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泥塑
两个车夫驾着马车,往承启山方向赶路。
林道儒并林霭贾环同坐一车,车外赶车的车夫身边还坐着一个中年庄户。
一早,林道儒就迫不及待地催着林霭贾环起床洗漱,要早些上路。
马车从应天的北门出来,快马行驶了一个时辰,带着林道儒一行离应天越来越远。
马车跑的路越来越少有人烟,贾环从车窗往外面看去,已经全都是黄土树林,俨然已经接近了他们的目的地。
贾环听林道儒说过,他那位老友的书院,就坐落在一座大山脚下,而那座山,叫做承启山。
许是见贾环一直望着窗外,林霭打起马车的帘子,冲外面喊了声。
“大叔,还有多久才能到啊!”
与车夫同坐的中年庄户,笑得爽朗,回头回话。
庄户汉子中气十足的声音,震的贾环耳朵刺痛,他伸出一只胳膊,指向前方。
“公子,看见前面那个湖了吗,那叫水月湖,绕着水月湖走上二里路,往东走一盏茶功夫就是俺们村了,往北走,也是一盏茶功夫就是承启山。”
贾环顺着中年庄户指着的方向看去,眼里见着一片澄清水绿的湖泊,一汪碧水迎面而来,远远地就能见着水边丰饶的草地。
水面上,天空中都有鸟儿出没,高高的足,长长的鸟喙,雪白的羽毛,是常见的白鹭。
贾环按捺着心里平生出的激荡,这样的地方,真好啊。
马车绕着湖泊走了半个圈,让贾环好好体会了一把,什么叫湖泊的动人。
其后又过了好几片林子,惹得平日里静匿的树林鸡飞狗跳,动物们四散而逃。
贾环沿途一路见过了大湖,溪流,水潭,最为惊人的,还是林子里隐匿着的一处瀑布。
所有人都能看出来贾环的心情不错,林道儒含笑看着自己的这个小徒儿,林霭也是笑眼看着贾环,独独只有贾环自己没有发觉,他脸上流露着的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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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道儒林霭贾环一行三人总算是到达了林道儒口中的目的地。
中年庄户下了车,对林道儒一挥手。
“老相公,这就是承启山,前面那个就是承启书院了。”
林道儒点了点头,笑着对庄户致意。
“有劳了。”
又回头对两个车夫叮嘱。
“你们暂且先在这里休息片刻,待会我们就来。”
两个车夫皆拱手称是。
师徒三人移步,向不远处那书院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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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分钟时间,就走到书院面前。
林霭牵着贾环的手,师兄弟两人打量了眼面前的破壁残垣,面面相觑。
两双疑惑的眼睛回头望向慢人一步的林道儒。
林道儒面上也全是不可置信,看着自己的两个徒儿疑惑的目光,苦笑着摇了摇头。
“进去看看再说。”
林霭推开院门,只剩下半边的破门吱嘎吱嘎的响着,似乎随时随地都会脱落。
这是个很小的书院,如果那几栋建筑还能算的上学堂的话。
贾环一脚踢开地上一截腐烂树枝,表情复杂地走着。
书院里的建筑很少,左边是一间很矮的瓦屋,屋顶的中间破了一个一大窟窿,完全不能起到住宅最基本的作用,遮风挡雨。
挨着瓦屋有一颗矮枣树,和树边八九步远的一口石磨相依为伴。
右边则是一间二层的楼阁,同样的破旧不堪。但相较这小阁旁边的几间矮屋,就属它算是比较完整的。
贾环本以为林道儒要带他去的,是一间比较有名气的书院,再不济也是个正经的书院。
可这间坐落在山脚下的书院,似乎有些特别。
看着地面上的一片狼藉,倒像是一间二十年前的书院,荒废了十几年,如今早已人迹罕至,成为动物们的乐园。
贾环并不多逗留,扫了眼前边已经率先前行的师傅师兄,匆匆的几步跟了上去。
整个书院里,最为大气的建筑,当属师徒三人面前的这间大学堂了。
大块的青砖,修建的一条长长的台阶,台阶上还有建造时候刻下的字迹。
林道儒率先踏上了青石台阶,林霭则不疾不徐地走在后面。
贾环悠哉悠哉地走在最后面,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身边的东西,仿佛什么都很稀罕。
古色古香的花鸟绘画在台阶上,同样是建造时候刻画的。
要问贾环是怎么知道这些图案和字迹是青石台阶建造时候刻下的,字迹上不是写着吗。
承启寺青石石阶,受应天柳海居士所种福田,方圆十里百姓自发为力夫,大善功德。
这座承启山下的承启书院,是在以前一座承启寺的原址上建立起来的。
林道儒已经走完了这十几层的台阶,伸手开始打门。
贾环与林霭站在林道儒的身后,覆手静立。
这间大门一见就是后来补上的,从整座建筑的格局上来看,就知道先前是没有设门的。
林道儒连着敲了好几声门,始终无人来应,又把耳朵贴在门上听里面的是否有动静,才发觉正门其实没有上拴,被林道儒一推,就吱吱呀呀的打开。
林道儒回头望了林霭和贾环一眼,抬足跨过门槛,往屋内进去。
屋内一片昏暗,只有那几扇木窗糊纸上的破洞透进来几道光束,叫贾环能够看清楚屋内的场景。
面前除掉十几张又破又旧的桌椅,就是一尊读书人书房里常有的书案,透过昏暗的光线,能看见一个佝偻的消瘦身形坐在书案前。
林霭似乎被吓了一跳,贾环也面色不好,谁能想到这样的地方,居然还有人住着。
林道儒上前几步,又掺杂着一丝不敢相认的惶恐,驻步几息。
似乎是终于确认了什么,急急地上前几步。
“丰皑?”
直到走到面前人的身边,看清楚了面孔,林道儒声音低沉激动。
“丰皑。”
贾环终于看清了沉默坐在书案前的面孔,一个消瘦的儒士,花白的头发胡乱用几条麻布绑着,面色青黄,形容枯槁,一身又脏又破的儒袍,似乎并没有听见看见林道儒,一脸的无动于衷。
书案上摆着几本书,却并没有打开,他就好像一座摆在寺庙里的泥塑,面无表情的坐着。
第七十四章 泥塑(下)
贾环垂着眼帘,两手覆在身前,冷眼看着屋内的场景。
林道儒神色动容地站在儒士的面前,身子微微发抖,声音颤抖。
“丰皑,我是雅川啊,长安的林雅川。”
书案前的老儒,纹丝不动地安坐着,甚至连表情都没有丝毫波动。
林道儒楞在了原地,面上表情复杂,恼怒,痛苦,久别重逢的感怀交杂。
两手用力地撑在书案上,震的书案上的油灯火光恍惚,照在老儒的脸上,明暗不定。
“自顺天一别,一晃二十八年过去了,你忽然消失,自此再无音讯,竟连书信一封都吝啬于动笔。如果不是张老告诉我你窝在这个小地方,避世隐居,我还不知道你竟隐居成这般田地。”
林道儒面上带着一抹痛楚,他真的没有想象过白前会过成这幅模样,堂堂一个贡生,同皇帝都答过策的读书人。
怎么,怎么就过得这般落魄呢。
更让林道儒悲戚的是,白前都过成这幅模样了,如何不愿意书信一封给自己,一个人孤家寡人躲在山里,销声匿迹。倒让自己相见不能,连信都读不到一封。难道他们多年的情谊都是假的不成。
老儒枯槁的面容总算是有了些波动,面上掠过一丝痛苦的表情,本就佝偻的身子,又缩了缩。
贾环能够看得出来,他很不愿意自己这幅狼狈的模样被林道儒看到。
老儒皱了皱眉头,面上的神色似乎活了过来,眼里的神色如同高山流水深远流长,面上带着一丝生硬,语气不善。
“我可不记得,我有邀请阁下进来。”
林道儒一怔,面色由红变青,脸上的青筋暴起,眼里怒火横生,全是緼怒。
“姓白的,你现在是要装作不认识我了。倒是有意思了,隐居还隐成了个绝情绝性的。”
老儒直直的目光始终平视,并不看林道儒,微微眨了下眼,垂下了眼帘。
“你我还有什么可说的,都一并说了罢,说过了往后就不要再来了。”
林道儒气急反笑,一把掀翻了书案上的书卷。
“姓白的,不是我瞧不起你。不就是廷对三次都没过吗,就值得你颓废成这般模样,躲在这大山里做野人。
懦弱,窝囊。你以为你躲起来就有用吗?你骗得了别人,你骗不了你自己。你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一里外就能闻到你身上的臭味,一股死人的臭味。
你现在这副样子,和死了有什么区别,可悲可笑。”
老儒浑浊的眼里古井无波,林道儒的话似乎没法在他心里掀起一丝波澜,幽幽一声轻叹。
“说完了么,说完了就请回吧。”
林道儒被老儒的无动于衷气得浑身发抖,伸出一只手指,颤颤巍巍地指在老儒的脸前。
“好,好。”
一口气涌到胸膛,再难自持,破口大骂。
“白前,你都过成这种穷酸样了,你还故作什么清高。但凡你有考虑过我一丝一毫,都不会二十八年不见我。你这么做,把我置于何地。
可见你我几十年的交情,全都是狗屁。
纵然你不管我林道儒如何自处,你变成这幅模样,你可曾考虑过芸娘分毫。
你这个蠢物,冥顽不灵的混账。”
一声清脆的声音,响在空旷的学堂内。
林道儒的儒袍上,溅上了许多黑褐色的灯油,书案上的油灯碎在林道儒的脚边。
白前站起了枯瘦的身子,下巴上花白的胡须,破旧的儒袍随着胸膛的起伏微微抖动着,古井无波的脸上全是怒火。
“给我滚,快给我滚!不要在我面前提起芸娘这两个字。”
贾环和林霭慌忙几步上前,扶着林道儒。
林道儒被林霭和贾环搀扶着,面上的神色变得更歇斯底里。
“你怕什么,你就是心里对芸娘有愧。现在好了,你这半个身子埋在土里的废物,一生一世都要背着对芸娘的愧疚悔恨。就是死,也要把愧疚悔恨带到土里去。”
白前枯槁的身子爆发出了与他身形年龄不相符的嘶吼嗓门。
“你懂个屁,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来这里跟我放屁。芸娘早就死了,长安城里的那个,叫做王柳氏。”
贾环和林霭真的没想到会是这么个情形,所幸两人还保留着理智。
林霭搂着林道儒,一路往学堂外面走去。
林道儒还在挣扎,一路又犟又叫。
“姓白的,你.............”
贾环对着屋内那个消瘦枯槁的老人,歉意地拱了拱手,追了出去。
“先生担待。”
只留下书案前站着的那个枯瘦老儒,丢失了油灯的昏暗光热,再难看清脸上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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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架马车的马儿,慢腾腾地走在承启山脚下。
身后就是承启书院,不过书院的影子慢慢地被树林遮盖住身形。
贾环同林霭一同跟在马车边走着。
贾环放不下心,目光时时望向身边的马车,常常忍不住想要上车看看林道儒。
但都被林霭微微摇头制止。
“父亲和那位老先生的事情,我们掺和不进去,也不能掺和。”
按贾环想来,自己离开长安荣国府,随着林道儒来到所谓的应天承启书院,三年的时光,应当是日日夜夜随着林道儒学习八股行文,勤读不缀。
再一往无前,一举连过县试、府试、院试,考得个秀才生位。
方可随林道儒回长安,安心入国子监读书,等待秋闱。
贾环在来承启山的路途中就想象过书院的生活。承启山的风景如画,引人入胜;书院大气恢弘,学子众多;林道儒的老友气度非凡,一身大儒气概。
贾环也想过,究竟是多深厚情谊的老友,能让林道儒千里迢迢地把自己从顺天带到应天。
这一切的一切,都在贾环的脑海有过假想的想象画面。
但贾环真的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况。
山水景色的确很美,但是破旧异常的承启书院,形容枯槁一身狼狈的白前,通通让贾环不明所以。
这实在是,太出人意料了。
贾环望着身边被马儿慢慢拖着的马车,心里一片茫然,自嘲地苦笑一声。
这样的情形,谁又能想到呢。
第七十五章 千里迢迢
水月湖,两辆马车安静的停在湖水边,两匹马儿被车夫拴在湖边的一颗大树上,互相抵首厮磨。
车夫并不在马儿身边,两只马儿时而抬起一只蹄子,轻轻跺足,时而摇摇垂梢,打个响亮的响鼻。
贾环坐在草地上,望着两个车夫在草地里忙碌。
旅途之中,贾环日日可见车夫与马儿之间的亲密羁绊。往往车夫劳累了一天,天黑住店休息的时候,最先想到的不是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而是仔仔细细地看顾一番自己的马儿。
车夫心疼马儿拉车辛苦,湖边并没有找到适合马儿喝水的地方,所以在附近找些能给马儿吃的草料。
两只马儿很温顺乖巧,只是在树边安静的站着,低下马头在脚边咬上几口枯草,自顾咀嚼着。
秋季是植物结出果实的时候,也是万千草木枯荣的季节。
水月湖水岸边的成片成片的野草,虽然看起来很好看,但如果你走近去看,就会感受到成片的枯草诠释的秋季寂寥。
贾环曾经请教过车夫,马儿的饮食应该怎样照料。
一如车夫所说,不管是战马还是挽马,每天都要喂食足够的精料。
马儿其实是能吃干草的,不过相比干草,牛马这类的家畜还是更喜欢吃鲜嫩多汁的青草。
青草、干草、秸秆、这类的粗料比较容易寻找到,干体力活的马儿一定要吃到足够量的精料,才能够保持充沛的体力。
车夫曾从车上携带的精料口袋里抓出一把杂粮,一一在手中拨出不同的粗粮让贾环分辨。
一粒粒不同的粗粮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这是用水泡透的黄豆。”
“这是煮熟的黑豆。”“这是麦子。”
“这是麦麸。”“这里还有一点玉米。”
其他的还要喂一点小骨头和盐。
贾环大概能想明白一些其中的道理,千百年的言传口教,这些养马人早就对马儿的习性熟悉至极。这样的配料,甚至比后世的马儿饲养还要精细些。
干黄豆和生黑豆都有着让人畜轻微腹泻的功效,所以不能让马儿吃,挽马拉车走两步,停下来留下些马粪,就会影响赶路。
骨头是用来补充钙质的,盐则是生物运动过程中必须消耗的物质。
至于那一点点玉米,贾环看着车夫腼腆的笑容,想来是车夫心疼马儿,给马儿打打牙祭。
车夫已经回来了,他们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一大捧野果,先送了几个给贾环。其他的自己却舍不得吃,全部都送到了马儿的嘴里。
贾环把野果放到一边,笑眼看着车夫与马之间的亲密无间。
一身喊声,远远传来,贾环回头去望。
二十步外,额头见汗的林霭回来了。
林霭微微喘着气,从怀里掏出小葫芦,咚咚咚的灌上几口,才缓过劲来。
“师傅呢?”
贾环指了指安静停在路边的马车。
“还在里边生闷气呢。怎么样,师兄你找到住的地方了吗?”
林霭往草地上一坐,又喝了一口水。
“旁边几个村子都跑了好几遭,那些村民都不愿意外来人进去住。所幸运气比较好,碰到了一个心肠好的老村长,说是山脚下还有几户人家的旧屋子。咱们要是愿意,那里的屋子就随我们住了。”
贾环叹了口气,他其实不太明白,林道儒和那老儒之间是怎么一回事。
但是很显然易见的,师傅林道儒并不受他那个所谓的老友欢迎。
“师兄,咱们一定要在这里住下来吗?”
林霭点了点头。
“父亲既然带着我们来了应天,自然就有他的道理。不过看父亲现在这幅样子,恐怕一时半会还晃不过神来,咱们姑且先住下,后面再做打算吧。”
贾环沉默着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与他而言,只要跟在林道儒身边,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林霭一身汗渍,却片刻不得闲,只坐下休息了几分钟,就招呼着车夫把马儿套起来,他们得往山脚下折返,去落实住所的问题。
车夫将两匹马儿身上套着的绳索解开,重新把马匹身上的马鞍套在马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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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往左走,过了前面那片林子,再往瀑布方向走。”
林霭在前车与车夫并坐,打前指引着方向。
贾环则在后车与车夫并坐,看着林霭在前面声音平静地为车夫指引前行的道路。
时而略微忧虑地回头望望马车,看着寂静的车厢。
林道儒独自一人坐在马车里,不言不语,面色寡淡,两眼里的神色一片空洞。
不管是承启书院的破旧,还是白前邋遢沧桑的模样,都是林道儒不曾想像过的场景。
其实,他也没想到自己和白前的重逢,会是这幅模样。
与白前在承启书院的争执吵架并不是林道儒心里的桎梏,老友变成这幅颓废模样,过得这么凄清,才是林道儒悲郁的原因。
“怎么就,活成这般境遇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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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环在心里回味着方才林道儒与老儒争吵的画面,慢慢能梳理出一二,心里有了大概轮廓。
从林道儒的神情言语能浅显的看出端倪,初次见面时的激动不能自已,眼见老儒一身狼藉时林道儒面上自然而然浮现的痛楚,都能看出两人关系情谊深厚。
两人在学堂里冲突时,所言所语苛刻指责,丝毫不留情面。这并不是两人有多大仇恨的表现,相反更能看出两人的关系不一般。
友人知己之间,说话留着分寸反而显得生分,互相顾忌感受是有疏远的意思。
小人之交甜如蜜,君子之交淡如水。敢于直言不讳,才为知己。
只是林道儒口中的二十八年不见,倒是让贾环有些好奇,怎么就二十多年不见了呢。
究竟是什么缘由,能让林道儒和老儒二十多年不相见。
还有他们口中的芸娘,究竟又是谁呢。
芸娘,虽然贾环不是个喜欢管别人闲事的性子,对于这样的事情总是不做理会。
这个名字还是在贾环的心里掀起了波澜。
真是,隐晦的让人万分好奇啊。
此时,贾环总算是明白了,此次应天之途,并不是林道儒所说的,好友相邀而千里相会。
更符合实情的,也许是林道儒追寻多年,总算是寻觅到了老儒的踪迹,心神激荡。
千里迢迢,路途劳顿,只求再相见一次。
第七十六章 瀑布与旧舍 (上)
贾环在村落里来回走了几圈,便回到了马车所在的院落,他大概的熟悉了村子的结构。
村子里随处可见的各种动物的脚印,鸟类的羽毛,还有满地无人清扫的腐烂碎叶,都在诉说着一件事。
此地已经很久没有人居住了。
说是个村落,其实不过是几处屋子相距不远的坐落着。
可以看出来,这是一户山村小富之家的旧居,只是不知道什么缘故,舍弃了这几处房舍,携家带口地搬迁到别处,再不回来。
其中最为显眼的,是其中最大的那间屋子,这间屋子有着单独的院子。
这是一家经典的农家院落,枝干围起来的栅栏,围成一个小巧的院落。
想来,是家族里地位比较高的人的居所。
与乡下人家的屋舍有所不同的是,这间屋子并不装门,倒有些大户人家的意思,只在门上挂门帘,遮挡视线。此时门上悬挂的帘子,已经不复存在,贾环只能在脚边看到破旧的浅蓝色半截。
其它的房屋都装着带木栓的木板门,虽然大多是趟在尘土里,被放在不见天日的角落,潮湿腐蚀,再难继续使用。
山村的庄户大多淳朴憨厚,所以白天正门可以开着,并不会有什么偷窃的事情,且坐落于山脚,少有生人来往,也不担心有什么歹徒。
农家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别人偷得,这些房屋装门的作用,并不在白天。
每天夜晚,把门装在门框上,架上木栓,用以防止睡梦中,被山上下来的野兽伤害。
而此间院落,则是因为有着高高的栅栏,并不担忧有野兽趁夜摸进屋内,所以才不装门,只是挂上一道门帘。
这一点上,阴差阳错的为贾环师徒提供了便利。相较其它屋舍的潮湿阴寒,人根本在里面待不住半刻,就要被霉味熏出来。这间屋舍倒是还算清爽干燥,只是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林霭此时显现出了他的成熟稳重、不疾不徐。
他不急不躁地与车夫们一起,把马车上的行李通通搬下车。
尽管今日林霭已经是奔波的够久了,微寒的深秋,竟累得浑身湿透,头发湿漉漉的粘在脸颊上,面上全是汗水与疲倦。
但林霭依旧面色平静,眼神坚定,有条有理地打点着他们师徒的定家之处。‘’
见着贾环把目光投向自己,还回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自那日夜晚师兄弟两人月下闲聊,再到如今林霭处理这些琐事,熟稔手段丝毫不显得慌乱。
林霭在贾环眼里的形象,从一个温和淡雅,面容上佳的好少年,又增添了一个胸有沟壑、当仁不让的儒生模样。
尽管他年纪其实并不大,不过十六七岁模样,但这并不妨碍林霭的一言一笑,构造了一个师兄的形象在贾环的心里鲜活着。
后世的成年人,也不见得人人都有这样的心性,十几岁的少年,实在是难得。
林霭觉着贾环年纪太小,帮不上什么忙,只叫他一边坐着。贾环没有站在一旁袖手旁观,尽力做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屋子虽然不大,但其实五脏俱全,除却一间正堂,里边还有一间小卧室。
灶台则被布置在正堂外边的一间小角屋。
说是正堂,但其实里面只摆放了一张木床,一套桌椅,可见是被原先主人当作起居室来使用的。而里面的小间更加简陋,仅仅只有一张小床同一口木箱子。
也许,这里住着的可能是一对夫妇伴随一个老人;也有可能是一对夫妇,带着个孩子。
林霭和车夫忙碌间隙,并没有发觉贾环已经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贾环提着院子里被随意丢在角落的水桶,往村外的树林方向缓步走去。
大多数的村落,通常会选择在村里打上一口水井,以供村民平日里饮水消耗。而富裕的人家,甚至会在自己的院落里打上一口井,方便自家用水。
但贾环走遍了整个村子的前前后后,都没有发现一口水井。
贾环用胳膊撑着脑袋,发呆了很久,一直在奇怪这个问题。
然后拍了拍脑门,对自己的死脑筋懊恼好笑。
树林就在村后不远,贾环在树林里闲庭信步,脚下有一条清晰可见的小路,这是人们时常行走踏出来的。
不消片刻,远远的就能听见隐隐约约的水流声。
随着离声音的源头愈发近了,水声也愈来愈清晰。水流湍急的尖啸声,在小路的尽头露出了它的真实面貌。
一处从天而降的水幕,出现在贾环的眼前。
贾环站在大树伸出的曲折枝丫下,抬目望着面前的画面,水眸微微发亮,清逸的俊秀面孔流露着一丝动容。
清澈的瀑布从山上悬挂下来,这是一条山里的小河支流,从远处延伸下来,在这处狭隘的卡口积蓄,洗涮着山石,落在水面上。
瀑布之下则是一口寒潭,瀑布从天而降,接入寒潭,激起无数水花。
寒潭里的水则顺着处开口,汇做小河,潺潺流向远方。
这处动人的山水画就已经美到难以用言语形容,更为动人的,是三两成群的各种动物,伏下身子,在寒潭里饮水。
生命,自然。瀑布寒潭和山里的动物和平共处,一副美好静匿的画卷,阐述着时光静好。
贾环一一辨别着他认识的动物。
一只漂亮的猴子坐在寒潭边的一颗大石头上,怀里抱着一只小猴子。
贾环最先注意到的就是这两只猴子,因为在其它动物安心喝水的时候,这只猴子最先发现了自己。
这是一只猕猴,而且是一只母猕猴。
猕猴两只爪子环抱着坐在它身边的小猴子,红彤彤的猴脸望着贾环,面上的表情很茫然,似乎很久都没有见过两只脚走路的人类了。
但非常具有人性的是,这位母亲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它并不吼叫,眼里透露着一丝警惕,见着贾环并没有走近的意思,才略微有些放松。
小猴子大体上和母猴相差不大,只是在毛色上有些细微的不同。
不同于母猴的下身橙黄,腹部灰黄,背上棕灰,小猴子通体都是橙红色的毛发。
母猴神情似人,小猴子则多有可爱顽皮的模样,小爪子耷拉在后足上,脑袋向外歪,身子则被母猴揽住。
第七十七章 瀑布与旧舍 (下)
贾环只看了两眼,便不再多看了,提着水桶往寒潭靠近两步,脚下踩着水岸上的碎石微微作响。
母猴子背着小猴子几步跳开,退回林子里的树上对下面张望。
一公一母两只野山羊不慌不忙地与贾环拉开了距离。
水边喝水的一应动物一哄而散。
寒潭水清冽冰凉,手一触碰到潭水,贾环就打了个寒颤,好凉。
............
林霭收拾干净了院落,林道儒便就着床榻合被睡下了,徒留林霭贾环两师兄弟一头雾水。
林霭则就着寒潭的水洗了洗疲乏,才回来同贾环一同休憩。
一夜无眠。
一路有旅途劳顿,虽每日都住店修整,但到了终点之后,贾环似乎连日的疲倦都一同袭来,睡到辰时才醒来。
睡眼惺忪的从小间汲步到大间,没见着师兄林霭的踪迹,只见着林道儒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大间的椅子上。
贾环一时僵住,心里有了不好预感。
林道儒身形微动,坐直了身子。
“环儿,过来坐。”
贾环迟疑着走到林道儒身边坐下。
师兄,你去哪了。贾环不免有些担忧,只从昨日师傅与那老儒之间的情形来看,两人若再相见恐怕会是打起来,林道儒若是又起了往承启书院去的念头,自己怎么拦得住。
“环儿,拿书出来念吧。”
贾环恍然,从包裹里取出自己的书本,坐在林道儒身边摊开来。
整个人都心不在焉的,微微安心于林道儒似乎恢复了精神,又对昨日的事情满心疑惑。
林道儒看着贾环心神恍惚的模样,不由有些不满。
“静心,读书人静不下来,怎么读书。”
贾环并不反驳,也不发问,低下头默默地看着书。
林道儒脸色还是有些生硬,只是不再多说了。
林霭此时还在赶路,再过不久,便要到城里了。
暂住于此处山村旧舍,是一时的决定。但林霭与贾环昨日只吃了些干粮,林道儒则是粒米未进便睡下了,他们的吃饭还是个问题。
林霭本来是抱着买上这几日的吃喝嚼用,这几日饮食无忧便好。他只当他们并不会在此多住,却不想临走之时,被林道儒嘱咐,要多买些米油物什。
林霭不明所以,不过看林道儒那副意思,大概是要在这里常住了。
贾环自顾读书,并不再分心。
一时读了近两个时辰,犹是安坐不动,并没有起身的意思。
林道儒许是坐得有些枯燥,声音古拙。
“环儿,起身随我在附近转转吧。”
贾环眼神微恙,神色迟疑。心里忧虑林道儒又起了去书院的心思。
林道儒没听见身后的动静,回首见贾环仍是坐住不动,疑惑望着贾环。
贾环难以承担林道儒的询问眼神,放下手中的书本,淡声回道。
“是。”
..........
林道儒并不是像贾环所想的那样,他只是知道贾环性子闷,读书总是太过投入,有心领着贾环活动活动身体,年纪太小天性总是活泼的,不好一直枯坐。
师徒两人走在树林里,闲庭漫步。
林道儒是知道自己这个小徒弟品性的,骂贾环不静心只是提点,并无怪罪之意。
“环儿,你看这山水如何。”
贾环抬目扫了眼面前的林道儒,神色平静,声音清淡。
“秀山,好水。”
林道儒摸了摸花白的胡须,视线远,微微点头。
“说得好啊,秀山,好水。环儿你说的淳朴啊,世间山水无数,古往今来文人骚客,皆寄情于山水,多有妙手佳句,但最过淳朴的夸赞,莫不过一句秀山好水了。”
贾环摇了摇头。
“徒儿愚笨,没有词藻文华。”
林道儒面上终于挂上了一丝笑容,笑贾环小小年纪,故作正经的谦虚。
“环儿倒比为师还有几分大儒气度,懂得沉淀之理。”
林道儒久是阴霾的心情,总算是晴朗了些,脚步略显几分轻快,正要继续开口调笑贾环几句。
却被贾环开口打断。
贾环低着头,跟在林道儒身后,声音冷冽清幽。
“师傅,真的没关系了吗。”
林道儒脚步一顿,面色黯淡下来,老目低落,面上浅笑慢慢敛去。
贾环也停步,安静地站在林道儒的身后。
秋风吹得两人身上的衣袍,随风鼓荡,彭彭作响。
林道儒渐渐脸上露出一抹苦笑,落寞难抑,声音微哑。
“环儿真是,真是言语尖锐,总能刺到人的痛楚。”
贾环清冽的声音,柔柔响起。
“师傅若是想回顺天,我们便回去收拾行李,左右在城里租上两辆马车,几十日便到了。”
林道儒苦笑着回头。
“孩子,你不懂。我不能回去,也不想回去。”
贾环眉头微皱,面上挂着一丝不解。
“为什么呢,既然师傅在这里不快乐,为何要留下。”
他不明白,既然林道儒这个所谓的友人,如此无视抗拒林道儒,师傅又何苦要自讨苦吃。
贾环是个性子冷漠的人,常常不能体会他人的感受。或者说,他只在乎自己的感受。他可以为了自己在意的人,做些自讨苦吃的事情;却不能理解,别人为了他们在意的事物,而做出的不合情理的事情。
林道儒为贾环师,所以贾环不愿见到林道儒为这样的事情为难自苦。书院里的那个老儒,对于贾环来说,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罢了。
贾环有些心疼林道儒,不愿意见着他为了这些事情惆怅失意,难以释怀。
林道儒重新挪动脚步,慢慢走着。贾环便继续落后几步,跟在身后。
林道儒心里明白,自己这个小徒弟是心疼自己。
不过有的事情,不是他这个年纪可以懂的。有些陈年旧事,也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的清楚的。
其实昨日的争吵冲突,虽然看起来激烈凶猛,林道儒却并没有放在心上。
贾环言简意赅,一句话就问到了事情的核心。但自己却没有办法几句话,给贾环解释明白。如若要一点点的说,想来没有三天三夜说不明白,再者世间感同身受毕竟少数,贾环一介总角小童,林道儒并不认为自己说了,贾环就能听懂。
所以林道儒并不想同贾环在这件事上多提。
“环儿,人与人之间的事情,是再难说清的。”
第七十八章 馒头
清晨的鸟儿歌唱,悠远清越,清脆悦耳。
清风轩的正堂大间,贾环坐在尚且完整的书案前,提笔练着大字。
小手紧握笔杆,执笔挥墨,神色温润,面容如同老僧坐定。
书案是贾环一点一点收拾干净的,贾环捏着抹布,细细擦很久。贾环对于这些自己这两年将长久相处的桌椅砚墨的,非常爱护。
清风轩,其实就是贾环师徒居住的那间破旧院落。
林道儒做主,将师徒三人所居住的小院命名为清风轩,林道儒甚至饶有兴趣的泼墨,书写了字体丰润的三个大字,张贴在正门上。
自林道儒师徒入住此地,已经过去七八日有余。
生活似乎慢慢渐入佳境,院落和房屋被林霭和贾环收拾的干净清爽。
每日苦读不缀,贾环的经义功夫,愈发深厚,有登堂入室之境象。
承启山的如画风景,是世间独有的一份青山绿水。
林道儒仿佛舍弃了凡俗的俗事烦忧,每日钟情于后面树林里那处瀑布,在寒潭周围兜兜转转,气色也愈发的好了起来。
贾环颇有一种远离红尘的感觉,在风景如画的承启山,只有云淡风轻与笔墨书香。
但很俗气的,师徒三人最为头疼的,是每天的两顿饭。
林霭算上昨日,已经往金陵城里跑了三个来回。
买了米面油盐,却忘记了蔬菜瓜果,连着吃了三天的稀粥。又不辞辛劳的再跑一趟城里买了酒肉蔬菜,却忘了带些箩筐盆桶回来。
粗心大意的师徒三人,一个比一个不靠谱。
倒是可怜了林霭,来回奔波,人都消瘦了不少。
师徒三人的碗里只有白粥,桌上甚至连咸菜都没有一碟。贾环对此并没有什么不满,但林道儒和林霭却忍受不了,叫苦不迭。
索性把米面果菜买回来了,却又出了差错。
师徒三人还是没有办法吃上饭菜,因为没有人会做菜。
贾环虽然会做菜,却不敢露一手,担心林道儒生疑。一个七岁的孩子,还是从国公府里出来的,怎么会庖厨之事。
林道儒和林霭两人大眼瞪小眼,折腾出了一锅夹生的米饭,几盘黑糊糊冒着香气的菜。
所以,林道儒师徒吃饭很艰难。时至今日,仍旧是每日食粥,就些委屈没糊的蔬菜。
贾环慢慢地练着书法,直到堪堪写完最后一个大字。
搁下手中的笔,伸个懒腰舒缓身上疲乏,才发觉林道儒不知何时已经起了,此时站在身后看着贾环练字。
“师傅怎么不多睡会。”
林道儒浅浅一笑。
“人老了,觉少。”
贾环每日都是起的最早的,因为他处于举业最基础的阶段,所以要起早读书。这一点上林道儒最为满意,从来都不需要林道儒督促。
林道儒年纪大了,夜里往往睡不安稳,多梦惊醒也是有的,所以往往入睡艰难,起的也就晚些。
今日算是起的早的。
“环儿,你赶早去书院一趟,把这个送过去。”
林道儒提着一个蓝布包裹,搁在桌上。
贾环拿起桌上的包裹,眼神飘忽,微微低头。
“知道了师傅。”
林道儒知道贾环又心里不自在了,笑着敲了敲贾环的脑袋。
“别猜了,快把这些馒头给你白师叔送过去。”
贾环自然臻首答应,提着包裹出门了。
白师叔,就是那天师徒三人在书院里见到的老儒。其名白前,字丰皑。
从林道儒的嘴里得知,白前与他一同拜入同一个老师门下,所以贾环和林霭都得叫他师叔。
贾环心里吃味的原因,就是这包馒头。
姑且不提林道儒与白前关系这么恶劣,如何还要贾环给他送一包馒头过去。
单是这包馒头,就不能与寻常馒头相提并论。
近十日时间,师徒三人就没有吃到过正经的饭菜,多是一天两顿白粥度日。
先前从城里带回来过一次馒头,林道儒师徒三人吃上一顿就所剩无几了,余下的两个馒头,全都留给贾环第二日吃。
贾环吃在嘴里,记在心里,这是林道儒林霭父子对自己的关爱。
一包馒头,放在南京城里也许不值当什么,但放在清风轩,就十分弥足珍贵。
贾环走的不疾不徐,但其实路不远,眼见着前面就是书院。
贾环轻车熟路地推开了院门,直直往学堂方向过去。
“白师叔,白师叔你在吗?”
这已经不是贾环第一次来送东西了,每次来,都能在学堂里找到白前。
贾环大着胆子,推开了学堂的门。
屋内并没见着人。
白前的铺盖就摆在学堂里的地上,他在这里过夜。
想来也正常,整个书院里,就属这间学堂最为完整,有顶有窗,能够遮风避雨。
贾环兀自这么想着,却被身后的声音吓了一跳。
“你来做什么。”
白前披着衣服,脚上汲着鞋,冷测测地站在贾环身后。
贾环忙回过身来,一面问好一面恭敬地将包裹送上。
“白师叔安,师傅叫我送些馒头来。”
贾环面容恭敬,脸上带着讨好的神色。
虽然白前对于他来说,是个可有可无的人。但是既然林道儒有心与白前打好关系,作为徒儿的贾环自然要尽心尽力。
他还是乐意于见到林道儒与白前把酒言欢的场面的。
不过此时,贾环面上的笑容十分僵硬,神色里还有些按捺着的怒火。
白前一把打开贾环递来的包裹,白花花的馒头一散而落,在地上滚了几圈,统统变成了泥娃娃。
“告诉林雅川,老夫不需要他的施舍。也不要让老夫再见到你,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滚吧。”
嘭!白前狠狠地关上了学堂的大门。
贾环傻傻地呆立在原地,眼神有些空洞,举着的两手无力地慢慢垂落下来。
久久沉默站了很久。
贾环低下身,心疼地捡起掉在地上满身灰尘的馒头,默默地用手拍,用口吹,固执地想要把馒头上的灰弄干净。
可是一切都是徒劳,贾环垂着眼帘,把馒头全都包进包裹里,重新捧在怀里。
无声地离开了承启书院。
第七十九章 骨子里的冷漠
贾环沉默着回了清风轩,静静地在椅上坐下,一身疲倦。
也许年纪小走上几里路确实会累,但贾环的疲倦大半来自于心累。
这么好的馒头,师傅和师兄都不舍不得吃。
既然你不收,我带回去便是,如何又非要打翻它。
好好的馒头,弄的满身尘土。
贾环有些不明白,白前和林道儒之间到底有什么仇什么怨。也不明白,林道儒这样骄傲的人,为何在被那般对待之后,还要贾环送东西过去。
他们之间,师兄弟的感情就这么深厚吗?
林道儒大步踏进了正堂,林霭则提着水桶跟在后面进来。
林道儒见着贾环坐在书案前,笑着走过来。
“如何,送过去了?”
贾环低着头,坐在书案前,眉头紧皱,一片沉默。
林道儒眉头微蹙,面上有些奇怪。
“怎么了?环儿。”
贾环抬起头,烟眸平静地望着林道儒,薄唇微动,想说些什么,却还是作罢,只是摇了摇头。
林霭上前几步,解开包裹,一睹其中,不由面上浮现几丝苦笑。
林道儒也见着了桌上那包通身狼藉的馒头,面上挂起了一阵怒色,愤愤不平地骂道。
“好你个白丰皑,真是个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还是林霭发觉了贾环情绪不太好,笑着上来安慰。
“无妨的,环儿,去了外面那层,咱们还能吃。也不要太伤心了。”
贾环有点好笑林霭哄小孩,他哪里是因为舍不得馒头而生气。
贾环只是对白前如此糟践林道儒的心意而不平。
林道儒气过一阵,便也不再多生气了,整理了情绪,淡声对贾环道。“如此,明日你再送些粥过去吧。”
“啊?”
贾环闻言一时愣住了,满脸不可思议。
“师傅难道不生那老头的气?”
林道儒伸出两只手指,重重敲了敲贾环的脑袋。
“怎么说话的,没大没小,那是你师叔。”
贾环很是无语,垂下眼幕,往椅上一靠,一肚子的不能理解。
林道儒面色一肃,不满问道。
“怎么,你不愿意?”
贾环脸上挂着一丝晦涩的笑容,异恙的眼神望着面前的林道儒。
“师傅要我去,徒儿自然愿意。但送给白师叔,环儿不乐意。”
林霭忽然发觉气氛不大对劲,屋内平生了一股浓浓的火药味。
贾环本就是个心性凉薄的人,他可以对自己身边的人做出太多的让步。
但对那些看不过眼的人,贾环最多是眼不见心不烦,全当没有这样的人存在。
他平生最厌恶的,就是热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对于林道儒这种左边脸被别人打了,还要把右边脸送上去的行为,贾环实在是不明所以,不能接受。
林道儒面上挂着怒色,眼神严厉。
“那是你师叔,再有什么不是,他也是你师叔。你怎么能不知长幼尊卑。”
贾环心里嗤笑,长幼尊卑,一个师叔算什么东西,就连荣国府里的贾母王夫人,贾环都不曾真心当作长辈对待。一个只见过几面的白前,凭什么叫贾环把他当长辈对待。
林道儒见贾环面上仍旧不服,心中如同明镜。
“为师知你在家中处境不好,你那嫡母祖母对你不好,你心里有怨气为师能够理解。但你白师叔可曾做过对你不利的事情,他纵然态度不好,你也不能不知尊卑。”
贾环对林道儒的洞察力已经见怪不怪,知道自己的心思瞒不过他。
“徒儿不想去,如若师傅坚持,那徒儿就去。”
林道儒注目深深地看着贾环,贾环则梗着头,一脸倔强,不愿妥协。
“痴儿,冥顽不灵。”
林道儒一摆衣袖,一脸搵怒,背着手,夺门而出。
林霭一脸无奈地看了贾环两眼。
“师弟,唉。”
泄气地挥了挥衣袖,往门外出去,去追林道儒。
贾环望着林道儒林霭离去的背影,又望了眼桌上的灰馒头,幽幽地叹了口气。
........................
贾环一个人,坐在书案前掯着头读书,面色不佳。
一读就读了一天,天色昏黄。
林道儒今日回来也不理会贾环,今日也没有教导贾环读书,冷着脸进了屋。
贾环望着林道儒的身影,心里灰心。如常理,贾环是不应该与林道儒置气的。贾环也懂这点,所以很少做这些惹师傅生气的事情,担心老人家伤身。
今日跟师傅犟,主要还是看不过去白前那么糟蹋师傅的好意。后来贾环想想还是觉得后悔,自觉自己明日还是多顺着师傅一些,不要再让老人家动不动就动气了。
这般想着,贾环连饭也不吃,就自顾回屋睡了。
林道儒则在稍远一些的房间,低着头坐在油灯下,看着一卷古本。
吱嘎~
林霭推开了房门,端着一盏热茶进来。
轻轻放下茶杯,林霭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林道儒看书。
等到林道儒看完这段,放下了书。才上前两步,温声说话。
“父亲,喝杯茶暖暖身子。”
林道儒看了会书,眼睛就有些模糊了,抬目见着林霭。
“霭儿,过来坐。”
林霭便在林道儒身边坐下。
“环儿呢?”
林霭摇了摇头。
“饭也没吃,睡下了。”
林道儒沉默了片刻,微微揉了揉眉心。
“明日,带着环儿上山去砍柴吧。”
林霭点了点头,恍然觉得有什么不对,面色一楞。
“砍柴,父亲,环儿他又不练武,砍柴做什么。”
林道儒微微一笑,望着林霭,眼神幽深。
“环儿这孩子,实在是太主意正了。偏生不知从哪里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不像是个读书人,倒有几分今上的味道。”
林霭面色一变,神色惊惶。
“不会的,环儿他性子温吞的很,也是个知冷暖的。万万不会有不臣之心的。”
林道儒摆了摆手,温声打断林霭。
“只是你我父子私下里说说也无妨。我不是说环儿这么想,只是觉着环儿身上有些形而上学的意思。
你难道看不出来,环儿虽然待谁都是一副不喜不搵和气亲切的模样,但他骨子里有一股冷漠。他与别人笑时温和,但别人叨扰他时,他恐怕就是冷眼观望,置身事外。
这样的性子,我忧心啊,如若他走上了极端,我将追悔终身。
我本想,日日带他在身边,潜移默化地,也能将他的性子改改。
如今看来,怕是等不得了。”
林霭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父亲的意思,我懂。父亲是打着让环儿去南京城里,看看百姓冷暖的主意。但我不赞同,环儿还是太小了,他受不住的。”
林道儒笑眼看着林霭,微微臻首。
“看来这段时间,你与环儿相处的不错。”
林霭苦笑。
“不是这个原因,我并不是偏袒师弟,只是他年纪太小,身子幼弱,熬不得。”
林道儒挑了挑灯芯,把油灯拨得亮些。
“环儿若这般下去,心就真的冷了。以前我希望他心系天下,能为百姓多做些实事。朝堂倾轧黑暗,我也心疼他。
但如今却不敢抱着这般念想了,只希望这孩子能有些生气,至少活得不要那么苦。
这段时间,环儿待你我如何,我看在眼里。他始终是个心善的孩子。
我不担忧他真的祸乱天下,只是担忧他走上哪条孤臣道路。”
林霭已经不再多说了,他知道林道儒已经心意已绝。
林道儒看着书案上的油灯,目光微微有些恍惚,声音微弱。
“霭儿你带着他,在长安城里多走走,多看看。总归是要看明白了才好。
唉~为什么这孩子,不能过他想要的生活呢。
世道不公,世道不公啊。”
第八十章 砍柴
次日一早,贾环在睡梦中被林霭吵醒,躺在床上,恋眷暖暖的被窝。
“师兄,这才几点啊,到底什么事啊。”
林霭伸手掀开被子,赶贾环起床。
“别问了,师傅找你去。”
贾环一听是林道儒找他去,顿时清醒了,赶忙爬起身,披上衣服穿鞋。
昨日林道儒同他之间言谈不和,贾环心里愧疚,他打定主意,管他是什么事,既然师傅想,那他便去做。
只要,师傅少生些气便好。
林霭却拦住了贾环,手里递上一套庄户人家的短打衣裳。
“今天不能穿儒袍,你穿这个。”
贾环看着手里的短打衣裳,上面还打着补丁,面色疑惑。
“师兄,这是?”
林霭笑了笑,摸了摸贾环的头。
“别问了,你待会能用得上。”
.............................
林霭精力饱满,走在最前,步伐轻快。
贾环则落后几步,跟在后面一头雾水。
今天师傅和师兄两个人,神神秘秘的。前面就是上山的路了,好好的,上山做什么呢。
贾环步子小,紧赶慢赶地跟着,一头雾水。
林道儒走的不疾不徐,始终是一个速度。
直到爬到山腰上,贾环喘着粗气,看着走到他前面的师傅和师兄。
才不由不感叹爬山当真是要匀速慢慢走。
贾环只顾着追上林霭的脚步,走的有些着急。林霭毕竟练过武,爬到山腰上就好像没事人。就连林道儒,先前落在贾环后面,后来也慢慢地赶到贾环的前面去了,气息均匀。
师徒三人停下了,贾环一头大汗的看着林道儒,不知要做些什么。
林道儒看了看周遭茂密的林子,满意的点了点头。
“环儿,去砍柴吧。砍足过你身高的一捆就行。”
贾环面上疑惑,擦了擦脸上的汗。
“师傅,砍柴回去烧火吗?”
林道儒摇了摇头,敲了敲手中登山助力的拐棍。
“不,你砍足一捆柴,同你师兄去金陵城里去卖,卖不完,不许回来。”
贾环此时真的是想不明白了,脸上挤出一抹笑容。
“师傅,是不是银子不够使了,我那里还有几十两,您拿去用便是。”
林道儒面色平淡,微微摇头。
“为师不缺银子用,去砍柴吧,不光今日你要砍柴去城里卖,日后每天都是这般,你也要到城里去卖柴。”
贾环面色一苦,讪着脸。
“师傅,可不可以不去。”
从承启山往南京城,足足有十几里路程。如若贾环每日砍柴去城里卖,即便一早就往城里赶,一个来回就要六个小时,再加上还要把柴卖出去,等回来估计都下午了,读书的时间将大打折扣。
林道儒声音生硬,眼神微凝。
“不行,你必须要去。”
贾环心里有些焦急,他得打消林道儒这个念头。
“师傅,要是每天都砍柴,背到城里去卖。徒儿还得读书,这实在是占用我太多读书的时间了。”
林道儒微微一笑,望着贾环。
“这是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情,至于读书,你卖的越快,读书的时间就越长,全都要看你的速度。”
贾环听出林道儒语气里的坚定,不死心的分辨。
“我现在最重要的事,不是读书吗。”
林道儒摆了摆手,眼神认真。
“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是砍柴。读书,得排在其次。”
“可是师傅,我...................”
林道儒已经不愿再多听,背过身去。
贾环一时语噎,满心的不情愿。
林霭笑着走到贾环身边,塞给贾环一把柴刀。
“走吧,师弟。”
贾环知道自己的挣扎太过无力,这个樵夫自己是做定了,不情不愿地跟上了林霭的脚步。
贾环寻摸了半天,也没见到多少落在地上的柴。只能用力地揪下树上垂下来的枝干,拼命砍着。
奈何人小个矮力弱,格外艰难。
贾环看了眼林霭很快就砍好的柴堆,再看看自己的那一小堆,不免有些灰心丧气。
林霭心疼贾环小胳膊小腿砍的艰难,背后偷偷地抓着一把柴,悄悄地塞进贾环的柴堆里。
贾环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暗自向林霭投去一个感激的笑容,林霭挤眉弄眼冲着贾环抛去一个媚眼。
“霭儿,把你的柴拿出来,不许给他帮忙,让他自己来。”
林道儒幽幽的声音冷测测的传来。林霭跟贾环的小动作,被林道儒看的清清楚楚。
贾环沮丧地叹了口气,林霭讪笑着把自己放到贾环柴堆里的柴火拿了出来,脸上挤了个惨淡的笑容。
“师弟,这下惨了,我也无能为力了。”
贾环在林道儒和林霭的目光助力下,足足一个时辰才砍足了高过自己脑袋的柴,身上的小衣已经全都汗湿了,脸上红扑扑的,喘着粗气。
刚歪在树下坐着,还未休息片刻,就被林道儒催促着上路。
“趁天早,赶紧去城里。”
林霭帮贾环把柴火在身上捆好,贾环已经有些乏力,林霭一松手便膝盖一软,两腿有些无力。
林霭背上自己那捆同样过了脑袋的柴火,足足比贾环多上两倍,笑着同林道儒挥了挥手。
“师傅,我们去了。”
林道儒举起手上的拐棍,微微摇摇。
“记得照顾你师弟,早去早回。”
......................
十几里的路程其实并不长,马车跑的快的话,半个时辰便到了。放在后世,也许只要半个小时。
但对于此时的贾环,十几里的路程,真的好长好长,就好像永远也看不见尽头一样遥远漫长。
林霭看着贾环举步维艰,眼神已经有些失焦,小脸上早已经不复以往的笑容,心中煎熬。
他无数次的按捺不住,想要伸手帮贾环一把,却又硬生生地压下了心中的念头。
心里反反复复的浮现着昨夜林道儒对自己的嘱咐。
“霭儿,我知你同环儿那孩子感情不错,但你万万不可伸手帮扶他。你此时帮他,便是在害他。一切,都让他独力承担。”
林霭暗自叹息。“师弟,我们不能欺骗父亲,他已经够难了。”
贾环艰难地迈着自己的脚步,恍惚地抬头看了眼天上的太阳。
迷迷瞪瞪地自顾念叨:“这都马上要过冬了,天上的太阳怎么还那么大呢。”
贾环的步子走的踉踉跄跄,他只觉得好累好累,好想在床上躺下,睡上一觉。
第八十一章 茶摊
金陵城关,往城内百余步。一大一小,两个身形靠着墙角,歪坐在路边,身边放着两捆柴。
林霭手里端着一碗水,慢慢给贾环顺下去。
“师弟,喝一点,喝一点就缓过来了。”
水是林霭向路边的卖云吞的老汉讨要来的。
贾环面色潮红,额上的汗被风一吹,贴在脸上黏黏的。低低地喘着粗气。
林霭则在一旁略显焦心的看着贾环。
沿路路过一大一小两个穿红着绿的姑娘,停目于林霭贾环身上,捂嘴偷笑。
“姐姐你看,两个樵夫。”年纪小些的姑娘,附耳在其姐耳边,窃声笑语。
其姐眉头微皱,拉了一把自己的妹妹,快走几步。
“不要嘲笑别人,这是两个可怜人。”
大些的姑娘眼见林霭贾环两人,衣着不太体面,兼一身狼狈,心里生了几分不喜,不愿在此地多逗留。
妹妹被姐姐拉着走的快了,甩开其姐的手。
“可是姐姐,那两个卖柴的少年,都长的很俊呢。”
其姐嗤笑一声。“你知道什么叫俊,两个樵夫,能俊到哪里去。”她并未留心林霭贾环的相貌,只是见了他们身上打着补丁的衣裳,便不愿意再多看了。
小些的女孩则与其姐意见相左,两只亮晶晶地眼睛闪烁。那两个少年本就很俊,哪里像是樵夫,倒像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尤其是那个小少年,那双眼睛,真真好看啊。
坐在街边的两个可怜人,对别人对他们的吐槽浑然不知。
贾环累劲过了,坐下喝口水休憩了片刻,便恢复了些精神。
“师弟,可好些。好些我们便去把柴兜售出去,也好早些回去与师傅交差。”
贾环自然不无不可,点了点头站起身来。
..................
师兄弟二人从日上三竿一直兜兜转转到午时,一直把城内的人家都问的差不离了,也没把两捆柴给卖出去。
贾环一时竟然犯了难,他并没有想到,仅仅是卖两捆柴,就这么困难。前世他虽然没做过销售类的工作,但想来是比卖上一捆柴要难很多的。此时他居然连一捆柴都卖不出去,不免有些暗叹行行都不容易,樵夫也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
林霭此时也有些束手无策,他幼时练武,林道儒也只是叫他去砍柴,并没有卖柴这么一说,他哪里知道怎么把柴卖出去。
师兄弟二人站在一间茶摊边,面面相觑,一同望天。一声年迈的声音传入两人的耳中。
贾环回头去看,只见着一位灰黑衣裳的憨实老丈,面上含笑。
老丈站在茶摊的棚子下,笑着对两人搭话。
“两位小哥,今日天热的很,进来喝碗茶吧。”
茶摊里除了老丈,没有一个客人,可见生意很冷清。贾环心里明了,此时已经是深秋,比不得酷暑的夏日,自然客人就少些。
林霭望着茶摊里面容和善的老丈,又看了眼茶壶,自觉口干了起来。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口袋,面上浮起一抹苦笑。
早上出门之前,林道儒就将他的口袋掏空了,缘由是避免师兄弟二人出现舞弊,以致此时他竟连一碗茶钱都掏不出来。
对着老丈拱了拱手。
“老先生客气了,只是我兄弟二人囊中羞涩,付不起茶钱。”
老丈哈哈一笑,笑得胡子一颤。
“无妨无妨,我与两位小哥面善的很,左右今日也没什么生意,请你们喝上一碗茶,就当老朽与两位小哥结个善缘了。”
贾环对着林霭摇了摇头,并不赞同。
无功不受禄,碗茶轻贱,人情难偿。此时两人无故受了别人一碗茶的恩惠,他日别人有事求你累你,不帮再难平稳本心。
贾环不愿意去白吃老汉一碗茶,以免日后徒增麻烦。
林霭却并不多想,对着老丈拱了拱手,拉着贾环就进了茶棚。
老丈为两人各自端上一碗大碗茶,笑盈盈地看了贾环几眼。
“虽然见着眼生的很,不过我看小哥你们是城外来的樵夫吧。如何到了这时辰,还在这里兜转呢。”
林霭微微摇头,被老丈说到了苦处。
“好叫老丈知晓,我师兄弟......我兄弟二人第一回来城里卖柴,走了好些人家,却都说家中柴火还有富裕。是以才在此处歇脚,正为难呢。”
老丈呵呵一笑,眼睛里饱含着智慧。
“小哥这是想差了,哪有往寻常人家卖柴的道理,当往那些酒楼客栈去问才是。寻常人家的,哪里舍得烧这些刚打的好柴,多是买些贱柴来烧火。只有那酒楼客栈每日消耗大的,才不吝惜几个铜板,会买你们的柴。”
贾环不能明白,面上好奇。
“难道柴还有好贱之分?”
老丈老眼一瞪,神色一正。
“可不是呢,你们打柴为生的每日从城外打来的新柴,块大柴粗,烧的火旺,烟也没那么呛人,自然就称得上好柴了。寻常家境差一些的人家,多是收拢些干藤条,干荆条,秸秆,富人家不要的废弃木头。能烧火的,统统都拾来了。这些,可不就是贱柴么。”
“再有的,他们每日用度,虽二三日才花费几个铜板,但总拦不住有那不舍得花钱的,自己一家子,出一趟城,自然也就砍来了。”
林霭恍然大悟,声量微高。“难怪那些人家都说家里的柴还有富裕,如老丈这般说便都通了。”
林霭贾环三口两口喝完茶,便急急的要去寻上几间酒楼,好将柴火卖出去。
林霭走的微急,贾环则慢几步,两人将至柴堆。
老丈从茶棚里追出来。
“孩子们,慢些。老汉还要多嘴两句。“
”你们此时去卖柴,已经晚了。城外打柴的可不止你们两,早早的城门刚开,樵夫们就进城了,那些酒楼人家都买足了今日花费的柴火了。你们此时再去卖柴,想来是要被压价的。”
“你们一大一小两捆柴,大的估摸着有七八文,小的也值个四文钱。记住了,只能让利一文钱,万万不能松了口,此次便宜了,下次难保店家不会欺负你们年幼。”
林霭心中暗道,古人诚不欺我,三人行必有我师。
贾环不由苦笑,如此,这人情不欠也得欠下了。
师兄弟二人,微微躬身,拱手正正一揖。
“多谢老丈赐茶,学生受教了。”
林霭帮贾环套上柴堆,又背上自己的柴堆。师兄弟二人对着老丈微微挥手拜别。
老丈望着离去的林霭贾环背影。
“可怜见的,打柴可不是个好做的活计。如若是能在这城里遇到他们的机遇,吃上一碗轻巧些的饭就算是有福了。嘿,怎么还学着那些大家的读书人礼节,真是顽皮。”
第八十二章 群芳阁
南京城内,最为热闹的街市,一座雕梁画栋的楼阁,悠悠传出一阵琴声。
这间楼阁,从构造上看,一应是按照酒楼来建造的。
但又观其颜色帷幕,装饰起来又添了几分荼蘼味道。
再观其上所挂牌匾,大门来往多有风流才子之流,二层上又有秀丽姑娘凭栏张望。
自然可知此处为何种场所。
这里,是为一处名为群芳阁的青楼。
群芳阁内里,错综复杂,正面打脸进去,一层是为天井,往上可望天。
围绕着天井的,足足三层盘楼,多有男女携手漫步,有恭迎送客的,也有援引请客进来的。男女言笑,何其逍遥。
女孩们,个个衣着华美,穿玉带银,是为一副美貌景象。顾客们,则多是潇洒不羁,富贵非常的模样。
外间三层为接客的小阁,顺着游廊往内里走,则又是一排排的深居,是为群芳阁佳人们的寝居之地。
其间最为幽深处,传出来时断时续的几声琴声,闻琴声可知,弹琴之人似乎心事重重。
但终究是整理了情绪,琴声复又婉转悦耳起来。
这间小阁里,一位濡裙玉钗的少女,眉眼如画的面庞上,凄清忧郁,即便是手中所抚琴声轻快徜徉,却面色不佳,颇有自苦神色。
“杏儿姐姐的琴,真的是世上最好听的琴声了。”
少女闻声琴声一断,收拾了面上的悲戚,换上了一副柔和的笑容,面对来人。
打外面进来一大一小两个姑娘,小些的眼里星芒闪烁,小脸上全是敬佩艳羡,拍着手莲步微移,贴到少女的身旁。
大些的姑娘,也是一脸夸赞,笑颜如花。“杏儿姐姐的琴艺,当属是人间一绝了。”
这位他人口中的杏儿姐姐,便只叫杏儿,是为这群芳阁里的清倌人,以弹琴谋生。
而一大一小两个姑娘,则是被群芳阁的老板收养来的小丫,大的十三四岁,唤作小琴,小的十一二岁,被唤作小玉。在阁里做些扫撒的活计,换得一口饭吃。
言谈语气之间,可知三人交好,感情不错。
杏儿玉手轻抬,柔柔摸了摸小玉的脑袋。
“你若愿与我学琴,四五年的水磨功夫,也就与我如今琴艺相差不离了。也能讨上一碗轻快些的饭吃。”
小玉吐了吐舌头,调皮的笑了笑。“我笨嘛,一见到那些琴谱韵律就脑袋大,才不要学。”
小琴眼睛眨了眨,笑眼调笑。“她才不是那块料呢,再者我们姐妹相貌也万万不及姐姐万分之一,学了也没人愿意请我们去弹。”
小琴心里并不愿意其妹妹小玉随杏儿姑娘学习琴艺,其缘由不可深究。
杏儿心里如同明镜,微微点了点头,素手轻轻拂过小玉的面庞。
“如此也好,既然并未沾染这花柳之地的污浊,便一辈子不要去碰为好。姑且先做些抬水扫撒的力气活,等你二人大了,再央求妈妈开恩放出去,也能活的干净些。”
杏儿知道小琴的心思,知道她虽然与自己交好,心里却看不上自己这种卖笑为生的人。只是担忧这孩子目光太高,若要出去这群芳阁,一个柔弱女子,哪里又是那么好活下来的。
小琴微微一福。“姐姐,我们还要去扫撒,就先下去了。”
杏儿玉面微苦,只得笑道。“好,你们去忙吧。”
她知道小琴并不大愿意与自己来往,多是拗不过小玉,才一同来自己这小阁坐上一坐。
小玉大眼睛眨呼着,犹是不舍的望着杏儿。
“那姐姐,也要多出去走走才是,别老憋在这小阁里,会闷出病来的。”
杏儿面上苦涩转瞬消散,露出灿烂明媚的笑容。
“好,知道了,我待会就下去转转。”
直到两人离去,杏儿面上的笑容才又淡淡消逝。这样的花柳之地,都是孤苦无依的女子,彼此之间哪里又是能相处好的。自然是会有嫉妒不平的事情在水面下暗流涌动。
她又是这样的清倌人,卖艺不卖身,自然被妈妈当作头牌,轻易低价不会作陪。阁里的姑娘自然不愿意真心与她来往,独独几个心地纯善的,再有就是小玉这样年幼的,不知道嫉妒的。
杏儿自然乐意与小玉这样天真无邪的多相处,但又不愿意她与自己多相处。
........
林霭和贾环两人背着柴,专找酒楼客栈去卖,果然没有一项不被老人说中的。
他们去酒楼,大多是见不着掌柜的,只能同小厮说上几句。
几文铜钱虽然卑微,但果然有那怀里揣着银子的,与他们兄弟争那一文一厘的利钱。林霭贾环坚持不松口,即便僵持许久,也还是没能将柴卖出去。
一时两人竟然将多数的酒楼客栈都走遍了,却都是无功而返,师兄弟二人只在街上徜徉。
师兄弟本是并肩子走的,贾环还在兀自往前走着,左右寻找着有没有被他们漏过的店家,却恍然发觉林霭停留下了脚步。回首去看,只见林霭站在一处飘红吹绿的楼阁正门前。
贾环没好气地用脚碰了碰林霭的脚。
“师兄,你不是吧。”
林霭被贾环唬了一跳。“啊,怎么了。”
贾环笑声揶揄林霭。“师兄,我们可没有闲钱让你进去一亲香泽。”
林霭如同被揪住尾巴的猫儿。“呸,臭小子,我才没进过这种地方呢。我就是想,这家人要不要我们的柴。”
贾环上下打量了番林霭,摇了摇头,一副我深知的模样。看得林霭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臭小子,你待如何。”
贾环满脸笑靥。“师兄起床不照镜子么,你这么一派风流贵公子的标志模样,你说你没去过青楼,别说我不信,你自己信吗?”
林霭面上挂起一副苦笑。“别说进青楼喝酒,就连同女子说话我也不敢大声。女孩子这种人物,我还是远离的好,须知世上最难消受的,便是佳人情深美人恩。”
说着说着林霭发觉不对劲。“臭小子,你说谁标志呢,你进去问问他们还要柴不要。”
贾环摊了摊手,头摇的像波浪。“我可不敢,要是被师傅知道我进了这种地方,一定打折我的腿不可。要去你去。”
林霭坚持。“你年纪小,进去什么也不能做,碍什么事。叫我进去,才是要被师傅打折腿。再者,我实在怕的见着女孩子,里面又是一大群莺莺燕燕的女孩子。环儿,你快些去吧。”
贾环见林霭这么怕,有心逗师兄顽笑。“如此,我们便一起进去,左右我给你证明,你进去没有乱来,只是卖柴。”
说着便拉着林霭的手,直直地走了进去。
第八十三章 烟花柳巷
画舫柳巷之地,多是下午才客人逐渐多起来。
早晨时候,虽然已经开了门营业,但多是些夜宿客人离去的身影。
正午时间,少有来寻花问柳,喝酒享乐的。一时之间,群芳阁内外除了林霭贾环两人,竟无其他的男人了。
林霭同贾环两人,背着柴堆趟步入了群芳阁的大门。
正面并没有老妈子迎客,也少有酒姬站在楼栏边,招揽客人。
大多数的女孩,多是陪酒,或是有客人夜宿,酒酣人醉,夜深才睡得。至于此时,才方起,忙于洗漱之间。
林霭贾环两人,进了正厅,一时竟然愣住了,坐立难安。
贾环此时有些后悔拉林霭进来了,他忽然觉得自己见识短浅,没见过这般场面,就敢乱往里闯。
青楼里的姑娘们,此时多在洗漱,又因是这烟花柳巷之地的女子,自然比寻常女子,多上一份豪爽。
林霭抬目看了一眼,就战战兢兢地收回了目光,眼观鼻,鼻观心。
其间女子,多衣衫不整,衣着暴露,披着头发,洗面梳头,或是忙着画眉描红,口抿胭脂。
倒是贾环还比林霭还要稳重些,虽然面上挂着红晕,面容多有羞赧之色,但眼神清明,并不作难。
鬼晓得他们进来的不凑巧,谁又知道这些女子,竟此时才将将梳洗。
两人一进来,便招惹了楼栏上姑娘的目光,一时竟像捅下了云雀窝。
“快看啊,进来了两个樵夫。”
一人发觉,群芳皆瞩目。
有大着胆子调戏的。
“怎么了小哥,带你家小娃娃进来见世面么。”
说的林霭面色羞红,暗自低首。
“哟,你看他,还害羞了。”
“咯咯咯。”“哈哈哈哈。”一时厅内娇笑连连,花枝乱颤,女子悦耳的娇笑声分外好听。
二楼的姑娘,看得仔细些,此时看清了林霭同贾环的面貌,一时微愣,接着便娇声惊呼。
“这两个小郎,生得好俊啊。”
楼中姑娘起初只顾着调戏顽笑这两个后生,因两人一身简陋,并未仔细看林霭与贾环的面貌。
“嘶。”此时闻言,二楼的仔细打量,皆噤声微微吸气。
楼上的下楼来看,好奇的问相熟的姐妹,怎么了,什么模样。
楼中竟然一片静匿,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
天下男儿万千,高的矮的,圆的瘦的,来这烟柳之地的,经年累月,什么样的男人这些姑娘没见过。
能来这烟柳之地的,多是为了声色之欲。先前只是见这两个小郎一看就不是来喝酒的,又各自背着一捆柴,便知是樵夫。这么小的樵夫,自觉新奇有趣。
开口调笑两句,才发觉面这么薄,自然好笑好奇。直到见了两人的面貌,这些女子的眼光何其厉害,自然明白林霭同贾环的面貌有多不俗。
尤其是见着贾环的脸,一时竟然失了神,故而一片静匿。
但这片静匿并未保持多久,熙熙攘攘一阵喧闹,一群姑娘涌下楼来,将林霭和贾环两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小郎君,你多大了。”
“小哥,来这里找乐子么,姐姐请你喝酒如何。”
“小郎君,你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哪里。”
“嘻嘻,小郎君长得真俊俏。”
“姐姐叫柳烟,小郎君可是要赎了奴家。”
“臭不要脸的,你可做你的春秋大梦吧,还来赎了你。小郎君,姐姐自有体己钱,与你走可好。”
“呸,就你那点体己钱,够赎半个你么。还是奴家轻便,但凡是别人,奴家是断不能依的,也就是小郎你,奴家看着喜欢。”
这些女子,自然说的都是些荒唐话。她们所说的买赎之事,不过是胡乱说的。言语间,浓浓的恶趣味,调戏意味分明。
一时间,香风满鼻,各人所用香粉香露,味道各不相同,芳香千秋。环肥燕瘦,红绿粉紫,不同濡裙,不同的娇俏面容。
贾环可算是领会了这些女孩子的厉害,师兄弟两人坐立难安,宁愿立刻离去,只是被围成一圈,再难逃出去。
幸而有人解围。
一大一小两个年轻姑娘,从楼阁上走了下来。
这两人便是小琴与小玉。
“姐姐们,这是在干嘛啊。”小玉提着一只水桶,晃晃颠颠地走了过来。
“边去,我们正忙着呢。”
“怎么,小玉你也想来逗逗这两个雏儿。”
小玉早就习惯了姐姐们嘴巴的荒唐,并不生气。
凑近了人群,见着了被围在中间的林霭和贾环,面上浮现一抹雀跃。
“哎,是小哥哥你们两啊。”
林霭面色疑惑,他并不认识小玉,正要开口说是认错了人,却被贾环拦住了。
贾环冲林霭使了个严肃的眼色。
“搞什么,原来是小玉认识的人。”
“唉,还以为能多玩会呢,算了算了。”
“都散了散了,人家是来找人的,别欺负人家了。”
围成一圈的姑娘们都慢慢散开,重新上楼去了。
贾环和林霭皆长舒了一口气,总算是得救了。
上面却传来了一个大胆逗趣的声音。
“小郎君,你若是对姐姐有意,待会便来找姐姐,姐姐定给你包个大大的红封。”
“呸,没皮脸的小蹄子,你不嫌臊得慌。”
一时姑娘们互相推搡追打,嬉笑着追闹。
林霭还不懂红封是什么意思,倒是贾环一脸深意地看着林霭的脸,嘴角含笑。
小玉将水桶放下。
“小哥哥你不知道,方才我和姐姐在路边见过你们,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了。”
身边其姐没好气的冷哼一声。
“来这里还能干什么。辛辛苦苦挣点钱不好好过日子,和那些龌龊浪荡子学,跑来逛青楼。”
深阁里抚琴的少女,本打算再练一会方下来走走,却被外边的喧闹声扰乱了心神。
心中好奇,便推开了门,下楼去观望是何情形。
莲步微抬,柔顺地移步到了大堂。
“小玉,外面什么事情这么吵啊。”
小玉正与林霭贾环说话,回头见到了杏儿,小脸笑的璀璨。
“杏儿姐姐,这两个小哥哥是来卖柴的。”
杏儿抬目望向林霭贾环,打量着林霭贾环两人,惊艳于两人的面貌,但并不失态,眉眼依旧清淡。
心里自觉贾环面容可爱,却又对贾环的目光略微不适。
林霭似乎有些厌烦于这样的地方,只看了杏儿美貌面容一眼便不再多看。贾环则目光清冷,眼神锐利有神。
杏儿有些惊讶于贾环的目光,自觉这少年的目光有神刺目,好似自己心中所想全被看穿,平生了几分不自在。
他们与我一样的相貌出众,但他们却能靠打柴为生自食其力,可怜自己一个弱女子只能靠弹琴赚些肮脏男人的钱为生。
杏儿忽然羡慕起林霭贾环,心中又自觉有些自卑,但终究是性子柔顺,同情于林霭贾环谋生艰难。
“如此,你便买了他们的柴吧,我上去取些铜钱来。”
小玉笑眼咪咪,孩子气的很。
“如此,两位樵夫哥哥就把柴给我吧。”
林霭贾环总算是完成了今天的任务,收下了杏儿姑娘的十五个铜钱。
贾环微微叹了口气,林霭则神色不明。
两人收拾了面上的神情,微微笑眼拱手。
“多谢姑娘。”
杏儿心中顿时通顺了起来,心中暗自赞叹。
难怪上天给了他们两那么好的容颜,可见什么样的品行配什么样的脸。
这两个小郎君,真真性子温柔,他们,并不瞧不起我哩。
第八十四章 远道而来的书信
贾环初做打柴人那日,一日忙碌仓促,自城内回到清风轩,时日已近黄昏,夜色将至。
强忍着酸胀的肌肉刺痛,由着林霭将他丢到浴桶里,热腾腾的蒸了个热水澡,才洗去了身上的风尘。
等贾环躺倒床上,抖擞着手,强撑着要拿书出来看,只读了一二个字,便眼皮打架,困意袭上心头,再难坚持,不觉一觉睡到了天明。
至第二日,才懊悔昨日太过疲倦,竟半个字都未曾读进去。
其后又过了二三日,贾环林霭仍旧是每日上山砍柴,进城卖柴。
其间林道儒又遣他去给白前送衣食酒米,贾环又去,白前仍旧不收,只顾着将贾环撵走。
贾环心里想着一定要给自己节省出读书的时间,所以每日早起砍柴之前先赶着时间将自己每日的大字练完。
砍完柴火,再赶着将饭给白前送去,最后再急急忙忙地同林霭一起将柴火卖到城里。
只是这几日,每日清早起床,总觉得浑身酸痛难忍,走路何其艰难。
所以即便师兄弟二人每日早早的便起床,也能将柴火卖出去,还是因为贾环拖慢了进程,每日归家很晚。
一时竟然陷入了死循环,再难脱身。
.....................
荣国府,迎春院内,探春同迎春同桌对坐。
两姐妹笑颜如花,对坐谈笑。
“妹妹近来绣的莲花怎么样了,还不拿来给我看看,叫我给你指点指点。”迎春一只胳膊撑着脑袋,笑道。
探春面色一紧,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迎春的话说得有些不合适,但又好像是在情理之中,这一点上,要看听的人怎么理解。
若是往坏了想,女儿家针线女红三从四德是立身之本,别人说你针线不过关,就如同讲你这个女孩家的不守妇道,自然是叫人心里不舒服的。往好的想,姐姐照顾妹妹,教导针线功夫,则可为美谈。
探春知道迎春是个没有心机的,这都是无心之言,所以并不放在心上。
姊妹两本是相依为命,互相搀扶的情分。但迎春太过心思单纯,说话直来直去;探春因为自卑而太过自尊,故而格外敏感,凡事都要在心里盘算两遍,咀嚼透其中的意思。
贾环若是在此,想来是要骂两人几句。依他的心思,迎春探春后来的命运,难保不是和他们的性格有关,还是多少改一改为好。
“姐姐就会笑话人家,如今这府里的姑娘,倒是我最好欺负了。”
迎春被探春逗乐了,秀目眯了起来。“你会受人家欺负?但凡哪个要是欺负了你,等环兄弟回来,还不扒了他的皮。”
探春可不服气,迎春自己不知道,府上的媳妇婆子们可人尽皆知,说起来环儿待二姐姐竟比待我这个胞姐还要更亲近几分。
“今年中秋,二姑娘林姑娘不小心惹着了宝二爷,险些被浑闹的宝二爷伤到,还是多亏了府上的环三爷,不顾自己的安危,拉了两位姑娘一把,其后还帮二姑娘在老太太面前销祸,可见姐弟两的亲近。”
这话是从外面的婆子们嘴里来的,侍书已经惟妙惟肖地在探春面前模仿了好几次了,她本意是想给探春讲贾环的好名声,却不想探春竟然心里打破了醋坛子,但委屈吃醋的对象却是二姐姐,实在是有气没地方出。
探春没好气的瞥了一眼迎春,揶揄道。
“你还说我,要是哪个没长眼睛的惹到了我们的二小姐的头上,那可就捅了马蜂窝,环儿回来不定把那人怎么油炸怎么吃呢。”
迎春被探春调笑的跳了脚,伸出手要打探春。
“浑磬什么呢,还怎么炸怎么吃,环儿都被你说成妖怪了。”
探春缩着身子躲着迎春的手,咯咯笑着。
“我难道是浑说,现在府上谁人不知,环三爷是个光脚厉害的,得罪谁也不敢得罪他。
那话是怎么说的‘得罪了三爷本人还好,老实磕头认错说不得还能保住一条命,但若是得罪了二小姐,就是好死也再不能了,没见着老太太都在他手里讨了没趣么。’
你看看,咱们府上聪明人还是多。”
迎春再不能忍,一脸气急,跳起身来去追打探春。
“看我不撕烂你的嘴,环儿是你胞弟,你能叫他三爷,那不是乱了尊卑。还敢开老太太的玩笑,三丫头你真真是疯了。”
探春咯咯的笑着,脚上的绣鞋跑的飞快,在屋内逃来窜去,一面逃一面求饶。
“好姐姐,我再也不敢了,饶了我吧。”
终究是被迎春一把抓住,探手去挠探春的痒痒,只叫探春一个劲的求饶。
迎春其实心里颇有几分自得,日日被身边的丫鬟说,她又不是傻的,先前黛玉点拨她的时候,她就反应了过来,环儿可护着自己呢。
两个金枝玉叶的小姐闹作一团,银铃笑声在屋内回荡,欢快非常,直到司琪从外边进了屋。
两人终究是还记得大家小姐的尊重,分开各自整理起自己的衣裳。
司琪渐渐地长的有了一副男子气概,大手大脚,眼细面方的,说话颇为爽利。
“小姐,三爷寄信回来了。”
迎春同探春一时连整理衣裳也顾不得了,迎春急急地问道。
“真的?信在哪呢?你从哪听来的,可信么?”
司琪爽朗一笑,神色中颇有几分大气,倒是有些憨态。
“真的,比真金还真呢,我何曾骗过小姐,我姥姥先前过来说的,她在正门那跟门房唠了几句家常,才知道三爷写了信回来。”
探春急急地插上了话。“那信呢,送到哪儿去了。可曾著名写给谁的。”
司琪砸了砸嘴。“信可不就放在门房那呢,只是注了是咱们府上的地址,并没有说写与谁呢,就是没有说写与谁,门房那里才为难呢,不晓得该送到哪个院子去。门房托我姥姥过来说,就是想问一下有没有什么说法,如若实在不成,就打发送到赵姨娘院里去了。”
迎春笑着对司琪嘱咐。“那姐姐快去拿来吧,想来是写给我的。”
探春扯了一下迎春的衣裳。“二姐姐好不害臊,你怎么知道就是写给你的,说不得是写给我的才对。”
迎春理直气壮地皱了皱秀鼻:“当然是写给我的,环儿离家求学之前,我最与他交好了,总有一起聊天下棋呢。”
探春没好气地摆摆手:“才不是呢,我是环儿的胞姐,自然是写给我的。”
“写给我的。”“才不是,写给我的。”“就是写给我的。”“我不听,我不听,二姐姐甩赖。”
迎春见探春不愿意松口,嘴巴一急,竟把秘密说了出来。
“环儿临走之前,可是留了信与我呢,叫我多给他写信,自然是写给我的。”
迎春一说完,就用手帕捂住了玲珑小嘴,眼睛瞪得圆圆的。坏了,环儿同我约好了要保密的。
探春一听笑道。“环儿也给姐姐留了信,环儿出府时,也给我留了一封,如何知道不是写给我的。”
第八十五章 读信(上)
自迎春说漏了嘴,探春也应和了书信的事情。两人才知道,贾环在离家之前分别与姊妹二人都留了书信。
心里想着其他兄弟姊妹也应该都有贾环的留信,便商量了个主意,要将姊妹们都叫来各自把自己的书信拿出来大家看看,最后再大家一起看贾环现下寄过来的书信。
迎春斟酌着要将哪些姊妹请过来。
“林妹妹应当是有一封的,环儿想来是与她关系不错的,不然先前也不会有挺身而出搭救了。”
探春摇了摇头。“才不是呢,环儿那小子先前就把林姐姐得罪很了。林姐姐去看他,还没坐上一会就被赶走了,倒叫林姐姐又羞又恼,哭得不行。不过林姐姐是个柔顺的性子,并没有与环儿作恼,倒是可以把她喊来听听。”
探春手指绕着肩上的秀发。“琏二哥跟环儿先前关系不错,他应当有一封。”
迎春微微露齿,轻笑着。“琏二哥都是成了家的人了,连孩子都有了,多少年不和咱们一同说话顽笑了,他怎么会有。探丫头,你想什么呢。先前环儿把凤姐姐得罪的那么狠,他会给琏二哥留信?”
探春吃吃笑笑。“那宝哥哥呢,他总有了吧。”
迎春一脸赞同的点头。“宝玉应当是有一封的,得把他请来。”
“如此,算上你我,咱们就有四个人了,可曾有谁遗漏了。”
探春掰着手指数着。“二姐姐,我,林姐姐,宝哥哥,对了!还有四妹妹。”
迎春摇了摇头。“环儿出府的时候,四妹妹还没被老太太从东边接过来呢,环儿恐怕都没见过四妹妹,与她有何想干?”
探春笑着同迎春解释。“四妹妹才来不久,好容易和咱们亲近起来。咱们姊妹聚在一起,要是不把她喊上,岂不是让她心中生疑,还是叫来的好。”
恰逢司琪从门房那取了书信回来,将将进了门。
迎春忙上去拉司琪坐下,探春端了一盏茶过来,递到迎春手上。
迎春眼睛笑得弯弯。“好姐姐,快喝口茶歇息一下。”
探春在一旁应和。“就是就是,姐姐快歇息一下。”
司琪一时受了两位主子这么大的尊重,竟有些慌乱起来,不过到底年纪不大,只是不自在,并未生疑。
“小姐,三姑娘,这是怎么了。”
迎春笑嘻嘻地拉着司琪的手。“好姐姐,还要劳得你再跑一趟,去把林姑娘请过来。”
司琪心里对迎春探春的顽闹好笑,虽然她性子刚烈,不过却最怕的细言软语。
“小姐真是糊涂,哪有主子给丫鬟敬茶的道理。左右小姐三姑娘使唤我,难道我还能拿捏起来不去不成。替主子做事跑腿本就是我们做奴婢的本分,小姐这般生分,倒叫别人说我轻狂了去。”
这话说得在理,旁人看来是司琪知道本分。但其实司琪是心里受用,迎春如此待她,她自然是忠心。
迎春忙笑颜道:“姐姐这话在理,这不是叫姐姐跑了一遭在先嘛,坐还没坐,就又要使唤姐姐。”
探春也笑:“司琪姐姐是最大气知礼的了。”
司琪便领命,往黛玉院里去了。
迎春又命绣橘往宝玉的院里去请宝玉,探春也叫侍书往惜春的院里找惜春的奶嬷嬷把惜春带过来。
司琪走时,手中书信自然被迎春扣下。
迎春早就眼神飘忽不定,偷偷背过身去,要先睹为快。
却被眼尖的探春一把揪住。
“二姐姐,你可不能耍赖,说好了等兄弟姊妹们都到齐了大家一起看的。”
迎春捏着信就要跑,探春追在身后,连声呼喊。
......................
终究是拗不过探春,迎春只能作罢。迎春只从书房里取出贾环留给她的那封书信。
探春则吩咐了个小丫鬟回她院去找翠墨,取了她的那封信来。
只待兄弟姊妹们都到齐。
黛玉是迷迷瞪瞪进来的,黛玉体弱易乏,她原是在小塌上休憩,却被迎春找来。
惜春则还年幼,是被奶嬷嬷抱来的,被探春拉着说话。
此时便只差宝玉一人了,绣菊来回。
“袭人姐姐说,宝二爷一早便出去了,此时并不在家。”
黛玉只当是迎春找她来顽,不想不仅三妹妹四妹妹都在,连宝玉都去喊了。
“姐姐,叫我来是什么事呢。”
迎春正欲作答,却见外面打着帘子进来了一年轻妇人,言笑晏晏。
“说什么呢,这么高兴,也说来我听听。”
来人面上素雅,远远看去竟像是一点妆容都不曾画,只有发饰一如大家媳妇般端庄。
细看,只是面上搓了薄薄的一层香粉,但却肌肤白嫩,面容秀丽,格外动人。
便是李纨了。
迎春探春黛玉三人皆起身问候。
“大嫂。”
迎春自然迎着李纨入了坐。
虽然并没有想到李纨会碰巧来了,但这并不影响她们,迎春皱了皱琼鼻,面上带笑。
迎春给黛玉惜春,还有李纨解释了缘由。
不过迎春同探春却是想差了,贾环竟并没有给黛玉宝玉留信,单单给她们二人留了。
黛玉惜春顿时来了兴趣,就连李纨都凑起热闹来。
“快,三丫头把你的信拿出读读。”
探春有点丧气,没好气地把信往桌前一推。
“你们自己看吧。”
黛玉眼疾手快,一把抢过,我来念,我来念。
“家姐探春亲启,弟环拜上。
不日就要离开长安,离开荣国府了。想来姐姐见到这封手书之时,弟已经坐在前往应天的马车上了。
姐姐是个爽利的性子,所以环儿不多说些啰嗦的闲话。
你我姐弟实则少有来往,旁人只道我们生分,我心里明白姐姐并不是不亲近我,原是我和姨娘做的不尊重,此非姐姐之过也。
府上丫鬟婆子几百数,人多,所以口杂。
每日有说不尽的闲话,传不完的流言。
旁人说的你我不像姐弟也罢,讽刺姐姐心冷也罢,我一概都不做理会。
我知道姐姐在府上过得不好,一如二姐姐多有为难,姐姐也有自己的苦衷。
环口拙嘴笨,不知如何宽慰姐姐,只能寄希望于,姐姐聪慧明智能自己看开这些。
姨娘多有不堪,日日盯着姐姐那点月钱,竟丝毫不顾姐姐平日究竟是如何过来的,何其艰难。
环看在眼里,却碍于孝道无法为姐姐担当,此为环无能。
下人长嘴长舌,不知尊重,环年幼声弱,无法替姐姐张目,此亦为环无能也。
弟只能留书一封,再留些碎散银子,望姐姐能过得好些。
须记,虽然弟希望姐姐能多担待姨娘,但这些银子姐姐定要紧握在手里,再不可被姨娘讨要了去。
下人风言风语,也望姐姐能不要放在心上。姐姐心胸开阔的人,环对此并不担忧。
如此,弟方能心安。
勿念。”
第八十六章读信(中)
黛玉起先是笑着念的,其后慢慢声音低了下来,面上神色渐渐低落。直至通篇读完,沉默埋着首,小脸上神情再难看清。
屋内众姑娘原是笑着听的,愈听神色愈变,最终再无一人再带笑色。
探春早已将这封信细细看过许多次,此时再听来却是另一番感受,她原是觉着贾环变得成熟了些,直到从侍书手中得了这份信,迷茫中读过,才好似重新认识了贾环。她竟不知,自己这个胞弟原来如此了解自己。
小惜春此时年纪太小,对姊妹们叫她来心中原是开心的,她也愿意同姊妹们顽。只是见姐姐们都一副惆怅沉默模样,紧张的不敢说话。
李纨素手轻轻捂口,面上讶异神色分明。
她是成了家的女人,肩负教诲三春等女孩针线女红的责任,她如何看不出来这封家书的难能可贵之处。
李纨原是见过贾环几面的,只记得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又见他少有在府上走动,想来是个腼腆怕羞的孩子。
此时再看,竟发现与自己所想截然不同,竟如此的人情练达,这封家书,短短几百字,言语平淡,却处处都有爱护家姐的拳拳之心。
“我原以为环儿只是比其他孩子懂事些,不想却如此少年老成。我家兰儿平日里孝顺懂事,如今看来却是不及他了。三妹妹同姨娘之间的事,我们也都知道,不想环儿却如此能体恤你,这是探丫头的福气啊。”
“探丫头,环儿如此爱护你,恐怕是连这些年攒的压岁钱银络子,通通都拿来给你了。”
探春摇了摇头。“可不是一笔小数目,环儿托侍书给我留了二十两银子,他哪里有这么多压岁钱,纵然有,也都在姨娘那里。”
一时屋内发出一阵抽气声,二十两,居然有那么多。
二十两,也许看起来只是一个数字,但在此时,却着实不是个小数目。
此时荣国府当值的月钱,便可看出一二。寻常的小丫鬟一个月月钱几百钱,鸳鸯平儿袭人这类的大丫鬟一月一两银子,赵姨娘贾环则各自二两月钱。
荣国府这样的人家,也只是给贾母,邢、王两位夫人,以及李纨这样地位高的主子一月发放二十两月钱,可见二十两是一笔巨款。
金价银价钱价,这三样总是随着市场不断变动的,七八两银子足够穷苦人家过上一年的好日子。
迎春探春的吃穿用度一应取自公中,这月钱自然就是这些小姐自己可以支配的零用钱,探春要攒上足足十个月,才能攒出二十两银子,自然可以想象探春收到这包银子时,面上的神情。
迎春面露奇色。“三妹妹也有环儿给的银子?我那里也有一包二十两的。”
黛玉惜春已经不知说些什么好了。
李纨笑了笑,解释道。“环儿原是有钱的,他离家时,老太太给了四十两银子的读书钱。二老爷也给了四十两,再算上二太太给的二十两,足足有一百两银子呢。私下里,想来他姨娘也是要给一些的,所以环儿算的上是个小富翁了。”
李纨话只说了一半,她心里其实也很讶异贾环出手的豪爽。
贾环确实算得上是很有钱了,但是除去给迎春探春留下的四十两银子,其实也就只剩下六十两了,你要说给贾环用,自然是不够的。
要知道,贾环此次外出读书,一去就是千里之远。大家都知道贾环是跟着大儒林雅川去的,自然不考取个功名不会回来。
李纨的父亲原是做过国子监祭酒的,她自然知道科举有多难。
不说是考个举人进士回来,单是考个秀才回来,也不是三两年功夫能成的。
人们常说穷文富武,难道当真就是读书不要钱了,考入朝中当官的,十之八九是书香门第,因为好书,都放在富人家的书架上。自然也有寒门士子越过龙门的,大多数都是拜入了文宗门下,得以功成。
几年时间一应吃穿,笔墨纸砚,再添上买书,自然是入不敷出。
李纨是按照他们这样的人家的读书人来算的,天底下没有读书师傅养的道理,如若宝玉拜入了某个文宗门下,贾家会掏出大笔的银子,供给宝玉师徒使用。
在她想来,贾环在林道儒门下读书,自然也不会花费林道儒的钱,不仅如此,还要供给师傅的花费。再者贾环也是荣国府的世子,自然吃穿都要按着贵门公子的标准来,不能丢了贾家的脸面。
如此算来,六十两如何够用,六百两都不定够用。
此时,李纨更对贾环增添了几分好感。
“二妹妹的信呢,我来念罢。”
迎春听过黛玉念罢探春的信,此时心中悱恻,与她而言,听过了这封信又是另一种感受。
近来她常有不顺心之事,厨房里的婆子常克扣她屋里的饮食用度,家里的奶嬷嬷也多有到她院里顺东西的事情。她一回想到贾环所留书信里的言语,竟处处都有提及,正是处处关切,犹如发自她的肺腑。
自贾环中秋替她和黛玉挡了一身的茶水,迎春便将贾环视作亲弟,如手如足,断之再不能。时而又感叹贾环成熟老道,竟比府上其他爷们更为有担当,再没有比贾环更能让她心中温暖的了。
迎春被李纨所唤,恍惚之间递上自己的信。
李纨看着屋内一众面色期待的姊妹,浅浅一笑,轻言软语一一读来。
“姐迎春亲启,弟贾环拜上。
古今之人皆叹秋日寂寥,环只觉秋高气爽,心胸开阔。
即便离别将至,心有不舍难安,只是心里一想到姐姐的笑颜,便再也不会有难过了。
姐姐于弟环来言,既是长姐,也如同亲母,平日悉心照料教诲,环都看在眼里。
姐姐温柔可亲,处事大方,为内宅姊妹兄弟树立了个好榜样,想来除却珠大嫂嫂,再也无人能比得上了。”
“嘻,环儿竟然连我也提到了。”李纨面上柔柔带笑。
“姐姐因知道弟嘴拙舌结愚笨的性子,所以常有维护关爱,臂膀遮风挡雨。
环受姐姐耳濡目染,心系家中姊妹亲人,也愿茁壮成长,考取功名护佑家人。只是科举之艰难如同开山煮海,非一日之功能成。
距弟考取功名,则遥遥而无期,所以只能指望姐姐一直护着我,方能心安,安然前行。
姐姐的院里的丫鬟们都是好的,忠心诚挚让人敬服,这皆是姐姐平日德行品格高洁,才有了今日之善果。
院里即便有那些不相干的婆子下人不知礼数的,姐姐也能妥善打点,更是弟称赞不能言表之处。
只是姐姐有时心过于柔善,对于那些不知尊卑的下人太过宽容,才纵容的他们愈发猖狂了起来。
不过弟弟知道姐的心思,此时姑且不作理会,待他们犯到手上,自然是雷霆手段,一网打尽。
弟便是对姐姐这番气度不凡,手段亦不凡最为心安。
想来等弟回到家里,依旧还是年幼软弱,多有为难之事。
只盼望姐姐能仍旧护我,最好,护我一世不受人欺辱。
读书并不苦,师傅师兄也待我很好,姐姐无需担忧。
万事皆安
勿念。”
第八十七章 读信(下)
迎春日日无数次轻念贾环这封信,总有梨花带雨涕泪之时。
她心里如何不知晓,哪里是自己照顾贾环,而是贾环次次为她出头,屡屡为她销祸,清扫事后荆棘。
只是每每泪罢,又总有坚毅固执神色浮现面目,她愈发坚定了信念,若有人欺辱环弟,她自是绝不善罢甘休的。
迎春院中丫鬟近日常常惊叹于迎春的改变,就好似换了另一个人似的。
行事之风忽然硬朗起来,连带着丫鬟下人们也不敢轻浮,行事多留一份心。
李纨念罢这封书信,久久不能平复心中翻腾,却一时一句也说不出了。
原是第一封探春的书信,让李纨心中讶异惊叹,心道贾环是个少年老成,心性不俗的小少年,府上爷们无人如他这般眼光睿智,人情练达。又深为触动于贾环待探春的爱护之情,感叹贾环竟如此知冷知热。
直到读罢贾环留给迎春的手书,李纨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
眼神枯槁,神情复杂。
如何,竟让她想到了自己逝去的丈夫。
兰儿他父亲,不就是这般可亲端重么。
先夫贾珠是荣国府里最受主子下人称赞的爷们了,想来只有如他那般,才能算的上是爷们吧。
贾珠在世之时,在府内府外美名为人称道,世人常言,荣国府二房大公子,善于雄辩,且有干济才,办事通达,有子贡之姿。
且看王熙凤在荣府后宅厉害罢,若在贾珠面前,凤辣子想来连大声说话都不敢。
贾珠那般文才端重,在长辈面前孝顺贴心,倍受青睐,在下人口里也是尊重讲理,敬为真真的主子。
却又对李纨百般敬重关爱,夫妻之间,又有一番何其风月的恩爱。
哪里再能找到一个这般优秀的男子。
此时李纨却在贾环身上,隐隐见到了几分贾珠的感觉。
一封信也许看不出什么,但两封信已经实实在在的让李纨领会了,贾环究竟是如何一般的人物。
与探春所留手书已经是将一个弟弟对姐姐的万般关心表达的淋漓尽致,朴实无华的言辞里,所暗藏的那般深厚的感情让旁听之人何其艳羡。
由此可见贾环内敛诚挚的可爱之处,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却事事都打点到了,为家姐考虑的如此周到。
再看了他与迎春所留手书,李纨甚至有些想要落泪。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存在,其言辞顽皮,为了哄迎春开心,甚至顽皮地向迎春撒娇,要姐姐保护自己一辈子。
李纨放眼望过姊妹们的脸上神情,自顾想来,所坐的姊妹年纪尚幼,自然看不出其中的那番良苦用心。
却见黛玉已经是芳泪顺着面庞线线落下,自然知道黛玉也听出了其中的道理。
李纨日日管教家中姊妹针线女红,自然对姊妹们的性格有所了解。
探春是个自尊要强的姑娘,原是因为她是与贾环一母同胞,出自姨娘身下。因为出自姨娘身下,所以家里下人才对她多有风言风语,心中不敬她是家里的姑娘,觉着探春出自姨娘便与正统的主子差了太多。
所以探春对此格外敏感,畏惧别人谈及她是姨娘养的,最讲究姑娘的体面与尊重。
过度的自尊,便是自卑了。所以探春不愿意与赵姨娘来往。
而迎春的性子,在李纨看来便是软弱了。
迎春是不愿意生事的性子,在荣府里颇有些寄人篱下的感觉。迎春乃贾赦的妾室所出,其生母早逝,才被接到贾母这养着。
贾赦自己做事不体面,被罚到东路院压着。迎春能指望的上贾赦这种便宜老子么,邢夫人又是续弦,更是心冷的紧。
迎春在荣国府里无依无靠,自然处处忍让,步步留心,唯恐被人冲撞,拉下面子又惹下麻烦。
这一点,在李纨看来就是软弱的表现。与李纨自己不同,即便她在府上下人口中有个大菩萨的雅号,但她好歹别人脸上是敬着的,不会有人会对她造次。
迎春则是真真的畏惧这些,没有依仗才会说话行事能忍则忍。
两个不同性格的姐姐,两封语气截然不同的书信,最为让李纨惊叹。
贾环对探春言辞平淡,直言探春在荣国府里的难为。明确地表达了他知道探春在府上的难堪为难,告罪皆是他与赵姨娘的过错。好使探春能宽慰些,知晓有个能体谅她的难处的人在。
如此,探春也不至于那么冷漠生僻了,能在心境上有所慰藉。
而给迎春留下的书信,贾环则是言辞顽皮,撒娇要迎春护住他一生。言辞中夸赞迎春处事有方,德行品格高洁,手段厉害。
事实上,迎春根本是个怕事的软弱之人,哪里像贾环口中所说的那么有能为,不然也不至于下人们口中将她称作二木头了。
贾环告诉迎春在他的心中,二姐姐是个坚强有手段的人,能够让他心安依靠。迎春自然为姐则强,如何也要维护自己在贾环心中的坚强厉害形象,自然也就不会有被下人欺瞒阴奉阳违的事情,渐为坚强。
贾环其中的良苦用心,李纨看得分明,已然泪糊住眼眶,感动于姐弟情深,贾环对迎春的深切关怀。
迎春也哭,但她哭的是贾环。她只觉得贾环在荣府里所受待遇太为不公,因为宝玉,贾环受了多少委屈。因为保护她们姊妹,贾环在贾母面前丢失了恩眷。
因为探春顽笑让黛玉教导贾环读书写字,闹得府内众人皆知,贾环还想着要为探春担下排揎。
因为宝玉犯浑,迎春保护黛玉,最后却还是贾环替她们销的祸,自此在府上处处受挫,人人都知道贾环在贾母面前没有体面。
黛玉则泪流满面,神色颇为苦楚,已经泣不成声。
李纨见姊妹们都哭,擦了擦面上的眼泪,强笑道。
“怎么都哭了呢,快别哭了,环儿如今慢慢会好的,须知道雅川先生可是国子监的博士,我看环儿是个能吃苦的,日后考了进士,自然不同凡响。”
“别说是进士,就是考得个秀才的身份,回来家里,也再不能与先前相比。有了秀才的身份,在外面就能同那些王公贵族来往,就连老太太也不能轻易冷淡他了。”
李纨说的是实话,在荣国府这样的人家,如若后辈子孙争气,考得了功名。自然就会被族里的老人看重,贾环又是正经的直系血脉,虽然是庶出的,也会被当作优秀的子孙,家族的栋梁,重点培养。
老太太就算再不喜贾环,捏着鼻子也得认了。
“好了好了,你们哭闹得我也哭,咱们再看看这封环儿才寄来的。”
迎春探春黛玉见着了李纨脸上的泪痕,噗嗤的一声笑出来,不再低落。
只余惜春对大嫂子和三位姐姐哭泣,不明所以。只知道是与三哥哥有关,心里对贾环平生一份好奇。
李纨撕开信封,素手执信,软声道来。
“一时仓促,所幸与师傅师兄平安地抵达了应天,这皆是上天垂帘。
所写此信,其初衷是将环准确的地址告诉亲友,以便姐姐能与我写信。
应天城好大好大,虽然比不得咱们顺天,但也是一座巍峨热闹的大城。
我与师傅师兄结庐而居,在承启山下修缮了一处旧屋,自此隐居下来。
师傅是个有学问的人,环自觉一生得遇师傅这般的先生,是修了十世的善业而得的善果,必然能学有所成。
师兄则心性纯良,待环如同亲弟,多有照料。是以姐姐父亲不必担忧。
环,过得很好。
承启山真的很美很美,虽然比不得家里那般富贵恢弘,却胜在山清水秀,是一处淡泊心境,温润养人的好地方。
这里虽然没有家里的孔雀仙鹤,却有各种各样环从未见过的小动物。有可爱松鼠和兔子,好看的獐子和笨笨的狍子,还有机灵小猴子和各种各样叫不上名字的鸟雀。
环在山林里发现了一处瀑布寒潭,其间万众花开,宛如人间仙境。惋惜没有画匠的才能,不能将这幅美丽的景色画给姐姐们一睹其动人,也惋惜没有李青莲的诗才,不能用诗句给姐姐们描述这幅景色。
姐姐们一定想不到,这里的树,大的吓人。竟然有比好几座宅子堆在一起还高的苍天大树。站在这样的树下,我时常会觉得自己很渺小。
不知道老太太身体可好,近来可曾睡的安慰些。
也不知道父亲是否公务能轻便些,是否还是那般忙碌。
请姐姐们将我的问候带给老太太老爷夫人大嫂子,还有我的姨娘,就说环儿在这边给他们磕头啦。
我最忧心的是,是学里的老太爷,太爷年事已高,身体总是不好,如若学里的学生淘气,这可如何是好。
请替我委托兰儿,同学里太爷请安。就说我如今学业慢慢地进步着,请太爷放心,多多保重身体。如若学里有淘气的孩子,也不要动气。
环儿常常思念二姐姐三姐姐,虽然分别时日不长,却颇有些想家。
不知道二姐姐过得好不好,姐姐须得多笑笑才好看,环最喜欢姐姐的笑容,觉着温暖而亲切。
三姐姐是否又因为那些小事而生闷气了,姐姐也要凡事放宽心些,不过是些小事,动摇不了姐姐的一片指甲,好好生活才是。
如我所闻属实,老太太是有这个意向的,想来四妹妹应当也被接来同姐姐们一起了罢。姐姐们须得多关照四妹妹几分,只因她年幼,多关照些是我们的责任。”
李纨顿了顿。
惜春面上带着奇色,“三哥哥也知道我?”
黛玉泪痕依稀,轻笑道。“想来是从哪里听来的,老太太应当也是说这般的话。”
李纨笑眼观望黛玉并惜春,清了清嗓子复又念。
“林姐姐莫要心里再多想,心里清净了,身子才能轻便,天晴就多在外面走动,对身子是有好处的。
再烦请宝二哥,多照料些姊妹,你在老太太那里多受些宠爱,自然能为姊妹们担待些。这原是逾越之言,二哥自然是不用我多说的,只是尽一份我的心意,弟多有感激。
如此,想来一一都打点到了,环在外求学心里也踏实。
如若便宜,也请回信。
勿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