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大戏(上)
贾环悠哉悠哉地走在应天城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眼神冷漠,丝毫不看左右穿行而过的行人孩童。
虽然悠哉,但并不跋扈,沿途买点什么,也都是面上带着柔柔的笑容。惹得沿途的女子都眼睛放光地盯着他,赞叹如沐春风。
贾环眼神冷漠地斜瞥了眼跟在自己后面的两个人,这两个人,就是贾雨村派来帮贾环处理琐事的人手。
且看这二人一身常服,老的老,弱的弱的模样,有眼色的人却是万万不敢招惹这两人的。其中原因,就是此二人身上,那浓浓的官味。官味,要从眼神与行走站立的姿态来看,眼神坦然,自带着一种无所畏惧的气场;站立自有一番风度,或背手或目光微微低垂等等。
这二人一个是应天府署同知,另一个则是应天府署通判,皆系贾雨村的副官。前者正五品大员,后者也是正六品大员,贾雨村为贾环找来的保护伞,着实是有些大动干戈,用力过猛了。
须知贾环拜师时,来司仪的国子监祭酒大人张玉生,也不过才正四品的官位。为了帮贾环一个八岁的小孩出去打架,贾雨村竟然把自己手下最大的两个副手都派了出来。
但贾环却并不觉着有什么不对的,余光里后面的两个须发灰白的常服官员,也是一面想上来说话,又有几分犹豫的模样。
同知五十岁上下,留着一撮漂亮的小胡子,一看便是平日都有打理的,名为吴非。吴非始终都注目着面前这个华衣贵冠的小公子,面上带着几分焦虑徘徊。
他是几分心惊胆战地望着前面这个平静淡然地小人儿,谁能想到他竟出自大名鼎鼎的贾家。那可是贾家啊,一门双公,圣眷辉煌能从大梁开朝算起了,一直延续至今,属于勋贵中的勋贵,大梁最为顶级的王公贵族。
吴非一想到先前贾雨村卑躬屈膝的姿态,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贾雨村多么有能为的一个人,在府里一言执掌大小所有事物,什么时候府台大人,有过这么一副姿态。
吴非心中担惊受怕的,只忧心不能让前面这个贵人满意,如若开罪了这个贵人,怕就不是乌纱帽子不保这么简单了。
与吴非担惊受怕截然不同的,是旁边眼中放光的通判刘庸。平日里,刘庸对上司吴非言听计从,同知与通判可不是一个层面的官位,但此时刘庸却满脸的跃跃欲试。他对府台大人让自己来服侍这位贵人,欣喜万分!要是,要是能得到这位贵人的赏识,那可就不得了了。两者官位不同,心思也不同。吴非五十多岁了,官路上已经走到了尽头,即便再有人抬举他,也没什么潜力了。刘庸则干劲十足,他今年才将三十五岁,一路能做上这应天通判一位,正是自己机灵圆滑,能说会笑,所以官路畅通,但也很难再往上爬了。
两人心思各异,平日里身上那种为官的高姿态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不自然。
贾环好笑地停下脚步,转身看着身后两个人。他大概能想到这两人心里想的是什么,不过恐怕都是白想了,不说贾环愿不愿意,他自己也不过是贾家一个庶子罢了,狐假虎威可以,多得他就做不得主了。
不过他并不会说,由着他们自己空想,岂不有趣。
贾环停下脚步,笑眯眯地看着面前的两人。那吴非、刘庸二人一见贾环停下了,便急急忙忙地贴过去。
“两位大人,咱们只顾着走路,还一句话都不曾说过呢。不知二位大人尊名贵姓。”
刘庸急急忙忙地拱手招呼,殷勤献媚毫不掩饰。“公子,鄙人刘庸,不才在府衙里负责粮田水讼的杂事。”
贾环听他如此介绍,眼睛笑的弯弯。“刘大人太过谦虚了,一府通判何其贵重,上通圣人,时飞兄都不敢轻易怠慢,所掌事务,皆系国家安稳太平,哪里是刘大人说得这么简单。”
刘庸口中的粮田水讼,其实就是粮运、家田、水利和诉讼的统称,一府通判要在实际步骤中审视运度,是为国家统治调度地方一项极重要的位置。
通判这个职位,在地方官府有些超然,通判实则是有监察地方高官的职责的,通常都在一府之地的边缘地区来回奔波,即负责一应事务,又能直接给皇帝上书,贾雨村说不得要好生对待。
贾环不由侧目看着面前的刘庸,三十多岁的年岁,便能爬上这通判的高位,前途一片光明,非凡俗之人。
刘庸满面谦卑,讪笑着。“公子谬赞了,不敢当,不敢当。”
不过贾环不了解内情,事实上因为朝中的新党大行,嘉胜忙于推行新法,从来就没有能脱开身的时候,所以少有这种监管性质的官员,会上书说些坏消息,多是报喜不报忧。再则通判与知府往往一体同心,是牢牢绑在一起的利益共同体,譬如油水这方面,刘庸闲的蛋疼才会乱上书。再则刘庸与贾雨村,都属旧党一派,虽然与权力中心的人说不上话,但也不会做些窝里斗的事。
吴非也拱手向贾环介绍着自己,贾雨村的介绍归介绍,但文人的规矩,还是要自报名号。“公子担待,鄙人吴非,跟着府台大人做事。”
贾环微微点了点头,算是见过了。
“我并无官身,两位大人不用这么客气,此次是请二位来帮忙,还劳二位多多出力。”
吴非忙摇头否认。“公子万万不要这么客气,这原是我二人的分内之事。”
刘庸面上笑的灿烂。“我二人一知半解,只知道有人冒犯了公子。不知是何人这般胆大妄为?”
贾环见此人如此知趣,微微点头。“是个泼皮,手底下有几个浑人。也不知是什么来头,只知道是叫吴良的,就住在这城内。”
二人听闻贾环所言,皆低头沉思。
吴非沉默片刻,心里思虑着这吴良是哪号人物,却怎么都没有头绪。他是何其高的身份,堂堂同知,根本接触不到这种上不了台面的货色。
刘庸同样是有些迟疑,不过机缘巧合,他竟是知道此人的,这皆要得益于他的八面玲珑,各层各次的人都认识一二。他虽然没见过这吴良,但他却认识这吴良的姐夫,经此人之手办过几项香艳的龌龊事,是叫李信的。认识久了,多一起厮混,才知道了这吴良。
“公子,虽然不知道您说的这吴良是何人,但我与兵马司里的都指挥见过几面,他是定然知道的。再者公子说那吴良有一帮喽啰,以防万一,咱们也带上一队兵吏,以免那厮狗急跳墙。”
贾环见这刘庸如此处事圆滑,想得如此周到,很是满意,自然愿意与他虚与委蛇,多给几分好面色。
“刘大人手段老道,环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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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环从应天府署离去不久,从衙门里走出个身影,初不疾不徐,次脚步微微焦急,最终疯狂的奔跑起来。
府台衙门就好似个透风的筛子,一传十,十传百。李信是知道府上来了个了不得的贵人的,但并未在意,就连府台大人都得小心对待的人,与他就不是一个层次上的了,地位上相差太远了。但接下来,却让他听见了一条惊恐万分的消息。
“府台大人说的厉害,叫吴大人和刘大人擒来那叫吴良的蠢货,如果贵人不满意,叫咱们全都仔细了。”
别人不知道吴良是谁,难道他还不知道。这吴良正是自家那黄脸婆的亲弟,平日里仗着自己有几分能量,在城内做些鸡鸣狗盗的勾当。当然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有些什么不方便出手的脏事,全都是托给这小舅子去办,两人是为一丘之貉。
李信心里恨不得把自家这个小舅子千刀万剐,脑袋上那对招子白长了,什么人都招惹上。但若眼看着这吴良死,不光家里的那黄脸婆要找自己闹将,说不得还会牵扯出自己的脏事。李信故作镇定地同上司告了假,说自家媳妇马上要生了,自己要回去陪着。
一离衙门远上一些,李信就疯狂地奔跑着,他此时真是心急如焚,心乱如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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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天府菜市街,菜市口空空如也,一片凄清。这原是用来处斩罪大恶极的死囚的刑场,平日里却是寻常百姓摆摊推车,贩卖蔬菜瓜果的地方。
富阳客栈一片热闹景象,来往车马不绝,出入食客住客络绎不绝。声音嘈杂,无人听见隔壁这二进二出的宅子里,上演的一出大戏。
那吴良倒是有几分经商的头脑,四处压榨来的一些银子,被他用来放印子钱,利滚利,才有银子在这城内,置办了这处不小的宅子。
吴良将杏儿姑娘强行拘来,再没有更快意得意的,再者诸多闲汉阿谀马屁不绝,吴良虽心痒难耐,还是按下了性子,与一众泼皮喽啰喝酒庆祝。
将那杏儿姑娘锁在柴房里,足足同一众泼皮喝了一夜的酒,喝的烂醉如泥,好不快活。
等到白日昏昏沉沉地醒来,只觉头疼欲裂,就遣人去煎那醒酒汤,暂且把杏儿姑娘丢到一边。
一众喽啰陆陆续续地醒来,又兴高采烈地耍起钱来,大声呼喝地摇骰喝酒。
杏儿被吴良强行拘来,心中何其恐惧,又惊又怕。她明明知道那畜生缘何将自己抢来,但心里又不敢想那般场景,若是,若是真到了那时,自己究竟该怎么是好。
尽管她知道是再无可能的事情,可心里还是希翼着能有奇迹发生,会有人来救他逃出虎口,但又想到自己无父无母,无依无靠,只感受到了天底下最为绝望的感觉。
一夜蜷缩在柴房的角落,泪都哭干了,足足听了一夜院里一众泼皮的喝酒喧闹声,再不敢入睡。
不知何时,阳光透过柴房的缝隙,刺在她的脸上,她从半梦半醒里惊醒,惊恐地查看了自己的衣裳,见不曾被侵犯,才微微安心。但又想到自己的处境,只觉绝望至极,恨不得直接死了才好,无声的落着泪。
屋外是院里的摇骰赌博声,杏儿听着外面的笑声,只觉着是一声声厉鬼的呜咽声,何其可怖。
吴良与一众泼皮顽得正酣,泼皮们大声叫嚷,先是一半兴奋,一半沮丧。
“大,大,大。”
“大,大,大。”
吴良一手提着一杆水烟,烟雾飘在他的眼前,一手按在骰盅上。
“竹竿,这手还是大?”
那瘦麻杆面色阴晴不定,额上全是冷汗。自吴良入局坐庄,他一日的好运气似乎全然不在了,本来赢得盆满钵满,竟全都连本带利吐了出去。
竹竿犹不死心,咬着牙又压了几手大,自己身上带着的几两银子统统丢水里了不说,还找吴良借了几两,一概全输了,手中就只剩这几钱碎银子了。
他们这些给吴良做跟班的,平日里喝酒吃肉,银子一到手就花了,手里赌来几个银子属实不容易,竹竿本来以为今日能小赚一笔,几两银子可不是小钱。
吴良问了竹竿一句,见他呆着不说话,不由面色搵怒,重重地一顿骰盅。
“竹竿?”
“竹竿,你倒是下啊。”
“竹竿输没本了,哈哈哈哈。”
“竹竿,你怂了就老实边上站着去。”
竹竿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见吴良面色不善的看着自己,又听闻周遭的兄弟口里嘲讽不断,不由面上一红,赌气似的把手里的银子狠狠一放。
“全压大,我就不信了,一把都不是大。”
“切,才五钱,还下的那么大声,爷以为你压了五十两呢。”
“哈哈哈哈,别说了,竹竿今天连裤子都输完了。”
“我压小,吴爷今天运道无人可挡,我跟着吴爷混口汤喝。”
“我也压小。。”
“小。”
竹竿面红耳赤地看着周遭的一边混杂,吴良看着面前的竹竿,眼神玩味,手上不停,叮叮叮地摇起骰子。
“豹子,庄家通杀。”
“哎哟,居然是豹子。”
“不会吧,这么夸张。”
“啧啧,吴爷今天这运势,了不得啊。”
“吴爷好运道啊!”
“吴爷好运道,真真是鸿运无双。”
“吴爷好运道,兄弟服了。”
吴良不紧不慢地把桌上的银子拢到身边,笑眼看着竹竿。
“如何,还玩么,没本钱我再支一点给你?”
竹竿眼睛都红了,但终究是没失去理智,紧握的双手无力地软了下来,一脸颓唐地摇了摇头。“不了,吴爷,再赌就抽不出身了。”他知道自己今天是再没机会回本了,几两银子他还能慢慢还给吴良,多了可就不好说了。
吴良似乎很没趣,哂笑了一声,抓了一把银子丢给那瘦麻杆。
“赢你点钱就哭丧个脸,真没意思。不过晓得适可而止,还不算是个废物,赏你了,欠我的当赏你喝酒了,憨货。”
竹竿见喜从天降,惊喜的不知如何自处,嬉笑着连连拱手。“多谢吴爷,多谢吴爷,吴爷大气,吴爷太大气了。”
周遭一众泼皮愣了片刻,继而全是欢呼声。“吴爷大气。”“竹竿还不给吴爷磕个头。”“吴爷...........”
吴良看着周遭一众泼皮对自己的拥护,志得意满的大笑出声。
“哈哈哈哈,喝酒,不够再去拿,全算我的。”
第一百零四章 大戏(下)
“喝,见底了。”
“喝,喝。”
“吴爷,小的敬您一杯。”
“我也敬吴爷一杯。”
一众泼皮推杯换盏,划拳吹牛,好不快活。
“咚咚咚。”
忽然几声敲门声传来,打断了屋内众人的高乐,众泼皮面面相觑,一时竟静了下来。之后并没什么动静,众人只当是听错了,仍旧呼杯换盏起来,再度哄闹着。
“咚咚咚。”
.........................
一众目光此时望向正门,些许两个泼皮起了身,余者则把目光投向吴良。
竹竿率先对着外面喊了声。“是哪个忘八?”
“咚咚咚。”
吴良眉头微皱,轻轻地放下了手中的酒盅。
“竹竿,你去看看。”
吴良心中微疑,人人都知道这间宅子是他吴良的,寻常哪个敢往这边来。如若是自己的伙计,早就回话了,也不该是这种敲门声。这敲门声倒像是姐夫家来同僚拜访的那种,一股文绉绉的味道。
竹竿大咧咧地起了身,直瞪瞪地往正门去看,打起门栓,看也不看,开口便骂。
“到底是哪个球囊的,不会说话么?”
却见门外站着个儒衫纶巾的书生,见着了竹竿,脸上含笑,微微拱手。
“劳驾,我找吴良。”
“直娘贼,吴爷的名讳也是你能叫的。”竹竿撸起了袖子,一脸凶相。
“看来没找错,劳驾借过下。”
“嘭!”
竹竿尚未动手,被来人一脚踹在胸口,化作块破抹布,在空中足足飞出三四米,咕噜滚在地上,摔起一阵灰尘。
林霭几分尴尬地抬了抬自己的脚,眼望着被自己踹出去的身影,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林霭虽然从小习武,但动手演练多是同自己的大兄搭手,林道儒又是最不喜看见林霭舞枪弄棒的,日日把他压在书房里。此时,才方是真真正正第一次同人动手。
林霭原是怀揣一肚子怒火而来,径直就往这菜市街赶来,可真正到了这宅子大门前,却一时犯了难。林霭看着并不高的院墙,也并不厚的大门,心里犹豫着该怎么进去。到底是学着话本里的那些侠客,一脚踹开大门,威风潇洒地登场;还是翻墙偷偷进去,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林霭一个人在吴良的宅子外,停驻徘徊,面上作难。终究,林霭还是个简单纯粹的读书人,所能想到的竟然是这么个荒唐的法子,却也是个最为简单的法子。
“子曰,先礼后兵也。”
林霭微微整理了一身的衣束,捋平自己鬓角几分飘忽的乌发,闭目平稳自己的呼吸,眼神又恢复了原本的醇厚澄清,迈着均匀的步伐,抓起门上的门环轻轻敲着。
自竹竿开了门来问,林霭一眼就看见了院内的吴良,眼睛微微发亮。
“劳驾,我找吴良。”
“直娘贼,吴爷的名讳也是你能叫的。”竹竿撸起了袖子,一脸凶相。
“看来没找错,劳驾借过下。”
林霭虽然守礼,但他本来就是来找茬的,既然没找错地方,又如此轻易地就打开了门,自然不会再客气。
“礼全,兵至。”
竹竿像个皮球般的飞在空中,重重的落地声与竹竿那杀猪的嚎叫声,吸引了院内所有人的目光。
“哗啦。”
泼皮们唰的一声,七零八落地丢下了手中的酒杯,放下了手中的骰盅,站起了身来。有的脚踩着板凳,有的撸起了袖子,皆面色不善地看向林霭。
他们就是再蠢,也知道这是有人来砸场子了,但并没有人动,所有人都在等着吴良的一声令下。
吴良并未言语,静静地看着门外的林霭。
“嘀嗒,沙沙...........”院内一片寂静,院内只听见林霭轻轻的脚步声。
林霭慢慢地走进了院内,站定正对一众泼皮,面上再也不见丝毫笑意,眼中全是清寒。
有几个先前去过群芳阁的泼皮面色古怪,他们只觉着这个来找死的书生看着格外眼熟,却又不知在哪里见过。
有脑子转得快的,伸手指着林霭。“你,你不是哪个樵夫吗?”
这个泼皮一语惊醒梦中人,诸多闲汉都回过神来,继而迎来的是一阵哄堂大笑。
一众泼皮笑的前俯后仰,笑声洪亮肆意。
一个泼皮跳了出来,伸手指着林霭,一边笑一边嘲弄。“打柴的,你这是从哪偷了一件穷酸书生的衣裳来。难道上次没挨够打,今个想再挨一回。”
“你别说,这臭打柴的,穿起读书人的衣服,还挺像那么一回事。哈哈哈哈,笑死爷爷了。”
“我来接杏姑娘。”
吴良早便认出了林霭,可他却并不像其他泼皮那般,嬉笑着嘲讽林霭。他死死地打量着面前静静站着的林霭,心里思虑着。吴良心里始终记着,林霭那日被自己殴打时的神色,始终不咸不淡,打那时他心中就有几分惹人心烦的不安。太平静了,没有人能在被这么打的情况下,还有那么平静的眼神。
吴良看着面前依旧静静地站着的林霭,一如那日一般的眼神,醇厚平静。心中又浮现出几丝烦躁不安感,吴良对这个让自己不安的书生,平生了几分厌恶,不耐地背过身去,摆了摆手,。
“拾捣了。”
众人中走出来几个身高体壮的泼皮,个个都是一脸的凶神恶煞,桀桀的笑着向林霭围去。
众泼皮饶有趣味地看着林霭慢慢被这个几人围起来,期待着林霭待会的惨叫和不堪。
打头一个脸上有道刀疤的泼皮,在靠近林霭面前几步远,忽然加速,急急蹿到林霭的面前,躬着身子,藏着一记重拳,直指林霭的胸腹。
林霭眼帘微垂,垂着手安立原地,仿佛被吓傻了,对迎来的一拳毫无反应。
那泼皮面上挂着阴厉的怪笑,脸上青筋爆出,眼睛放着光,好似能见到下一秒,林霭捂着肚子,软成一条大虾,跪倒在地。
可是下一秒,他面上的笑容就消散了,眼中放空,瞳孔放大。林霭后发先至,马步抬脚,鞭腿像一把朴刀,由下而上,狠狠地甩在刀疤脸泼皮的下巴上,只把一个一百多斤的壮汉踢飞在空中。
林霭脚跟微抬,瞬间在原地消失了身影,白色儒袍微动。
右手甩出,一击甩拳挥在右侧的一个泼皮脸上。脚步不停,微微侧身,躲过冲上来的另一个泼皮的直拳,探手抓住那泼皮的胳膊,脚下一拨,掀翻在地。
将将收住脚步,面前又冲上来两个收势不及的泼皮,眼神惊恐地看着林霭逐渐接近眼前的拳头,侧翻在地。
其后一个见势不妙的泼皮,堪堪刹住了脚,在地上拖出两道清晰可见的痕迹,转身就退。林霭复又抬步,快得像一道闪电,一把揪住那转身逃跑泼皮的头发,一脚踹在后心,只踢的那泼皮四肢悬空,横飞起来,口中溢血。
几个泼皮滚在地上,哀嚎翻滚,狼狈之极。
吴良本已经背身坐下了,端起了酒杯将将喝上一口,回头张望了眼,却面色一变。
林霭静静的站着,眼神冷漠地看向吴良。那冷漠的目光,看得吴良心里一凉,又觉有几分羞恼,开口怒斥。
“还愣着干什么,并肩子上,把家伙抄上。”
院内一片喧闹,众多泼皮都动了起来,嘈杂喧闹,如同一窝炸窝的马蜂。
几个泼皮揭开院内的几口大水缸,人手一把铁棍,斧头,亦或是板凳,木方,能做武器的,都提在手上。
有带头的吼上一声。“直娘贼的,弄死他。”十来个泼皮一窝蜂涌向林霭,气势汹汹。
“小兔崽子,爷爷今个给你送终。”
“弄他!”“孙子..........”
场面更显混乱,林霭虽然有武艺压身,但终究双全难敌四手,何况又是十几个人一水涌上来,只能且战且退,带着这帮泼皮在院子里兜圈子。
拳脚总是难与刀斧争锋,林霭颇有束手束脚之苦,心里郁闷,连着踢翻了几架长桌,在院内与这帮泼皮周旋,不时抽冷子还击一二,只打得那些泼皮身上生疼。
“狗定西,滑溜的像条鱼。”
“逮住他,围起来。”
宅内鸡飞狗跳,连吴良都坐不住了,只能避开在一旁,口中叫骂。“废物,十几个人,对付不了一个人?快点逮住他。”
桌椅打翻声,酒坛打碎声,呼喊叫骂声,灰尘漫天,闹做一团。
吴良越看越心惊,抽出柄柴刀,恨不得自己动手,又畏惧自己吃亏,站在一边焦躁不安。
李信自院外跑来,眼见院内一片狼藉光景,更是打的不可开交,更是怒火中烧,口中怒吼。
“吴良!”
吴良本来焦急万分地观看着院内的战局,转头一见自家姐夫,面色一喜。
“啪!”吴良喜滋滋地迎上去,却被飞奔而来的李信结结实实一个耳光,甩在脸上,打的用力作响。
吴良不可置信地看着李信。“姐夫?”
李信见着吴良,心里的怒火全都找到了发泄对象。“你个活腻歪的蠢物,什么人都敢惹,你知不知道你惹的是什么人。你闯大祸了!你闯了弥天大祸啊!”
吴良看着李信一脸择人而噬的怒火,满肚子的疑惑。
“姐夫,什么大祸,我哪里惹人了。”
李信看着院内一片焦灼的斗殴场景,大声地斥责吴良。“你真是活腻歪了,活腻歪了啊!快些停手,快些停手啊,你快叫这些畜生停手啊!”
又满面颓然地软倒在地上,一脸死寂。“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全完了,全完了啊。你这个畜生,快让他们停手啊。”
吴良本就是个混不吝的性子,被李信打了一耳光,虽然嘴上不敢说什么,但心里却涌上了一股怒火。“姐夫到底是怎么了,什么得罪了贵人,那小子不过是个打柴的樵夫罢了。”
李信闻言又起怒火,跳起身来,双手揪着吴良的衣襟,声音颤抖。“狗东西,都是你,都是你啊,你自己嫌命长,何苦拖着我和你姐姐一起去死。畜生,畜生啊。你可知道他是谁,他是长安国子监博士林雅川的亲子,旧党林雅川没听过吗?”
吴良闻言面色惊变!林雅川...就是那个“百姓之父母,大梁之脊柱“的林雅川。转头面色惊恐地看着院内被众泼皮撵着到处躲闪的林霭,一时万念俱灰。他虽只是个泼皮,但也曾听说过林雅川的大名,传世大儒,万民敬仰,义胆惊天,以微薄官身当朝怒斥堂堂新党魁首,人臣之极,左相林甫仪。
只因为新法消耗巨大,故有增添新税之法。新法大兴,朝堂无人否决,就连陛下都点头赞同,独独只有这林雅川至诚至刚,为了百姓生计,在朝堂上破口大骂,从死路里硬生生趟出一条生路,逼着满朝君臣,重新黜了新税。
被百姓尊为天下第一公正的好官,百姓之父母,万般拥护。
吴良再不敢想下去了,面色绝望。
李信桀桀的苦笑一声。“你以为这就是厉害的,你可知那林雅川前年收入门下的关门弟子是谁?你就是有十个脑子也想不到,人家是长安荣国府荣国公的亲孙子!”
李信似乎又觉更为绝望,眼神昏暗。“左右你我一个都逃不脱,全都得死,全都得死无葬身之地啊!荣国府,呵呵,哈哈哈!”
吴良根本不敢想,可心里却控制不住的去想,那日那个小童,那个被一脚踹飞的小童,是荣国公的亲孙?吴良忽然笑出了声。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何其荒唐,自己这样也能惹到荣国府的公子。那他娘的可是贾家啊!!!!!
贾家?“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的那个贾家?一门双公,权势无双的那个贾家!
吴良一时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枯槁地站在原地。李信满面绝望,瘫坐在地上。
吴良桀桀笑了一声,刷一声从桌上抽出柴刀,信步地往院中林霭走去,面上神色恐怖如鬼,眼中全是千纹百转的血丝。
李信抬目见着吴良的举动,不由面色大变,仿佛又平生了一股力气,直直窜了起来。“吴良!你要做甚!”
吴良一脸怪笑地回过头来。“桀桀桀,左右大家都没活路了。没道理咱们得死,他们能活。”面色一变,杀意冲天,决绝地转过身去,大声怒吼。
“不要活的,我要这厮的,项上人头!”
吴良怒吼着加入战团,院内众泼皮连连吃亏,此时也打出真火来,一心只想将这球囊的碎尸万段。
林霭压力倍增,招架愈发吃力,闪转腾挪,头上见汗。
“谁斩了他,我赏一百两!”
李信满眼惊惧地望着院中这荒唐的一幕,面上再无人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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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兵马司,轻甲兵。
贾环与吴非刘庸三人一同前往应天兵马司,见过了这所谓的都指挥。
此人面目含威,方脸大眼,颇有几分震慑宵小的意思。不过此时他脸上的表情却与他这幅好卖相大相径庭。这位肖姓的都指挥,满面谄媚,腆着脸轻言细语。
“公子您先请。”
“同知大人请,通判大人请。”
三人相视一笑,先后谦让着上了马车。吴非与刘庸推辞万分,最终拗不过贾环,才面上带笑的上了马车。
肖岩谄媚地目送着贾环三人上了马车,即刻便变了一张脸,恢复了原先的神色,转身回望身后一众恭敬沉默的下属,面上带着煞气。
“都见着了,知道这位是什么祖宗了吗。都给我仔细了,给我把那什么吴良不损毛发的带来,贵人不满意了,咱们都没好果子吃。”
“出发!”
车马如流,黑压压一片头戴紫穿珠军帽,身着棕黄轻甲,手持深黑长棍的兵马司兵卒无声地蠕动着。
严肃凶煞,杀气冲天。
要说这应天城里的流氓泼皮不少,吴良一众人算是其中比较有名的一伙,寻常泼皮从不敢招惹他们。但相较这兵马司里的轻甲兵,就远远不如了。
南京兵马司原是在旧都就有的,自迁都之后,便准备取缔了。但太上皇时期,前皇念及旧都辉煌,便保留了其府衙,只做了兵员裁减,仍保留了都指挥、副都指挥的长官品级。
旧都辉煌,故南京兵马司这个称呼,就一直延续了下来,不过原先的五部整合为一部。如今的五城兵马司,是指长安那个。
这些应天的轻甲兵,负责治安,梳理清道和街面通顺,以及火禁事物。穿上轻甲是兵马司,脱下那身皮就是最为难缠的流氓。
平日里城内的哪家铺子,敢不交份钱。这些轻甲兵油水足的很,每日四处收份钱,喝酒吃肉,多么潇洒惬意。不想今日竟然遇到了贾环,一众轻甲兵都心里嘀咕,少不得今日要做一回为民除害的正经护卫了。
......................
杏姑娘被锁在柴房里,原是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夜,醒来便默默地绝望落泪,耳中听着院里一众泼皮的呼喝嬉笑声,更觉绝望愤恨。
恍恍惚惚的,心中生了死志,宁可玉碎,不为瓦全。自顾着求死,不愿被外边那些天杀的畜生玷污。可浑身被绑了个结结实实,口中又被塞了一块破布,蠕动着坐起身子,泪湿的双目,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墙壁。
攒起力气,正欲一头撞墙自绝,一脸的悲壮解脱,却被屋外的喧闹声打乱了思绪。
桌子掀翻声,器皿打碎声,泼皮的呼喊声,嘈杂交错。
杏儿姑娘几分犹豫地望着屋外,心里疑惑。
这声音怎么听都不像是在喝酒顽乐,倒像是在打架斗殴。难不成,这帮坏人起了内讧,窝里斗。
听着屋外的撕打声持续多时,杏儿的眼里浮现了几分闪亮。打!打的好,都打死了才好。
院里战局正酣,一众泼皮人人身上带伤,多有瘫在地上嚎叫的,余者则个个喘着粗气,面上带着惊惧,惊疑不定地看着院中的林霭,心生退意。
先前就看出来这小子是个练家子,只是仗着自己这边人多势众,并没有放在心上。自己一众人,足足与这厮纠缠了大半个时辰,竟然还解决不了他,反而吃了大亏。
吴良此时也是一副狼狈不堪地模样,脸上带着掌印,胸口还有一道刀痕,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自知再难善终,本就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思,不想这臭小子竟然这么难缠,自己这边十几个人,不但拿他不下,还被他偷袭反击,就连自己脸上都被他扇了个结结实实的耳光。
吴良感受着脸上火辣辣的刺痛,和胸口那道刀伤带来的刺心疼痛,心中怒极,又见所剩无几的几个站着的手下,不免有些气急败坏。
“给我杀,杀了他,不光有100两银子的赏,屋里的那个娘们,也是你们的。”
财箔动人心,但要看是在什么时候。剩下的几个泼皮心里真的有些怕了,这小子怎么像是打不死的妖怪,都这样了,还是那副不屈不挠的模样。
不过一想到屋内的那个小娘皮,又心痒难耐,这些泼皮何时见过这般水灵的女人,听闻吴良连这个废了好大力气才到手的女人都贴了出来,如何不心动。
泼皮们下了拼命地心,嘶吼着又向林霭冲去。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却不知道色字头上一把刀的道理。
林霭已经浑身都汗湿了,头发胡乱的披散在肩头,胳膊上,背上的月白儒袍隐约有鲜血渗出,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静立在院内,林霭只觉喉头干涩发痒,两腿发软,只有眼神依旧澄澈,冷静地看着面前的几个泼皮,看向吴良的目光,隐隐带着杀意。
眼见几个泼皮又要冲上来了,面上不免泛起苦笑。别人不知,他虽故作镇定,但实则早已经即将力竭,他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了。
“唉,又来。”
刀斧相向,林霭只能无奈地提起手中的铁棍,紧紧地握着。他知道结果就在这几分钟了,不是自己死,就是他们亡。若是自己死了,也是自己命不好,只是不能再给父亲尽孝,实在是惭愧。
倒是可怜了杏儿姑娘,自己性命难保,她定然也难逃毒手。不知道环儿知道我死了,会哭成什么样呢。
林霭双目怒瞪,提起铁棍,不退反进,面上带着一往无前地杀意,与几个泼皮战作一团。
力战几十回合,又拼掉几个泼皮,林霭已然无力再站住脚,两腿一软,摔在墙角,挣扎着挪动脚步,却几次都没站起身。
林霭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激烈地起伏着,无力地闭上了双眼,他只觉的好累,只想把一切都抛在脑后,好好地睡上一觉。
但到底不是个轻易放弃的人,手中仍把铁棍拄在地上,微微睁开双眼,死死地盯着面前的两人。
吴良早已经一丝一毫力气都没了,瘫坐在地上。他看着面前的林霭,如何能不心惊畏惧,怎么就这么能打啊。既然这么能打,那日缘何又由着自己殴打不还手。
院中还站着的,仅剩那叫竹竿的泼皮一人了。他原是最早就被一脚踹飞的,软在地上爬不起来,好容易缓过劲来,却看见这么一副人间炼狱的光景。
颤颤巍巍地双手握着一把砍刀,两腿抖个不停,脚下像是扎了根,一步都迈不出去。他只觉面前那个好似再无还手之力的书生,平淡的眼神如同恶鬼。
吴良眼见林霭好似已经力竭,心中又升起了几分希望,拼死他,我便不亏了。自己一条贱命,林雅川的儿子,呵呵。
“杀了他,杀了他,全都是你的,全都是你的了!”
竹竿已经裤子都湿了,八尺高的一个汉子,却一脸哭丧,哭得像个小姑娘。
“啊~啊!啊.........!”畏惧到了极致则爆发,恶向胆中生,提着手中的砍刀,一面哭一面向林霭冲去。
林霭苦笑着微微合上了双目。“我要结束了吗?这个死法。”
......
“就是这里,大人找到了!”
“快进去,速速拿下。”
“按住他,别让他行凶,快点,不然我们全都得掉脑袋!”
近百号轻甲兵冲进小院,气势汹汹,将一众泼皮打翻在地,不论是站着的还是躺着的,黑木棍都狠狠地敲在这些泼皮的身上,不管生死,毫不留情。
余下的几个泼皮早已经力竭,眼见来了官兵,爬起身就想跑,吃不下两棍打,全都倒下了。
贾环信步冲进小院,抬目看见墙角的林霭,又见着被一众轻甲兵按在地上的吴良,直直往林霭走去。
跪在地上的吴良,看着面前这个背手前行的贵公子,苦笑几声。果然是他,那日见他一副乡下小孩打扮,此时见着才发觉是自己有眼无珠,这番面貌才是他的真正面貌吧。
“哈哈哈。”
刘庸吴非此时才回归了他们原有的身份,一身官威横溢,挥斥方遒。
“把那个畜生给我绑了!”
“带过来!听候公子发落。”
吴良犹是挣扎一番,终究被上了枷锁,再难反抗,面上却依旧带着阴厉的笑容,被两个轻甲兵拖着拉到吴非的面前。
刘庸闻着吴良身上的血腥味,嫌弃地捂住鼻子,连连后退了好几步。他哪里见过这种场面,真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继而将目光投向院内的贾环与林霭。
林霭一见院内涌进了如此多的官兵,便知道得了救,浑身都松懈了下来。
眼望着一步步小跑过来的贾环,翻了翻白眼,笑道。“来的可真及时,再晚一步你就给我收尸吧。”
贾环忙把林霭扶着靠在墙上,看着浑身是伤的林霭心疼,见他还有心情说风凉话,无语地翻了翻白眼,不过也心中好笑。
“师兄,为啥我每次跟你分开,再见着你都是这么一副惨样。”
林霭伸手示意想起身,贾环忙扶着林霭站了起来。
“时运不济罢了,哎哟!你小子轻点。去找找杏姑娘,应该就在这宅子里。”身边几个兵卒领命去搜。
“哎哟!你先看看这帮憨货,他们比我惨。要不你试试跟十几个人火并一下子,你也跟我一个样。”
贾环笑的眼睛弯弯。“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傻呢,我才不干。我这小胳膊小腿得长大点,留着好好写字。”
林霭一脸好笑的摇了摇头,面色古怪。“环儿你这脸皮,跟谁学的这么厚。”
师兄弟二人有说有笑地往院外走去,这院里的地面,到底是腌臜了些。
“找到了!找到了!在这儿呢。”
贾环此时才想起来先前一直存在他心里的疑惑。“对了师兄,你怎么在这里。还有,你方才说杏儿姑娘,杏儿姑娘怎么会在这呢?”
“师弟你不是从群芳阁来的吗?”
“没有啊,我就是从府衙来的,根本没去群芳阁............”师兄弟两寒暄之间。
那间昏暗的柴房,此刻终于重见天日,杏姑娘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感受,外面那些声音就好似是十八层地狱的鬼哭狼嚎。
直到她一脸迷茫地被几个兵卒解开了绳索,引领着走出了柴房,见到林霭的那一刻,她才醒悟过来。
委屈的泪水瞬间就泪湿了衣襟。
“林公子!”
贾环一脸打趣地看着瞬间变脸的林霭。“英雄一盏酌江月,最难消受美人恩。师兄,这位你打算怎么消受呢。”
...........
吴非与刘庸缓步向贾环走来,身后几个兵卒架着吴良踉踉跄跄地走来。、
“公子,您看这人怎么处置。”吴非面色谄媚。
吴良垂着头,一头散发遮在眼前,发出一声古怪的笑声。
“公子....呵呵。”
贾环绕着吴良转了两步,上下打量着他。
“你还有什么话说吗?”
吴良头发里漏出双眼,瞥着贾环,脸上嬉笑。
“我恨啊,我好恨啊。我真是悔不当初啊!”
“嗯?”
“如若公子早些露出身份,我也不至于沦落这般地步。”
“你平日欺软怕硬,欺压弱小。你如今的这般下场,是你平日造的孽,如今结的果,本就是必然的结果。如今才后悔,你不觉得有些晚了吗?”
吴良定睛看着贾环,桀桀桀的怪笑了一声,眼神玩味。
“公子觉着我是因为这个后悔吗,我只是后悔知道晚了公子的身份。”
“如若第一次就知道。不,早几日知道了两位的身份,公子恐怕早就人间蒸发,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林雅川之子,荣国府公子,呵呵。我得罪了二位,早已是必死无疑的下场,逃也不过是多苟延残喘几日罢了。
只可惜不能让二位与我一同作伴,真是人生的一大憾事。”
“你!”
贾环面色一顿,他竟没想到这一出,心中全是后怕。
吴良说的不错,他那日将林霭打得那么惨。林道儒必然不会善罢甘休,此人平日又多行恶事,手中必然沾了罪孽,拘到大牢,是再无活路的。
再者应天旧党官员诸多,这些事情别人没注意,他们肯定是时刻关注着的,早晚会替林霭报仇。
贾环林霭如若那日将自己的身份暴露出来,少不得不会被吴良杀人灭口。
林霭轻轻地拍了拍贾环的肩膀,安慰一二,站在了贾环的前面,直直地盯着吴良。
“你想杀我们师兄弟,怕是忘记了我是习武之人。不说别的,单单带着我师弟逃跑,我还是能做到的。你别说大话吓唬我师弟了。”
吴良自嘲一笑。“也是,我们都是眼拙的,竟然没看出公子有如此身手。也不怪今日栽了,有眼无珠啊。”
刘庸面上带笑,上前两步。“公子觉着,怎么处置这厮为好。公子放心说,我们都能妥当办好。”
林霭爽朗的笑了笑,冷淡地瞥了一眼吴良,再不多看一眼,转身离去。
“强抢民女,雇凶杀人,再摸摸他的底,查清楚还有什么不干净的事,从严处理。”
第一百零六章 宁国府
宁国府,一间五进五出的大宅子。
宅内并无小厮丫鬟,只有院内站着个扫撒的年轻小厮,时而擦擦头上的汗,仔仔细细地扫着实则干净的不行的地面。这间宅子,内里住着的是宁国府最为贵重的人,要求严苛,是以即便地面何其干净,小厮还是不敢怠慢,老老实实地扫着地,作勤勉模样。
宅内一应摆设皆系道观模样,数十个道士打坐入定,一派祥和静匿的光景。
当首一人低着面容,双腿盘坐在蒲团上。一手执道礼,一手攥着拂尘,耷拉在所执道礼的手上,口中低声地默念着。
原是一片清净的光景,只其身边一入定的道士,徐徐站起了身,走到堂前。
贾敬微微抬目,面上带着几分不悦,似乎被人打扰了修行,有些不快。
“观主,该供献讫了。”
贾敬面色稍稍缓和,手中一打拂尘,缓缓站起了身来。
“善。”
贾敬一动,身边诸多道士皆起身。这些道士就好比贾政贾赦所养清客一个道理,没有主家站着,他们坐着的道理。
自有两个小道奉了贡品进来。
香案贵重,上好的木材雕漆。陈有奇鸟异兽的几鼎香炉,次则有香烛虚设。
贾敬对府上世务琐事一概不管,也不受用于平日里贾珍等儿孙的孝顺,只一心向道,追求那虚无缥缈的神仙大道,求长生不死之法。
现如今还好些,到底是在自己宅内设了一处道观,安心修道。早几年,只在都中城外的道观长居,对家中之事从不过问,早已经成了个绝情绝性的方外之人。
就连其孙贾蓉娶妻,他都不曾过问,好似早已经跳出五行之外。
贾敬因心诚于修行,每日两次供献讫,皆自己亲力亲为,不许旁人插手,唯恐分润了自己的道行。
两个小道端着盛放供品的木盘,恭敬地站在贾敬的身旁。
由着贾敬一一接过。
道家供献讫,供品依礼要由内往外拜访,贾敬日日精心此道,早就熟稔的不行。
从道童手上取过供茶,微微正身。
身后安静站着的一众道士也正身,再无一人敢发出声响的。
贾敬双手高举供茶,直至与额平齐,躬身全礼,轻手轻脚地安放在香案之上。其后众道士也执道礼,齐齐躬身。
其次依次是供果,供饭,供菜,供馒头。每项五盘为一堂,合有五堂供之礼。
不提这贾敬是否真心向道,单是这礼数,在旁人看来应当都是毫无差错的,虔诚之极。
供献讫末尾,繁琐地献上了五堂供,最后的步骤是上香跪拜。
贾敬领头,道士们皆跟着一同跪下,虔心跪拜着香案之上的三清法身。
...............
宁国府,丛绿堂。
贾珍一身华贵的坐在堂内,但却没有坐在主位,今日宁国府有客。
坐在主位的,是个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手掌着茶盏,含笑听着贾珍说话。
“大老爷莫怪侄儿不孝顺,但凡大老爷公务不那么繁忙,侄儿都要腆着脸请大老爷高乐高乐。
只是到底大老爷受天家器重,侄儿这也不好跟天家抢人。
这不,侄儿一见大老爷有了空,便来叨扰了。平日里寻摸了几个颜色好的,就等着这会呢。”
贾赦嘴上的胡须微微抖动,言谈举止颇有几分自矜,目光倨傲。。
“珍儿所言不假,吾家承蒙天恩,我自然不敢稍有怠慢。
不过珍儿有句话说的不对,你凡事都想着我,如何又有什么不孝一说。依我看来,咱们家后辈子弟里最为孝顺诚挚的,便是你了。就连我家琏儿,都万万比不上。”
贾琏就侍奉在一边,笑颜听着。闻贾赦提及自己,自己又不能不作反应,只能尴尬一笑。
三人言笑晏晏,一片和气模样,口中所言却全是荒唐污秽之言。若有旁人在此听了,少不得恶心作呕。
三人皆坐,好一派大家爷们的潇洒姿态。独独有这么一个人站着,显得有几分格格不入。
贾赦上座,贾珍贾琏则坐在两旁,只有这贾蓉不远不近地站在贾赦的下手,恭恭敬敬。
三人皆是畅怀快意的模样,笑声不断,可贾蓉却并不笑,面上神色不佳,不自在形容明显。
他如何听不懂座上的父亲与赦大老爷、琏二叔到底是在说什么。只觉作呕欲吐,臭不可闻,宁愿早些离开此地才好。
贾蓉不但面色不佳,眼中还带着一丝浓浓的怨恨,只是隐藏在深处,按捺不发。
这份怨恨,全都是对着座上他那笑个不停的父亲,贾珍。
话还要从去年十月说起,十月十日,重阳刚过。
那一日,正是贾蓉大喜之日。在贾蓉十几年的人生中,贾珍对他的教育方式,非打即骂,妥妥的狼式教育。
他也曾委屈,也曾承受不住,崩溃哭泣。尤夫人见他实在可怜,只好安慰几句。“你父亲是严苛了些,不过想来也是为了你好,等你成家了,兴许就不会管的这么紧了。”
贾蓉哪里肯相信这话,贾珍若是普通的严苛,那倒好了。贾珍对贾蓉,那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动则耳光抽脸,丝毫不把贾蓉当人看。些许小事,都要啐一脸的口水。
贾蓉只觉自己在父亲贾珍面前,根本就不是个人。更不要提什么尊严一说了!但尤氏的话,贾蓉却是不信也得信。他能怎么办,家里的爷爷也不问事,自己这个嫡母尤夫人又是个耳根子软心善的,丝毫不敢在贾珍面前多言。偌大一个荣国府,竟叫贾珍一人翻了天去。
贾蓉是再没有胆子忤逆自己的父亲的,只能默默忍受着。把希望寄托在尤夫人那虚无缥缈的安慰话上,希望真的如尤夫人所说,自己结婚成了家,贾珍能稍微宽待些,自己能堂堂正正的做人。
怨恨却不是因为这事,贾蓉早已习惯于贾珍的打骂了。让贾蓉恨的入骨的,另有其事。
贾蓉大婚那日,心神激荡,他期盼这一天,期盼了不知多少年,激动地不能言表。
万分欣喜地从老丈人家接来了自己的媳妇,又见贾珍与往日好似换了个人,待自己好言好语。心中却对尤夫人的话信了八成,想着自己成家了,自此算是脱离苦海,能够好好的过日子了。
他万万没想到,贾珍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来对儿子的关爱欣喜竟全是假的。
贾蓉乐开了花地与自己的新媳妇拜了堂,应酬完了府内府外一众的亲戚朋友,意气风发的往自己的洞房去,只盼望着能早一刻见见自己的佳人。
却听见了一个让他担忧焦心,后来的每日每夜恨之入骨的消息。
此时拜堂与后世不同,贾蓉与媳妇在正堂众亲戚面前拜过堂后,还有一众酒席亲戚需要去寒暄。等到洞房的时候,天都要黑了。
这么长的一段时间,并不是让秦可卿一个人在新房里枯坐着的。
婆婆和公公是可以先见上自家儿媳妇一面的。一来是让婆婆与新媳妇见个面,说说体己话,安慰安慰新进门不安的儿媳妇。二来,也是想见见自家儿媳妇的面容,看看如何。
这一看,就看出事了。贾珍原是不喜欢这种后宅里面的琐事的,嫌弃麻烦。耐不住尤氏的磨,说不见一面儿媳妇,怕她心里生间隙,觉着公婆不待见她。
尤氏与秦可卿说着贴心的体己话的时候,贾珍却再也挪不开自己的目光了。
贾蓉将将进了洞房,还没见着自己的新娘,外面就有丫鬟惊慌失措地进来通报。
“不好了,不好了。老爷在外间喝酒喝多了,过小院的时候,不留神摔了一跤,只叫小蓉大爷你去呢。”
贾蓉自然顾不得自己的新媳妇,前去探望自己的亲老子。
去了只见着尤夫人同贾珍的一众妾室,围着床榻哭作一团。贾珍躺在床上,一劲的叫疼,丝毫不理一众家人。
尤氏见贾蓉来的久了,担心误了洞房的吉时,就让贾蓉回去,贾珍又犯病喊疼。贾蓉走,贾珍喊。贾蓉走,贾珍喊。贾蓉无法,只得安心服侍他的亲老子。
那贾珍竟一刻都离不得其子,但凡贾蓉一刻不见,便要犯病吵嚷。可怜贾蓉一对新婚燕尔的小夫妻,竟一旬不曾圆房。
贾珍在床上躺了十几日光景,终究是耐不住性子,再也躺不住了。指示着贾蓉扶他在府内来回走走,只把贾蓉拘在身边,竟不与秦可卿相见,成了有名无实的假夫妻。
尤氏万分忧心宁府的血脉传承,着急贾蓉夫妇不能圆房。贾蓉也是心急如焚,终日神魂不定。
可孝道大过天,贾珍赖在床上装病,只要贾蓉服侍他,旁的谁来都不行。贾蓉只能有苦往肚里吞,始终忍气吞声的。
旁人见着,定然要笑荒唐。可怜贾蓉,还是在贾珍、尤氏都在的时候,才得以与秦可卿见上一面。
那秦可卿满心只担忧来到婆家,是否会有婆媳之间的不和。却不想迎接她的,是独守空房。青春芳龄,竟守了活寡,夫妇两各自分居,不得同眠。
时间久了,贾珍绝口不提贾蓉夫妻圆房的事情了,好似家里先前那样的辉煌喜事只是黄粱一梦,只把贾蓉拘在身边住下了。
贾蓉虽然疑虑,但不曾想出缘由。倒是尤氏,看出了些端倪。
事情败露,还是在今年刚刚入夏的时候。外面有东省来的进账,要请贾珍定夺,贾蓉寻之不得,在丫鬟口中得知,贾珍竟往秦可卿那去了。
贾蓉满心疑虑,但也不敢胡乱猜测,只往自己的新房去找,可面前的一幕,让贾蓉目眦欲裂,恨的咬牙。
贾珍站在他新房的门前,兀自说些浑话。
“好媳妇,你倒是开门啊。哪有媳妇不让公公见的道理,须知丑媳妇,还要见公婆的嘛。”
秦可卿大门紧锁,躲在屋内不敢开门。
“公公,你放过我罢,奴求求你了,若是被相公与婆婆撞见了,奴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怕什么,偌大宁府,哪个有我大。就算被他们撞见了,难道还敢说什么不成。”
“..........................”
贾蓉一时被面前这丑恶的一幕乱了心神,触碰出声响来。
“谁,谁在那鬼鬼祟祟的,给我滚出来。”
贾珍一眼就看出是贾蓉,似乎有几分丑事被撞破的羞怒,低着头恨恨地离去了。
老子惦记儿子的老婆,说出去,有人敢信么?可这样的事情,确确实实地发生了。也不怪外人都说,豪门大家里,最是腌臜的。
其后贾珍见着贾蓉,绝口不提那日的事情,贾蓉也羞于开口。这样的丑事,叫他怎么开口,难不成直接问贾珍,你作甚纠缠自己的儿媳妇。
贾蓉只觉羞愤欲死,又对贾珍恨之入骨,新仇旧恨,一起萦绕在心头,无时无刻不痛苦绝望,心里常有可怕的想法浮现,几次想着与贾珍同归于尽。大家一起去了,岂不干净。
其后贾蓉也隐隐约约地疏远了秦可卿几分,见了谁都是那副浑浑噩噩的模样,无人知道,只有在独自一人的夜晚,贾蓉把头埋在被子里,痛苦的大哭。
一个男人,连自己的媳妇都保不住,奇耻大辱!可居然是被自己的老子惦记上自己的媳妇,这都是什么荒唐的丑事。
贾珍后来又多有叫贾蓉到身边服侍,口中从来不提自己这个儿媳妇,只活活拖着。
贾蓉此时站在堂内,身子都隐隐约约地在发抖,他心中畏惧与恨意交加,眼神中带着几分死寂。
贾珍许是与贾赦聊到什么,开口过问贾蓉,却得不到回应。
“蓉儿,你说是不是。”
“蓉儿?”“蓉儿?”
贾蓉浑浑噩噩地站在原地,一时失神,恍然发觉此时的情形,面上又浮现出几分恐惧神色。
贾珍果然脸上一黑,神色不佳的破口大骂。
“孽畜,你昨夜捉鬼去了,大白天在这犯浑。”
贾蓉忙跪下请罪。“父亲,孩儿知错了。”
贾蓉本以为,自己结婚成人了,贾珍就会收敛些。不想其后竟变本加厉,些许小事,就要大打出手,贾蓉每隔三五日,身上总有被贾珍打出来的伤。
贾珍犹是不解气,站起来狠狠一脚踹在贾蓉脸上,只把贾蓉踹的往地上一滚。
贾蓉慌忙爬起来,还要开口讨饶。尚未开口,便被贾珍一口浓痰啐在脸上。
“没皮脸的畜生,竟连老子都敢怠慢,没的让人恶心。”
贾赦贾琏在一旁连着开口相劝,但却不见有什么奇怪的意思,显然是早已经见惯了这场面。
贾赦好言相劝贾珍,面上带着一抹嘲弄的笑容。
“唉,蓉儿向来是个好的,珍儿你也要太过严苛了。我看他是知道孝顺的,只不过是一时疲乏了。”
贾琏也笑着开口。“珍大哥哥快放过他吧,多好的一个孩子。”
贾珍忙换上一副笑脸,恭敬地对贾赦笑了笑。“大老爷真是个心善的活佛陀,这样的畜生,您都愿意屈尊帮他说话,就怕他不值得。”
又转头对着贾蓉,一副恨铁不成钢的面容。
“今个儿大老爷,你琏二叔给你求情,再敢有下次,我定然打断你的腿,没脸的畜生。”
“大老爷,稍坐一会,待会咱们就可以去了。”
贾蓉五体投地,谦卑地跪在堂中,埋在地面上的脸,无人能见着,他眼中的恨意与痛不欲生。
第一百零七章 荒唐至极(上)
那贾赦与贾珍原是早有聚在一处,喝酒取乐的。其中龌龊情形,贾蓉又如何不知,只是贾蓉不明所以,其父贾珍从来都是不带他参与这类喝酒顽乐的事情的,如何今日又好好地要裹同了自己。
贾蓉不情不愿地跟着贾赦贾珍贾琏一行人,兀自走在最后,心事重重的跟着。
贾珍在前引路,不时回头与贾赦笑言几句,二人言笑欢畅,颇为和气。贾赦一身华服,气度不俗,背手不慌不忙地走在后面,面上挂着几分傲气的笑容,不时点点头。
贾琏则身着一套华贵亮丽的常服,面上始终柔柔带笑,一派潇洒公子模样,跟在后面不紧不慢,闲庭信步,步伐轻快。
贾蓉只在心里惆怅,那苦楚滋味早已不能言喻,宛如行尸走肉,三魂六魄丢失了大半。间或又恍惚发觉自己失神落后几步,畏惧地往前张望一眼,怕被贾珍发觉又要责骂,着急忙慌地跟上。
这四人,皆系贾家爷们里身份贵重之人。年长的,贾赦贾珍,分别是宁国府荣国府世职的承袭人。而贾琏贾蓉,也为下一辈的世职承袭人,在外被人尊为世子。
贾赦贾珍何其贵重的身份,他们身上承袭了国公府的世职,便化身为两府国公府在外面世务人情来往的代言人。而世子之称,自然也是最为贵重的称谓了。即便是贾府最为受老太太宠爱的宝玉,也称不上世子一称。
贾家列祖列宗为国流血流泪,马革裹尸。是以贾家才有这一门双公的泼天权势。
贵重的,不是国公的名头,而是几百年来,贾家在天家面前的体面。贵重的,是这不容小觑的圣眷。
祖宗为这些子孙积攒了这些了不得的善业,即便如今贾家爵位连年削减,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一门双公的威势依旧。
再者,贾家原是军门勋贵,在军中关系人脉之深厚。人人都知,那些后进的军门勋贵,多有念眷先国公的情分。即便贾赦贾珍是烂泥糊不上墙,在外一言一行也都蕴含着庞大的能量。
如此便也怪不得他们这般自傲。到底是贾家,他们这些孝子贤孙,拥有自傲的本钱。
前者三人都恋眷自己国公传人的高贵身份,这是他们潇洒享福的最大依仗。独独只有这贾蓉,最是恨煞了自己的世子身份。
世子,哪家的世子过得是这样的日子。一个男人,不单在家人亲人、丫鬟小厮面前毫无体面,自己的事情,丝毫不能做主。就连自己新入门的妻子,都不能相见。
哪家的世子受过这般的奇耻大辱。贾蓉只恨自己出身在这世勋之家,如若让他自己选择,宁愿生在一介寻常之家,即便日子过得不如现在奢华富庶,好歹能够自己给自己做主。
一行四人,走得并不快。但路途其实不远,就在这东边宁国府里的不远处。他们要去的,便是那天香楼。
一行人到了地方,贾珍安排诸人入了座,终于松了口气。
下面进来一应丫鬟,奉茶奉果,又有小厮端了热水进来,服侍一众爷们净手擦面。
打外面进来个眉眼有神的小厮,打了个揖。
“老爷,舅老爷、芹哥儿、蔷哥儿都到了。”
贾珍面上一笑,伸手一招。“快请进来,快请进来。”
贾赦闻言不大乐意,面色一黑。
话说这舅老爷,就是东路院邢夫人的兄弟,叫做邢德全的。
邢夫人原是贾赦续弦,做了这荣国府承爵人的正房太太,说起来倒算是攀高枝了,属实是不太容易。
邢家虽然家境不算贫寒,但也比不得贾家这般富贵,家私到底有限。那邢德全又是个好吃懒做,最好喝酒赌钱,宿眠花柳的。时日一久了,自然就把主意打到自家这个做了国公府大太太的姊妹身上,常有来府上拜见打饥荒的事情。
贾赦虽然平日在邢夫人面前,还给自己这个大舅哥几分面子。但,也就仅限于此了。言语上虽然不刻薄,多少和气些,却也不是非常尊重。
贾赦是最厌恶这个破落户的,只觉寒酸下贱,上不了台面。连见不愿见得,如今要一起喝酒玩女人,他哪里还愿意与他一起。
贾赦面色不善,嘭的一声在茶几上顿下茶盏。“珍儿怎么把他也叫来了,平白的坏了咱们的好兴致。”
贾珍面上一顿,面色瞬间尴尬起来。他原与这邢德全有过几回来往,相比贾赦,邢德全倒还要早与他们相熟。贾珍自以为贾赦邢德全为姑爷小舅两,
一起顽乐并无什么不妥。
“大老爷担待,原是侄儿考虑的不周到。”
贾赦冷哼一声,只能作罢。人都请来了,总不能再把人家撵走吧。他也不好甩脸走人,那倒是不给贾珍面子了。
打外面进来了一众爷们。
打前就是这邢德全,邢德全方进门,原是脸上带笑的,见着堂内坐着的面色不佳的贾赦,也是一愣,敛去笑容,收敛了些仪态。
贾珍面上换上一副热情洋溢的笑容,起身相迎。
“老舅叫我们好等,待会可要罚酒。”
“和蔷儿路上聊得快意,不想晚了,倒是我的不是了。”
那贾蔷亦是宁国府的正派玄孙。因父母早亡,所以打小就跟贾珍过活了,倒比贾蓉生得还风流俊俏。虽然每日应名去上学,亦只不过虚掩眼目而已,仍旧是斗鸡走狗,赏花阅柳。
贾蔷忙上来说话,一言一行俱是颇为端庄有礼,旁人来看,定然看不出他是个坏了心的。
“父亲这是错怪了舅老爷了,原是儿子路上与舅老爷多说了几句,是以拉扯的舅老爷来的晚了,就是罚,也应当是儿子替舅老爷受罚才是。”
贾珍闻言一乐。“你倒是对你舅老爷孝顺,如此看来,竟比待我还赤诚。来年把你送了家去,就给舅老爷做儿子了。”
贾珍这话原是与邢德全玩笑的,贾蔷最是会讨巧献媚的,是以符合着他老子贾珍的话去说,不想却得罪了在座的贾赦。
贾赦原是站起来客气一番的,贾珍贾蔷招待邢德全,话说的多了,倒显得他有几分被冷落了。
“这倒是奇了,吾家难道是穷酸落魄了,竟然要让你到他家去,真真可笑。”
这话明着是排暄贾珍贾蔷,实则多有几分指桑骂槐的味道。听的邢德全面色一黯,你这不是说你家穷酸破落,而是讥讽我邢家穷酸破落啊。
不过邢家确实也是家底见空了,平日里多有依仗家里这个在荣国府做太太的姊妹接济。邢德全也不敢在豪门大族的贾赦面前露出一点不好的神色,只能尴尬的笑了笑。
贾珍听闻贾赦此言,又是一阵语结,只能笑着打圆场。
“大老爷说的是,这孽畜实在是糊涂了,长安哪有比咱家还体面的人家了。”
贾蔷也连连在一旁讨饶,笑脸讨好。
贾赦冷哼一声。“到底还顽不顽了,没得啰嗦麻烦。”
贾珍忙引着贾赦往里间走,再不敢拖延,心里只道自己糊涂,把这两人弄一块,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吗。本就是尿不到一个壶里的,还非要一起解裤腰带,真是自己搬石头砸自己。
贾琏与贾蔷则心思通透,跟在后围着邢德全,好生说了些好话,才算是给邢德全递上了台阶。
贾蓉面无表情地跟在后边,贾芹则是不敢多言,只跟着贾蓉走。
............
这天香楼就在宁国府西边的会芳园中,其间一应楼台亭轩,皆富丽堂皇。风景山水,一派美轮美奂的光景。
天香楼,原就是宁国府举办大型娱乐活动的场所,其富丽堂皇,当属宁国府之最,与贾氏宗祠同为宁国府最为重要的两大建筑。
按祖宗的规矩,平日想来是不应当随意启用的,一来豪奢了些,寻常人受用不起,二来也太大了,些许几个人用不上。但那贾珍最是无法无天的,宁国府那么大的地方,上上下下几百号人,竟只他一人做主。贾敬一心修道,不问世事,再无人能管了那贾珍去。
贾珍将这天香楼,用作他享乐的主要场所。平日里呼朋唤友,带着一众贾家的混账子弟,里里外外交好的亲戚朋友,在这里喝酒耍钱,押妓顽乐,荒唐至极。
此次一众贾家爷们的娱乐活动,贾赦是第一次来,贾蓉也是第一次来。
贾赦的第一次来,并不是指先前便没与贾珍一同顽过,只是以往都是二人一起,少有这么多人一起的。
贾赦眼见着天香楼这富贵异常的陈设,少不得觉着十分眼热,心里只谩骂。“好端端的这么大一份家业,都便宜了贾珍这个蠢物了,如若到了我手,才算是般配。”
贾蓉则是有几分心虚,他是知道贾珍今日要在这里做什么的,只是一想到用这尊重的地方,去做那腌臜污秽的事情,心里便再不敢多想了。
贾珍等人进了天香楼正间,里间已经备上了酒菜。
贾珍微微拱手,笑颜中带着恭敬,却也带着几分自得。
“大老爷,老舅,二弟,饭菜已经备好了,快请入座吧。”
贾赦、贾琏、并邢德荣眼望着一桌再豪奢不过的酒菜,皆是面上带笑,都言贾珍客气。
楼内的气氛一下就变得热烈起来,即便有再多的不快,他们在受用享受这方面,个个都是行家里手,又见有这么好的一桌酒菜,自然是把一切琐事都丢到脑后了,只顾着今日好好享受一番。
实则不是贾赦贾琏没见过市面,但这桌饭菜,价值的的却却不同凡响。这桌饭菜,是花大价钱,请长安最好的酒楼,云兮楼的大厨亲自来做的。云兮楼原是长安最为了不得的酒楼,来往顾客非富即贵,非勋贵高官,寻常人家连门都不得进。
对外说的,是只接待熟客,不接待生客。无人引荐,身份地位不够的,皆不能进。就连在外开府的皇子公主也喜欢在此光顾,且守礼尊重,从来没听说有敢在这放肆的。所以,这云兮楼的东家背景,自然就是为人津津乐道的一个谜题了。
贾珍是真的对这桌酒菜非常之自得了。不得不说,能从云兮楼请来他们的大厨,真真是贾珍的能为了。
贾赦、贾琏皆眼看这桌饭菜,眉眼含笑。他们虽然别的事情没什么能为,但在这吃喝玩乐上,造诣深厚,如何不能看出这桌饭菜的不凡。贾赦贾琏原是吃过宫宴的,贾代善西去那年,天子念及荣国公之功德,特赐了贾家一众男女一席宫廷宴席,请入宫内受用。这桌酒菜,竟比那宫宴还要瑰丽,如何不让人瞠目结舌。
终究是没能忍住,贾赦开了口。“珍儿,这是?”
贾珍花费了如此大的功夫,所为的正是此刻,他是最喜欢见着别人这样的目光了,喜欢夺人耳目的感觉。颇为得意地点了点头。
“大老爷猜得没错,侄儿可是费了天大的功夫,才从那云兮楼求出了这位大厨,做了这一桌价值不菲的席面。那云兮楼本就是只做些清淡的饭食的,如今这桌席面,想来天底下是再没有人受用过的。说是天底下的独一份,也不无不可。”
贾赦贾琏听闻贾珍如此说,只觉心惊,再打量一番这桌上的席面,只觉着又多了几分不同凡响。
贾赦清了清嗓子。“咳,珍儿如今,是愈发有能为了。想来吾家之后的辉煌,全都要指望珍儿你了。”
贾珍闻言更是得意,但面上却恭敬不改,反而愈发姿态谦虚起来。“大老爷折杀我了,在外面有再大的能为,到了家里,不还是大老爷的亲侄儿么。就像这桌席面,虽然价值确实昂贵的紧,侄儿现在想想都觉着肉疼,但没人去吃它,自然也就不值当什么了。侄儿去请了那大厨来隆重准备这么一席席面,所为的就是对大老爷表达几番孝心,尽了自己的孝道罢了。”
“哈哈哈哈。”
贾赦闻言自然满意,觉着自己这侄儿待自己果然心诚,竟比对他亲老子都要好上几分,不由觉得极为长脸,一双充满傲气的双眼,睥睨地扫了众人一圈,高声大笑几声,再没有更快意的了。
第一百零八章 荒唐至极(中)
席间推杯换盏,高谈阔论,一派兄友弟恭,父慈子孝,和气热闹的欢快气氛。
贾珍起身举杯,对着贾赦微微一躬。“大老爷,侄儿敬您一杯。您得闲一日,当真不容易,还能抽空来一趟,实在是给足了侄儿脸面了。”
贾赦哈哈一笑,笑的下巴上的胡须微动,抬手虚扶。“唉,珍儿这话就太见外了。我虽公务繁忙,但也是有家的人,不同你们多来往来往,岂不是显得生分了。况且珍儿你如此有孝心,凡事都想着我,我还能拿捏不来么。”
“珍儿,你还是太外道了。”
贾珍见贾赦如此满意,言辞也给足了自己面子,自然欣喜。复又举杯,遥敬一圈。
“今日既然我做东,定然要让诸位吃好玩好,大家不要拘着,放开了喝。但凡有人喝不好不尽兴,今儿我也不让走。”
席中贾家众子弟闻言,皆附和地哄笑起来。
“珍大爷豪气!”
“珍大哥哥太客气了。”
“父亲说的好!”
贾琏贾蔷等,皆大笑呼和,为贾珍叫好。
邢德全单手捏着酒杯,面上挂着几分犹豫。虽然贾赦今日没给他好脸色,但他也不敢说些什么,反而觉着自己原不如他们本家之间关系亲近,十分的不自在。
邢德全知道,自己今日要喝好这顿酒,如此下去可不成。便端着酒起了身,微微顿首,给贾赦敬酒。
“大老爷今日赏脸,我们今日这是沾了大老爷的光。我在这里,先给大老爷敬一杯酒,多谢大老爷了。”
贾赦眼望着邢德全,虽然心中不喜,但见着这邢德全已然把姿态放的如此之低,便也不好再端着了。再则今日原是为了高兴而来的,老是留着一份不体面,也放不开去顽。
贾赦便端起了酒杯,面上柔和了几分。“内兄这话说的客气了,咱们今日本是来快活的,倒显得有几分慢待亲戚了。快别什么大老爷了,那都是外人叫的,多咱我还是内兄的妹夫呢。喝酒喝酒!”
邢德全见着贾赦赏了脸,自然心里也舒畅了几分,露了笑脸。
贾珍贾琏心思灵活,连连给贾赦邢德全敬酒,将席中的气氛烘托的更热烈了几分。
贾珍又举杯给邢德全敬酒。“老舅,来喝一杯,今日可要放开了顽,咱们不醉不归。”
贾琏也举着酒杯,高声笑言。“我也跟舅老爷喝一杯,舅老爷今日顽的尽兴。”
邢德全连连被人递上台阶,自然就慢慢放开了,依次与贾珍贾琏开怀畅饮。
其间又有贾蔷贾芹插科打诨,席间一片其乐融融,热烈万分。
单是看这贾珍贾琏贾蔷等人的在酒桌上的推杯换盏,起承迎奉,外人看了定要赞叹世故圆滑,面面俱到。
贾珍贾赦等人谈笑风生,独独只有贾蓉一人,坐的远远的,低着头望着面前一桌酒菜,并不喝酒吃菜,沉默不语。
贾珍眼见了贾蓉这幅做派,面色一沉。但碍于席间诸多客人,无暇去管他。
“大老爷,您见多识广,可识得这是什么做的。”贾珍眉眼中透漏着顽笑,开口对着贾赦笑言。
贾赦将将喝尽一盅,擦了擦嘴,看着贾珍面上的促狭,开口笑骂。“好你个珍儿,倒还考教起我来了。”
“大老爷无须多言,且先看上一看,猜猜看这是什么做的,后面再骂侄儿不迟。”贾珍并不罢休,只要贾赦去猜。
贾赦摸了摸胡子,打量着贾珍所指的那盘菜。“看这雕花,好像是萝卜雕的,但是又没有萝卜的那股亮色。菜品则一片白花花的,也说不上是面还是什么,我倒是猜不出来了。”
贾赦取筷子夹了一片白肉,送到嘴里,只发觉鲜美多汁,虽不是入口即化,但也香浓爽口,细细嚼着,眼前一亮。
“这是什么鱼,味道当真鲜美,我还吃出了葡萄杏子的味道,珍儿这是用水果榨汁浇过的。”
席中诸人皆注目于此,面上好奇。又见这菜冒着白烟,好似巨蟒腾云,都各自赞叹是仙家珍馐。
贾珍嘿嘿一笑,眼中含着几分自得,面上却摆出一副惊讶推崇的面容。“大老爷果真见多识广,这确实是用上了果汁调制的。不过,大老爷还请再尝尝这个。”
贾珍指了指那雕花怒蟒。
贾赦面带奇色。“这不是摆盘的雕花吗,还能吃不成。”
贾珍微微臻首。“大老爷一试便知。”
贾赦又夹起一块雕花,轻轻放入嘴中。将一入嘴,便口中一凉,细细一嚼,竟然入口即化,成了鲜美无比的肉汁。
“好好好,这不知是何等美妙的菜品,似肉非肉,似果非果,竟然如此奇特,入口冰凉,未嚼先化,浓香怡口。珍儿,别卖关子,快说是什么菜。”
贾琏也打量着两人所言的这盘菜,通体冒着白烟,上顶一块橙红的雕花,栩栩如生的一只巨蟒,盘中则是一片片雪白澄澈的片状物什,分外美轮美奂。只是见那巨蟒虽然无角无爪,却有耳有鳞,怎么看怎么眼熟,暗自寻捣片刻,忽然面上平生几分惊慌忧色。
眼似兔,耳似牛,腹似蜃,鳞似鲤,这不是龙的扮相吗。
贾珍指着这盘菜,满面得意。“这原是照着宫宴最为隆重的那盘龙凤呈祥来雕的,不过咱们受用不起那龙凤的祥瑞,只能雕了这怒蟒。看起来好似是萝卜雕的,其实是从南边的大山里,抓了一条两米长的巨蟒,片了腹上那最嫩的肉,剁成肉泥,再用蜜汁腌制,冻成硬块雕出来的。那片出来的白肉,也是东省送来的,是一只吊睛白虎。取了下巴上的肉,清蒸出来,再用蜂蜜拌鱼汁腌制,再过蒸笼蒸上一遭,还冒着热气呢。”
席中人皆睁目称奇,冻蟒肉的雕花,徐徐冒着寒气。晶莹剔透的虎肉,温腾腾冒着热气。味道又奇特,卖相又靓丽,只看着贾赦一人享用,如何叫他们不心急如焚。
贾珍大手一挥,热情地招呼着。“大伙快吃啊,光看着作甚。”
十几只筷子飞快的伸向这盘菜,人人急不可耐。
席间忽然静了下来,人人都闭目享受,屏息品味,再无人有暇多说。
“好好好,真是人间绝味。”
“只此一回,此后竟再吃不下别的饭菜了。”
“入口即化,回味恒长。”
“珍大哥哥,真真是,真真是天下无双了。”
贾珍见众人都是沉醉模样,快意一笑。“这只是一盘菜呢,这整整一桌菜,都是工序繁杂,用材颇丰,所耗费何止千万钱,诸位难道就只看着么。”
贾琏只把心头的忧虑全然散了,几分不自在地含笑回道:“如若大哥哥不说这些,咱们还能吃得,如今这么一说,竟然如此奢华难得,倒觉着不舍得下筷,只怕糟蹋了这好东西了。”
贾珍奇道:“这是什么话,菜不让人吃,那还叫菜。即便花费再大,用心再多,最终还是让人吃到肚里,才是正理。怎么会有舍不得吃这么一说呢?”
贾琏哭笑不得,只苦笑道:“如此贵重,所花费的恐怕太过庞大,一顿吃了,实在是............
况且纵然是官家,想来也是吃不到这样的酒菜。又何况是我们,只怕是根本配不上这桌席面了。”
贾珍起身走到贾琏身旁,大笑着拍了拍贾琏的肩膀。“二弟,你这就是庸人自扰之了。咱们这样的人家,祖宗的功勋,不为了咱们后辈过好日子,那为了什么。
祖宗为大梁打生打死,立了多少功劳。如若咱们这些子孙,连吃喝都还要拘着,那不是有违天地至理,公平一说了。
再者又不是花你的钱,我做的东道,你只管吃就是了。你看看他们,哪个停过筷子。”
贾琏无法,只能苦笑着拱了拱手。
贾珍见贾琏还是一副不能释怀的模样,只好随他去不再多言了。他是知道自己这个二弟的,平日里手头很紧,娶个媳妇又是个母老虎,自然会有几分小家子气。
贾赦翘首以盼了很久,终于等到贾珍回座,按捺不住的发问。“珍儿,你老实告诉我,这么大场面的一桌席面,你到底花了多少银子。”
贾珍望着席中一众吃喝胡塞,乐不思蜀的亲戚,心里正得意,只道全是土包子,却被贾赦附耳发问,犹豫了片刻,附耳靠到贾赦的身边。
“大老爷不要多想,左右是侄儿花钱,大老爷您就吃好玩好,便行了。”
贾珍又见贾赦一副被震撼到的模样,耐不住心里显摆的嗜好,附耳又偷偷地同贾赦耳语。“单是大老爷你方才尝的那道龙争虎斗,虎肉虽说是咱们家庄子送来的没花什么买卖银子,但光车马运送,再添给他们的赏钱,都有七八十两银子,这还不算那条山蟒的价钱,再者又多有其他珍奇食材花费,只为了配上一料能与这虎肉蟒肉般配的酱料,没个四五百两弄不出来。”
贾赦一时心神失守,喊出了声。“四!”
贾珍忙按下贾赦,示意他不要叫喊。
贾赦望了眼左右的儿孙,见他们各自吃喝不停,推杯换盏,并未发觉。才复又附耳与贾珍低语,面色夸张。“四五百两啊,那不是四五两银子啊,就这么一盘菜?
而且,你方才说这菜叫什么。”
贾珍低声道:“龙争虎斗。”
贾赦面色又变,又要叫出声。“龙,你胆子也太大了,怎么敢取这个名字,这传出去,可怎么得了。”
贾珍连连止住贾赦,悄咪咪地对贾赦笑了笑。“大老爷也太小心了,我这不是没乱说吗?雕的也是巨蟒,不是龙。只是取了这么个名字,连大厨我都没说。大老爷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咱不乱说,自己受用不就行了。再者花费了这么多银子,足足几千两,自然是要最好的。”
贾赦一时语噎。“珍儿真是财大气粗的紧,倒让我们涨了见识了。”
贾珍微微一笑。“这不是大老爷头一回赏脸吗,先前都是咱们两,如今这次第一回带大老爷进我们这个圈子,自然要排场大些,给您接风嘛。也不算是铺张浪费,东边就侄儿一个人花,侄儿这几个儿女又都是粗苯的,我不吃了喝了,难道留给他们。”
贾赦心里觉着了不得,又艳羡贾珍一人独占东边这么大的家业,但脑袋转不过来,只好兀自喝起了酒来。
贾珍又热情招待起一众贾家子弟来,推杯换盏,划拳笑谈,好不快活。
......................
一众贾家子弟酒足饭饱,贾珍便领着他们去里面花厅休憩。
丫鬟奉了茶水,又有人进来送热水给这些爷们净手擦面。
贾珍微微吃了一口茶。“诸位都酒足饭饱了,叫下人进来支上两桌,咱们赌上两圈如何。”
贾琏贾蔷诸人自然不无不可,连声赞同。
贾赦却并未忘记先前贾珍答应他的事情,着急忙慌地放下了茶盏。“可不成,耍钱咱啥时候耍不行。珍儿你答应我的事,我可都记着了,你还是快快带出来与我看看。”
贾珍闻言一笑,他是最了解贾赦这人的,好色如命。“大老爷不要心急嘛,咱们刚吃完了饭菜,不如先顽上一会,也能消消食,待会再去见,也不迟嘛。”
贾赦却不依。“那可不能这么说,正所谓饱暖思**,酒足饭饱,况且珍儿你那一桌酒菜如此丰富,吃的我火气正旺,怎能等的及。”
一众贾家爷们听闻贾赦这个身份最为贵重的,口中却说着这么没皮没脸的话,哄然大笑。
贾赦却丝毫没有什么羞赧的意思,洒脱的一笑。“你们这些猴崽子不要笑,难道我说的不是实话,不过你们年轻人好面子,端着装着的。
你们肚子里什么心思,我全都知道,难道我不是你们这个年纪过来的。”
贾蔷贾芹一听此话,果然心里也如此觉着,忽然心里平生了几分火热起来,也有些心痒难耐了。
“大老爷说的正是,都是老道之言,不过我们太过端着了。”
又转向贾珍哀求道。“父亲还是多体谅我们,乘早领了出来见见吧,这原是父亲的主意,儿子心里正难捱呢。”
贾珍见他们一副猴急的模样,心中也有几分火热,便笑道。“既然如此,咱们便过会再耍钱,先见上一见。”
第一 百一十章 自尊的黛玉
荣国府,荣禧堂,贾母安坐于软塌之上,含笑看着座下一众儿孙媳妇,纵享天伦之乐,颇为开怀。
“三妹妹,你别跑,今天定要好好的教训教训你。”
探春绕着茶几打转,一面跑一面回头,嘴里咯咯咯的笑着。宝玉追在后面,却始终抓不住探春,面上挂着几分无可奈何的憨厚笑容,又有几分羞愤。
贾母笑呵呵看着两人追打,又担心小孩子跑急了摔到,开口劝阻。
“宝玉,快别闹了,别跑那么快。”
迎春,黛玉,惜春皆是笑眼看着宝玉同探春追打。
黛玉见探春跑的着急,几次都好险被宝玉抓住,又屡屡绝处逃生,捂着嘴笑嘻嘻的,眼里都笑出了泪花。
“三妹妹快跑,别让宝哥哥抓住你了。”
宝玉寻常是不会同探春打闹的,今日实属是事出有因。
今日贾母高兴,便将家中一众子孙儿女,并上王夫人邢夫人李纨等内宅的都叫来坐坐,陪她说话解解闷。
内宅里的人全都来齐了,又有这么一帮子姊妹兄弟的,自然热闹的紧。
黛玉、探春等姊妹说说笑笑,叽叽喳喳个不停。贾母也喜欢她们这样顽笑,给自己这里增添些生气。偏生宝玉今日精神不佳,来了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着,其他姊妹都在说笑并不找他说话,自觉无聊便伏在桌上打起了瞌睡。
探春姊妹本围在一起,做些应时景的诗词。贾母见她们如此有兴致,也来凑热闹,出题限了韵,命黛玉等姊妹各自作诗,拿给她瞧。
迎春黛玉皆作过拿给贾母瞧了,黛玉作的极好,迎春虽然不善诗词,但也中规中矩。
内宅妇人自然不会顾此失彼,两人的诗作皆得了众太太好一顿夸赞。
直到惜春几分忐忑地拿着一张小纸,站在贾母的面前,才发觉屋内众人的注意力都不在她身上。疑惑地望向贾母,却得了一个禁声的表情。
贾母对着惜春指了指宝玉的方向,又用手比划了个小声的手势。
探春顽皮地站在睡着的宝玉面前,用手上的毛笔在宝玉脸上画着,强忍着笑生怕把宝玉惊醒了,捏着毛笔的手微微颤抖着。
从黛玉、迎春、再到李纨、王夫人、邢夫人,乃至贾母都是一副屏气静声的模样,笑眼看着探春捣蛋。
一笔将将划了一半,宝玉便眯瞪着眼睛含含糊糊的醒了过来,看着被自己吓到的探春,又见着她手上的毛笔,怎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一时堂内笑开了花,探春满屋子的跑,宝玉几分羞愤地追在后面。
闹腾了好一会,就连宝玉自己都觉着有趣,面上带着酣畅的笑,只是仍旧追着。
探春早在众姊妹的身后躲了个遍,又往贾母身后躲去。宝玉追着过去,却被笑个不停的贾母抓住了双手。
“宝玉,别闹了,别把你妹妹追急了,摔倒了就不好了。”
贾母原是担忧宝玉跑急了摔倒,只是话却不那么说,只说担心探春摔倒。
宝玉惯来是愿意体贴姊妹的,听了贾母这话果然不再追了,只悻悻地喘了口气,对贾母撒娇道:“老祖宗,你看看她。”
探春却躲在贾母身后,顽皮不改,开口挑衅。“宝玉,你再欺负我,我就把林姐姐带到我院里,央她陪我住上十天半月的,让你见不着她。”
宝玉干巴巴地苦笑了声。“嘿,我这脸上的道道也不知是谁划的,倒成了我欺负你了。”
黛玉无故遭了无妄之灾,被探春的一席话,说的红了脸。“三丫头真真是疯了,你们俩打架,与我有什么相干。”
探春的顽皮话,将屋内的众人都逗笑了,皆揶揄地看着宝玉同黛玉。内宅里谁不知道,宝玉是最
自黛玉来到贾家,宝玉便围着黛玉林妹妹长林妹妹短的,同吃同住,感情好似亲姊妹。
贾母也是一脸揶揄地调侃宝玉。“难道宝玉能捱得住,十天半月不见你林妹妹。”
本就是情窦初开的年龄,宝玉即便再愚钝,此时也反应过来,闹了个大红脸,偷偷地看了黛玉一眼。
黛玉被探春惹得满脸红晕,见宝玉看她,秀气水雾的眼眸,凶巴巴地嗔了宝玉一眼。
宝玉憨厚的挠了挠头,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傻乎乎的笑着。
见了宝玉这幅模样,众人又笑,嘲笑声不绝。只有黛玉一人,神色不大好。
她并不反感宝玉这个兄弟,相反她其实对宝玉感官非常不错。单是宝玉如此备受贾母宠爱,平日却从来没有仗着受宠欺负姊妹的事情,从没见过宝玉同哪个姊妹红过脸,甚至探春有时性急说他几句,他也是一副宽容忍耐的好性子。就已经很是难得了。
况且宝玉的细心体贴,温和性子,都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再则宝玉确实对她很好,但凡有什么好的,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巴巴地送到自己的院里。
她只是觉着这样的顽笑,对她实在是有些不太尊重。黛玉虽然母亲早逝,但她始终都记得,母亲曾经叮嘱过她。“大家小姐,最重要的就是自己的尊重与体面。只有自己做的尊重,别人才不会轻视于你。”
放在贾母王夫人眼里,这可能是无关痛痒的顽笑。即便是李纨探春这些同一辈的,也只会是当作孩子之间的顽笑。但黛玉却在心中深深地怀疑起自己,又难受又伤心。
她只觉着是自己平日里做的太不尊重,别人才会拿这种羞涩的话开自己的玩笑。虽然探春是对宝玉说的这话,但又何尝不是当着自己的面说的,说者虽然无心,但听者有意,可见她们平日对自己就是这个映像。
黛玉只觉着心里一阵阵的自苦,却又有苦无处吐。且想到自己生母早亡,如若自己是个有娘的孩子,至少还能躲在娘亲的怀里诉说委屈,可如今再不是父母的掌中宝,寄人篱下于祖母家,自己又能躲在谁的怀里呢。
一个人偷偷的红了眼圈,却又紧张地看了眼周围的姊妹长辈,担忧被人看见被嫌弃不合时宜。这样的时候,众人皆欢快喜悦,自己哭猫儿又要惹别人不喜了。
邢夫人见着屋内一片欢乐的气氛,自然面上也附和着一份浅笑,后宅妇人,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见着贾母喜欢这些小辈闹腾,她自然也陪着喜欢的笑容。
不过邢夫人早便乏了,一直按捺到此时,见众人都一副顽够了的笑容,便起身向贾母告辞道。
“老祖宗,家里还有些琐事,我怕凤哥儿一个人忙不过来,心里实在是不安生。”
贾母还在欢笑,转头见着邢夫人这般说,微微点了点头正要答应,想了想又问道。“凤哥儿现如今怎么样了。”
邢夫人本就是拿王熙凤来说嘴,被贾母问的一愣,但很快有恢复了那副不咸不淡的笑面。“老太太是知道的,最近恰逢夏时,东省的庄子不是打发了人送东西来么。凤哥儿这些日子都在忙着这些事,东路院又没几个能用的下人,倒是累坏了那丫头了。
这不,凤哥儿嘴上说着是有做不了主的,只求着我回去拿主意。她是嘴上不说,我心里都知道,不过是一个人忙不过来,求着我帮手罢了。”
贾母果然不疑有它,颇为唏嘘地点了点头。“倒是难为那孩子了,既然她忙不过来,求你去帮忙,你便多上点心。”
邢夫人忙点了点头,陪着笑脸。“那媳妇便先回了,老太太有事便让鸳鸯来叫我。”
贾母已经不愿意再说太多,又笑眼看着堂内宝玉姊妹们说笑,随意地对邢夫人摆了摆手,示意知道了。
邢夫人瞪着眼睛好似还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是罢休打消了念头,带着丫鬟离去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不自知
邢夫人的离去并没有影响花厅内贾母同一众儿孙的高乐。
花厅内,探春姊妹们依旧是一番热闹欢笑的光景,惹得贾母也跟着兴起意驰、喜笑颜开。不过贾母到底年纪大了,不比这些年轻人能折腾,愈发地有了几分乏意。
面容倦殆之间,贾母见着黛玉似乎与平日有些不同,虽然面上没什么的,但眉眼间却有些低落,便开口对黛玉道。
“玉儿,可是又不舒服了。”
在邢夫人走之前,黛玉便已经整理过了情绪,偷偷的擦去了脸上的泪痕。
她虽然伤怀思念自己的父母,心中颇为苦楚。但却最是心思细腻,敏感体贴的人,不愿在姊妹长辈面前出洋相,既害怕被人笑话,又畏惧被人指责不合群。
众人皆喜,独她伤悲,这便要成了别人嘴里的轻狂、不懂事了。
被贾母一唤,略显慌乱的打了个激灵,草草地挤出一份笑脸。
“并不曾不舒服呢,外祖母不要担心。”
“玉儿,来同外祖母一起坐。”贾母笑吟吟地对黛玉道。
这几年黛玉长在贾母膝下,贾母对自己这个才貌俱佳的外孙女,既欣赏,又钟爱。虽然天生是个柔弱的样貌,但性子里却有那么一股韧劲,着实不俗。
心里略微一琢磨,自然知道这个敏感的外孙女,恐怕又是因为什么事伤心了,偏生又是个要强的,怄在心里不愿说。
黛玉走到贾母身边坐下,被贾母搂在怀里。
“玉儿啊,是不是宝玉又惹你生气了?同外祖母说,我帮你教训他。”
黛玉脸上带笑,眉眼淡雅,依偎在贾母的怀里。
柔柔的声音轻轻地从口中吐出。
“宝玉不曾欺负我呢。”
贾母探不出口风,眉头微皱,她不大喜欢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
但很快就舒缓下来,到底是黛玉这样的人,贾母心里也实在是生不出气来。笑呵呵地摸了摸黛玉头上的青丝。
“玉儿啊,心里有事找不到人说,你可以同外祖母说嘛。年纪轻轻老憋在心里,是会憋出病的。
跟我说说,为了什么,心里难受呢。是不是又想家了?”
黛玉闻言一愣,微微抬目看了眼贾母,继而眼神放空,冷清清地回道。
“是有些想家,我想我娘亲了。”
黛玉被贾母搂的愈发紧了,一双粗糙的大手轻轻拍着黛玉的肩头。
“可怜见的,一提到你母亲,就连我也要落泪了,如何还能叫你不伤悲呢。好孩子,没关系的,你还有外祖母呢。”
黛玉一直靠在贾母的怀里,面上虽然带着一些薄薄的凄色,但两眼却并不失神,声音柔软的像天上的苍云。
“外祖母,玉儿虽然想娘亲,但心里不伤悲呢。
家里有外祖母、舅舅舅母照顾我,还有二姐姐、三妹妹、宝兄弟他们关心我,所以黛玉并不伤悲,心里很知足呢。”
贾母闻言心中触动,她一贯是以为自己这个外孙女,心思太过敏感,太喜欢自苦伤怀了。这原是贾母看不惯的,平白地非要闹得冷冷清清。
但她竟不曾看出,自己这个玉儿,还有这么一份坚韧的性子。
贾母搂住黛玉,把黛玉的头搂在怀里,嘴中不住的低声念叨。
“好孩子,好孩子,你能这般想就好了,这里也是你的家。”
贾母一面觉着黛玉好心性,能如此看开,实在是难得。一面又觉着这内宅里的太太媳妇们,再添上黛玉这些兄弟姊妹都做的不错,能让黛玉性格开朗些。可见荣府内宅的家风,着实是不错。
贾母嘴上面上一副心疼的模样,心中却颇为快意欣慰,荣府家风,搔到了她的痒处。
黛玉静静地坐在贾母的身边,嘴角微微勾起了一个弧线。
若要放在刚来荣府的黛玉身上,恐怕真得怄在心里好几天才能好些。虽然黛玉今日也伤心了一小会,但即便是心里那样难受,却能够在面上收拾好情绪了。
贾母发现了,但黛玉却不自知。她会不知不觉间缓解自己的情绪。
这些却并不能归功于荣府内宅里的这些长辈姊妹们。
贾母王夫人她们确实对黛玉好,迎春探春他们也确实是同黛玉关系不错的,又何况是对黛玉处处贴心的宝玉。
黛玉每次伤心难过的时候,脑海里第一个浮现的,却是一个已经不在荣府内近两年的身影。
黛玉此时一想到那个冷漠中带着些许忧郁的眼神,却觉着。“环儿的脸也不是那么生冷嘛。”
这原是家中兄弟姊妹之间的正常书信往来,黛玉本来以为,除了刚开始那封信,其后贾环便不会再给自己写信了。
但每次贾环给迎春探春写信之时,从来都不会少了黛玉的那份。开始黛玉还有些诧异,其后便是默默开始给贾环写回信。
贾环其实聊得不多,多是一些体贴生活的关心话,从来没有多问东问西。但黛玉却并不生分,反而愈发越聊越开怀起来,就好像是后世人现实里少言寡语,在网络上却很活跃一样。
从最开始的家长里短、自己的委屈难过,再到后来黛玉给贾环描述自己老家扬州的花儿鸟儿,黛玉不曾发觉的是,自己无形之中对一个人敞开了心扉。
也许是贾环永远扮演了一个完美的倾听者的身份,从来没有干涉黛玉私事的意思,致使于黛玉在给贾环写信时,并不会那么压抑,回归了更多的快乐。
而如今黛玉的不那么伤春悲秋,也源于贾环每次寄来书信中的一句话。
“姐姐身子弱,记着按时吃饭不要挑食。姐姐心思细,容易因为别人的过错而伤害到自己,千万别憋在心里,多出去走走。
毕竟,风景待谁都是公平的。”
黛玉面上挂着的浅笑,分外的水润动人,一双灵气四射的眸子,微微动弹着。
叫宝玉看直了双眼,呆呆地望着一脸猪哥像。
此时才后知后觉的宝玉,凑到贾母面前,开口问道。“林妹妹,你这是什么事,这么高兴啊。”
黛玉瞥见宝玉脸上的痴相,无奈地叹了口气。
第一百一十二章 嘴角上的弧线
花厅内宝玉诸姊妹说笑谈天,低低银铃笑声不绝,气氛随和。
外面丫鬟打起了帘子,笑声冲里面喊道。“琏二爷来了。”
屋内声音一顿,诸人皆不再言笑,将目光投向门帘处。
只见丫鬟打起的帘子被微微挑起,进来一个一身月白的身影。来人面上始终带笑,眼神温和,眉眼俊朗,头上束着一缕白玉冠带,内着一身月白云纹长袍,外面搭着一件对襟的小坎肩,挂有流苏,腰间垂玉。
来人一进来便笑,恭恭敬敬地同贾母王夫人等长辈行礼问好。
“老祖宗,孙儿给您请安了。
太太,侄儿给您请安了。”
贾母笑眼看着贾琏,笑着叫他起身。
王夫人也是微笑着点点头,表示见过礼了。
黛玉迎春等女孩儿面面相觑,虽然心里些许疑惑,但却不曾失礼,言笑晏晏地同贾琏打招呼。
“琏二哥。”
“二哥哥好。”
宝玉心中存着与黛玉姊妹们一样的讶异。
贾琏虽然也是他们姊妹同辈的兄弟,但一则年纪大些成了家,二则已经开始接触里里外外的世务人情,隐隐约约地与宝玉这些兄弟姊妹划开了界限,与大人无异。
贾琏与家里的这些妹妹玩不到一处去,所以家里这些姊妹一起在贾母面前说笑,他少有来的,不知为何今日却来了。
宝玉笑着搭话:“二哥来,是有什么事吗?”
黛玉她们听着宝玉的话,都偷偷笑了。她们虽然也是有这样的想法,但不会这样去问,也就只有宝玉,会这么直接。
贾琏是知道宝玉的性子的,并不生气,洒脱地笑了笑。“怎么,难道没事我就来不得了。”
宝玉恍然发觉自己说错了话,忙红着脸开口补救。“二哥可千万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
贾琏轻轻摇了摇头,笑着制止了急于解释的宝玉。“宝玉不用解释,我懂的。
虽然我平时没什么时间来内宅,但我也是老祖宗的孙子,也想多陪陪老祖宗说话。”
宝玉红着脸微微挠头。“二哥。”
贾母笑呵呵地打断了二人的对话。“你每日帮着二老爷打点家里上上下下的琐事,终日忙的不可开交。
你父亲院里也离不开你,说起来倒是可怜你们小夫妻两了,两头都走不开,年纪轻轻的,就被俗事缠身。
到底我是个受用的人,哪里有那么多需要打点的事,有你母亲二伯母她们日日来看我,还有你这些弟弟妹妹陪着我说话解闷,再没有什么需要麻烦的了。
琏儿你有这份心,我就知足了。”
贾琏闻言微微一笑,虽然贾母这话说的体贴,但他却并不感动。
有人受用,就有人为他们的享受买单,在背后默默地吃苦。
旁人只知道嘴上说他们夫妇辛苦,赞叹贾琏王熙凤孝顺懂事。
但不是亲身体会,谁又能真正理解他们夫妇两,这些年为了这荣府内上上下下这些主子,到底吃了多少苦。
早两年前王熙凤的事发,被赶到东路院压着之前,贾琏王熙凤夫妇二人就每日为了这荣国府内大大小小的琐事忙得像两个转个不停的陀螺。
贾琏常常能听见王熙凤偷偷地给他抱怨。
家里虽然姊妹众多,但都是与贾母一样只能受用的。自己媳妇每日伺候着贾母王夫人的一应琐事,但凡大的小的,粗的细的,样样处理的妥妥帖帖,再没人说一声不好的。别人想到的,王熙凤想到了。别人没想到的,王熙凤也想到了。
伺候完大的,还要伺候小的。宝兄弟,二妹妹,三妹妹,林妹妹,王熙凤谁都不曾慢待了,今天急着给宝玉去寻那些他想要的物什,明个念叨着要给林妹妹做两身新衣。
家里贾母年纪大了,辛苦了一辈子,晚年不过问家里的事。王夫人自从在后宅修了佛庵,也就此丢开了手,将一切琐事都丢给王熙凤处理。除了对宝玉的事情处处上心,别的能不过问就不过问。
家里的大嫂子又是个寡居的,面薄耳根子软的,更没法去处理家里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了。
整个内宅里的大小事务,只能全都丢给王熙凤一人处理。
贾母并没有发觉贾琏心里的沉思,依旧开口称赞道。
“你们只知道你们二哥哥没时间来我这多坐,却不晓得他每日有多少的事要忙。这样偌大的一个家业,难道是那么好管的,你们姊妹能安心坐在这里说笑,不缺衣少食,没有世事的烦忧,多亏了你们的二哥哥和二嫂子。”
宝玉迎春等姊妹皆连声称是,又对着贾琏好一阵夸赞。
宝玉他们说着只是口头几句话,但到底贾琏心里舒坦了几分。
贾母笑眼看着堂内宝玉他们夸赞贾琏,心里有数。她深谙驱使用人之道,不多夸夸受苦受累的人,如何叫他们心里能平衡。一张一弛,心里的天平齐平了,才能维持。
“你媳妇如今可好,说起来我已经有好几日没见着凤哥儿了。”
贾琏闻言一阵语噎,面上挂着几分无奈的苦笑。“还是那副样子,老祖宗您还不知道她,天生就是个操心的命,两头跑个不停。”
贾母微微点了点头,颇为唏嘘。“你们夫妻两如今东路院东院两头跑,左边一对老子亲娘,右边一对叔叔婶婶,怎么忙的过来,凤哥儿,可怜啊。”
迎春探春闻言也微微低头,她们自然明白贾母所言非虚,虽然不知道王熙凤为什么先前好好的被压到了东路院,说是好好反省不让出来。
但难道真得就不让出来了,只王熙凤将手头的管事权力全都归还给王夫人,不到三日,荣国府里就乱了套。
王夫人毕竟是受用了多年的人了,哪里还有年轻时候的那些精力心思,能管家理事的。
大体上将家里的事情安排了番,还没安生片刻,就是一阵鸡飞狗跳,来往禀报的下人无数,需要王夫人定夺的事情简直多的数不尽。不是这里出了问题,就是那里有了什么差错。王夫人原是每日烧香礼佛的,一下子这么多事推到她的面前,竟连头发都白了许多,叫苦不迭。
虽然有李纨在一旁帮助处理,又有几个能理事的婆子帮着分忧,但还是会有力有不逮的时候。连带着宝玉、黛玉他们的生活水平都直线下降,处处都不能自如。
那时候的荣府内宅,哪个少爷小姐,心里不念叨思念王熙凤,只盼望二嫂子能早点回来。
最后还是贾母发了话,叫王熙凤还是在东路院住着,但多来东院,帮王夫人分担分担。
贾琏闻言微微摇了摇头,苦笑着哀叹。“原先是还能维持的,只是巧儿也已经三岁了,如今但凡有个冷了热了的,都离不得我那媳妇,东路院最近又事情颇多,哪里折腾的过来。
我日日见着凤哥儿,一天比一天瘦,心里也心疼。”
王夫人面色担忧,眉头皱成一条线。“这可怎么是好,怕不是把人给熬坏了。
琏儿你也是,你就不能多帮你媳妇分担些,难道全都指望她一个妇人。”
贾琏听着王夫人嘴里指责的话,只能无奈地低下了头老实听着,嘴里还附和。“二太太说的是,确实是我太无能了。”
心里却全是不以为然,王夫人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她什么都不知道,如何自己就没有给王熙凤帮忙了,自己每日要处理的事情,不同样是说不尽道不完,哪里有一刻是得了闲的,就连今天,不也是揣着事情来的。再者若不是你王夫人受用日子过惯了,管不好事,至于让自家媳妇这么累吗,两头跑来跑去,连夜里睡觉都睡不安生,如今倒成了自己的不是了。
贾琏虽然是个性子好的,从来都是对家里这些长辈毕恭毕敬的,但听着王夫人这般说,心里难免要生几分怨气。
贾母摇头止住王夫人,叹息着道。“也怪不得琏儿,他自己还不是一身的事情,脱不开身。这都是我们的不是,处处还要添麻烦惹他们小夫妻难做。”
王夫人见贾母发话,自然点头赞同,又换上了一副理解贾琏的面容。
贾母皱眉看着贾琏,淡声发问。“东路院就你娘老子两个人住着,下人虽然少但也说不上忙不过来,到底是什么事,偏叫着你们夫妻这么折腾。”
贾琏闻言微微抬头,看了眼贾母,又在花厅内邢夫人的空座上张望着,在宝玉黛玉众姊妹那又扫过了一圈。
贾母看着贾琏面色有恙,淡声开了口。“不用看了,大太太回去了,有什么话你放心说,在我这里,还不会有人敢乱嚼舌头。”
贾母只当是贾琏有话不好当邢夫人面前说,才这样开口为他扫清障碍,叫他安心说。
却不想贾琏苦笑着摇了摇头。“老祖宗想错了,原不是与大太太相干,她待孙儿向来还是好的。再者,家里父亲做事,母亲也多管不了太多的。”
贾母方才发觉自己想错了,一想也确实是,东路院里,贾赦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大太太虽然面上留存着体面,但到底不比王夫人有个有权有势的母族,当真是在东路院里不敢多说,在贾赦面前也说话也管不了什么用。
贾琏微微低头,轻声道:“倒不是怕在大太太面前说,只是家里兄弟姊妹们都在,有些话不敢随意说,怕污了妹妹们的耳朵。
姊妹们都还小,这样的话是万万不敢在她们面前说的,这不是我这个当长兄的该做的。”
贾琏想了想,换了个委婉的说法。“东路院的事,一则是大老爷的事,说起来荒唐了些,但大老爷就是喜好那些的,天天吵着叫孙儿在外面给他采买来。这一点,想来老祖宗是知道的,不要给宝玉他们解释,他们还小。”
宝玉黛玉面面相觑,不明白琏二哥在和贾母打什么哑谜,还特意嘱咐不让他们知道。
独独只有迎春,听着贾琏嘴里的话,立马就听懂了是什么意思,面色难看。
贾母微微点头,她自然明白贾琏所说的是什么事,她这个东路院的儿子,最喜好的除了美色,再没有其他的。
“我知晓了,琏儿你稳重心细,委屈你能想着不玷污他们的耳朵,确实你这些妹妹年纪还小,不适合听这些。
左右他是你老子,我也管不着他,大不了花些银子,你买来给他便是,也至于凤哥儿这么为难。”
贾琏苦苦一笑。“若是如老祖宗说的那么简单,也就罢了。只是大老爷,还叫孙儿给他,重新修缮一遍东路院。”
贾母闻言微微点头。“你便给他修缮一遍就是,东路院虽然不小,你做主带着那些管家,给他修了也花不了多少银子。”
“如若只是简单的修缮,那也花不了几两银子。可大老爷叫我按照东边天香楼那样修啊!”
贾母起初还浑不在意,但很快就面色一变。“天香楼就天.........天香楼?他脑子被门挤了么!”
王夫人李纨皆面色一变,天香楼,那当属宁荣二府最为华贵的建筑了,要把东路院改成天香楼那样的,亏他想得出来,他怎么敢想啊!
不光贾母王夫人她们色变,就连宝玉黛玉他们也是一脸的不可思议。
他们是去过东边的,每年的过年祭祖,荣府这边的亲眷都要过去祭祖,每年的大年祭祖之后,贾母等人都要去那天香楼听戏吃酒。
他们自然也是去过的,单是一个天香楼,便不知要是花了多少银子才建成的,更不要说其中那些名贵异常的字画摆设了。
要在东路院建一座天香楼?放在贾家最鼎盛的时候,也许不算什么,但现在再建?
贾琏满脸的苦笑,面上还有几分枯槁。“他不知从哪里听说的,说是凤哥儿手里有一大笔银子,就叫我们给他把东路院重新修上一遍,不单是要修上一遍,还要按天香楼的样式给他也建上一座,里面的字画古董,一样不能次了。
我们跟大老爷解释,他也不听,只说我们若是不给他修,便是不愿意见到他好,便是不孝顺。可我们从哪里去弄那样的一笔银子啊!
他知道孙儿是个没钱的,只一心揪着孙儿那媳妇,偏说她是有钱的,她哪里又有那钱了。他偏说凤哥儿在内宅管家那么多年,定然是私藏了一大笔银子,还说不要妄想全都带回王家,贾家的银子就该给贾家爷们花。
真真是,荒唐。”
黛玉探春都是一副面色紧张的模样,她们姊妹向来是记着王熙凤的好的,平日里有求必应,待她们这些小姑子真心好。此时一听二嫂遇到了这样的刁难,难免心里担忧。
“风姐姐这可怎么办是好。”
王夫人面上带怒,东路院那个怕不是脑子坏了。“真真放屁,我让凤哥儿管家,自然是知道她是老实本分的。再者是他自己要修的,不成他自己就一点银子不出么,他要建‘天香楼’,就全指望你们小两口?”
王夫人心里恼火,这话把她们王家都说成什么了,难不成她们两个来自王家的媳妇,就一心想着把你们贾家的财货全都搬回娘家去,单是陪嫁过来的嫁妆,就不是一笔小数目,她们王家难道会缺钱。
贾琏声音低哑地回道。“他也没说不给,但只给了我八千两银子,他也没有多的银子,这八千两还是大太太把东路院的所有钱都拿了出来。只是哪里够零头,真要按他说的修,怕是八万两也不能够。
不单是我和凤哥儿为难,大太太也是没了法子,想尽了法子要去弄钱。”
贾母只觉身心疲惫,单手掐着皱成一团的眉心。“没良心的种子啊!”
她只觉家里这些后辈,没一个是能省心的,但她却又实在是没法插手。
一则先前把自己这个大儿子压在东路院,一压就是十几年,荣府的当家权转接给了二房,贾母心里对贾赦有愧。
二则人家自己要修房子,又没找自己要钱,自己也实在是没理由去插手。
贾琏苦着脸乞求。“老祖宗,您看在凤哥儿这些年悉心服侍的份上,搭救搭救啊。”
贾母想了很久很久,才淡声发了话。“琏儿,你去同你父亲说,就说我把凤哥儿放在东路院久了,身边没了她服侍,觉着冷清的紧,要她回来服侍我。
待会再叫你二伯母从公中取两千两银子给你带回去,告诉他就说是我给的,叫他爱怎么修就怎么修去吧,再不要来纠缠凤哥儿,如若还是不肯罢休,你叫他来当面同我说。”
王夫人面色顿时缓和了下来,心中暗道贾母还是有能为的,三言两语就给王熙凤解了危难。
如此,贾赦再不好继续找王熙凤要银子了。心中又想到这个内侄女的能干,若她回来了,处理起这边的家事就更方便了,自己也可以卸下重担,不免心中热切起来。
“就是,琏儿你就这么回去同大老爷说,再来凤哥儿这两年也实在是辛苦了,早些回来才好。”
宝玉黛玉他们也是长舒了一口气,心中安定下来,不再担忧王熙凤。
宝玉见花厅内众姊妹都是低落的神色,开口想要热闹气氛。“这下好了,凤姐姐能回来了,我可想死凤姐姐了。”
迎春黛玉她们闻言‘噗嗤’一笑,这话说得,什么叫作‘想死凤姐姐了。’
贾母也是笑眼看着宝玉:“这话你能当着你琏二哥面前说,就不怕他揍你?”
贾母一打诨,惹得黛玉一众姊妹更是笑得浑身颤抖,面上全是红晕,抱作一团。
宝玉虽然不太懂这些事情,但也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慌忙向贾琏道歉。“二哥,我不是那个意思的。”
贾琏知道宝玉是好心,并不怪罪他,只是恭恭敬敬地给贾母磕了响头。“谢谢老祖宗,孙儿这也是实在没法子,只能来求老祖宗了。如若没有老祖宗搭救,那我同凤哥儿,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贾母伸手随意地虚扶,却并不阻止贾琏跪下。“就会浑说,哪里又到了这么个地步。难不成你两光棍真没银子,他还能拿你们怎么样不成。
琏儿你先回去,同你媳妇说说,叫她早些把东路院的事情交接一下,早些回来。就说老婆子我想她了,身边没了她这个小猢狲,总觉着不是滋味,太冷清啦。”
宝玉、黛玉他们听贾母说的俏皮,皆是笑个不停,嘻嘻哈哈地叫贾琏快些回去,早日将王熙凤请回来。
谁知贾琏却并不走,先前贾琏想着自己日日不得闲,却提醒了他自己,他原还有一件事,赶着要过来说的。
“还有一件事,要来禀报老祖宗的。
外面门房同我说的,二老爷家的环弟托人带了书信回来,不日,他就要回长安了。”
贾母闻言一愣,脑海里浮现出那么个目光清冷的面孔,忽然旧日的记忆全都鲜活了起来。
两年不见,她都快忘记了,自己还有贾环这么个孙儿了。
堂中接连发出了三声喜悦的惊呼声音。
迎春眼中已经是微微泛红了,面上全是惊喜,这突如其来的惊喜叫她不能自持。
“环儿,要回来了?”
迎春将目光投向探春,见她果然与自己是同样的神情,面上的惊喜无法掩饰,再难抑制激动的心绪。
不单是迎春、探春面色惊喜,无人发觉的是。
坐在一旁的黛玉,柔润如水的面容上也是一片难以言述的惊喜难抑,一双充满灵气的眸子微微发光,长长的睫毛蒲扇一样眨动着。
嘴角上,抑制不住的划出弧线,化为花厅内最为动人的风景。
第一百一十三章 人的变化
年纪大的人总容易乏倦,与一众儿孙顽笑的大半个上午,贾母便觉困倦。吩咐宝玉黛玉众姊妹散了,由着鸳鸯搀扶,进了旁边暖阁。
她要去打个盹,午睡片刻。
平日里,贾母总会留宝玉黛玉迎春等姊妹留下,陪她用过午饭才散伙。
但也许今日确实是乏了,亦或者是忘了,并没有留宝玉他们吃饭。
贾家众姊妹连同宝玉、贾琏一起躬身送走了贾母,才慢慢出了抱厦,又穿过花厅,出了贾母的小院。
寻常这样的时候,众人都会结伴去哪个姊妹的院落里,大家一起喝茶聊天。
但今天却不同,每个贾家姊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便神色匆匆,似乎心里有什么急事。
贾母一离去,便个个急急忙忙地往外面跑出去。探春跑得最快,一眨眼就没了踪影;迎春拉着惜春的手,也是急急忙忙地就往外跑,追着探春的背影直直就去了。
黛玉也是一副略显不平静的模样,眼见着探春迎春她们抢在了前面,追着就要跟过去。
宝玉心里还惦记着黛玉中午没吃饭,想着叫袭人去厨房多要些好的,同黛玉一起吃。
宝玉面上挂着笑容,冲着黛玉的背影开口。“林妹妹,老祖宗中午没留饭,咱们去我那吃吧。”
黛玉哪里还管的上什么饭不饭的,头都不回地摆了摆手。“宝哥哥,我不饿,就不去了。你自己吃吧,我先回了。”
纤细的小腿藏在罗裙下面,急急的样子像极了前面的探春,面上带着兴奋的红晕。
宝玉傻傻地看着黛玉消失在自己的眼中,一脸的不明所以、不知所措。
...............
一大群人,以迎春为首,气势汹汹地将贾琏,给堵在游廊之中的天井里。
远远的,还能见着姗姗来迟的黛玉,口里娇声低呼。“琏二哥,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你们在哪呢?”
黛玉眼见着前面一大群人,便急匆匆地往这边跑了过来,捂腰弯下身子,口中微微的喘着气。
贾琏一脸手足无措地被一众贾家姊妹围成一团,迎春抓着他的左胳膊,探春抓着他的右手,身上还挂着个惜春。
说实话,贾琏此时有些茫然。虽然他与家里的姊妹关系不错,但因为年龄上的差距,况且男女有别,非正式场合,贾琏很少与姊妹们来往。
今日不知是因为什么事,刚一离开贾母的院子,自己便被一众贾家姊妹给堵住了。
贾琏心里奇怪,却又不知道为什么。
难道妹妹们太久没见着自己了,想念自己了。
虽然贾琏不明所以,但他并不讨厌这样的感觉,其实他也愿意姊妹们同他亲近。不过到底他年纪大些,不大愿意往内宅里面来,所以在这点上会有天然的冲突。
贾琏好容易才打住了贾家众姊妹的叽里呱啦,一头雾水道。
“等等,等等,到底是什么事,你们别一起说,吵得我脑子疼。”
此时贾家众姊妹才察觉到贾琏的狼狈,悻悻地撒开了手,后退了两步。
独独只有小惜春挂在贾琏的身上,丝毫不愿意罢休,嘴巴里轻声念叨着。“把信给我。”
黛玉瞥见了贾琏的造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刚刚顺过来的气,又把自己给笑呛着了,连连咳了好几声。
即便是笑得呛着气管,咳了好几声,却还是不能阻止她继续去笑。
贾琏此时和先前刚来贾母院子的模样完全不同,头发几分微乱,上身的坎肩被揪的皱成一团,身上的月白连身长袍也被扯得全是褶皱,神色茫然,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
贾琏苦笑着把小惜春从身上放了下来,整了整自己被揪成一团的坎肩,复又开口道。“到底是什么信,至于你们这样要紧的。”
迎春与贾琏属一父同出,到底方便说话些,便上前两步,讪笑着开口。“二哥,就是你刚才说的环儿的信啊,二哥你快拿出来给我。”
登时游廊又聒噪起来。
“对,琏二哥快把信拿出来。”
“我要看环哥哥的信。”
贾琏面露奇色,笑着问道。“你要那信作什么,先前我不是把环儿的话都同你们说了嘛,他不日就要回来了。”
迎春面色微疑:“二哥哥难道只见着那一封,就没其他的了。”
惜春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惊呼。“啊?”
贾琏见着自己这几个妹妹,个个都是一副失望的表情,只觉奇怪,不过还是淡声笑道。“是还有一些,环哥儿捎回来的是一个小包裹。这封信就附在包裹旁边。”
贾琏嘴上一边说,手里一边在腰间摸出个黄赤赤的小包裹,拿给贾家姊妹们看。
“我想着是环儿给二老爷还有他姨娘捎来的,正打算送过去呢。”
贾琏话还没说完,手里的包裹就被探春一把抢过,转身就不见了踪影。“二哥哥谢谢了,给我就可以了。”
还是迎春给贾琏表达了歉意,笑着解释了几句。“那就是环儿给我们的。”
迎春拉着惜春先行,黛玉笑嘻嘻地同贾琏道了声别。“二哥哥,我们先走了。”
只留的贾琏一个人呆在原地,摸不着头脑,嗤笑了一声莫名其妙,自顾着离去了。
.............
探春手捏着小包裹,笑嘻嘻地同迎春眨了眨眼睛,面上带着顽皮的促狭。“二姐姐,林姐姐,四妹妹,我就先去把信送给我姨娘了,咱们明个再见。”
迎春两手插着腰,手袖下垂,露出两条清水芙蓉的胳膊,目光‘恶狠狠’地瞪着探春。“探丫头,你别作怪,我们也要去。”
探春一脸促狭,强忍着笑意,奇道:“我去告诉我姨娘还有小吉祥,环儿要回来了,你们去干啥。”
话将说完,就被迎春一把搂住,探手去挠探春的痒痒。
“哈哈,嘻嘻,好姐姐你快....停手,我~原是没说错的,环儿..是我胞弟,哈....同你们有什么....相干的。”
迎春见探春还要作怪,面目一正,颇有几分姐姐的不可置疑。
“探丫头,你还要作怪。环儿的信,哪回不是我们姊妹一起看得,你居然想要一个人先看,再不能让你得逞了。
再者,小吉祥不知道来巴巴问了我多少回了,我自然要去告诉她,环儿回来了,如何就与我不相干了。”
探春摇了摇头,一脸的不认同。“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我反正也要去东院,顺带同小吉祥说一声就是了,哪里用得着姐姐去跑。”
迎春再不能忍探春的顽皮,面上气急,又要探手去抓她。“探丫头,你再作怪。”
吓得探春连连后退,一面嬉笑一面讨饶。“好姐姐,我不敢了,你说是,就是吧。”
探春并未打算独自‘占有’贾环的家书,她是知道自己再不能得逞的,只是这两年来,她的性子愈发活泼顽劣起来,常常喜欢做些小女孩的恶作剧,她这些话,就是用来揶揄迎春的。
迎春却向着一个相反的方向变化,虽然依旧是那般的温婉可亲,但认真说话的时候,探春姊妹们是从来不敢反驳的,愈发有了大姐姐的威严。
这样的变化,也许连迎春探春她们自己都没发觉,却如同春眠细雨,悄无声息地发生在每一个夜晚。
如若贾环能看到这一幕,一定会很欣慰,至少那么多封书信,并不是白费功夫。
贾环远在千里之外的南京,但他还是心系着家里的这些姊妹,时时刻刻的为她们考虑着长短。
他并不知道后世所展现出来的贾家众姊妹的性格缺陷是不是真的,但贾环宁愿选择未雨绸缪,也不能坐视不管。
性格会决定一个人为人处世的方方面面,就好比后世那个性格软弱,怕事好欺负的迎春,堂堂一个金闺花柳质,却落得个一载赴黄粱的悲惨结局。
如若她能坚强一些,不那么胆怯软弱,也许结果就不会沦落到那种地步吧。
而一个人的性格,与成长环境是最为息息相关的。迎春是贾赦的妾室所出,极早便没了娘亲,娘老子贾赦邢夫人又是那样的,她正是因为毫无依靠,才会自觉如同无根浮萍,处处忍气吞声,不愿招惹是非。
迎春的悲剧结局,如若想要改变。一则给她极为有力的依靠,护她一世幸福快乐。二则给她坚强下去的心里寄托,让她从根本上改变自己的软弱。
贾环选择了后者,既因为自己暂时还没有护佑迎春的能力,也因为自己不在长安,不能替她制止那些欺软怕硬,不知本分的黑心奴仆。
不光迎春,探春惜春还有黛玉,皆是如此。
所幸,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在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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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由一番“武力交涉”,迎春终于与探春达成了共识,一起去告诉小吉祥这个好消息。
但场中的形势一转,前一刻还是对立面的二人,此时又结成了暂时的姐妹同盟,一齐将不怀好意的目光投向了黛玉和小惜春。
黛玉拉着惜春的手,恍然发觉了二人的促狭目光,面上浮起一丝红晕,没好气道。
“多咱小吉祥就去找二姐姐一个人了,她不知往我院里跑了多少回,紫鹃都快被那小丫头烦死了,我也要去同小吉祥说说话,总不能让她白往我院跑那么多趟。”
小惜春也是一副同仇敌忾的模样。“三哥哥说了,要给我捎红彤彤的枫叶书签,还有小凶许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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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国府,东路院。
王熙凤将将安抚好哭闹的巧姐儿,站在院头发愣,只放空了片刻,便又想起了今日还有太多太多需要她去处理的事情,无奈地叹了口气。
贾母同王夫人将她压在这东路院反省,虽然她心里很不服气,却确确实实地反省了自己很多。
她所能意识到自己的诸多不妥当,最主要的便是自己的管家方式,自己的态度,太过强硬了。
原先在东院的时候,荣府内宅的一应大权,就皆系她一人之手。
权势重了,自然人就会自满。虽然她对待家里的诸多亲戚,都是有求必应,处处安排的妥帖得当,但既然涉及到了管家,自然就会站到一些人的对立面。
执掌大权,既然有赏,就会有罚,下人犯了错被罚米罚银是内宅里常有的事情。人就是这样的,即便是自己犯错而受了罚,却依旧会对那个执法者不可避免的心生怨恨。
再算上那些嫉妒王熙凤体面权势的人,即便王熙凤不曾亏待过他们,却依旧是狼心狗肺对王熙凤没有什么好感。
说到底王熙凤也确实是跋扈霸道的紧,府上的下人婆子,就没有不怕她的,自然也都恨她。
自从那年王熙凤被压到东路院,私底下,不知道有多少人拍手叫好的。
“哼,不过是一群下贱奴才,早晚有你们的好看。”
打院外进来了个轻柔的身影。这是个如同洁白水仙般纯洁的女子,面上始终带着娴静的浅笑,莲步轻迈间,风儿轻轻摇动着她的鹅黄裙摆。
来人自然是平儿,耳闻眼见王熙凤一人独自站在院内,口中突兀地吐出一句抱怨,不免幽幽地叹了口气。
自家奶奶这两年,又累又苦,却还总是心里想不开的太多,平儿只担忧王熙凤拖垮了自己的身子。
静静几步走到王熙凤身边,柔声开口。“奶奶又是因为什么生气呢。”
王熙凤木木地转了转头,望了眼平儿,声音冷淡。“没什么的,不过想到那些黑了心的下人,不知道尊卑的,心里膈应。”
平儿知道最近东路院的赦大老爷又闹腾了,王熙凤心里实在是不顺。
一想到那个赦老爷,平儿心里就一阵恶心,自己跟着奶奶刚嫁到贾家的时候,他看自己的眼神就不大对劲。
自己跟着奶奶来了贾家,日后自然是要做二爷的通房的,他怎么能对自己儿子房里的人动歪心思,真真是没人伦的畜生。
王熙凤却好似回缓了几分,转头问起平儿话。“怎么样,都送过去了吗?”
平儿笑着回道:“都送过去了,老太太和二太太都赞奶奶呢,说难为奶奶能想着她们,还叫奶奶多注意身子,做不及的事,就搁着来日再做,不要累坏了身子。”
两人一面聊,一面往屋内走。
王熙凤嗤笑一声。“她们嘴上说的体贴,你今日不送过去,说不得过几日她们就会打发人过来催了。
她们是受用的人,咱们是服侍的人,自己的事情不做,堆到明个难道就有人来帮我做了不成,到最后还不是得我自己来。”
这样逾越的话,平儿一时不知道怎么接,只能苦笑着道。“老太太太太说得是实在话,奶奶确实应该多注意休息,万事还是要以身子为重。”
王熙凤手上还在收捡着衣裳,转头把手上的两件衣裳塞到平儿的手上。“过来帮帮我。”
平儿自然过去接着,王熙凤又俯身在衣柜里翻着。
一面翻,一面接着前面的话题同平儿道。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你看看,这两头哪一件事能离了我。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过来过问我,好像没了我就不能成事了。
难不成离了我,她们就不过日子了。该吃的饭得吃,该看的戏不还得看,她们只管受用,个个都是主子,最后还不是我们在后面服侍。”
王熙凤又翻出了几件衣裳,递到平儿的手上,擦了擦头上的薄汗。“要不是有你在身边还能帮着我些,我恐怕真的就遂了那些黑心眼的愿,早早病倒了。”
平儿手里捧着几件衣裳,露出个脑袋,不接王熙凤的话。“这原是老太太、太太看重奶奶,虽然奶奶如今在东路院住着,但那边的事,十件有九件最后还是要奶奶来拿主意。
对外面说奶奶不管事,但家里的婆子下人们,难道还不能不知道到底是谁在管事。我自己心里琢磨着,也许要不了多久,老太太就会把奶奶请回去了。”
王熙凤听着平儿的话,受用地微微一笑,但手上依旧不停。“这样的事,谁又说得准呢。这下面三件绸里子的,是给宝玉的。上面三件薄纱的,是给林姑娘的。你紧着时间,去给他们送过去。
紫鹃倒还好,袭人都来催了几回了,大夏天的,也确实需要这个,他们穿着凉快些。”
平儿笑着点了点头,脆声答应道。“唉。”
平儿尚未出门,就见着贾琏从门外进来,捧着包裹微微一福,面色略显拘谨,柔声唤了一声。“二爷回来了。”便匆忙地出了门去。
王熙凤阴冷的目光像一把利剑,刺在平儿的背上。直到平儿出了院子,才悄无声息地敛去了。
平儿是打小同王熙凤一起长大,感情自然不俗,不然也不会跟着王熙凤一起嫁入了贾家。
平儿对于王熙凤来说不可谓不重要,内宅里的那么多事,难道件件都要王熙凤一个人有须有尾的去做?便是因为有这个知心知肺的平儿,事事都能帮王熙凤轻便一层,到了眼前就只剩下一句话的功夫了,王熙凤才能处理完大大小小数不尽的那些事。
王熙凤如若失去了平儿,一身武艺想来要去了大半,但她也确实对平儿极好,两人名为主仆,实则比亲姐妹还要亲近。
但王熙凤实在是太善妒了,但凡别人家的通房,早就与家中男主人圆了房,平儿跟着王熙凤嫁入贾家,却始终被王熙凤拘着,日日防着贾琏,闹得平儿两头为难,却连与贾琏亲近些都不敢。
贾琏自然知道这些,无奈地摇摇头,换上一副笑脸走到王熙凤身边。
王熙凤麻利地给贾琏褪去坎肩,又给贾琏换上一双轻便的鞋,笑声问道。“吃了吗,我叫丫鬟去厨房要些吃食来。”
贾琏却不慌不忙,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王熙凤的服侍,面上颇有几分矜持,并不说话。
王熙凤见着贾琏面上的神色,眼中忽然跳出了一份喜色,又见贾琏这般端着故弄玄虚,没好气地推了贾琏一把。“快说,别卖关子。”
贾琏果然再不能维持‘功力’,嬉笑着讨功道:“你可要好好谢我,我今天可是做了一件大事。”
眼见着王熙凤就要发火,贾琏忙讨饶道:“别急眼,我就说,我就说了。老太太发话了,说她自己给大老爷两千两银子,叫大老爷不要纠缠我们了。再纠缠,就当面同她说。”
王熙凤面上大喜,高兴地直摇贾琏的胳膊,就快要蹦起来了。可没过片刻,脸上却又换上了一副苦色。
“可是,这般咱们就得罪大老爷了。咱们如今在东路院住着,大老爷又是你亲老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贾琏却一脸神秘,笑声道。“我说的大事,可不是这个。你能想到的,难道我就想不到了。
你男人心里可是有丘壑的,自然想得周到。”
王熙凤面露奇色,疑惑道。“这怎么说?”
贾琏哈哈一笑,脸上全是自得。“老太太发话了,叫咱们回哪边去住了。”
王熙凤此时才是真真的喜不自禁,一下子跳起来了。“二爷,你真有能为,居然能办成这样的大事。”
王熙凤向来是厉害的,有的时候,就连贾琏都有些怵她,此时难得见着王熙凤小女人的顺从模样,贾琏怎能不心里舒坦。不过他其实也有几分心虚,事实上这件事倒不能全归功于他,还是贾母心疼王熙凤辛苦,才开了恩。
不过此时,这些事情全都被贾琏抛到脑后了,贾琏笑声对王熙凤道。“中午老祖宗没留饭,你去弄碗面来我吃。”
王熙凤自然不会拒绝,她实在是高兴坏了,见着贾琏的惫懒模样,没好气地白了贾琏一眼。“知道了,爷。”
贾琏吃过了面,舒服地瘫在小塌上。
王熙凤喜滋滋地坐在一边。“老祖宗今天不留饭,你怎么还去了那么久,是有什么事么。”
贾琏无所谓地动了动身子。“环兄弟来了信了,说他要回来了。老祖宗说叫我算准了日子,到时候去接接他。我不还得把这事给二老爷二太太说说,到处都跑了一遍,所以回来的晚些。”
贾琏躺着没看见,身边的王熙凤一时愣住了。
这个名字,已经好久都没出现在王熙凤的耳边了,她几乎都快忘记了家里还有这个小叔子了。
此时贾琏忽然提起,王熙凤脑海中登时回想起那个清冷的眼神。
真是,好久远的回忆了。
只是王熙凤那时刚被压在东路院,实在是唬坏了,一时都忘记了自己同赵姨娘小院的不对付。
若不是当时印子钱那事发了,那贾环母子两人恐怕已现在经被赶出荣府了吧。那时,贾环怒声叱责王熙凤,她自然心里有怨,如若不报复,真真不是她王熙凤了。
先是吩咐来旺媳妇,给她们小院供给些馊的坏的饭菜,但实则后手早就暗自吩咐下去了。
赵姨娘平日里顺回去的东西,自然就成了王熙凤的把柄,等时候一到,揭到台面上来,不怕他们娘两不死。
却不想是哪个天杀的,竟然能收集到自己放印子钱的证据,这明显是蓄谋已久的毒计,要置她于死地啊。
后来被压到东路院,王熙凤心灰意冷,自然也就无心再与赵姨娘折腾了。比起这个对手,赵姨娘贾环算什么,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
直至今日,王熙凤都还心有余悸。贾母那日的话,她现在是完全想明白了,如若那些证据被送到大理寺,自己就真的没了活路了。
王熙凤不是没怀疑过赵姨娘贾环,不过后来怎么想都不认为是她们娘两做的。赵姨娘那副蠢样,贾环也不过是个出不了头的庶子。再则,这样的证据,非长久的谋划不能成,又如何是那两个蠢物能做出的手笔。
王熙凤一想到这个,便又灰心丧气起来。虽然贾母已经为她收拾了首尾,那些人家也早就安抚好了,一切好似都已经恢复了平静。但那证据能有一份,自然就能有第二份。
这把悬在王熙凤头上的利剑,好似时时刻刻都能落下来,随时都能置她于死地。
就是因为心里畏惧,所以王熙凤才会认真的反省自己,但又实在是想不出来到底是得罪了哪路厉害人物。
每日在内宅里做事,从来都是战战兢兢,草木皆兵,看谁都像是对自己不怀好意的。生怕自己什么事情做的不好,又惹了‘那位’不高兴,把罪证往大理寺一送,要了她的小命。
虽然如今已经过去了两年,‘那位’似乎也没有再动干戈的意思,就连王熙凤自己,有时候都快要忘记了有这么一回事。
但每每一想起来,她还是后怕。王熙凤真的,有些心灰意冷了。
又想到赵姨娘同贾环,心里也再没有争斗的心思了。
左右一个是奴几,一个过几年花个几千两银子,就打发出去了,自己和他们斗还有什么意思。
第一百一十四章 扭曲
长安,大梁皇宫,文渊阁。
阁内,安静地坐着几个满头白发的老朽,有的提笔书写文书,有的低头沉思,还有的皱着眉批阅奏折。
各人各自忙着自己手头的事情。
这里,就是大梁的政务厅,也是嘉胜皇帝与一众朝中重臣商讨国事,运筹帷幄,治理天下的办公场所。
如此,这些原本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老者,便也好似浑身沐浴了一层金灿灿的光辉。
他们,皆是人臣的巅峰地位,凌驾于万千大梁官员之上。
动则天下震动,一言一行,皆关系到天下万民的生死兴衰。
这些内阁大臣,被官家尊为大学士。通俗点来说,便是皇帝的帐下幕僚,为皇帝出谋划策,是皇帝治理天下,最为重要的左膀右臂。
但大学士,却并不是他们唯一的名号。
大梁是新朝,大学士实则是虚职,并无实权。单论品级,不过正五品之官位,何德何能能凌驾于朝中百官之上。
他们每个人,身上都领着其他的重要职位,或是掌管一部,或是身居相位,更高的,身上还顶着三公的尊号。
所以每月初一十五大朝之日,按照品级建制依次排列的官员站位,其实并不是真的三公在前,其次左右相,然后六部尚书,最后大学士。
人没有这么多,大多是一个人身兼多个尊号,按照地位排列。
这些就是官场文人的规矩了,朝臣公认的重臣自然就站在最前。自觉不够资格的,也会自己退让一步,站在更为贵重的身后。
所以每次大朝,官员各自所居的位置,非常的微妙。也并不是百姓们心里所想的,真的就三公两丞,六尚书三孤六大学士这么多人,实则要少上很多。
大梁内阁的大学士,并不全制,只有四位。
大学士之名,不过是多一份圣眷的意思,相比这些重臣身上的其他重要的官位,就显得不值一提了。
内阁里的重臣,自然就也不只四位了。
这些重臣个个身怀治国韬略,万世之才。对于一个朝代而言,能够拥有这样一群真正有本事的人才,是任何一个皇帝都会欣慰感激的事情。
可对于嘉胜来说,却不然。他是真真对这些重臣头疼万分。
这原是不懂朝政之人的想法,要知道,极少有皇帝,能够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把整个朝廷握在手里。
要真有皇帝能够完全的控制整个朝堂,文武百官皆心悦诚服,死命忠心,党派勋贵全部灭绝。
那么这个皇帝定然能够开启一个无比辉煌的万世王朝,剑指八方,万国来朝。
但这不过是历代皇帝的最高梦想。大臣有优劣才华之分,皇帝也有贤明昏庸之分。
能够做到这步的皇帝,天时,地利,人和,处处都关键。而且要皇帝自身有雄才大略,朝堂上有多个能派上大用的众臣,还要有那么一丢丢的运气。
并不是说嘉胜是个没有才能的皇帝。相反,嘉胜皇帝的勤于朝政、勤俭贤明,是朝中众臣都公认的。
这些都是后话,赵翰头疼,就头疼在这些重臣身上。
他们个个都有着自己的牵挂,亦或者说他们分别都来自于不同的派系。
所牵扯的势力何其之深!这就是赵翰所不能也不好动作的地方。
三公之一当朝太师、皇帝右相、内阁首辅宋元则,在太上皇执政时便是内阁中堂,最受朝臣百姓推崇,实为德高望重,地位至高。
宋元则是太上皇所推崇的,权威高到但凡他有进谏的,赵翰只能老老实实地谦虚受教。
赵翰没有随意任命卸任这些重臣的底气,但凡他敢提出这个想法,朝中那些不要命的清流就会让他知道什么叫做“千夫所指”。
当朝太傅工部尚书大司空李文锋,兵部尚书大司马孙浩然等人系旧党魁首。
剩余吏部尚书刘策、大学士礼部尚书邢山河、刑部尚书王之鹤等人皆是态度暧昧,不站队,只忠于值守。
谁也不知道他们身后,又牵扯着什么样的势力。
但即便旧党坐拥两位尚书大员,也并不是内阁里最有话语权的党派。
最有话语权的,便是当朝左相,新党魁首林甫仪。这位内阁权臣的能力自然不可质疑,他是赵翰当政十几年来,所推出来最为重要的代言人。
新党如何势高,皆因新党是赵翰所扶持的,与旧党唱对台戏的派系。
新党在相当的程度上,是代表了赵翰的意志,林甫仪又是赵翰的心腹,新党自然日益势大。
不过此时这文渊阁里坐着的,全都是些不沾人间烟火的中立大臣,前面所言的那些大臣,天天有忙不完的公务,都在自己各自的办公场所忙的不可开交。除却每日来上一趟,非嘉胜召见,大多不会在这里久留。
宁国府,贾珍上院的一间小厢房。
厢房之内其实桌椅柜架,样样齐全,且华贵异常,又不失雅致。
再添上墙上极为不俗的挂画,与小几上冒着袅袅烟笼的白玉香炉,更是不同凡响。
屋内的床榻上,躺着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年,两眼无神,脸色苍白,嘴唇上也毫无血色,浑身都是被殴打留下的包扎痕迹,一看就是伤了元气的模样。
此人,便是宁国府袭爵人三品威烈将军贾珍的亲子,贾蓉。
贾蓉目光呆滞地望着厢房的吊顶,形容枯槁。
虽然这间厢房的陈设布置,极为富丽堂皇,旁人看来,定会觉着贾珍待他的这个亲子,真真不薄。
但此时贾蓉的心里却丝毫没有一分对贾珍的感激,反而,恨之入骨。
“这间屋子给你住,但屋里的东西,你不能动一丝一毫。若是有缺了少了,打坏了弄丢了的,你拿命也赔不起。”
旁人只道到底是宁国府的宅子,真真富丽堂皇,却不能发觉这屋子的异常之处,除却几件尚且还算体面的衣裳,还有一些洗漱的抹布木盆,屋内竟再没有半点生活用品。
贾蓉,是没有下人的。说出去别人恐怕只会当他是在扯臊,但确确实实,宁国府名正言顺的下一代爵位继承人,贾蓉,从来都没有过长随丫鬟。
贾蓉甚至对小厮这个名头,极其畏惧。
两府里的下人们,都知道一件众所周知的笑谈。东府的小蓉大爷,在内宅过得连下人都不如。
甚至荣府里的主子们,对这件事也有所耳闻。但凡出了什么丁点的小事,贾珍都能大动干戈,狠狠地打上贾蓉一顿。平日里骂上几句,都显得不值一提了。
但她们自然也不会说什么,老子教育儿子,天经地义的事情。
他们都只以为,贾蓉也是不懂事的,不然哪会平白的就要打他。
只有东府上院里的下人丫鬟们,才知道贾蓉过得到底是什么日子。
不单贾珍辱骂殴打贾蓉,就连珍大爷的干儿子贾蔷,也能随意地欺辱贾蓉。
小事便是唾沫啐脸,大事则是一顿毒打。
贾珍丝毫没有把自己这个儿子当人,甚至在贾珍的带领下,连那些下人小厮,也敢啐贾蓉一脸,还得意洋洋,丝毫没有心虚。
贾蓉如今一听到那几个小厮的名字,都能让他心惊胆战,坐立难安。
他就是过着这样的日子,长大的。
人人都道他胆小懦弱,是最好欺负的人,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贾蓉常挨贾珍的打,宁府里的人大都习以为常了,因为贾蓉从来不反抗,只是默默地承受着。
就像这回,贾蓉已经在床上躺了十几天了,宁府里的下人们也只是觉着贾蓉这次是被打狠了,爬不起来,并没有多想的。
但这一回,贾蓉是真的被打惨了,他现在只觉着浑身都像是被用刀剁碎了,然后又拼接在一起,身上各处都好像在哀怨呻吟。
那原是好几个小厮同贾珍一齐动手的,只把他打的几近死去几回了。
身上的疼痛,却比不上他心里的痛楚。
贾蓉原以为,只要自己娶亲成了家,父亲贾珍便会待自己宽容上几分。
但被他亲眼见到贾珍在自己新房前纠缠秦可卿,以及十几日前贾家诸多爷们的喝酒聚会,贾珍同自己提出的那个无耻至极的要求。
样样让贾蓉咬牙切齿,心生死志,恨不得同贾珍一齐粉身碎骨。
门外却传来了几声轻细的脚步声,还有一阵略显克制的敲门声。
站在门外的,便是贾蓉的媳妇秦可卿。
秦可卿从来都没有机会同贾蓉单独碰过面,因为贾蓉被贾珍拘在身边,从来不曾与她同住过,自然也不允许私自见面。
但这次,秦可卿听闻贾蓉实在是被打惨了,竟躺在床上十几日不能下地,心里万分担忧,逃出空隙,跑来偷偷探望贾蓉。
秦可卿心中却是另一番凄苦,哪家会有这样的媳妇,嫁到婆家快两年了,居然没和自己的夫君圆房,守活寡啊!
秦可卿其实还年幼,也就十六七的岁数,心里着实对未来丝毫看不到希望,终日浑浑噩噩地度日。
房门也没关着,秦可卿试探性地敲了敲门,便自顾着进了门。
屋内一男一女四目相对,百般滋味在心中翻腾,再难言说。
这竟然是他们夫妻两,头一次独自相会。
秦可卿只觉万般委屈涌上心头,眼中热泪盈眶,又见贾蓉浑身是伤,不知那日到底挨了怎样的毒打,竟被打成这般面目全非的模样,心痛难忍。
声音颤动,颤抖着伸出了手“蓉郎,公公如何这么狠心,何至于把你打成这样。”
与秦可卿的万般委屈截然相反,贾蓉眼见着秦可卿到来,竟浑身颤抖,说不出一句话来。
贾蓉眼看着自己的媳妇,两眼瞪得浑圆,心里只觉作呕欲吐。
他一看到秦可卿,心里就想到贾珍拉扯秦可卿的模样,心里恨得欲死。
就连秦可卿的国色天香貌美如花,此时也变得**肮脏,不堪入目。
秦可卿颤抖着上来,想看看贾蓉的伤势,却被贾蓉挣扎着一把打开了手。
“你来做甚,快滚,快滚出去,有多远你给我滚多远,再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
秦可卿被吓得一抖,泪水流个不停。“蓉郎”
贾蓉几乎是怒吼着喊出来的。“下流娼妇,你当我不知道你和那个畜生的勾当吗。他让你来作甚,难道还要来再羞辱我一回才肯罢休。”
秦可卿已经哭得肝肠寸断,伸手抹着脸上的眼泪,泪珠却一串接着一串的涌出眼睛。“奴从嫁到汝家,从来都是守身如玉。公公虽然强逼,但奴家从来没有从过啊。”
贾蓉哪里肯听,挣扎着竟要起身去赶,大哭着怒吼。“你滚啊,你给我滚啊!”可身上伤势未痊,差点摔下床。
秦可卿见贾蓉险些摔倒,着急地上前去扶,却又被贾蓉挣扎着推开。
秦可卿既担忧贾蓉扯着伤口,又碍于贾蓉不愿她靠近,只能眼中含泪,委屈万分地跑出了厢房。
只留着贾蓉一个人,浑身气的发抖,独自坐在床上。
身上又是一阵痛彻心扉的刺痛,贾蓉却是一脸死寂的模样,无力地瘫软在床上,双眼里全是孤寂。
即便以前挨过多少贾珍的毒打,受过多少屈辱,贾蓉都只是默默忍受着,他早就已经认命了。
但从贾蓉欣喜万分地迎来自己的新娘,那之后两年里的经历,让贾蓉头一回彻彻底底感受到了绝望的滋味。
“我活着有什么意思,老天既然要这么折磨我,又何苦让我来到这世上。”
贾蓉面上秫秫地落下泪来,只觉得浑身的气力都散尽了,痴痴地躺着。
闭上眼睛想睡,可心里却偏偏如何都不能寻得清净。
看着床榻正对的窗户,是贾珍那张贾蓉恨不得碎尸万段的脸看着头顶金碧辉煌的大梁,还是贾珍那张脸即便闭上眼,脑海里却还是贾珍那张得意洋洋的脸。
痛苦、绝望、死志、悲惨、愤怒、怨恨、无奈还有无数的不甘,在贾蓉的脑海里勾起天雷地火,如同火山爆发。
但贾蓉却依旧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两眼无神地躺在床上,表情冷淡。
空气似乎凝固了,突兀的,贾蓉突然桀桀笑了起来,继而又是一声接着一声的大笑。
很难想象一个丢了半条命的人,怎么会有这样如同妖魔却又洪亮的笑声。
但如果有人能看见贾蓉此时面上的扭曲与变态,就不会觉得违和了。
这样的笑声,本来就应该来自这样的人。
第一百一十五章 赆别临歧裹泪痕
应天府往顺天府的官道上,一辆最为平常无奇的马车,不疾不徐地慢慢走着。,
正因为此时属秋高气爽之时,所以并不需要避开日头,一整天都非常凉爽,适宜赶路。
这辆马车上,坐着的就是林道儒师徒一行人,他们正处于赶回长安的途中。
其实在林道儒的计划里,他们师徒三人至少要等到来年的年末,才有可能返回顺天。甚至,他们还会逗留更长一段时间。
可世事多不如人所料,变故总是会打断所有早早做好的计划,让人无可奈何地临时变动。
两位马不停蹄,足足奔波了二十日的小黄门,用一封盖有今上宝印的圣旨惊扰了林道儒白前、林霭贾环两对师兄弟的清净日子。
皇命在身,林道儒即便心中有千千万的不愿,也不得不无奈地收拾行囊,带着林霭与贾环,踏上了归途。
两位出自宫中的小黄门,是在秋天的第一个月月末来到承启山的。师徒三人收捡了一日,次日便辞别了白前,暂别了承启山这座充满美好回忆的秀山。
行程一直走到今日,已经是赶了七日的路程了。
林道儒手中捏着一卷书卷静静看着,林霭则是倚靠在车窗上,嘴里叼着根草杆,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贾环微微垂着眼帘,安坐在林霭身边,静心养着神。
林道儒面色平静,看似好像是在看书,但那双时常失神的威严双目,吐露着他此时心中的百感交集。
他实在是,不愿离开应天。
并非是因为贪恋承启山的平静生活,而是实在是舍不得山脚下那座破旧书院里的那个人。
即便是林道儒这样意志坚定,经历过无数艰难险阻、大起大落的人,此时也是难以自持,动摇了心境。
两年时光其实并不短暂,但忽然就来了圣旨,林道儒才惊觉两年时光,眨眼间就这么消逝了。
这两年里,林道儒、白前、林霭、贾环老老少少同吃同住,度过了一段难忘的日子。让林道儒放下了身上沉重的负担,好好地休养了身心。
学院里的那间学堂,承载了林道儒师徒与白前太多美好的记忆。
四人皆是人,每日总是围坐在那间破旧的学堂,点着蜡烛支上炉子,弹琴,喝茶下棋,回忆曾经,说不尽的怡然自得,道不出的快意舒畅。
当然了,下棋聊天,是林道儒同白前的专好。,贾环更多的是专注于学业,悉心听受教诲。
四人同坐一屋,秉烛一同的场景,常常让林道儒心神恍惚。他甚至有时会恍惚了记忆与现实,只当自己这几十年的风风雨雨都不过是黄粱一梦,此时他所在的,还是先生那间幽静的小屋。
并不怪林道儒产生错觉,那时也确实是这样的场景。白前与自己同坐在灯盏下,静静地读着书,身边坐着其他同学。
二十年的寻觅,林道儒费尽了多少了功夫精力,才能再度与白前重逢。如今却又要分别,林道儒心里还有无数没能同白前说的话,怎么能舍得与他分别,怎么会愿意离开这应天。
“师弟,二十年啊!我足足找了你二十年,才把你找到。如今就又要离别,再度相隔千里之遥。
你我都是半个身子埋在土里的人了,此次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有再相见之日了。”
林道儒终究还是平静了心中的波动起伏,他虽然不舍,但世事本就是如此,有重逢的喜悦,便会有离别的悲伤。还有更多的事情,摆在了他的面前。
这次陛下忽然召他回京,由不得林道儒不仔细琢磨,这其中的深意。
皇上命他即刻返京,不许离开顺天,还罚了林道儒一年的俸禄,也确实是有些奇怪。
他在家养病休假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就招惹来了御旨,而且还是带来坏消息的御旨。
林道儒虽然人不在长安,但他从那两个宣旨的小黄门口中探到了口风。
“学士李思文李大人,在朝会上,参了大人一本。”
说实话,这更让林道儒想不通了。他本来就是不掌什么实权的国子监官员,虽然身居旧党,说话极有分量。但先前抱病在家,趁机韬光养晦,早已不理政事几年了。
林道儒远离朝事,便是抱着避开朝中nn锋芒的心思。爱惜羽毛,才能保存自身的实力少些无意义的动作,到了真正需要发声的时候,才能起到作用。
这李思文平日里也同自己没什么交集,莫名其妙地就跳出来参了自己一本。而且这样的弹驳,来的实在是太突兀了,没头没尾的,自然有些不寻常。
虽然这两年林道儒不在都中,但他对朝堂里的动静,一丝一毫都是能察觉的。nn与旧党之间的矛盾,终究是一道迈不过去的槛。虽然如今旧党还是朝廷的中流砥柱,但nn的崛起,早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李思文并不是nn中人,但林道儒总是在这件事上,隐隐闻到了些nn的味道。
不过朝中如今虽然形势紧张,却也没有真正达到爆发的节骨眼,林道儒也不会往最坏的方向去想。
一切,还等到回京才能水落石出。
“霭儿,咱们到哪了?
霭儿。霭儿?”
林道儒的问话得不到回应,直到贾环拉了拉林霭的衣袖,他才缓过神来。
“父亲,咱们晚上就要到济南府了。”
与林道儒忧心朝政和白前不同,林霭想的却是其他的事情。
这些事,可能贾环还知道些皮毛,林霭这样油盐不进的人,能叫他神思不定,恐怕就只有那位群芳阁里的国色天香了。
自始至终,林霭对那位杏儿姑娘,都没有什么男女之情。一则他不是处处留情的人,二来他其实接触的女子不多。
但感情的事情往往不能由人所愿,林霭那日应天城内菜市口与吴良等泼皮火并,救出了杏儿姑娘。在他自己看来,其实全都是遵从君子的本心操守。
林霭不懂,但贾环却明白,这对于杏儿姑娘来说,很难不暗生情愫。
英雄一盏酌江月,最难消受美人恩。
尽管林霭把解救她的功劳全都推到官兵身上,假言自己不过是又过来挨了一顿打,并没有什么值得杏儿感谢的地方。
这也不能阻碍杏儿姑娘心中对林霭的好感与亲近。
一个愿意为自己挨两次要命毒打的人,杏儿怎能不认为,林霭是个对自己倾心已久的痴。
情不知从何而起,却一往情深。
就连林道儒都要调笑林霭一番,是不是要把这姑娘娶回家做妾。
杏儿确实心诚,本来照料受伤的林霭应该是贾环的事,可贾环却从来都没有机会插上手,全部都被杏儿抢占了先机。
日日喂药喂饭,杏儿放低身段,只以婢女自持,悉心照料,一直到林霭病愈。
说起来,实在是有些尴尬,不过贾环还是老老实实地把小房间,腾出来给杏儿和她的丫鬟住,自己跑去住学堂了。
再则杏儿日日见林霭喜欢,同城内那些书生无异,自然更是增添了一分欣喜。
林道儒白前贾环都很欣赏这个姑娘,温言温语,大方有礼,又相貌出众,言谈不俗,比一般的大家小姐还要钟秀。且是个知恩图报的,虽然被林霭欺骗说是官兵解救的她,却还是坚持要服侍林霭到他病愈。
贾环其实还蛮担心,师傅林道儒会不待见杏儿姑娘,毕竟是秦楼楚馆出身的女子,惯来是不受林道儒这种理学大家的喜欢的。
不过好像只是贾环自己多想,林道儒并不追随世俗大流,也并不厌恶杏儿同林霭的亲近。
林道儒调侃林霭的话可不是随口顽笑,他是真的这么想的,只因家里只剩林霭这么一个独苗,又看着这姑娘实在是满意,自然愿意给林霭找个妾室,自己也能早点抱孙子。
虽然杏儿羞涩,始终都没有明说出来。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只有林霭是在即将病愈的时候,才想通了道理。
杏儿这幅姿态,便是带着自己所有的体己钱,要委身林霭的意思。
这样,就由不得林霭不好好想想这回事了。他本是无心,却阴差阳错招惹了别人姑娘,又实在没办法拉下脸同杏儿说明白。
君子当有所为,有所不为。感情是两个人的事情,林霭也在思考,自己到底有没有喜欢这个女子。
可圣旨来的突然,林道儒要返回长安,林霭同贾环自然也要一同离去,不能再逗留。
杏儿笑靥如月,软香吐玉。
“林公子,昨天那首曲子,我还有几个揉法不太明白,能教教我嘛。”
林霭却是满心的为难。
“师傅要回长安了,不日就要动身。”
杏儿的眼里全是怒意,但还是软声问道:“你要走?”
林霭好像已经不再有难以启齿,淡声道:“对,明天就走。”
可接着的一句祈求却刺得林霭浑身一抖。
“那你可以带我走吗?”
林霭久久的沉默无声,有千言万语却还是不如不答,可自己又再难狠心不言。
“我日后可能去参军,没办法带着你。”
“你连那些泼皮打你都不敢还手,去了军中怎么保护你自己,你会送掉性命的。”
果然还是不欢而散,但却不得不说明白。总不能,耽误了别人的一生。
林霭背靠着车窗,两手枕在脑后,心里浮现出那个山茶花一样纯洁的面孔,不由幽幽长叹一声。
“赆别临歧裹泪痕,最难消受美人恩。”11
第一百一十六章 白前的衣钵传人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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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林道儒斜倚坐在在马车内,一卷经义倒扣在双膝上,视线直直探向前方。
林霭从车外打起了帘子,轻声唤了声:“小师弟。”
贾环冲林霭点了点头,便站起身来。
“师傅,我去了。”
林道儒微微点头,淡声道:“去吧。”
挽马早已经卸下,他们一行人要停驻片刻,吃些东西。
旅途之中一切以轻便为重,饮食亦是如此。常人赶路,其间遇上有客店的,便会留下打尖,盖因途中其他时候,只能吃些难以下咽的干粮。
不过贾环一行却与他人不同,林道儒颇为喜爱贾环的手艺,索性也耽搁不了多少时间,所以贾环每日都会给师傅做点。
贾环出来做饭,林霭则给贾环打打下手,林道儒出来走上几步,轻便轻便坐车太久而僵硬疼痛的腰背。
虽然贾环不知道为什么师傅林道儒口里会蹦出几句柳永的雨霖铃,但想来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离别之苦。说不得,还是因为在这凄清的秋日,与白师叔的离别之苦。
贾环手里提着半只黑漆漆的鸡,用小刀切割成小块。
这原是昨日剩下的,不过一日吃不完,所以昨夜夜宿时,架在篝火上熏了几个时辰,只为能多放些时候。
若要说只有林道儒舍不得白前,其实并不然,这两年来,与白前相处最多的,还是贾环。
那年冬天,是贾环记忆里的最为寒冷的冬天了。白前不慎染上风寒,卧病在床。
不提到底是不是心诚,但贾环耗费了几十个日夜,擦面擦手,喂药喂饭,一直照顾白师叔到病愈,却是实打实的。
贾环并不能猜透白师叔的想法,但相比林道儒的亲子林霭,贾环却似乎更受到白前的青睐,不论是上山摘茶采药,还是出去垂钓种菜,白前都一定要把贾环带在身边。
不管林道儒是否愿意,白前开始将贾环当作自己的徒儿,悉心教授。
高山大河,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而大自然的画笔,便是亘长绵绵的时间。时间,总会把一些看似尖锐的东西,变的浑圆滑顺起来。
对于林道儒来说,关门弟子贾环将是他在这世间留下的最后一幅作品。可对于白前,贾环则是他这一生,唯一的衣钵传承人。
从养蚕酿酒,煮茶打猎,再到经义行文,谋略治国。天文地理,兵法弓射,辩药识草,由高及低,无所不教,无细不授。
林道儒难免心里有些吃醋,但还是没有阻止白前这番逾越的做法。既因为他知道,凭白前之才,这些东西会对贾环的未来有着巨大的帮助。也因为他知道,白前一生蹉跎失意,惊世才学不能得见天日。只能让贾环来继承自己的一身所学。
他哪里忍心阻止。
两位师长,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教学方式,让贾环渡过了一个终身难忘的两年。
不论先前有多少对白前的不理解,却还是被时间打磨成了理解。
白前毫无保留的诚挚教导,让贾环无声无息地承认了自己为人弟子的身份,虽然名义上是白师叔,但贾环在心里早已把白前放在同林道儒一样的位置。
与林道儒的循序渐进的教导方式不同,白前就好像是用尽了全力,拼命地把自己所学的一切,全部都灌注在贾环的身上。
林道儒不曾发觉到,与白前相处时间更多的贾环,却发觉了一些白前如此做的原因。
白师叔,似乎身体越来越差了。
每日可闻的咳嗽,还有几次不小心被贾环看到的呕血,都让贾环心里忧愁心痛,有了不好的设想。
长期的苦难生活,也许早就拖垮了这个老人的身子。
恐怕白师叔也是自觉自己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所以才会那么拼命的,想要多给贾环传授些。
师徒三人,又怎么会让白前继续独自一人住在这荒无人烟的破旧书院里。
可不管林道儒贾环怎么好言相劝,软声相求,却还是遭到了白前的拒绝。
“我虽然一辈子都不怎么顺利,但也得益于这样的不顺利的一生,将人生的兴衰荣辱看淡了。
我住在这承启山下,二十年了。再让我去那繁华人间的长安,我受不住了。”
一面是万般不舍,一面是皇命的催促,一夜无眠,还是无可奈何地踏上了归途。
白前不愿意跟他们一起走,林道儒与林霭只能无奈,却着实想不到什么法子能改变白前的心意。
贾环一夜辗转反侧,总觉着自己这么一走,便会抱憾终身。
得益于两年持之以恒日日都进城卖柴,次日一早,贾环用他两年里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应天城内府台县衙,亲自把贾雨村带到书院外,指着书院对贾雨村慎重地嘱咐。
“里面住着的是我师叔,短则半年,长则两年,我会来接他。如果我师叔在这段时间里过得不如意,有缺衣少食或是生病伤风的,我只找你。”
吓得贾雨村唯唯诺诺地只满口答应,万般保证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差错。
这是贾环此时所能动用的最大力量,他打定了主意,等自己处境再好一些,便返回应天,一定要把白前接回长安。
林霭在一旁烧火,满面忧心地看着贾环。他早便看出了贾环的心不在焉,半只鸡切了足足一刻钟,就连自己喊他几次都没有听到。
眼见着心不在焉的贾环险些要切到手,林霭眼疾手快,伸出自己手上的烧火棍,架住了贾环手里的刀。
“想什么呢,仔细剁着手。”
贾环恍然看着自己手中的刀,又见了林霭伸过来的烧火棍,不好意思地对林霭笑笑。
“你今日这是怎么了,丢了魂似的。”
“没什么,只是昨夜没睡好。”
贾环收敛心神,麻利地架上锅,下了香料,过油红烧这半只鸡。
柴火虽然不够大,但炒出来的菜最是鲜香,锅里只管沸腾着,可香味真的是让人心急难耐。
贾环好笑地看着林霭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不管吃过多少次自己做的菜,林霭还是一副馋兮兮的模样。
待菜出了锅,贾环又下了米,倒水煮着。
虽然这般煮米饭不香,但条件所限,贾环也只能做到这步了。
林霭还是那副没有烦忧的模样,眼巴巴地盯着那盘鸡,毫无形象地吞着口水。
在林霭‘悉心’的看守下,一锅米饭总算是煮熟了。
贾环把凉了大半的鸡肉,铺在饭上,又盖上锅盖,自顾着去喊师傅吃饭。
林道儒安坐在树下,望着远远的那片林子,心里还有太多的惆怅落寞。
“师傅,可以吃饭了。”
林道儒从放空中被打断,看着贾环,含笑应道“就来。”
...........
师徒三人围坐一团,锅下的小火扑腾着。
贾环取出早已洗净的碗筷,放在面前。林霭只一心盯着锅,望眼欲穿。
揭开锅盖,一股热气袅袅而上,锅盖上颗颗水珠流动。
也不怪林霭那般嘴馋,确实贾环做的饭菜可口,就连林道儒,此时也对这一锅简单的饭菜颇为期待。
这是旅途在外,最为实用的做饭方法。贾环只从应天带了一口锅,饭菜自然不能同步进行,等饭做熟,菜便凉了。
所以贾环在喊师傅吃饭之前,把鸡肉铺在饭上,盖着焖了几分钟。
此时再掀开锅盖,鸡肉又变得热腾起来,不会是就着冷菜吃饭。再则红烧鸡块的汤汁被热气蒸腾,自然就沥在米饭中,蘸着汤汁的米饭看着便极为诱人。
大料炒过香后,便都被贾环淘了出来,此时不会有挑拣的麻烦。鸡出油又少,这鸡焖饭吃着虽然香,却并不油腻,最为爽口。
林道儒看着这锅饭菜,自然动容,自己这个小徒弟,处处显着贴心又温暖。
老林家的规矩,吃饭不说话。但自从贾环加入了他们的生活,林道儒林霭这两个老饕成了只会张口的‘大爷’,自然就不再拘泥于‘食不言’的规矩。
一面吃,一面夸赞贾环的手艺,各种赞扬推崇。
林道儒端着手里的饭碗,一手微微翘起筷子,笑言夸赞。
“环儿真是好手艺,再寻常的食材,到你手里这么一调制,都别样的可口。”
林霭虽然吃的满嘴流油,还是笑得眯眯眼,对着贾环比了个大拇指。
贾环手里捧着饭碗,只少少的吃了几口,淡笑着看师傅同师兄吃的开怀。
他其实吃饭惯来很少,多是简单的吃一点点,也并不挑剔吃的好坏。
他自己虽然会做菜,但相比自己去吃,更喜欢看别人吃饭的模样。这大概是所有精于厨艺之人的相同嗜好,不论是因为食客的夸赞而满足,还是自己讲究,吃饭吃菜都只尝不贪。
一如贾环先前对黛玉所说,风景,从来都不会负人。
这句话完整来说。
世间万物,人情冷暖,总有不如意之事。但人世间有三样事物,从来都不会辜负人。知识,风景,美食。
贾环知道林道儒林霭自离开应天以来,总有感怀之情,情绪难免低落。
简单温馨的饭菜,总归是会让人心生幸福之感。
饭罢心满意足,自然就要再度启程。
许是真的贾环的手艺起了‘良药’功效,林道儒林霭的心情好了太多,眉眼中不再暗藏阴霾。
林道儒复又拿起那卷经义,淡声开了口。
“环儿,我且问你,你对为师这个国子监博士一职,有多少认识。”
“嗯?啊?”
贾环一时被林道儒这句话给问住了,面上浮现了几分不可置信,转而又变成了苦笑。
林道儒这话的意思,是要让自己开始认识政事,不过贾环确实也有些惊讶。
林道儒惯来是不愿意贾环过问朝堂之事的,只说贾环年纪还小,要专心学业,不能太早被朝堂中的诡诈之事扰乱了心思。
贾环挨了几次骂,自然就不敢再问,一晃就两年过去了。
“师傅,徒儿还在打磨行文的阶段,现在涉及政事,是不是太早了。”
林道儒暗自好笑于贾环的压抑,不过还是笑声道。“也不妨,你已经走上正轨了,后面不过是些水磨工夫,沉淀积累。现在开始,也不算早了。”
就连一向逍遥不羁,从不曾露出正经神色的林霭,此时也是微微侧目,淡目打量着贾环。
安坐在座上的贾环,难以自持地抖了下身子,眼中微微颤动。
第一百一十七章 光辉履历
在林道儒的再次发问下,贾环自然不再矫情,轻柔的声音,娓娓道出他心中所想。
“师傅多年治经,一生悉心于教育,被世人尊为德高大儒,名望在外。
师傅一生洁身自好,两袖清风,为满朝文武推崇敬重。”
国子监博士,乃是国子监学官,时人口中称为国子博士。
国子博士掌博士厅事,分经讲授儒学,考校程文,偕助教、学正、学录掌六堂学生之训诲,兼管南学事宜。
林道儒闻言爽朗大笑,捏着胡子揶揄地看着贾环。
“环儿太过偏袒为师了,为师不过国子监一从七品的学官,哪里有你说得那么了不得。
虽然在士林中有几分虚名,也不过是面上别人尊重些,谈不上敬仰。”
贾环羞赧的笑了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他确实是有些偏袒的心思在里面,话并未说全,不想林道儒毫不顾及,自己点了出来。
大梁开国以来,仍循前朝旧制,置国子监博士三员。但自从大梁迁都顺天,国子监便有了南监北监之分。
到底是都城,北监自然更为地位崇高,受到举国学子推崇。而国子监博士一职,也随着南北监之分而各自任选。南监仍三员,北监却增添到了五员。
这五位国子博士,《易》、《诗》、《书》、《春秋》、《礼记》,人专一经。这便是世人口中的五经博士。
林道儒嘴上说得谦虚,但贾环其实并没有半句虚言。五经博士在士林里的地位,不同凡响。十三经为读书人必读经典,科考出题的大纲,其中学问浩瀚如海,自然不能样样皆精。一则精力有限,二来学子各有所长。故每个读书人都会选择一本自己学的最好的,最为感兴趣的,作为主修本经。
在大梁士林里,选出五位分别在本经上极有造诣的博士。举国之中,只选这五位啊!
也不是说这五人就是各自本经的最高权威,大梁朝中的饱学名士,民间隐居的淡薄隐士,自然也有与他们不相上下的。但不可否认的,他们确实是各自本经上的权威之一。
不过,士林上的声誉同官场不同,林道儒不过是个从七品的学官,相比较于朝中那些位高权重的大臣,还是显得有些卑微。
所以贾环才会一字不谈林道儒的职位,只夸赞师傅教书育人,名望深重。这也是贾环身为弟子的体贴。
林道儒知道贾环这是体谅自己的颜面,不过他此处意欲带贾环入官场门庭,并不拘泥于这些。
“环儿,你可知道,为什么为师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博士,却在士林中说话还有几分分量吗?”
贾环闻言一愣,这也确实是他心中一直存疑的地方。世人推崇林道儒的治经之才,也称赞他的文名,但官场与士林毕竟不同。
师傅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国子监学官,国子监博士病中离京,也能让陛下亲自下了御旨过问?
更不要提朝中一众权势极高的大臣与林道儒来往的诸多书信,贾环很难不心中好奇。
“许是,许是师傅的名士之风,让那些大人敬重师傅。”
旁边一直含笑旁听的林霭,噗嗤一声笑出了声,继而捂着肚子在座椅上笑得打滚。林道儒也是面色一愣,被贾环给逗笑了。
贾环登时又羞赧起来,确实自己这个马屁,拍的太露痕迹了。不过他确实对官场之事一知半解,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顽笑打趣一番。
“师傅,我太笨了。”
“无妨,环儿不懂政事,会有这样天真的想法也不为过。世务政事这种东西,急不来。我且问你,朝中王公勋贵、文武清流,你知道多少。可知汝家是什么人家。”
贾环目光微微一淡,他知道林道儒这是在摸自己的底,心里斟酌着该如何回答。想了片刻,才淡声回道。
“徒儿虽然不通政事,但就连长安普通人家的孩子,都知道朝中诸位老爷的盛名,徒儿自然不敢一点不闻不问。
朝中的左相林大人,是最受陛下依仗的大臣。人人都知,陛下与左相大人推行新法,这位林大人的名讳,应当算是徒儿听过最多的了。
当朝太傅李文锋李大人,大司马孙浩然孙大人,徒儿都是听过他们的尊名的,徒儿听说,他们与我爷爷,还是旧识。
至于我家,得益于祖宗的功勋,应当算得上勋贵人家。”
林道儒捋了捋胡子,一面听着贾环的话一面点头。
“环儿倒是谦虚了,如此看来,你也并非真的一无所知。你口中的那位左相大人,确实是如今朝中最受陛下器重的红人了。
为师与你口中的太傅大人,大司马,其实关系不错,在朝中的清流里,也有几分颜面。
甚至你口中的那位林甫仪林大人,其实也与为师有些渊源。
他曾在国子监求学,听过我几日讲学。”
贾环闻言面色惊讶,但林道儒之言又让贾环不得不震惊。左相林甫仪,听过自己师傅讲学?
林道儒眼神平和,面上带着浅笑。
“虽然不曾拜入我门下,但他对我还算恭敬,可惜如今道不同不相为谋。为师虽然不否认他的革新之法是利国利民之举,但终究是太过空想,不足之处颇多。
环儿你要记住,等到日后入仕,千万要小心这个人,他是个有才能,也很有野心的人。”
林道儒发觉自己说得有些远,怕贾环听昏了头,组织了番语言,复又开口。
“为师二十三岁榜上有名,在翰林院修了几年书,辗转反侧在京外做了几年县官。运气不错,在任期间不曾有大的天灾人祸,又蒙太上皇垂帘,将我提拔回了都中。
为师是三十二岁在工部任的官,在外蹉蹉跎跎混了近十年,也想着要有一番建树。说起来为师算是运气不错的,承蒙诸多大人的赏识,为师在工部熬够了资历,得到了去内阁学习的机会。
为师那时跟着的,就是如今的首辅大人,宋太师。”
贾环的小嘴张成一口小碗,两眼中全是不可置信,看着师傅林道儒宛如在观摩神灵。
这是怎样辉煌的官场履历,那可是内阁中的学习经历。能得到内阁的学习机会,便是被当作内阁大学士来培养的,几乎板上钉钉,会被提拔到重要的位置上。
林道儒嘴上的说的轻描淡写,但贾环却不得不侧目。看看如今朝中的这些重臣,再看看如今内阁的这些德高望重大学士,哪一个不是内阁出身的。
林道儒似乎看出了贾环的震惊,洒脱的笑了笑,面上全是云淡风轻。
“如若不是出了那起子变故,你小子就走运了。为师从内阁出来,太上皇就传了口谕,等老尚书告老还乡,那个位置就是我的。
怎么样,是不是心里特郁闷,从一个工部尚书的弟子,摇身一变成了个国子监老穷酸的弟子。
啧啧,我看着都不落忍。”
贾环闻言不免有些失笑,果真还是那个林道儒,这么失落的事情,说得那般无所谓,还不忘记揶揄自己,真是为老不尊。
他心中其实还是有些好奇,林道儒的官途沉浮,也太过曲折了。能从板上钉钉的一部尚书,变成从七品的国子监博士,实在是太过斐人听闻了。
“师傅别打趣徒儿了,我在家里的处境师傅又不是不知道,能拜入师傅门下,哪里还有不知足的。”
林道儒始终注意着贾环的神色,看出了些端倪,登时沉默了,面上浮现了太多的复杂情绪。
但还是笑着开了口。
“想问就问,不用那么拘谨,你天资心性俱佳,就是有时候想的太多了。心里有城府是好的,不过在我这里,并不需要顾及太多。
我...........”
一直静静听着的林霭,此时忽然笑了起来,止住了林道儒的将吐之言。
“父亲,这件事还是让我来同师弟说吧。”
第一百一十八章 沉淀
济南府,林道儒师徒在城内住店。
他们是天色将黑,才住进这间客店的,幸而运气不错,还有空余的客房。
贾环将将洗过澡,此时坐在窗前,手里捏着一卷经义,借着油灯的火光,默默看着。
也借着窗外吹来的秋风,吹干自己一头还有湿气的长发。
天玄地黄,万物生灭皆有定数。
一直以来,贾环都是个懂得沉淀的人,所以很少言语,只听只看,不动不为。
这并不是贾环自视太高,自认为早已经看穿一切,故而吝啬于言语,骄傲矜持。相反,追其根本,这是贾环为人的本分,正是因为贾环知道自己还有诸多不足,所以他抱着一颗谦卑的心,选择了静心观望。
时代背景,社会环境,人的观念,各种因素的截然不同,是贾环融入这个世界最大的桎梏。有些事情,贾环认为理所应当的,在其他人心里就变成了再荒诞不过的事情。反之亦然,封建社会的诸多陋俗在一个现代人眼里,也会是一件不能接受的事情。
贾环知道不能把自己后世的三观,强加在别人的身上,那样的做法不仅不能解决问题,还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所以他尝试着去感受,去理解别人的想法。
卸下自己原本固有的观念,他才能更好的融入这个地方,更好的生存下来。
人与人的相处,就是这个道理。
豪门深宅里最是无情。贾母,王夫人,贾珍,贾赦这些荣国府里的贵人,是很现实市侩的人,狠毒下作之举,虽然很让人愤怒不齿,但究其本质,却又好像是合乎此时情理的。
身处勋贵之家的他们,因为极高的社会地位,富贵奢侈的生活,理所当然地自视不凡。几辈子的荣华富贵,长久的圣眷,让他们自傲跋扈,霸道至极。卑微之人的生死命运,是任由他们心意决定的。
投井的金钏儿,被折辱而死的迎春,垂泪远嫁的探春,遁入空门的惜春,无奈委身的宝钗,泪尽而逝的黛玉。
还有太多太多的低微之人,皆生死不由天,被他们所牵连。
所以贾环在荣国府生活的时候,看这些贵人,眼中全是冷漠。虽然在世人眼中,这些大家族里的丑事流言,不过是喜闻乐见的谈资。但在贾环的心里,这些事情,却是他不能苟同的。
淡然,是一种态度,却不是一种心情。
但面对贾代儒,贾环却并不能如平日那般持重。前世在贾环看来,此人确实平平无奇,不过学问中平一腐儒而已。但悉心教诲,无私付出,视贾环为己出的这个老人贾代儒,却不再与贾环无关。
当贾代儒用那本《孔圣像》为贾环寻求名师之时,贾环再不能维持自己的淡漠,他只能用眼泪,来缓解自己那压抑不住的沉痛。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是教导读书人,要坚定自身,不动摇心念,达到动而不乱,淡泊自如的境界。
却并不是说真的就没有感情了,只是不要因为自己所遭遇的挫折磨难而悲戚,不要因为自己所突然到来的成功而骄傲得意。
嚎啕大哭,是贾环心中的真切悲痛。那日的场景,如今还在贾环的脑海里挥散不去,撕心裂肺。
与林道儒林霭的相处,却又变成了另外一种模样。
贾政、贾代儒虽然待贾环不薄,但两人皆是纯粹中正的读书人,境界上确实不足。
而师傅和师兄却不同,不谈第一次就能一针见血道出贾环心思的师傅林道儒,日夜的相处中,贾环也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家这个师兄的不凡。
二人皆非平庸之人,贾环自然不好再用以往的方式去相处。
林道儒、林霭确实开明,并不把贾环当做无知孩童对待。但贾环却不能真的无所顾忌,他毕竟,还是用着一个小少年的身体。
所以对贾环而言,他并不介意偶尔流露些符合年纪的孩童心性。
这是很有分寸的相处道理,贾环的濡慕姿态,能增长师傅和师兄身为长辈照顾贾环时的自我认可,有益于他们师徒、师兄弟感情的培养。
此时师徒关系还更甚于父子关系,两者往往师徒一心,同去同归。
贾环这样的做法,不仅仅是他自己在处理关系上的小聪明,也是怀揣着对师傅和师兄的一份体贴之情。
如若表现的太过成熟,虽然林道儒并不会自己为难自己,但终究还是不美。
这些,都是贾环自己藏在心里的不曾与人言及的。
“砰砰砰。”
贾环微微皱了皱眉头,又翻了翻书页,才将手中的书卷放下。
“环儿,你睡了吗?”林霭那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虽然被打扰到看书不太开心,但贾环对林霭的到来心里早就有了预想。
日里师傅脸上复杂的神色,还有师兄林霭打断林道儒说话的异常举动,处处都是不合情理。
贾环起身打开了门,夜风吹的油灯灯火一晃,门外果然是林霭,也是一副将洗漱罢的模样。
“环儿,嘿嘿。”
“快进来吧,外面风大。”
贾环微微侧身把林霭让进来,复又关上了门。
他们兄弟感情极好,林霭十分自如,进来便霸占了贾环的位置。
贾环笑着摇摇头,自顾坐到榻上,又拿起先前的书卷。
许是贾环始终不问,林霭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原以为我就算耐得住性子了,你倒是比我强。”
贾环手指轻轻地翻过一页,浅笑道。
“不管我问不问,师傅师兄都是要说的。我以逸待劳,自然轻便些,倒不着急。”
林霭看着贾环这幅惫懒样子,不免失笑,轻轻咳了咳,温声开口。
“原是早上师傅就要同你说的,不过那样就太难为师傅了,我实在是不落忍,只能逾越着打断了师傅,想着自己来说。
记得刚到应天的时候,咱们在城内客栈住店,就是那家悦来客栈。那时候你我不能入眠,便在廊里看星星。师弟可还记得。”
贾环笑道:“自然记得,我还记得那糕点的味道,又咸又腻。”
“我那时曾与你说过,我有一个大兄,在外戍边多年,你可还记得。
说起来你这两年一直叫我大师兄倒是叫错了,正经来算,你要叫我二师兄才对。
可惜你们没有缘分,他早早就去了,那时你还未出世,没有机会相见,不然他一定会很喜欢你的。
大兄一身戎马征战,为大梁立下了汗马功劳,又为老圣人戍守了十年南疆,可惜回京赴命之时,忽然急病而逝。
父亲身为理学大家,一生都没给过大兄好脸色,可到底失去了一个亲子,哪能不心痛。
也是那一年,父亲触怒了老圣人,自此在国子监扎下了根。
我日里拦着父亲,实在是不忍心让父亲亲口说出,这样悲苦的事情。”
林霭说得不多,贾环有太多云里雾里之处。
但有些东西,林霭又说的极明白,贾环如何会听不出师兄的这个大兄,到底是谁。
“环儿想的不错,大兄的名讳,就是林暮。”
镇南将军林暮的大名,都中小儿亦知。林暮应当算是大梁开国以来,最为让人称奇的军中武将了。
老圣人是马上皇帝,一生收复各处失地,安定南疆,大败北元,多有宏伟建树。
如果说贾环祖父贾代善是跟随太上皇多年征战,所崛起的最有威名的大将军。那么林暮就是国朝稳定大局后,崛起最快的年轻将领。
林暮出身贾家黑旗军,短短十几年,在军中屡立奇功,参与了多起重要战役,立下了累累军功。以火箭爆发式的冲劲,飞速登上了年轻将领所能坐上的巅峰地位。
承蒙太上皇赏识,意欲留京培养,林暮却选择了去最苦最偏远的南疆,继续为大梁震慑宵小。
虽然林暮相比那些威名远扬的军中老将,年纪上相差颇多,却被认为是下一个大柱国。
镇守南疆十年,为大梁稳住了边疆十年。老圣人曾夸赞林暮,大梁有良将如此,三十年再无外患。
可惜苍天妒英才,这位年仅三十八岁的镇南将军,英年早逝,被大梁军伍将领惋为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