伊柒盯着地面撇嘴。
景横波目光落在冰下的地面上,明显一块石板翘起,她将石板掀开,底下一个很粗糙的,一看就是匆忙挖就的地道。
有些真相一旦揭示也就这么简单。唯一能让人惊叹的就是时间把握。桑侗说出要撞宫门,宫胤立即赶回,之后桑侗马车飞快赶到,其间的时间,原本绝对不够挖一个最简单的地道。
但有了景横波“录音遗言”“二桃杀三士”的计策拖延,马车速度放缓,宫胤终于有了准备时间。
景横波看见那地道便什么都明白了,青面獠牙地扑过去,对着底下大吼:“宫胤!你丫的给我出来!我保证不打死你!”
底下当然没动静,景横波也不跳下去,想了想,转身就直奔宫门,走两步,“咝”地一声抬起脚。看着脚底血迹斑斑,顿时脸成了苦瓜。
“咝哈咝哈,好痛好痛。”她跳脚,这时候终于知道痛了。
“穿我的穿我的!”伊柒立即殷勤地脱鞋。
“别穿他的他脚臭,你穿了之后明天准见不到第二天太阳。”逗比师兄弟们立即把他推到人群后,坚决用宽厚的身板密密地挡住他,纷纷开始脱自己的鞋子。
“穿我的!”
“别穿他的。”
“他有脚藓。”
“他烂脚丫。”
“他不穿袜子。”
“他这鞋三年没换了。”
……
无固定攻击对象,无差别地图炮。
逗比师兄弟的人生重要守则之一——兄弟看中的,一定要破坏;兄弟喜欢的,一定要抢来,兄弟要表现的,一定不给表现,兄弟不要的……我也不要。
至于喜欢不喜欢?no。没这回事,他们这辈子只喜欢一件事——唱反调。
景横波退开三步,扶额。
一个逗比已经天雷滚滚,一群逗比简直令人痛不欲生。
她宁可赤脚走大荒,也不要和这群英俊高大,燕瘦环肥,各有特色,偏偏逗比得也各有特色的七杀高手们打交道。
伊柒已经踹倒坑爹师兄弟们,踩着师兄弟们的尸首,将鞋子送了过来,一边亲切地蹲下身,要给景横波穿鞋。
“我来给你……”
忽然身后宫门开了一线,一条白色丝带霍霍飞出,缠住了景横波脚踝,一抖,一起。
呼地一声,伊柒眼睁睁看着到手的景横波飞起,消失在宫门之后,随即砰一声,宫门毫不客气地关起。
砰,身后宫门关闭的声音沉闷,景横波还没站稳,拳头就擂了出去,“快滚出来我保证不打死你……”
她的拳头被人用力抓住,猛地一带,砰一声狠狠撞上一个温暖的胸膛。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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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表白
熟悉的清凉气息涌入鼻端,鼻子似乎被刺激得很酸,她的眼泪哗一下便涌了出来,生怕被谁看见,干脆狠狠把脸埋进去,揉来揉去揉来揉去,呜呜噜噜地抽噎,“我反悔了……必须打死你……必须……打死你……”
头顶上那人不说话,似乎有点犹豫,却最终叹息一声,将她抱紧。下巴轻轻搁在她发上。
明明一言不发,但她瞬间就安心了。人也不想打了,事情也不想想了,啥子地道啥子被骗得神魂俱灭都不想追究了,只想抱紧眼前这个怀抱,好好享受他的存在和气息,告诉自己一切都很好,他没让自己失望,永远都是她最强大最傲娇的大神。
失去才知存在重要,她永远记得看见他“头颅”落地那一霎,天地永黯,她以为自己堕入深渊永不得出。
那一刻她终知什么叫绝望。
那一刻她绝望得恨不得在晕迷中永不醒来,不用面对清醒之后的永夜的痛苦。
当空着的冰洞展现在眼前,她在愤怒里,听见自己心花开放的声音。
天地忽然就有了光,有了声音,有了颜色,有了存在的意义。
呵,真好。
此心安处是吾乡。
“呜呜呜呜你给我个交代……”她揪他的衣裳,抓出无数乱七八糟的皱痕,换以前他必定一掌拍飞她,此刻一动不动,双臂似僵硬,实温柔。
听着她断断续续的抽噎,他似有震动——这么久,这么久,这个嬉闹而又强悍的女子,他未见过她真正脆弱,他未想过她有一日这般脆弱,他未想过有一日这般的脆弱,是……因为他。
心似动,又似痛。冷意逼来,积雪的山坡上有繁花开。
他终于抬起手,掌心轻轻落在她发上,真正的轻轻,似春日的风,怕惊了落于花心的蝶,悠悠缓缓,几分珍重,几分小心。
随即他又将她向上抱抱,让她落足于他的靴上,以免脚再被割伤,血迹斑斑的脚底立即将他雪白的靴子染得一片斑驳,有洁癖的人,就好像没看见。
“没事了……”他低低道。不知道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自己。
景横波听着他终于开了金口,觉得大神声音真是好听,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么好听?还有这三个字,怎么就感觉比这世上所有动听的字眼都来得让人安心?
她埋在他胸膛,擦了他白衣一身淋漓的泪水,眼泪止住得很快,她从来不是沉溺惆怅的人,是欢喜的事,就应该笑,已确定的心情,就应该表白。
“宫胤……”她忽然顿了顿,想抬起头来。
他的肩膀却一紧,呼吸似乎有些不稳,又似乎猜到她要做什么,双臂更紧地搂住了她,似不想让她做什么。
她却不管。
踮起脚,搂紧了他的肩,她送上了她的唇。
那一霎他似乎想微微后让,却又停住,任她决然而又甜蜜地抢先攻城掠地。
一霎重叠,是闪电刹那交错,弧光激荡,天地一片五色霓虹。又或雷霆风卷,将心炸成千片,每一片都在云端,每一片都化为灵鸟歌唱。
他气息微微急促,却在急促中稳定着自己,忽然猛地抱紧她,埋下头来。
她被他这么突然凶猛的一勒,勒得险些闭气,下意识张开口要喘气,他立即化被动为主动,寻找着她的芳泽。
吻若春风,在唇边停顿,却又不敢深入,他低低喘息,忽然让开,唇瓣一一掠过洁白的额,粉嫩的颊,缓缓下移。
她早已心痒难耐,一声轻笑,再次抢先,引导这既敏锐又迟钝的人,开辟属于他的醇美源泉。
躯体相贴,各自听彼此心跳,是一片静默里的大雅之音,奏人间心意相通时刻的美妙心曲,你曲调热烈,我节奏沉稳,隐约便有了共鸣,是世间最和谐的咏叹调。
她的体温如此火热,是此生不改的炽艳张扬,不允许逃避,不接受退让,你若不知我便让你知,你若不愿知我依旧因你而知。
他却起了微微颤抖,在温柔辗转中不可控制地战栗,战栗于命运的强大,心事的激荡,血脉中深藏的呼号和秘密。
景横波睫毛微颤,全心投入于他的气息和体温,却忽然觉得他的身体在这样的情境之下不热反冷,而口齿间的甜蜜,忽然多了一丝淡淡的腥气。
她心中一跳,睁开眼睛,宫胤抱住她的身体也忽然一僵,蓦然向后一仰。
景横波大惊,急忙反抱住他,好在只是立刻,他便站直,刚才好像只是一个踉跄。他低下眼,脸色微白却平静,犹自对她一笑。
这一笑诚然难得的温暖与美,她却心中巨震。
以她对宫胤的了解,这一刻,他一定不会笑,他也许会装酷,也许会装怒,也许直接跑走,也许故作无事,但,绝不会笑!
这一笑,摆明是想安慰或麻痹她。
发生什么事了吗?
这一刻她不想说话,只搂紧他的腰,用眼神询问。
他当然读得懂,却转开眼光,轻轻拉开了她的手,道:“城上随时有人下来,你还要不要面子了?”
毒舌又回来了,似乎这才是正常的他,可她心中的疑惑更重了。
不安似淡淡霾云,无声无息地飘在头顶的天空。她隐约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变了,在今日之前,她会疑惑他的举动和细微变化,却不会因此真的阴霾了心情。于她心中,他是强大的,无懈可击的,永不需要为他操心。
然而今日,她忽然惊觉,原来心事早已深种,萌芽早已开遍原野,繁花遍拾可得,真待自己珍重呵护。
她也忽然发觉,他终究不是神人之身,面对风刀霜剑暗流潜涌,操心这大荒国政还要操心这人心多变,还要操心不知该是敌是友的她。
“宫胤……”她抱着他,轻轻吹他的耳侧,“我想明白了,我也懂得了,有些事,我想陪着你一起。宫胤,宫胤,我们一起改造新大荒好不好?我们一起打造一个新天地好不好?我们做一对大荒历史上最幸福的女王和国师好不好?我相信你能的,我也能的,而我只想和你一起做这些事,我们一起好不好?”
头顶上的人,久久沉默。
她沉浸在满腔幸福和满满对美好未来的期待中,并没有觉得这沉默过久,他的怀抱如此令人贪恋,她想永远地呆下去。
感觉到他的眼光似乎投向远处,她有点不满地踮踮脚,顶了顶他的下巴,爱娇地催问:“嗯?”
他在她头扬起的那一刻,覆下手掌,阻止了她的动作,将目光从远处亢龙军队列中收回。
一瞬间掩了眼底的忧色。
轻轻道:“好。”
……
宫门关上了。百姓们却还没散,总觉得应该还有事儿,又担心女王的安危,都翘首等着下一步消息。
可惜有些人忙着干些见不得人的事儿,不晓得还有无数人关心她这回事儿。
直到宫城上方有人接到宫胤指令,打出旗号示意亢龙军驱散百姓速速回家,众人才悻悻然发觉,这一天的大戏,真的落幕了。
至于幕后谁躲在那里啃嘴儿,观众没福瞧。
亢龙军一开始驱散,大家也便知道事情结束了。一些军士涌上广场,开始收拾善后。
“哟……”百姓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叹息,有的人伸长了脖子,还想看看后续,有的人心满意足地伸个懒腰,开始往回走——今天可算看了一场大戏,情绪从紧张到激烈到悲伤到起伏,跟着女王陛下一日之间阅遍生死,到得此刻,尘埃落定,隐隐激动里,是无限安慰和满足。
就今日一日见闻,已经够这一辈子慢慢咀嚼吹嘘喽。
六个逗比师弟架着嚎啕大哭的伊柒走了,他们不喜欢皇宫。伊柒哭得很伤心,他们笑得很开心。
耶律祁在场边久久伫立,看天阶夜色凉如水,只觉得一日似也过了一生。
一生里看遍她笑颜勇毅,人间智慧,然后在最后一霎醒觉她的美不属于自己。
他反反复复想着出手杀桑侗那一刻,他首次忘记后果和立场,一只眼盯住桑侗,另一只眼在关注她。
火折子落下时他也曾胸口紧窒如将炸,满满塞了这红尘纷乱的烟尘。
他慢慢抬起手,靠近胸口,手指蜷起。
似乎想要拂去心上烟尘,又似乎想要将某种心情,珍重卷起。
……
不远处的矮山上,有人静静伫立,面对着皇城广场的方向。看着场上的士兵们忙忙碌碌打扫善后,修补宫墙,收拾碎片,将桑桐的尸体装入布袋收殓。
他身后立着高高矮矮的人,人人静默,压抑着呼吸,气氛因此显得凝重肃杀。
夜弥漫过来,携了湿润的露珠,将他的袍角打湿,一小片,似噩梦的阴影。
他隐在袍袖下的手指一动,一杯酒,缓缓倾倒在苍白的山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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酹一杯,且为永久别离的人送行。
往后的路还长。
酒尽。他并没有扔杯。只蹲下身,将杯子轻轻埋在那山石下。
埋的是杯子,也是誓言。
来年,当该死的人死去,这杯子会重新起出,盛仇人血,将阴魂祭。
会有那一日。
他起身,不再看广场,轻轻然而决然地转身。
“下山。”
……
“桑侗已死,我等救援不及。”
“她那是自寻死路!好好的城外不去,竟然想到用火马车冲撞帝歌!她所经之路,就有老夫的府邸!”
“她那也是被宫胤逼急了,不把宫胤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她儿子就出不了帝歌,桑家就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现在桑家就有希望吗?是啊,逃了一个桑天洗,又怎样?”
“大人不要小看桑天洗,桑侗这么多年以儿子为骄傲,却又死死保护着他,一定有原因。我听说桑天洗聪明绝顶,天下奇才,这种人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将来桑家靠他东山再起也未可知。”
“桑家是女性祭司世家,一个男人有什么用,哼。”
“大人,锦上添花总不如雪中送炭,照我说,桑天洗现在正处境困难,咱们不如顺手帮一把。帝歌桑侗事件咱们没能帮到桑家,难保桑天洗不记恨在心,如此即可化解他的怨恨,也可掌握他的动态,将来他若成功,也是一道挟制他的把柄。于你我不过举手之劳,何乐不为?”
“你说的也是。”
“不过说起来也很有意思,桑天洗果然不是常人,他竟然没有……”
“哦?真的没有……?”
“是啊,由此我才觉得,这是个人物,值得帮一把呢。”
“呵呵,老夫也有了些兴趣。只是想起近期大荒局势,又觉不能乐观。总觉得宫胤态度暧昧,耶律祁也似有不对。瞧宫胤那架势,老夫真担心他脑子一发昏,修改律法,将那女王当真捧上实权王位。那女子阴险狡猾,如今又得民心,如果真的掌握实权,你我焉有宁日?”
“大人您是想多了。宫胤怎么可能将江山拱手相让?便是他想让,他麾下那群人肯吗?要我说,此次帝歌事件,看上去女王邀得民心无数,实则对女王是祸非福呢。”
“你是说……军队?”
“然也。邀得一二民心算什么?百姓有刀吗?能打仗吗?可以保护她吗?但是得罪亢龙军又是怎样的下场?大荒真正拱卫王城的强军,镇守在大荒和六国八部之间的钢铁屏障,掌握最强无力的亢龙军,一旦对女王种下敌意,她想顺利登上王位,能成吗?”
“成孤漠不是已经被停职了吗?下一步宫胤应该就会换将。”
“能换谁?亢龙认成孤漠为主可比宫胤早!换来换去都是成孤漠的亲信!成孤漠在整个宫胤派系里都极有威望。他是最早拥戴宫胤接国师位的大将,是当年帝歌事变中为他拿命来拼的最忠心走狗,是曾经危险境地救过宫胤命的恩人。这事件里他无论如何是被害者,再受处置宫胤那些属下怎能不寒心愤怒?宫胤动他,动的就是自己的根基,动的就是所有追随者的忠心!”
“哈哈好极,如今宫胤可算在火上烤了。”
“那要看他到底对女王动了几分真心,愿意让步到几分。照我看,男儿志在天下,女子只如衣履。何苦为女子罔顾大业?宫胤掌握大权多年,麾下追随者无数,对最高位志在必得也不能不得,按说该不至于这么傻才对,这世上哪有爱美人不爱江山的男子……呵呵您可别黑脸,这天下女子庸庸碌碌,但当然不包括您。”
“呵呵我等从政女子,倒也不把自己当女子看了。依我心思,宁可宫胤傻到底罢。”
“或者可以让他更傻些罢……不是说桑天洗知道一些关于宫胤的秘密么?”
“哦?愿闻其详。”
……
景横波最近小日子过得不错。
两个字形容,叫甜蜜。三个字形容,叫太甜蜜!
每天早上在愉悦的心情中醒来,一睁眼就可以看见喜欢的人……的屋檐。
在愉悦的心情中刷牙洗脸,吃早饭的时候有喜欢的人……的护卫陪伴。
在愉悦的心情中吃完了早饭,就可以去静庭和喜欢的人一起……开会。
……好吧,听起来不那么有意思,她一开始也有点怨言,但听了几天政之后,也便满足了,自己又飞扬起来了。
因为她刚刚发觉,原来管一个国家,好烦,好累,好多事!
她到现在才知道,宫胤每天只睡两个时辰,如果再扣去他练功的时辰,只怕睡得更少,而且自从桑侗事件之后,他似乎比以前更忙碌,时不时出宫巡视亢龙军大营,接见各位将领。景横波知道他最近压力不小,眉心隐约都有了川字纹,这浅浅纹路虽然让他看起来更加威重,但也总让她心疼,有时候忍不住想伸手抹平,却总是被他各种让开,或者干脆冷冷睨视,睨了也无所谓,厚脸皮景横波下次继续,最后投降的多半是他,要么引她到隐蔽的角落给她摸一把,要么干脆自己抹一抹,绝了她的念想。时日久了,他一皱眉,她就看他眉心,他就习惯性摸摸眉心,将眉头松开。景横波看着心花怒放——哈,大神有点小动作可不容易,这可是她培养出来的!
甜蜜心情里,一点点对方的小变化,似乎都是这世上最大的成就和幸福,她沉浸在这样细微美好的发现里,乐此不疲。
也因此,她现在对宫胤的压力感知更加清晰,这点从每次的朝务会议上也可以看出来。景横波目前为自己争取到的权力是听政。她也很聪明的真的就只是听政,一言不发,举止得体。大臣们一开始不自在,说话多有顾忌,渐渐便习惯了她的存在,不再觉得有什么不妥,说话也自如起来。景横波由此听到了许多,也学到了许多,对于大荒朝局派系,政体制度,官员体系,运作模式,内外通商,国家外交等等都有了更清晰的了解。可以说,现在如果让她上手接管朝务,虽不敢说处理事事周全,但也绝不会两眼瞎。
因为景横波在桑侗事件中力挽狂澜,现在朝中有一部分官员,也渐渐对她改观。一方面,这些相对正直的官员,知道女王现在在民间呼声很高,而且确实在桑侗事件中居功甚伟,如果不是她,城西的粮仓很可能被烧,损失惨重遗祸深远,更不要说一共十辆火马车如果真的完整闯入最热闹的琉璃坊夜市,所带来的灾难几乎是毁灭性的,绝非现在寥寥死伤几条人命可以收场,所以不可不敬;另一方面,有些官员的亲友当日也在夜市之中,多多少少也算承了景横波的救命之恩,心中自有一份感激在。宫中遇见,这些人的礼节比以前尊敬得多,以大贤者常方为首的一批清贵老臣,还为此要给女王请尊号。当然,被一批反对派以女王尚未正式登基,不可随意请尊号为由给搁置了。
当然也有不讲理的,比如轩辕镜等人,居然说桑侗事件是景横波擅自挑衅引起,理应追究女王擅自针对当朝要人,引发事变之责。女王后来虽然做出了一些挽救,但事情的起因是她,没有她根本没有那场灾祸,所以后来那夜市被烧死的两条人命和烧伤的七条人命,都应该算她头上。当然,这种极度偏颇的控诉同样遭到了以常方为首的正直官员的怒喷口水,双方经过三轮骂战和升级版肉搏战后,以平局告终。
对于景横波自己,赏或者罚,对她无意义,在她看来,这是她的国家,这是她的子民,行使自己的女王权力和保护子民同样重要,让一群臣子来评判她的是非对错实在很可笑。不过她相信,这样可笑的日子,不会太久了。
不过朝务会议上,有些事情还是有意无意地隔开了她。比如关于她正式登基时间的问题,居然吵了七八次都取决不下。司天监说近两年天星犯日,国家有变主之危,不宜行登基之礼。有相当一部分大臣支持,而且这相当一部分大臣,既包括耶律祁派系,也包括宫胤派系,还包括轩辕镜等老牌贵族,还包括六国八部的势力头领,让景横波无奈地认识到,大荒朝廷对于她果然从来都是不欢迎的,认识到无论她在民间多么光芒闪闪,这些只关心个人利益的大臣们,想的永远是自己的荣华富贵,家族百年。
在这件事上,宫胤的态度有点含糊,并不同意两年不能正式登基的说法,但也不要求立即登基,他似乎还在等待着什么。坚决反对的只有一些什么派系都不靠,出身平凡的臣子,以及以大贤者常方为首的一批已经不占据实权地位的老臣。因为女王登基时日是大事,关系国运,只要有人反对都难以议定,所以此事便暂时搁置了下来。
另外一件景横波难以接触到的事情,就是军务,尤其是涉及到亢龙军的军务。亢龙军在成孤漠事件后据说有些不安分,时不时有将领来找宫胤请愿,要求取消对成孤漠的处罚。成孤漠这些日子,在自己府邸闭门思过,当真闭门谁也不见,并不交联请托,也不向宫胤求饶,也不提儿子仇恨,也不再说一句怨言,在自己府邸喝酒读书,有些属下偷偷去瞧,都说成都督几乎一夜白头,府邸里愁云惨雾,夜夜哭声,下人走路都像幽灵,看着着实凄惨。
如果这个人上蹿下跳,也许还令人顾忌,此刻如此弱者姿态,反而更加博人同情,人总是倾向于弱者的,大荒朝野上下,舆论风向渐转,一些原本知道一些真相,对成孤漠当日行为不太苟同的清正官员,此刻也觉得成孤漠无辜,觉得宫胤无情,呼吁为他官复原职,这些人都如此,更不要说宫胤派系里原本以成孤漠为首的那些少壮将领,甚至有不少人提出审判女王,追究女王杀害成耀祖的罪名,这样的折子每天都有一两封,但都被宫胤压住不理。
耶律祁也已经从昭明公署出来,昭明公署在祭司高塔坍塌后,莫名其妙也被雷电劈中倒塌,不得不提前让耶律祁离开。桑侗事件后,耶律祁派系的官员纷纷弹劾负责看管城西粮仓的守军失责,以及负责城中心防务的亢龙三大营失责。并提出了当日迎驾大典女王被刺案件的幕后是战家的新证据。在这种情形下,宫胤选择了默许耶律祁回府,半个月后复职,但也正因为如此,他看出了负责办理女王刺杀案的刑司副相暗中属于耶律祁,没过多久,便以刺杀案办案不力为名,将暗投耶律祁阵营的刑司副相揪出,降职远调,又斩左国师派系一处得力臂助。
而对于耶律祁来说,抛出刑司副相,目的就是摘清自己,用一个培养多年的刑司内应高官,换回了自己左国师地位稳固。于此,宫胤也是心照不宣。这是两大国师又一次在台面之下,不动声色的博弈和最终默契选择的平衡。
这些事朝务会议上不提,宫胤也绝不会告诉景横波。不过景横波能从紫蕊的只言片语中,听出个大概——政治,从来就是这么复杂的东西。
她对此难免忧心,却也不露声色——不是依赖大神去解决,而是她觉得,对大神来说,她每天上蹿下跳,开开心心调戏他才是最好的状态。她只要开心给他看就可以了。
压力这种东西,从来都是政客一日三餐的调味料,作为一个合格的女朋友,该如何帮男友纾解压力?简单地说——如果他爱你,你笑给他看就够了!
让他觉得他的努力已经庇护了你,你是他最大的成就。
景横波愿意做个没心没肺的傻女人,精明在背后就可以了。
所以朝务会议上她一言不发,私底下却另有些准备,她和常方有过一次私下谈判,主要内容就是要老头子先放弃对提前登基的争取。
老头子当时傻愣愣地看她半天,一脸失望地道:“女王不想提前登基?那些人所谓两年天星犯日,明显就是拖延的借口,须知夜长梦多。”
景横波一看老家伙表情就知道他心里八成在腹诽自己志向浅薄心思只在男人身上,忍不住哈哈一笑,道:“所以说是暂时的啊。”
“敢问陛下何意?”老头子眨巴着眼不明所以。
“退一步才可以进一步。”景横波笑眯眯凑到他耳边,“您的反对,想必也让那些家伙很头疼吧?那么您一旦放松紧逼,对方是不是会松口气呢?你露出一点可以商量的意思,对方是不是会因此赶紧配合您呢?您呀,就先装模作样让让,给我争取一点自由吧!”
次日,常方一反常态,没有再咄咄逼人要求立即确立女王登基日期,反对派由此大喜,也因此答应了常方关于女王的一个要求——常方认为,陛下既然暂缓登基,那么对她的要求就不该以大荒在任女王的标准论定。所以,应该允许女王有一定出宫自由和财政自由,便于她体察民生,了解国情。对女王的种种限定规矩标准统统减半,并允许女王有处置所在宫禁事务之权。
历来政治就是充满妥协,你妥协了这样,我就该相应妥协那样。对于反对派来说,不让女王登基是大事,其余什么自由权啊,出宫亲民啊,给点钱啊,自己宫里的处置权啊,小事。
景横波得知这消息,嘿嘿一笑。回头关照老常方:“您老记得一两个月后再继续提女王提前登基的事儿啊!”
老常方一个踉跄险些栽倒。爬起来瞪了半天眼睛,摇摇晃晃走了,走出宫门回头看看,却忍不住眯着眼睛笑了笑。
“有勇有谋,能进能退,不失虎之勇烈,亦不失狐之狡黠。得女王如此,大荒有幸矣!”
他满意地点点头,“就算老夫因此背上出尔反尔之污名又如何?值得!”
……
景横波一点都不因为自己的黑心主意已经让一个高洁的圣人即将蒙尘而愧疚——何必那么不接地气呢,好人偶尔干干坏事,才有杀伤力嘛。
至于几个月后时机成熟,老常方再杀出来嚷着要女王登基,那群反对派会不会气歪了嘴,她可管不着。
小小解决了一件事,她心情不错,决定近期除了攻占帝歌市场之外,剩下的最重要事务就是——培养男友!
培养男友,先从习惯开始。
一大早,鸟儿叫,风儿吹,被窝高,睡好觉。
门被匆匆打开,女官紫蕊快步进来。
“陛下,陛下,”她直奔窗前,对着那堆高高的被窝躬身,“您该起了!”
没动静。
“陛下,”紫蕊看看时辰,确实早,但问题是,这是女王陛下昨晚再三关照,要她这个点来叫醒她的。
“陛下……”
被窝卷翻了个个儿,从床东翻到床西,状若龟壳。
“陛下,时辰到了。”
“嗯……”一只雪白的手臂猛地从被窝里探出来,重重地打在床面上,传出来的声音充满迷离的鼻音,足可让全天下的青壮年热血贲张,“别吵我嘛……别吵我……”
“陛下!”紫蕊鼓足力气,大声发出最有杀伤力的一句话。
“您说要早起陪国师刷牙洗脸吃早饭的!说了两天都没做到,这是第三次了!再不起微臣再也不喊您了!”
被窝卷儿唰一下蹦起来,蓬头垢面的女王,眼神直勾勾坐在床上,头发飞散,两腮满满压着的枕头印子。
“我勒个去,失败两次了,今天必须要去。”某人喃喃地道。
紫蕊唇角微微弯起,失败两次其实不是女王太懒,纯粹是国师不愿女王早起,安排蒙虎过来干脆点了女王睡穴。是她不忍看每天女王醒来的失望表情,干脆今天提前来喊。
“起床!”景横波一旦下决定也是个行动派,睡眼惺忪地对天打了一拳,蹦下床穿衣服。
紫蕊神情愉悦,觉得看见这样的女王真好。
女王并不掩饰对右国师的与众不同,她本就是个最明朗自由的人,宫内渐渐也便有些话出来,说女王和国师大抵好事将近了,在大荒,女王和国师本就是官配,没人觉得奇怪,更多的是祝福。毕竟这位新女王虽然有点奇怪,说话各种不懂,但是美丽亲切,没有架子,待人和气,很得宫人们的喜欢。
景横波匆匆穿好衣服,一边匆匆扒拉着箱子里的东西,她记得箱子里有套旅行装洗漱用品来着。
翻箱子的时候她忽然发现,在自己的小隔间的架子上多了一样东西,是个小盒子,她取下打开一看,里头几根短短的红色的纸筒,她认出这是传讯的烟花,大荒这边叫信炮。
盒子里有张纸条,歪歪扭扭写着:“媳妇,想我的时候,点一支。我会立刻乘着祥云来到你身边的,如果我很忙,我会派那几个乘着拖车来到你身边。你尽管热情地疼爱我或者狠狠地蹂躏他们。想你。伊柒。”
下面还有一个鸭屎绿的痕迹,景横波拿起对着日光看了看,才发现那是一个涂了草绿色指甲油的……唇印。
涂指甲油的唇印……
她想起伊柒的唇上涂着鸭屎绿的指甲油,在纸上狠狠印了一个吻,顿觉浑身发麻,四面弥漫开指甲油冲鼻的味儿……
逗比是怎样练成的?
逗比是天生的!
她哈哈哈笑了一阵,还是将东西收起,找到自己要找的东西之后她站在院子中,做了几个吐纳动作。
不是她忽然想练武功,而是最近每天早上起床后,都会觉得胸间似有气息涌动,不吐出来不痛快,她下意识地顺着气息滚动的感觉,以瑜伽的腹式呼吸法做了引导,发觉体内十分畅快,之后整个一天都会精神健旺,气息舒畅,整个人感觉萌萌哒。
气息导引几个来回之后,她睁开双眼,眉宇间紫气一闪而过。
吐纳完毕之后又钻进厨房,小厨房里热气腾腾,翠姐从灶后探出头来,道:“熬粥用的碧粳米准备好了,你说要留给你亲自洗的,我就没有动。”
景横波看见她,停了脚步,想着自从来到大荒之后对她的冷落,心中忽觉有歉意。
“这些事有宫女做,你没必要起这么早。”
“反正睡不着。”翠姐答得简单,景横波看着她,忽觉雾气里她瞧来似有消瘦,性子也不再如当初在凤来栖般大大咧咧,沉默了很多。
大荒毕竟是陌生的地方,她托庇于自己,却又不得自己关照,也许内心凄惶,便显现在了神情中。
景横波顿时心软,想着从凤来栖到大荒,千里路途相伴而行,一共就这么三个人,静筠是个药罐子,整天在屋里不出来,拥雪年纪小,最近她送了去宫中女官司,没打算非要她将来当女官,但好歹跟着学几个字。剩下翠姐一个人,确实也太孤单了些。
“那我来洗米。”她对翠姐展开笑颜,从她身边端过米盆向外走。
翠姐似被她的笑容惊住,一时发呆,景横波已经越过她,翠姐犹豫一下,忽然道:“大波……”
景横波回头,“嗯?”
晨光朦胧如雾,她笑容却如此鲜亮明媚,谁都看得出来,她如此幸福快乐,连眉都似比当初飞扬。
翠姐盯着她的笑意,有点艰难地道:“对不住,大波,当初那箱子……”
景横波飞快地扬扬手,“啊,箱子的事啊,你不用放在心上,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翠姐的后半句话被堵住,她张张嘴,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了出来,半晌转了话题,“你知道我为什么每天早起烧饭吗?”
“睡不着?”景横波笑,“睡不着就数绵羊咯,我教过你的。”
“因为静筠一直想为你操持饮食,”翠姐慢慢地道,“她身子不好,我想,还是我来吧。”
“是吗?其实我觉得你们两个都没有必要。你们是我的朋友,姐妹,不是下人。”景横波放下米盆,拍了拍她的手,“以后都不要做了。”
“那我能做什么?我能做你的女官吗?”
景横波怔了怔,侧头看她,“翠姐,你今天很奇怪。”
翠姐笑了笑,低头去揉面,“是吗?也许人换了环境,遇上不同的人,就会慢慢变奇怪吧。”
“你说得很有道理,真看不出来你居然这么懂道理。”景横波笑嘻嘻打趣她一句,才正了脸色,道,“翠姐,女官这事,还是算了吧。你,或者静筠,我都不希望你们搅合到大荒的内政中去。这不是你们该操心的事情,你们只要做好我的闺蜜就好了,等到将来,我给你们丰厚陪嫁,给你们找如意郎君,把你们都风风光光嫁出去,就完美了!”她慢慢地笑了笑,少有的正经脸色,有点怅惘地道,“我以前也有三个好友,一起长大的闺蜜。后来我们失散了,我总在想着,我是女王了,争取混得好些,将来和她们再遇见,我就可以罩着她们了,嗯,想到将来她们看到我就倒头下拜大喊女王陛下我就很爽啊哈哈哈哈,尤其太史阑那个男人婆如果这么喊我一声我到死也要笑咧嘴啊哈哈哈哈……”她抽风般笑一阵,抹掉笑出的泪水,转头凝视翠姐,“不知道怎么,看到你们三个,我就想起她们三个。都是三个人,你有点太史阑的女汉子性格,拥雪有点像君珂那个老实孩子,静筠谁都不像,文臻可比她健康多了……你看,我总爱这么把你们和她们凑在一起,所以心心念念都想着三个人,好像看见你们就看见她们三个一样,这或者就是那什么移情作用?”她哈哈哈又笑一阵,握住翠姐的手臂,低头凝视着她的眼睛,“我是女王,我做了决定,我就会做好我该做的事。至于你们,好好的,一个都不少,就行了!”
翠姐仰头,怔怔地瞧着景横波,她见惯了景横波的跳脱和不按常理出牌,但像这样一次说这么多话,还真的是第一次。
不,不仅是第一次说这么多,而是这些看似依旧抽风的话里,隐藏的情感,那些嘻嘻哈哈人生里,从不对人言的怀念、思念,和纪念。
她到此刻才明白,这看似可有可无三人组,对于景横波的意义。
是她的寄托,是她的想念,是她在孤身流落大荒后,心中的稳定所在。有了她们就似姐妹在身边,所以她愿意全心全意去相信。
其实她是如此地害怕寂寞。
翠姐眼眶忽然湿了。
有种心情模模糊糊,不是很懂,却能够明白。
在这一刻,她亦生出决然的心,纠结犹豫凝化为坚实的心情,似屏障缓缓舒展。
“你放心。”她回拍了拍景横波的手,“都会好好的。”
景横波早已收回手,又是一脸的万事随意,瞄了一眼天色,一惊一乍地嚷:“哎呀不好快要来不及了速度速度。”一边匆匆搬了盆到井边,紫蕊给打了水,她胡乱用手搅合几下表示亲自洗过了,便将米盆扔给紫蕊,匆匆奔到隔壁。
今天,她要去献爱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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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我写文满六周年的日子,为表庆贺,上甜章!而且最起码甜三天!
一晃眼这么久了,感慨的话说了很多也不想再说,只记得六年前我燕倾存稿十万,选择九月十号上传,当时的心情雄心万丈,多年后雄心虽然不在,但多了从容和温暖。
这一个六年,终究没有白费。
下一个六年,期待还能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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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我要给你生蛾子
原以为已经迟了,蒙虎会拦住她,护卫们会渐渐出现打扰二人世界,宫胤可能已经用过早膳。谁知道等她匆匆越过侧门,就见静庭静悄悄的,宫胤一身轻便,正立在院子里硕大的八角铜鱼缸前看鱼。
她步子啪嗒啪嗒,他好像不知道,身边的桌台上,却放着温热的参茶。
她啪嗒啪嗒奔到他身后,踮起脚,正要伸出双手,他忽然往旁边站了站,道:“你手都没擦干净,想做什么?”
景横波大翻白眼——永远这么煞风景!干脆把双手都在他背上正正反反擦了擦。
宫胤反手握住她的手,顺手取过一边的布巾,给她仔仔细细擦了,道:“天气已经冷了,下冷水做什么?你什么时候能消停点?”一边批评一边指尖在她掌心弹了弹,看似动作毫不客气,景横波冰凉的手却立即暖了。
“你这动作不对。”景横波才不客气,一把抓住他手掌,覆在自己手掌上,另一只手将他手掌蜷握成一团,包裹住自己的手,“哪,你应该这样,包住我的手给我搓,多温暖多动人多贴心多韩剧范儿……”
她仰头看看他个子,比了比自己个子,有点遗憾最萌身高差标准不够,都怪自己个子太高。
宫胤扯回手,瞥她一眼,“扯淡。”顺手端起桌上参茶,指尖在碗边一试温度正好,才递给她,道:“喝了。”
景横波正说得口干,顺手喝了,笑嘻嘻地道:“我也有准备爱心给你哟。”
她无意中一仰头,正看见宫胤俯下的脸,他乌黑的眸子专注而平静,盯着她的碗,看她喝汤的神情认认真真。那是另一种无言的温柔,在每分每秒细致的关注中。
她心中欢喜,放下碗,勾住他脖子,在他耳边悄悄地道:“参汤好香,你也尝尝好不好?”
宫胤盯着她微微湿润的红唇,轻轻撅起的姿态似一句无声邀请,唇齿间散发淡淡参香,还有一缕奇异却魅惑的香气扑来,四面微风都似因此染上春的气息,柔软而低徊。
他顿了顿,转开眼,语气还是淡淡的,声音却似乎有点哑:“你还没洗漱吧?”一边身子移了移,避到一蓬花丛后。
景横波眨眨眼。
啊喂你一边毒舌嫌弃我一边往树丛里移动暗示我到底是要闹哪样?
承认你也想会死吗?
口不应心的傲娇帝!
姐本来只想调戏你,现在却不打算放过你啦!
她踮起脚,一把抓住又想推开她又舍不得推又顾忌大白天又试图往树丛遮掩的大神,唇瓣如花撅起,“啾。”地飞快一啄。
“没刷牙没洗脸你闻闻什么味道要是觉得不好闻你可以亲回我反正你也没刷牙没洗脸我不介意你啦。”她笑吟吟飞快一口气说完,眨眨眼睛看着他。
宫胤在……看浮云。
眼光高高的越过她头顶,盯着远处一抹浮云,耳后和两颊,那抹淡红似乎更明显了。
“还不去洗漱?等会误了朝务会议你就别想再参加了。”
景横波撇撇嘴——大神每次羞涩之后的必备伎俩——说公事,装正经。
“今天休沐日,大臣么不上班啊你忘了?”她嘿嘿一笑,果然如愿看见大神的脸又尴尬地红了。
可是她觉得这样很可爱啊!红耳朵很可爱,红脸颊很可爱,一改常态左顾右盼的眼神很可爱,身子向后仰脚却向前倾的姿态更可爱。
不知道床上可爱不可爱……景横波怨念地揪了揪头发……大神改大门密码了,甚至在殿内设置了一道奇怪的屏障,她那无处不可至的瞬移,竟然被挡住,几次偷偷摸摸进去,都遭遇奇怪。有时候是一团漆黑的黑暗,弄得她心生畏惧赶紧闪;有时候是一片濛濛的白,什么都看不见,她也不敢胡乱踏前。有时候干脆就像一泊海水,她望而生畏,哪里还敢踏进去。
她心里知道这大概属于对意识进行控制的幻象类机关,但因为太过逼真,潜意识里就不愿冒险,以至于瞬移也发挥不出来,只好悻悻放弃将那家伙扑倒的愿望。
真是的。她抽抽鼻子,觉得大神太矫情了,女王可以嫁国师,姐也愿意嫁给你,看你那德行虽然不说但一定也愿意娶姐,怎么就不愿意给姐试试婚呢?难道是怕试了以后不行姐会抛弃他?
景横波惊恐地瞪大眼睛——啊,不!会!吧?
宫胤一转头,就看见某人脸上暧昧又香烟又猥琐又惊恐又担忧的翻来覆去的精彩表情,那表情发展到最后,变成低下眼,不断对他某处来回扫射,他忽然有种赶紧操起盾牌护住腰部以下的冲动……
景横波忧愁半天,觉得有些事还是很有必要的,下回再试试吧……
嗯,在此之前,不要操之过急,不要吓坏了他躲起来……
想定了主意,她脸色一整。
“刷牙刷牙,我今天给你带了好东西哟。”
她献宝似地从背后拿出一个透明袋子,对他晃了晃,“你一定会喜欢的!”
宫胤的目光落在那袋子上,和她拥有的各种奇奇怪怪东西一样,这袋子也很奇特,完全透明,光滑又柔软,似皮非皮,看不出什么材质。可以看到里面有几样东西:一管柔软的管状物,颜色鲜艳、一柄淡蓝色一头有毛的刷子,一个白色的材质特殊的梳子,一个圆圆的硬硬的彩色小盒。还有两个小小的白色的扁圆瓶子。
景横波捧着自己的唯一的一套洗漱套装,脸上神情宝贝。心疼倒没有,拿出来给大神用,她还是舍得的。
当初从研究所逃亡,四个人收拾行李各有风格。景横波记得君珂是衣物最多,她对于外物不怎么放在心上,却担心出去后没钱穿衣服,所有小牛仔包里大多是衣物;太史阑性子刚硬,厌恶研究所的一切,坚决认为自己出去后就能凭双手挣来一切,所以小小箱子里完全是胡乱塞了几样东西,最后还塞不满,文臻她不记得了,但隐约有看见她有塞平底锅进她那个大包袋……至于她自己,箱子最大东西最多,什么玩意都有,恨不得把研究所家当都搬走,但也是衣服占了大半,有些衣服实在塞不下,还扔到太史阑和君珂那里一些。
洗漱套装她大概是四个人唯一带着的,因为她认为第一晚可能找不到宾馆——四个人没有身份证。
如今这洗漱套装,就成了异世唯一一套宝贝,她觉得有必要拿出来给他分享。
“这是什么?”宫胤拿起那管状物,捏了捏,觉得似乎里面有膏状物。看看表面,对高露洁三个简体字有点疑惑,脸色似乎有点郁闷。
大概是想不通这世上还有自己不认识的字?
“哎哎别捏。挤出来就浪费了。”景横波刚想取笑他,看见他用力捏,连忙拿起牙刷去接。
宫胤已经用手指接住,嗅了嗅,清香微甜,很引人食欲。
景横波不接了,笑眯眯看着,看样子大神很可能会认为这是吃的东西,吃下去啊,吃下去她就可以笑他一辈子了哈哈哈,她受够了被他智商的碾压了哈哈哈。
她脸上的神情太兴奋,宫胤清凌凌的眼神一瞟,手一顿。
这女人,又没按好心了吧?
也不想想,他何等身份,真的会有将奇怪东西随便入口的坏习惯吗?
“吃的?”他问,将牙膏靠近唇边,眼角瞟到她目光灼灼。
“你试试看啊。”她狡黠地答。
他点头,手指放下,她刚想大笑,他忽然飞快地伸指,牙膏涂到了她的脸上!
笑声戛然而止。
“呃……”
这还不罢休,他手指连涂几下,在她脸上画了好几道印子。
“我觉得不是吃的,或许是你的珍珠膏。”他涂完,一脸正经地和她讲,“雪白莹润,微带香气,想来不错。感觉怎么样?”
样你妹,心塞!
景横波来不及骂他,哭兮兮地赶紧去洗,对着水盆一看,我靠,好创意!
他居然写了字!
左脸:“二”。
右脸:“货”。
你才二货!你每根手指都二货!
景横波在脸上抹出了许多泡沫,用三盆水洗了脸,悔不当初地嘟囔:“早知道就不该给你用了,现在不给你用也来得及,你永远都不知道这是怎么用的哼……咦?咦咦?你怎么用了?你怎么知道的?啊啊啊你怎么可以这样!”
一边,宫胤端起自己的青瓷漱口杯,淡定拿起那个淡蓝色的牙刷,不急不忙地把牙膏挤到牙刷上,慢慢放到嘴里。
景横波湿淋淋一张脸,目瞪口呆地看着,差点把手上脸盆扔了。
“你怎么知道的……”
宫胤看她一眼,试探地刷了刷,看她脸上神情越发震惊,越发确定自己做的是对的,慢条斯理地刷起来。
怎么知道的?这笨女人,不知道有种人脸上就写着答案吗?
都说过刷牙了。不是珍珠膏,不可以吃,当然是用来擦牙的,用那古怪刷子来接,自然用刷子沾着刷,和柳条沾青盐擦牙有什么区别?不过用具特别了一些罢了。
至于动作,看她神情就知道对不对了。
嗯,不过,这气味和感觉,真的比青盐好多了……
景横波瞠目结舌地看着大神拿着牙刷悠然自得劲儿——哎呀呀她还没来得及好好炫耀拿捏一下呢,还打算着他不懂一样样慢慢教占点口头便宜呢呢呢,哎呀呀智商神马的真是太讨厌了!
看她一脸悻悻表情,他不过淡淡弯起唇角,伸手拿过她的白瓷漱口杯,取了她仿制牙刷制作的小刷子,也挤上点牙膏,往她面前推了推。
景横波向来好哄,果然立即因为他这体贴的动作笑弯了眼睛,一边道:“这牙膏只有一管,以后你自己用啊。”一边欢欢喜喜刷牙。
宫胤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牙刷,淡蓝色柄,白色的剪裁整齐的波浪形的刷头,柄质地似玉,很奇妙的一个小东西。
这整个袋子里的东西都很奇妙,而且只有一份。不用说,又是大荒绝无仅有的东西,她留在身边这么久,都没舍得用,想必用完便没有了。
饶是如此,她依旧选择将这唯一的东西留给他。
牙刷柄在掌心握热,心也似热的,灼热翻涌着堵在心口,他感觉到喉间的腥甜气息。
他默默咽了,招招手,示意远远避到一边的侍卫,送上锦缎,将牙膏牙刷一层层裹好,放回袋子里。
景横波刷完牙,噗噗地对着天喷水,一回头看见他动作,讶道:“收起来干嘛?不打算用啊?这东西很好的,是不是特别舒服?”她笑眯眯凑过来,撞了撞他的肩,细声细气地道,“这是接吻之前专用的,清新口气的哦……来,咱们要不要近距离闻闻,香不香?”
说完又去扒他脖子,要“闻闻香不香”。
宫胤手掌一抬,隔住她的如花红唇,颇有些头痛的模样——女色狼如此热情外放,一旦确定了心意,不分白天黑夜嚷嚷着亲啊扑啊睡啊……虽然这样很好,可是不是应该等晚上吗……
景横波笑嘻嘻蹭了蹭他掌心,老老实实缩了回去,她才不是白日宣淫的女流氓呢,只是喜欢调戏他而已,喜欢看他那努力自持又勉强控制的模样,还有那一次次微红的耳垂,真的好有食欲……
“这两个是什么?”为免女色狼的继续占便宜,从来不爱多管闲事的宫胤,急急抄起另两个蓝白色的小瓶子。
景横波瞟一眼,那是小样装的洗发水和沐浴露。
“洗头洗澡的啦……”景横波懒洋洋地比划了一个擦肥皂的动作。
宫胤的眼神很自然地顺着她的身体曲线走上一遭,看着她的肘尖柔软地擦过曼妙的身体……他忽然转开眼。
“……比现在那些胰子澡豆好用多啦,哎呀好久没用这些我连头皮都在怀念……”景横波一转眼,看见某人神情,一呆,“咦你脸怎么红了?好端端的你红什么脸?”
宫胤的眼神赶紧飞快地闪开去,胡乱拿起一瓶,道:“试试。”
景横波眨巴眨巴眼睛看他——大神你知道你现在在说什么吗?
大神真的不太知道,刚才注意力都在不该在的地方逗留了……
越尴尬便越想摆脱尴尬,他干脆认真地拿起那瓶子,道:“怎么不能试?”
“能啊。”景横波有点跟不上趟,呆呆地答。
“这是洗头的还是洗澡的?”
“洗头的。”
“你头痒不痒?”
“痒。”景横波只觉得给他看得浑身都痒了。
好奇怪好奇怪。
宫胤立即站起,招来侍卫吩咐几句,便有人架起简易棚子,又有人端来热水,还有人拖来躺椅。
“来洗头。”他白衣如雪,卓然立在热气腾腾的盆架前,像一个剃头大师傅般招呼她。神情从容自然。
“哦。”景横波答应完了才想起来抗议,“不要,我喜欢洗澡的时候洗头,这样洗会弄得我一脖子水。”
“你在轻视我的动手能力吗?”大神说。
嗄?什么意思?景横波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他拉了过来,按在了躺椅上,“躺下。”
“哦。”景横波躺下,看着他赶走护卫,亲自动手,将热水盆架挪到躺椅之后,慢慢瞪大了眼睛。
“宫胤……”她小声的,不敢置信地道,“你……你是要帮我洗头吗?”
“有人很蠢,洗头都会弄一脖子水。”他伸手调试水温,看也不看她,“我想看看,有人帮着,她是不是还是这么蠢。”
景横波不说话,笑眯眯侧卧着,看宫胤试水。这是第一次她遇上宫胤毒舌不回嘴,宫胤难得地也没有乘胜追击,低头专心试水温,白色的热气袅袅升上来,遮没他的眼神,只看见长长的垂下的睫毛,凝着细钻一般的水蒸气。
热气温暖而柔和,热气里景横波的眼波,也盈盈如水。她微微弯起唇角,心中的欢喜如花一般开放,却不愿在此刻出声惊扰,她怕一出声,一表达,那个骨子里其实闷骚羞涩的家伙就会扔下手巾跑掉。
失去大神亲自给洗头的机会,她会活活呕死的。
要淡定,淡定。
她在躺椅上翻个身,不去看他以免他难堪,笑吟吟地道:“帮我解开头发,好痒好痒。”
他似乎停了停,随即,一双手伸了过来,轻轻解开她束发的发带。
她不喜欢盘髻,朝务会议上会梳一个简单的髻,平常没有其他人的时候多半披着,需要行动的时候便如此刻一般束起。
天生的好发质,几乎手指刚只轻轻一捋,那深红锦缎发带便悠悠一滑而下。
一蓬微微卷曲的长发,云一般在他掌心散开。
长发并不是纯黑色,景横波曾染过金发,但是是自己动手染的,效果并不如意,后来有用脱色剂洗掉,现在发色在慢慢恢复,因此呈现出的发色很是特别,有点像栗色,好在天生底子好,光泽不减,每一根都在日色下闪着微光。
宫胤的手指忍不住轻轻一蜷,只觉得握住的是一团云,或者一个梦。云是在天野上游离的云,放纵浪漫而自由;梦是在心头熨帖着的梦,温暖隐秘而贴近。淡淡香气也似一蓬忽然开放的花儿,不请自来扑入鼻端,和她的体香又有区别,清淡些,带着自然的花香味儿,被这样的香气拂过,会令人觉得自己的心,也一瞬间如掌间的发一般柔软。
他久久没有动作,她却觉得头发微颤真的有些痒了,忍不住笑着催他,“喂,水凉啦。”
不知怎的,这声音里就带了鼻音,辗转的,回旋的,尾音转出七八个转弯来,销魂。
她是天生慵懒微带沙哑的声线,不旖旎也风情那种,却天生内心骄傲,从来不屑矫揉造作的语气,然而到此刻她才明白,有爱的心情自然荡漾,不需矫饰也缠绵悠长。每段音调都被喜悦隐秘的心情锤炼,出口就是最自然的爱娇。
听着她这样的语气,他又有些微微发怔,低低“嗯”一声,颇有点小心地捧住她的发,浸入热水之中。
景横波舒服地“嗯……”了一声,放松身体,热水漫过头皮的那一刻,心似乎都热了。
他在轻轻动作,布巾捂住她发顶,再慢慢顺下,一缕一缕地抖开她的发,浸入热水中,眼看入水的发黑亮如云,轻轻逶迤,也是曼妙的姿态,撩在他心上。
她闭着眼睛,嘴角噙着笑。不想告诉他洗发水怎么用,只想这一刻能拖得久些,更久些。
他也不问,两人都不想说话,不愿让语声惊扰这一刻的宁静心情。他很聪明地自己开了洗发水瓶盖,先是倒,没倒出来,想了想,挤一挤,果然挤出一大坨,他盯着那一坨,有点不确定多还是少,想了想,又挤了一坨。
瓶子瞬间空了一半,他晃晃瓶子,摇摇头,觉得这东西虽然芳香方便,但实在不经用。
景横波感觉到冰凉的液体自他掌心覆盖上她发顶,她很喜欢这种被包裹住头顶的感觉,有种被保护的美好,忍不住脑袋向上凑一凑,在他掌心蹭蹭。
他停了手,低头看她,她眯着眼,一脸爱娇和满足,日光被花影隔断,覆在她颊上浓浓淡淡,将线条融合得更加柔美,似一只无忧的小猫。
心口一动,随即微微生痛,他唇间却微微勾起一抹弧度,温柔。
微凉的液体覆上,他无师自通地轻轻帮她揉搓,发在指间缠绕,生出无数粉白的泡沫,像此刻蒸腾而又温软的心情。
他指尖在她头皮上轻轻刮搔而过,力度合适,她舒服得如猫一般哼哼,浑身起了一阵隐秘的颤栗,忍不住在阳光下摊开身体。
日光渐明,穿透一蓬茂密的翠叶,照亮树下躺着的女子和坐着的男子,她的手搁在心口,唇角满满隐秘的欢喜,一头黑发在铜盆里摆荡,他坐在她头侧,就着铜盆轻轻搓洗她的长发,日光将他侧脸照亮,一抹眼神专注而清亮。
光影如纱,披人一身淡金红的朝霞,水声微微,笑意浅浅,花开淡淡,风过轻轻,指尖不经意弹起的水珠,晶莹如梦。
树下,时有低低呢喃声,也如梦境回旋婉转,生甜。
“宫胤……”
“嗯。”
“宫胤……”
“嗯。”
“宫胤。”
“嗯。”
“宫胤。”
“你到底要说什么?”
“……没有什么,只是想叫叫你的名字,宫胤……宫胤……你的名字真好听……”
“傻……”
声音冷,手指动作却更轻,哗啦啦换了一盆水,满盆里还是白色的泡沫,他有耐心继续,没有关系,洗不干净慢慢洗,今天是休沐日,今天她在这里,今天大臣统统不接见,他在洗头。
她也无所谓,一时洗不干净?正好。慢慢洗。今天是休沐日,今天她要和他在一起,今天谁来煞风景她宰谁,今天她要洗头。
“宫胤,洗头很舒服的。”
“嗯。”
“下次我帮你洗。”
“不要。”
“真的,好舒湖……”她口齿都不清了,“我要给你洗头,我要给你洗衣服,我要给你盖被子,我要给你生蛾子……”
“嗯?”他霍然停手,偏头,“什么?”
她没有回答,鼻息沉沉,竟然已经睡着了,日光下温软地偏了头,嘴角一朵笑意犹自不为风吹破。
他用力盯了她半晌,似乎想把她盯醒,好好回答刚才最后那句要命的话。奈何那个早上起太早的家伙就是不配合,顺势还翻个身,抱住了他一边手臂,嘟囔着把脸贴在他臂上。
他的盯视快要变成瞪视,一边手臂也已经抬起,很想拍醒她的模样,然而沾着水的手指还没碰到她的脸,他便收了回去,顺手还把指尖的水弹掉,以免落在她脸上惊扰她的睡眠。
生蛾子……
他叹口气,觉得和这女人在一起,心脏得更强大一些才行。
盆里还是有很多泡沫,他又叹口气,心想这东西到底什么?一点点东西,怎么这么多泡沫?好像还越洗越多了,看来她的东西也未必就是好东西,这个洗头发的什么液,真要这么洗,不把人给累死。
本来她提议将来帮他洗,还有些心动来着,现在看来,拒绝得很正确。
……
半个时辰后他第十二次弹指,“换水。”
……
大半个时辰后景横波咕哝一声醒来,茫然了好半天,看见地上多了一只巨大的桶,桶里全是热水,远处护卫们歪歪倒倒地站着,满地都泼了水。
她愣了好久,才“啊”地一声道:“我那个去,宫胤,怎么还没洗完?我骨头都睡酸了,还有,我怎么觉得头皮好痛……”
大神举起自己已经被水烫红的双手,看看盆里依旧存在的白色的泡沫,默默良久,转头,道:“换水。”
……
一个头洗了半上午。
等景横波终于能从躺椅上起身,她已经觉得骨头都要酸了,头皮都火辣辣了。
她嘶嘶地吸着气,想着祈祷这头洗得长一些再长一些,果然老天这回听见了,长得够上一年洗头时间叠加了。
想笑又忍住,不行,这一笑出来,以后就别再想大神再伺候她了,瞧他那小脸色青的。
翠姐端着托盘,犹犹豫豫进来不进来,现在这时辰,早饭还有送的必要吗?
景横波肚子早已饿了,看见急忙欢呼:“送来送来。”又对宫胤炫耀,“你一定要尝尝,今天的粥是我熬的哦,小菜也是我给你准备的哦。”
翠姐翻翻白眼——手在淘米盆里翻搅两下就算熬粥了,倒是第一次听说。
宫胤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由景横波牵着在一边花架下的石几上坐了。挥手令所有上来伺候的人退下去,也不待景横波帮他动手,顺手拿过一边的碗,便替她装了一碗粥。
“哎,我还想亲手替你装呢。”景横波为失去一个献爱心的机会而惋惜。
“我怕由你装的话,我便吃不上一口热粥。”大神还是口舌毒辣而动作温柔,动作很快地又给她夹了一碟点心。
景横波则笑吟吟替他掀开一个白瓷盘的银盖子,“当当当当,举世无双第一爽口开胃居家旅行必备之小菜出场!”
白色细瓷碟精致玲珑,透出点玉青的底色,一小撮淡黄色的细长茎状小菜点缀着点点鲜红辣椒,色泽清艳,引人食欲。
没错,小菜中最常见最普及南北皆爱陪伴无数人渡过食堂岁月的经典:榨菜是也。
景横波当初在箱子内层夹缝里掏出这一包榨菜时简直热泪盈眶——久违的味道了啊有木有!
榨菜君,近来好吗?你的官方cp方便面和火腿肠很想念你!
这么唯一一包宝贝,无数次她胃口不振时想要撕开干掉,又无数次犹豫不舍,现代的很多东西,到了古代,便显得分外珍贵。大荒的小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土质的原因,大多咸涩,远远无法和现代工艺制作的哪怕是最简单的榨菜相比。
不过拿出来和他分享,她才觉得物尽其用。
宫胤夹了一块,慢慢咀嚼,景横波目光灼灼偏头盯着他,迫不及待地追问:“好吃吗?好吃吗?”
宫胤侧首,看她眼底满是期待,黑玉一般的眸子,明光耀眼。
这是她很稀罕的东西吧?也许只有一份,这个贪馋懒的家伙,很多时候泾渭分明,想要她拿出珍藏来分享,非得在她心中,很重要才行吧?
他弯了弯唇角,嗅着她发间散发的清爽馥郁香气,只觉心情宁静而愉悦,夹了一筷给她,道:“不错。不过我怕咸,你多吃些。”
“哦。”景横波略有些遗憾,大神竟然不晓得欣赏榨菜,不过各人口味不同也没有办法啦。
“咱们出去逛逛好不好?”她扶住他手臂提要求,眼底闪着渴盼的光,“难得休沐日呢。”
宫胤筷子一停,第一反应是拒绝,然而抬头看见她眼光,心中立时一软,正要点头,忽然手一顿。
恋爱中的女人比平常敏感,景横波立即探过头来,“怎么啦?”
宫胤端起粥碗,碗遮住了他下颌,他很快地一口气将碗中粥咽下,放下筷子,道:“我还有事,你自己去吧。不许再偷跑,让禹春跟着。”
“哦。”景横波顾不得失望,目瞪口呆看着他喝粥的姿态,大神吃饭一向斯文优雅,小口慢嚼,什么时候这么狼吞虎咽过?
“什么事这么急?”她有点心疼,伸手拍他背心,“慢慢来,别呛着了啊。”
宫胤一侧身,让过了她的拍抚,她抬头要看他,他却忽然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将她的脑袋压了下去。
“有点急事,你出宫就出宫,不许再多事,死多少人都和你无关。再出什么事,你永远也别想出宫。”
“哼。”景横波照例却这种霸道语气嗤之以鼻,却不反驳,唇角笑意暖洋洋的。
宫胤也早知道她口不应心德行,手从她发上有些留恋地滑下。站起身,将自己的碗拿起,交给宫人去洗。
景横波还在对付自己的粥,笑道:“干嘛这么急,等我的一起洗啦……”
宫胤停了停,没说话。目光落在自己的碗里。
粥已喝尽,只留一点碗底,隐约透出淡淡的粉红色。
也不知道是不是,头顶一株玉兰花的照影。
……
景横波吃完饭就出了宫。照例带着紫蕊和拥雪。
她用人一般凭直觉,直觉这两人妥帖。至于静筠,她觉得病美人心思太重,翠姐以前是个女汉子,现在慢慢的心思也重,既然如此,就让她们自己好好想想。
景横波有点忧愁,她觉得自己人手不够。
好在现在也没打算搞什么商业帝国,只想多赚一点,多创业,好为自己将来做个依靠。毕竟,有钱有人才活路多,做什么事没钱都不行的。
出门第一件事,就是直奔前几天紫蕊给她看好的铺子,她要开个画像馆。
这个画像馆,和平常铺子要求不同,并不打算开在人烟密织的闹市,相反,她的要求是清净,深幽,有格调,最好临近朝中重臣居住的深宅大院区域,比如聚居大臣的功德坊、西歌坊等地。
照相纸不可再生,每张都很珍贵。所以这画像馆走的完全是上层路线,相当于古董行之流,轻易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不需要对百姓开放。开在闹市,贩夫走卒都可以跑来看个新鲜,那些自持身份的老爷夫人,会觉得自降身份,哪里还肯来?
所以买的屋子也不是小小一间,紫蕊看中了西歌坊以前一位大夫的三进宅院,那位大夫贬官出京,院子被临近的大臣买了下来,一直搁着没用。院中修竹千竿,郁郁森森,青石板路,流水曲觞,符合景横波关于“意境、风情、天生好光影”的要求。就是价格不菲,景横波掏出了所有辛苦从大燕背回来的祖母绿,还差一点,今天过去是打算讨价还价的。
景横波在车上叹气,帝歌居,大不易啊。大荒宝石太多,连祖母绿也远不如大燕值钱,更不要说和现代相比,当初以为自己背无数别墅走天下根本就是yy,其实那价值换算到现代大概也就相当于魔都一间厕所。
上了车,她正咔咔扳着个手指,青面獠牙想着如何杀价,就见紫蕊笑盈盈爬上来,手里扬着一个信封,道:“陛下,今儿您的好口才,看来无用武之地了。”
“哦?”她接过来,打开信封,抽出一叠庄票,来了一阵子,也认识这东西,只是这上面的数字让她有点不敢认识,瞪着看了许久,用手指点着一个个地数,“一二三四五……哇最大面额,哇好多张,哇!哪来的?你自己印的?犯法吗?和真的一样!”
“本来就是真的。微臣可没这么大本事。”紫蕊抿嘴笑,“刚才上车前,禹春给我的。说国师说了,按照大荒律例,举告谋逆属实者有大功于国,按例得谋逆者五分之一家产。这里就是桑家五分之一的被变卖的家产,属于您了。”
“啊哈哈哈还有这一条!”景横波喜出望外,一把抓住银票哗啦啦地数,真是瞌睡逢上了热枕头,没钱花天上就掉金条!
还客气什么,收起收起,用男盆牛给的钱,天经地义啦。
“大荒律令一堆狗屎,就这条最好。”枕着银票躺下的景横波大声夸赞。
“是这样的陛下,”禹春的胖脑袋忽然探了进来,一点也不愚蠢地道,“这条律令刚刚提出,还没正式通过。不过国师说了,不通过也得通过,就这样。”
……
功德坊前谏议大夫的院子,今早也有人在打扫,预备着买主前来看房,一个三十余岁面白无须的男子,立在门槛前,听着此处管家的汇报。
“有人想买这进院子?”他点点头,打量四周,“能卖就卖了吧,地方有点隐僻,做不了生意。又不大,铺排不开官员们的排场。光线又森凉,不合老爷们的胃口,都空这里几年了。早点卖了,夫人账上也多添一笔。”想了想又道,“话虽这么说,价格倒不必太便宜,少了,有失我们吏相府的身份。还有,仔细考察对方的家底,来路不明,气质低俗的,也不能卖,我们吏相府,不能和这种下等人做邻居。”
“煌大爷多虑了,买主一看就不是平常人,”那管家笑道,“是个气质端庄,十分貌美的姑娘呢。”
那人即将离开的脚步一停。
“姑娘?”
“是。”
“一个人?”
“只带了几个从人,这年头需要抛头露面的女子,多半都是家里无人的。”
“貌美?”
“着实端庄,尤其气质出众,教养极好,真真少见。”
男子站住不动了。
“我留下瞧瞧。看看人才怎样。”他道。
管家知趣地退下。
都知道吏相府最近在找良家女子呢。
管家悄悄地摇摇头,撇了撇嘴——吏相府!好大一摊家业,好一座高官府邸,不是其中的人,谁知道高贵外衣底下的拆烂污?老爷是个不问事却好色的,夫人是个小气要命的,底下几房各自捞钱的,还有一个病歪歪的少爷整天寻人“冲喜”的。每年丫头们被夫人虐待死,或者被少爷“冲喜”死的就有好几个。名声太坏,以至于夫人想给老爷找一门良家妾,拢回老爷渐渐飞到外头女人身上的心,都没有人家肯应。
看样子,这位投奔而来的夫人的远房侄儿,新任了大院的三等管家,急于在夫人面前立功,这是要给夫人解决这个问题了?
看守这座院子的管家,想想那日看见夏紫蕊前来谈生意时的排场做派,再想想自己当年被欺辱而死的外甥女,冷笑着摇摇头,决定,这事儿不提醒煌大爷了。
谁想作孽,自己承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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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儿写文六周年,随口提了一句,没想到大家给我这样热情的回应和鼓励。你们总在不经意处给我温暖,让我矫情地各种唏嘘。
虽然不敢说还会再继续六年,但这样的读者总让我留恋,我会争取多赖一日是一日,直到你们厌烦。
不过id是“容楚爱宫胤”那位给我投票的,你站出来走两步,我保证不打死你,太史阑和景横波在等着你,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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