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回家
嘉胜十五年,十月十一日。应天外城城外缓缓驶来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
林道儒师徒三人姿态各异地坐在马车上,此时距京还有不到七八里路。
虽然当时一知半解,但此时贾环已然完全明白了过来。那日林霭的逾越之举,是不忍心让师傅亲口道出中年丧子的悲事。
姑且不提林道儒是怎么从一部右侍郎沦落到从七品的国子监小官,这些都不是贾环现在所能看明白的。但有一点贾环是可以确定的,自家老子贾政似乎真的就只把林道儒当成国子监里的学官了。
贾环也曾请教过,林道儒是这么回答他的。
“存周端方正直,谦恭厚道,惯来是不会结党结派的,所以可能是迟钝了些。
再者,难道为师不是国子监里的学官吗?”
事实上,到贾政接触政事的时候,林道儒早已在国子监落脚好几年了。许是被贾环问到了点,林道儒又多说了几句。
“那时候我还有几分诧异,不曾想过你父亲会找上我。你父亲作为荣国子孙,一向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算到上是极为守成的大家子弟。
汝家圣眷不低,并不差环儿你一个官身,你入我门下,其实并不是个明智的选择。环儿,你能理解吗?”
贾环自然能够领悟师傅的题外之意。贾家是勋贵,还是勋贵中出类拔萃那一类。
勋贵人家有着享用几辈子的荣华富贵,所以贾家子孙并不需要入仕去努力奋斗,他们只要做好受用的富贵闲人,就能舒舒服服地过上一辈子。
但勋贵人家最为忌讳的,便是贸然地站队。皇威似海,没有人会去赌。
林道儒口中所指并不是贾家,而是单单指贾环。
贾环不过是贾家一庶子,哪里有代表贾家的资格。
单对贾环而言,他如今拜入了林道儒门下,日后入朝做官,头上就会被打上一个标签,旧党。
如果日后旧党真的出事了,贾家也许没什么相干的,但贾环一定是被抛弃的那个。
这是林道儒的提醒,你确定要跟我站一起了吗,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寻常师傅哪里会这么设身处地为徒弟考虑,更不会把道理说得这么明白,贾环感动之余,心里自有主意。
“徒儿是个俗人,亲人大于朝政。”
这句话让林道儒林霭都沉默了很久,感触颇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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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外两里,一辆马车停在路边,马车边坐着个俊朗潇洒的身影,正是贾琏。
贾琏算足了日子,掐准了贾环回京的时间就在这二三日,昨日等了一日未果。
贾琏不算个懒散的人,不过一直这么干等着,也确实无聊。
车夫则在路边张望,见着赶马而来的马车,便要同车夫呼喊一声。“是林大人的车么。”
贾琏坐在车夫的位上,几乎快要睡着了,眼皮一直打架。
“二爷,二爷快来,林大人的车来了。”
贾琏闻言打了个激灵,蹭地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贾琏往林道儒所坐马车走去之际,师徒三人也下车来见。
贾环他们的马车被贾府下人拦下,诉说缘由之后,贾环还是有些诧异,说实话,他没想到有人会来接他。
“师傅稍等片刻,徒儿去见见我家二哥,马上就回来。”贾环并不愿意跟着贾琏一起走,这次圣人诏师傅回京,喜忧还未明了,贾环哪里愿意抛下师傅同师兄,自己一个人回家。他心里只打着将贾琏打发走的主意,他要陪着师傅,直到尘埃落定。
林道儒笑着拉住了贾环:“唉,不用如此,我们同你一起下去见见,坐在车上太失礼了。”
贾琏一见着从车上下来的贾环,面上便浮出笑容,开口招呼道:“环儿。”
贾环眼见着贾琏慢慢靠近过来,才笑着打了招呼。“二哥。”
贾琏不曾见过林道儒林霭,但也知道自家三弟是拜在雅川先生门下,眼见贾环身边站着的两人,哪里还不知道是谁。
林道儒林霭也上下打量着贾琏,含笑不语。
“师傅、师兄,这是我二哥,贾琏。
二哥,这两位,是我师傅师兄。”
贾琏瞬间面上便浮出热切的笑容,连连上前两步,拱手道。
“贾琏,见过雅川先生,见过世兄。这两年,我家环儿承蒙先生照顾了。”
林道儒微微点头。“不愧是荣国公的子孙,知礼持重,替我向太夫人问好。”
贾环心里大概猜到了贾琏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轻声问道。“二哥,你怎么在这里。”
贾琏看了眼贾环,又将目光对着林道儒,笑声道:“家里老祖宗吩咐我,在这等先生一行,接环儿回家。”
林道儒闻言道:“也好,那环儿就跟你兄长先回家。霭儿,帮你师弟拿行李。”
贾环抬目看向师傅,眼见林道儒眼中的肯定神色,只能无奈地作揖道:“师傅,那徒儿先回家了,等师傅出宫,徒儿就去找您。”
林道儒却笑着摇了摇头。“是你师兄去找你,不是你来找我。环儿,你就安心在家住着,时机合适了,你师兄自然会去找你。”
贾环闻言神色一变,站定了脚步,深深地看了林道儒一眼。
“别瞎想,没什么大事。陛下的圣旨,你又不是没看过。不过这两年你跟我在外,让你回家,多陪陪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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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辆马车并驾齐驱,一同往面前那座庞然大物靠近,进城后各自分道扬镳。
贾琏面上露出了轻松的笑容,于他而言,总算是了却了一番差事。说实话,他方才对林道儒的那番恭敬姿态,并不诚心。
贾家是什么样的人家,来往的王公贵族世子纨绔,形形色色,什么人都有。贾琏又多是负责这样的人情来往之事,大人物见得不要太多。他又不是贾政,哪里会真就因为林道儒在士林里的名望,而诚心尊重。
许是因为今日再没其他的俗事了,贾琏心情不错,随意地张望了眼坐在对面的贾环,开口闲聊。
“两年不见,三弟长高了不少。”
贾琏说的是实话,先前若不是因为贾环那张脸,他还真不大能认出来。贾环如今长的很快,在贾琏的眼里,恐怕比宝玉还要高上一点。
贾环正坐在马车上,淡声回道:“琏二哥还是那副样子,一点没变。”
贾琏其实真没什么话同贾环说,只是随意聊了两句,便没了什么意思。如若不是贾母要求,他还真懒得来跑这么一趟。
贾母虽然不喜贾环,但到底是名门贵女出身,又管家多年,做事还是大气的。贾环出府的时候,便给了一份不少的读书银子,如今贾环回家了,还安排贾琏来接。
这倒不是贾母当真有多喜欢贾环,而是于她而言,这些不过是对外面的体面,其本意还是为了做给家里人来看,要给家里的媳妇小姐树立一个榜样。
贾环微微拨开马车的窗帘,探头看着外面不断略过的长安街景。陌生,却又熟悉。
秋风吹来了一片梧桐落叶,在贾环的面前扑朔摇曳。
长安城里的桂花香依旧沁人心扉。
贾环,要回家了。
第一百二十章 无足轻重
长安,荣国府,贾母上院,花厅。
贾母今日精神不错,在软塌上坐正,含笑听着身边之人说话。
她心里着实高兴,只因为今日这花厅之内,多了一个让她最为欢喜的人。
那年王熙凤因印子钱一事被贾母压到东路院,虽然家里依旧是有一大群儿孙围绕,说不上有多冷清,可贾母心里却总觉着少了些什么。
贾母虽然怪王熙凤做事不顾前后,被人拿捏住了把柄,但究其心事,却最是喜爱这个会讨自己欢心的凤辣子。
王熙凤初回这边,只是草草拜见过贾母一番,便忙着去帮王夫人处理家务了。时至今日,才总算处理大半堆积下来的内宅俗事,能够有空隙,来好好陪陪贾母。
当年王熙凤在身边的时候不觉得,可如今王熙凤又重新回到了贾母身边,贾母才愈发觉着,自己这个孙媳妇,是顶好的一个人了。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像她那样对自己的胃口了。
贾母并非是到如今才有这些感受,平日里人多口杂,多有人在她面前提及这件事的。
宝玉一众姊妹,再到王夫人邢夫人一众太太,王熙凤在的时候从来不说,可等到王熙凤一走,才发觉处处都被掣肘,行事多有不便,是以个个都念起王熙凤的好来,口里心里常常挂念。
不知有多少人,在贾母面前旁敲侧击,或是抱怨家里诸多不便,或是口中担忧王熙凤在东路院的生活。就连王夫人,都在贾母面前提过多次,道自己年纪大了,管家之事诸多,近来神思倦乏的紧。
王熙凤此次回来,贾母这边的光景瞬间便变了,宝玉黛玉他们因为凤姐姐回来,心里不知有多开心。王夫人、李纨也不再是那副满脸疲倦的模样,又恢复了大家太太的体面,脸上神色极好。
王熙凤仍旧是那般开口便笑的模样,服侍在贾母身边彩衣娱亲,逗得贾母笑声不绝。
相比王熙凤从东路院回来,贾环即将回府这件事,早被一众人抛在了脑后。
王熙凤蹲在贾母的身边,小力地在贾母腿上揉按着,仰着脸与贾母嬉笑。
贾母眼观着膝下的王熙凤,虽然还是两年前那副讨人欢喜的泼辣性子,却又好似真的在东路院打磨了性子,稳重了几分,心里更是满意,笑声同身边的邢夫人、王夫人道。
“还是凤哥儿最得我心,你们啊,虽然一直在我身边,却还是没有她懂我。”
王夫人脸上始终不咸不淡,宛如一尊慈悲菩萨,听贾母这般说,面色微微一动,附和道。“凤丫头向来是个好的。”
贾母拉起王熙凤的手,哀叹道。“这两年把你拘在东路院,倒是苦了你,你可怪我把你压着。”
王夫人还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模样,眼睛微微眨了眨。
邢夫人却笑得有些不自然,心里又气又怒,却又碍于说话的是贾母,不敢露出不悦神色。什么叫苦了她王熙凤,她王熙凤住在东路院,难不成他们夫妇亏待了她不成。
王熙凤闻言神色微变,面上露出感激神色。“老祖宗就会说笑,孙媳妇起先犯了大错,皆是因为糊涂,但再糊涂也不能错会老祖宗的意思,那原是老祖宗爱护我,我感激都感激不来,哪里还会不满。”
贾母闻言笑出了声,指着王熙凤同王夫人等人笑道:“你看看她多心诚,我那般对她,她还只是说我好。”
家里诸多奴仆,风言风语不绝,自然是知道王熙凤先前是为了什么才被压到东路院的,但下人们嘴里传,却并不敢把这话在主子面前讲,故而宝玉黛玉他们,对王熙凤放印子钱一事并不知晓,只当是真的回去服侍大老爷大太太。
宝玉从王熙凤回来这边住,便是再欢喜不过了,此时一见王熙凤与自己姊妹又一起与贾母说笑,只觉着又会回到小时候那般,大家一起开开心心的。
“老祖宗,凤姐姐对我们也极好呢。”
宝玉向来是肆意于言语的,如今这么一说话,惹得家里姊妹长辈皆瞩目于他。
贾母听着宝玉这么一说,登时失笑,欣慰道:“宝玉如今也会记着别人的好了,长大了。”
鸳鸯站在贾母身后,笑道:“宝二爷如今读书愈发上进了,二老爷门下的清客老爷前个就夸宝二爷了,说是稳重知礼,日后定有一番大作为。”
鸳鸯这番话一定调,花厅内一众丫鬟婆子们,自然是奉承话不要钱的吐出来,有宝玉夸得天上文曲星下凡,人间再难寻其二。有说宝玉性格温厚,最是知冷知热的,待姊妹兄弟极好。
王熙凤自然不会吝啬于言语,笑道。“别说是家里这些长辈姊妹,就连我在东路院,隔二三日都能听着宝兄弟的诗作传过来,家里的奴才丫鬟都爱极了宝玉的诗呢。”
说得贾母、王夫人心里受用,欢喜畅快。
宝玉虽然是最不喜读书的,但此时见贾母、王夫人、王熙凤、还有一众姊妹、婆子皆是异口同声,着实不好“与众不同”,只能挠着脑袋,自顾傻笑起来。
花厅内一派欢乐喜悦的和谐氛围,小辈们七嘴八舌地与贾母说笑顽乐,贾母自然最为受用,精神大好。
此时外面周瑞家的打起了帘子,面露春风地走了进来,同一众贾家主子请过安。
“老太太,琏二爷同环三爷回来了,要来给老太太诸位太太请安。”
花厅内喧闹欢快声音微微一停,迎春探春等姊妹眼中一亮,就连李纨,面上都带上了几分喜意。
贾母还算是平静,若不是先前贾琏来提过一次,她恐怕真的就忘记了这个小孙子了,不过此时听见周瑞家的来报,心里也不意外,淡声道。“叫他们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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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丫鬟打起了帘子,两个高矮不同的身影从帘子外进来。
贾琏是打前进的,黛玉她们所注目的,是从贾琏后面进来的那个身形。
贾环落后一步,与贾琏一直走到近前,才露出了他的面孔。
一身月白长袍,外面披着云纹黑色坎肩,脚上踩着一双落云青靴,腰间挂着一块平平无奇的便宜玉佩,黑丝的络子穿着一枚铜钱,随着来人的步伐,微微摇动。
第一百二十一章 贾家义学
贾环回家,其实对于贾家的绝大多数人,就好像是今天中午吃什么菜,明天洗不洗澡,不过是一件平淡无奇的日常小事。
他自己,也是对这件事非常理解的。一个人真的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那并不是一件好事。
贾环甚至都能想到,家里面的下人是聊自己回府这件事的场景。
“环三爷从应天回来了。”“哦,什么时候回来的。”“七八日前的事吧,我也是刚才听李婶子说的。”
一想到这些,贾环难免有些好笑于自己的脑洞。但这恐怕真的有可能发生在贾府里,毕竟贾环对于贾府的绝大多数人,其实是个没什么相干的人。
不过贾环觉得这样也好,做人少一点被关注,对他来说不是一件坏事。
按理来说,贾环刚从远方回家,在宗祠里给祖宗磕过头,又去见过了贾母王夫人等长辈,便应该去见一见贾政。不过贾政此时还在工部做事,离回家应当还有些时候,所以贾环并不着急。
贾环也没有急着回去看赵姨娘,反而点了一个小厮,叫他去找赵国基,领一辆马车出来。
他心里,其实还有一个更为迫不及待相见的人。离开长安一日,心里就挂念了一日。
一辆马车,静悄悄地从荣府驶出,出了西街,不疾不徐地融入了长安城的人流里。
贾环坐在马车上,正坐着翻看自己手中的一本笔记,不时回上一句外面话匣子关不上的赵国基。
这本笔记,是贾环的第一本笔记,原是贾环还在贾族义学开蒙的时候,一点一滴积攒起来的。
如今再看起来,才发觉里面字迹稚嫩的可爱,所有见解要点,多有粗浅不足之处,早已经没有什么保留的价值了。
这是贾环从行李中随手拿的,已经很久都不曾看过了,虽然没有什么价值,但贾环还是饶有兴趣的看着,慢慢回忆着以前在义学里开蒙时的画面。
“三爷,这次回来,就不会再走了吧。方才见到三爷的时候,可把老赵我给心疼坏了,三爷黑了瘦了许多。”
贾环听着外面赵国基说的夸张,不禁有些失笑。他确实是比以前黑了点,但也没有赵国基说的这么夸张。大山里面日照多,贾环只是没有以前那么白了。瘦到也谈不上,只是这两年长得很快,个子高才显得瘦,其实他比之前,反而还壮了很多。
“也说不准,不过暂时是会留在家里的。珊珊今年应该六岁了吧,还像以前那么淘气吗?”
珊珊是赵国基的女儿,全名叫赵玉珊,最爱同小吉祥一起顽闹的,贾环没去南京的时候,两个小淘气就特别能闹腾。
赵国基听贾环问起他女儿,面上露出难以抑制的宠溺笑容。“三爷记性真好,刚满六岁十几天,愈发地淘气惹人嫌了。”
以前赵国基在府上做事,珊珊吵着要找小吉祥玩,赵国基也依着她,就把她送到赵姨娘这里来,妥妥的一个女儿奴。
贾环东一句西一句地同赵国基闲聊着,手里轻轻地翻着那本笔记。
忽然翻到一处多有红圈句读的,贾环面色微微一顿,回想起昔年在义学里的画面,这是老太爷给自己标出的。
那时的场景,如今想起来真是历历在目,仿若不过只是昨日的事情。
贾代儒倚坐在那黄花梨椅上,单手举书,高声领读。
“鸣凤在竹,白驹食场。化被草木,赖及万方。盖此身发,四大五常。恭惟鞠养,岂敢毁伤。”
座下学生也一句一句的跟着贾代儒诵读,抑扬顿挫,摇头晃脑。
不知不觉,马车便停下了。
赵国基打起了帘子,同贾环招呼道。“三爷,咱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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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学学堂,学生们都在默默写字,并不是什么难的,不过是默写抄写之类的。但还是有几个学生,抓耳挠腮,极为不耐的模样。
这是先前贾代儒给他们布的功课,待会要查。
贾代儒今日无事,在学堂里坐堂,桌上倒扣着一本闲书。许是在黄花梨椅上坐了太久,便起身在学堂里转悠。
那几个抓耳挠腮的,正百无聊赖之际,见着贾代儒转了过来,忙坐正身子,装作一副奋笔疾书的模样,待贾代儒走过去,才剽着眼睛偷看一眼老太爷。
贾代儒早就发现了那几个顽皮学生的小动作,正要回头教训,转身之时,却在学堂门前,见到了一个他好久没有看见的身影。
贾代儒眨了眨眼睛,只当是自己眼老昏花看错了,又仔细看了几眼,才敢确认。
门外之人,正是贾环。贾环已经在外面看了很久了,见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譬如坐在最前面的小小学童,那个是贾兰;坐在右边墙角的,那个是金荣。
贾环并没有效仿杨时‘程门立雪’的意思,他只是在外面等着贾代儒下课,他也在义学里上过学,贾代儒从来都不会一整天待在学堂里。
没有什么久别重逢的情难自已,贾环同老太爷的再次会面其实很俗气。
贾代儒对着门外的贾环点了点头,回头喊了声贾瑞。
“贾瑞,你上去坐着,时候到了就放他们下学。”
贾代儒将将出了门去,学堂内的诸多学生便窃窃私语起来,兴奋至极。
只因他们知道,老太爷这是要出去,他们不光今日能够放羊,就连功课都可以拖到明天再写。
坐在贾兰身边的小个学生见贾代儒出了门去,戳了戳身边的贾兰,笑声道。“刚才那个小哥是谁。”
说话的便是贾菌,贾菌是去年才进义学读书的,平日里与贾兰形影不离,最为交好。
贾兰在学里孩童中是极为知上进的,每日都认认真真地读书,从来不会偷懒耍滑头。方才他还在认真做着功课,哪里会知道贾菌所说的是谁。
“什么小哥,你说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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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代儒领着贾环走至院里,一面同贾环说话,一面朝着书房的方向去。
贾环落后半个身子,两手合覆在身前,慢慢跟在贾代儒身后,一一回答着老太爷的咨问。
“什么时候回的长安?”
“上午刚进的城,到家没多久。”
“可去东边祭拜过祖宗。”
这已经是第二次有人问贾环这个问题了,时人最看重这点,贾家子弟,迎娶婚嫁,远游归家,皆要祭拜祖宗,求先人保佑平安。
贾环点头道:“去过了,最先去的宗祠。”
贾代儒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这确实是最该做的事情,他出言提醒也是担心贾环年纪太小,不知道轻重。
本是即将走到书房了,贾代儒又好似想到了什么,回头问道。“你可吃饭了?”
贾环闻言一笑,摇了摇头。“家里老祖宗没留我吃饭。”
贾代儒眼里露出了一丝笑意。“想吃街口的烧饼吗。”
第一百二十二章 小吉祥的小心思
是日,贾环在梦坡斋见过了贾政,便回了东院赵姨娘的小院。
“你个没良心的种子,你还知道回来啊。”
直到听见了这最为熟悉的叫骂声,贾环才感觉对了味。
说起来确实惭愧,明明是正午便回来了,直到天黑才见赵姨娘,这也是贾环做的不妥帖的地方。
赵姨娘凶神恶煞破口大骂,可只骂了一句,便收敛了凶相,秫秫地落下泪来。
一把将贾环紧紧地搂在怀里。
“你怎么敢去那么久,这么小的人,在外面冷了热了全靠自己,旁边也没个家里人,也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
贾环呆呆地被赵姨娘搂在怀里,这是从他回到长安,所受到的最为热烈的欢迎。他有些贪恋于这样被牵挂的感觉,把脑袋靠在赵姨娘的身上,默默闭上了双眼。
算上前世,再到如今,有多久了,好久好久没有感受过,依偎在母亲怀里的感受。
“娘,我回来了。”
赵姨娘哭了一会,将心中的忐忑怨气都哭尽了,又欢喜起来,上上下下打量着贾环。
“瘦了,黑了,长高了许多。”
贾环看着赵姨娘疼爱的眼神,莫名地幸福起来,笑道。
“还是娘的儿子。”
赵姨娘闻言嗤笑。“怎么着,出去两年,学着花言巧语了,来哄老娘开心。”
贾环此时才相信赵姨娘不再低落阴天转晴了,他更喜欢赵姨娘这幅泼辣的样子,有家的感觉。
赵姨娘没好气地瞪了一眼在那作怪的贾环,自顾着往屋里去了。
“不知道的,当你是来要饭的花子,在外面疯了两年,疯出个‘面黄肌瘦’的穷酸样,你那师傅莫不是虐待你不给饭吃。等着,娘去找点泔水给你这花子。”
贾环听赵姨娘说得有趣,附和地冲着屋内喊上一声。
“女菩萨可怜可怜我这小叫花子,多弄些干货,别小气只给稀的。”
贾环今日整整一天,只吃了那么一个烧饼,虚度了一下午,此时确实有些饿了。整个长安,能关心贾环吃饭的,也就老太爷同姨娘两个人了。
贾环在小院里来回踱步,坐下那颗老树下。
树影凄凄,恰逢又是秋日,贾环倚靠在树下,顿觉时光荏苒,那年离家之时,也是这般的秋天。但只坐了片刻,便觉得极凉,悻悻地站起了身。
没了以前坐的那个软垫了。
确实,天色晚了,秋日又寒,贾环不愿再在院里待着,正想着要进屋。
院外却冲进来个疯跑的小东西,贾环尚未看清是谁,便被扑入怀里。
“三爷,三爷你总算回来了,小吉祥好想你。”
贾环下意识地搂了搂怀里的小东西,再不用想,也知道这是谁了。
轻轻地拍了拍小吉祥的背,温润的声音在风中传来。
“三爷这不是回来了嘛。”
君子不争于炎凉,所以即便贾环回家,面对自家这些长辈的浑不在意,心里并没有什么哀怨凄凉。
他其实很满意这样的情形,来去无声,一身轻便。
也许世间万物万事皆是阴阳调和,有平淡,便有牵挂的情真意切。
这原是贾环意想不到的,但他并不厌恶被人牵挂的感觉,被人需要的感觉,一定是一种最为独特的满足。
“死丫头,你要抱到什么时候,没个害臊的小蹄子,环儿才刚回来就黏上去。”
打屋内出来的赵姨娘,见着贾环同小吉祥这幅温馨的模样,心里吃味的不行,开口讽刺。
小吉祥被赵姨娘骂过,满脸悻悻地撒开了手,面上却是一副偷偷得意的模样。
贾环翻了翻白眼,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小吉祥好像学坏了。
贾环确实饿了,只拉着小吉祥往屋内去。
赵姨娘做了好多以前贾环喜欢吃的小菜,此时摆在桌上,满满一桌丰盛的不行。
“娘,太多了,哪里吃得下。”
赵姨娘手里给贾环拿碗筷,闻言没好气地把碗筷往贾环面前一放。
“旁人想吃还吃不到呢,你个小兔崽子还敢挑三拣四的,爱吃不吃。”
小吉祥一直在贾环身边说话,兴高采烈的叽里呱啦个不停。
贾环一面吃饭,不时回上小吉祥两句。
“三爷,三爷长高了好多。明明以前只比小吉祥高半个脑袋,怎么现在就高了那么多。”
小吉祥用手比划了短短的一截,又两手画圆比划了她能比出的最大长度,满脸都是懊恼。
贾环停下了筷子,想了想,笑道。“因为我是大人,你是小孩子嘛。”
小吉祥却不服。“三爷就比我大一岁,怎么就成了大人了,小吉祥才不是小孩子。”
贾环闻言一愣,是了,小吉祥其实只小自己一岁。但贾环确实在神态气度上都偏成熟些,旁人见了贾环同小吉祥,自然不会认为只差一岁。
“那你怎么不长个子,小孩子没到年纪才不长个子,小吉祥你不长个子就还是小孩子。”
小吉祥被贾环成年人的谎话给绕昏了头脑,真信了贾环的说法,只当自己不长个子是因为没到年纪。登时无精打采起来,像个泄了气的皮球。
贾环有些诧异于小吉祥的失落,怎么好好地就这么一副灰心丧气的样子,自己不过说了句玩笑话。
小吉祥真真心里快要讴死了,她同别的院里的丫鬟玩的久了,知道了一些丫鬟们口中常谈的私密话,心里也有了些向上的小心思。
丫鬟们的目标,顶了天也就是姨娘了。
其他院里那些姐姐,哪个不想被家里的年轻爷们看上,翻身做主子。
小吉祥又是赵姨娘院里的,赵姨娘的待遇她全都看在眼里。
赵姨娘每月有二两的月钱,公中每月都有顶好的布匹茶糖供给,吃饭叫人去厨房拿,穿衣有家里给,还能有下人使唤,怎么不好。
小吉祥是知道的,赵姨娘有好多梯己钱,全都放在一个小匣子里。小吉祥年前看时,全是头面首饰,还有大几百两的银子。赵姨娘也是家生子出身,就因为做了二老爷的姨娘,这些年就攒下了这么多家当。
小吉祥尚且年幼,眼里只见着做姨娘的各种好,却不明白做姨娘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全然一份单纯的想法。
她此时听三爷只把自己当小孩子,心里真真有些悲伤凄凉,三爷就会小瞧人,我明明不小了。
小吉祥的小心思,贾环浑然不知,若是被贾环知道了,恐怕要狠狠地敲她的小脑瓜。
赵姨娘笑眼看着贾环狼吞虎咽,不时给贾环夹一筷子菜。
“多吃些,多吃些才能长胖,瘦麻杆似的,也不知道在外面吃了多少苦。”
贾环先前确实饿了,但此时看着越来越高的饭碗,心里阵阵哀嚎。
第一百二十三章 系在络子上的铜钱
饭罢,贾环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子。
点了油灯,坐在书案前消食。
重归自己的一偶小屋,贾环觉得很心安,颇有归家后的安稳感觉。
桌上摊着一本《八股五讲》,贾环手捧着茶盏,不时翻上一页。
师傅林道儒常常教导贾环,做人要定,做事要稳。所以即便贾环心中有太多太多的需要斟酌的事情,他还是能安心地坐在这方小屋子里,先喝上一杯茶。
读书读到一种境界之后,再需要的就是去体悟,正如林道儒所说,贾环早已经吃透了所有读书人必读的策略经义,此时所需的,便是水磨功夫了。
一日长,一日短,虚度光阴无所事事的时候,人会觉得时间好漫长,一分一秒都是那么的难捱;可当心里有了所追求的事情,才会忽然发觉,原来时间这种东西,是匮乏至极的宝贵东西。
师傅林道儒此次回京,实在是处处透露着蹊跷,一个无关轻重的学官,能引起圣人的关注,下旨召回京城,本就不是什么符合情理的事情。
有师傅为贾环解惑,林道儒先前是坐在工部右侍郎的位置,暂且就能够说的过去了。
但这还是没有解释,林道儒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从位高权重的工部侍郎,一降再降,变成个从七品的小小学官。
究竟是被朝争牵连,还是因为圣人不喜,亦或者是得罪了什么人。
贾环脑子里过了无数种可能性,却还是想不出最贴切的答案。
到底他还是不通朝政,不在其中,所以全都是白费功夫。
只知道一点,林道儒如今在国子监任教,是一种韬光养晦。
“吱~嘎。”
夜静天凉,小屋的门被人推开,贾环定睛去看。
小吉祥捧着一盆热水,走了进来。
小吉祥面上带着讨好,讪讪地笑着。
“三爷,小吉祥给您洗脚。”
贾环起身过去接过水盆,放在椅边。
“我自己来就可以,你去顽你自己的。”
不说这两年住在外面,从来没有过什么服侍不服侍的,即便是以前在家里,贾环也少舍得让小吉祥给自己洗脚。“啊?”
小吉祥原是等了好久了,贾环在外面求学,她在家里没了事做,赵姨娘也不叫她做这些,心里时常没着落。
如今好容易等三爷回来了,正想着能服侍服侍三爷,尽自己贴身丫头的职责,不成想三爷竟不让她伺候,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贾环正想低头看书,却见小吉祥傻兮兮地站着,低着头看脚上的绣鞋,两手捏着洗脚布,揉得手上的洗脚布皱成一条条的,一点都没有离开的意思。
“怎么了小吉祥,你回去睡觉吧。”
小吉祥摇了摇头,小嘴抿成一团,不抬头,也不说话。
贾环眉头微皱,疑惑着转过身子。
“小吉祥?”
小吉祥还是没有反应,贾环无奈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几步走了过去。
小吉祥见贾环走了过来,吓的后退了一步。
贾环此时才看清小吉祥的脸,已经是眼里有了泪花,一副璇璇欲泣的模样。
“三爷是不是嫌弃小吉祥了,三爷是不是不要小吉祥了。”
贾环时常嘲笑师兄林霭最怕女子落泪,但他自己又何尝是擅长这些的,他原是古怪性子,没什么男女心思。此时遇到小吉祥哭,也有些失措。
“怎么了这是,好好地怎么就哭了。”
小吉祥眉头皱成一团,抽抽搭搭地极为伤心。
“三爷如今是大人了,连洗脚都不让小吉祥洗了,小吉祥就会这点东西,三爷连这都不让小吉祥做,小吉祥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贾环不曾想过小吉祥会有这样的想法,不过是没让她帮自己洗脚,怎么就说的这么厉害了。但一想到小吉祥是个没有爹娘的,会有这样患得患失的想法,又好像是常理之中。
贾环望了一眼站在自己面前哭啼啼的小吉祥,不过是七八岁的年纪,这样年纪的女孩子,放在后世哪家不是当做心肝宝贝、掌上明珠,娇蛮任性的不行。
小吉祥没有爹娘,赵姨娘的小院就是她的家,她不像小鹊,每天都有事做。许是是因为自己没有事做,才心生惶恐,害怕被赶出去。
真是,让人心疼啊。
贾环低下了身子,温声安慰。
“我只是自己洗脚洗惯了,这不是什么大事。”
小吉祥脖子一梗,哭的更厉害了。
“那三爷就是嫌弃小吉祥是小孩子,大人从来都不跟小孩子顽的,呜,三爷不要小吉祥了。”
贾环现在有点后悔自己先前忽悠人的谎话了,呸,忽悠小孩子的都不是好东西。
“三爷不嫌弃,真不嫌弃小吉祥,咱不哭了,好么。”
哄了半天才好歹不哭了。
小吉祥擦了擦眼泪,怀疑地看了眼贾环。
“那小吉祥给三爷洗脚。”
贾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不用的,三爷有手有脚的,自己可以行。”
小吉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呜,三爷不要小吉祥了,三爷在外面有别人服侍,现在瞧不上小吉祥了。呜,三爷在外面有人了。”
贾环一脸无奈地站在小吉祥面前,这又是哪个倒霉玩意教的,什么叫外面有人了.....................
“小吉祥不哭,真不是三爷嫌弃你,我在外面哪里有人给端洗脚水,从来都是自己一个人来。连我自己都要服侍我师傅,给我师傅倒洗脚水,哪里还有下人服侍这么一说。”
小吉祥似信非信,瞪着大眼睛。
“三爷也做过小吉祥的事情?三爷真给别人倒过洗脚水。”
贾环一看有戏,便再接再厉,又补充道。
“是啊,师傅是长辈,我也要服侍他的。所以小吉祥把眼泪擦擦,三爷不会不要小吉祥的,没有人会赶你走的。”
见着小吉祥总算被自己说服的模样,贾环才松了口气。
“那好吧,小吉祥姑且相信三爷一次。”
贾环笑着从小吉祥手里接过洗脚布,丢在盆里。
“乖,你自己去顽,早点睡觉。”
“那小吉祥晚上跟三爷睡。”
贾环刚坐下,正脱着脚上的鞋。
“嗯,嗯?”
“小吉祥晚上要跟三爷一起睡!”
小吉祥已经不见了踪影,只能听见门被关上的吱嘎声。
贾环不免有些哑然失笑,小吉祥的变化,有点大啊。
他倒是想拒绝,可小吉祥没给他机会。
转念一想,不过是不让她给自己洗脚就闹了这么一出,要再拒绝一次,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呢。
算了,到底小吉祥和贾环年纪还不大,没到男女大防的时候,既然她这么黏自己,就随她高兴吧。
总归是个同自己亲近的孩子,又没爹没娘的,实在是让人心疼。
..............
贾环只当小吉祥这两年变化颇大,恐怕是在府里那些婆子丫鬟身边耳濡目染,半学不学的接触到了一些浑话,什么叫外面有人了嘛。
小吉祥出了门去,一改先前的蠢萌模样,笑嘻嘻地在院里蹦跶,脸上露出小狐狸般的笑容。
“三爷,并没有变呢,还是像以前那样对自己好。”
生活在贾府里的丫鬟,怎么会真的就那样幼稚无知,若是真那么单纯,是在贾府里待不长的。
先前那么多泪水,替小吉祥消除了心中的揣测不安,至少现在看来,自己在三爷心里,还是比较重要的。
三爷虽然出去了两年,并没有变呢,还是那么宠自己。三爷同府上其他老爷不同,是个温柔体贴的好人。
若是被贾环看见小吉祥这幅模样,真真要感叹一句,女人天生就是骗子,与年纪无关。
....................
茶凉了很久,贾环披着衣服出去倒掉,又重新泡了一杯新茶,被夜风吹得身上发凉,急急地回了小屋。
插上门梢,隔绝了夜风,才觉着温暖起来。
转头才发现,小吉祥已经裹紧了她的小被子,坐在床上,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望着自己。
贾环冲她笑了笑,便回到书案前坐下。
“我听司琪姐姐说,三爷在外面,给二小姐三小姐写了好多好多信,还有林姑娘。”
贾环闻言笑了笑,自顾着翻起了书。
“是写了几封,都是自己在外面想家,写来问候的。”
小屋忽然安静下来,过了好一会,贾环才觉着有些古怪,怎么就不说话了。
转头一看,小吉祥气鼓鼓地把被子搭在脑袋上,小脸变成一个小包子。
“人人都有,就小吉祥没有,三爷恐怕在外面,连小吉祥是谁都忘记了。”
贾环好笑小吉祥这幅模样,这个吃醋的样子,恐怕是跟赵姨娘学的,一模一样。
“我倒是写了,娘看的时候,你没看吗?”
小吉祥脸登时黑了,一副懊恼的样子。
贾环疑惑地看着小吉祥的脸。“怎么?”
只看见小吉祥一副怄气的样子,小嘴撅得老高。
“小吉祥不识字。。。。。”
“姨奶奶也不识字。。。。。。。。”
贾环满脸的哭笑不得,是了,赵姨娘是不识字的,想知道自己信里写的是什么,还是要去贾母那里找探春,自然不会把小吉祥也带过去。
又看见小吉祥那副懊恼郁闷的模样,贾环真的笑出了声,真是太可爱了。
小吉祥这时候真真心里快要气死了,哪里有那么多会识字的人,府里面丫鬟那么多,不识字的多了去了。就是琏二奶奶那样厉害的一个人,不也是大字不识一个吗。但她确实有些郁闷自己不识字,怎么自己就不识字呢,若是认识就能知道三爷写的信里说的什么了。
小吉祥看着贾环在那笑个不停,就更羞恼了。
“哼,三爷不是好人。”
贾环自然不会让小吉祥一直这么生气下去,软声笑道。“不识字没关系,三爷虽然没什么学问,教你认字还不算难事。若是小吉祥等不及,你去姨娘那把信拿过来,我念给你听也不无不可。”
小吉祥这般才开心了,直直地窜了起来。
“三爷说的是真的,可不许骗小孩子哦。”
小吉祥坐直了身子,眼里望见了床边小几上摆着的玉佩络子,拿起来把玩。
“三爷,这是你的钱袋子么,这么小。”
贾环并未作答,小吉祥自顾着解开一看,小巧的络子空荡荡的,倒过来抖擞两下,连块渣都没有。
只有络子上系着一枚大梁通宝。
小吉祥眉头皱成毛毛虫,低声念叨。
“三爷真穷,身上只有一文钱。小吉祥把自己的体己钱给三爷,三爷还矫情不要。”
小吉祥说得很小声,不想贾环却听见了,笑声道。
“我把你的小钱囊放在你被子底下了,还给你添了二两,你用来做什么了。”
小吉祥闻言吓了一跳,随即又害羞起来。
“买小玩意用了。”
贾环笑着转过头来。“我看你是都填了五脏庙吧,小馋猫。”
小吉祥羞极不依道。“给三爷用三爷你又不要,小吉祥忍不住就买吃的了。还不是怪三爷,三爷瞧不上我的碎银子。”
贾环无所谓地指了指玉佩上的通宝。
“谁说我没要,那枚通宝就是从小吉祥你那钱袋子里拿的。”
小吉祥瞪着大眼睛,看着这系在玉佩上的铜钱,又看了眼多有磨损的黑色络子,一见就是长久随身携带的物什,又暗自欢喜起来。
“啊!”
小吉祥一把钻进被子里,用被子裹成一团,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偷乐,在床上滚来滚去,疯个不停。
自顾闹了片刻,又羞红了小脸,手里紧紧地攥着那枚铜钱。
“随身带着呢,嘻嘻。”
第一百二十四章 壬辰
百姓常言,豪门大宅是非多,体面光鲜龌龊人。
所有的勋贵豪门,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为生计而发愁的落魄将门,打肿脸充胖子的半衰落人家,富贵威势的肮脏贵族。
就好比贾家,贾家那些腌臜事,简直就是臭不可闻,拎扯出来件件都是天怒人怨,可悲可恨的混账事。
但相比起皇家朝堂后宫里的那些血泪枯骨堆砌起来的倾轧丑闻,贾家那点破事,又变得不值一提。
一个王朝的帝位更替,总是伴随着数不尽的腌臜事。
嘉胜这个帝位,虽然不是谋反篡位得来的,但却与谋反篡位有着莫大的关联。
虽然皇家丑事庶民不敢妄言,但满朝文武,诸多勋贵对当年那场掀翻了皇宫的腥风血雨,至今还心有余悸。
太上皇赵徵是马上皇帝,一生征战四方,威重似海,朝中诸臣无一不心悦诚服。
这样的一个皇帝,自然是刚猛强硬,帝位稳如五岳,几近所有拥有皇位继承权的皇家血脉,在他年轻时,就死伤殆尽。
赵徴的大梁,没有亲王这么一说。
但再了不起的皇帝,终究还是个会生老病死的凡人,不能逃过时光的危难。
神威如赵徴,也年事渐老,不得不考虑起身后事。
赵徴有七八个皇子。
其中要属嫡子赵晟,次子赵桢最受人瞩目。
古往今来,立嫡立长是圣人立下的规矩。大皇子赵晟,为满朝大臣所公认的皇储。
即便赵徴始终都不曾表态,一朝的大小臣子,都认为赵晟将会继承帝位,成为新帝。
国不可一日无君,放在有皇帝在位的情况下,这个无君,就是不能没有储君。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皇帝会天崩,若是在世之时没有立下太子,就会有兄弟相残之难,国朝不稳的祸事。
所以国不可一日无君,是悬在诸多朝臣脑门上的一件大事。
在大大小小朝臣多年的上奏请求下,赵徴立下了太子赵晟。
可立嫡立长之外,又有那么一种说法,叫做立子以贤。
二皇子赵桢素有贤名,人传有帝王之才,为朝臣所推崇。太子虽然已立,可赵徴却时长把赵桢带在身边调教,让拥立二皇子的朝臣,又见到了一丝希望。
太子尚且还是老老实实地待在东宫学习,赵徴却已经开始让赵桢接触朝中政事了。
一时之间,太子沦为了一种尴尬至极的处境,不光朝臣私下言论纷纷,就连赵晟自己每时每刻都觉着自己这个太子的位子,坐不长久。
其实立子以贤的本质,不过是皇帝立储以爱。不提皇帝是否真的偏爱看重二皇子,但摆在天下人面前的,是太子躲在东宫里吃灰,二皇子颇受圣眷。
彼时赵瀚不过是个与皇位毫无缘分的卑微六皇子,不论是太子赵晟,还是二皇子赵桢,皆有权势滔天的母族,他们的母后,皆出自极为鼎盛的勋贵人家。
可赵瀚呢,朝中没有一个人是看好他的,也没有显赫的母族支持他。就连赵瀚自己,都不认为自己有当皇帝的机会,一心只窝在屋里读书。
他惯来是这样的,从来都是一副书呆子模样,没有露出什么能威胁到其他皇子的表现。
太子与二皇子也待他极好,只为了在赵徴面前,留下个善待兄弟的好映像。
在朝堂里流言蜚语的轰炸下,也是在赵徴的暧昧态度下,忍了多年的太子赵晟,压抑到了极致。
他与赵桢斗的太狠了,眼见着太子之位即将不保,若是真的被自己这个二弟夺去了皇储的位子,他哪里还能善终。
嘉胜元年,午夜三更,壬辰宫变掀起了大梁开国以来,最为血腥的惨剧。
太上皇赵徴身中奇毒!
太子在东华门率太子侍卫围杀二皇子,城外八千禁军进宫护驾。
养心殿一众手无缚鸡之力的朝臣,扭打成一团,再无斯文可言。
后宫里成群的杀手死士,在后宫里厮杀追逐,杀死皇室女眷无数。
整座皇宫,处处都是大火,遍地都是尸首残肢,猩红血迹。
等到尘埃落定,宫内再无一处完全,二皇子被乱剑刺死,后宫母妃也一命归西。
太子被一剑穿颈而过,血尽而亡。皇后被人吊死在寝宫内的一棵老树上。
朝中再无皇子可以稳定大局,大梁最后的皇室血脉,只剩下那个终年窝在书房里的六皇子。
嘉胜帝赵瀚,于是年登临金銮殿,执掌大宝。半死不活的赵徴,尊为太上皇。
那一年,是嘉胜一年。
大梁以举国之力救治身中奇毒的太上皇,太医院上上下下所有医官,研究琢磨了三日三夜,最终给了赵瀚这样一个回复。
“太上皇身中奇毒,但下毒之人明显经验不足,有一味剂量少了。好生养着,太上皇性命无忧,但恐怕没有苏醒的那一天了。”
嘉胜大发雷霆,下旨杖毙了几个太医院无关轻重的小官,便轻轻揭过了。
...............
皇宫,御书房。
赵瀚坐在书案前,眉头微微皱着,手里不停地翻着奏折。
嘉胜是个励精图治的皇帝,每日都是这般,处理朝务到深夜。
御书房的灯光,是极其明亮的,照在嘉胜的脸上,在书案上留下一道亮点。
打屏风后,走出来个佝偻着身子的老太监。
黄鹤小心翼翼地走着,两手里端着一方食案。
绕到嘉胜的身侧,黄鹤见着忙碌于政务的皇帝,幽幽地长叹了一口气。
“陛下,夜都深了,您喝碗莲羹,早些歇息吧。”
这样的话,黄鹤已经不知说过多少回了,但圣人向来都是勤勉的,哪里会听自己的劝,不到子时乏极了,都不会愿意回去休息。
嘉胜专心之时,被黄鹤一句话惊扰了心神,才抬起头来。
“黄伴伴。”
嘉胜看完手里的奏折,犹不放心的又前后翻了一遍,才丢开手,接过了黄鹤手里的莲羹。
“陛下,外面国子监林博士还在等您的传唤呢。”
嘉胜将将吃上一勺,将瓷勺往碗里一丢,放在书案上。
“之前不是叫他回去了吗,怎么现在还在等。”
黄鹤面上挤出一抹笑。“可不是呢,奴才好言相劝,说陛下体谅他年老体弱,叫他回家好好养病。可林大人说不见着陛下,他心里愧疚难当。这已经是从日里等到现在了,滴水不进,粒米不进的。”
嘉胜微微倚靠在大椅上,目光向下垂落,叩指在扶手上轻轻敲着。
“传朕口谕,宣他觐见。”微信关注“优读文学”看小说,聊人生,寻知己~
第一百二十五章 喜怒于形色
“微臣林道儒参见陛下。▲-▲-▲-▲-,◇o≧”
赵瀚看了眼跟着黄鹤进来的林道儒,抬手虚扶。
“雅川先生免礼,赐座。”
“谢陛下。”
林道儒笑着落了座。
奉圣旨返京的朝臣,返京之后往往不能回家,要进宫面圣,或是陈述罪责,或是感谢圣恩。林道儒自正午抵达长安,城内又花费了时间,在宫里等候的时间不长。
圣赐的座椅,上面搭着一块黄绸象征皇室,林道儒却没有什么不自在的,好似很是理所应当,施施然地安坐着。
赵瀚心里其实很不爽,这个林道儒也太不懂事了,他日里已经叫人告诉他不用觐见,不用觐见了。他虽然下了道圣旨遣他返京,追其缘由难道不是在替你们新旧两党擦屁股,就连责罚也不过是罚俸一年,真真给足你林道儒体面了。
自己的意思表示的还不明白吗,在这新法推行的最关键时刻,一切都要给朝堂的稳定让位子。
这样的时候,最不好的局面就是爆发党争。
那李思文是个没脑子的,赵瀚心里已经很膈应了,你林道儒还要来触朕的霉头。
御座其实不过是个寻常的小板凳,但其代表的是天子的圣眷,寻常的大臣是没资格坐的。
赵瀚虽然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天子不喜怒于形色,心存安抚老臣的意思。
两人都是一副不疾不徐的模样,林道儒垂着眼帘,望着面前的一片虚无。赵瀚案摊着奏折,手执狼毫,不时勾画一笔。
君臣有别,自然没有皇帝开口寒暄的道理,赵瀚的赐座已经是给足了尊重,尊重给足了,他便不再多说,只等林道儒自己开口。赵瀚总不能再把一切都说明白了,那样实在有失帝王的体面,他也没怜恤下臣到这种地步。∝∝∝∝,◆o+
林道儒眯着眼睛坐了好一阵,才开口打破了宁静。
“陛下夙兴夜寐,勤于朝政。得遇如此明君,是我大梁举国百姓朝堂臣子的最大幸事。”
赵瀚头也不抬,反而嗤笑了一声。
“先生在国子监教,为我大梁培养了万千人才,不也是我大梁的幸事么。”
林道儒闻言一愣,随即苦笑起来。
陛下,这是心里有怨气啊。
他确实是在国子监里任五经博士,多年培养出了万千才华横溢的官场人才。
但一个从七品的小官,在国子监里教,哪里能称得上国朝幸事。
他在国子监蛰伏多年,也许早先是单纯为长子之事而被牵连,但后来十几年就掺杂了避开朝堂漩涡,韬光养晦的心思。
陛下这是在讽刺自己,只知道独善其身,躲在国子监里不愿伸头。
但这也确实是一个事实,赵瀚屡次试图委予重职,都被林道儒用各种理由推脱了。
即便是前几年朝中诸多权高重臣推他重回权力中心,林道儒也是装病回家,一病就是三年。
再算上带着两个徒弟在金陵盘旋,又虚度了两年。
如今算来,已经有五年,连国子监的公务都不再接触了。
但林道儒并不因为这事有内疚的意思,在朝为官就是这样,总有太多太多的避讳。
虽然他拒绝赵瀚的高官委任,让赵瀚郁闷于他不为自己分忧,但在国子监教,却实在的对林道儒最为有利。
为官的,如果真的只一心为皇帝分忧,那就太天真了。
像他现在这般,不掌实权,脱身于利益派系的干戈之外。
又能运用自己在士林旧党的名誉声望,一丝一缕地引导着朝政大事往好的方向发展。
林道儒避开了最激烈的争斗,却又始终牵扯着其中的细则轻重。
他看着即便是同自己说话,手里还忙着处理政务的赵瀚,难免心里有了些许的歉疚之情。但歉疚归歉疚,国事从来都是冰冷的,掺杂不得无用细则。
“陛下,新法推行需得慢慢推动,循序渐进,才能水到渠成啊。党争,是朝廷的祸事啊。”
林道儒声音有些干哑,声音透露着淡淡的悲哀。
赵瀚一直忙个不停,拿笔的手登时一顿,沾污了奏折。
赵瀚稳了稳手中的毛笔,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朝中能看清这一点的,恐怕寥寥无几就那么几位了。
赵瀚将手中的狼毫轻轻放在砚台上,面色一冷,声音冰冷。
“先生可知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道理。”
林道儒闻言只是苦笑,再不能说出别的了。
赵瀚看着林道儒面上的平静神色,又恢复了那副喜怒不流于形色的面容。
面上挤出一抹和善的笑容,不紧不慢的拿起了砚台上的狼毫。
“先生无需担忧,还没到那种程度。若是真的有那样的一天,也不会像先生想的那般,总有个转茴的余地。
先生如今身体不适,还是以保重身子为重,不要忧虑过多了,如若真的朝政到了那样不可收拾的地步,那先生也可以回来挽回大局,朕定然不会吝啬于quánbg,所以先生大可以放心。”
“黄伴伴,赐步辇,送雅川先生出宫吧。”
林道儒抬起双目,颇有深意地看了赵瀚一眼,起身拜别。
大太监黄鹤送林道儒出的御房。
黄鹤手持拂尘,边走边笑。
“恭喜林大人,恭喜林大人,陛下御赐的步辇,实在是天大的圣眷。”
林道儒心事重重地坐着皇上御赐的步辇,摇摇晃晃地从御房往宫外去。
他真的希望赵瀚能听进去自己所言,能够暂且放一放新法推行的进度。
新法其实是一件初衷极好的事情,但其中的诸多要点,实在是太过天真了,牵扯的这么深,哪能不起冲突。
只能寄希望于真的像嘉胜帝赵瀚所说的那样,之后的冲突能稍微温和一些。
林道儒此次进宫,所为的就是探一探赵瀚的口风,希望看看陛下的态度。
如此看来,陛下还是看重大局的,林道儒大体上,对这个结果是满意的。
两人自始至终,都不曾谈及林道儒被参一事。
赵瀚仍是坐在御房里,他手头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外面黄鹤进来回话。
“陛下,已经送林大人出去了。”
赵瀚手里执着笔,阅着案上的一份奏折,最终又划上了一道杠。
“黄伴伴,林道儒,你怎么看。”
黄鹤忙回个笑脸,想了想赵瀚的话,回道。“陛下这是高估奴才了,奴才哪里能看出什么名堂。不过奴才觉着,林大人,是个有远见的人。”
赵瀚闻言低声笑笑。“不错,他是个有远见的人啊。”
但赵瀚心中还有一些谁也不知道的话,不曾对人言及。
xdǎng被赵瀚推到这种地步,即便现在还能维持新旧两党的平衡,但发展到最后,还是要走到那一步的。
林道儒此人,目光老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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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无所谓
次日一早,天色大亮。
小吉祥还在床上睡着,贾环坐在书案前,练着大字。
科考一道,如若行文是文章出彩的重点,那么一手好字就是让考官注意到考生考卷的基石。
不论是童试三考,还是秋闱春闱,万千的考生,阅卷的就那么几个考官。
过于不过,全都取决于考官。运气好的考生,恰逢考官精力充沛,也许还能多看两眼你的考卷。运气不好的,遇到了阅卷太多的考官,心情烦闷起来,扫一眼就给了结果。
科考之中,被埋没的好答卷,真的不少。
如此,一手好字就体现出重要的作用。不提经义水平如何,至少字迹清楚,考卷干净的答卷,是能够获得考官的好感的。
贾环起的算是很早,这还是归功于在金陵每日起早上山,不仅锻炼出了结实的身体,还养成了极佳的作息习惯。
每日的大字,是贾环雷打不动的功课。每个早晨,从练字开始,能让贾环一整天都处于学习的状态。
“三爷,三爷。”
小吉祥迷迷糊糊地爬起了身子,在身边摸不到三爷,才清醒过来。
睁开了睡眼惺忪的大眼睛,望见了坐在书案前的贾环,安安静静地坐着写字,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安下心来。
三爷,真的回来了。
“睡醒了就去洗漱,待会该吃早饭了。”贾环不曾抬头,手中不停,但声音却传了过来。
小吉祥傻呵呵地笑着,点头应道。
“诶。”
起床汲着绣鞋,蹬蹬蹬地跑去洗漱了。
贾环看着小吉祥顶着脑袋上的凌乱头发,面上含笑。
小吉祥还是嗜睡的年纪,先前贾环没有吵她起来,容她多睡一会。不过既然醒了,就不好再睡了,小孩子精力充沛,日里睡多了,夜里会睡不着的。
摇了摇头,又继续写起自己的字。
但尚未写上一笔,却又听见一阵蹬蹬蹬的声响。贾环疑惑着侧过身子,望向折返回来的小吉祥。
小吉祥冲着贾环咧嘴一笑,跑到床边,裹起了自己的小被子,披在身上又往外面去了。
“三爷,待会我来喊你吃饭。”
贾环楞了片刻,随即失笑地咬了咬笔杆,还是那副风风火火的傻样。
...........................
贾环又看了一会书,便出去同小吉祥一起吃过了饭。
晨定昏省早早都做过了,在贾母那只见到了鸳鸯,贾母还在睡着,贾环在贾母院里磕了头;王夫人那亦是如此。
贾政一早就去上值了,自然也是没有见着。
起先没去金陵之前,贾母王夫人是不要他去请安的。但如今回家,贾环还是老老实实地去请了安,避免落人口舌。
孝名在这个时代,对于一个读书人实在是太重要了。
小院里的生活还是同以前一样,赵姨娘比贾环去的还要早一些,此时应当是在王夫人屋里伺候着。小鹊也有很多的事要做,给贾环领了饭回来就出去了。
赵姨娘的小院里,只有贾环同小吉祥两个闲人,搬了板凳坐在院里,颇有些悠哉清闲的意思。
但此时,小院里却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熟悉的一张美貌面容,丹凤三角眼,柳叶掉梢眉,不是王熙凤还能是谁。
小吉祥本来还在撒欢,见着来人,唬的身子一僵,面上的笑容也收敛了。虽然这两年王熙凤住在东路院,小吉祥很少有机会见到王熙凤,但她心里还是对这位琏二奶奶抱着极大的敬畏的。
贾环也有些错愕,微微皱了皱眉头,放下了手中的书。
王熙凤不比先前那般的穿红着绿,珠光宝气,一身反而略显素雅,只是与她那张带着英气的美貌面容不太适合。再看跟在王熙凤身后的秀气女子,两人衣着皆是淡雅的紧,倒也看着舒心。
贾环起身给二人请安,声音清朗,神色很平静。
“二嫂嫂安,平儿姐姐安。”
小吉祥虽然极怕王熙凤,但还没失去方寸,恭恭敬敬地福了福。
“小吉祥给二奶奶请安,平大姐姐好。”
王熙凤面上本是没什么表情的,只等到贾环同小吉祥都请过安后,才忽然换上了一副笑脸。
“自家兄弟姊妹,哪里需要这些虚的,平儿也是胆肥,就敢受了你这礼,没的乱了尊卑。”
贾环目光投向王熙凤身边站着的那个水仙花般的秀美女子。
若说在贾家诸多大丫鬟里,论相貌品德,最为忠义,最为心善的,就是这位平儿姑娘了。这样的女孩,没有人会不喜欢,也没人会舍得,慢待了她。
整个贾家中的丫鬟,贾环最为欣赏的就是平儿。
平儿对王熙凤的话不曾色变,走了出来,对贾环一福。
“给三爷请安。”
贾环虽然没想到王熙凤会来,但也并不在意,他安安静静地站着,微微垂着眼帘,只等着王熙凤说明来意。
贾环两年没见王熙凤了,不愿意胡乱说话,担心招惹麻烦。他毕竟不是宝玉,与王熙凤没那么亲近,而且以前还得罪过王熙凤,不知道王熙凤壶里卖的什么药。
王熙凤一直都在暗自打量贾环,还是那副好相貌,依她看来,恐怕比宝玉贾琏生的都要好些。言行举止也极为讲究,一言一行没有一点能让人挑毛病的地方。
见院里忽然陷入了沉默,咯咯的笑了一声。
“这是怎么了,好好地就这么拘谨了,莫不是环兄弟出去了两年,变成个老学究了,同家里人也不愿意多说两句。”
贾环撇了撇嘴,拱了拱手。
“二嫂说笑了。”
王熙凤不大喜欢这种沉闷的感觉,她向来都是笑脸迎人的,别人自然也是尊重她的。不消是到府上哪个少爷小姐院里,人们都会因为她的到来,笑声不绝,更加欢快热烈。新八一中文网首发..x81zw.
这是她平日里的处事圆滑之处,她也以这点自得,府上的少爷小姐都真心愿意与她来往。
偏偏在贾环这里,她素日的说笑能力全然没了效果,就好像场面的掌控权完全丢失了。
王熙凤翻了翻白眼,无奈道。
“老爷昨个说的,环兄弟这次回来,再住在原来那处,已经不大合适了。
环兄弟你如今大了,也应该有一间自己的小院。
一来环兄弟你要读书,读书需要安静的地儿。
二则东院奴仆丫鬟太多,不是静心的地方。所以老爷把梦坡斋旁边那间小院赏给你了,让你好好读书。”
贾环闻言并不为所动,于他而言,在哪住没什么不同,读书若是真的讲究地方那就荒唐了,只要不是坐在菜市场里看书,他都不会受到什么影响。
他心里所想的,其实另有其事。
“我知道了,二嫂。”
王熙凤实在是受不了贾环这里的沉闷气氛,强忍着不适,笑道。
“那环兄弟你抓紧收拾收拾东西,那边收拾好了,平儿会来帮你搬过去。我外面还有事,就不多留了。”
平儿笑着同贾环点了点头。
王熙凤作势要离去的时候,贾环却忽然开了口。
“凤姐姐,以前我年纪小不知事,言语上冒犯了凤姐姐,还请凤姐姐担待。”
王熙凤闻言一愣,随即面上笑容灿烂起来,又恢复了平日在府上的模样。
“环兄弟真是惹人嫌,难道我在你心里就是那么没肚量的人不成。都是一家的亲人,这么点小事还要记多久,环兄弟不说,我早就忘记了。”
贾环看着王熙凤面上的神情不像作伪,便附和地笑了笑。
“凤姐姐大度,但环儿还是要好好道歉,以后姐姐有什么需要帮手的,只管让平儿姐姐来说一声。”
王熙凤好笑地看着贾环这幅明显不成熟的客套话,原以为这环兄弟是个木讷老成的性子,不成想是自己多虑了,即便是这小子,也不是真的就那么油盐不进。
如此她才放松了下来,好像又掌握住了场面。
要说王熙凤真的就忘记了贾环先前的造次,一切权当做不曾发生,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王熙凤再大度,也没大度到那种程度。当年那事,王熙凤真的对贾环恨的咬牙了好一阵子。
可这两年来,王熙凤实在是过得太苦了,贾母与东路院两头都要服侍,府上大事小事处处都要她过手。如若只是俗事压身,以王熙凤那喜欢揽权担事的性子,倒也没什么好苦的。ァ新ヤ~⑧~1~中文網.còм
可偏偏当年那印子钱的事,对王熙凤实在是打击太大了。她始终心里背着极为沉重的压力,无时无刻都在担心有人会将那事捅到大理寺去,再加上府上全是受用的人,她自己每日疲于奔命,身心皆疲。
对于贾环那点小事,她真的是没力气去管了,也懒得计较。
王熙凤笑了笑,又对贾环寒暄两句。
“丫鬟婆子们有什么不好的,环兄弟只管找平儿,平儿解决不了就来找我。”
说罢,她也不再愿意多留。她还有大把的事情要做,没空在这里闲逛。
贾环也不出声挽留,只是露出一副感激的模样,恭送着王熙凤。
“凤姐姐慢走,平儿姐姐慢走。”
一直到王熙凤平儿走了很久,贾环才收敛了脸上的笑容。
他自始至终,都在默不作声地观察王熙凤脸上的神色。
骂王熙凤其实不算什么大事,贾环真正在意的,是印子钱那事,王熙凤有没有怀疑到自己,若是知道了,又知道多少。
一个记恨自己的人并不可怕,但一个偷偷记恨自己的人就很让人放不下心了。
至少从前面的表现来看,王熙凤还没搞清楚究竟是谁给她下的绊子。
贾环提了先前骂王熙凤的那事,也是想试探试探王熙凤的深浅,看看她会不会漏出什么马脚。
一个心里存着怨恨的人,在这种时候,多少都会在神色上露出些端倪,不会一点反应都没有。
如果王熙凤是一副平淡淡定的模样,那贾环就真的要好好想想了。
一个能收敛好自己情绪的人,实在是让人心悸。
王熙凤眼里一闪而过的恼火,让贾环放下了心来。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王熙凤是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好像十分心灰意冷,完全懒得同自己计较。但这对贾环不得不说是一件好事,她能够自己想得开,也省了自己太多的麻烦。
贾环对王熙凤这个人,还是十分欣赏的。贾家诸多媳妇,就王熙凤身上有着贾母的影子,贾家王熙凤管家,一定是比王夫人管家要好上很多的。
当然缺点也很明显,王熙凤这人,没有大局观。
贾环脑子里又过了一遍,确认了王熙凤是个什么样的心思,无所谓的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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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安心
贾环微微垂着眼帘,静立于院中。
外面来人走近便收敛了几分,不再说笑。
贾环见来人已然走进了小院,扫过一眼,眼里便带上了笑意。
来人便是探春,黛玉,迎春,惜春一众贾家姊妹。
探春她们本是约好,昨日下午便来找贾环的,可先先后后从贾母那别过,聚在一起才知道贾环不在家里,只能约定次日再来。
探春同黛玉并肩走,一路都在说笑;迎春牵着惜春的小手,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听着探春与黛玉的闲聊。
虽然昨日已经在贾母院里与贾环见过了,但并没有说话,此时惜春黛玉的神色都略微有些不自然起来。
贾环在家时,其实就同家里的姊妹关系不错。离别之后,又多有与家中姊妹的书信来往,所以他在贾家姊妹的心中,是有一些分量的。
迎春与贾环关系亲近,探春是贾环的胞姐,她们只是单纯的想见贾环,心里多是久别重逢的迫不及待。
惜春则是在贾环出府之后,才被贾母接到荣府来的。昨日之前,她的记忆里是没有贾环的模样的。
借由每次贾家姊妹聚在一起分享贾环的家书,再到贾环开始给惜春讲一些小故事,小惜春在心里慢慢构建出了一个三哥哥的形象。
三哥哥是个很温暖很贴心的人,三哥哥在外面一个人,非常地牵挂家里的姊妹。
小惜春对贾环的回家,怀揣着一份期待,又有着一些慌乱,完全从家书里接触的两人,既熟悉,却又陌生。她在书信里认识的三哥哥是一个样子,可现实里的三哥哥又是什么样呢。
还会是像她心中所想的那样温馨体贴吗?
黛玉则是另一种感受,书信里面两人极为熟稔,黛玉可以毫无顾忌地同贾环畅所欲言,但真的要再次相见了,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内心里的迷茫,让她们对与贾环再会,有着几分退缩。
穿过小院的院门,黛玉她们的眼神微微一亮。
院里安静站着一个松柏一样笔直身形,两手覆在身前,脸上柔柔带笑地看着她们。
“多日不见,姐姐们近来可好。”
仿佛一切的顾虑都是多余的,只刚一进院,见到贾环的第一刻起,贾家姊妹的内心就安定下来。
环兄弟,一如书信中,和先前在家时,一样的温厚亲切。
探春笑靥如花,径直走到贾环面前,上下打量着自己的这个胞弟,既喜悦又激动,欲言又止。
贾环冲探春点了点头,臂膀徐徐一伸。
“小吉祥已经进去泡茶了,诸位姐姐妹妹先进屋吧。”
探春虽然屡次欲言又止,听贾环这么说,却也知道院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点点头领了个头,进了屋子。
迎春牵着惜春的小手,紧跟在其后。
其后是黛玉,黛玉调皮地冲贾环挑了挑眉毛,才嘻嘻一笑兜着步子进了屋。
贾环错愕了片刻,失笑着进了屋。
贾家诸姊妹皆落座,贾环也在主座落了座。
前一秒黛玉还在不自在,后一秒黛玉就开始好奇于在院里那一幕了。
小吉祥进来奉了茶,贾环笑着开了口。
“家里没有什么好茶,也没有什么好水,慢待了。”
黛玉按捺了片刻,还是抑不住心里的好奇,疑惑问道。
“环兄弟,怎么方才一个人站在院里,就好像是知道我们要来似的,早早就在等候了。”
迎春探春闻言也面露好奇神色,方才贾环在院内等候,让她们觉着惊艳心安的同时,也在好奇于这件事。
怎么就能知道她们要来,早早就做出迎客的姿态,难不成能未卜先知。
贾环闻言一笑,轻声解释道。
“先前凤姐姐来了一趟,吩咐了一些事,你们来的时候,她才刚走不久。”
黛玉原是笑着问的,此时听了贾环解释,面色一顿。
迎春、探春也是神色一变,面露担忧神色。
她们是知道的,先前贾环就得罪过凤姐姐,他们之间的关系绝对算不上好,王熙凤怎么会平白地来找贾环。
莫不是过来刁难人的。
贾环见了迎春她们面上的神情,便知道她们想岔了,笑着开口解释。
“老爷给我分了一间院子,凤姐姐是来跟我知会一声,叫我收捡收捡行李。”
如此,迎春她们面色才阴天转晴,又顺畅起来。
迎春笑着点了点头。“如此也好,宝玉早就有了自己的院子了,环儿如今也不小了,是该有一间自己的小院了。”
贾环在迎春说话的空隙,目光坦荡地注视着自己这个二姐姐。
一头乌黑长发打成一个发髻,插着一只穿珠金钗,上衣只是寻常的样式,外面罩着一件墨绿连身长褂,下罩一件水绿的翡翠襦裙。
迎春如今已经有了少女模样,出落的极为落落大方,既有大家小姐的贵气,又有青葱少女的活力。
迎春说话过后,才发觉贾环在打量自己,疑惑着问道。
“环儿,我脸上有什么吗?”
贾环摆了摆手,摇头道。
“没什么,只是好久没有看见二姐姐了,觉着变化好大。”
贾环心里其实非常满意,至少从这短暂的几刻时间,他能看出,迎春是过得不错的。
后世迎春被贾赦拿去抵债,好好地一个大家小姐,落得个那般凄惨的下场。如今有贾环在这,自然是没有这样的危难,贾赦敢打让迎春嫁给那个孙绍祖的主意,贾环说不得就得拿贾赦同那个孙绍祖开刀了。首发
他所在意的,是迎春的性格。迎春是个软弱的性子,下人口中被针扎也不会嗳吆一声的二木头,有这样的性子实在不是个好事。
一味的软弱,让贾环实在是担心迎春保护自己的能力与勇气。所以贾环才会在离开长安时,给迎春留了一封银子,用作她平日里打发那些贪婪下人。
贾环是在书信里对迎春说过那些需求长姐护佑的话,但他心里还是对迎春没什么信心,一个人软弱惯了,是很难忽然就硬气起来的。
迎春的性格能不能往好的方向发展,是贾环心里最放不下的事情。
所幸目前看来,迎春的变化,让贾环真真有些喜出望外的感觉。
贾环此时再看迎春,目光里没有躲躲闪闪,笑声也是很有中气的,可以知道她已经慢慢开始改变了。如此,贾环的一番苦心才不算是白费功夫,对自己这个二姐姐有了一些好的影响。新81中文网更新最快电脑端:
迎春被贾环没头没脑的话逗的一笑,探手颇为疼爱地摸了摸贾环的头。
“难道只有我一个人变了不成,环儿你自己还不是变得太多,昨个见到你我险些没认出来,长高了也瘦了。”
贾环被迎春摸在头上,有些哭笑不得,只能憋憋屈屈地低一点头,好容易逃出了迎春的魔掌,才将桌上的茶盏端起来,喝上口茶缓解尴尬。
探春原是激动于见着自己的胞弟,先前有太多的话要说,却被贾环拦了下来,此时好歹是缓和过来了。
“环儿,你怎么才过了两年就回来了,难不成已经过了院试,得了生员?”
迎春闻言也面露奇色,这也是她们姊妹心里不解的地方,贾环随他师傅出去苦读,摆明了是为了考个生员才肯回来,因为林道儒在国子监任教,贾环定然是要入国子监就读的。
国子监学子鱼龙混杂,绝大多数都是王公之家以及朝中文武大臣的庶子,其中少数才是各省推送上来的优秀秀才。
贾家原本也是有一个国子监的名额,原先是属于贾珠的,贾珠早逝,那个名额就空了出来。贾政原本有意让宝玉去顶那个名额,但家里贾母王夫人哪里舍得宝玉去吃那个苦。
宝玉是最不喜欢读书的,要他去国子监简直是要了他的命。贾母觉着宝玉也无需去受那个罪,家里想给宝玉谋个官,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再则宝玉还要继承家业,读不读书其实不打紧。
这样的一个名额,就这么空了下来。
但空着归空着,也不是贾环能想的。贾环在贾家的地位,显然还没有捡宝玉不要的东西的资格。宝玉不要归不要,但那个名额永远都是给宝玉留着的,贾环要是有了不该有的心思,恐怕就是找死了。
所以贾环想要进国子监入读,身上至少要有个生员的身份。
黛玉微微侧目等着贾环的回答。
她对探春的说法,心里并不认同,这完全是不懂科举的说法。环兄弟才多大年纪,出府读上两年书,就能考上秀才了?
殊不知天底下有多少须发皆白的老童生,穷极一生也没能考上个秀才的生员身份。
黛玉虽然不知道贾环究竟学到什么程度了,但依她看来,贾环最少还要熬上三年,才有机会试一试。
贾环不想探春会这么问,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了,想了片刻,才淡声道。
“说出来怕姊妹们笑话我,我如今连童试还没过呢。”
一语满屋皆静,探春迎春面色古怪起来。
贾环见着姊妹们这幅模样,无所谓地笑了笑。
“这次原是家师领了圣旨,才会中途回来的。环学业不精,师傅说我火候不到,不急着下场。”
探春这才发觉自己说话有些莽撞了,她原是不知情,但再亲近的关系,说话也不能言人之短。别看贾环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心里恐怕不知道有多难受呢。此时探春心里,全是懊恼自己说话不仔细,对贾环一片歉意。
黛玉虽然认定了贾环不是得了生员才回来的,但她也不曾想过,贾环会连童试都没考。
说出去真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情,读了那么久的书,还出府读了两年的书,却连童生都不是。
黛玉注视着贾环面上的神情,不咸不淡的,看不出什么喜怒。
贾环却仿佛对这件事丝毫没有放在心上,将目光投向了惜春的身上。
“如果我猜得不错,这位应当就是四妹妹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迎春探春这才晃过神来,面上又带起笑来。
惜春一直安安静静地看着贾环同几位姐姐聊天,不太敢插嘴。
此时发觉三哥哥提到了自己,忙站了起来,却又踌躇起来。
惜春看着笑眼望着自己的三哥哥,又想同贾环亲近,却又有些畏惧。
迎春笑着推了小惜春一把,笑道。“去吧,这就是你天天挂在嘴边的三哥哥。”
惜春犹豫着望了身边姐姐们一圈,又看了眼贾环略带鼓励的眼神,才慢慢地靠到了贾环身边。
“三哥哥,我是惜春。”
稚嫩的话语逗得屋内女孩们一笑,笑的惜春又难过起来,觉得自己丢脸了。
贾环笑着摸了摸惜春的小脑袋,温声安慰道。
“没关系的,不用害怕。四妹妹,我是贾环。”
其后屋内氛围又变得轻松起来。
迎春她们并不在意贾环到底是秀才还是童生,终归还是自家的兄弟,哪里会有什么嫌弃的。只是担忧贾环会因此而尴尬,此时见贾环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自然就放下心来。
即便是先前懊恼自己说错了话的探春,此时也微微安心,又同姊妹们说笑起来。
贾环此时才将目光投到了黛玉的身上,对上黛玉那双寒潭一般伶俐双眸,淡淡地笑了笑。
两人对视了足足十息的功夫,一直到探春迎春都觉得异样,将目光看了过来。
黛玉只被贾环看的脸都有些羞红了,环兄弟愈发放肆了,怎么敢这么盯着人看。
黛玉这才发觉先前有些跌份,大眼睛嗔怒地瞪了贾环一眼,把脸别了过去。
探春又找贾环去说别的了,贾环听着一一作答,双目中含着丝丝笑意。
黛玉见贾环再没将目光那样对着自己,才又转回了头,继续听姊妹们说话。
黛玉此时才发觉自己心情的异样,环兄弟的眼神,实在是太,太特别了。黛玉难以承担贾环那样摄人心魄的目光,只能别过脸避开,可避过之后却又莫名地有些惋惜,还想再看一看那双眸子。
黛玉好久好久才平复了起伏不定的心情,侧目望向与惜春附耳说着悄悄话的贾环,秀气的双眸微微眨着。
第一百二十八章 浮华
贾环同黛玉迎春众姊妹围坐在赵姨娘的宅内,聊着一些家长里短的小事。
迎春探春多是关心贾环在外面的生活,贾环自然是报喜不报忧,只说些在外有趣的事情,一些吃苦磨炼的事情一概不谈。也许在贾环林道儒的眼里,这些都是无足挂齿的小事,但放在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贾家姊妹眼里,恐怕还是会心疼唏嘘。
贾环不时也向几位姐姐抛出一些问题,对自己不在家时,贾府发生的事情,有了一些了解。
许是与贾环熟稔了起来,方才还有些怕生的惜春,坐在贾环身边,也能多说几句话了,扯着贾环好奇地问着承启山的小动物。
“三哥哥,小凶许真的有那么大的尾巴么?下雨能遮在头上打伞。”小惜春大眼睛里全是好奇与激动,这原是贾环在信中给她形容的,此时惜春学着说出来,找贾环寻求着肯定。
贾环轻声笑着。“是真的呢,下雨天我出门要打伞,树上的小凶许都是用尾巴遮雨的。”
小惜春奶声奶气的,把松鼠念作凶许就有够好笑的,偏贾环还学着小惜春,一口一个小凶许。小凶许全然已经代替了小松鼠,只叫迎春探春她们笑个不停。
惜春虽小,但也知道姐姐们是在笑话她,有些懊恼地捂住了小嘴。虽然懊恼,但却没有生气,看着姐姐们都笑,自己也好似发觉了什么好笑地事情,咯咯笑了起来。
屋内轻声说笑,全是亲人间的温馨和谐,打屋外,走进来个风流俊俏的小公子。
屋内众人皆注目去看,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不是宝玉还能是谁呢。
宝玉将一进屋,便眼中一亮,一面向众人走来,一面笑道。
“我说怎么一个都没见着,原来是聚到这儿来了。”
贾环正要喊小吉祥去给宝玉泡茶,屋外却风风火火地又进来了个身影。。
赵姨娘将从王夫人那站规矩回来,口渴的紧,急急忙忙地进了屋,被面前的一大帮子人吓了一跳。
“这么多人呢。”
迎春黛玉她们都笑着问赵姨娘好。“姨娘安。”
平日里,迎春黛玉她们是不用给赵姨娘请安的,不过今日是来作叨扰之客的,她们又与贾环关系不错,自然是要给赵姨娘问个好。
就连刚进屋的宝玉,眼见着家中姊妹们都给赵姨娘请安,也合群地对赵姨娘笑了笑,道一声。“姨娘好。”
赵姨娘此时心里真的有些动容,她这院落多久没有外人来拜访了,她自己有多久没被家里的少爷小姐们请过安了。她知道这些少爷小姐是来找贾环的,但这也不妨碍赵姨娘心里自豪。
母凭子贵,贾环就是赵姨娘的底气。贾环不在家的时候,赵姨娘连在府里跟那些丫鬟婆子吵架,都有些底气不足。如今可算好了,自家儿子回来了,连自己院里都热闹起来了。
赵姨娘喜滋滋地摆了摆手,对屋内众人笑道。“你们聊你们的,我去拿些点心来给你们吃。”
宝玉却拦住了赵姨娘,拱了拱手。
“恭喜姨娘了,我听凤姐姐说,父亲给环兄弟分了一处院子。”
宝玉是一脸恭喜地说了这话,他原以为这对贾环是一件喜事,说给赵姨娘听她定然是欢喜的。宝玉本不屑于同赵姨娘这样的人来往,只是今日找到赵姨娘这边来了,便想着说些喜事,好寒暄一二。
贾环闻言惊呼出声。“娘。”
赵姨娘原是一脸笑意的,听了宝玉的话登时笑脸僵住,转而浮现的,是一片难言的委屈。
贾环见了赵姨娘面上的变化,就知道要糟。
他原是想着慢慢跟赵姨娘讲的,不想宝玉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好好的道什么喜。
赵姨娘再不能忍。“环儿离了我身边两年了,好容易回来,在家还没住上两天,就要让他离了我身边,这是什么道理,我去找老爷去。”
说着就往外走,要去找贾政,贾环连声去喊都拦不住。
贾环知道赵姨娘去那边闹,也不能改变这件事,他只担心赵姨娘去了那边闹笑话,惹了贾母王夫人不高兴,又要吃排揎。
黛玉见贾环不大安心的模样,出言安抚。“环兄弟也不用担心,姨娘现在去找,二舅舅还没回来呢。”
贾环望了黛玉一眼,苦笑道。“正是如此,我才担心,我怕娘找不见老爷,去太太那边闹。”
黛玉闻言一笑。“不会的,这样的事情都是家里爷们做主,同二舅母有什么相干。”
宝玉方才被赵姨娘唬了一跳,整个人都傻了。此时才回过神来,忙附和着补救。
“是了,林妹妹说的极是。”
迎春探春还有黛玉都觉着赵姨娘太过荒唐,贾家的少爷小姐,哪个不是大一点就被奶嬷嬷抚养教导。迎春、探春皆是如此。
即便是珠大嫂子家的兰儿,也是有奶嬷嬷的,只是因为兰儿没了父亲,贾母可怜李纨年轻守寡的,才开恩让贾兰仍养在李纨身边。
整个贾家,就只有贾环是一直养在赵姨娘身边的。如今年纪大了,家里长辈喜爱,赏了院子自己住,这也是理所应当,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怎么好好地要去闹。
只有贾环能体谅赵姨娘的感受,自己一直都养在赵姨娘身边,突然说要分出去自己住,所以赵姨娘才会更难割舍。虽然与如今礼法常理相违背,在贾环眼里却是符合情理的事情。
对于迎春、探春她们来说,虽然对赵姨娘这样激烈的反应有些诧异,但也不至于太过大惊小怪,毕竟赵姨娘向来都是这样荒唐的,总有闹出笑话的事情。
此时她们又将注意力都放到宝玉身上了,虽然黛玉她们与贾环关系不差,但相比起贾环这个外出两年的兄弟,还是一直陪在身边长大的宝玉,更为亲近些。
黛玉与宝玉可以算是正经的青梅竹马了,惯来是宝玉哄着陪着黛玉,两人同吃同住,关系极好。
就是迎春、探春也对宝玉没有什么反感,认为他虽然有些任性,但待家里的姊妹,还是非常耐心的。
宝玉一进来,便吸引了整个屋内姊妹的注意,变成了话题的中心。
一会同迎春探春说笑,一会又同黛玉说些小笑话,逗得黛玉笑个不停。相反,贾环就好像被遗忘了,好似被隔离在外。
贾环是笑着看宝玉的,说实话,他对宝玉没有什么恶意,也觉着宝玉是个性子极好的人。若是同东府的贾珍贾蓉,还有荣府的贾赦这些贾家的爷们比起来,宝玉当真是个极好的了。
他虽然见一个喜爱一个,且做事做人极其肆意幼稚,也没有身为男人的担当,过于懦弱无能。但这与宁府的贾珍贾蓉所做的那些腌臜事,就真的不值一提了。
贾环看着宝玉的目光里,充满了怜悯与歉意。
怜悯是怜悯宝玉身为一只笼中鸟的懦弱无力,至于歉意,皆源于黛玉。至少这一世,宝玉的林妹妹,要变成贾环的林妹妹了。
贾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黛玉会不会倾心于自己姑且不说,至少在贾环这里,既然自己喜欢她,就要有足够的自信,也要有明确的态度。
黛玉,只能是我的。你宝玉,哪凉快哪待着去。
当然贾环知道,想要护住黛玉,他还要变得更加有力量,还要做太多太多的准备。
宝玉还在同黛玉她们说笑,忽然想起了贾环,笑着同贾环招呼道。
“老三,你到时候就要到老爷那边住了,可要同我们多来往啊。”
贾环看着宝玉,飒然一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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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国府,贾母上院。
贾母同王夫人、邢夫人、还有李纨在摸骨牌。
围在身后的,是一众大丫鬟。
有贾母身边的鸳鸯,王夫人身边的金钏,李纨身边的素云。
上面提到的这三人,都是各位太太身边,最受器重的大丫鬟。
但独独邢夫人身后站着伺候的,是贾母院里的琥珀。
邢夫人来贾母这里,向来是带着她那个陪房王善宝家的,今日恰逢王善宝家的家里有事,便不曾陪着。
贾母院里丫鬟都是极为通透的人,鸳鸯见邢夫人身边没人服侍,自然提点了琥珀一番,让她去在邢夫人身边服侍,不让邢夫人觉着受冷遇。
摸骨牌的四位贾府主子,自然不会缺这么点摸骨牌的小钱。
贾母眼上戴着一顶老花眼睛,手里攒着骨牌,眯着眼睛望着王夫人同邢夫人。
李纨显然是不大会顽这些玩意的,坐着的都是长辈,又不想赢贾母的钱,能压能吃的,都憋在手里。
她是被拉来架秧子的,王熙凤因为要晚来一会,贾母又闲不住,就拉着李纨凑数。
李纨实在是心里为难,脑子转不过来。
直到外面老远就传来一声肆意欢喜的笑声,李纨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正主总算是来了。
王熙凤向来是人未到笑声先到,声音先来,人跟着就到。
带着身后的平儿,笑着走到牌桌旁边。
“老祖宗今儿可带够了银子,平儿今个可带了两个空匣子呢。”
花厅内的丫鬟婆子们一阵哄笑,就连王夫人、邢夫人都是脸上带着莞尔。
王熙凤果然是最能讨贾母欢心的,也就只这么一个人,能在贾母面前这么肆意,还深受贾母的喜欢。
贾母没好气地伸出手来,作势要打她,被王熙凤躲过去。
“你这猴儿,还敢造次。今儿老祖宗我手气极好,不叫你输的抹眼泪都不算完。”
王熙凤闻言更乐,夸张笑道。“唉哟,老祖宗说的这么唬人,媳妇都不敢坐了,不顽了不顽了,别让老祖宗把我同平儿,全都赢个精光。走了走了。”
贾母被王熙凤那副市侩小民的模样逗得乐不可支,作出一副不依的模样。“那可不行,不输光你这猴儿都别想跑。”
李纨见着王熙凤来了登时如释重负,作势要把位置让给王熙凤。
“你可算来了,老祖宗等你好久了。”
王熙凤施施然落了座,开口与李纨说笑。“怎么,大嫂子好像很期待我来的样子。莫不是输狠了,怕跟老太太顽了。”
李纨微嗔地瞪了王熙凤一眼,责怪她没大没小。但也愿意搭个笑话,笑道。
“可不是呢,连素云身上的钱囊都空了。”
王夫人、贾母见素来不大会说笑的李纨都说了句讨巧的顽笑话,很是满意地哄笑一番。
王熙凤闹过李纨一番,知道李纨向来尊重,也不敢太过造次,同贾母等人洗起牌来。
王熙凤一来,果然局面就李纨顽时大不相同。
一面抹骨牌,一面同贾母王夫人说笑,逗得贾母极为开怀。
给贾母喂牌送牌做的极为熟稔,却又丝毫不露痕迹。
贾母显然是吃了一张极好的牌,哗的一推。
“凤丫头,说了今个打你个花子的饥荒,就打你这个花子的饥荒。快叫平儿给钱。”
王熙凤满脸不服气的模样,翻了翻白眼,从平儿的匣子里抠搜出一大把铜钱,万分舍不得地送到贾母手边。
王夫人邢夫人皆从手边取出铜钱,送到贾母手边,其后又相视一笑。
先前王熙凤没来的时候,李纨又是个迂的,这些喂牌送牌的事情,都是她们两在偷偷做。此时王熙凤来了,她们顿时觉着轻松了太多,只需跟着输钱就行了。
其后又多是贾母赢,偶尔还有几次王熙凤邢夫人赢了两手,独独王熙凤输的最多。
王熙凤输十赢一,赢了便大呼小叫起来,一副极为欢喜的模样,实则只是成了一副牌面极小的牌,进了三五个铜钱。
贾母连着赢了很多,一副兴致颇高的模样。
王熙凤带过来的银子已经输了近乎殆尽,恰逢贾母又赢了一局。
“凤丫头,给钱。”
王熙凤瞪着眼睛,好似极为丧气的模样。平儿从随身的匣子里又取了一吊钱出来,正要拆散给钱。
王熙凤哀叹着笑道。“平儿,也别拆了,全拿过去吧。现在在手里捏着,待会恐怕还是输到老祖宗那去了。”
这话一说,又是逗得贾母众人一阵哄堂大笑。
贾母抖擞着手,笑指着王熙凤。
“你们看看这猴儿,方才还一副要赢我三五贯钱的气势,没输一会就蔫了。”
王夫人附和着笑道。“是老太太今个运势好,手气极佳。”
贾母极为开怀,今日摸骨牌显然很对她的兴趣,过足了瘾。
“今个顽乏了,就到这儿吧,咱们去那边说话。”<>微信关注“优读文学”看小说,聊人生,寻知己~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不知上进的环三爷
贾母同邢夫人王夫人还有王熙凤顽了一下午骨牌,便觉乏了,叫着诸人到里间抱厦说话。
贾母靠在软榻上,鸳鸯在后面轻手揉着贾母的肩膀。
“凤哥儿,今日是被什么事绊住了脚,来的这么迟。”
王熙凤原是等着丫鬟上茶,闻言笑着同贾母道。
“老爷昨儿忘记吩咐环兄弟,所以让我今个去找他,同他知会一声。”
贾母闻言奇道。“什么了不得的事,要累的你去跑上一遭。”
王熙凤接过丫鬟奉上来的香茶,吃了一口笑道。“老爷给环兄弟分了一间小院,叫环兄弟好生读书,我看老爷的意思,是让我同平儿盯紧点,给老三安排个会照顾人的妈妈,再挑几个懂事的丫头。”
贾母闻言微微点头。“环儿年纪是不小了,早先纵容赵丫头,一直放她身边养着,如今也应该放出来,容他自己住了。”
王夫人面上挂着慈悲,插话道。“环哥儿是个安分的,老爷向来是喜欢这样的孩子,我看着也喜欢。凤哥儿,环儿院里的丫鬟婆子,一应供给都照着宝玉的来吧。”
贾母听了王夫人的话,是再满意不过了。王夫人所言正对了贾母的胃口喜好,依她看来,当家的太太就应该是有肚量的,对家里的庶子庶女都要多宽待一二,要有容人的胸怀。
王夫人见着贾母面上的神色,微微一笑,又恢复了那副慈悲菩萨的面容。
邢夫人见着贾母同王夫人一唱一和,心里吃味的紧。但她也不能唱什么反调,只好附和着夸赞了贾环两句,顺带还是夸到了贾母身上。
“环哥儿确实是个好的,他出去读了两年书,这两日才将将回来,我看他那日给老太太磕头,实在是诚心,恐怕在外面极为思念老太太。老祖宗待他不好,他哪里会那般赤诚。”
贾母对邢夫人的话只是听之一笑。
“凤哥儿,老爷给环儿分的,是哪间院子。”
王熙凤并没想太多,只随口答道。“说是在老爷内书房旁边的,不过几步路,老爷说方便教导。”
王熙凤先前并未仔细想过,毕竟贾政也只是昨日才同她讲的,此时被贾母提起,她才觉着不大对劲。
贾母同王夫人的笑意全都敛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黑色。
王夫人眼睛横着王熙凤,看的王熙凤心头一跳,粗哑的声音向王熙凤发问。
“凤丫头,梦坡斋旁边的,除了那一间,还有别的院子么。”
王熙凤心里实在是揣测不安,细着嗓子强笑道。“除了那间体仁沐德院,还是有几间小院子的。”
贾母王夫人这才微微缓和了些神色,她们虽然不介意贾政关爱贾环,但不愿意见着贾环有太好的待遇。那间体仁沐德院是什么地方,三进三出的大院子,住上十几个人都绰绰有余。
宝玉都没那么好的院子,凭什么他贾环能住那么好的,难不成宝玉不如贾环了。
贾母王夫人只当贾政要将那间体仁沐德院分给贾环,心里再不能容忍这样的事,听闻其间还有几间小院,这才勉强心里过的去。
王熙凤实在是不大敢乱说了,在她看来,贾政恐怕就真是那么个意思,要把那间顶好的大院子分给贾环,毕竟其他的几间院子,都太过破落了,是多年没人住过的。
贾母望了一眼王熙凤,开口提点道。“体仁沐德院太过厚重了,环儿那么小的年纪,住不得那么厚重的,凤哥儿你在另外几间院子里,挑上一间好的给环儿。”
王熙凤此时真真为难,贾政虽然没有明说,但意思就是那么个意思。贾母这边又说的明白,不让贾环住那间大院子。她该怎么办,听谁的都要得罪人。
于她而言,她只能按贾母的说法去做,毕竟贾政那边没有想过这么多,到时候还能往贾母身上推。
“知道了,老祖宗。”
邢夫人冷眼看着贾母王夫人还有王熙凤,心里简直快要笑疯了。
什么玩意,嘴上说得那么好听,先前还是待庶子多宽厚的样子,转脸就露出了狐狸尾巴,打脸简直来的太快了。
贾母王夫人这才发觉自己表现的太过激动了,有失体面。
此时又都将一切过错归于贾环的身上,果真是个惹人烦的玩意,才回来几天,就能折腾出这么一遭,让人伤神。
宝玉一直都在家里住着,虽然偶然有些小任性,但也不曾像那个混账那般惹人厌烦。
庶子就是庶子,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王熙凤尚且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贾母身边的一个身影却是一脸惋惜的模样。
鸳鸯一直都在听着贾母她们的交谈,也知道贾母王夫人她们心中是怎么想的。
她惯来是不会在这种时候插嘴的,鸳鸯只是对贾环感到同情。
这般闹过一遭,贾环恐怕就要在贾母同王夫人这里,落得个极不好的印象了。
鸳鸯一直贴身服侍贾母,这样的事情见得其实不少。但她还记得,早两年府上的环三爷,同自己还有过几次接触。
荣府内宅妇人,惯来是有这种事情的,若是旁的不相干人,鸳鸯恐怕都不会当回事。
但对于那个钟秀的不行的环三爷,鸳鸯还是心存着几分同情的。
鸳鸯一时分神,手上就停了下来,惹来贾母唤她。
“鸳鸯,鸳鸯?”
鸳鸯回过神来,手上又继续给贾母按起来。
鬼使神差的,鸳鸯凑到贾母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
“老太太,我听说环三爷...................”
贾母闻言微微点头,面上又挂上了笑意,仿佛之前心中的不痛快,全然都不曾发生过。
邢夫人王夫人皆疑惑于贾母的变化,好奇鸳鸯说了什么话,让贾母又开心起来。
贾母看着抱厦里诸人好奇的目光,伸手抓过鸳鸯给自己揉肩的素手,放在手里摩拭,笑道。
“要我说,还是我身边这个丫头,最是体贴我的心意,你们这些子孙,都不及她好。
环儿跟着那个叫什么林道儒的老倌在外面读书,恐怕是吃不了读书的苦,不然怎么会半道就回来了。政儿恐怕也是怒于他不知上进,偷懒吃不得苦,才将他拘在身边,要好好教导。”
王夫人的神色这才好了起来,面上又恢复了那副慈悲模样。
是了,这般说才是合乎情理的,难不成那贾环能比宝玉还能读书些,若是因为顽劣,惹了贾政生气,就说得通了。
老爷待两个儿子,惯来都是一样的,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即便是多关爱小的一些,也不会关爱的这么过头,那就乱了尊卑了。
因为顽劣,被贾政拘在身边,责令好好用功,恐怕才是实情。
说话期间,外面风风火火地进来个风流小公子。
“老祖宗。”
贾母望见着是宝玉,疼爱地连连招呼。
“慢些跑,慢些跑,仔细摔着。”
一把将宝玉揽在怀里。
王夫人轻声责怪。“愈发淘气了,还不去给老祖宗大太太请安。”
宝玉听闻王夫人责怪,也不造次,老老实实地给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人都见过礼。
“老祖宗,大太太,太太,大嫂子,凤姐姐。”
宝玉一一问过好后,兴高采烈地同贾母说话。
“老祖宗,我同你说个好笑的事情。
我今个去环兄弟那了,环兄弟也太笨了,读了这么久书,连个童生都没考上。
珠大嫂嫂家的兰儿,不过读了一年书,就是童生了。
环兄弟定然是不用功读书,不然也不至于笨成这样啊,老祖宗你说好笑不好笑。”
这原不是什么好笑的笑话,宝玉不过是喜好夺人耳目,遇见了件他自认为有趣的事情,便说出来,希望博人一笑。
贾母同王夫人却是一副再欢喜不过的表情,似乎真的这个笑话极为好笑,哄然笑着。
即便是邢夫人、王熙凤也是一副哑然失笑的模样。
光是家里义学里,过了童试的就有十几人上下,这环哥儿果然顽劣懒惰,读了这么久的书,却连个童生也不曾考上。
宝玉只当是他这个笑话真的极为好笑,逗得家里长辈都是一副开怀的模样,不过也有些后悔。
他虽然是在嘲笑贾环读书差,但也只是说出来逗大家一乐,哪知道贾母王夫人她们反响这么热烈。虽然他心里多是对贾环的轻视,但也没有什么恶意。
说出来的时候没过脑子,此时再想想又好像有些不太地道了,让贾环成为别人口里的笑柄,以后见面定然难堪。
“老祖宗,老三他应当也不是那么懒惰,恐怕就只是天分上有些不足,以后再多努力就好了。”
既然知道贾环是个没啥出息的,贾母她们自然也就不再在意了,又讲究起大户人家的体面来。
贾母搂着宝玉,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宝玉你是最为聪慧的,环儿在这方面确实是差了几分。”
王夫人也是一副慈悲模样。“你兄弟不会读书,你就多教教他,莫让他到了十七八岁,还是个童生,让外人笑话。”
抱厦之内一众丫鬟婆子,自然好话不要钱似的,只把宝玉夸到天上去了。
有说宝二爷是天上文曲星下凡,日后定然是出阁入宰的相公老爷。
有说宝玉爱护幼弟,心善至诚。
宝玉自己虽然不喜欢那些仕途经济的东西,但见众人都是一副夸赞模样。
拍了拍胸脯,信誓旦旦道。“环兄弟不会读书,我会多帮帮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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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一个下午,府上三爷顽劣懒惰,不知上进的‘美名’,就从院内几个长舌婆子的嘴里,传遍了整个荣国府。
可想而知,只要再经过几天的发酵,贾环就要成为整个荣国府的笑话了。
而此时还在屋中读书的贾环,对此事还一无所知。
贾家姊妹坐的时间不长,即便是在这不长的时间里,也有一大半时间,是宝玉在带动话题,贾环不过坐着旁观。小屋内点上了香炉,书案上摊着一本书,摆着一盏茶。
贾环安坐在书案前,屏息宁神,不时轻轻翻过一页书页。
他对贾家的形势,有着自己的一份理解。自己在心里,也有着一份小小的盘算。
贾家此时形势还算好,没有丢失圣眷的预兆,至少在未来十年里,暂且还不会有太大的危难。
这对贾环是一件极好的事情,至少给他留下了足够的时间。
因为不论是科举,还是在官场上沉浮,都需要很多时间。
贾环给自己分了几个小阶段的目标,由简到难,循序渐进。
他对自己看的很明白,现在还没到儿女情长的时候,自己的臂膀还不够强大,护不住家里的姊妹和黛玉。
贾环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读书。
师傅林道儒起先压着他,不让贾环下场,虽然抑制了贾环的科举进展,但也给贾环带来了一项更大的好处。
贾环不急于下场,反而安心地打磨自己的经义行文,对自身所学有了更深的理解。
肚子里有货,才能面对考试不慌不忙,这不仅仅是简简单单的一场院试,或是一场会试,以后的为官之途,本领才是至关重要的基础。
贾环原是个心事颇多的人,他也确实有太多太多需要去考量的事情,不提贾家的那些他所牵挂的人,只是师傅林道儒的身上,也有着贾环所担忧的事情。
朝堂的复杂程度,远远超出了贾环的预想。
不过好在他能够拎的清,知道此时不是他去考虑那些的时候,只一心在读书上,暂且将那些烦心之事丢到一边。
夜色渐渐昏暗起来,西边升起一轮新月,天上逐渐可以见到星星点点的亮光。
赵姨娘今日去寻贾政无果,又不曾去贾母王熙凤那里闹,此时还在自己房里生闷气。
小鹊小吉祥谁也不敢去劝,只能由她自己消气。
小鹊一个人忙着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又要去厨房领饭,还要去拿早先送去浆洗的衣裳。
小吉祥则是一个人坐在院里发呆,对着天上的星星指指点点。
许是数星星数的无聊了,小吉祥将目光投向贾环的小屋。
透过挑起的窗户,可以见着贾环对着书案的身子。
“三爷,真是很喜欢读书呢,整天坐着也不嫌闷的慌。”
第一百三十章 五脏俱全
西街,宁荣街宁国府。
贾珍上院,堂下坐着相貌俊朗,气度不凡的贵门公子。
贾蓉此时已然身上大好,面上透露着健康气色,只有头上缠的纱布,诉说着先前他遭受的毒打有多厉害。
打外面来的尤氏,瞅见贾蓉冷冷清清地一人独坐,心里只能一声幽叹。
好好的一个孩子,际遇如何就这么蹉跎呢。
但尤氏向来是畏惧贾珍的,哪里又敢在贾珍面前说什么,她心里只有对贾蓉的同情,但也只是同情而已。
“蓉儿,待会见着你父亲,多说些好话,别总那副木讷的样子,你父亲看着又要不高兴了。”
尤氏原是一番好心,自那次贾蓉不知何由触怒了贾珍,挨了一顿要命的毒打,自此贾蓉在家中的境遇愈发凄惨起来,吃不得能吃的饭菜,不曾睡过一个能入睡的夜晚,这些日子也不知是如何捱过来的。
现如今看着气色还好,放在前几日,完全是一副全无人样的形容。
贾蓉对尤氏的安慰言辞,始终不为所动,面上没有表情,看不出喜怒。
口中迟登登地吐出了几个字。“知道了,母亲。”
贾珍今日心情很不错,贾家在都中,多有交好的朝臣、勋贵人家。贾珍自然同那些人家的子弟,多有来往。
在外面喝了一遭酒,以往交好的人家,带着有事相求的朋友来会。
贾珍这般无利不起早的人,自然是只喝酒吃菜,全然没有替人打点的意思。
偏生别人知他喜好,引纹银两千两作犒劳,又送了贾珍两位颜色极好的扬州瘦马。
贾珍今日赴宴,自然是宾客尽欢,大家皆大欢喜。
贾珍哼着小曲进了正堂,心头极为舒畅,不经意瞥见了堂中坐着的贾蓉,面色顿显不善。
他这几日都不曾见过这个忤逆的不孝子,此时看见了是怎么都不顺眼,在堂上主座一坐,重重地将手中的折扇扣在几上。
贾蓉待贾珍进来,原本黯淡无神的面容忽然像是活了过来,挤出了一抹极为亲热的笑意。
适逢丫鬟进来奉茶,手里托着食案,贾蓉伸手拦住了那丫鬟,自己取过了食案上的茶盏。
“下去吧,我来就好。”
那丫鬟自一进来就看见了贾蓉,心里正好笑这小蓉大爷又该倒霉了,却被贾蓉截走了茶盏,狐疑地看着贾蓉。
看着贾蓉那平淡至极的目光,点了点头退下了。
贾蓉端着茶盏,凑到贾珍面前跪下,一脸讨好的谄媚笑容。
“父亲,您喝茶。”
贾珍却不给贾蓉好脸色,冷哼一声。所幸还是接过了贾蓉恭敬奉上的茶,不咸不淡地掌了掌茶盏,睥睨着眼,一脸鄙夷地瞥着贾蓉。
贾蓉一副对贾珍不善神色全然不知的模样,恭恭敬敬地凑到贾珍身下,轻手给贾珍敲着腿。
“父亲在外面为家人奔波应酬,实在是受累了。”
贾珍起先还是一副冷淡神色,见着贾蓉态度实在恭敬,一副孝顺儿子的模样。面上浮出一抹鄙夷的笑意,嗡着声音。
“怎么,想通了?”
贾蓉先还是一副恭恭敬敬的谄媚模样,手里给贾珍敲着腿,闻言浑身一僵。
只僵了片刻,贾蓉便换上了一副极为羞愧悔恨的面容。
跪着向后面爬了两步,嚎啕大哭。
“儿子那时被猪油蒙了心,对父亲做下那等大不敬的事,实该天打雷劈碎尸万段,不然不能消父亲心中的怒气。
万望父亲不要动怒,莫因我这个不肖子伤了身子。
如有责罚,儿子都愿承担,只要父亲能消气。
父亲,儿子真真知错了。”
贾珍眯着眼,端详着跪在自己膝下嚎啕大哭的贾蓉。
总算是,开窍了。
整个宁国府,也就自己这个儿子贾蓉,一直扎着贾珍的眼,如今总算是稍微顺眼些了。
“起来吧,哭哭啼啼给谁看。”
贾蓉闻言还是又哭了好一阵,才唯唯诺诺地凑到贾珍腿边,换上了一副谄媚笑脸。
“谢谢父亲原谅,儿子一定结草衔环,报父亲大人养育教导的厚重恩情,再不会惹父亲生气了。”
贾珍手里掌着茶盏,轻吹了两口气,小小地嘬饮一口。
“你能怎么报答我,你吃我的用我的,若是没了我,你连口饭都吃不上。
我能指望你什么,还报答我。”
贾蓉见贾珍已然态度大改,脸上笑容更加热烈起来,跪在地上巴巴凑着。
“要不说儿子是您的儿子呢,父亲可怜儿子,给吃给喝养儿子这么大,是父母对儿子的恩德。
父亲是咱们宁国的当家人,天生就是贵人,儿子虽然没什么能为,但是给父亲端茶送水还是能做的。
父亲若是瞧得起,蔷哥儿做的事,我也做得。”
贾珍毕竟地位不低,家里总要有个来往做事的小辈,这些事儿原是贾蔷做的。
在外面,也有些奔波寒暄的俗事,不可能家家都让贾珍亲自接见,自然也是贾蔷去做。
再者,那些腌臜事,也是贾蔷在过手。
贾珍这才态度好了些,笑言问道。
“怎么,你不嫌弃那些事龌龊了。”
贾蓉闻言笑的眼睛都眯了起来,一副懊恼模样。
“那时候儿子不是还小么,如今长大了,才知道那事的好。
再者儿子帮父亲物色,不也能给自己顺上几个嘛。父亲得了好的,那些不好的也就赏给儿子了。”
贾珍哈哈大笑起来,指着贾蓉笑骂道。
“你这小子,倒是想的通透,如若有那些颜色差点的,赏给你又何尝不可。”
贾蓉见贾珍笑,也附和着一副嬉笑面容,可其后贾珍的一句话却让他心头一颤。
“那你就回去劝劝你家媳妇,让她不要那般固执。”
贾蓉浑身像过了电一般,打了个激灵。终究还是按捺住了心里的不适,笑道。
“儿子去说能有什么用,父亲有能为,便自己去说服她就是了,料她也不会不依。”
眼见着贾珍面上神色又有些不善,贾蓉忙开口补充道。
“儿子如今也是想通了,不过是一个女人,有什么打紧的。父亲这般有能为的人,得了她也是常事,只是儿子自己羞于启齿,父亲自己放手去做便是,料她是会从父亲的。”
...........................
荣国府,东院赵姨娘小院。
一大早,王熙凤就打发了平儿过来,带着贾环去看院子。
贾环安坐在小屋内,着手练着手上的大字。
“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贾雨村那样狼子野心的一个人,如何能获得贾政的赏识呢。其居心否侧极善伪装是一方面,但究其最为直接的原因,是他不仅相貌伟岸,且才华横溢。
如若贾雨村相貌平平,且没有文华,贾政即便是愿意抬举他,心里也不会真的赏识于他。
贾政是觉着贾雨村是有潜力的人,才会欣赏抬举他,希望给贾家在朝堂里,增添一份声音。
即便是贾环,也是很欣赏贾雨村的文才与志向的。
“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这样的宏伟大志,如何不让人侧目,暗叹其有潜龙资质,遇风则龙翱九天。
平儿是小吉祥带进来的,小吉祥知道贾环练字的时候极其专注,不论是遇到什么事,都不能叫他分心。
“小吉祥,这般直接进去不好吧,我还是在外面等三爷吧。”
小吉祥仗着贾环平日宠溺她,却不觉着有什么不好的。
“平大姐姐还是跟我进去吧,三爷是个性子极好的人呢,不会因为这个生气的,若是要等,还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呢。”
小吉祥是最喜爱家里的这位平大姐姐的,一则平姐姐长得好看,小孩子惯来是喜欢同好看的姐姐亲近的,况且平儿也确实是极为平易近人的,对待她们这些小丫头,都是极好的。
小吉祥今日见着平大姐姐一人来,自然是欢喜的不得了,她愿意见着平儿同她们院亲近。
平儿虽然拘礼,却还是拗不过小吉祥,被小吉祥拖着进了贾环的小屋。
进了小屋,见了面前的一幕,平儿难免心生惊艳。
屋内焚着清雅薰香,小小的一方小屋,极为简洁干净,毫无多余的陈设,一方书案一只椅,一张床一个人。
香炉焚的是最为寻常的线香,家里的主子们哪里瞧得上这般下等的香,但却与这间小屋里的静匿氛围极为契合。
书案上放着一盏茶,还在冒着热气。
书案前静静地坐着个小郎,悉心写着字。
这样的场景,是贾家少见的西洋景。家里的爷们都是喜好喝酒厮混的,哪曾见过有这样好的少爷。
平儿是有远见的丫头,虽然在贾家人眼里,读书真真没什么用。但依平儿看来,出生在这样的人家,还能这么知道上进,愿意读书不厮混胡闹,日后定然是有出息的。
“给三爷请安。”
贾环将将写尽了最后一笔,笑着起了身。
“平儿姐姐好。”
贾环放眼打量着面前这个极为秀美的女孩,心里赞叹。
一身雏菊色纱裙,眉眼,樱桃小口,珍珠般的肤色,通身只透露着两个字。
清雅。
这是一个如同水仙花般的女孩,可爱灵秀皆系于一身。
平儿脸上带着十分矜持却又不显生分的浅笑,笑道。
“二奶奶让我来找三爷,那边的院子有好几间,带三爷去挑自己喜欢的。”
贾环自然知道这件事,点头称是。
两人并肩往梦坡斋那边去了,身后跟着个小吉祥,还有平儿带着的几个丫鬟。
内书房其实离东院不远,不过步行十分钟的距离。
贾环同平儿闲聊几句,不知不觉就到了地方。
这一处贾环是极熟的,起先没出府的时候,贾环就每日都来梦坡斋,同贾政聊聊学业上的事。
平儿带着贾环在各个院子里兜兜转转,大体上都看过一遍。
“三爷可想清楚了,要哪间院子。”
平儿其实有些羞于启齿,这些院子一圈走下来,处处都是无人打理的模样,院里全是杂草,宅门一开灰重得不行,实在是太过失于体面了。
说是赏赐,结果却是弄了这么几处破落院落,家里那些有体面的嬷嬷,家里的宅子都比这强。
王熙凤没脸来说,只把平儿推来顶雷。
平儿虽然看着贾环是个脾气极好的,不像会发脾气的模样,却也同情贾环。
环三爷本来应当是心里极期待的,现在恐怕特别失望吧。
贾环笑着看了看平儿,笑道。
“平儿姐姐没必要一直叫我三爷,小吉祥常在我这说姐姐的好,我也觉着姐姐是个亲切的人,只把姐姐当亲姐姐呢,姐姐叫我环哥儿就行了。”
平儿闻言错愕了片刻,随即笑了起来,如同一朵雪莲,无声地绽放。
“环哥儿,这几间院子,实在是不大好。”
贾环却像毫不在意的摇了摇头,笑道。
“挺好的了,我很知足了。就要最靠梦坡斋那间吧,清净。”
平儿笑着点了点头。“二奶奶拨了两个婆子,帮三爷收拾院子,我还要去给三爷找几个扫撒的丫头,就不多留了。”
贾环摆了摆手,不再多言,自顾着带小吉祥去看院子了。
说实话,贾环其实对这几间院子都挺满意的,虽然看着有些杂乱,但底子都是极好的,稍微收拾收拾,就能进去住的。
有心思多琢磨一番,就是极好的住所。
贾环挑的那间,有好几处都是贾环所中意的。
大四间的屋子,里面空间极大,住上四五个人实在是绰绰有余。
院子也是极大的,一汪小潭,石桌石椅,一口水井。
最妙的,是院里有一处小隔间,里面有单独的小灶。
生活惯来是需要情趣的,这样的地方,对于贾环实在是满意。
贾环饶有兴趣的在院子里来回转悠着,心里盘算着怎么改造改造这间小院。
招呼小吉祥去找赵国基同钱怀,下午过来帮贾环收拾修缮。
小院虽好,但目前还是有几处问题的,有几间里屋的屋顶都漏雨,小潭水井都因为长时间没人使用,上面积了一层污垢。还有诸多的需要花力气花时间处理的毛病。
贾环面上全是满足的神色,对这院子怎么看怎么喜欢,这将是属于自己的第一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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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 不要羞愧
收拾一间破落的小院是一件并不轻松的事情。
如若让贾环一人来做,恐怕真得花上四五日时间。
所幸有娘舅赵国基来帮忙,还有吊儿郎当的钱槐。
贾环拎着个水桶,顺着绞盘丢进井里,打出一桶水,将水在井边倒出,又重新去舀水。
反反复复,不过是重复着一个简单的过程。
这口井,不知有多少时日没人用过了,井底水面上飘着薄薄一层的落叶杂物。
贾环已经打出来二十来桶井水了,可打出来的水还是黑漆漆的,有着一股淡淡的臭味。
赵国基蹲在房顶,他在修那几个窟窿,下雨天屋顶若是漏水,那可真是件让人发愁的事情。
至于吊儿郎当的钱槐,先前赵国基还嘲笑他外强中干,干不得粗活。
拍着胸脯不愿掉面子的钱槐,仅仅只在院里那一堆杂草里折腾了一盏茶的功夫,就累得瘫倒在地上。
偏生又不愿意被贾环同赵国基瞧不起,咬着牙还在同那些杂草过不去。
贾环并没有出言阻止他,能做点苦事,对钱槐是件好事。
赵国基也曾好言劝阻过贾环,表示这点小事他同钱槐就能做,无需三爷屈尊亲自来做。
不过贾环既然还在动手做事,就能知道他们的劝说没有起到效果。
王熙凤叫过来的那两个婆子,就在屋里做些清扫擦拭的事儿,宅子实在太久没人住了,里面一应桌椅窗榻,都积了厚厚一层灰。
整个院里,只有小吉祥最清闲,在院里撒欢的顽。
贾环尚且还在忙,外面却来了个丫鬟,身边还带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贾环定睛去看,丫鬟却是小鹊,旁边那个少年倒是极为面善,只是贾环一时想不起来。
那少年相貌不俗,一身衣着却是不大体面,两臂紧紧靠着身子,好似不愿意抬手的模样。
那少年一见贾环便两眼一亮,上前两步,微微正身,展开双臂,合在面前,腰胯微屈,头身笔直如一,深深作揖。
只一作揖,便露出了胳膊下的补丁。
“给三叔请安。”
贾环初看面容一时没认出来,此时看见这作揖的姿势,便认出来是谁了。
“芸哥儿。”
小鹊巧笑着望着贾环同贾芸,轻声道。
“芸公子,三爷这儿我领你来了。三爷,姨奶奶叫你待会天黑记得回去吃饭。”
小鹊说罢便转身,要回去了。
贾环忙连声拦住,走到小鹊身边。
小鹊略带疑惑地回了头,看着走过来的贾环。
一块碎银子塞到了小鹊手里。
“姐姐到厨房多弄些吃食,晚上吃饭的人多。”
贾环同贾芸已然已经走进了院子,小鹊好笑的摇了摇头,将银子揣进怀里,转身离去了。
没有来了访客,站在外面说话的道理,所以贾环即便很好奇贾芸怎么会找过来,还是先请他进了院子。
说起来,贾芸算是贾环这间小院子的第一位客人了。
“五嫂最近怎么样,病可大好了。”
贾芸还在想着怎么同贾环开口,听见贾环先开了口,暗自松了口气。
贾环是笑着问他的,不想贾芸却是面色微苦,强笑道。
“劳三叔挂念了,母亲近来身子又不大好了,夜里总是咳,睡不踏实。”
贾环仔细打量着说话的贾芸,虽然嘴里说的是生活上的不好,眼里也有着担忧和焦虑,但贾芸面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怨天尤人,暗自点了点头。
“今天怎么有闲空过来,找我有事?”
贾芸担忧贾环以为自己有事来求他,忙开口解释道。
“原是三叔回来也有些日子了,侄儿理当过来拜访一遭的。
方才去三叔家找三叔没找到,只听小鹊姑娘说三爷要分新宅了,这会儿正忙着收拾院子呢。
侄儿就想着来给三叔帮帮忙。”
说完贾芸有些期待地望着贾环,面上有些羞赧。
贾芸家里穷,母亲又在家里病着,日子一日过得不如一日,若不是有几家亲戚帮扶着,连母亲的抓药钱都没着落。
贾芸虽然年纪不大,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因为他知道荣府这边的老爷太太都是心善的,多有舍米赏钱的,所以时长在荣府里来往,希望能找些闲杂的活计,补贴家用。
他原是常常找荣府里的琏二爷琏二奶奶,只是这两位贵人事多,十日等不见一日,哪里会搭理他。
贾芸实在心灰意冷,找到赵姨娘院里的,希望能混混面熟。听说了环三爷在修院子,便想着来做些苦力,即便得不了工钱,也能弄口吃的。
贾环心里开始慢慢回想有关这个贾芸的事,贾芸是西廊五嫂家的儿子,他父亲早早就没了,母亲身子又不大好,家里日子过得极为艰难。这一点,从贾芸那样式落时,打着补丁的衣服上就能看出。
但是这贾芸怎么好好找过来了,他与这贾芸也不过是一面之缘,平白的就来拜访自己。贾琏同自己还是堂兄弟呢,怎么不见他来拜访自己,这贾芸过来必是有事。
贾芸见贾环一直不说话,难免有些忐忑,迟疑着开了口。
“三叔别看我年纪不大,我有力气做事的。”
贾环见着贾芸那副极为注重自尊的模样,自然知晓了他心中所想,眼里露出了一丝玩味,笑着开口。
“你若是有事找我帮忙尽管说来,我是你三叔,能帮自然会帮你。
你若是来给我帮忙修院子的,我这里没有工钱,也不管饭,你愿意吗?”
贾芸闻言面色一愣,全然一片为难失落的神色。“啊?”
他原以为这环三爷是个心善的,不想也是个吝啬鬼。
贾芸虽然失落,但他也不敢得罪贾环,挤出了一抹强笑。
“给三叔帮忙,全是侄儿的一份心意,没工钱也能干得,不管饭也能干得。”
贾环哈哈一笑,指了指屋顶上的赵国基。“你去给我舅舅帮忙,把屋顶修一修。”
贾芸自然不多说,去给赵国基帮忙去了。
.........................
贾环一直在淘井里的水,淘了近一个时辰,才堪堪打出了清澈的井水。
其后又去捞小潭里的浮叶污垢,又花了两个时辰。
忙碌间隙,他也在打量着屋内做事的诸人,谁是偷懒的,谁是下了力气的,其实不难看出。
王熙凤派来的那两个婆子,就一直在偷懒不出力。做的是最轻巧的活,却最不愿意出力。
说起来她们算是倒霉的,天上掉下来的活计,又没钱拿,自然不愿用心去做,敷衍了事。
赵国基是贾环的亲娘舅,自家外甥的院子,他自然用心去做。几间屋子的屋顶,修补的极为牢固,还犹不放心地仔细检查了两次。
钱槐这小子着实是贾环刮目相看了,虽然平日一副吊儿郎当的浪荡子模样,但给贾环做事,却好似爆发了所有的力气,累得浑身都湿了几遭,也没开口叫苦。
出力最多的,不是贾环,反而是后来的贾芸。虽然贾芸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但他对贾环所言非虚,贾芸是个做事的好手,帮赵国基修完屋顶,又帮钱槐在院里除草。家里的那几件大家具要进屋,贾芸从来没有偷懒躲过,都搭手抬过。
就连贾环后来着手的那口小潭,贾芸也一直在给贾环帮手,不然单凭贾环一个人,恐怕真做不完。
贾环打量了一会如今亮堂堂的宅门,那两个婆子早就走了,又看了眼坐在身边浑身湿透喘着粗气的贾芸。
起了身在院里屋内转了两圈,满意地点了点头。
只一个下午的功夫,这件原本破落的小院焕然一新,仿佛脱胎换骨。
贾环两手一拍,高喊出声。“舅舅,槐哥儿,咱们完活了。”
赵国基擦了一把脸上的汗,笑眼看着他们今天忙活的成果,开口恭喜道。“三爷眼光真是极好,这院子当真是好,住起来不要太舒服。”
钱槐一脸解脱,鬼哭狼嚎。“总算是完事了。”
贾环正想同他们说笑两句,一直安静坐着的贾芸,站起身来,在石台阶上留下了一团汗渍。
“三叔,时候也不早了,怕家里母亲担心,侄儿就先回家了。”
贾芸面色其实不好,一半是因为今天实在是累着了,一半是因为心情上的失落。他此时还饿着肚子,帮贾环做完了事,只想趁早离开。
贾环笑眼看着贾芸离去的背影,开口喊了一声。
“芸哥儿去哪,别着急走。”
贾芸只当贾环还有事,疑惑着转过了头。
贾环实在不能再逗这个老实人了,笑着开口。
“哪里有让人白做工的道理,纵然我没钱给你,也不能让你饿着肚子回去,到我家吃过饭再回也不迟。”
贾芸这才明白自己误会贾环了,心中的委屈全然烟消云散,眼圈有些发红,又正襟直立,恭恭敬敬地给贾环作了个揖。
“谢谢环三叔了。”
此时医疗条件极差,感冒伤风是极为要命的大病,所以没有人会在这深秋用冷水洗澡。
贾环四人就着井水,简单地洗了洗脸,就往赵姨娘院去了。
贾环刚一进院子,就闻到一股极香的味道。
“娘,我们回来了。”
赵姨娘闻言从屋里出来,见着四个满身汗味的男人,不免有些失措。
因小鹊告诉过她,她是知道晚上家里要来人的,不过此时却是被这四个男人汗味给熏着了。
赵国基常来赵姨娘这,只是对赵姨娘憨憨地笑了笑。
钱槐是赵姨娘内侄,极为亲热地叫了一声姨。
贾芸虽然也见过赵姨娘,但此时是第一回做客,只能恭恭敬敬地给赵姨娘行了礼。
“贾芸给姨奶奶请安。”
赵姨娘忙抬手虚扶,连声应道。“唉,你也好。”
贾环笑着看向赵姨娘,轻声道。“娘,你吃了吗。”赵姨娘没好气地伸手点了点贾环的脑门。“我们都吃过了,早先还提醒你要早点回来吃饭,就是不记得。”
贾环笑着不说话,赵姨娘这才懂了他的意思,笑着开口招呼他们。“进来吃吧,都在里面留着呢。”
贾环同赵国基都是面色寻常地进了屋子,钱槐还嬉笑着对赵姨娘做了个鬼脸,只有贾芸又对赵姨娘拱了拱手,才进了屋子。
贾环进去里间,端出了四五个时样的精致小菜,一盆馒头,还拎了半只鸭子出来。
“舅舅,槐哥儿,芸哥儿,吃饭吧。”
赵国基跟钱槐都同贾环是再熟悉不过的,自然不知道什么客气。
赵国基是做粗活的,吃饭也粗手粗脚的,乐呵呵的一嘴油。钱槐倒是个常在外面吃酒楼的,不过此时饿极了,这鸭子味道于他而言,简直绝了。
贾环手里捏着个馒头,撕成一小块慢慢吃着。见贾芸有些放不开的模样,开口关心道。
“芸哥儿不要客气,我这没那么多讲究,多吃点。”
贾芸感激地对贾环点了点头,不再拘着,大块朵颐起来。
间隙又见赵姨娘进来,提着两壶酒。“你们别光顾着吃,喝点酒顺顺。”
赵姨娘显然心情不错,她是愿意见到贾环有些亲近人的,自家儿子什么都好,就是天天窝在书房里不愿意走动,能出去同别人来往,是件好事。
...............
酒足饭饱,赵国基同钱槐都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贾环静静坐着,眉头紧皱着。
贾芸面上神色有些不自然,坐立难安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赵国基先起身告辞,同贾环点了点头。“环儿,我先回家了,有什么事再叫我。”
钱槐也是一副心情不错的样子,他今日做了这么番力气活,连他自己都对自己有些刮目相看,起身同贾环告辞。
“三爷有事也招呼我,随叫随到。”
贾环强笑着同赵国基钱槐一一致谢,辞别。
赵国基钱槐相继离去,贾芸坐在椅上动了动身子,急急忙忙地同贾环道过别,起身就要离去。
“三叔,侄儿也回家了,太晚了家里母亲要担心了。”
贾环皱着眉头,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叫住了他。
“芸哥儿,把袖里的东西拿出来,窝着就不好吃了。”
贾芸浑身仿佛过了道电,迟疑着转过了身,颤颤巍巍地从袖里拿出了些什么,放在桌上。
两个皱巴巴的馒头,安静放在桌上。
只拿出两个轻飘飘的馒头,却好似抽走贾芸浑身的力气。
贾环早先就注意到了这点,贾芸吃饭极为讲究,只吃馒头,从头到尾筷子只往菜里伸了三回。
赵国基同钱槐面前都是一堆鸭子骨头,只有贾芸面前极为干净,什么也没有。
贾环看不过去,就夹了一块鸭子到他碗里,还收到了贾芸一个感激的眼神。
可除了贾环,谁也没发觉的是,贾芸拿了四个馒头,悄无声息地藏了两个在衣袖里。
贾芸已然是一脸羞愧至极,眼里全是惊慌失措,还有莫大的恐惧。
颤抖着跪在贾环面前,带着哭腔开口。
“三叔不要同别人说,侄儿不是有心做贼的,只是家里母亲还饿着肚子,侄儿不能只顾着自己吃饱肚子,让母亲饿肚子。”
贾环被噔的一声跪倒在自己面的贾芸吓了一跳,顺手就要给他扶起来,满脸苦笑。
“哪里就到了这种地步了,芸哥儿快起来说话。”
贾芸还以为贾环是不愿意放过他,死活不愿意起来,连连给贾环磕着头。
贾环拿他没法,只能抓着他的手,温声道。“不是这事,我拦你是有话同你说,你先起来。”
贾环扶着他起身,让他坐回位上,清了清嗓子,温声道。
“这不是什么大事,你身为人子的孝道,难道我还能怪你不成,那我可就为天下所不容了。
我拦你,是想告诉你,虽然你是心系家里的母亲,但也不能不告而取,这虽然谈不上偷盗,但对于你不是什么好事。
芸哥儿,你要知道,这次拿了,下次你就有可能继续拿,这种事情,一但做了,就会失去心里的操守,以后如若拿成了习惯,是要命的事。”
贾芸又唬得不行,又要给贾环下跪,哑着嗓子哭道。“三叔不会的,侄儿从来都没偷过东西的,以后也不会的。”
贾环连连按着他,不让他跪。“芸哥儿你别急,你等我说完。
打你今天一来,我就在注意你了。我是知道你家里的情况的,你是个年少没爹的,家里母亲又病着,这些年的日子,也不知道你是怎么过来的。
但你是个好孩子,也是个好儿子,你知道父母养你不容易,所以想着在外面找些活干,能给家里找条活路。”
贾芸听着贾环这么同他说话,心里既惊讶又觉着委屈。惊讶于贾环对他家的情况这么了解,委屈是终于有人知道他心里有多无助,他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身为贾家人,若是在外面做那些屠夫马夫的生计,是要被族里人戳背心的。
他只能在宁荣两府里兜转,指望着那些贵人,指望着能有些运气,找到个养家的活计。
贾环无奈地看着一脸鼻涕眼泪的贾芸,叹了口气。
“难道我不知道你今天是为了什么找上我,我一眼就看出来你是来找饭吃的。
我原以为毕竟是家里面的亲戚,多少还是会有人照拂一二,不至于让你们母子吃不上饭,却没想到你家竟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贾芸早已经嚎啕出声,一面哭,一面还连连摇头。
“不是的,家里的亲戚很照顾我们了,若不是这些年族里的亲戚一人挤一些,我娘早因为没钱抓药病死了,三房的二叔,内宅里的柳嫂子,都一直很照顾我家。还有家里的琏二奶奶,政老爷,都给过侄儿赏钱。”
贾环按捺住情绪失控的贾芸。
“你听我说完,你虽然家里境遇不好,但还是知道出来做事,不曾去偷去抢,这已经是你此时处境所能做到的极限了。
即便是我,也不敢说自己能做的比你好。
你是个要脸面,知道尊重的人,这是我打你一进院子就看出来的。
你左边腋下有个补丁,但你一直都用胳膊压着,不愿意露出来。
知道羞耻不是什么坏事,你这么注重自己的形象,是不想别人因为你家贫而轻视你,这是你自尊自重的表现。
虽然你此时处境极差,但你的脸上始终也没有什么怨天尤人的神色,反而眼里带着对生活的希望,这一点是我最欣赏你的地方,也是今日我留你的原因。
你即便是在知道今日只能给我白做活,却也还是答应下来了,这也许是因为你不想得罪我。但你今天做事的时候,尽心尽力,一点都不曾因为我的苛刻而记恨,这是你有胸怀,做事有自己的操守。
你家里揭不开锅,来我这里找饭吃,但是你又是个要强的,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你此时的困窘,所以你不愿意跟我说实话,即便是我让你白干活,你还是咬着牙应下了。
你这么要强自尊,虽然我非常不认同你这样的自尊,但我还是能够理解你,为人子当自强。
所以我没有揭穿你,我愿意维护你的自尊。
你方才偷偷把馒头藏在衣袖里,我也是等舅舅同槐哥儿走了,才同你说这些话。
这都是为了维护你的自尊。”
贾芸哭得悲呦,他真的没想到,贾环能够把他心里的所有不为人知的秘密,全都看的这么透彻。贾环如何能这么仔细的观察他,皆是因为他对自己的关心。
贾芸都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体会过这样被人关心的感觉了。
他既有因为自己苦难的悲伤,又有被人理解的感动,还因为贾环对他的关心,而感激淋漓。
“三叔,对不起三叔,我再也不会了。”
贾环笑了笑,拍了拍贾芸的肩膀。
“我不是在责怪你,我是想告诉你,你没做错什么。
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你衣服上的补丁,是你的要强。
面对生活上的困境,你不曾抱怨,这是你的乐观。
给我白做活,不曾偷懒耍滑,是你做人的操守。
吃饭时候不愿意多吃菜,是因为你知道感恩本分。
给母亲藏馒头,不愿意让母亲饿肚子,是你的孝道。
藏馒头,也是从你自己吃的那四个里藏的,这也是你的本分,你觉得那四个馒头是你应得的,而其他的不是。
我说家里没照顾好你们,你还愿意出声为他们解释,这是你知道恩义。”
贾环看着哭得不能自已的贾芸,淡淡地笑了笑。
“芸哥儿,你知道吗。自强,不自怨,有操守,知恩义,至孝,本分,这已经是个极佳的君子评价了。
芸哥儿,你有君子之姿。”
“衣服上有补丁,不是一件值得羞愧的事情。
家里穷,也不是一件让人瞧不起的事。让人瞧不起的,是家里穷还不愿意做事。
你虽然家境清贫,但你愿意出来做事,为什么要觉着羞愧呢。
回家吧,不要让家里母亲担心你。”
贾环又转到里屋去了,从里面拿出了两个纸包,塞到贾芸手上。
“这原是先前我就为你准备的,半只鸭子,几个馒头,还是热乎的呢,带回去给你母亲吃。
本来就是让你带回家的,这也是你应得的,拿着。”
贾环将贾芸送到屋外,站在院里看贾芸离去。
贾芸怀里揣着两个纸包,猛跑了几步,却又忽然停下了脚步。
泪眼朦胧地回过头,狠狠地擦了擦脸上的泪。
不舍地看着院里挥着手告别的贾环,仿佛要把那张脸,牢牢地刻在自己的心里,今生不忘。<>微信关注“优读文学”看小说,聊人生,寻知己~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丫鬟
一宿清幽,彻夜长眠,直到天微微发亮,贾环才被生物钟叫醒。,
练过字后读了两个时辰的书,已是晌午。
自那日修缮院子,时间飞逝过去了三日。
若是旁的人定然没这些讲究,收拾完就进去住了。但贾环还是等了三日,给新家通了三日的风,去秽消邪。
赵姨娘对贾环分出去单过满心的不情不愿,但事已至此,再没有她做主的余地,只能接受了这个事实,成天给贾环准备过日子的家当。
贾环怕她心里憋坏了,故作轻松地顽笑。“娘,我又不是到黑辽去,你给我收拾这么多东西作甚。”
赵姨娘气哼哼地对着贾环指指点点。“你个蛆心的孽障,没造化的种子。你知道一个人过是怎么样?有福不知道享,天杀的叫你分出去住。”
贾环闻言笑的古怪。哪个天杀的,政老爹那个天杀的么。不过还能骂人,可见已经调整好心态了,总是伤心难过可不是什么好事。
平儿做事周到,且世故通透,给贾环提了好些个乖巧听话的丫鬟,意在提前问过贾环,看看贾环有没有中意的。
但贾环惯来身边只有一个小吉祥,也不曾想过这个问题,又因为新院还不能住人,所以就这么耽搁下来了。
昨日平儿又过来问,着实是不好太过拖累她,平儿也有太多的事要忙,所以贾环只嘱托平儿,乖巧本分就好,其它都不重要。
说是给贾环准备过日子的家当,但家具物什早早就搬进去了,赵姨娘所收捡的,也不过是些碗筷杯盏,衣服鞋子这些满怀母爱的东西。
平儿带着几个丫鬟婆子此时正在贾环的新院,她与贾环约好了今日,不过来的早了些。
平儿身边站着两个丫鬟,神色都有些忐忑,脚上的绣鞋在地上来回划着,排解着心里的揣测不安。
她们都是家生子,平儿同她们的父母说过,领了她们出来。
一院子的人,都在等待贾环。
贾环不是空着手去绛珠斋的,他抱着高高的一撂杂物,身边的小吉祥也是一个样子,不过她捧着的是赵姨娘给她收拾的衣裳。
哦,绛珠斋就是贾环的新院,贾环给这间小院,起名绛珠斋。
小吉祥显得很兴奋,即便手里的东西都快盖过她的小脑袋了,还是遮不住她那张闲不住的嘴。
一路走,一路说,贾环只能耐着性子,一句一句的回应她,表示自己认真听着呢。
贾环这边还在路上,绛珠斋里诸多丫鬟婆子却有些奇怪。
这环三爷莫不是忘了,怎么这会子还没来。
那两个丫鬟既好奇也有些担忧,她们毕竟不知道环三爷到底是个什么性子的人,院里尚有平大姐姐,几个年长的妈妈,只敢用余光瞥着院外。
时间恰好是平儿与贾环约定好的时间,从院外进来两个并排走着的大小身影。
登时招惹来了院内所有人的视线。
那两个丫鬟心里想象过无数种环三爷的样子,无非都是些暴虐浮躁,顽劣憨痴,还是生硬古怪,荒唐冷漠。但面前的一幕却是她们再不能想过的。
贾环同小吉祥两人,一人碰着一堆琐碎东西,稳稳当当地进了院子。
贾环侧过头,露出自己的脸,冲着平儿笑了笑。,“平儿姐姐好。”
平儿忙走近两步,开口关切道。“怎么自己搬着东西来了,这么多东西我都不一定能拿稳,你也不找个人帮帮你。”
贾环搬着东西先往屋里走。“姐姐稍等片刻,我先把东西拿进去。”
两个本是老实站着的丫鬟,突然跑出来一个机灵的,凑到贾环身边,声音轻轻柔柔。
“三爷,我来帮你吧。”
贾环连声止住了她。“别过来,仔细伤着你,我自己来就行。”
后面那个反应慢的,这才发觉被人抢占了先机,心里实在怄坏了,懊恼自己没有想起来,上去帮帮环三爷,恨恨地跺了跺脚。
贾环同小吉祥将东西安置好了,才出了院子。
小吉祥先前没有打招呼,此时亲热地靠到平儿身边,嬉笑着问好。“平大姐姐。”
贾环拍了拍衣袖上的灰,同平儿笑道。
“这也不是什么太重的东西,不过是一些杂物堆到一起了,只最后这么多,我便自己拿过来了。”
平儿记得贾环年纪还不大,自觉难为他一个人拿这么多东西,略有些埋怨的出声。
“这么多大物件都搬进屋了,如何还差这么一点,非得要主子自己拿,可见环哥儿你的小厮不晓事。”
贾环不愿在这种事上多纠缠,笑眼看着平儿。“姐姐关心我我知道,下次再不会自己拿了,都叫槐哥儿拿。”
平儿听贾环满口答应,才算罢休。
“恭喜三爷了,乔迁新居是个大喜事。”
人生中的大事有很多,但此时不同,能算得上大事的,只婚娶,乔迁,丧葬。
虽然贾家没有什么立家的必要,但平儿这样恭喜也不算是奇怪,还正应和了贾环此时的心境。
贾环只是对平儿笑了笑,显得有些不知礼数,又将目光投向平儿身边的那两个丫鬟。
平儿见对着贾环莞尔一笑,素手搭着两个丫鬟的肩膀,将她们推到贾环面前。
“这两个丫鬟,就负责服侍三爷的起居了。”
贾环虽然是随口敷衍,只叫平儿自己看着找,但平儿哪里会真的就随便找两个,还是在心里好好盘算了番,物色了两个不轻狂的,亲自去同她们的父母说,才有了如今带到贾环的面前。
贾家的爷们小姐,不算已经成家的,通常都要安排两个贴身的丫鬟,四个扫撒的小丫头,一个负责在府内外走动的妈妈嬷嬷。
“这个唤小红,是林之孝家的。这个是五儿,是柳嫂子家的。”
贾环顺着平儿的目光,望向这两个不过十一二岁的丫鬟,都是一身青缎,眉眼不算多出众,但也清秀爽利,看着很乖巧的模样。
“劳姐姐费心了。”
贾环哪里能不知道林之孝家的小红是谁,林之孝在荣府里负责银库账目,沉默稳重、少言寡语的一个人。
贾家黑了心的婆子下人无数,但这林之孝还算是个老实本分的,算得上是个忠仆。
如若只是老实本分,哪里又能够被贾家人重用,去管账房这样要紧的事。他林家,是贾家几辈子知根知底的人,林之孝也是个脑子清醒的,才能受到贾家主子的赏识。
小红,若说贾环对她最深的映像,就是这小妮子自己摸到宝玉房里,给宝玉煮茶,结果被宝玉屋里的麝月五儿大骂了一顿。
这是个极想往上爬,又有些泼辣的女孩。
但她也是个知道恩义的女孩,后世贾家没落,巧姐能逃出生天,与这小红有着莫大的关系。
男人同女人的世界不同,男人眼里所追求的可能是金钱地位。但时代局限,此时女子心中顶天的目标,也不过是嫁个良人。
此良人非话本里的良人,而是有地位家境好的爷们。
贾家诸多丫鬟,但凡懂事了的,都羡慕宝玉屋里的丫鬟,能成为贾家少爷的身边人,日后是能成为姨娘的。
虽然姨娘在贾家正经主子眼里,同下人也没什么区别,但还是踏足了主子的领域。
小红有着她自己的心气,一心奋发图强,贾环对这样的女孩,还是持着一份欣赏的。
小红先前就极为热络地凑了上来,要给贾环帮手。
而另一个女孩子,那个叫五儿的孩子,贾环倒是对她不太了解,只从脸上神色来看,暂且还看不出什么。
对贾环来说,什么样的丫鬟都一样,他又不是宝玉,看见一个颜色好的,就想讨了去给自己。
贾环同两个丫鬟互相问候过,平儿又指着院里四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人儿,同贾环笑道。
“这四个是给你院里扫撒的丫头。”
贾环放眼望去,都是一副怯生生的模样,小手小脚还是孩子。
四个小茵茵软声软气地给贾环万福请安。
“给三爷请安。”
贾环现在有点脸盲了,都是一样的衣裳,实在是记不住谁是谁。
说实话,他自己是有些不适应的,忽然身边就来了这么多人。贾环一向是个喜欢清静的人,所以身边有了个小吉祥,就觉着非常好了。既没有人多叽叽喳喳的吵闹,只小吉祥一个人围在自己身边说说话又不会觉着太过寂寞。
平儿一一都吩咐过了,才算是完了她的事情。
“三爷原是有奶嬷嬷的,所以并不需要再找一个。这几个丫头,我都是亲自去问过的,懂事听话,且不轻狂,都是极好的。
三爷以后就同她们一起过日子了,也能互相照顾着。”
贾环虽然有些不适应,但他知道自己不好搞特殊,贾家年轻的主子都是这般,他自然也应该顺应大流,老老实实地收下这几个丫头。
听着平儿嘴里的叮嘱,贾环感激地冲平儿笑了笑。
“谢谢平儿姐姐了,我觉着她们都挺好。”
平儿解决了王熙凤交代的事情,又算是卸下了一个负担,屈身给贾环福了福,就要告辞。
“三爷满意就好。”
平儿走后,贾环看着面前几个怯生生站着的丫头,幽幽地叹了口气。
于他而言,这些丫鬟不是来服侍自己的,反倒是自己,好像成了个幼儿园园长。。
“跟我来吧。”
绛珠斋的设计与贾家其他宅子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不过是比其他院子小些。
别的主子的院子可比贾环的绛珠斋气派多了,贾环这里只一进,一进就是说进了院子就是宅子。
别的主子,不说有几个套娃院子,至少每个院子,都有配套的正房、厢房、下房。
贾环这里只有当中一间待客的茶厅,向西边有一间小屋,向南有一间大屋子。
这向南的大屋子,只是说起来好听,其实只是用屏风分成一个个小的区域。
拢共三间屋子,连着了一个宅子。起先贾环并没有把这几个丫鬟算在里面,若只自己同小吉祥两人住自然是极为宽敞的。
向南的大屋子,本就是贾环用作当正房的。而贾环爱极了太爷贾代儒师傅林道儒的书房,照着样子把绛珠斋西边那间小屋改成了一间小书房。
可今天一见着这几个丫头,才让贾环自觉为难起来。自己这里,别说下房了,就连个厢房都没有。
贾环只能把南边那间大屋子让出来,给这几个丫头住。
自己搬到西边那间小屋,睡那张小榻。
“你们以后,就住这里了,把行李放好,待会出来同我说说话。”
贾环吩咐下去,小红同五儿还好,虽然先前有些紧张,但现在已经放松下来了。那四个扫洒的小丫头就不好了,看着贾环的眼神似乎有些畏惧,一副小心谨慎的模样。
贾环出了屋子,看着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小吉祥,才发觉她有些奇怪,一个人鼓着嘴,不知道生什么闷气。
小吉祥当真是气坏了,以往最是亲近的平大姐姐,现在却看起来那么讨厌。原先只小吉祥一个人在贾环身边的时候,小吉祥还不知道什么叫做同行的竞争。
现在一下来了这么多女孩子,小吉祥登时感觉压力倍增,苦着个脸偷偷抱怨,平大姐姐干嘛要找这么多人来嘛。
贾环只等了片刻,里面小红同五儿就带着四个小丫头出来了。
他先前注意过,小红同五儿都带了行李,但这四个小丫头却是空着手来的。虽然疑惑,但先前没什么空暇问,如今才问出口来。
“你们四个怎么没有行李,是忘记了么。”
小丫头里走出来个稍大些的,有些疑惑地开了口。
“三爷,我们是扫撒丫头,可以住家里的。”
贾环这才发觉自己想岔了,是这个理了。
荣府的丫鬟有严格的等级制度。一如鸳鸯、袭人、平儿这样的,被小丫鬟们称为大姐姐。她们是大丫鬟,一月能有一两银子月钱。
其下一等,如宝玉身边的秋纹,迎春身边的司棋,探春身边的侍书,包括赵姨娘院里的小鹊,都是二等丫鬟,一月只有一吊钱。
再到这些做杂务的小丫头,一月就只有半吊钱了。
小吉祥每月的月钱,也不过是半吊钱。
这些扫撒的小丫头,全是家生子,他们父母应当都住在府里,所以她们可以回家住。
扫撒丫头,最大的职责就是打扫卫生,屋子里家居物什每日都要擦洗,院子里不能有落叶垃圾。
但她们毕竟都还是年纪不大的女孩,一日两次清扫,便不用一直在这里待着,可以想去哪顽就去哪顽。小吉祥惯来就是喜欢到处闲逛的。
这下可是给贾环省了太多麻烦,要安排这六个女孩的住处真不是个轻松的事情,但两个就简单多了。
贾环尴尬地笑了笑。
“我先前想岔了,我正愁地方小你们住不下呢。
注意注意院里的卫生,就没什么别的事了。
你们去吧。”11
第一百三十三章 手谈
春秋华逝,容颜易老。,
人果然是个矫情的东西,数不尽的风流人物伤春悲秋,一则纪念平生憾事,余者皆是感叹时间荏苒,命不由人。
秋日往往是最悲伤不过的季节,在外游行的异乡人总会想家,总会感怀际遇不平。
贾环倚靠在院里的石椅上,望着略显浑浊的天空。
他慢慢开始想念远在应天的白师叔了,想念白师叔的果酒和山茶。
古往今来多少失意落魄之人,但境界高者,学识韬略深厚者,从来都只是其中的少数。
白师叔当属其中之最,他是有大志向的人,也是有大才的人,万万可惜的是不受太上皇待见,一生都失意徘徊。
贾环是能够体谅这种情绪的,一个男人,并非是说事业上成功了,地位上不凡了,他就是个男人了。
男孩成长为男人的过程是贯穿于一生的,经得起荣辱,看得淡喜悲,才是一个所谓成熟的男人。
丫鬟小红身着一件红绫袄,罩着青缎背心,打院外噔噔噔进来,见着贾环就笑。
相处了近十日,小红早就摸清楚了贾环的性子,淡泊俗事,最爱清静独处,却又是个外冷内热,温言温语的好主子。
那个词是怎么说的,君子。依小红看来,君子就是说的三爷这种人。
这样的主子,在贾府里打着灯笼也寻不到,待下人如此宽厚,又生得是那副模样的,丫鬟们怎么不欣喜。
只是有时候又常常膈应的小红同五儿极郁闷,这位环三爷虽然平日里看着好似是个极好说话的,但也就贴身照顾贾环的小红和五儿才知道,三爷说的话,是不容许质疑的。
倒不是贾环有多霸道跋扈,只是他惯喜欢用一些小红五儿听不明白的大道理来压人,偏又说的温和暖心,让人生不出抗拒。
小红看着院里安静坐着的贾环,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眼见着贾环瞅见了她,还极温暖地冲她笑了笑,就更心里难受了,幽幽地叹了口气。
“三爷,外面说有人找你,说是叫什么云的,在西角门呢。”
贾环闻言面上笑意更甚,放下手里的书,就往院外去了。
小红连声去拦,却根本拦不住神色激动的三爷,只能在后面高声去喊。
“三爷,总得穿件外衣再去啊,外面天凉,受了风寒怎么好。”
贾环方才还在想白师叔,考虑找个时候把白师叔从应天接回来。
不想此时师傅就来找他了,他所接触之人,除了师兄林霭表字子云,再没有别的什么人了。自师傅进宫,一直到如今近半月过去了,贾环一直听师傅的吩咐,安安心心地窝在家里,从来都没有往别的院子去过,更别说出府了。
不是贾环对师傅不关心,而是他知道,师傅既然敢这么大大方方地进宫,就是心里有数。但毕竟是面圣,有太多脱离掌控的因素,所以贾环还是心里担忧的。
耐着性子等了这么久,总算是等来了好消息。
途径十几分钟的步行,远远地才看见了正门。
打西角门一出,贾环就见着了站在石狮子旁边的那个潇洒身影。,
一身宽松的月白长袍,头发用支木簪纶住,腰上系着个小葫芦,不是大师兄林霭,还能是谁。
“师兄。”
被贾环出声去唤,林霭才回头张望过来,见着是贾环,笑着冲贾环摆了摆手。
“臭小子。”
贾环出门忘记穿衣裳,冻得有些哆嗦。
“师傅呢?”
林霭瞅见贾环没穿外衣,笑着敲了敲贾环的头。
“上车再同你说,外面冷的紧,亦或者”
林霭话还没说完,目光忽然瞥向了贾环身后,贾环顺着望过去,怀里抱着一件长袍的小红,喘着粗气追了出来。
好容易才喘匀了气,颇为生气地嗔道“三爷,你这么出来,若是病了,我们要被管事嬷嬷打死的。”
贾环被小红这幅佯怒的娇憨模样逗笑了,但也感激于她的关心。
小红好似抓住了贾环什么把柄一般,气势汹汹地揪住贾环,一面给贾环穿衣裳一面嘴里不停地念叨。
“三爷这么不在意自己身子,就是不在意我们做下人的。三爷病了,后面还不是累着我们做下人的。”
“又要我们喂饭,又要我们喂药,这也原是我们的本分,受累的却是三爷你自己。”
贾环无奈,只能老老实实地听着小红唠叨,也不知是跟谁学的。待衣裳穿好了,才揶揄地望着小红。
“有劳了。”
小红被贾环的眼神看得面上一红,没好气地白了贾环一眼。先前就注意到旁边还有别人,故而不愿意多待,转身就钻进了西角门。
自小红走后,贾环同林霭就上了马车。
林霭好笑地戳了戳贾环的胳膊,开口调笑。
“你也有被人管的服服帖帖的一天。”
贾环失笑地撇了撇嘴。“怎么,难道比你的杏儿姑娘还厉害。”
林霭被贾环一句话戳的语结,有些怨念地瞪了贾环一眼,喝了口小葫芦里的酒,不再聊这个话题。
“师傅如今在家茶饭不思,饭吃不下,就连觉都睡不好。”
贾环闻言面色一变,担忧道。“怎么了,师傅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林霭呵呵一笑。“可不是嘛,别说是师傅了,就连我,也是一样的吃不下饭,睡不好觉。”
贾环这才发觉有些不对,若是师傅在朝堂上遇着什么麻烦,师兄不会是这么一副轻松面容。
吃不下饭?
贾环恍然明白了些什么,瞪着眼睛横向林霭。
林霭吊儿郎当地靠在马车上,望着马车的车顶。“从应天回来长安,家里的饭菜愈发难以下咽了,早前十几年也不知是怎么吃下去的,师傅是吊着面子不说,得亏他憋不住了,我反正是早就想来找你了。”
贾环实在是无语,感情你们是嘴巴馋了,指望我去做饭。
看着林霭那副皮厚如城墙般的表情,好似在说,没错,就是这个意思。
贾环再不能忍,伸手就要去闹他。林霭连连躲到一边,笑着开口讨饶。
“这原不能怪我,师傅不开口,我也不会私自来找你,要怪就怪你自己,做饭做那么好吃,旁的饭菜哪里还能吃得下去。”
兄弟两笑闹着,马车就到了林府。
但林府如今却不比贾环以前来时的那副冷清模样,正门前停着四五辆马车,与以往大不相同。
贾环跟着林霭进了正堂,就见着已然半月不见的林道儒,坐在茶桌上,同一个年龄相仿的蓝衣老朽下棋。
旁边还有三四个老头子观棋。
贾环同林霭凑过去旁观,看着师傅林道儒同对坐那蓝衣老朽手谈,旁边几人也显得兴趣极佳。
贾环前世是围棋老手,如今虽然没心思在这上面,但对于一盘残局的局势,还是很容易就能看出来的。
显而易见的,师傅林道儒已经落入了被动,这盘棋能不能反败为胜不说,留给林道儒的机会显然不多了。
此时轮到林道儒落子,这一子的落位及其关键,如若猫在对手大龙的尾后,还能负隅顽抗几十手,如若随意落了,对手大龙便成。
贾环饶有兴趣地看着一脸严肃的师傅,好奇于林道儒会怎么破局,他并不曾与师傅手谈过,不过常见林道儒自己一个复盘,理所应当地认为林道儒是有两把刷子的。
林道儒面色的肃重,让贾环不由自主地屏起呼吸,仿佛能设身处地地感受到林道儒脑海里各种棋路的尝试。
“哗啦。”熟悉地抓子声,贾环眼神死死地注视着那只手。
衣袖带风,两指捻子,如蛟龙如海,落入沙场。
“啪!”
亮亮堂堂的一声落子声,极具高手风范。
“呸!”
贾环傻眼看着一脸严肃的林道儒,什么玩意,你下这?
这怕是最为多余的一手了,初学者也不会这么玩啊。该有的大龙你不截,该劫的子你不劫,落在这里是闹哪样?
贾环差一点就忍不住骂出声了,这手棋下的实在是太臭了。
却有一人比他先出声,正是先前开口说“呸”的那人。
贾环放眼望去,这是个须眉皆白的老朽,头发收拾的颇为利落,一身常服也算得上气度不凡。只脸上的神色有些破坏气质,显得有些焦急,好似现执露出败像白子的人,不是林道儒而是他。
“哎呀,这子怎么能这么落呢,雅川你会不会下棋,不会下就让我来。”
贾环听着这老者直白痛快的吐槽,心里一阵舒爽。
所谓观棋不语真君子,贾环身为人徒,自然是不好开口插嘴的,所以他即便是极其难受于这一子,还是选择了闭嘴不说话。
即便是辈分相当,关系极好,也不会在别人下棋的时候插嘴,这样容易惹别人不高兴。
但是有别人做出头鸟,贾环自然也是乐于见到这种b场面的,这原不是他这个徒弟该有的想法,但却是贾环前世养成的习惯。
贾环尚且还在偷笑,那老者不光嘴上说得直白,捋捋袖子还要上手。身边人拦之不及,被他抢了那刚落的白子,顺手就要重落。
这当是围棋当中最为刺激的事了,夺子为师。贾环已经按捺不住自己激动的情绪了,瞪着大眼睛望着那老朽高高抬起的手。
眼见着白子掷地有声地砸进棋盘里,贾环实在爱死了这番画面,下棋人之间的闹剧,一定是最有意思的画面。
可落下之后,原本还在吵闹的几个老朽登时安静了,本来因为被这老头抢子恼火的不行的林道儒也安静了,对坐那个还在生气于林道儒找场外援助的蓝衣下棋人也愣住了。
贾环现在真想一脚给那夺子指点的老头踹出去,说的这么厉害,结果就这?
就这?
那夺子老朽还在叫嚣,全然没注意到屋内众人的古怪神色,仍是理直气壮地拉着身边人问。
“怎么了,难道老夫说的不对么,雅川那子明显就走死了,再几十手就输了。若是落在老夫这里,不消三十手,大龙就有被斩的风险。”
林霭古怪地看了眼身边的贾环,自己的衣袖已经快被贾环给扯烂了,尝试性地抽了两下,却又怕真被扯破了。
只那老朽说完,屋内一众人都哄堂大笑,笑得眼泪汪汪。
有人指着夺子老朽,边笑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平川兄,好棋啊!”
众人笑声更甚,就连贾环都笑得肚子疼,连连拍着林霭的大腿,抽的林霭面上一阵阵变色。
如若按照那人的说法,确实是这么个意思,但是你把白子落黑子堆里是几个意思。
所谓金角银边草肚皮,下棋先占星位,其次是边。
下棋要通气,不通气落下去的子是死棋,这棋按他的说法虽然确实如此,却不符合围棋最基本的规则,无怪其他人这么笑他。
那夺子老朽自己也发现了不对,丧气地一拍脑门,唉声叹气起来。
林道儒没好气地瞪了那老朽一眼,自顾拿回自己的子,又落回他原来的地方。
棋局已然还要继续,贾环又将注意力放在棋盘上。不出他的所料,其后又有林道儒的屡屡妙手,使得原本就势颓的白子一败涂地。
贾环算是看出来了,自己师傅林道儒是个典型的臭棋篓子,对手的那位持黑子的倒下得极好,风格很稳重。
而先前局外指点的那位大神,恐怕比林道儒还有过之无不及。
棋局已然到了尾声,黑子大龙快把白子撕得四分五裂了。
林道儒好像也发觉了自己马上要输的事实,忽然分心于外界,装模作样地左右望了两圈,看到贾环便眼中一亮,大喊一声。
“环儿!”
贾环被师傅一声大吼唬的浑身一震,一脸茫然失措的看着林道儒。
林道儒将棋盘上的棋子一推,起身拉住贾环的手。
“环儿,真是多日不见了!为师对你好生思念啊!”
贾环人都傻了,他也不知有多久没见过这一招了,林道儒用的是古往今来围棋手谈里面最赖的一招,
大江东去浪淘沙,棋盘一毁无输赢。
对手那位老朽本就不大乐意同林道儒这样的臭棋篓子下棋,只不过是确实无聊,打发打发时间罢了。不想这林道儒老头,实在棋品太次了。
“姓林的,你这厮还要脸不要脸?”
林道儒这才装模作样地回了头。
“怎么,我见着我徒儿心情激动一些不行么?这盘棋只当你我和局,待会再重头来过。”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