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心思极重(上)
屋内一阵笑骂,众人皆对林道儒这幅老小孩的荒诞模样哭笑不得。
但林道儒悔棋惹来一众指责排揎之余,也将屋内几个老朽的目光,都转移到贾环的身上来。
几个均龄超过六十岁的老人家,都上下打量着这个混在他们中间的清逸小郎。
贾环静静地站在堂内,手被林道儒抓在手里,脸上带着苦色。
林霭早就悄无声息地躲开两步,站在墙角看着倒霉的师弟,面上带着不怀好意的坏笑。
几个老朽都用赞叹的眼神望着贾环,似乎在惊讶于贾环的相貌。
林道儒对几个友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颇为得意,炫耀般地把贾环拉倒自己身边,对贾环笑言道。“环儿,你去做几个菜,让这几个老东西开开眼。”
贾环有些讶异地看着师傅,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把这件事说出来。虽说君子远庖厨被人错误理解成君子不能沾染厨房的腌臜事情,但此时可不是现代,世人对做菜这件事还怀着深深地偏见。
就算师傅林道儒自己对贾环做菜这件事不介意,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接受贾环做菜这件事,缘何林道儒会如此直白不加掩饰地在这些老人家面前说出来。
林道儒好似看出了贾环的讶异,并不解释些什么,只给了贾环一个肯定的眼神。
贾环与师傅草草对视一眼罢,便不再多问,对着一屋的老人家作了个揖,自顾着出屋做菜去了。
林霭也笑着同诸人拱了拱手,对林道儒笑道。“父亲,我去帮环儿打下手。”
....
两个小辈一走,屋内氛围登时喧闹起来。
几个老头子把林道儒围成一团东一句西一句,各人说各话。
“雅川,这小娃娃是哪家的孩子。”
“是啊,哪家的的孩子,小小年纪就这么一身面貌气度,着实不俗啊。”
“老夫看着极有眼缘,合该给老夫做关门弟子,继承吾的衣钵。”
林道儒原是满脸自得与骄傲的,不想这帮老友越说越不像样,脸上神色越听越黑。
“做你们的春秋大梦去吧,这孩子早就有师傅了,是天底下最饱学的不世大儒,哪里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能比的。”
林道儒这话一出,更惹出一连串跳脚的叫嚣声。
“什么人能比老夫还有学识,你只管叫他出来同老夫比一比,定叫他落荒而逃。”
“言之有理,老夫也自认无人能与吾比肩,有意于此子。”
就在林道儒面色越来越差,屋内人叫嚣话语愈发厚黑之际,一直含笑旁听的张玉生出声止住了屋内的闲聊。
“你们几个老东西可别顽笑过头了,仔细雅川下次推你们的棋盘。”
闻言,众人看着林道儒那副难看至极的神色,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早先林道儒就直言过,这小童是他的徒儿。这番笑闹不过是几位老者与林道儒相交甚好,所以无所顾忌地玩笑罢了,意在调侃林道儒。
在座除林道儒以外,还有四位年龄与林道儒相当的老朽,皆是一身常服。
先前与林道儒手谈的那位,便是如今翰林院的掌院学士左掌院,名正字登本。
夺子教林道儒下棋的那个老头,也在翰林院任职,从五品的侍读学士,王庸之王学士。
再有一位最年长的张玉生张祭酒,林道儒在国子监的上司。
先前几位也许官品不高,但最后这位,却是朝中实实在在的重位大臣。
时任兵部尚书,孙浩然孙大人。
林道儒虽然对几位老友的‘冷嘲热讽’极为‘无奈’,但也只是郁闷了一会,便笑着招待起几位友人。
“咱们去那边坐,环儿手艺极佳,你们几个今日有口福。”
.......
贾环嘴里哼着小曲,手上却不停,在厨房切菜剁肉,忙忙碌碌。
林霭说是给贾环来帮忙,其实不过是找个由头开溜,他是见识过那几个老头的厉害的,自己留在哪难免要被调笑。
他也不会真的来厨房,不是林霭不愿意给贾环帮忙,而是贾环不需要他帮忙,食材都是现成的,林霭在厨房里只能起到占地方的作用。
贾环哼着小曲是为了缓解他的乏倦,如若有人细心观察贾环的话,就会发现他的精神其实不大好。
贾环倒不是做什么事情累着了,他只是心里有很多事情需要去考量,也有很多选择难以决定。
今日他的心情其实不错,自贾环拜入林道儒门下,他从来都没见过师傅露出那样的笑容,那原是真心诚意的放松笑容,可见今日来林府的几位客人,都是林道儒最为亲近的好友。
正所谓老小孩老小孩,林道儒一直都很注意在贾环面前的形象,贾环也对林道儒始终抱有一种智慧老者、饱学名师的印象。他向来没见过师傅会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臭棋篓子就算了,棋品还那么差。
不过这也是件好事,老人家能心态年轻些对身体是有好处的,贾环想到这些心里平生几分欣慰,他只期盼师傅身体健健康康的。
厨房里的食材不少,可见林霭今日来找他并非忽发奇想,而是‘蓄谋已久’。
贾环心里所想,正与他如今的处境相关。
贾家奢靡混账,早晚有大厦将倾的一天,起先贾环曾想过出逃,但他逃不掉。
不说有那么多与他息息相关的人时刻牵挂,他身为先荣国公贾代善之孙,贾政之子,就再不能脱了干系。
所以贾环只能选择保住贾家、清理贾家。
保住贾家的旗帜,保住自己重视的人,清理那些心黑狠毒的人,既包括主子,也包括下人。
师傅林道儒在第一次见到贾环的时候,就直言贾环心思太重。
没错,贾环是个心思缜密之人,他习惯于把一切事情都想通透理清楚。于他看来,想要达到自己的目的,最简单的一条道路就是获得贾家的爵位与掌家权。
这虽然是一条极其困难的途径,但也是最为安全,最为保险的一条途径。
掌握了贾家的爵位或是贾家的掌家权,他就有能力控制好贾家,不会再有站错队,也不会再有天怒人怨,家破人亡。
但依贾环看来,要达到他所想要的,从内的可能性极小,只能从外面打开一个缺口。
读书也是,科举也是,都是贾环自己在摸索的一个方向。
荣府现如今的爵位袭在贾赦的身上,贾赦好酒色无道,非长命之相,如若他死了,荣府之世职落到谁头上,都不太可能落到贾环头上。
况且在贾环设想下,贾琏难道就能袭了他老子的爵位么,王夫人贾母稍稍一运作,这个爵位恐怕就落到宝玉的头上了。
所以贾环只能从外面慢慢尝试。
林道儒可能不曾发觉,只当贾环性子慢慢地被他磨平了,但贾环自己知道,他没有。
离开长安去应天之前,贾环就给钱槐留了个任务,也并非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不过是帮他收集一些世人皆知,且无关紧要的信息。
钱槐虽然看上去吊儿郎当的,但他心里明白,自己一家同贾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贾环好了,他就不会差到哪里去,贾环不好了,他恐怕就不能过得如现在这般潇洒了,所以他花费了两年的时间,老老实实地替贾环办这件事。
这是其一,贾环需要这些东西,来为自己打开局面。
后宅妇人的手段虽然狠毒,但妇人的格局总归是比男人要差上一些,这是因为时代所限。但观贾母那样一个厉害的人,面对外面的事情恐怕就还是抓瞎。
前世贾家第一次被抄家,荣府家产几近全被查抄了,贾母能做什么,她只能做出她所能做的极限,把自己的体己钱拿出来打点,供儿孙使用。
这是贾母自知长寿终有尽时,对钱财看得开的一种表现,也是贾母对外界而来打击的无力与悲哀。
贾环其实是轻视于贾家内宅的那些破事的,所以不论是贾代儒还是贾政给贾环寻找经师,他都选择了默认。
即便贾环如今还只是个准‘童生’,也没有妨碍他身上有了一个‘读书人’的标签。出府读书后,贾环开始有寻找机遇的机会。
贾家最有价值的东西不是贾母的那一大笔私房钱,也不是宁荣两府的世袭爵位,而是贾家几代先祖的舍命在沙场中挣回来的圣眷。
圣眷给贾家留下了子孙几代人的衣食无忧荣华富贵,也给贾家在军中朝堂皆各留下了一份不薄的体面。
在朝堂与军中的情分,是贾家最宝贵的底蕴。
南安郡王、北静郡王、西宁郡王、东平郡王
宁国公贾演、荣国公贾源、镇国公牛清、理国公柳彪、齐国公陈翼、治国公马魁、修国公侯晓明、缮国公石淳。
这四王八公十二个鼎盛的王公贵族与贾家休戚与共,紧紧地抱团取暖,周围还围绕着诸多尚且昌盛的候伯勋贵摇旗呐喊。
可笑贾家这一代如此骄傲自大,自视甚高,从不曾听说有主动去走动的。贾家诸多子孙,只贾政一个最不会当官的在朝堂维持着贾家最后的声音。
贾环对这份价值不菲的人情,打了三年的主意了。贾母王夫人只当贾环惦记荣府的家产,再了不得也只认为贾环往爵位上生了不该有的奢望。她们不知道的是,贾环比她们想象的更加‘狼子野心’,一心惦记着贾家真正的‘宝物’。
原该早早地就尝试去接触了,只是那时对朝堂局势的不了解,对贾家到底腐蚀到了什么程度一无所知,让贾环按捺住了心中的野望。
时至今日,贾环总算开始慢慢地看到了朝中局势的一丝汗毛了,但他更加不敢轻易动作,其中干系之大、牵扯之深让贾环动一根小指头都要想上很久。
贾环对自己想要窃取贾家底蕴的行为,没有一丝一毫的羞愧。他本来就是荣国公正经的子孙,继承祖宗留下的东西有什么不合理的吗?虽然宁府的贾珍贾蓉、荣府的贾赦、贾琏、再到贾家地位不凡的贾母,贾环的嫡母王夫人,这些人是决计不愿意看到那一天的。
但她们连贾家最宝贵的东西是什么都看不明白,成日只争来抢去那些只能用来享受的银钱家产,哪里又是值得煞费苦心地去揣摩他们心思的对手。
贾环用了无数的时间去推演,思考,试探,尝试,碰撞,这就是他这两年所有的收获。
儒家教的那些伟光正、忠义信的宝贵理念,诚然是老祖宗留给华夏子孙的最有意义的做人指南。但贾环是从现代物欲横流的挤压下苦苦挣扎的卑微之人,怎么会不懂美德是个人的追求,权力实力才是个人的立身之本。
读书,永远都只是途径,却不是方法。
贾环是个俗气的男人,一个男人如果护不住自己身边的亲人,心里的爱人,是算不上一个称职的男人的。
肩上扛着的大包是男人的责任,心里始终关系注意着父母爱人子女的冷暖喜忧是男人的温暖,只有嘴里叼着的烟是自己的自由。
贾环更多的心思,还是放在黛玉的心理变化上。如若说欣赏黛玉的人是因为她的悲苦孤寂而怜悯同情她,贾环却清楚地明白,黛玉之所以会发展成后来那般心灰意冷、痛不欲生的地步,所有的罪责都要怪在宝玉的没有担当懦弱无能上。
近来黛玉的变化愈发脱离贾环的掌控了,这是贾环最为不安的地方。
叮叮咚咚忙活了好一阵,一桌朴实却又丰盛的宴席就准备好了。
贾环目光有些迷离,他已然有不短一段时间没有自己做菜了,做菜是他独有的放松方式,大脑放空专心做菜的时候才是他最放松的时候,脑子里再也不去思考那些千丝万缕的琐碎事情。
三两个色香俱全的硬菜足够那几个老人家消受了,五六个精致别趣的小菜也适宜于老人家不堪折腾的肠胃,贾环满意地点了点头,好似在肯定自己的成果。
找到了在外面发呆的师兄林霭,贾环强打着精神冲他笑了笑。
“师兄,帮我上菜吧。”
屋内一众老朽显然聊得正畅快,苦苦等待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贾环的手艺。
师兄弟两将一个个色香味俱全的菜品上了桌,桌上的老头们都有些瞠目结舌,呆呆地看着一桌丰盛的美食。
贾环给诸位长者奉吃菜的小碗和筷子,热花雕酒;林霭则给诸位长者盛饭。
在座都是年长太多的长者,贾环与林霭自然不好上桌。
不仅不好上桌,林霭同贾环两人还应当一直在旁边服侍,已尽孝道。
但贾环强笑着同师兄招呼了一声,“师兄你多照看着,有什么事就来喊我。”
便颇为失礼地独自出了正堂,自顾离去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心思极重(下)
几位老者到底年事已高,在这样落后的生活医疗条件下,六十多岁已经是长寿之年。
是而并没有什么真正的觥筹交错,只少少地喝了两盅,热腾腾的花雕黄酒入口极绵柔,简简单单就落了肚,继而慢慢在人的身体内扩散出它的能量,通身暖意,去了秋日的清寒。
许是贾环做的饭菜确实不难下咽,几位老者吃的极开怀,谈笑风生之间,颂今怀古兴致颇高。
饭饱酒足,林霭收拾了一桌残局,便自觉地退到一边,不去打扰林道儒他们几位。
起先那般老顽童说笑,是因为几人私交甚好,可真正让几位老者聚于一起的原因,是因为诸人心中的一件愁事。
消遣手谈皆是为了排遣心中的忧虑,可其效果显而易见,不过聊胜于无。
王庸之靠坐于交椅,单手端茶,语气冰冷,面上神情透露着他的恼火。
“林甫仪为首新党何其荒唐,还未消停几日,就又闹出了这么一遭,真真是朝堂之祸事。”
此言一出,屋内众人皆将目光投注到他身上,继而一阵沉默。
王庸之尚且还想说些什么,林道儒笑着摇了摇头。
“知同兄何必提那些糟心之事,你我今日相会因私不为公,朝事就先丢到一边,日后再想也不迟。”
王庸之闻言双目一瞪,放下了茶盏。“雅川兄,难道我说的不是句句属实。如今朝中已有祸事,任由新党这般闹下去,朝政不稳啊。”
林道儒含笑听着自己这位学士老友的抱怨,待其说完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陛下天授贤德,不会真的任由其肆意妄为,吾等今日原是为私不谈公事,只下棋弹琴,喝茶闲聊,岂不美哉。”
王庸之尚未说些什么,一旁安坐的翰林院掌院左正却皱着眉,沉声道。
“雅川所言有理,陛下乃难得的贤明君主,吾等且安心看着,新党如若再如此专横胡为,迟早自取灭亡。
只是可惜了那林甫仪,四十余岁的内阁阁臣,若不是如此刚愎自用,走上了歪路。
以他一身所学,大好前途可期。”
林道儒哈哈一笑,拍了拍左正的肩膀,毫不顾忌左正的怒视,开口揶揄。
“如若老朽不曾听错,左掌院这是在感叹,当朝太傅,户部尚书,左相林甫仪前途可期。”
气氛顿觉轻松了几分,众人一阵哄笑,笑得左正老脸一红,冷哼一声。
林甫仪四十余岁的年纪,就受天家万般信赖重视,推崇至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左相位上,前几年还追授了太傅的三公尊号,早已是人臣巅峰,为官的尽头。
大好前途,还能再好到哪里去,本身就站在山顶的人,那位左相大人早已没有攀登的必要。
左正惋惜于林甫仪,莫不过是对这个后来居上的晚辈,生了赏识之心。
小小翰林院的掌院,哪里好去点评当朝左相。
林道儒将嘲笑完左正,就被王庸之拎出来。
“姓林的脸皮实在是厚,登本兄好歹是翰林院堂堂的院正大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林大人为当朝左相呢。”
登本是左正的字,知同是王庸之的字。
登时左正心里就舒爽了,挑衅地冲林道儒斜瞥了一眼,随即颇为自得地捋了捋胡子。
几个老朽又是轻声的笑着。
确实林道儒是自己挖坑拌了自己的脚,林道儒不过是从七品的五经博士,他嘲笑左正,与左正惋惜林甫仪,实无差别。
林道儒被王庸之拉出来当了筏子,又好气又好笑,低声道。
“果然不愧是上官下属,我不过是说笑了掌院大人几句,就有那拍马屁的出来攻讦。”
气的王庸之吹胡子瞪眼,面色不善地瞪着林道儒。
左正笑着摆了摆手,出声打断两位老友的胡闹。
“这原不是什么可笑的,老夫是真的惋惜于林...左相大人。依我看来,当今陛下励精图治,勤俭贤明。陛下如今才四十出头,日后说不得会有更大的建树。
左相大人不过四十余岁,已然居如此高位,前途是确确实实的大有可期。
我的意思是,咱们大梁可能错失了一位徐茂公。”
众人听左正如此道来,皆暗自点头,心中赞同。
徐茂公,就是李勣
李勣一生历事唐高祖、唐太宗、唐高宗三朝,出将入相,深得朝廷信任和重任,被朝廷倚之为长城。
治大国如烹小鲜,一朝如若要愈发强大昌盛,最忌讳的就是好大喜功,大刀阔斧地进行各种改革,其结果多是朝乱民怨。
林甫仪此人,有才能亦有头脑,的确是大梁的栋梁。如若不是偏要行此歪邪之路,徐徐为国添砖加瓦,极有可能成为千古名臣。
若有人见着此幕,说不得要目惊到眼珠掉下来。
在座诸人,皆是朝会中新党诸多提议,出声反驳最多的面孔。
新党诸人对林道儒这些人,早已经是恨的咬牙,恨不得在座的几个老臣都死绝。
可此时的场景,却是几位与新党站在对立面的老臣,一脸赞许地夸赞当今的新党魁首。
林道儒左正等人都是老臣了,虽然几经沉浮,仕途有好有坏。但这些都不能影响到他们看人的眼光,还有宽阔的胸怀。
朝事上诸位老臣对上新党,半点不愿退让。但脱离朝事不谈,私下里这几位宽厚的老人,还是极为欣赏林甫仪的。
莫不是有包容万物的胸怀与极高的修养境界,如何能做到这般公私分明,仁慈宽厚。
一直安静听着的张玉生同孙浩然,心里想到那林甫仪的素日言行,各自落寞地叹了口气。
寒士出身,一身惊世文华韬略,屡屡立建功业,不惑之年缙身内阁要员,别人尚在治学,他已然独领风骚,登顶臣子至极。
这样的一个风流人物,要多少个朝代才能出这么一个呢。
英雄当惜英雄啊。
可惜,可惜了。
但赏识归赏识,他们身为大梁朝臣,肩负举国百姓的嘱托,自然不会动摇自己的立场。
新党,万万不能得逞。
言及于此,座中诸人皆有些情绪低落。
张玉生用手轻轻摩拭着茶桌,温吞吞地开口。
“不谈政事,不谈政事了,吾等还是谈些轻松点的,可不要扫兴。”
众人皆点头赞同。
张玉生转头面向林道儒。
“老朽若记得不错,那小童是先荣国公贾代善的孙儿。雅川收他入门之时,老朽还给那小童做了回见证人。
他父亲,是代善公的那个小儿子。”
屋中几位老臣,有的今日之前对贾环一无所知。
有的知道林道儒早先收了一个关门弟子,却不知其人。
只有这位国子监祭酒,对贾环有几分了解。皆因贾环拜师大礼,他来客串了一回礼官。
起先诸人就对这个相貌脱俗的小郎很是喜欢,心里留存了一份好奇,如今张玉生重提,自然都提起了兴趣。
张玉生如此一说,诸人总算知晓了那小童的来历。
林道儒微微臻首,笑道。
“存周的确是在工部,记得是个员外郎的职位。存周出身王公之家,身上却看不出丝毫骄躁自负之气,实属难得。”
王庸之面露奇色。“如此说来,那小童岂不是出身勋贵。吾观其言行,度其神色,知礼谦虚,不骄不躁。实在是................”
王庸之尚未道出,左正便抢着说出了口。
“实在是有些违和啊,哪里有这般的勋贵子弟,倒像是雅川的亲孙。”
是了!勋贵人家的子弟,多是浮躁暴虐,顽劣憨痴之徒,终日遛狗追鸟,流连花坊青楼。
纵然有知礼的,也不过是知晓些道理,在外人面前不至于太过失礼。但细察一言一行,或多或少都会流露出一些勋贵子弟的目中无人与傲气。
这小童既然是出身于金陵贾家,又是荣国公的亲孙,怎么会是那么一副模样光景,身上丝毫不见傲气。
一直不曾出声的孙浩然,见诸人都流露异色,心知他们所想,淡笑道。
“不是没有傲气,是傲气都压在心里。且此傲气非彼傲气。
这小童所言所行,吾全看在眼里。
雅川命他去行那庖厨之事,他虽略显惊讶却并没有流露出不情愿的神色,又有雅川言此子多有做饭做菜于师长的先例,可知他不介意为长辈做些他人不齿之事。
庖厨本非下贱,实则是天授之业,只是后人胡乱解释,这点吾等痴长之人都知。
但那小童能明白这个道理,便是有己见了。但吾不知雅川可曾提点过他这个道理,不好妄言。”
林道儒闻言一笑。“那孩子极有主见,我非但不曾提过此事,就连做菜做饭也是他自己要做的。”
孙浩然闻言面上欣赏神色更甚,颇为赞许地点了点头。
“如此说来,那便是真正的有己见了。
他闻雅川如此要求,不言不语,只一个眼神便知雅川心中所想,你们师徒感情之厚,羁绊之深,让老夫艳羡。
此子温厚有礼,为吾等老者摆筷温酒,如此熟稔,非长久如此而不能。孝顺尊师如此,比子云还有过之而无不及,雅川有福气啊。
我言其有傲气,实非妄言。勋贵人家的子弟,因出身优于常人太多,故而天生就有傲气。
说是傲气,倒不如说是天生而来的自信与淡定。富贵权势人家,是没有庶民之家的那些衣食之忧的,别人辛苦艰难所不能及,于他们而言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东西。
但此子傲气非吾所言的那种,他身上的,不如说是傲骨。
傲气不值得自夸,有傲骨之人却不会自夸。有大志者,坚定顽强,心中自有丘壑,此子便是如此。
老夫平生所见稚子,如此子者仅一人,那人的身世际遇,实在让人唏嘘。
只是吾之所疑,此子出身王公之家,身无纨绔自大之气便是极为难得了,如何还能有这么一身傲骨。
不明白,不明白啊。”
林道儒一直默默听着,时而微微点头,时而目光渐起波澜。
“环儿的确如襄阳公所言,孝顺温厚之处,连子云也远远不及。
吾因己私,携其旅居应天,一待就是两年。这两年这小童在吾身边同吃同睡,生活实则过得不好。
不过一破旧木屋,哪里比得上贾家国公府的荣华富贵,但此子一声苦也没喊过。吾有时觉着,此子实在不像国公子孙,倒像是个贫寒之家的穷苦孩子。
其中多有刻意使其为难之举,意在打磨他的性子,举不胜数,不多赘述。
襄阳公疑惑此处,也是情理之中。
他家的情况,复杂至极。其父本就是次子,却又在掌管荣府的家事,环儿亦是次子,还是妾室所生,兴许缘由就在此处了。”
家事外人不好胡乱掺和,即便是为人师长也不应当,林道儒此言其实不妥,非君子所为。
但襄阳公所言确实处处都让林道儒动容,所以才简单地说了几句贾家的情况。
其实在有心人的眼里,这些都不是什么秘密。林道儒因贾环是其弟子,所以花了不少功夫在贾家上。
在座诸人皆若有所思,神色各异。
左正笑道。“如此说来,也就能理解了。这些姑且不谈,只依吾看来,襄阳公所言皆是此子的天资品性。
老夫也有一个疑惑,如此知礼的一个孩子,如何在吾等吃饭时候,悄悄地离开了呢。老夫注意过他的神色,眼中有血丝,眼圈也发黑,极为缺乏精神的模样。
雅川兄可知,此乃忧思过度,伤神之症。
难道这么小的一个小童,他还有什么忧心的大事不成。”
林道儒闻言沉默了,眉头微微皱起来。
.................................
贾环是在书房里被林霭用一只毛笔挠醒的,昏昏沉沉地摇了摇头,才找回了心神。
瞅见用毛笔作怪的师兄,伸手将林霭的手打开。
贾环不知道自己今天怎么突然这么疲倦,靠在在书房里木椅上,就睡着了。
“师傅找你说话,且先过去吧。”
一路简单问过几句,贾环才知道师傅的几位访客都已经回去了,此时只剩他们师徒三人了。
林道儒自顾着在屋里看书,见着贾环来了,笑着同他点点头。
“你睡的太沉,所以就不曾叫醒你,今日已经时辰不早了,待会叫你师兄先送你回家,天黑了就不好走了。”
贾环今日一见师傅家来了客人,便知道圣上召师傅入宫,并没有什么大碍,心里安心下来。听闻师傅这么说,便同林道儒点了点头,笑道。
“知道了,师傅。”
“为师如今在家,随时随地都有空隙,你无事便到这边来,有学业上的问题也可,若是其他的也可。”
直到贾环同林霭并肩离去,林道儒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孩子,心思太重,莫要慧极必伤才好啊。”
第一百三十六章 宁静
绛珠斋,西书房。
贾环单手撑着脸,侧着身子望着坐在窗前之人。
细细想了想,再故作不在意地问过五儿几句,贾环才想起了五儿到底是谁。
柳嫂子应当就是后来在大观园里掌管厨房的那位柳嫂子,至于五儿应该就是那个被冤枉关了小黑屋的丫鬟。
昨夜睡得极好,也许是心情有所改善,所以略微缓解了几分压力,睡了一个很沉很沉的觉。
窗台边,两个小妮子凑在一起,做着女红。
不时还窃声窃语地说笑几句,轻柔笑声徜徉在小小的书房里。
小吉祥也凑在旁边,眨巴着大眼睛,望着小红同五儿手里的女红。
说起来有趣,贾环从来没干涉过她们丫鬟的事情,都是由着她们自己去顽的。但摆在三个小丫头面前,也有了那么一出小难题。
小吉祥是打小跟在贾环身边的,若按先来后到,她便是贾环屋里的大丫鬟。但小红五儿都比小吉祥大上几岁,按年岁长幼来排,她们才应当是大丫鬟。名义上,小红同五儿也是正经的贴身丫鬟。
屋内丫鬟的地位高低,就成为她们三人不得不说清楚的问题。
所以这十几日来,小吉祥同小红五儿之间的关系都很尴尬,小吉祥见着她们便冷着一张小脸,小红同五儿也有些躲着小吉祥。
眼见着三爷如何都不愿意插手,小红同五儿都急坏了。小吉祥也是一副揣测不安的神色,常常走神。
贾环耐心很足,他选择了给三个丫鬟足够的空间,让她们自己解决这个问题。他也很好奇,好奇于这三个小妮子会是什么表现,会做出什么决定。
贾环大概能推测出事情的结局,一半的可能性是有一方选择了退让,随即三人愈发亲密。还有一半的可能,是两边越闹越僵,最后互相记恨。
贾环知道自己这样做很不地道,让这三个孩子为难了。小吉祥一直跟在贾环身边,贾环对她的秉性是了解的,但小红五儿则不然,她们两才来不久。贾环想看看她们两会怎么选择,借而了解了解这两个小姑娘。
但出乎贾环意料,最先做出决断的不是小红,也不是五儿,而是年纪最小的小吉祥。
小吉祥退让了,她每天都甜甜地管两个大丫鬟叫姐姐,连带着把暖床和陪夜的权力也轻飘飘地让了出来。
如此便皆大欢喜,小红同五儿拿回了本该属于她们贴身丫鬟的权力,小吉祥也收获了两个大丫鬟的感激与关爱。
贾环对小吉祥处理姐妹关系的手段老道赞叹不已,这样的做法,体现了小吉祥对内宅丫鬟生存之道的深刻理解。
既解决了同小红五儿的姐妹关系,连日长久维持的尴尬气氛都从此荡然无存,避免了关系继续恶化,也得到了小红五儿的感激。
贾环原就是偏袒小吉祥很多的,只要她不愿意,谁也不能从她手里抢走贾环屋里大丫鬟这个权力。小吉祥这般做法,也让贾环对她的偏袒更多了。
但贾环赞赏之余,也恍然发觉小吉祥变了,变得更通人情之事,变得更机灵聪明了。这样的变化,是贾环如今才发觉的,有些出乎意料。
出乎意料,所以才有趣。
小红在窗前描花,绣的是几朵春杏。
她原不是说相貌有多差,是清秀的那种女孩。只是与贾家诸多小姐丫鬟梅兰竹菊,各有千秋相比起来,就显得不是那么出彩。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那娇柔白嫩的脸上,整个人沐浴在阳光里更显一种质朴的光彩动人,贾环很满意于小红五儿对小吉祥的善意回馈。
除了陪夜暖床,穿衣洗漱,两个大丫鬟投桃报李,不约而同地让出了很多空间,让小吉祥与贾环独处。
这一点上能看明白一件事,这两个丫鬟的本性,都不坏。
小红向来是个略显泼辣的性子,这种泼辣与晴雯的泼辣不同,晴雯是被宝玉娇纵过头了,小红则是小脾气里带着一些懂事,体贴里透露着一点精明。
两个小丫头凑在一起,五儿似乎有些针脚做的不好,小红小声同她说着该怎么绣。
书房里原是不让丫鬟随意出入的,在赵姨娘院里时便一贯是如此,只是小红五儿并不知晓还有这样的规矩,贾环便不曾提起,任由她们去了。
也是因为两个小丫鬟极为懂事,很少弄出太大的声响,所以贾环才能容忍。
两个小妮子懂事,是而贾环从来没有大声同她们说过话,不仅只是态度温和,甚至还有些怵这两。
自她们排排坐分好了大小,晚上小红就满脸羞红,抱着被子进了贾环的小屋。
第二日则是红着脸的五儿。
贾环尝试性地提起,自己不习惯有人暖床,也不习惯有人陪夜。
结果便是,自小红第一次想给贾环暖床,再到今日过了四五日,小红加上五儿就哭了四五日。
小红五儿毕竟不是小吉祥,小吉祥今年才八岁,小红五儿如今都已经十一二了,时人女儿十四岁嫁人比比皆是,自然到了男女大防的时候。
小红五儿也许还有些懵懂,但贾环不能这般没操守,他自己本就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成年人。
小吉祥哭起来还好,孩子气的很,贾环还能笑着开她的玩笑。可小红五儿一哭,实在是威力不小,梨花带雨,再添上一句哭腔的疑问。
“三爷是不是嫌弃我。”
贾环真真傻眼了,只好随她们高兴了,总归自己注意些,不要有太多的亲密接触,毕竟以后她们总有出阁的那日。
小红五儿这才欢天喜地,饶过了贾环。
其实贾环心里明白,这两个女孩子,也许此后一辈子都要跟在自己身边了。贾家少爷的丫鬟,大多数都是这样。但总归,是要给她们留下自己选择的余地。
贾环原是在书案前坐着的,忽然起身往三个丫鬟那里走去。
他见小红五儿两人,做女红时都是把东西放在膝上,脑袋低着做。
这般姿势对身体弊端极大。日后颈椎,腰椎都会劳损的厉害。
“小红,把头抬起来。”
贾环看了她们已经有好一会了,小红同五儿难道真是瞎的,她们两也注意到三爷一直在朝她们那边看,被看的久了,自然有些羞涩。
忽然三爷就朝她们走来,更是吓了一跳。小红脸莫名有些发烫,抬起脸,声音不知不觉地低了下来。
“三爷。”
贾环忽然把小红手里的女红拿了起来,小红下意识地去护住,但反应终究慢了片刻,原以为会被三爷拿走,恍然才发觉手里传来的力度极小。
贾环单手提着女红,小红两手抓着不曾松手。
“就这个姿势,以后描花不要放在膝盖上描。那样对脖颈,腰背都不好,眼睛也会慢慢看不清的。”
小红这才恍然发觉,自己两手如今举着放在脖子齐平的高度,背全靠在墙上,坐着直直的。
再看看三爷,不知什么时候便将手松开了。
旁边五儿略显惊讶地开口,两手把女红捧在脸前。“三爷也懂女孩子的手艺。”
贾环摇了摇头。“我不懂,我只是知道读书写字的时候,不能低头弯腰,对身体很不好。你们女孩子做女红,也是要眼手并用,道理上是想通的。
五儿你也要注意这个习惯,现在你们是年轻察觉不到,等长大了就会发现身上很多毛病,要趁早改回来。”
五儿听着贾环口里简单平淡的关心话,心里只觉阵阵温暖。
虽然同贾环相处了不过十几日,但从生活里的点点滴滴,五儿都能感受到三爷对她们的关切。三爷是个少言寡语的人,但五儿心里知道,三爷是顶好的主子了。
“知道了,三爷。”
贾环冲她点了点头,又转头看向小红。
“你们两已经好些天不曾回家了,就不想回家看看么。如果想家了,今天我给你们放假。”
小红方才还在走神,听见三爷同她说话,打了个激灵,嗔道。
“三爷就会浑说,哪有才来几天便往家去的道理。这会子回去了,我老子娘怕不是当我被三爷撵回去了,要打断我的腿。三爷这是嫌弃我们两了?”
小嘴咕溜溜个不停,贾环被小红说得语噎,失笑着摇了摇头。“我哪里又是这么个意思,你们两来了也有半月时间,一次家都没回过,总该回家看看才好。”
五儿是个柔顺的性子,开口同贾环解释道。“皆因府上前些日子又来了客人,所以我们两的老子娘都在里面服侍,家里大门都是锁的,回去了也没人在家。”
两个丫鬟的性格实在鲜明,小红娇嗔嬉笑厉害的紧,但又是个心里有分寸的。五儿则是符合年纪的懵懂,天真可人。
贾环奇道。“什么客人,我怎么不曾听说。”
小红放下了手中的女红,幽怨地嗔视着贾环。“三爷天天窝在书房里,连我们在身边说话都不见,哪里能听见外面的事。
是二太太娘家的表太太来了,还带着表小姐表少爷一同,三天前就到了的。”
二太太屋的表太太。
贾环先前还在疑惑,自己乔迁新居,黛玉探春她们应当是要来自己院子坐坐的。不想一晃就是十几天,一点音讯都没有。
如此才算是明白了,原来是薛姨妈来了荣府,恐怕黛玉她们都在宝钗那里。
五儿笑着同贾环道。“三爷是不是应该去拜访拜访,已经来了三日了。”
贾环看了眼五儿,摇了摇头。“不着急,明天再去也不迟,今天我有事。”
小红听见贾环说有事,面上一喜。“三爷要出门?”
贾环奇怪于她的欣喜,问道。“我是要出门,有什么不对吗?”
小红这才发觉自己有些失态,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三爷多在外面走一走是好事,总在书房里待着,会把人憋坏的。”
好似觉着这话没什么营养,贾环没有再问,出声叮嘱道。
“你们没事也别在院里待着,可以出去玩玩。晚上我要没回来,你们就自己领了饭先吃,不用等我。”
说罢便推门出去,再没有停留。
一直到贾环的背影消失在窗外,小红同五儿才收回了目光。
小红低着头继续穿针绣着她那朵春杏。
五儿侧过头,好奇地同小吉祥问道。
“小吉祥,三爷一直都是这么不爱说话嘛,今天是我来这儿,三爷同我说话最多的一回了。”
小吉祥专心看着小红手里的女红,随口答着五儿的话。
“是啊,三爷就是不怎么喜欢说话的。”
“三爷不会闷嘛。十几天了,除了昨个出了趟门,天天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像是个,像是个书呆子。”
小红放下手里的女红,望了一眼五儿。“在家里我们说说没什么,不要在三爷面前浑说,小心三爷撵你走。”
五儿乖巧地点了点头。“知道了,小红姐姐。”
小红一面穿着手里的针,幽幽地叹息道。“三爷这样的主子,真真是少见。你看看家里的琏二爷、宝二爷,有哪一个是好伺候的。宝二爷院里的花大姐姐,那样有能为的一个人,不也因为宝二爷的古怪脾气偷偷抹眼泪。
哪里有像咱们三爷这般,对丫鬟体贴宽容,自己又是个知礼尊重的,从来不曾同我们大声说话的。
难道不好么,咱们要珍惜呢。”
五儿连连点头,笑声道。“三爷确实是极好的人呢,我平日饭量小吃的少,三爷他起先不知道,还问我饭菜是不是不合我的口味,说不好就去找厨房,换些口味。”
小吉祥始终看着小红手里的女红,静静听着小红同五儿的闲聊。
小红笑了笑,把手里的描花翻了个面,不再回话。
小吉祥显然有些难以插上话,她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小吉祥只是觉得心里有一丢丢委屈,打小红和五儿来了,她便觉得心里空唠唠的,好像原本只属于她一个人的三爷,如今忽然被人分了大半。
她实在是有些害怕,害怕三爷有了大丫鬟,以后就不要自己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护官符(上)
自贾环入了新院,时至今日已有半旬光景。
这半旬时光里不曾有人来访,是而小院显得十分冷清。
贾环也只是待在家里,不愿意在内宅里走动来往,不曾去同宝玉他们凑那个热闹。
昨日去了一遭林府,今日也是有事,早早地就出了门。
贾环今日与钱槐有约。
宝玉在荣府是正正经经的少爷,自然是不缺小厮丫鬟的,只每日陪着读书的就有大大小小四五人,府上的小厮知道宝玉在家中的地位,更是愿意巴结亲近这位宝二爷。
宝二爷只要挥挥手,便有大把的下人凑到跟前,争抢着给宝二爷做事。
但轮到贾环这里,就变成另一番景象了。这也是人之常情,即便是荣府里年纪最小的小厮,心里都能掂量出宝二爷与环三爷的‘分量’。
巴结姨娘生的少爷,同巴结太太生的少爷,这是个不需要思考就能做出的选择。
贾环对这点,并不介意。
他不需要别人的巴结,也不愿意花精力同这些人打交道。
不是贾环真的就不需要人给他做事,而是贾环信不过贾府的这些小厮下人。贾家黑了心的奴才还少吗?刁奴背着主子私底下做的那些龌龊事更是数不胜数。
贾环甚至觉着,贾家的败落根源的一大半,是出在这些黑了心的奴才身上。
这样的下人,贾环哪里还敢放在身边。原先他还有几个小厮,如今也全都被贾环打发走了。
但贾环也不是真的就一个能用的人都没有。喏,眼前这个吊儿郎当的半大小子就是。
钱槐无精打采坐在贾环对桌,手上顽着一只筷子,看见贾环盯着他,也是一脸百无聊赖的模样,懒懒散散地开口同贾环说话。
“三爷,你老瞅我干啥。”
贾环起初很不喜欢钱槐,他老子娘给了他一副好面貌,偏偏学得一副浪荡子的不尊重,又是个喜欢斗鸡走狗,赏花阅柳的。
整日没个正经事做,哪里像是个可用之人。
但是随着慢慢的相处,贾环开始对钱槐有了几分改观。贾环安排给他的事情,他做的很出色。
前两年‘印子钱’的那件事,钱槐就做的很让贾环满意,不仅做事效率,首尾也收拾的很干净。
最重要的是,他的出身与立场都很好。正经来说,钱槐是赵姨娘的内侄,贾环要管钱槐他老子叫一声娘舅。从出身上,钱槐就是根正苗红的贾环一系。
这点的重要性胜过了前面所言的种种因素,最为重要。
贾环听钱槐这么问,淡声回道。“没什么。”
一个小贩打扮的中年汉子,端着两只大碗,送到贾环钱槐的面前。
这汉子长得格外壮实,虎背熊腰的,肩上搭着条抹布,脸上却带着老实巴交的笑容。
“两位小哥慢用。”
这里是太平坊最热闹的一条街,大通街。
皆因靠近公候诸多的王公街,市口极好,所以就要眼光独到的商户在这开店置业,城里多有羡慕此地繁华的小贩,挑着担子,推着车子来这里做生意。
这里离贾家很近,从王公街出来,再过了西街,就是大通街。
贾环同钱槐此时正坐在街道边的一家小摊里。
贾环抽了筷子,嘬了一口粉丝,他是偶然发现这家小摊的,生意极好,所以就惦记着来试试口味。
钱槐却是一副没什么兴趣的模样,手上捏着一只筷子。
自三爷从应天回来,钱槐就去找过三爷,想着要请三爷一个东道,给三爷接接风。
屡次去请,好容易才将三爷给请出来,本想着备桌极好的席面,谁曾想三爷却拉着他在这破地方坐下了。
钱槐悬着眼睛打量了一番四周,嫌弃地摇了摇头。
他钱槐什么时候来过这种地方,旁人请他喝酒吃菜多是在那些顶好的青楼,还要看看他钱槐赏不赏脸。仔细看看这小摊的桌椅,仿佛都能渗出油来。旁边坐着的食客,也都是些做苦力的穷酸。
钱槐倒不是嫌弃什么,他只是实在有些不大适应这种地方。
“三爷,咱们为什么不找家酒楼,偏偏跑这地方来。这种地方,实在是配不上您的身份。”
贾环看了眼钱槐,笑道。“先尝尝,味道还不错。”
钱槐看了眼摆在面前的羊杂汤,他没吃过这种东西,看着油腻腻的,与自己平日吃的实在差太多了。他实在是不明白,三爷是怎么吃下去的。
三爷这样的身份,也能吃下那些穷苦力夫平日吃的东西?
贾环见钱槐始终不动筷子,笑道。“不过是吃饭,哪里有那么多讲究。
我都能吃,难道你吃了就会死了,尝尝。”
钱槐面露为难神色,但是又不好拒绝,难不成三爷都能放下身段,他钱槐却讲究起来。
挑起一筷头粉丝,闭上眼睛,咬咬牙送进了嘴里。
嚼着嚼着便觉着不对了,味道好像还不错,没想象中的那么难以下咽。
吃了一口便放下了筷子,钱槐有些错愕,他平日吃的酒楼,味道都是不错的。不曾想这街边的小摊,味道竟然也这般爽口。
贾环看了眼钱槐,笑着摇了摇头。
钱槐原是勉为其难地尝了一口,吃过便放下了筷子,可没过一会,嘴里又馋起这味道了。
拉不下面子,却又确实对这羊杂汤感官不错,想吃又不好意思,实在是有些尴尬。
钱槐看了眼面前低头吃东西的三爷,好似不曾关注他,便又拿起了筷子,偷偷尝了一口。
眼睛一亮,这味道当真不错啊。想不到这般不起眼的小地方,还藏着如此美味。
再不愿意拘泥于面子,放开了吃起来。
等到钱槐吃的满头大汗,才恍然发觉面前的碗已经空了。
面前的三爷笑眯眯地望着他,眼里全是揶揄,钱槐登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走吧,把钱付了。”
贾环径直起身离开,钱槐跟着就要走。
“啊?”
“啊什么啊?我身上一文钱没有,你付账啊。”
....................................
两人填饱了肚子,便去了钱槐的私宅。
说起来贾环的社会地位比钱槐强多了,但事实上钱槐可比贾环过的潇洒。
钱槐的老子娘是在荣府管银房的,家资不薄。他这间宅子贾环以前来过,如今再细看,是一间价值不菲的住所。
都中能有这么一间两进两出的大宅子,没三五百两银子是拿不下来的。相比之下,贾环那一月的二两月钱,就显得有些寒酸起来。
而钱槐爹娘能在荣府里做事,以至于积攒下了这么丰厚的家资,其实是沾了赵姨娘的光。
在银库做事,是让人极为眼红的肥缺,不知有多少奴才眼馋心热。对外,可以借助贾府权势捞取好处;对内,可以糊弄老爷公子中饱私囊。
不过这些不是要紧的事,今日是钱槐想给贾环接风,贾环也有事要找钱槐。
先前曾说过,贾环离开都城之前,嘱咐过钱槐一件事。
钱槐这两年,辛辛苦苦地替贾环办这件事,给了贾环一个极为满意的答复。
这也是贾环愿意赏识他一个原因,他是能做事的。
贾环坐在钱槐家的正堂里,手里捏着一本小册子。
贾环是定然会往朝堂发展的,他所做的读书科举都是为了日后当官而做的铺垫。贾环天生就是个心思缜密的人,所以不会真的就只做一个书呆子,他也为以后的为官之路,做了一些简单的准备。
虽然如今还是为时尚早,但提前准备一些总归是没有坏处的。
他手里这本小册子,是贾环回家那天,钱槐送过来的。里面记录了大梁都中,各个部门大小官员的名讳。
这些其实都是没有什么遮掩的消息,但每个部门的大小官员近百,又那么多个部门,再加上那些没有品级的小官,就变成了一个不小的数字。
贾环吩咐钱槐一个人去做,不让别的人经手,也不知他到底花了多少功夫,才为贾环收集来这么一份名单。
所以贾环觉着钱槐是个可以培养的人才。
单单读书科举,老老实实地在朝中熬资历,贾环是不可能改变自己的格局的。并非是贾环没有信心,而是没有时间。
科举本身就是一个极为漫长艰难的过程,而仕途的艰难程度,还要在其上数倍。
参加科举的读书人,也许行文诗才有所差异,但经义上的背诵理解,其实都是相差不大的。
童生考秀才,考的是基本功,只要你基本功过关,那么考一个秀才便不是件难事。但从秀才考举人开始,便不仅仅是基本功那么简单了,你要脱颖而出,就必须有出彩的地方。
再到会试殿试,则又是另一种情况,你不光要文章策略超过他人很多,还要有很好的运气。
这些是科举,但官场则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读书人花了十几年甚至是几十年科举,等到成了进士,补了官缺,才能正式被称为官。
读书读的好和做官是两码事,做官其实很难。
贾环想要达到能同贾家平等对话的地位,要经过一段极其漫长的时光,等到那时,显然是已经为时已晚。
贾环虽然现在接触不到朝事,但他毕竟是国公传人,天生就有着别人没有的朝堂地位。
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可在贾家面前,这种小官连个屁都算不上。
如今的他,其实已经可以慢慢接触这些朝堂中人了。
师傅林道儒对朝堂中的事情,其实讲的不多。但贾环不能让自己就这么一直当睁眼瞎,他需要对大梁的朝堂,有一个最直观的了解,有一个最清晰的评估。
他今日来找钱槐,便是想问问一些细则。这本小册子贾环是看过的,记载的很笼统。
不光有六部五寺,还有都察院通政司,绝大多数的官员都是记录在册的。
不过这些信息的准确性还有待商榷,其中也只是简单的提了一个名字,语焉不详。
钱槐有些紧张地看着坐在客座上的三爷,其实他对环三爷吩咐的这件事,自觉做的不是很好。
这些消息都是通过他那些酒肉朋友打听来的,小册上写的,其实是大家都知晓的事实,钱槐所做的,只不过是把这些按照三爷教的法子,一一整理出来罢了。
他蛮担心贾环会不满意。
钱槐对自家这个三爷,本没什么太多的了解。
但自从那年帮贾环绑过来旺,再到一连续的王熙凤之事,愈发地颠覆了钱槐对贾环的看法。
钱槐一直到现在,还会时常回想起三爷做那些事的面孔神情。
说出去谁敢信呢,三爷那时才不过六七岁,就敢大着胆子让钱槐帮他绑人,还敢设计府上的琏二奶奶。
如若不是自己亲身参与了那些事情,钱槐根本就不敢想。起初他只是因为自家与三爷的息息相关,可后来局势愈发发展的脱离了掌控,钱槐那时着实心惊胆战,心有骑虎难下之感。
可看看三爷,却好似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一般,如何能那般的平静呢,钱槐到现在都想不明白,难道天生就该是他这样的人当主子,所以才能做出这些常人所不能的事情。
钱槐慢慢地对这位年纪不大的三爷,产生了一种敬畏。这是他自己都没有发觉到的,钱槐只觉着贾环身上有一种威势,那样的威势同那些高官大老爷一样,是一种捉摸不透让人畏惧的东西。
钱槐后来想想又觉着有趣,琏二奶奶在府上是何其厉害的人物,却被三爷玩弄于鼓掌之中,他只觉着自己以前对那位琏二奶奶的畏惧都成了笑话,也觉得三爷着实是不凡。
面对着这样的一位主子,钱槐忽然对未来有了一种莫名的期望,如果是三爷得了势,那么荣府的局面会变成什么样呢,他常常会因为这种设想而感到莫名的刺激与兴奋。
这并不是一件荒谬的事情,只钱槐来看,如果是三爷,如果是三爷的话,这样的事情也许真的不是一句顽笑了。
所以钱槐其后对待每一件有关三爷的事,都愈发地上心,力求给三爷做好,生怕不能让三爷满意。
他有些忐忑的看着面前的贾环,三爷嘴角带着笑,脸上神色很平静,静静地翻看着手里的小册子。
不知道三爷,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呢。
第一百三十八章 护官符(下)
贾环坐在客座上,随意地翻看着手里的名册。
他早已经将这名册中的人物,记的七七八八了。
其中有那么几个人,让贾环不得不侧目。
林甫仪,当朝太傅,内阁左相,大司徒。即便贾环听闻过这位左相的大名,可这样一连串的名号,还是让贾环惊讶非常。
果然,不论是什么朝代,总有那些天之骄子,风流人物,是常人不能望其项背的。
“槐哥儿,左相大人年岁几何?”
钱槐想了想,对贾环笑道。“左相大人,今年应当还不到五十岁。”
贾环闻言微微点头。
如此,便更难得了。四十余岁,便登临相位,手中还握着重权,这应当是如今朝中最为得势的大臣了。
啧啧,四十余岁。
林甫仪这个名讳,贾环先前在师傅林道儒口中也曾听过。
“他曾在国子监求学,听过我几日讲学。
虽然不曾拜入我门下,但他对我还算恭敬,可惜如今道不同不相为谋。为师虽然不否认他的革新之法是利国利民之举,但终究是太过空想,不足之处颇多。”
世人皆知,新党,新法之党也。
如今愈演愈烈的新法变革,便是当朝左相亲自草拟的。而推行新法,摇旗呐喊的一众朝臣,便是所谓的新党中人。。
这位左相大人,为新党众人推为魁首,化作大旗。
贾环好像想明白了,为什么这位左相大人,能在四十余岁,就坐上了这等高位。
很简单的一个道理,纵然这位林甫仪林大人文华绝世,也不可能在这样的年纪爬上左相的位置。功勋是升官很重要的一个因素,但不是唯一的那个因素,资历才是最重要的原因。
所以为官生涯里,最能诠释官这个人群的只有一个字,熬。
林甫仪不过才四十余岁的年纪,怎么可能熬够左相的资历,甚至他手里还掌管着户部,这几乎是不需要思考就能想明白的道理。
这位左相大人,代表的是皇帝的声音。整个大梁只有皇帝,才有这个能力把一个不到五十岁的大臣推到左相的位置上。
如此看来,大梁的朝堂也是一团乱麻,这位嘉胜皇帝恐怕日子不好过啊。贾环笑着摇了摇头,合上了手中的名册。
师傅林道儒说的已经很明白了,这个左相同他们不是一路人。
他也只是随便想想,其实心思还在另外一个方面。
贾环在考虑,自己到底要不要去接触一下,贾家在外面的那些人情。这是个很让人犹豫的问题,因为贾环没办法把握住情况,后果全然都是未知的。
但他还是决定要去见一见。因为他需要这些东西,所以得去。
“槐哥儿,你对镇国府可有了解,他们家同咱们府上可还有来往?”
钱槐见贾环好像没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听闻贾环所问,便笑着回道。
“三爷,您说的是镇国府牛家吧。
咱们府上,自打宁荣二公时候,就同这镇国公家交好。此后亦是如同先祖一般,两家的子孙也时常来往,互为相厚。
同咱们府上一样,他家打老国公牛清牛老太爷起,再到现如今他家的牛老爷,也是传了三代了。
现如今在镇国府掌家的那位牛继宗牛老爷,袭了镇国府的世职,正经的一等伯。”
贾环一一听着,不时微微点头。
钱槐不知三爷为何会好好提起镇国府,面上带着奇色。“三爷,虽然咱们家与镇国府、理国府这些勋贵之家是世代交好的亲近关系,可自从荣府老太爷仙逝,如今已有数年不曾来往过了。”
贾环本是安静听着,忽然淡声开了口。
“这个不曾来往,是怎么个不曾来往法?”
钱槐被贾环问的一愣,低下头慢慢思考起来。
是了,该怎么给三爷说清楚呢。寻摸了片刻,钱槐才复又开口道。“三爷,我那时还不知事,不大清楚具体的情形。只是听我娘老子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咱们府上同那些祖辈交好的人家,渐渐地就疏远了。
逢哪家有什么丧葬婚嫁,大喜大悲的事情,各家派小辈管事之流去露个面,捎两句梯己话。
再,就没有什么别的往来了。”
贾环微微臻首,几分惫懒地靠在椅上。
“那这位牛伯爷,可有兄弟子女。”
钱槐闻言,又笑着同贾环慢慢诉说。
“....................”
两人对坐相谈很多,时间一晃而过,不知觉已经过了三个时辰。
钱槐说的嘴干舌燥,桌上的茶,已经添过无数回水了。
贾环却听的津津有味,只是看钱槐已然是疲乏模样,不好太累着他,便对外面喊了一声,招呼外面的小厮去拿文房四宝。
小厮做事很快,不消一会便拿来了笔纸。
贾环执笔挥墨,笔走龙蛇,盏茶功夫,便写了一封拜帖。瞪了眼在一旁探头偷看的钱槐,把手里的书信丢到他怀里。
“帮我送到镇国府,有劳了。”
.................
牛继宗五更不到,就在院里习武,打熬力气了。
他原是军旅出身,在黑辽待了十几年才回来。虽然如今回了京中,但这习武的习惯,从来就没变过。
如他这般的勋贵,其实朝中地位一直都很微妙。牛继宗的身上,只有那么一个一等伯的爵位。但这么个爵位,却分量不轻。
如何勋贵人家这样的不凡,这样的不凡又体现在那些方面,很难用言语去界定。
但显而易见的,一尊国公府这样的庞然大物,与亲王皇子都是平等来往的,即便是朝中的内阁阁老,也要给国公府几分体面。
镇国公牛清在沙场上为大梁立下的汗马功劳,才有了牛家如今的地位。
宁荣二公戎马一生,为大梁开国皇帝开疆扩土,立下的不世功勋,让贾家足足繁荣了三世,也是这么个道理。
功勋,等于勋贵。
牛继宗一直练到响午,才算是通体舒泰,流够了汗水。他虽然已经是不惑之年,但一顿还是能吃五个馒头,比寻常小伙子都有力气。
镇国府原先是很庞大的,牛继宗他爷爷那一辈,府上单是丫鬟婆子,就能有三四百人。
但时至今日,早已是物是人非,不能同当年相提并论了。
几位老国公已然离世不知多少年了,就连皇帝都换了两遭,国公府最初的那般权势体面,如今恐怕很难有重现之日了。
牛继宗袭的是世职,在最苦的黑辽熬了十几年,才让镇国府的爵位,保持在顶阶的勋贵级别。
现如今牛家已然不再掌军,手里没有什么摆在台面上的实权,
但只要有他这个一等伯在前面顶着,镇国府便能再维持一世的昌盛。
只用温水简单擦洗了番身上的汗,牛继宗便套上了一身粗布衣裳,提起桌上的一方纸包,作势要出门。
此时,打屋外进来个端着衣盆的妇人,擦了番头上的薄汗,望见了作势要出门的牛继宗。“老爷今个要出门吗?”
只看那女子的体态气度,已然是三十余岁的模样,但面上的那副贤淑妍静模样,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端是秀美大方。
牛继宗向来便是一张威严面孔,旁人见他都觉严肃庄重。可此时看见来人,面上却露出傻呵呵的笑容,全然没了原本威严模样。
若是依这两人的装束打扮,真真难相信这二位,便是镇国府如今的牛老爷,与镇国府诰命夫人。
牛继宗见着自家夫人手里的衣盆,眉头微皱,心疼道。“夫人又做这些粗事了,家里也不是没有下人,交由她们去浆洗不就好了。如今天凉了,夫人身子又弱,如何总不听为夫的话。”
那妇人听见自家相公的关心话语,面上暖暖一笑,动作却不停,将手里的木盆在桌上放下,颇为柔顺的笑道。
“知道了,知道了。总是这般啰嗦,以后我尽量都少做便是了,不过是以往做惯了,如今不让我动手,实在是不自在。”
牛继宗知道自家夫人又把自己的话当耳旁风,无奈地摇摇头。但他其实也没什么法子,说出去别人恐怕都要笑话,他一个在黑辽说一不二的将军,回来家里说话还没自家夫人有用。
提着手上的东西,牛继宗便出了屋,对着正在晾晒衣物的妇人叮嘱。
“我中午去老刘家吃,夫人在家不用等我。”
那妇人手里还在晾衣裳,听闻牛继宗口中所言,放下了手里的衣裳。“相公等等。”
转身进了屋内,眨眼功夫便提了个小口袋出来,走到牛继宗身边塞到他的手里。
牛继宗有些茫然,捏着手里的口袋,疑道。
“夫人,这是?”
妇人微微翻了翻眼睛,一脸幽怨地嗔视了牛继宗一眼。
“这是四十两银子,相公给刘老爷带去,亏老爷天天还好意思去人家蹭饭,他家两个儿子现如今用度愈发大了,他家那个情况哪里供得起,老爷都不知道帮衬帮衬。”
牛继宗垂着眼帘,深深看了眼手里的布口袋,面上挤出一抹强笑,好似分外懊恼。
“还是夫人想的周到,我日日去他家蹭饭,老刘虽然嘴上不说,心里恐怕早都对我有意见了。”
妇人靠了过来,伸手给牛继宗理了理身上衣服的褶皱,拍了拍他的肩膀。
“去吧,记得自己带酒过去,如今什么东西都贵,别又给他家添麻烦。”
牛继宗拎着手里的纸包,怀里揣着自家夫人给的布口袋,沉步走出了自家正房的院子,又走了大概一刻,方才走出了镇国府。
他家原就不是缺下人的,丫鬟婆子加起来也有几十余人。哪里会需要他家夫人自己动手,浆洗衣裳。
只是其中,有难言之隐罢了。
出了镇国府,牛继宗便上了马车。
马车打西街出去,行了两刻钟,在大通街停下。
牛继宗打发了车夫马车回去,无声融入了这条闹街的人流里,焱焱人河,很快便将这个与庄户无异的汉子,埋没在人山人海里。
大通街何其热闹,时值秋收季节,所以多有打城外进来买卖的庄户农民,连带着把这条本就很热闹的街,变得更热闹了几分。
牛继宗这般打扮,其实与路上的行人没什么两样,一样的粗布麻衣。旁人见了他,顶多也不过是惊讶一番这汉子孔武有力,万万不可能往国公府上去想。
沿途路过的铺子,出了大通街,牛继宗又提上了一只鸭子,两坛酒,挂在身上满满当当。
大通街确实繁华,整条街既有商户店铺,食肆客栈,也有酒楼茶肆。
但所谓的繁华,是有那么一个对照的参照物的。牛继宗打大通街出来,又往西走了十余分钟的路程,来到了一处居民区。
长安虽然繁华,但不论是哪个城市,总会有那么一些更贴近生活的小地方。
这一排排的小院,放在长安其它的坊市里,总算是不错的宅子。但放在最为繁华的太平坊里,就只能算一处有些简陋的耦居了。
顺着里面千回百转的小巷,牛继宗绕了半刻时间,才站在一间院子门外。
只是站在门外,便能听见里面院子传出来的呼喝声。
“嘿!哈!”
牛继宗面上一笑,扯着嗓门便喊。
“刘老憨,爷爷又来你家蹭饭了。”
其声洪亮,又粗又闷,如同一口大钟,在人耳边轰鸣。
继而里间也传出一声一样粗声粗气的喊声,声音颇有几分不耐烦。
“你喊你球你喊,娘个麻雀罗的,吵得劳资耳朵疼,赶紧滚进来,莫在外头杵着,跟个棒槌玩意似的。”
牛继宗听见那熟悉的叫骂声,嘿嘿一笑,提着东西就往院头进了。
入目进去,就能看见一老两少三个爷们杵着院里。
院里一只破旧兵器架,上面码着几杆花枪大刀,一应兵器虽然不全,但该有的已然都有了。
另一面,则是几方大小不一的石举,用来打熬力气使的物什。
三人立于院中,两个十三四上下的少年,一个四十余岁模样的汉子。
两个少年方才正在练手,身上直冒热气,一身大汗。
那汉子身上只披件背心,双手抱胸,嘘着眼睛看那两个少年,腰上挎着根木棍。
第一百三十九章 药浴
中年汉子并不招待来客,嘘着目光望着院内两个少年。
两个少年一身大汗,眼见着就是练了很久的模样,身上遍布着一道道血痕。
再观那中年汉子腰上挎着的木棍,便知晓了那些触目惊心的青紫血痕,是从何而来。
无人招待,牛继宗也不生气,自顾着轻车熟路地坐到院里的石椅上,将身上挂着的一应东西顺手摆在桌上。
两个少年显然将将耗尽了一轮力气,身上冒着热气,早已经显了乏态。却并不休息,并排站起了马步。
中年汉子从腰间抽出木棍,一棍棍地打在两个少年身上。
院里只能听见一声声木棍的破风声,还有很有节奏的闷哼声。
这般血腥场景,并不能让院内的四人变色,就好像这本就是习以为常的事情。
其间一个少年吃了一棍,脚下一时不稳打了个趔趄,牛继宗还嬉笑着喊了一声。“小山,站好了,不站好就伤到骨头了。”
牛继宗这边好似在开口调笑,那边少年却一个字不敢说,不是他没话说。只是一说话就卸了气,忍不了后面的那些棍子。
一直到里边妇人将饭菜都做好了,院里才算完事。
中年汉子把手里的木棍放在一边,往牛继宗那边过去。
两个少年一脸解脱地松了口气,也跟着往牛继宗那走去,奈何身上处处都疼,只几步路便牵连的龇牙咧嘴。
好容易靠到石桌边,强撑着拱了拱手。
“牛叔。”“牛叔。”
牛继宗冲着他们笑了笑,微微点头。
“快来吃,吃饱了赶紧去泡泡。”
当年太祖皇帝征战四方,奠定大梁国基,封赏一大批有从龙之功的功臣,故而才有了如今的四王八公之说。但除却了这四王八公,还有那么一批功勋不比前者卓越者,被封为十二侯。
这中年汉子,便是当年济南侯之后,叫做刘成的。两个少年为其子,唤做刘定山、刘定海。
两人自然看见了桌上的饭菜,脸上的神色各异。
定山为长兄,为人处世多几分稳重,即便是牛继宗叫他坐下,却还是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
定海却早瞅见了桌上的酒菜,脸上带着希翼,只是没有父亲发话不敢妄动,将目光投注在刘成身上。
牛继宗自顾着拍掉酒封,斟了一盅酒,少少地饮了两口,回味无穷的咂了咂嘴。
刘成施施然落座,瞪了眼面前的牛继宗,回头对两个儿子吩咐。“都坐吧,吃过了便去泡药浴。”
得了父亲的允许,兄弟两自然不再拘着,一同坐下。
刘定山还算收敛些,吃饭还有吃相。刘定海再不管旁的,筷子动个不停,吃的喜笑颜开,满嘴流油。
牛继宗将那牛肉纸包又撕开几分,夹了一海筷头,送到刘定山的碗里。
“你小子多吃点,这会子不吃饱,待会到桶里泡着,有你小子受的。”
刘定山手里拿着碗筷,笑着点了点头。“多谢牛叔。”
兄弟两低头默默吃着饭,牛继宗同刘成时而碰上一碰酒盅,边喝酒边吃菜。
武人食不言,四人吃饭极快,一桌满满当当的菜,一蒸屉馒头,不过几刻功夫,便被一扫而空,桌上只剩狼藉。
如若说镇国府到了牛继宗这一辈,算是不曾丢了祖宗颜面,家里的家私产业还算富庶,那么济南候府到了刘成这一代,已然沦落的极为落魄。
大梁爵位的承袭,遵循降袭制度。
国朝亲王依照‘恩封制’承袭爵位,而公侯伯等世职的世袭冈替所依照的的便是‘考封制’。
每有亲王殡天,其长子降一等承袭王爵,封为郡王,这便是王爵的承袭方式。
而如宁国府、镇国府这等国公府,承袭爵位的方式,被称为‘考封制’。所谓考封,便是各家袭爵人,入朝进行考核,依考核结果,各自分封不同等级的爵位。
如此,便是大梁爵位的世袭的具体方式。但这是官方上的说法,实际上的承袭过程又有一些不同之处。
四王八公中这八位国公,用鲜血为大梁立下了汗马功劳,不世功勋遗泽后人,太祖皇帝念诸位国公劳苦功高,留下了圣旨。
大梁与有功之臣共享荣华,国公后人如若不想落了祖宗荣耀,只要去边疆戍边,依照戍边年份,分别可以承袭不同的爵位。
这般便又将军功与家族爵位关联在一起,想要保住祖宗的爵位品级,那就去为国家效力吧。
当然也有不戍边的承袭方法,八位国公后人享受亲王承袭待遇,前人仙去,后辈可依照‘恩封制’降一等承袭爵位。
镇国府牛继宗便是在边疆戍边,十年劳苦功高,挣来了这么个一等伯。
但低一等的十二侯,便享受不到如此的优待,他们的爵位承袭,只能老老实实地按照‘考封制’继承。
所谓济南候,原就是三品侯爵位,到了刘成这一辈已经是第三代,有刘成在军中熬了十几年,勉强往上增了一品,是五品的勋爵。
如今竟然落得这么个境遇,可谓是艰难。
四人吃过了饭,刘定山刘定海两兄弟起身往后院走去,牛继宗刘成落后几步,跟在后面。
内院后院子,两个大木桶静静地躺在院里,桶上蒸腾而上迅速消散的热气能看出水温有多高。
这两大木桶的水,是下人早就准备好的。
不断有下人将各种不同的药材投入木桶之中,其种类剂量之多,足足将比人还高的木桶之中的水,压到桶外。
这是习武之人必备的药浴。
世人常言穷文富武,这句话有一半是不符合实情的,穷人是读不起书的,此时书贵,要想买起科举所需的种种书籍,又何止几百两银子。
所以绝大多数的读书人,都是投身于藏书丰厚的大户人家,或做西席,或做清客,只为了能借主人的书一看。
但那剩下的半句,却又是最为贴切的实情。
读书虽然成本极高,但与习武相比起来,不过是九牛一毛。
练武有长达十几年的炼体过程,皮肉、筋膜、内腑、骨骼,全都要炼上一遍。
不提其中种种非人折磨,单是花销费用便是一笔惊人的用度。武人每日习武消耗极大的气血,所以食量剧增,不仅吃的多,还要吃的好,才能回馈身体每日消耗的气血。
再则便是每日的药浴,不论是哪个武人,都离不得每日的药浴。习武不仅消耗气血,还会损耗筋骨,破坏身体机能。所以每日练过武后,以药浴推拿恢复身体的机能,是必须有的保障。
习武之人本就容易留下暗伤,若是没了这药浴,恐怕练着练着,人就没命了。
药浴也分好坏,一桶上好的药汤,用名贵药材炮制的,同用寻常药材炮制的效果天差地别。
所以寻常人家哪里敢培养武人,养不起。
济南候世爵传承到刘成这一代,已然是降到不能再降,若是再传到这两个儿子身上,便是最低等的爵位。刘成是决计不能看着自家祖宗传下的爵位就这么丢在自己手里,所以倾尽家资培养自己这两个儿子,将保住祖宗爵位的重望,寄托在刘定山刘定海两个儿子身上。
牛继宗同刘成一人抓一个,手段极为凌厉,开始给两兄弟松骨。
院内登时响起了一阵阵痛苦的嚎叫声,刘定山本是沉稳的性子,此时也是痛呼出声,脸上痛苦难耐。
其父刘成如同庖丁解牛,一一将刘定山身上的关节卸下来,骨节噼里啪啦地响着。
牛继宗那边也是一样,帮刘定海卸下关节。
刘定海一面惨叫,一面声嘶力竭地喊叫。“嗷!牛叔你轻点,唉哟,疼死我了。”
牛继宗却丝毫不管手里刘定海的挣扎惨叫,手法娴熟地在他身上动作,脸上还带着坏笑。
“兔崽子,老子亲自帮你松骨你还不满意?换你爹来,能有我手法好?”
只片刻功夫,两兄弟就被卸下全身关节,软趴趴地被提在手上。
“噗通,噗通。”
两人被放在大桶里,全然站不住,便要往桶里沉下去。
却被牛继宗刘成揪着脖颈,挂在木桶边缘。刘定山刘定海两人便浑身‘瘫痪’地泡在桶里,只下巴挂在木桶上。
刘成揽着他长子的脑袋,牛继宗也揽着刘定海的脑袋,避免他们两沉下去淹死。
卸关节的确是疼,但全身卸过一遍之后,泡在木桶里,又变成了极享受的一件事。
牛继宗揽着刘定海的脖子,笑呵呵地问道。“兔崽子,爽不爽?”
刘定海的面上一片舒爽神色,眯着眼含糊道。“爽。”
只不过几分钟时间,两个一身疲倦的少年,便沉沉睡去。
可牛继宗刘成两人却不能松手,这样的过程,足足有两个时辰,他们要在这里陪上两个时辰。
牛继宗同刘成,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
“听说了吗?南疆那边,又闹起来了。”
刘成面上不为所动,嗤笑一声。“能闹出多大动静,不过是些前朝余孽,歪瓜裂枣,成不了什么气候。”
牛继宗呵呵一笑。“确实成不了什么气候,隔几年就闹上一回,不过是哗众取宠,回回都讨不到甜头。”
刘成仿佛想象到南疆历年折腾的场景,笑声道。“当年林小子把他们打惨了,元气到如今还没恢复,一回动静不如一回,这回恐怕是烧了两个村子,放了两只箭就跑了。”
可随即两人面上笑意便收敛了起来,继而是淡淡的唏嘘。
牛继宗提了提手上的刘定海,声音有些低沉。“林小子是个鬼才,可惜天妒英才啊,我大梁与他没有缘分,可惜了。”
刘成两眼一瞪,面上平生怒容。“咱们从祖上就为大梁出生入死,儿孙父子齐上阵,马革裹尸几人还。林小子做错了哪一点,至于这么对他,难道天家就定然是绝情绝性,丝毫不能容人。”
牛继宗面上露着几分无奈。“老刘,多说无益的。”
刘成却不能释怀,怒声道。“天底下哪有这么个道理,不单林小子,你我难道不是一样的?咱们从祖辈就为天家出生入死,到如今还在打。一家祖孙三代行军打仗打了几百年,老子死了,还要把儿子送去同别人搏命,末了连个善终都求不得。有这么球囊的道理吗?”
牛继宗连连劝慰不能,面上冷色一肃,厉声喝道。“刘老憨,你他娘的给劳资闭嘴。”
只是短暂的对峙,两人又陷入了沉默。
牛继宗提溜着刘定海,掀动了一阵清脆水声。
“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你我能活到现在,早该知足了。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咱们军门子弟,死在沙场上,便算上善终了。
可惜的是林小子,他同我们不一样,他谁也不靠,只靠自己出生入死,才爬上来的。
没有个好结果,是老天苛待他。
咱们远远不如他啊。”
刘成面色落寞,眼中只有兔死狐悲的莫大悲哀,更有道不尽的悲戚失落。
牛继宗不愿再谈这些,换上一副笑脸,想找些别的话题。
“一眨眼,你家这两小子就长这么大了,我还记着他两那么点大的小人儿,还没腿高。”
牛继宗单手对着自己的大腿,比划了比划。
刘成看了看自己两个儿子,叹了口气。
“是啊,一晃就这么多年了。他们两长大了,咱们也老了。
嫂夫人的肚子,还没动静?”
牛继宗不想刘成会提这一遭,不过他们到底是再熟悉不过的,苦笑着摇了摇头。
牛继宗虽然在当年开国勋贵一系中,算是如今处境最好的,但他最大的痛楚,牛家至今都无后。
早年娶了妻,便急急忙忙地去了黑辽,一去就是十年,每次回京都想着给牛家留个后人,可这样的事,总是不能由人的。
刘成犹豫了片刻,哀叹一声。
“再过几年,若是你还没个后,就把我家小海带回去,总不能断了香火。”
牛继宗望着刘成面上的复杂神色,揶揄笑道。“你当真舍得?我可真带回去了。”
刘成双目一瞪,怒声道。“舍得你娘个球,劳资不是看你可怜,这个年纪,连个崽都弄不出来。”
牛继宗却丝毫不为所怒,放声大笑。
刘成怒色慢慢收敛,继而面上又恢复了平静。“给你当儿子,还是给我当儿子,都一个样。”
..................
牛继宗是哼着小曲儿走的,刘定山刘定海兄弟醒来多时了,俨然恢复了原先龙生活虎的精神面貌。
刘成看着茶盏下压着的一张五百两银票,有些出神。
“念。”
刘定山看着手里那张字不成字的便签,几近看瞎了眼才认了个大概,又有些不知道该不该念。
“刘,,刘老憨。把我两个儿子养好了,记住了,是两个儿子,都要用好药材。”
刘定海躲在一边偷笑,一声怒骂唬的他一个激灵,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狗怂的牛蛮子,爷爷早晚剁了你个龟孙的脑壳。。。。。。球囊的~。。。。”
第一百四十章 孩提
那薛家太太领着一儿一女进京,原是另有正事,不过是到贾家拜见一番贾母。
念及贾薛两家相厚,贾母便吩咐下人收拾好梨香院,将薛太太三人留在荣府住下了。
宝玉天生爱慕女儿,见了宝钗是何情形,暂且不谈。
薛太太每日被贾母请去,日日闲聊听戏的,一同打发时间。
几日的熟悉,又有宝钗与贾家姊妹年龄相仿,渐渐地打成一片。
头日是在贾母那,次日便换到某个姊妹的院里,一同顽笑消遣,地点并无定数。
今日一早,贾母就叫鸳鸯去梨香院,喊薛太太来喝茶聊天。
又把前来请安的宝玉、黛玉同贾家姊妹留下,一同热闹高乐。
贾环昨日同钱槐厮混了一日,归家之后意欲读书,奈何天色已晚,不过是做了两篇策论,就已经是深夜了。
直至今日清早,因为昨日外出耽误了学习修为,心中难免愧疚不安,只好再用苦功,意图弥补一二。
天实在是冷了,五儿在书房内放了炭盆,又寻了手炉,捡上几块木炭,烘的书房内暖烘烘的。。
贾环坐在桌前,书案上摊着一本笔记,手里捏着毛笔。
他已经在书房里待了四个时辰了,除了其中几次起身活动胳膊腰腿,其余时间俱是读读书写写字。
“吱嘎~”
五儿又进来,面上不由自主露出恬淡的浅笑。
她很喜欢在书房里做事,如若要问原因,便是面前这日日不变的场景。
一席书案,一面书架,一个人。
一席白袍,长久地坐在书案前,或是看书,或是提笔写字。
一头长发,两分剑眉,乌黑的瞳孔,都好似是用水墨泼出来的,一如画中走出来的人物。
怎么不让人心生亲近。
贾环尚在做策论题目,虽然听见了有人进来,但并不管他,手上毛笔稳重,不停落笔。
他惯来是由着这些丫鬟的,进进出出都无妨,只是无事不要大声吵嚷,不要坏了他的清净。
五儿轻手轻脚地走到贾环面前,柔夷端起茶杯,便要往外走。
贴身丫鬟,自然要对主子的习惯喜好了解透彻,自家这个三爷喜欢喝茶,若是说喝茶不如说是喜欢手边放一碗茶。
瞧,这杯不就凉了很久了,恐怕只吃了一口。
五儿想着给三爷换碗热的,她惯来都是这样做的,三爷默许便成了定例。
她原不想吵着三爷,外面却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唬了五儿一跳,险些打了手里的茶盏。
小红一身青缎掐牙袄,脚上踩着绣鞋,蹬蹬进了书房。
五儿能够听见,贾环自然也发觉了,合上了桌上的书本,放在桌上顿了顿。
小红在书房里找见了贾环,眼中一亮,径直着便走了过来。
“三爷莫不是忘了,说好了今个去见见薛太太,怎么这会子还在这里坐着。”
这事小红对贾环说了几回了,本就该去拜会拜会的,赵姨娘也遣人来催了几回,但不知觉便拖了下来。
贾环拿起五儿手里的茶,喝了一口,笑呵呵地望着小红。
小红见着贾环丝毫不着急的模样,急着上来了几步,拉着贾环的手腕。
“三爷再不在意,也要趁早去见上一见,不然别人背后要数落三爷不知礼数的。”
小红拉着贾环的手絮絮叨叨,却不见三爷回话,端详了番三爷面上的神情,只看着两人的手。
这才发觉自己有些轻狂,面上一红,慌忙甩开手。
贾环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手里茶盏递给五儿,便往书房外走,作势要到院里去。
确实,是应该去见一见了,这么拖着总不是事。
小红从书房里追出来,扶着门框。
“三爷知道薛太太住哪里吗?”
贾环摆了摆手,清朗的声音传了回来。
“我知道,梨香院。”
小红还想再叮嘱几句,院里早不见了贾环身影。
............................
荣国府,贾母上院花厅。
贾母坐在上首,慵懒地斜倚在锦靠上,面上一片受用笑意。
王夫人、邢夫人、薛太太坐于两边,同贾母闲聊说话。
李纨、王熙凤在下面服侍着,不时也插嘴同贾母说笑上几句。
又有数十个秀丽丫鬟,个个都是内宅里有名有姓的大丫鬟,侍奉在院内。
厅内一片安逸闲适的祥和气氛。
里面是一个模样,旁边小阁里则更显欢快些,不时有阵阵清脆银铃笑声传出,让人艳羡。
宝玉脚上蹬着青缎粉底的朝靴,眼上蒙着一块大红绸子,两手伸在胸前,在屋内摸索着。
屋内一众贾家姊妹散在四周,连带着还有黛玉、宝钗等女儿。
除却宝玉,黛玉探春她们俱是面上带着欢笑,绕在宝玉周围。
迎春搭手拍了拍宝玉的肩膀,笑着捉弄他。
“在这呢!”
宝玉忙追寻着声音,伸手在面前摸索几下。
“姐姐别跑。”
......................
贾环倒不是有意拖着的,只是他确实是不在意这些。
薛姨妈一家来便来了,同他实在没什么干系,再则这两日事情多,实在是抽不出空来。
今日去见过一遭,以后恐怕也就没什么太多交集,了却一桩事罢了。
脚下不停,只十几分钟便走到了梨香院。
叫门后,打里面出来个丫鬟。
“大爷出门了,早上老太太来叫,太太带着小姐去那边了。”
贾环原以为只是混个脸熟,寒暄两句便能了事的,不想还要再跑一遭。
不过他也并不作恼,同那丫鬟笑了笑,便告辞离去了。
再往贾母那走一遭便是。
梨香院原是先荣国公暮年荣养居所,往外开有一独门,可进出荣府。
旁边依靠着东路院,开有一角门可容人出入,实则离贾母上院不远。
贾环虽慢慢悠悠地走着,也不过是几分钟的路程,便到了贾母院。
进了垂花门,再过超手游廊,绕过穿堂时还饶有兴趣地打量了番地上放着那个大理
石屏风。
转过屏风,小小三间厅房,厅后便是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是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雀鸟。
笼中的雀鸟叫的欢快,此时天气已冷,却并不能影响它们的活跃。
贾环刚走近正堂,便有站在堂前的丫鬟上来招呼,又打起帘子往里间通报。
“环三爷来了。”
厅内众人自然将目光投在门上,望着来人。
贾母有些意外,她其实已经有好些日子都没见过贾环了。
说起来,贾环不算是府上人口里的孝子贤孙,依他们看来,作为内宅里的小辈,理所应当地要多在贾母面前走动,多给老太太敬敬孝心。
贾母虽说不大喜欢贾环,但也谈不上厌恶,她跟前向来不缺儿孙绕膝,哪里会特意让人去叫贾环,既然不喜欢,不见倒显轻快,不碍人眼。
只是想不明白,这会子来做什么。
贾环进了花厅,拍了拍长袍前摆,给贾母跪下磕了个头。
“孙儿给老祖宗请安。”
来不来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在亲戚面前失了体面,贾母虚抬了下手,笑道。
“去见过你母亲吧。”
贾环依礼起身,又给王夫人问过好。
如此,倒也显得一片和睦,气氛融洽。
屋内众人对贾环来都不甚在意,只是薛姨妈有些疑惑。
她起先是没见过贾环的,哪里知道贾环是谁,但见贾环给贾母磕头请安时的称呼,又听贾母说的‘去见过你母亲。’,心里便清楚了大半,知道是家姐的庶子。
王夫人笑呵呵地扶起贾环,同薛姨妈介绍。
“这是宝玉他弟弟,小名叫作环儿的。环儿,快见过你姨妈。”
有人介绍不用自己费口舌,贾环自然顺坡下驴,对着薛姨妈深深作揖。
“贾环见过姨妈。”
笑是大户人家最为基本的修养,薛姨妈连声笑着,搭手将贾环扶起来。
“唉,好孩子,快起来。快看这孩子生的多好,比女儿家还要钟秀几分,真真讨喜。”
起先薛姨妈便心里作了难,她来贾家之前,早便准备了诸多见面礼,连着好几日见过了那么多小辈,只当是把贾家的小辈都见了个遍,谁知道这时候又来了一个。
不过薛姨妈脑子转得快,从袖里摸出块穿着络子的玉佩,递到贾环的手里。
“好孩子,姨妈头一会见你,这块墨玉便当作姨妈给你的见面礼,好生收着。”
贾环倒不见外,自然伸手接了过来,又拱手笑道。
“谢谢姨妈。”
可落在屋内其他人眼里,着实是让人侧目,座内皆是受用多年的贵人,自然能认识这块玉,虽说比不上起先送给宝玉的那块贵重,但也算是一份分量不轻的见面礼了。
少不得,让一屋子的女人羡慕薛家的富贵,认定薛家果然富庶一方,出手便是如此不俗的东西,纵显大户人家的阔气。
此时到底不比后世,时人鄙夷商人,但本性上还是艳羡钱财的,如薛家这样祖上有名的人家,家中还如此富贵,自然让人眼红吃味。
吃味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又莫名的尊重起来,不敢轻易小视。
这原就是薛姨妈的本意,她来此寄居,虽说是贾母等人善待,但总有下人轻狂之事,本就寄人篱下,哪里还好再起事端。
所以薛姨妈出手阔气,众多初见面的小辈都有那么一份见面礼,一来彰显其家富贵,不让下人轻视。二来表示两家的相厚,贾母她们面上也好看。
贾母何等眼力,自然知道其中的道理,笑声开口。
“既然是你姨妈赏的,你便收下。”
王夫人、邢夫人亦是对薛姨妈一阵客气,直言礼物太过贵重,实在破费。
其中言笑晏晏,相谈甚欢,将贾环一个人晾在一边,着实有几分尴尬。
他倒是想趁早开溜,只是才来便说要走,恐怕又要被人排揎。
还是王熙凤抽空解救了贾环一遭,王熙凤走到贾环身边,咯咯笑上两声。
“环兄弟,你宝哥哥同你几个姐姐都在耳房里顽呢,你还未见过你那薛家姐姐,过去认识认识,站在这里我们倒不自在了。”
薛姨妈闻言笑道。“是该过去见一见,宝钗还没见过自己这个兄弟呢,总要认识认识。”
贾母王夫人也是一片赞许的模样,微微点了点头。
贾环并不言语,冲着厅内诸人微微一揖,便往耳房去了。
....................
宝玉同迎春黛玉她们顽的正开心,几个姊妹一面出声提醒,却又躲开不让宝玉抓住,正有青春乐趣。
宝玉往窗户摸去,姊妹们都躲在他身后,探春轻快两步蹿到宝玉身后,拍了宝玉两下又连忙退开。
“在这呢。”
宝玉一个转身,摸索着往前追去。
黛玉正站在中间,眼见着左右探春惜春早已逃开,忙蹲下身子,从宝玉的手下躲开,溜到宝玉身后。
银铃笑声惹人怜爱,却又古灵精怪地逗弄宝玉。
“在这呢,我在这呢。”
宝玉忙又转头去追,却回回被黛玉躲过,摸不着衣角。
“哎,别跑。哎,别跑啊。”
姊妹几人各自闪躲着宝玉,兴高采烈,欢快雀跃。
宝玉追之不及,却也乐在其中,面上带着柔柔笑意。
一如诸多姊妹来回躲避,只惜春年纪尚小,被宝玉堵在窗旁,摸索住了衣角。
宝玉双手摸到惜春的眉毛,微微避开手,摸索着惜春的两颊。
“原来是四妹妹啊。”
小惜春虽然日渐成熟,但亦又孩提之童趣,屏住呼吸不敢说话,生怕让宝玉依靠声音辨别出是谁。
但宝玉对姊妹面容熟悉,只一碰到脸型便知是惜春的身高,高声念出来,逗得屋内姊妹一阵欢笑。
待惜春逃开,宝玉又鬼使神差地堵到黛玉,黛玉连连后退两步,躲在宝钗身边。
迎春又在背后拍到宝玉的肩膀,笑声娇喊。“这儿呢。”
不想避之不及,被宝玉一把抓住手腕。
顺着头上的簪花,一路摸到脸型,宝玉笑着高呼。
“二姐姐。”
这原是蒙住宝玉的双眼,只让他去抓屋内逃跑的人,以图欢乐。
如若有被宝玉抓住的,也不可发出声响,只让宝玉靠摸索去猜是谁。
虽是简单游戏,并无胜负输赢之说,但若真要强求其中的满足感,宝玉若是猜出了是谁,自然就算是胜了一筹。贾家姊妹若是没有被猜出是谁,亦是有所图乐。
已然连连被宝玉抓到猜出两人,探春只不服气,将宝钗推到宝玉面前。
宝钗原也是笑着看宝玉同贾家姊妹们玩耍,她在家中哪里有这么多兄弟姊妹,如今忽然遇见这么一大帮姊妹一起,自然觉着有趣。
不想被探春一把推了出来,连连扭过头看身边的姊妹。
“这这这,这个姐姐你定然猜不出来是谁。”
宝钗被宝玉扶住肩膀,面上有些茫然,但也有几分好奇。
宝玉摸到宝钗头上的玉饰,手掠过宝钗的翠绿耳坠,顺着脖子寻摸到一处项环,再触碰到环上挂着的,原来是个金项圈,上有一金牌。
宝玉自知家中姊妹是无人有此的。
“定然是新来的宝姐姐。”
摘下面上的红绸,果然是才来不久的薛宝钗,笑道。
“果真是宝姐姐。”
第一百四十一章 莹莹寒玉
被宝玉一口猜出是宝钗。
迎春面上全是莞尔,欢愉笑着。惜春年幼多稚嫩几分,更觉有趣。
黛玉亦是捂着嘴吃吃笑着,面上全是无忧无虑的快乐。
宝钗见宝玉猜出是自己,自然觉着有趣,身边姊妹皆笑,如是略带羞赧腼腆的笑了起来,矜持且合群。
宝玉顽得尽性,又觉有几分倦乏,便对屋内一众姊妹笑道。
“我们去那边坐会儿罢。”
少年人的精力充沛,故顽起来没有拘束节制,常常兴高采烈,不知不觉耗尽了大半体力。
宝玉如此,黛玉探春亦是如此,此时也觉有几分累惫,俱是臻首赞许。
依宝玉所言,几人围坐在茶桌前,靠的紧密。
茶桌上摆着几样精致的点心茶点,一是山药枣糕,一是今年秋天新制的桂花糕,余下一盘则是仿制宫中做的一口酥。
皆是摆放精巧,一一码在碟里。
宝玉吃了口茶,脸上含着难以抑制的小得意。
“家中的姊妹,我日日夜夜相见,如何会认不出猜不到。”
探春不服宝玉得意,开口讽刺道。“不是看宝二哥你太笨,姊妹们实在看不过去,这会子你还那转圈呢。”
探春说的有趣,屋内一众姊妹皆哈哈笑着,宝玉虽然被探春说的有些羞恼,但他待家中姊妹惯来温柔忍让,从来不肯大声粗鲁,尴尬地挠了挠头,木然笑着。
迎春笑眼望着面前对坐的宝钗,一如花中之皇,含苞静立,端庄大方仪容美不胜收,心里只赞叹于天底下竟有宝钗这般的女子。
“薛妹妹在家中,平日喜欢做些什么?”
宝玉闻言激动,连连笑道。“是了,宝姐姐在家都顽些什么,可是同这边一样,与姊妹兄弟们一起顽耍。”
座上贾家诸姊妹皆将目光投向宝钗,悉心体贴说着家常话,只其中一人异于常人。
黛玉静静坐着,目光并不看向宝钗,袖下手捏裙摆,目光里只望着面前那个同宝钗说笑,满脸欢快神气的面孔。
黛玉自那年入身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
宝玉亦在孩提之间,视姐妹兄弟皆出一意,其中因与黛玉同随贾母一处坐卧,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有言和意顺、略无参商,相好非常。
黛玉尚且未知,亦不必说什么男女情愫,但若有细心之人留神细察,便不难发现,其眼中心中,俱是宝玉一人的身影。
宝钗听闻迎春宝玉所问,微微凝噎,只思顾片刻,随即秀妍一笑,这一幕婉如玉兰花开,水仙绽放,道不尽的光彩照人。
“我在家中只两个哥哥,男孩子们顽的东西我哪里愿意去顽,平日里都在家里,跟着母亲做些针线女红,不曾有这边人多姊妹相伴的有趣。”
如是说道,贾家姊妹皆是一片轻呼,她们自小便是姊妹兄弟相伴着热闹长大,不曾体会过独身一人没有兄弟姊妹的感觉,只道难怪宝钗与她们如此截然不同。
探春说的贴心,拉过宝钗的手,巧笑言兮。
“宝姐姐来了这边,便有我们这些兄弟姊妹,自然比往日热闹些。”
宝钗心下知晓探春好意,笑着点点头。
“我也喜欢热闹,同姊妹们一起比在家有趣的多。”
座下迎春惜春亦觉宝钗同她们姊妹大有不同之处,却不是同情怜惜宝钗无人相伴,只是一片敬佩尊重心意。
仅仅数日,便让贾家姊妹察觉到宝钗之不同凡响,不说待人接物处处体贴有礼,亦有一份独有的尊重大方,让人不敢轻易小视。
但若只是尊重大方,还不足以道出宝钗的难得之处,难得的是宝钗最是大度宽厚,时有设身处地为他人思虑,说话柔顺,处处贴心。
这般道理或许贾家姊妹道不出来,但相处之时,自然而然产生的舒心,怎能不让人对宝钗心生好感,称赞这薛姑娘如此可敬可爱。
宝玉向来认为女儿是水做成的最是贵重高洁,道男儿都是污泥捏的最是臭不可闻。在外面是一副蛮横荒唐模样,回到家里却又是一副知礼聪慧模样。
追其缘由,并非是什么别的,不过是所对之人不同罢了。宝玉最怜惜女儿,对待男子或许态度恶劣,但面对着一帮在他眼里水做成的清贵女儿,从来好言软语,小意相对生怕有所怠慢。
只丫鬟尚且如此,如今见了这宝姐姐,就更是目直神痴,心里只道昔日自己所言果然真切,女儿家本就是天上的仙魄下凡,比那些污浊混臭的男子高洁几万倍。
宝玉笑着将桌上的一口酥推到宝钗面前。
“这一口酥最是香甜,姐姐吃一块尝尝。”
宝钗尚且还好,虽然有些诧异,但还是浅笑着道过谢,玉指捻起一块那小小的酥饼,素目打量着。
淡黄色的模样,看起来同桂花糕并无出入,不过是两侧开了口能见着里面的馅料。
手里捏起来便又糕点的油腻触感,酥面上还撒了大小如一的芝麻。
一口酥原是宫中皇宴里的点心,贾家常有在宫中领赏宴的,回来家中,便按其样式,又问过宫内人配料,回来依样炮制了这些点心。
黛玉本来浅浅含笑,眉眼如花朵绽放。恰逢面前一幕,没由来的心头一堵,却又道不出其中的道理,只是眼涩喉干,心情忽然低落,再也找不见原先的清越笑容了。
宝钗之前的诧异,是有其中的道理的。宝玉谁都没喊,只喊她吃这点心,一则实在是有些过于亲密了,二则将她一人推到其他姊妹的面前了。
况且宝钗过往在家中常见的不过是薛蟠薛蝌两位兄长,再没有接触过外男,虽说宝玉是姨妈那头的表兄弟,但也不应该有这样过于亲近的举动,实在是不尊重。
不过宝钗毕竟心思灵巧,面上不显异恙,大方地道了谢。
宝钗捻着那一口酥,轻轻咬上一口,唇上略沾些许油粉,又有手帕遮掩,早已经被帕子拭去。
迎春探春惜春皆注目宝钗,探春伸手戳了戳宝玉的胳膊,笑着揶揄道。
“二哥哥,怎么只见你请宝姐姐吃,偏不请我们吃。难道宝哥哥要厚此薄彼,那我们可是万万不依的。”
宝玉面上登时羞赧,忙将桌上的糕点往探春面前一挪。
“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吃些糕点吧。”
座下一众贾家姊妹见宝玉这幅模样,皆是一通哄笑,笑得宝玉愈发不好意思。
宝玉又将脸转向黛玉,将桌上那碟桂花糕向黛玉推了推,笑道。
“林妹妹吃些点心吧,这桂花糕原是你最爱吃的。”
黛玉面上神情冷淡,微微把头偏向一边,不看宝玉。
幽兰声音只有清淡,言辞中全是生分。
“我何尝爱吃那玩意了,谁爱吃你给谁吃去。”
只把一副冷面给宝玉,刺得宝玉愣在座上。
宝玉半点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怎么好好地又生气了,心里只是委屈,却再摸不着头脑。
屋内悄然陷入沉默,迎春探春等姊妹目目相觑,不知他两为何又闹上了。
倒是宝钗好像明白了些什么,拿着手上的酥点有些为难。
探春是知道黛玉性子的,这个林姐姐诗才稀世,身上自有一番孤高冷意,如若是生气了,旁人劝是劝不来的,故而去找宝钗说话,好揭过这一桩。
“姐姐在家可读书,读的都是什么书?”
宝钗闻言大方一笑,玉齿微露。
“倒没读过什么书,我家大人管教的严,所以自我识字读书以来,不过些许看了几本诗集。再就是女儿家正经要读的诫训论三本。”
探春听宝钗如此谦虚,心中愈发对宝钗的感官好了起来,手里轻轻攥着帕子。
“姐姐这样的好人儿,嘴上谦虚只说没读过几本书,实则肚子里面的学问,恐怕比我们几个姊妹加起来都要高。”
宝钗笑着微微摇头,似默许又似否认,任凭他人猜去。
“妹妹平日读什么书,可有什么喜欢的。”
探春觉着这宝姐姐大方端重,是而多说了两句。
“我家老祖宗也不让多看书,说是会识字就行,所以只是写些字,不曾看过什么多的。姐姐念的,一如《女论语》之类的,也是我们姊妹现下念的。”
宝钗闻言杏眼微恙,面上挂上了几分钦佩笑容。
“如此说妹妹工于书法之道,日后可多交流交流。”
“哪里有,孩童涂..........................”
两个女儿面上俱是笑盈盈,相谈甚欢。
宝玉先前还在懊恼,摸不着头脑。只苦恼了片刻,想不明白索性不想,又见宝钗同探春相谈甚欢,也兴高采烈地在其中插上两句。
如此,屋内的氛围又变得轻快起来,再看不出来先前有过不愉快,前事自此打住。
黛玉虽然心中不忿,眼见着家中姊妹早已将关注都放到宝钗身上,自己却成了不相干旁人,更让黛玉难过的是宝玉亦将自己抛到一边。如此,心中更觉几分委屈。
只黛玉聪慧异常,她并不曾对这个新来的宝姐姐有什么意见,又是惯于强自坚强的,再不愿落下什么不好的神色,让他人耻笑。
“踏,踏,踏。”
言笑欢愉之际,一声声沉稳脚步,徐徐流淌入屋内众人的耳中。
谁人会在这个时候来呢,屋内众人心下好奇。
直到一席白衣入门,黛玉她们见了来人的面目。
便现一声声的喜悦呼声。
“是三哥哥来了。”
“环儿!”
“环兄弟!”
一时屋内贾家众姊妹呼声略带惊喜,人人脸上带笑。
惜春甚至从椅上跳了下来,急急几步小跑到贾环面前。
“三哥哥!”
贾环一把接住扑入自己怀里的小惜春,顺手将她抱在怀里。
“又沉了,最近吃什么好吃的了,小胖猪。”
惜春被贾环叫作小胖猪,顿时不好意思起来,在贾环怀里闹腾,不依道。
“人家才不是猪,三哥哥才是猪,坏猪,大笨猪。”
惜春随即觉着自己说的极为形象,大笨猪,又得意地笑了起来。
贾环抱着惜春,对着迎春等姊妹微微一笑。
“诸位姐姐安,二哥好。”
只一颦一笑,清秀面容璀璨,道不尽的风华。
宝钗看着来人,面上神色微呆,继而面上微微一红,忙收回目光。
她此时才是第一次见到贾环,本不知是谁,但也曾听迎春她们说过,府上还有个环兄弟,此时再听探春她们称呼来人,哪里还不知道是谁。
可面前之人,实在是,生得太好了。
宝钗何尝会看一个人看的呆了,只是初次见着贾环,被晃了心神,继而便脸上泛起羞红。
并非宝钗心有情愫,只是对自己方才的失态感到羞涩,怎么能露出那般神情,莫不成了花痴女子。
可再看一眼贾环的眉眼,愈看愈觉心惊,实在清秀的吓人。
如墨长发用几颗珠子穿着,肤如莹莹寒玉,目若弱水两点,一身飘逸白袍,不知是人配衣亦或是衣配人,说不完的清逸钟秀。
宝钗自到贾家以来,见过诸多贾家女儿,不论是小姐还是丫鬟,个个都样貌出众。更有探春林黛玉,在容貌眉眼上,丝毫不差自己几分。
再见过贾宝玉、贾琏等贾家公子,自认为是少有的俊朗男子了,同家中长兄薛蟠相比,不知强了多少。
宝钗长这么大,基本没见过外男,但该有的见识都有,见过贾宝玉贾琏那样的,认为再好也不过是宝玉这般的了。
此时见过贾环,才知道什么叫上天恩眷,赐予了一副如书如画的好容貌,只将过往自己以相貌而生的自矜心思,全都丢到一边了。
虽然贾家姊妹林黛玉都对贾环的露面格外欢欣,显得贾环有些太受欢迎,盖过了宝玉。但宝玉是个宽容性子,并不因此而对贾环有什么意见,笑着同贾环点了点头,唤了一声环兄弟。
贾环轻轻将怀中的惜春放下,惜春拉着贾环的手,不愿松开。
两人慢慢向贾家众兄弟姊妹走去,小惜春挽着贾环的胳膊,附耳同贾环说些悄悄话,又捂着嘴偷偷笑上两声。
贾环耐心听着,认真地回上一两句,面上始终柔柔带笑。
手上琵琶袖轻轻扬着。
第一百四十二章 童言无忌
如果说没有薛姨妈带着薛宝钗进京‘入宫’,那么林黛玉也许真的就求得了他的知己,贾宝玉也能如愿以偿地娶到他心心念念的林妹妹。
就算是忽然杀出来个薛宝钗,只要宝钗进宫一事不遇挫折,那么便再没有什么金玉良缘,成全了贾宝玉同林黛玉之间的木石前盟。
小惜春拉着贾环的手,指着薛宝钗同贾环笑道。
“三哥哥,这是薛家的宝钗姐姐。”
又同薛宝钗介绍道。
“宝姐姐,这是我三哥哥贾环。”
贾环烟眸轻抬,望向坐在面前的这个宝姐姐,脸上神情看不出思绪。
薛宝钗听着惜春向贾环介绍自己,又见贾环看了过来。
面上登时露出个亲切笑容,微微臻首向贾环问候。
贾环看着面前这个气若梅兰的贵门娇女,眼里有些许的沉思。
“早便听说家里来了个薛姐姐,府上都言有礼敦厚,今日一见果然所言非虚。”
薛宝钗闻言微楞,随即浅浅笑着,轻言细语道来。
“环兄弟谬赞了,哪里有他们说的那么好。”
按理来说,贾环先言开口夸赞薛宝钗,待宝钗谦虚一番后,贾环应该再坚持一番自己的立场,再夸赞几句宝钗,才好结束寒暄。
不想贾环却截然而止,再没有了下言。只转过头去同惜春说话,把薛宝钗晾在了一边。
贾王史薛的悲剧,既是千百个大小人物的悲剧,也是在荣府里长大的少爷小姐们的悲剧。
悲有其极,最为可怜的便是林黛玉贾宝玉这两者那断尽肝肠的千古悲伤。
并非说嫁给中山狼孙绍祖的迎春不够可怜,也不是说淫丧天香楼的秦可卿不可怜,更不是说王熙凤、惜春、尤家姐妹、赵姨娘这些形形色色的人物不可怜。
只是宝黛之间的爱情之悲,最让人动荡肺腑,涕泗难忍,伤感远怀,半辈子念念不忘。
林黛玉从求得知己的欣喜动容,再到为情所困的痛苦惆怅,以至于焚稿烧帕的决绝,所有的变故,都牵挂在宝玉一人身上。
黛玉,真的很可怜。
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谁?
有说是贾母冷漠,选择了薛宝钗,而放弃了一身病痛的林黛玉。但究其贾母实处的情形,换作是任何哪一个人,都会理所应当地选择大方得体的薛宝钗,而不是心思敏感爱哭娇气,身子柔弱不能生养的林黛玉。
有说怪宝钗,若无宝钗在里面横插一脚,便不会坏了贾宝玉同林黛玉之间的大好良缘。可说明白其中的所有道理,宝钗亦不过是个年轻芳华的女子,亦有女儿春心懵懂的正常心思。
又有说怪宝玉,宝玉无能懦弱,爱慕美好女子,招惹了女子却没了那起男人的担当,导致荣府里诸多女儿的无一不是凄凉收局。
其上三种皆是后人心中所想,不喜这三人的原因各异,但归至最后,都是对黛玉凄清境遇的不平,对一众人的愤怒。
知礼君子不会初次见面就盯着一个女孩看,那样并非君子应有的操守。
贾环则不然,他仔仔细细地看了薛宝钗的容颜神情。
其美貌姿色,通身脱俗气度,小巧俊濡身段,样样皆系绝顶,是最少见最为难得的那种女子。
这样的女子,莫过于天底下男人最好的良配佳人。贾环也并不是不喜欢薛宝钗这种类型的女子。相反,他原是个俗人,对这般大方得体的女孩,是一样的倾慕欣赏。
贾环对于先前那些,比别人稍稍多上那么一点自己的小理解。
他虽然最是心系黛玉,却并不会因为自己的偏心而去蒙蔽自己的认知。
宝钗确实是黛玉一生幸福的一块绊脚石,但又不是故意挡住林黛玉的那块绊脚石。情往往不知何起,却又一往情深,薛宝钗对宝玉动了男女心思,追求自己的幸福本就是人之常情。贾环对她并没有什么太多的偏见。
贾宝玉虽然最是懦弱,不知担当为何。皆因他的无能不担当,有了金钏儿、晴雯、袭人、宝钗、黛玉的悲惨结局。
但他在感情上,是坚贞干净的,一心一意都想娶他的林妹妹。
出身富贵公门,衣食无忧,天生就是享福受用的少爷命,见着好看漂亮的丫鬟,讨几口嘴上的胭脂吃,也说不上是什么过错。
没有男人该有的骨气,确实又是最让人瞧不起鄙夷的地方。
人天生就是复杂多面的生物,所以才有各种性格特点迥然不同的千百个红楼之人。
这一点要看清楚,识人者自识,贾环对此看的分明。
虽然看的分明,但贾环亦有偏袒的私心。
前世那般黛玉泪尽而逝的事情是再不可能发生的,贾环不会允许。
此时再对宝钗,又哪里会有什么意见不满,只是贾环心中自觉薛宝钗非贾家血缘姊妹,又非自己心上之人,无意与薛宝钗有什么多的话说,认识过便罢了。
薛宝钗被贾环晾在一边,虽然脸上仍旧带着矜持笑容,但心中却感触万千。
她哪里会想过自己会受到这样的冷遇,自她来贾家,长辈一如贾母王夫人、人人皆爱怜赞赏于她;内宅年龄差距不大的宝玉探春她们亦是很乐意同自己来往。
如何会有这样一个人,真真。宝钗只当自己是哪里做的不仔细,得罪了这位环兄弟。但到底是薛宝钗,最是会做人的,想着要同贾环再说上几句好话,搞清是何缘故,即便是弄不清楚也能维和一下关系。
可气是面前这个人只全身心同惜春说话,宝钗连开口都找不到机会,此时才不经意地显露出几分尴尬与焦虑。
这位人见人爱的宝姑娘,头一回露出了难为的神色。
贾家姊妹倒没注意这些的,只是黛玉眼光独到,发现了这幕。
黛玉之前的坏心情全然一扫而空了,斜斜地瞥了一眼听贾环说话的贾宝玉,才将目光放到贾环身上。
他历来是觉着环兄弟最为不同,面目长相姑且不谈,只是这几年同这个环兄弟的相处中,黛玉才慢慢总结出了这种感觉。
有时候有些迂腐,总是一副沉闷的模样。但细细了解后,又会发现家里的这个兄弟,处处都很有趣。
林黛玉又放眼瞥了下满面为难的薛宝钗,心里偷偷的坏笑。
林黛玉自己也说不明白是气贾宝玉哪一点,但知道自己并不是冲薛宝钗的。
只林黛玉看来,这个金陵来的薛姐姐,确实是顶顶出色的人儿。虽不知才学如何,单只相貌上真真不比自己差上多少,也许还要更胜一筹。
如若被贾环知道林黛玉此时心中所想,定然要笑出声来,他是最了解这种天真幼稚想法的。
俊朗的男子更愿意同与自己一样好相貌的男子喝酒押妓,美貌的女子更愿意同秀美佳人做闺蜜好友。莫不过是心有感同身受,自觉她同我是一样的人物,故而对对方多了一份认同,实非认同他人,而是认同自己。
她又美又有才华,她同我是一样的,我又美又有才华。
林黛玉心里一阵偷乐。
果真再出色的人,也不是到哪都能受到欢迎的。
依这位薛姐姐的人品才貌,自然是人见人爱,再没有舍得轻慢她的,却不想,家里还有个环兄弟。
原是环儿有趣便有趣在这里。
有的时候,环兄弟的温暖贴心,恐怕再难找到同他一样的。但有的时候,臭环儿又古怪得气死个人。
林黛玉如今还记着,那年自己上门走动,主动亲近却被这个臭环儿给撵走,其中缘由竟然是他没时间,简直能将一个大活人生生气死。
眼见着薛宝钗亦在贾环面前落了难,不知为何,林黛玉心中忽然觉得很可乐,揣着一份不怀好意的促狭。
如何,可不是人人都像宝玉一样。
贾环被小惜春黏着,一直在同她说些孩子气的话,俱是些小花小草的幼稚说法。
但只惜春不觉有恙,她最爱同三哥哥说话。旁的大人长辈从来不愿意认真听她说话,虽然没人对小惜春有什么不耐烦的,都是好言好语,但惜春心里能察觉到,他们都没有认真听自己说话。
小孩子最缺被尊重感,但小孩子往往说话没有内涵,大人自然不愿听那些忽远忽近没有意义的孩童话。
贾环虽然也是如此,但他到底是愿意同孩子亲近的人,从来都是愿意耐心听小惜春说话的,还时常同惜春说些有趣的小故事,并不因为她年幼而轻视于她。
”原不是说话要常到三哥哥院里来顽的吗,四妹妹说话不算话,一次都没来过。“
贾环面上略带’委屈‘,抱怨着小惜春不守信用。
贾环是学着小惜春的神情语气在说话,他惯来是用这种腔调语气同惜春说话的,可那副模样实在是滑稽可乐,叫一种贾家姊妹都捂嘴笑了起来。
以迎春探春她们对贾环的了解,知道贾环是个沉默孤僻的人,实在不好亲近。但也许是物极必反,贾环只有在面对小惜春的时候,会很耐心地同她相处。
这般可笑滑稽的神情,又使得贾环在她们眼里变得更实在了几分。
她们对贾环这般腔调好笑,小惜春却从来都不觉着奇怪,只她看来,她和三哥哥说话的方式才是正常的。
听见三哥哥好似在怪罪自己。
惜春闻言面上几分焦急,连连摇着贾环的胳膊。
”人家哪有,只是没机会去三哥哥的院子。“
贾环面露‘奇色’,疑惑道。”难道四妹妹不认得哥哥院子怎么走?叫二姐姐四妹妹带你来便是。“
小惜春微微摇着贾环的衣角,声音有些委屈。
”人家自己想去的,只是奶嬷嬷不许。“
.................................
这话一说,屋内登时一片哗然。
人人脸上神色不佳,面色难看。
这原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贾环先前面上的轻松笑容,登时停滞了,眼神有些恍惚。
奶嬷嬷不许,是怎么个不许法。
他本是在同小惜春说笑,却得来了这么一个说法,实在是有些太骇人听闻了。
贾环本就不在意有没有人来自己院子,他是喜欢清静的人。虽然几个姊妹一个都不来,显得有些奇怪,但他自己也没有多想,不曾放在心上。
惜春的奶嬷嬷,为什么会不让惜春同自己来往呢?这实在没道理啊。
而且,这也实在是一件让人心里不舒服的事情,嬷嬷不让同贾环来往,可见是嫌弃,这话要是传出去,别人会怎么看贾环。府上的小姐不愿意同这个三爷来往,定然是他人品各方面不好。
贾环眉头微皱,眼神有些冷漠。
座上其他姊妹更觉得这事太过荒唐,哪里有这么个道理,虽说奶嬷嬷身份不低,府上人大多敬着奶自己长大的嬷嬷。
但说到底,也不过是个下人罢了,怎么敢拘束府上的小姐,不让同府上的少爷来往,这不是乱了尊卑。
探春看着贾环脸色不好看,忙出言宽慰。
“环儿不要着急,定是四妹妹年纪小说错话了,问仔细了再说。”
迎春亦是这个模样,对着惜春柔声道。
“四妹妹慢慢说,为什么奶嬷嬷不让你同环弟来往啊。”
小惜春哪里知道自己不过说了句实话,家里的姐姐就都神色这般要紧,就连平日对自己最好的三哥哥,脸上的神色也不大好了。
惜春到底年纪还小,其父贾敬成日修仙修道,哪里问过她一点一滴。他那个哥哥贾珍,更是成天忙着高乐,只把她丢给奶嬷嬷教养。
惜春的奶嬷嬷平日只一手把控惜春的起居,既不曾教导,也不曾好声好气过,是而惜春对这位奶嬷嬷,心存着一份畏惧。
奶嬷嬷不让她往贾环那里去,惜春虽然心里极不情愿,但也是不敢反驳,只能哭着接受。
小惜春这会子当真有些怕了,她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看姐姐哥哥们的神色,好似惹了什么大祸。
声音里全是怯懦,还夹杂着几分哭腔。
”嬷嬷说,三哥哥不是什么好人,在外面读书读了两年,连个秀才都不曾考上,定然是偷懒不务正业的。即便是再笨,也不会读书读成这样,定然是出府只顾浑顽了。
说这样的人没什么出息,叫我不要同三哥哥顽,多同宝哥哥顽才好。“
第一百四十三章 孤僻与忐忑(上)
贾家姊妹将目光都放在静静坐着的贾环身上,目光里透露着几丝不忍。
这样的事儿,若是放在她们身上,恐怕真真要心里怄死。
迎春探春等姊妹自然知晓内宅里的那些风言风语,不知是哪个混账管不住嘴,环兄弟不知觉间,便传成了荣府里的笑话。
原是传出贾环在外读书,回来却连个童生都不是,实为粗笨蠢愚之人,万般可笑。
众口相传,事情就慢慢变了味。童生是什么,不过是最简单的那些四书学说,纵然是再蠢笨之人,也不至于特意外出求学两年,连个童生都考不上。
只看看贾家义学里的那些蒙童,其中大半都是考过童试的,可见童试哪里有什么难得。
如此众人心中自然有了那些猜度,这个环三爷,恐怕是个贪玩懒惰,不思进取之徒。
再传过一遭,其中诽谤更甚,有那好言主子丑事的下人,只凭自己空想,传出环三爷在外两年,说是读书,恐怕成日都在斗犬赌钱,喝酒押妓,同那些不正经的泼皮厮混。
人云亦云,明眼者对此嗤之以鼻,那环三爷不过将过九岁生日,押妓?也不嫌荒唐。
流言传的多了,府上人虽然大多数是不明所以的,但听的多了,便对贾环抱着一份不好的感官。
如此,贾环在府上的名声臭了。
惜春的那奶嬷嬷恐怕也是听了他人的胡言乱语,心里私自揣度起贾环来。
迎春探春只对贾环抱着一份心疼,平白地就被扣上了纨绔子弟的帽子。
她们虽然许久不见自家这个环兄弟,心里却明白环兄弟的品行言行,那样一个深居简出的人,怎么会如他人所说的那样。
黛玉的目光投在贾环的脸上,抿着嘴发呆。
贾环面上神色很平静,并不言语。
正应了此时屋内众姊妹的猜测,环兄弟纵然面上没有什么的,心里恐怕不知道难过成什么样呢,那起子传流言的黑心下人,真真可恨。
只宝玉一人神色慌乱,极端的不自然。
旁人不知,他心中是最清楚的,府上的那些混账话,是起源于他那里的。
他哪里想得到会变成这般,自己不过是笑言了一句老三愚笨,读书读不出名堂。却被那起子混账下人传成这般面目全非的模样。
宝玉此时真真恨死了那些长舌婆子,垂着眼帘不看贾环,心里既对贾环愧疚,又分外的心虚。
就在各人心里想着心事之际,贾环醇厚的声音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迎春黛玉抬眼望去,却见贾环面上微微带笑,对着惜春温声说话。
“没关系,嬷嬷说的是对的,不该同那些不知上进的人顽。只是嬷嬷说不让四妹妹找我,可没说不让三哥哥去找四妹妹顽。
以后不用惜春来找三哥,三哥去你院里找你顽可好。”
小惜春原是一片纠结难过,听见贾环想出了这么个好办法,登时又开心起来。
是了,嬷嬷说不让自己到三哥哥院里去,可不能拦着三哥哥来找自己啊。
“真的吗?三哥哥可不要哄人家。”
贾环微微点头,用肯定的眼神看着惜春,轻声笑道。
“三哥哥说话算数,骗人是小狗。”
同贾环勾过手指,小惜春才将原先的苦恼抛至脑后,心情又快乐起来。
屋内众人,除了懵懵懂懂的小惜春,还有心虚的宝玉,其他人皆是诧异地看着贾环。
迎春、探春、黛玉虽然诧异,但想一想又觉着合乎情理。环兄弟本就是这样一个人,总会做出让人意外的举动。
这样的事情,放在旁的身上,恐怕真要破口大骂,委屈痛哭的。
不想贾环却这么平静,就这么轻轻揭过了。
贾环虽然对这件事觉着意外,但不觉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于他而言,更重要的事情还有很多,没什么精力放在这种破事上。
放下这些琐事不想,笑着同迎春她们轻道。
“姐姐们可有好些日子没到我那院去了,莫不是嫌弃我了。”
探春看着贾环面上的神情,笑容里掺杂着的小落寞与责怪,好似他真的很伤心一样,噗嗤一声笑了。
众人心情原还不轻快,但见着贾环脸上的小表情,登时烟消云散了。
迎春笑着伸出了柔夷,玉葱手指点在贾环的脑门上。
“少作这幅怪样,你嘴上说的好听,心里怕是巴不得我们一个别去,省的扰了你的清净。”
贾环又作出一副被人说穿心思的尴尬神情。
黛玉只觉贾环这幅神情有趣,咯咯笑着。
只闲聊了几句,坐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贾环便辞别了众人,言有事需要外出。
众姊妹虽然皆出声挽留,却不能起到成效。心中只道迎春先前所言果真贴切,只坐了这么半刻就要走,可见贾环真真是个孤僻性子。
贾环不曾戏言,他确实是有事要外出。
慢慢地走在荣府里,贾环的眉头微微皱着。
不是因为惜春的奶嬷嬷之事,亦不是因为薛宝钗之事。
只他方才与林黛玉的短暂接触过程中,能清楚地察觉到,林黛玉此时的心态很健康。
贾环此时心里所想的,是外面镇国府的那位一等伯,牛老爷。
昨日让钱槐去镇国府下了拜帖,只稍后不久,自己就要同这位牛老爷会面了。
说实话,贾环心里有些忐忑。
虽然比不过国公爵位,但一等的爵位,已经是大梁勋贵人家里拔尖的贵族了。
只看荣府贾赦为何如此傲气,皆是因为他身上袭了荣府的世职,尊为一品将军。
但贾赦身上的那个一品将军同牛继宗身上的一等伯相比,水分就太多了。
一个是纯粹凭借祖宗的功勋,一个是从沙场杀出来的,本就没有可比之性。
从西角门出来,路边静悄悄地停了一辆马车。
贾环上了马车,钱槐早已在外面等候多时了。
“三爷,咱们这就出发吗?”
贾环默默的点了点头,便合上了双目,靠在车上假寐起来。
该怎么讨好牛继宗,怎么样同镇国府建立良好关系,这对贾环来说实在是很难的问题。
前途一片未知,也许牛继宗会对自己不喜直接将自己撵走,也许自己不仅得不到镇国府的友谊,反而还得罪了人家。
这是怎么一件荒唐的事情,一个鸡肋庶子,一尊庞然国公府的当家人。
马车缓缓地在王公街上行驶着,窗外呼啸着的北风吹得马车窗帘呼呼作响,好似在与贾环心中的徘徊幽思遥相呼应。
............................
第一百四十四章 孤僻与忐忑(下)
西街末尾,镇国府。
镇国上院,内书房。
武人多将时间用在打熬力气,习武炼体上。
但正经军门勋贵家的子弟,永远都是有那么一间属于自己的书房的。
武人陷阵,武将领军,武帅图谋。
想要成为一个优秀的统军大将军,兵法谋略是最为基本的功课。
其后还有地理,水利,占星术,五行,马畜,乃至于万千基础学科。
所以武人都是大老粗莫不过是最荒唐的说法,绝大多数的武人都是识字的,其中更是不乏有满腹饱学者。
牛继宗坐在内书房里,镇纸压着一本摊开的《三略》,手里拿着那封贾环送来的拜帖。
他从昨天就在看这封拜帖,直至昨夜都睡得不是很踏实,心里始终挂念着,道不尽的悱恻。
其夫人吴氏在侍弄摆在书房里的那几盆花草,看着自家夫君一副不同寻常的形容,好笑地摇了摇头。倒不是吴氏不关心自家夫君的变化,只是多年她都习惯于不过问男人的事,因为知道牛继宗是个有决断的人,劝了也不能起到什么作用。
无怪牛继宗心里奇怪,自先荣国公代善老太爷仙逝以来,他们贾家再没什么人出来走动了。
四王八公十一门同起于太祖皇帝发迹之时,一同奋勇杀敌,在战场上本就是生死打出来的交情。
后来太祖皇帝兴建伟业,这十一门军门人家共同受封功赏,才有了如今的四王八公。
这些东西都是源于祖辈小时候的教导,咱们这十一户人家,本就是同根同源的,只有互相帮助挡刀子的,再没有背叛兄弟这么一说。
故而从镇国公牛清,宁国公贾演那个时代,各家子孙都是最为要好的,团结在一起,于朝堂之中影响力巨大。
他们这些人家被称为开国勋贵一系。
各家老祖仙逝作古之后,纵然是再好的关系,也渐渐的淡泊了起来,不再向以前走动的那么频繁。
只牛继宗这会子再想起来,才能看明白是太上皇赵澶的手笔,意在在削弱他们这些开国勋贵的势力。
兴衰荣辱,否极泰来,世上没有永远昌盛的人家,最富贵得势的,往往就是下场最惨的。
他们开国勋贵那一系,实在是权势太鼎盛了,以至于神威盖世的赵澶,都要忌惮他们几分。
四王尚且还能保全,但八公的势力,在悄无声息中被砍了一刀又一刀。
从本来势力雄厚的一个派系,几近凋零到消声觅迹。
幸而贾家出了个贾代善老太爷,又重新将开国一系的旗帜立了起来。
多有接济扶持孱弱将门的,几乎大半开国勋贵家的武人都受过他的恩惠。
又幸而旧朝余孽在南疆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谋反,以至于大梁连连败退,太上皇甚至不得不将国都从应天迁址顺天。
如此,开国勋贵一系的处境又有所改善了。
军门勋贵,本就是最受到忌惮的一群人,却又是最受依仗的那么一群人。
昨日在济南侯府,就是刘老憨的那个宅子,刘成所言其实是真真的实话。他们这些当兵打仗的泥腿子,有仗打圣人就亲近赏赐你,没仗打皇帝就畏惧忌惮你。
总归,是很难有个善终的。
如今荣国公贾代善驾鹤西去已有十几年了,各家受过荣国府的恩惠,故而心中都留存着一份对荣府的感激。
可世事永远都是这么造化弄人,许是贾家出了个贾代善将福气才气都用尽了,后辈子孙竟然再没出过一个能拿出手的。
牛继宗是一直在关注贾家的,宁府是再没有什么可看了,他家那个大老爷一心修仙求道,将爵位给他儿子袭了。
那贾珍的荒唐之处简直令人作呕;荣府如今的袭爵人贾赦同宁府那两个亦是一丘之貉。
偌大两个国公府,只有个白面书生,尚且还在朝中做事。
贾家好似超脱于‘开国勋贵’之上,再不愿同他们这些人家来往的。除了各家有婚姻嫁娶,生老病死的,还能见着贾家打发个管家小辈来恭喜哀悼,平日里是万万见不着贾家人到他们这来往的。
这十几年来,贾家已然不同他们站在一起了,只牛继宗自己看见的,那贾赦贾珍是什么派系的人都接触,从不避讳一二的。
牛继宗皱着眉头,低头读着这封忽如其来的拜帖。
十多年不曾有人出过这个头了,怎么好好地就冒出来个贾环。
真是..................
打外面进来个丫鬟,同牛继宗吴氏福了福。
“老爷,太太。荣国府贾环贾公子来了,现下正在外书房呢。”
牛继宗放下了手里的拜帖,长舒了一口气。
“去请他过来罢。”
.......................
贾环心中有些忐忑,虽然忐忑但却并不畏惧,忐忑是担忧自己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但先前所设想过的那些坏结果,全都是他自己往最差了想的,到底是什么个情况,还要等时间来检验。
前面那个仆人在前面领路,不时回头援引贾环一二。
只是十余分钟,便进了镇国府的内宅,到了一处别苑门前。
那老仆对贾环作了个揖,朗声道。
“贾公子,我们老爷就在这内书房里,您进去就行,小人先行告退。”
言罢便转身离去,再没有一丝的拖泥带水。
贾环望着面前的这间别苑,眼神微微波动。
虽然心里滋味不好受,但事情到了眼前,哪里有迟疑的道理,只有拼尽全力才是正理。
努力平稳着呼吸,贾环稳稳地上前几步,敲了敲门。
“进来。”
映入贾环眼帘的,是一个极为粗壮的男子,粗眉大眼,虽是一身寻常衣裳,但仍旧不能阻碍他身上的那股子威势。
贾环心里也曾想象过牛继宗的模样,千百种想象,放到真人身上,才有了最贴切的结果。
英武,豪迈,瀚如山岳的气势都不是贴切的形容,这个人只是简单地在那里坐着,手里拿着一本书,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度。
“贾家子贾环,见过牛世叔。”
贾环微微躬身,不卑不亢地冲牛继宗做了个揖。
牛继宗将手中的书本放下,笑呵呵地起了身,放目看着贾环。
“世侄知礼敦厚,不愧是贾家子弟。”
吴氏在后面偷看,面上全是好奇,直到见着贾环的相貌,登时眼中一亮。
贾环自然也注意到这个妇人,抬头望了一眼。
牛继宗指着吴氏,同贾环笑道。
“这是你婶子。”
贾环忙又深一揖,恭恭敬敬地行过礼。
“贾环见过婶子。”
不想才将拜下,便被吴氏一把扶起。
吴氏膝下无子,见着贾环这般玲珑俊秀的小郎,简直心都快要化了。“好孩子,快起来,不用这么多礼。今年多大了,汝父母何人?”
贾环被吴氏的热情一下子弄昏了头脑,尬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牛继宗清了清嗓子,轻轻地咳嗽了两声,才让满心怜爱的吴氏回过神来。
牛继宗呵呵笑着,望了眼一脸无奈的贾环,对吴氏温声道。“夫人,先去安排下人做些饭菜吧,留客人吃饭才是正经。”
吴氏闻言懊恼地拍了拍额头,拉着贾环的手,连声笑道。“好孩子,你同你叔叔说说话,婶子去给你弄些好吃的。”
贾环哪里还能再说一个不字,只能老老实实地点着头,挤出一抹狼狈笑容。
“好的,婶子。”
第一百四十五章 搭线
贾环看着出门而去的牛夫人,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说实话,只是这两位的和善态度,情形看起来并没有贾环起先想象的那么坏,但贾环却并没有感到很安心。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这位吴氏待自己的亲近不似作伪。牛继宗的态度还不清晰,只他将吴氏支开,要同贾环单独讲话就让贾环心里堤防起来。
贾环面上换上一副很假的笑容,转过头去看牛继宗。
不想全是白费功夫,对面的这位牛世叔根本没有先前的客气,自顾着在书案前坐下了,晾着贾环站在原地。
过了好一会,牛继宗才抬头看了贾环一眼。
“不要介意,我同你婶子一直都没个儿女,所以她见着你很亲近。”
贾环微微松了一口气,在客座上坐下,静待牛继宗的下文。
牛继宗手里在写东西,抬头瞥了一眼自来熟坐下的贾环,便收回目光继续写着。
或许是过了有一会子,窗外的北风呼声更甚。
“哗啦。”一声收纸声传入贾环的耳中。
来了!
牛继宗开口的很突兀,很措不及防。
“世侄此次登门,是带着家里的话来的,还是有什么别的。”
贾环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又有些为难一个字没说出口。这位牛世叔,好直接啊。这么个问法,无异于赤裸裸地在问贾环。
你是代表你们贾家来的,还是代表你自己来的。
“侄儿一直听家中长辈言吾家与镇国府世代交好,久闻牛世叔大名,心中仰慕,故而特来拜见。”
牛继宗闻言摇头嗤笑一声,手指敲了敲书案。
“那倒是奇了,还从来没有过贾家的小辈,到我这内书房来拜访过呢。更没有说仰慕我的。”
这话说得诛心,毫不留情面地将贾环那些骗人的鬼话拆穿。
牛继宗其实不大喜欢面前这个小鬼,倒非是针对贾环,他只是对贾家那些后辈子孙个个都瞧不上,堂堂军门出身的子弟,一个有脑子的都没有,更不要说习武之人了。
军门勋贵,发迹于功勋,昌盛于功勋。把武艺丢了,同背弃祖宗也没什么区别。
看着面前这个相貌不俗的小郎,就好似是那些纨绔子弟的代表,心里自然不顺畅。
贾环一脸无奈地看着面前这个硬朗汉子。果然,世事还是挫折困难多一些。
“世叔说笑了。”
被人拆穿不要紧,贾环本就是说的奉承话,坚持自己的说法,也就揭过去了。
看着贾环这幅囫囵敷衍的模样,牛继宗也不在意,笑着摇了摇头。
“汝家几位叔伯,我也见过几面,倒没你身上这幅油滑。
你可知道,我为何这般问你。
自先国公代善老太爷驾鹤,如今已有十几年你我两家不来往了。
你今日忽然来访。
若是你代表你们贾家来的,是一个道理。你若是只代表自己来的,又是另一个道理。
你可要,想清楚了。”
牛继宗说完,目光带着审视,盯着面前安静坐着的贾环。
贾环闻言目光微微动弹,长舒了一口气。
这般,便是将话都说开了。
他本想着同这位牛家的当家人套套近乎,互相认识一番再慢慢相处,却不想牛继宗几句话就将一切都说开了。
“世叔看我如何,可是能抬举的。”
习武之人,难道都是这般直来直去吗?贾环总不能把自己心里的野望直接说出来。
但他的意思也表达的很明白,我就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并非代表贾家来的。
两人对视一眼,互相揣摩着对方的心思。
牛继宗沉默了片刻,随即放声大笑,豪迈洪亮。
“好小子,你倒是够胆。不想贾家沉浮了十几年没有声音,如今又出了你这么个变数。”
自贾环进来,他便在观察这个小郎,言谈还算有几分气度,但他本身抱着几分对贾家子弟的偏见,所以心中对其不喜。
先前所言,不过是挖了个坑,如若贾环是个纨绔子弟,那么也不会听懂其中的意思。
牛继宗只是随便说说,不想结果却让他出乎意料。贾环不光是带着目的来的,而且胆大包天。
这小子,胆子不小啊,头回见面就敢说这种话。
寻常人哪里敢说这样的话,牛继宗只心中稍稍思虑一番,就知道贾环这是在赌自己的心思。
听见牛继宗如此大笑,贾环才心中安稳了。今日之事,算是成了一半。
牛继宗端起桌上的茶盏,大口地喝了一口,吐掉了嘴里的茶叶。
“同世叔说句知底的话,你是不是,对贾家军爵位生了心思。”
贾环面上登时露出灿烂的笑容,连连摇头。
“世叔说笑了,真真说笑了。”
不提别的,只牛继宗先前的言辞,贾环就知道自己来镇国府之前,他是没有听过自己名字的。
可对自己只了解了这么一点,牛继宗就一针见血、直言不讳地道出了贾环的来意,实在是有点太骇人了。
但这并不是一件坏事,对贾环反而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如若牛继宗不是对贾环产生了兴趣,他是不会说这样的话的。
贾环有些庆幸自己第一家找的是镇国府了,聪明人说话,最是简单。
虽然贾环连连否认自己对贾家世职有想法,但他面上的神情,完全是在同牛继宗说,他有这个心思,但是不能说出来。
牛继宗笑眼看着面前这个世故的厉害的小郎,心里只觉百感交集。
不怕人差劲,就怕人比人。同面前这个不闻声名的小郎相比,贾家那些有名有姓的贾家爷们,真的同渣滓没什么区别了。
牛继宗对贾家,从来都是抱着一份感激的。前有两家交好,后有贾代善对他家的帮扶,只他自己,年轻时候参军,也受过贾代善的恩惠指点。
贾家的权势,连年都在下降。一直到如今,竟然沦落到边缘,空有一份虚架子,在朝中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追其原因,竟然是他们自己贪图享受,不思上进。
实在可悲可笑。
以荣府老太爷在世时留下的遗泽,但凡贾家有一个想要上进的子弟,敢出头主动来找他们其他几家,牛继宗都有信心,将他扶持起来。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始终杳无音信。
牛继宗等这天不知等了多久了,等到自己心灰意冷,失望至极。
先前那副无所谓的态度,亦是因为自己对贾环不抱什么期望,心中失望到麻木的缘故。
此时看着面前这个小郎,心里真说不来是个什么滋味,既欣慰,又快意。
牛继宗至此都没有问过贾环到底是贾家哪一房的,这些都不是重要,重要的是贾环姓贾,重要的是贾环是贾代善的亲孙。
贾环看着面前笑的欢欣的牛继宗,也附和着呵呵笑着。
说实话,他如今已经走了科举之路,拜在林道儒门下。他自己是没有继承荣府世职的意思的,不是这个爵位他不香,而是这个爵位太扎眼了。
贾母王夫人,是定然不愿意见到贾环继承荣府世职爵位的。不说提出来,就是贾环敢有这么一丝念头,她们都会想尽一切办法去灭了贾环。
但贾环心中却不是想这个问题,内宅里那些妇人倒不算什么,最根本的问题,是这个爵位的特殊性。
如若贾环入仕,身上是背着这么个爵位,那么他就不是个简单的朝臣了,他将代表着整个四王八公开国勋贵。
如此,就扎眼了。
朝中是个什么局势,贾环还不能理清,所以他现在根本没有想过,到底要不要走军门路线入仕。
但牛继宗嘴上问的是世职,实则问的是贾家的话语权。这一点上,贾环是能够确定的,他必须把贾家的话语权拿到手。
所以最好的结果,他从文人入朝,又代表着贾家的声音,能够将外面这些开国勋贵的情分人脉,变成自己的政治资本。
这些都是后话,太过于遥远。此时的结果,是贾环喜出望外的,他知道,自己同开国勋贵一系,搭上线了。
吴氏从外面进来,笑声同里面招呼。
“饭菜好了,老爷请客人来正堂吧。”
牛继宗笑着同其夫人点了点头,却收获了一个吴氏娇嗔的白眼。
继而笑着同贾环道。
“走,咱们边吃边聊。”
贾环自然不会拒绝,只道客随主便。
..................
正堂摆了一桌并算不上奢侈的饭菜,但处处都显着家长里短的生活气息。
此时天气渐冷,贾环身上的袍子都是加厚的,里面还添了一件里衣。桌上的家常小菜,蒸腾冒着热气,更觉温馨。
桌上只坐着牛继宗同贾环两人,吴氏在一边给两人盛饭,并不上桌。
这应当算是极为上档次的客宴了,贾环虽然不曾轻视自己,与牛继宗也算是谈的不错,但他自己到底是低了一个辈分,按理是享受不到这样的待遇的。
正堂会客,从来都是最高的礼仪,只有很尊重的客人,才会被请到正堂吃饭。
依贾环小辈的身份,在客房吃饭都是有面子了,今日这番算是对贾环尊重到过分了。
贾环看着吴氏在一旁服侍牛继宗,一副柔顺体贴的良人模样,心里实在羡慕牛继宗的好福气,能娶到这么好的媳妇。
心里不免生了几分遐想,什么时候,那个人也能这么服侍自己吃饭呢。。。。。。。
牛继宗见着桌上的一桌饭菜,眼中一亮,笑声同贾环道。
“动筷子吧,你小子有福气,你婶子的手艺可是一绝。”
此时女眷只要嫁为人妇,在家都没有上桌吃饭这么一说的。但贾环还是特意问了那么一句。
“婶子同我们一起吃吧。”
这话说的牛继宗吴氏面上一愣,继而吴氏面上笑靥如花,狠狠地瞪了牛继宗一眼。
贾环说的话好似是孩子话,时人本就没有妇人上桌的道理,但还是说的吴氏心头一暖,哪里来的这么贴心的好孩子。又想到一个孩子都会说这么体贴的话,自家这个老爷,偏学不来说两句好听的,便嗔怒地瞪了牛继宗一眼。
“好孩子,你们吃就是,我待会在我屋头吃就好。
家里好久都没来客人了,你同你叔叔喝上几盅,助助兴,我去给你们温些酒来。”
牛继宗面色古怪地望着贾环,一直看到贾环人都瘆得慌。
他倒是没想过贾环会这么说,偏自己还遭了媳妇的一通白眼,不过他虽然郁闷贾环会讨好人,却并不怪罪。心里也对贾环多了几分好印象。
如此看来,倒不像其他家那些粗苯小子,还知道尊重长辈。
吴氏很快就温了酒进来,见着桌上两人不动筷子,疑道。
“你们两怎么不动,不吃待会冷了。”
牛继宗学的很快,格外贴心地拉开椅子,推着吴氏坐下。
“夫人平日操劳家务辛苦了,环儿说的不错,今日也合该夫人受用一回了。”
吴氏被牛继宗服侍着坐下,还想起身。
贾环也在一边劝道。“婶子做饭招待侄儿,侄儿又是小辈,哪有让婶子服侍的道理,婶子若再推脱,侄儿就真坐立难安了。”
牛继宗暗道贾环会说话,给了个好助攻,又同吴氏去卖弄他的殷勤。
“夫人不要推脱了,都是家里人,你又是他长辈,坐下说说话,也好亲近亲近。”
如此,吴氏才不作势要起身了,安安稳稳地坐下了。
“既然如此,我也就不矫情了,我给你们爷俩倒酒。”
贾环看着面前的牛继宗吴氏夫妇,心里一阵偷笑,前面那些忐忑糟心全都放下了。
他这会子看出来了,虽然表面上吴氏很是体贴柔顺,也很给牛继宗这个老爷面子。
但只要细心去看,就能看出来很多两人不经意流露出来的小细节。
只从吴氏说话言谈里,那一丝丝无意流露出来的小娇蛮与不可置疑,就能看出牛家的家庭地位。这个牛世叔,恐怕同自己是一个性子,妻管严。
再看看牛继宗,全然没有了方才同自己说话时的那副不凡气度,笑里带着谄媚,形容有些滑稽。
看着这一幕,贾环忽然又有些感伤。
这么好的一副合家欢乐光景,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拥有一回。
白师叔还远在应天,师傅师兄现在在做什么呢,林姐姐应当在同贾母吃饭吧。
自己眼前还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还要辛辛苦苦地为自己准备底牌,准备科举,准备着无数的事情。
这样的团圆温馨,真的有到来的那一天吗?
第一百四十六章 狼狈
吴氏的手艺极佳,一桌菜足足八九碟,色相具备,干净利落。
其实并非是什么了不得的手艺,没有贾家食不讳精的繁杂工序讲究,亦没有外面酒楼卖弄刀功,投机取巧的精美摆盘。
但贾环还是吃的很香,并且没有任何矜持含蓄,甚至吃的很粗犷,很没吃相。
其中的缘由,莫不过是贾环在这桌其貌平平的饭菜里,看到了其他饭菜里没有的东西。
贾环自身极善庖厨之道,虽比不上那些大师傅的好手艺,但对于吃很讲究。
这桌饭菜不讲究摆盘,亦没有什么刀功的拼摆,甚至连火候味道上都把控得不算很好,比贾环自己的手艺差上很多。
但这显然是吴氏亲手做的,而且做的很细心,很仔细。
能很容易看清楚的一个细节,便是所有菜的碟子,都擦去了边缘粘上的汤汁。
这本非什么了不起的举动,不过是举手之劳。但其中那份殷切的心意,就是最为难能可贵的了。
贾环初次登门,吴氏一个国府诰命夫人就亲自下厨招待,且这一桌家常菜如此细心,泉泉好意,真是难得。
贾环对这位婶子,渐生亲近之意,他能看出来,这位牛夫人是个诚挚温柔的女子,又有牛继宗前言他们夫妇膝下无子,故而待自己的亲近都是发自内心,实为人之常情矣。
如何向别人的款待表示感激呢,这并非是件难事。贾环自然不会做出错误的举动,全然是信手拈来。
要多夸赞,要多动筷子,要多笑。
每每夹过一样,口中便大肆夸赞这盘菜的味道绝美,多多夸赞吴氏手艺出色。
吴氏望着面前这个吃的满嘴流油的俊俏小郎,心里乐开了花,两只眼睛笑得眯成一团。
“慢些吃,慢些吃,都是你的。”
看似吃个不停,实则贾环只是吃了一点点。这又是另一个缘由,吃的香同草包饭桶完全是两回事,真要吃的一片狼藉,叫主人家怎么看你呢。
虽然贾环是客人,但吴氏牛继宗并不拘束于他,只是吴氏简单给贾环夹了一筷头菜,口头多劝了几句罢了。并没有让贾环有不自在的感觉。
甚至贾环有些逾越,掌控起了饭桌上的局势,一个人应付两个人,游刃有余。
贾环将将夸赞了一番吴氏的小菜做的极好,有味又下饭。
转过头又起身端起酒杯,一如作揖姿势,只是酒杯藏在两手之后,同牛继宗笑道。
“世叔婶子如此盛情,侄儿真是受宠若惊,侄儿敬叔叔婶子一杯。”
牛继宗有些吃味地望了眼贾环,但白过贾环后,还是很给面子的一口饮下。
看着自家夫人被这个混小子哄得那么开心,他心情有些郁闷。
不过他却并不能对贾环发火,只因贾环做的太专业了,挑不出来刺。
这原是很寻常的道理,在座三人只有贾环一个人是晚辈。
虽然贾环是头回登门,但这种能套近乎的机会他岂会放过,敬酒迎酒,手段熟稔到牛继宗吴氏有些失措。
甚至吴氏一时都忘记了,这会子才想起来自己方才想问贾环的话。
“环哥儿,你是荣府哪一支的,今年多大了。”
贾环笑了笑,温声回道。
“婶子不说我都忘了,我父亲是贾政,我嫡母是王太太,我是二房的庶子,过了年就十岁了。”
吴氏闻言笑了笑,望着贾环的目光里增添了几分怜惜。
时下庶子到底地位卑微些,难为这孩子还能生的这么一副好气度,实在难得。
“才九岁,恐怕还没取字吧,现下是在习武还是在读书呢。”
吴氏如此一问,就让牛继宗也注意了过来,他今日亦是头回见贾环,对他的事都很有兴趣。
贾环放下了小酒杯,笑声道。
“婶子说的确实,父亲师傅尚未给侄儿取字,如今算来已经读了几年书了,只是侄儿天资愚钝,没读出什么名堂,家师是国子监里的五经博士,世人尊称雅川先生。”
吴氏只是单纯的以为,他们这些武勋人家子弟,都是要习武的。不过看贾环这幅身子骨,也不像是习武的,听闻贾环说在读书,心里才明白过来。
现在武勋人家的子弟,吃不了习武的苦也正常,读书也是一条出路。
牛继宗倒不在意贾环是读书还是习武,武艺是一项防身的技艺,但军中亦有不善于此的将领。虽然不美,但并不妨事。
他不过随意听听,直到听到贾环笑着说出雅川先生,牛继宗的面色才有些变化。
“等等,你说的是那位雅川先生是不是姓林?”
贾环闻言一顿,奇道。
“世叔知道我师傅?我师傅是叫林道儒的,难道你们认识?”
牛继宗呵呵一笑,随即又喝了一杯酒,敷衍道。
“倒不曾见过,只是听过这位林大人的美名。环儿可听说过镇南将军这个名号?”
牛继宗面上不显什么,但心里已经是翻江倒海。
旧党魁首林道儒,天底下文名最盛的大儒,怎么可能不认识。
十五年前的那场腥风血雨,让这位林大人黯然退场,长久地不露声名。
只是贾环拜在林道儒门下,倒是牛继宗再意想不到的事情了。
牛继宗脸上有了几分为难。
贾环自然注意到牛继宗脸上的神色变换,但这原是隐瞒不了的事情,还是早说为好。
“世叔所言镇南将军,是家师的长子。”
贾环一双明亮的眸子,试探性地望向牛继宗,想看出些端倪。
牛继宗亦是微微摇头,再不问些什么了,只是喝酒。
吴氏没有贾环牛继宗那么多的想法,犹是饶有兴趣地打听着贾环的事。
“你家大人可给你说了亲事,如若没有,婶子给你说媒可好。”
贾环还在观摩牛继宗,对吴氏的话听了一半,又忘了一半,含含糊糊地回道。
“嗯,啊!”
恍然惊醒,贾环的面色登时尴尬起来,挠着脑袋羞赧道。
“婶子,我才九岁啊,哪里就那么快了。”
吴氏倒是不觉着有什么,时人十四五岁成家是正常年纪,女儿家到十八岁还没婆家就该着急了,贾环过完年就是十岁,先讲一个,等几年再娶过门,不是极为正常的事情吗?
不过看着贾环一副极为含羞抗拒的模样,吴氏只能作罢。
“那可就可惜了,与我们府上常走动的人家,很是有那么几个水灵的女孩子呢,配你再好不过了。”
吴氏本是好意,贾环不能说失礼的话,只能一个劲的摇头。
酒足饭饱,三人又移步去了隔间,一架屏风隔起来,不过几步的路途。
牛继宗这才开始聊到正题。
“环哥儿,虽然我能猜到你来找我的原因,但我还是想听你亲口说说你的意思。说说看吧,你想从我这得到些什么,凭什么?”
贾环闻言面色一肃,坐直了身子。
他心里其实很郁闷,感情前面那么多功夫都白给了,这牛继宗说话怎么跟买菜一样,偏要算这么清楚。
“世叔说笑了,侄儿能图什么,不过是咱们两家情分渊源如此,合该多走动的。”
牛继宗嗤笑一声,这混小子,精的跟鬼一样。
贾环不过是说笑,他知道要把话说明白,想了片刻,才笑声道。
“咱们两家虽然这些年很少走动,但祖宗的情分还是在的,侄儿希望能将这份情分,再重新捡起来。”
牛继宗原是要喝茶,都快送到嘴边了,又轻飘飘地放了下来。
“有志气,可你离你们贾家的话语权,还差了太多。”
他知道贾环说的不仅仅是贾家同镇国府这两者,亦是其他几家开国勋贵。
但这对于贾环来说,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贾环是庶子,很难拿到贾家的爵位,亦或者是管家权。
贾环自然也知道牛继宗的意思,这是在提醒自己,你不够资格,他下不了决心。
虽然很憋屈,但贾环不气馁,清了清嗓子,又笑道。
“正因为侄儿是庶子,所以才来找世叔。
侄儿想做贾家的主人,这是侄儿自己的事,不敢来劳烦世叔。
不过侄儿觉着,这都取决于自己的能力。
如若侄儿是嫡子,那么同世叔来往也冠冕堂皇一些。
正因为侄儿是庶子,所以不主动来同世叔走动走动,亦是没有道理的事情。”
牛继宗一一听着,不时赞许的点点头。
贾环的这番话,才算是对了他的胃口。
旁人恐怕不知道贾环在说什么,但牛继宗却听的很明白。
这已经是说的很清晰了,贾环对自己拿到贾家的管家权很有信心,并不需要牛继宗插手。
如若是宝玉来找牛继宗,那一定不是现在这个场景。
也许对于宝玉不过是轻轻松松的一件事,换贾环来就会非常的艰难。
世人惯来是这个概念,嫡庶有别。
所以贾环知道自己想同镇国府建立关系不容易,他才早早地接触过来,想建立良好的关系。
牛继宗觉着,一时的处境并不重要,贾环是不是嫡子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对开国勋贵之间关系的认知。
只如此看来,牛继宗是对贾环非常满意的。
不容易啊,一个这么小的孩子,能看清楚自己的定位,也能看清楚宁荣两府同镇国府之间的关系。
贾环看着牛继宗脸上满意的笑容,爽朗地同他笑了笑。
牛继宗对贾环这几番的出色应答非常欣慰,贾家的黑风旗,总算又有一个掌旗人了。
兴趣愈发被贾环挑拨了起来,牛继宗笑着问道。
“再问你个我自己都不知道的问题了,你说我这镇国府,还能富贵几年。”
屋内的气氛顿时凝固了,吴氏有些不可置信地望向牛继宗,贾环微微低下头,眉头紧锁。
这是的很尖锐的问题,镇国府,什么时候倒霉。
贾环面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可心里真的有些淡定不下来。
牛继宗,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物啊。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这么坦然地问别人,你看看我家,什么时候会家破人亡?
牛继宗一脸期待地看着贾环,仿佛他原先问的不过是一些平常问题,只等待着贾环的回答。
贾环想了很久,才能确定牛继宗是真的想看看自己的眼界,并不是同自己说笑。
苦笑一声,贾环抬目望向牛继宗,轻声道。
“世叔真会为难人,侄儿说了,世叔可不要翻脸。
世叔在一日,镇国府富贵一日。
世叔若是到了百年之后,如果有幸我大梁有战事,则镇国府富贵。我大梁愈发强盛,则镇国府亡。”
牛继宗脸上的笑意登时凝固了,再看不清究竟是个什么情形。
牛继宗沉默了很久很久,一直到吴氏在旁边都担忧起来,才有了动静。
一股杀气径直向整个房间覆盖过来,只叫吴氏同贾环两人心头一颤。
贾环当真没见过这种光景,更没感觉过这种感受。
杀气本就是不存在的东西,他的根源,出自于人本身的恐惧。
牛继宗只是那么站着,脸上的那副神情狰狞恐怖,眼神说不出的让人恐惧。
贾环没见过杀人犯,但看到牛继宗这幅模样,心里才明白过来什么叫做杀人如麻。
牛继宗此时心里只觉着悲哀,什么是武勋,武勋本就是最可悲的那一群人。
只昨天刘成说一遭,今天贾环说一遭,他真的有点情绪失控了。
他们几辈子打生打死,到底是为了什么。
到头来还不如寻常庄户人家。
许是发现了自己影响到了屋内的两个人,牛继宗才连忙收拾了一下脸色。
吴氏倒还好,离得很远,只贾环真真是头皮发麻。
甚至浑身都麻了,没见过这种场面,实在是接受不了。
直到牛继宗恢复了原先的神情,贾环胸口的气才喘了出来。
继而大口大口的喘了好久,才缓了过来。
牛继宗连连给贾环拍了拍背,好笑于贾环的狼狈。
“你小子当真是个银枪蜡烛头,中看不中用的玩意。”
贾环抬头一脸无语地看着牛继宗。
不想牛继宗并不在意,只轻轻拍了拍贾环的肩膀。
幽声长叹道。
“贾家有了你这个混小子,至少再延续一世的富贵啊。”
第一百四十七章 赶巧了
虽然极快便平稳了心境,恢复了原先那副固守本心的神色。
但牛夫人吴氏的一句话,还是让贾环破了功,一脸尴尬神色。
“看起来挺硬朗一个小伙子,怎么这么胆小呢。”
吴氏脸上疑惑神色,实在是扎心的厉害。
牛继宗吴氏虽然一直无后,但平日所接触的各家少年子弟,皆是从小习武,摸爬滚打长大的,皮实的厉害。
不过吴氏只是无心说了这么一句,便再没有说旁的了。
她亦心中能够理解,毕竟贾环这么一副清秀模样,弱气一点也是理所应当的。
贾环一脸哀求讨好地冲吴氏笑笑,又惹得吴氏两眼放光,心中母性更甚。
牛继宗打量了很久贾环的身形,心里实在惋惜。
贾环的身体素质不差,但也仅仅是不差罢了,相比同龄不习武的少年,的确是好了太多。但与那些从小习武的少年相比,又差了太多。
习武需要从小开始打根基,并非要经历刘家那两小子现在这般的折磨,而是要用药膳慢慢温养气血,再辅以中医推拿手法,确保筋骨内脏的强健。
一如这般手法培养出来的少年武人,天生一口气含在腹里,筋骨内脏都会发育的非常健康。
习武激发身体机能,消耗人体生机本源。故而习武之人多短寿,实则是多年炼体,暗伤不断,风餐露宿,坏了本源。
所以习武要打小温养,日后恢复力才会强于常人。
最后的表现,就是上限的区别。
如贾环现在的年纪,错过了最好的培养时机,日后在武学上的成就,就极为有限了。
牛继宗虽然惋惜,但也只是惋惜罢了,终究人无完人,有这么好的头脑,再想强求武艺就有些贪心不足了。
索性贾环是荣国直系,去了军中亦是走领兵路线,自生武艺倒在其次。
这些都是前话了,贾环心满意足地离开了镇国府。
今日的收获,实在是让人喜出望外了。
能顺利地同镇国府搭上线,初步与牛继宗建立良好关系,这是贾环今天最想要达成的目的。
这已经是极为满意的结果了,可临走之前牛继宗的那句话,才是让贾环真真惊喜到不能自已。
“环小子,五天后,五天后你再来,我带你去见见你其他几个叔伯。”
以至于贾环现在走路都有点飘,脸上神情傻傻的。
就这么简单?贾环原以为自己还要一家家的自己去摸索,试探各家的态度。
如若是牛继宗出面,那么自己的大问题就化解成极为简单的小问题了。
有这位镇国府的袭爵人,大梁勋贵阶级的扛鼎人物出面,贾环想要接触到各家各户的袭爵人,就变得极为简单了。
头一回,贾环觉着有雨过天晴的感觉,总算是情况变的好一点了。
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贾环拦着身边钱槐的胳膊,情绪亢奋。
“槐哥儿,咱们大通街的事业,可以办起来了。”
钱槐被贾环忽如其来的兴奋弄的莫名其妙,傻眼看着旁边的三爷。
他何曾见过这样的三爷,难不成是老树发新芽,三爷也有少年心性的时候?
只是听见贾环嘴里的话,他登时又兴奋起来,满脸的不可置信与喜出望外。
大通街的生意,是贾环很早就同他提过的。
倒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生意,但那是三爷经济事业的开端,是钱槐魂牵梦萦的开始。
钱槐一直以为,三爷是个了不得的人。有才华,有胆量,有谋划,还有决断。
这样的认知,是源于一点一滴的相处,慢慢积累下来的。
直到三爷将他的一些‘小计划’透露给钱槐,钱槐才发觉自己对三爷的了解,不过只是皮毛罢了。
钱槐家境不算差,他老子娘都是有头脑的,所以钱槐过得比绝大多数的贾家近支子弟要快活的多,甚至连贾环,都没有他日子过的潇洒。
耍虫遛鸟,酒色声欲,是钱槐生活的主色调,旁人眼里钱槐是个不着边际的声色犬马之徒,可他自己却不这么认为。
钱槐不喜欢别人看自己的眼神,那是一种嫌弃且瞧不起的眼神。
甚至连钱槐父母,看钱槐的眼神,亦是包含着鄙夷还有失望的。
他真的很愿意给三爷做事,因为所遇之人,独独三爷是用平常眼光去看待自己的。
听闻了贾环在大通街的设想,更让钱槐喜出望外,他满心以为自己要跟着三爷做一番大事业了。
可是三爷一直都说时机不到不能盲目开始,是而一直拖到了现在。
对于这件事,甚至钱槐比贾环还要上心的多,被钱槐抱为憾事。
此时贾环终于下了决心,钱槐真的是太兴奋了。
只是他心里又有些奇怪,如何前几日还是那么坚决地说不能急于一时,今天又忽然改变了主意呢。
“三爷,不是说不到时候么?”
贾环看着钱槐疑惑的神情,轻笑道。
“先前确实不是时候,但如今又是时候了。”
如果今日镇国府一行没有得到这么多大好处,那么贾环一定会再多等上个两年。
私蓄钱财是此时极为严重的罪过,虽然在贾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但贾环不愿意轻易落人口舌。
说的更通俗一点,没有让贾环心动的理由,所以不值得。
但是现在,贾环有了。
牛继宗的态度,让贾环的进度,瞬间加快了几年。
如果这位牛世叔不这么支持贾环,那么贾环想要得到所有开国勋贵的友谊,乃至于用利益将整个开国勋贵体系同自己绑在一根绳上,将会是一件旷日长久的大工程。
现在他迎来了千载难逢的好时机,自然是万万不会放过的,哪里还会去顾及这些。
那么让人心动的利益,究竟在哪里呢。
正是财侣法地,落在了贾环的财上面。
虽然如牛继宗这样的人家,看不上贾环的一点小钱。但如果贾环没有钱去经营,一定是万万不行的。
今日的变故,让贾环决定了,他要开始给自己挣点家产。
蓝图上的计划,在挨个慢慢的实现,慢慢的达成。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真的,好不容易啊。
吩咐重申了一遍细节,钱槐满心欢喜的回家去了。
只看他那副神情,显然早已迫不及待多时,摩拳擦掌干劲很足。
其实钱槐已经考虑过很多遍了,贾环所说不过是多此一举。
此时正是下午,虽然正值天气清寒时候,但天空中高悬的太阳,还是给人们带来了一丝温暖。
贾环只一路哼着小曲,一路往绛珠斋去。
只是走到东院门口,贾环忽然又倒退着回来了。
是不是,应该主动一点去看看林黛玉呢。
自己好像,只去过一回黛玉的小院。
而且,还是被三姐姐探春押着去给林黛玉道歉的。
贾环一想到黛玉的那张面孔,先是傻傻地笑了笑,随即沉默了很久。
直到晃过神来,不知不觉就倒回了先前来时的路,往贾母院去了。
贾迎春、贾探春、林黛玉、贾宝玉皆跟着贾母住。
贾母上院很大,连带着有七八间小院,各自分在不同的地方。
虽说彼此相距不远,但亦是分隔的很清楚,来往还是需要走上好一会。
贾环绕回东院,只往贾母院去了。
他在贾母院属实是个陌生的面孔,好些个丫鬟见了他,都差点喊出声。只是好歹还记得贾环的面容,知道府上还有个环三爷,才没闹出笑话。
只信步几分钟,路过了迎春的院子,其后又是几分钟,路过探春惜春的院子,再则路过了贾宝玉的院子,才到了目的地。
一片清净安宁的别院,院内何其干净,偏又调教的极为雅致,院内只摆着几盆潇湘,亦或者是几株向阳。
贾环心里暗自赞叹一句,果真是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院子。
林黛玉入住这间小院足有三年时光,原是一处富贵华丽的别院,却只被几株花卉,添点出一抹空幽境界,实在让人心旷神怡。
只站在院里,贾环便听见了屋内林黛玉的笑声,换上一副笑容,往宅内进去。
奇怪竟无人拦他,紫鹃也不知所踪,一路竟然畅通无阻。
贾环将一进去,眼前的一幕刺痛了他的双眼。
面上原本灿烂的笑容登时僵硬。
林黛玉站在桌前,丢着香袋顽,显然极为欢快。
贾宝玉单手撑着脑袋,侧着半张脸,神色有些无趣。
只看面前两人。
贾宝玉头上戴着束发紫金冠,眉上系着红绸玛瑙抹额,身着一件箭袖,腰间束着他最喜欢的那条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桌上还放着不知何时脱下的外套。
只一手炉放在茶桌上,宝玉单手捧着,好一个风流俊俏的富贵公子。
再看看站在宝玉面前的那个病气弱娇女。
身上穿着月白绣花小毛皮袄,脖间加上银鼠坎肩,头上挽着随常云鬓,簪上一支赤金匾簪,别无花朵;腰下系着杨妃色绣花棉裙。
当真金贵富丽,好一个贵门金娇明珠女。
如若再看那面上的娇憨神情,配上眉间若有若无的忧愁,真真让人怜惜。
只两人同处一室,那番光景只郎才女貌,金童玉女,天作之合方能贴切。
贾环一时失神,面上笑容僵硬。
几息的间隙,又重新挤出一抹更加坦然的笑容,静静站在屏风后面,不进去,也不出声。
他想再等等看。
黛玉显然心情不错,将手中的香袋丢到空中,再用手接住。
继而又丢到空中,再用手接住,羊脂美玉般的耳垂上挂着两枚翡翠耳坠,随着香袋的一上一下微微摇动。
林黛玉的美眸随着香袋上下移动,间隙悄悄瞥上一眼百无聊赖的宝玉,美目含笑。
莫不过是很中意两人一同玩耍的陪伴感,心情很轻快。
只是贾宝玉好似心里有事,没法收回心神,纵然是强逼着自己不再发呆,却仍然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贾宝玉心中所想,不过是家中那个新来的宝姐姐。
若要在林黛玉同薛宝钗中间独选其一,贾宝玉定然会选择林黛玉。
只是贾宝玉初见这个新来的薛家姐姐,真真是开了眼界。
哪里来的这样秀气美好的女孩呢,真真是叫宝玉看花了眼,大方得体,说话柔顺,又温柔可亲。
纵然是贾宝玉现在同林黛玉两人独处一室,还是有些神不守舍,不知为何。
贾宝玉终究还是找回了自己的注意力,将目光放到面前林黛玉的身上。
林黛玉不满足于只是丢自己手里的香袋,从旁边小盒里取出了五颗小牙雕,顽起那抓一抓二依次抓来的顽意。
贾宝玉撑着脑袋,静观林黛玉一人顽过一圈,只从一一路抓到五,又将重来再过一回。
香袋抛在空中,黛玉嘻嘻笑着抓起一颗象雕。
香袋又抛至空中,黛玉笑盈盈地又抓起一颗。
香袋再次抛至空中,贾宝玉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了手,抢在林黛玉前面,挪走了桌上的第三颗象雕。
林黛玉微微错愕,但手中依旧不停,继续着自己的游戏。
亦是下意识地想抢在捣乱的贾宝玉之前,将桌上的象雕拿起。
宝玉挪走了第四颗,林黛玉又皱了皱眉头。
直到宝玉挪走了第五颗,林黛玉望了眼一脸心不在焉的贾宝玉。
赌气地哼了一声。
将手中的香袋丟向贾宝玉面前的桌上,噔噔噔地走到自己的闺床坐下。
林黛玉心里好似明白了些什么,赌气地将头偏向一边,不看贾宝玉。
贾宝玉不明所以地将手袋在手上轻轻掂量把玩些,一面抛着手里的香袋,一面回头去看坐在闺床上生闷气的林黛玉。
可林黛玉只将后脑勺对他,贾宝玉撇了撇嘴,便收回了目光,并不纠结于林黛玉到底在生什么气。
贾环望着面前这幅红楼经典场景,嘴角微微抽动。
贾环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这里应当是贾宝玉头一次没有把所有心思都放在林黛玉身上,亦是林黛玉头一回因为宝玉而生气的地方。
自己实在是,赶上趟了。
许是林黛玉长久地生着闷气,贾宝玉一个人坐着颇感无趣,将手上的香袋往桌上一丢,便起身披上自己的外套,往屏风这边走来。
只犹豫了一瞬间,贾环便躲到屏风的一侧,与贾宝玉同步错过屏风,没让贾宝玉发现自己的到来。
第一百四十八章 算计
若将林黛玉同薛宝钗放在一起比较一二,便能发觉这真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女孩子。
以此时人眼光看来,薛宝钗比林黛玉各个方面都要强。
林黛玉,太孤高了。
这原是大家小姐该有的尊重,凡事多讲究些体面,才有大家小姐的仪态,不会被旁人轻视。
说起来正是最为应该的做法,任谁也不能说出什么不好来,可偏偏就有那起子没有良心的婆子下人,平白地要编排出些不是来。
莫不过是些编排林黛玉小心眼,没气度的诽谤话。
但事实是那些下人自己一时懒了,失职离了本分,被主子说两句反而心中记恨。
不是说林黛玉做的不好,而是薛宝钗做的太好了。
高高在上的主子,对待丫鬟婆子总是一副和气温柔模样,有了错误亦不怪罪,哪家有了困难,都要施舍救济一些。
不是薛宝钗惯会讨好人的,只这金陵来的薛姑娘,本就是阖家在叨扰亲戚,最怕被别人说闲话的,薛宝钗天生又是个大气会做人的女儿,自然愿意同贾府下人处好关系的,凡事有不好的,忍忍也就过去了。
如此,两人的名声,自然不同起来。
莫说薛姨妈带着薛蟠薛宝钗进京,贾环总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其实是贾环对薛家的这三个人,太了解了。
也许实际情况还需再多花时间观察一下,但最基本的性格来历,是贾环无需思考的。
方才贾宝玉同林黛玉之间的貌合神离,贾环亦是能够看懂的。
贾宝玉有些心不在焉。
宝玉的心思,其实是他不自知的。
此时还没有什么木石前盟,贾宝玉同林黛玉也不过只是关系极好的姐妹兄弟罢了。
依贾宝玉的心思,他虽然同林黛玉关系好,但同家中的姐姐妹妹亦是同好,视出一意。
少年郎爱俏,迎春,探春,俱是青春靓丽的女孩儿,贾宝玉自然同样的亲近,只是待林黛玉更亲近些罢了。
贾宝玉哪里能知道林黛玉心里的不痛快,又想着新来的薛姐姐那副蕙心兰质的好模样,心里一片好奇。
乃至于林黛玉做出那么明显的吃醋模样,贾宝玉却不曾过去哄她,甚至自己觉着无趣就走了。
林黛玉真的有些难过,难过于心中太明白,难过于看人太通透。
纵然是贾环都能看出贾宝玉的心不在焉,她哪里会看不明白。
如今家里来了个薛姐姐,莹玉肌骨,容貌丰美,人多谓自己所不及。
且言薛姐姐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自己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最是那能得下人之心的。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
如今叫宝玉,都成了这般模样。怎么不叫黛玉心中生那悒郁不忿之意。
这便是两人之间的求全之毁,不虞之隙。
林黛玉原还在生气,听见贾宝玉好似起身走了,心里更是赌气,别着头不愿转过来。
过了好一会子,林黛玉才挪回了头,瞥见屏风前站着个身影。
几分不屑地开口道。
“你不是走了嘛,这会子还在那里站着做什么?”
贾环靠着屏风,背对着林黛玉,一句不言,一声不发。
贾宝玉早已经走的没影了,屋内此时只剩了贾环林黛玉两人。
黛玉这会子才发觉了有些不对劲,她原记着宝玉不是穿的白衣,转过头来仔细瞧着,才看见了的的确确是一身儒雅白袍。
恰逢转身过来的贾环,露出了自己的面孔。
林黛玉略带惊喜地低呼出声,
“环兄弟!”
但又疑惑贾环什么时候进来的。
“怎么走路都没声,吓死个人。”
贾环面上挂着浅浅的笑容,露出半排齐整洁白的牙齿。
“姐姐没看见我,外面又没个丫鬟下人的,我就自己进来了。”
林黛玉一扫先前的坏心情,看着贾环的脸便笑。
偏她又是个促狭的,两手攥着帕子背在身后,莲步轻抬,几步凑到贾环面前,斜着眸子打趣贾环道。
“哟,难不成今天日头是打西边出来的,我这院里今个可是来了位大稀客。”
贾环闻言有些语噎,吞了口唾沫想要解释两句。
不想林黛玉的小促狭还没使完,后退一步,面色一肃。
背在身后的双手拿出来,一手冲贾环摆了摆,一本正经地摇头道。
“我很忙,我还要看书,我还有好多书要看,环兄弟改日再来吧。”
其面上神情同当年贾环的神情简直一模一样,将那时的场景模仿的惟妙惟肖。
那副娇俏可人的模样,真真像极了个女扮男装的小书生。
贾环面上一片莞尔,继而再忍不住小声笑了出来。
林黛玉原还能维持面上严肃神情,只贾环一笑,带着她再也绷不住了,笑得泪花都出来了。
“臭环儿,你可仔细了,我还记着呢,多早晚都有你的好处。”
两人欢笑了良久,贾环才算是恢复了平静。
“知道了,知道了,姐姐再有不乐意的,只管冲弟弟使,保管老实受着。”
林黛玉微微鼻哼了一声,恐吓似的对贾环挥了挥她的小拳头,威胁意味分明。
却不知这幅面容在贾环眼里究竟可爱成什么模样。
威胁一番,又得了贾环的小意讨饶,林黛玉才勉为其难地不再提这件事,也不招待贾环,自顾着回了茶桌旁,施施然地坐下。
贾环笑着摇摇头,并不在意,自己招待自己,倒了杯茶,在林妹妹面前坐下。
在林黛玉这里,贾环同贾宝玉简直是两个人。宝玉虽然性子好,但论有趣,真真是半点也比不上贾环。可惜贾环实在是太不喜欢同家中姊妹来往了,平白的总有几分疏远。
林黛玉本是逗弄贾环,不想贾环不知从哪里学的,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老神在在地坐在她的面前,实在是让人又气又好笑。
“环儿当真不见外,多咱我这院子变成你家了。”
这也是林黛玉心里小得意的地方,贾环同宝玉截然不同,贾宝玉日日都和姊妹们凑在一块,巴不得住到这边来;贾环则是茅坑里的石头,根本就不在内宅里露头。
今日能来自己这里,实在是一件了不得的稀罕事,明日去姊妹那里说道说道,着实太有噱头了。
贾环装模作样地端着茶杯,吹了两口气,又将茶杯放下。
“姐姐真真抠门,连口茶都不给喝。”
说的林黛玉气红了脸,正要伸手来打。
贾环忙开口求饶,笑道。
“好姐姐,好姐姐,我不喝了,我不喝了还不成嘛。”
林黛玉一把揽过茶杯,气道。
“臭环儿,你再作怪。”
但终究还是没舍得把茶盏拿走,又轻轻地推回贾环手边。
贾环笑眼看着林黛玉的小动作,却得了林妹妹一记娇媚的白眼,心里真真百感交集。
林妹妹同以前的变化,真的是太大了。虽然身上那股子病气还在,但看着此时的心态气色,真真是比以前要好太多了。
贾环暗地里为林黛玉做的诸多操持,总算是在林妹妹身上,渐渐地显露出了成效。
虽然如今宝玉还没有做出什么让黛玉伤心欲绝的事情,但只贾环两年里给黛玉寄回来的二十多封家书,都潜移默化地将黛玉的性格慢慢调整了一些方向。
如果说以前林黛玉是全部的敏感多疑,那么现在林黛玉至少有一半,是恢复了青春少女的天真与浪漫。
改变黛玉的性格心境,是个极其漫长的过程,要循序渐进,不能盲目直接,避免触发她的逆反心思。
现如今贾宝玉还没有影响到这个惹人怜爱的小姑娘,反而是自己的家书,给她带来了欢乐,贾环自然心里开心。
当然,追女孩子亦是一件不能心急的事情。
要好好观察,要好好钻研,最重要的一点,要慎重且恰到好处。
想到这里,贾环不知觉地又沉默了好久。
林黛玉杏眼望着贾环,无奈的摇了摇头。
环儿生的这般得意,偏偏喜欢发呆,不过林黛玉亦是习惯于此了,只由着贾环高兴了。
林黛玉天生是个孤高自许的性子,同贾环说笑时是一个模样,等那股子新鲜劲头过了,便收敛了面上的姿态,将贾环丢到一边,自己去做自己的事了。
林黛玉在屋内转悠了片刻,想拿本书来看却不知看些什么,又想着去弹会儿琴却还是作罢了,拿起床头小柜上的描花,穿针引线做起了女红。
贾环对林黛玉这幅明显冷落自己的表现并不在意,黛玉原就是这般的性子。
贾环静静地看着面前的黛玉,黛玉娴静地低着头,手里针线提拉。
时光静好,何其美好的时光。
贾环面上略显慵懒,手里掌着茶盖,在茶杯上轻轻拂着。等着林黛玉开口,看林妹妹有没有什么想问的想聊的,如若没有再用肚里的话题打开话匣子。
果然只不过一小会,林黛玉手里不停,开口同贾环闲聊道。
“环兄弟,平日里可有什么喜好?说起来我还不知道环兄弟的爱好呢。”
贾环吹了口茶面,不答反问。
“姐姐是指哪个方面,要问得具体些。”
林黛玉没好气放下了手中的描花,抬头嗔了贾环一眼。
“那倒是奇了,难不成爱好还有什么细分的类别不成。”
贾环呵呵一笑,微微低了低脖子。
爱好确实是要分方面的,若是说贾环自己本性上的爱好,其实答案很俗。
山居野游是贾环最钟爱的生活,研究菜谱是贾环的爱好,采茶酿酒是贾环的最爱。
这些自由幸福的爱好,所需要的市侩条件,便是银钱。
贾环现下最大的爱好是赚银子。
但若要问贾环身为人的爱好喜好,就更好回答了。
贾环,喜好林黛玉,爱好林黛玉。
当然这话还不能在林黛玉面前说。
林黛玉看着满脸一本正经的贾环,眯着眼睛道。
“就好比诗书,弹琴,下棋之类的,环兄弟喜欢什么呢。”
贾环倒不是有心为难黛玉,只是他想的更长远些,故而一脸迷茫地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姐姐觉得什么是好的,可以推荐一些给我。”
林黛玉听闻了贾环这样的回答,如数家珍地伸出了一根葱嫩手指。
“爱好要从自己擅长有天赋的地方入手。
你看三妹妹,她原就是喜欢前人传下来的好字好帖,多有收藏珍爱的,所以爱屋及乌,如今才有了书法这么一个爱好。”
贾环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笑道。
“那二姐姐下棋,便是她棋下的好,所以才会有了下棋这么个爱好。”
林黛玉一脸无语地望着贾环,只想撬开他的脑子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怎么能把自己的意思曲解成这样。
“也有的人只是单纯的喜欢,这是天生而来的爱好,二姐姐下棋只在体会过程,不追求技艺与胜负。”
贾环知道林黛玉是在为迎春遮丑,迎春的围棋水平其实不高。
林黛玉微微喘了口气,继续说道。
“环儿你书法怎么样?”
贾环微微摇了摇头,好似有些羞于启齿。
“跟太爷念书的时候,因为字写的丑,总是挨打。
父亲也知道我的字,说的话也不知道是夸我还是怪我。”
林黛玉看着贾环那副含含糊糊的模样,心里实在好笑。
又被贾环说得提起了兴趣,笑着问道。
“二舅舅是怎么说的,快说给我听听。”
贾环显然有些为难,低声问道。
“还是不说了吧,我说不来。”
林黛玉哪里肯依,帮贾环想了个好主意。
“你就当你是二舅舅,把二舅舅的话模仿一遍就好。”
贾环皱着眉想了片刻,站起身来,伸手拍了拍桌子。
顷刻好似换了个人,眉头微皱,幽幽长叹。
“环儿啊,汝之书法任重而道远啊。书法一道,在乎形神,形上而自有神韵。”
其长吁短叹语气神态,像极了贾政的说话语气,林黛玉瞪大了眼睛,好似亲眼看到了贾政语重心长地教诲贾环。
“汝之书法任重而道远啊!”
继而笑得趴倒在桌上,笑得花枝乱颤。
“环儿,你.............”
可实在是笑得太狠,爬不起来。
只说了几个字,就又软倒在桌上。
“哎哟,我不行了,笑得肚子疼。”
贾环原是尴尬地看着面前坏笑的林黛玉,但眼底藏着的,却是极浅的隐晦小算计,和柔柔的宠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