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把这些给三爷使
荣府东院赵姨娘小院,十一月十三日,天色略微有些阴郁。
一连几天,赵姨娘的面色都不是很好,一老苦着脸,默不吭声地收收捡捡。
要叫别人见着这幅画面,恐怕好奇这究竟是不是那个嬉笑怒骂的赵姨娘了。
贾环要出府读书,赵姨娘哪里放心的下。才这么小的年纪,刚刚养大些,突然就要出门求学,还不知几年能回来,叫赵姨娘心里怎么好过。
但赵姨娘又不能开口去劝阻贾环,让贾环不要出去求学。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赵姨娘能够决定的了,她闹过哭过,最终还是在贾政的斥责声中败退,擦干眼泪默不吭声地给贾环收拾着行李。
第一天晚上,家里所有的柜子都被翻过了一遍,所有贾环能用上的衣服鞋子全被翻了出来。赵姨娘挑来选去,捡了一套冬衣,两件春秋穿的厚衣,还有些天热穿的小褂,给贾环包了起来。
到底男人在细心与体贴上与女人比不得,赵姨娘平日里是个没主意的,那点心思都用在了小聪明上了,但贾环如今要出府了,赵姨娘还是挑选出了最适合贾环带出去的行李,足够贾环今年在外使用,又不累及漫长旅途。
其实东西并不多,赵姨娘当晚就收拾好了。
剩下的时间,大多是在干着急,总是想着还有什么遗漏了。
再过几个月就是新年了,贾环这几日好像是提前过了个年,生怕贾环出门吃不饱穿不暖的赵姨娘,每天的饭桌上摆着的饭菜格外丰盛,全是赵姨娘变着花样精心准备的。
贾环可以理解赵姨娘的心情,贾环与其他荣府的公子不同,其他的少爷都是奶嬷嬷抚养,贾环虽然也有个奶嬷嬷,但确是在赵姨娘身边长大的。
一直带在身边抚养的儿子,忽然就要离开,赵姨娘难以接受也是人之常情,但她并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所以只能在分别之前再多为儿子做点什么。
这几日都有人送银子来,有贾母的,有王夫人的,还有贾政备的。
贾母包了四十两送来,王夫人则送了两个吉祥如意的小金锭子,价值二十两左右。贾政也给了四十两,这点与前者不同,贾母和王夫人是不得不,用这笔钱维护她们的体面。贾政也是觉着四十两银子刚刚好够贾环买书买笔零用,他觉着钱不好给太多,怕贾环在外面学坏,给得太少了,贾环一个人在外又担心遇到什么急用钱的难处。
贾政并不是舍不得给贾环花钱,单是贾环拜师的束脩就价值不菲,珍稀字画,名贵砚台,还有上好的墨锭。
.....
赵姨娘的小院,贾环坐在自己的小屋书案前。
檀香阵阵,自玉雕鸟兽香炉袅袅升起,在空气中消散。
香只是寻常的串香,与贾母王夫人用的那种好香比不得,但对于贾环来说,明心安神,已经足矣。
虽然明日就要动身了,但贾环的生活并不和过往有什么不同。
他还是安安静静地做着自己每日的功课,大字,笔默,以及笔记的重复。
在别人看来,贾环拜入了林道儒的门下,以后的科举之路必然是一路畅通无阻。这明白是不正经读书人对贾环这类人的偏见,他们只看见了贾环这样出自大儒门下的读书人在科举之路上有各种优势机遇,却对他人的汗水努力视若无睹。
贾环是明白这点的,不论是老师,出身,还是机遇,都只是一个读书人的科举之路上的帮扶,虽然很重要,但最终还是要看自身的功夫。否则还要科举干啥,大家都把自己的爹,自己的老师拿出来比一比就行了。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任何一个科举出身的读书人,都必然是自身有过硬的学问。
所以贾环每日依旧苦读不缀,该喝茶就喝茶,该读书就读书,对书本外的世界一概不闻不问。
不过此时贾环虽然是静下了心,却没法读进去书,他一脸无奈,瞪着眼睛看着屋子里的小吉祥。
“我不管,三爷必须带上我。”小吉祥扯着贾环的衣袖,两个大眼睛湖水泛滥,神情倔强地看着贾环。
这几日赵姨娘一直不敢告诉小吉祥贾环要去应天读书的事情,小吉祥每天没心没肺着,快快乐乐地在贾环这撒欢,贾环知道即将分离,自然也就多有宽让她。
不过百密总有一疏,早上鸳鸯替贾母送那份红封的时候,鸳鸯与贾环说话之间,无意被小吉祥撞见了,打翻了油灯,点燃了一桶大炸药。
贾环也耐心对小吉祥解释过,自己是出去读书,带着个丫鬟不方便,没有办法照顾小吉祥。
却被小吉祥一口否决。
“我可以每天吃少些,我会给三爷洗衣服洗袜子,小吉祥不会给三爷添麻烦的。
三爷带上我吧,小吉祥很有用的,小吉祥很好养活的。”
贾环对小吉祥的道理无力反驳,既感动又怜惜,他明白小吉祥不是孩子气,她只是舍不得自己。
这样一个小萝莉眼泪旺旺地站在你面前,一边抽泣一边恳求你不要离开她,贾环实在是遭不住。他很多次差一点,差一点心底生出了心软的心思,但刚刚生出,就被自己狠狠掐断了。
贾环冷着脸,想要吓唬小吉祥,谁知道小吉祥完全不吃这套,她早就把贾环的脾气摸得一清二楚,三爷只是脸上厉害,其实心软的不得了。
还是赵姨娘进来骂。
“你个小蹄子又来作妖,这种事是你能做主的么,少在这折腾惹人厌。”
赵姨娘骂过,小吉祥才擦着脸上的眼泪,扣扣索索地从怀里捏出个小布袋,塞到贾环的手里。
贾环接过布袋解开一看,里面零零散散有几钱碎银子,掺杂在一小把铜钱里。
“三爷,这是小吉祥买糖的钱,三爷出门要花钱,把这些给三爷使。”
贾环心里好笑,小吉祥这是见着了上午鸳鸯偷偷给贾环塞了二两银子,心里吃醋。
只是此时看着面前表情严肃的小吉祥,又不由陷入了沉默。
这样的年纪,这样乖巧机灵,放在后世哪个父母不疼得像个公主,如今却在别人家为奴为婢,做着伺候人的活计。
贾环垂着眼眸,微微叹息,探手摸了摸小吉祥的脑袋,将布袋收入了自己的袖里。
“好,三爷收下了,下去罢。”
小吉祥点了点头,出了贾环的小屋子。
赵姨娘看着贾环和小吉祥唱大戏,心里有些不爽,她对这两个人都有点气结。
小吉祥这蹄子,平日里扣扣索索的,也没人给她管钱,每个月一点例钱,全变成了糖果点心,吃到肚里了,小吉祥对自己都没有这么大方过。
贾环平日里对谁都不假颜色,偏偏被这个小蹄子抓的死死的。这间屋子除了自己,寻常的小丫头什么时候敢进过了,也就小吉祥敢赖在这里,还敢跟贾环使小脾气。
第五十八章 别礼
荣府贾母内宅的一件耳房,贾家几个姊妹聚在一起,迎春张罗着把兄弟姊妹们聚了起来,她们今天商讨的话题是三弟弟要出门求学这件事。
贾环重重逢而轻别离,他想一个人静悄悄地离开贾府,不希望和家人姊妹们作些离别的小女儿状。
所以拜师这件事,贾环没有通知过她们,但内宅里消息传得快,多少迎春探春她们都听到些风声,知道贾环不日就要离开长安了。
屋子里坐着一水的女孩子,中间还掺着个宝玉。
迎春年纪大些,已经明白了离别是怎么样的一种悲苦不舍,心里全是忧郁不忍,惆怅难捱。
探春虽然没有迎春那样的阅历,但于她而言,平日有些沉默的探春想到以后几年都不能见到自己这个胞弟,又是另一种难受悲伤。
黛玉则太年幼,她上一次离别,是母亲病逝后的几年,泪别父亲林如海来到长安,她对贾环有一种长久的好感,贾环此次离去,在黛玉心中想来又是一种情愫。
“环儿此次出府,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迎春的声音有些失落,她的心里空落落的。
黛玉并不太了解,疑惑问道:“难道环兄弟不能经常回来么?”
宝玉忙给黛玉解惑:“妹妹不知道,应天就在咱们贾家的老家南京,虽然没有扬州离长安那么远,但是也差不了多少,哪里是那么好回来的。”
黛玉此时才明白为什么迎春探春都是一脸不舍神情,无奈道:“环兄弟要是能早些回来就好了。”
迎春皱了皱她那好看的眉头:“环儿这次出府,是跟着雅川先生读书进学,想来是要等到过了院试才会回来了。”
黛玉柳眉微蹙,柔柔道:“院试很难考吗,环兄弟什么时候才能考过院试呢。”
宝玉摇了摇头,他先前还有些记恨贾环,不过到底是小孩子,早就忘到脑后,把不快全都抛到九霄云外了,见黛玉疑惑,笑着回道。
“二姐姐说的不错,我听老爷的清客说过,今岁是没有院试的,院试是三年两考,老三最快也要到明年才能参加院试,他读书又没有多久,想来是要过上几年才能回长安了。不过我也有些不明白的地方,老三干嘛不在长安考试呢,再不济直接跟老祖宗求一求,去国子监读书也好啊。”
探春暗自摇头,宝玉说话完全就是由着他自己的心意来,你当人人都是你宝玉啊,环儿本来就不受老太太的喜欢,去求老太太也不过是自讨没趣罢了,反而还会惹的老太太不高兴,被人觉得不本分。
“我们姊妹自此,想来要有几年不能见到环儿了,我给环儿准备了一套笔墨纸砚,用作别礼。”
迎春拍了拍眉心懊恼道:“妹妹也准备的是笔墨纸砚,我准备的也是,想着给环儿在外读书用,如此带着就不方便了,我还是再想想别的吧。”
宝玉把茶盏放下,笑道:“我倒是准备了一份轻巧的,是我自己留字的一把扇子,给老三拿着把玩。”
黛玉望着身边的姊妹三人有些茫然,她哪里想到还要赠送别礼,她也不知道送什么好啊,只好去求助迎春。
“别礼应该送什么好呢,二姐姐。”
迎春被黛玉问的一愣,笑了笑回道:“只是一份心意罢了,送什么都可使得,我和你三妹妹都是看着环儿长大的,如今他出府读书,自然都想到了用笔墨纸砚作别礼。林妹妹你与环儿往来不多,随意送些就是了。”
迎春整理了下心情,又道:“以后恐怕很久都不能相见了,我们把环儿叫过来说说话吧。”
宝玉点了点头:“是要和老三见见了,以前不常和老三玩,老三也是个脾气乖僻的,生冷得很,我们兄弟姊妹一起说话他也不愿意来,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此时不见怕没机会了。”
探春有些无奈的望着宝玉,正经爷们谁往女孩子堆里钻,也就你是老太太惯的,宝玉不记得,探春可还记得,先前因为你宝玉在中秋节大闹了一通,惹得老太太怪罪下来,迁怒了环儿,叫他不要在你宝玉面前来往,招惹得环儿连我们这里都不愿意来了,你倒是忘得一干二净。
探春和黛玉都点头称是,一片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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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环一只手撑着脑袋,手上抓着一本《诗经》,两眼有些放空。
成年人的心智使他自律,成年人的思想让他有些失意。
林道儒虽然没说此次去应天到底要待多久,但既然是出去读书,最少是要过了三试,才能重回荣国府。
县试,府试年年都有,但院试却是三年两考,所以等贾环考过院试,成为秀才,最少也要过上个几年。
贾环此去应天,等到再回长安,不知是何年何月了,不免心中平生了一份不舍。他不舍得荣国府里的老太爷和父亲,也不舍得家里的姊妹,还不舍得赵姨娘,小吉祥,赵国基。
时间往往最是无情,人会对家这个概念产生感情,当你从家离开,到另外一个地方生活几年,再回到家乡时,你才会发现,家乡的这几年里,是没有与你相关的记忆的。
贾环即将离开长安,所以他对这片土地,这片土地上的人,徒留了一份留恋。
这几年的时光,老太爷想来会变得更加苍老罢,赵姨娘会不会变得不再年轻呢,贾政也许会生出白头发罢,二姐姐也许会变成落落大方的少女了,三姐姐林姐姐也会和自己一样逐渐长大。
赵姨娘坐在贾环的背后忙着穿针引线,她在这几天里赶工,挑灯给贾环做了两双新鞋。手上虽然忙着,但嘴巴却不愿意闲着。
“你看看你那些姊妹们,平日里对你假情假意,如今你要出府了,她们才不管你是在府上还是在哪个土窑里呢,这内宅里,也就你娘我会时时念着你。”
赵姨娘尤其对探春最不满,平日里探春就不愿意往她院里走动,如今贾环要出府了,竟然一句话都没,赵姨娘气急,全当没生过这个便宜货了。
小鹊打外边进来,脆生生道:“姨奶奶,姑娘叫三爷去呢。”
赵姨娘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这打脸也打的忒及时了。
贾环强忍着笑,拍了拍衣服的下摆,一本正经地走出了屋。
“小吉祥,三爷带你去玩。”
只留赵姨娘在屋里无语气结,直翻白眼。
第五十九章 她们的情谊
小吉祥慢慢挪动着她脚上的绣鞋,远远地跟在贾环的身后。
小吉祥听贾环要带她去玩,可好一阵高兴,兴高采烈地跟着贾环出了门。
“姑娘要叫三爷和小吉祥去玩呢。”
但小吉祥此时却一路走走停停,一点都看不出她有迫不及待。
她那双葡萄一样的大眼睛,望着前面走走停停的那个背影,充斥着满满的疑惑。
三爷他,究竟是在做什么呢。
一身月白儒衫,一块古朴美玉,一头简单束起的乌黑长发,柔柔披在肩上,又被秋风吹的微微散落在空中。
贾环一路走的温吞,看似闲庭漫步,走走停停之间,眼底神色复杂,垂目望着身边过往多次路过的景色。
每一处奇花异草,每一处游廊楼台,每一面萧墙围墙,都让贾环慢慢的,仔细的,用力的,凝望。
走走停停,终于是走到了贾母的内宅,前边就是荣庆堂。
游廊割据出一块块天井,丫鬟们在天井里种了小盆的花草,围绕着一颗桂花树井然有序地摆着。
贾环伸手摸着这颗年岁不小的月桂,微微驻步。
深秋清幽地飒飒微风,将金桂芬芳悄无声息地送到鼻中。
下次再见这后宅里的旧景,又会是何年何月呢。
“三爷!”
一声疑惑的喊声,打破了秋日的静匿。
贾环走到小吉祥的身边,微微对她笑笑,牵起她的手,又重新往前走。
“三爷在看什么呢。”小吉祥终究是忍不住发问。
“看看这荣国府的路。”贾环声音很温暖。
“这条路有什么好看的,姨奶奶每天都要走上好几遭呢。”小吉祥脸上迷茫,疑惑道。
贾环微微张口,一时语结,不知该如何给小吉祥解释。
长久的没有回答,小吉祥抬头看了看贾环,又收回目光。
幽幽的温润声音传入小吉祥耳中。
“这条路好看,所以三爷想多看两眼。”
…………………
侍书把小吉祥带到别的院落和小丫鬟们去玩,贾环则独自进了耳房。
打起帘子,里面人皆落座,屋内一片宁静,屋内人的目光皆投至贾环的身上。
“环儿来了。”
迎春笑着走过来,拉着贾环的手让他入座。
“二姐姐好。”
贾环回以一个浅浅的微笑,由着迎春拉着他的手,带着他入座。
探春则招呼小丫鬟给贾环倒茶。
贾环落座于最末,两手规矩放在膝上,打量着屋内的兄弟姊妹。
坐在左首位的是宝玉,宝玉今日仍是身着大红箭袖,只是冠带不再是平日里戴着的那顶紫金冠,只是一戴用金线穿的青冠,用四颗东珠穿着。脖上挂着金螭璎珞,用一根五色丝绦穿着那块通灵宝玉。
宝玉面上看不出喜忧,只是笑着同贾环点了点头。
迎春身着鹅黄袄裙,头上插着一根色泽柔美的紫金步摇,额上两鬓用发油作了发饰,白皙如鹅脂般的肌肤,犹如清水出芙蓉,见之可亲的脸上,挂着一丝清越的惆怅。
“环儿,就非要去应天不可吗。”
贾环微微低头,脑海里那个书中贾迎春画面,和面前的这个二姐姐,恍惚间合而为一,温声回道。
“要去的,姐姐。”
迎春眉头微蹙,面色忧虑,喃喃低语道。
“可环儿你才这么小,应天又那么远。”
贾环声音很平静。
“姐姐也不用太过忧心,师傅和师兄都会照顾我的。”
……
“环儿,你就要出去求学了,真不知道以后什么时候才是我们姐弟重逢之日。”
探春则穿着一件水绿的秋衫,头发盘做书生状,眼里挂着深深的悲伤,手上捧着一份笔墨纸砚,递到贾环的手中。探春平日里是个爽利的性子,只是此时自己的胞弟从此就要出府了,三年五载再难相见。
贾环接到手上,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笔纸,又抬头看了看探春。自己这个亲姐姐,想来是最心里难过的吧,她虽然与迎春黛玉不同,但赵姨娘对探春来说并不是一个好娘亲,她唯一挂念的人,也许就是贾环。
探春眼里水波流转,哑着嗓子道。
“我不敢说什么悲戚的话,只希望环儿你在外好好读书,早些回来。这是我托人在外面买的,你带到南京去用,记得好好读书。”
贾环只能温声回上一句。
“姐姐安心。”
……
宝玉见耳房里气氛这么悲戚,强笑了几声,拉住了贾环的手。
“老三,家里姊妹们都挂念你,我也没有什么好送给你的,铜臭财物太俗,只好送把扇子给你,没事的时候拿出来把玩把玩。你在外边要好好读书,唉,真不知读那玩意作甚呢,不过老三你喜欢读书,二哥就只能祝你早日学成归来。”
说着说着,宝玉把自己也说的垂头丧气,他自己是最不喜欢那些经义八股了,偏偏世人都拼命追求那劳什子。
迎春长长的睫毛耷拉着,眼中微湿,攥着手巾偷偷擦了擦自己的眼角。
“环儿,先前姐姐也准备了一份文房四宝,没成想和三妹妹备的一样,我想着两份你也用不上,带着也不轻便,就念着要换些别的给你带着。只是左想右想,也不知给你带些什么好。这里有十二两银子,你收着不要乱用,在外面究竟不比在家的,总会有不便利难堪的时候,必要的时候能救急。”
贾环愣住了,苦笑着摆了摆手。
“姐姐,可不能,我是出去读书,哪里用的上这么多银子。”
宝玉面上挂着一丝不快,只觉迎春真真荒唐,哪里有人用银子作别礼的,太俗了。
探春惊讶地看着迎春,面上带着一份深深的动容。别人不知道迎春过的是什么日子,她是知道的,迎春和她自己一样,在府上的日子过的真的很不好。
迎春身边又没个能依靠的兄长父亲,她平日里就靠着贾母每月给的那点月例用度,院里总归是要有使用的地方的,下面的下人又是不怕她的,二钱的东西慌称二两中饱私囊也是有的。
迎春手里从来就不宽裕,攒下点银子,府里又总有人情往来的事情,打点些就又捉襟见底了。
探春她自己也是一样的,赵姨娘常常到她院子里去闹,左右是要把她的那点体己钱全都掏得一干二净才罢休。每逢探春院子里过不去的时候,只好找迎春帮帮忙。
迎春探春在荣府里的生活,大抵都是互相扶持着过来的。
十二两银子不仅不是个小数目,也是一份不小的情谊。
贾环并不像探春以为的什么都不知道,他是最明白迎春和探春在这偌大荣府里的不容易了,迎春能拿出这么一大笔银子,对于她来说已经是倾其所有了,也不知是从哪里东拼西凑来的。
有人说她是二木头,贾环会因为别人的评价而给一个人戴上标签吗,他对别人的话,从来都是只听三分,他只相信自己的亲身体会。
迎春是个性格再温柔不过的女子了,她对这世间的一切不公,总是默默忍受着。
贾环慢慢起身,拱了拱手。
“宝二哥,姐姐们的心意我心领了,扇子,文房四宝我都收下了,只是银子我拿来并没有什么用,所以二姐姐还是收回去罢,明日就要出发,环儿就先回去了。”
说罢也不理会身后众人的挽留,径直离去了。
第六十章 有一个贾环
贾环来此并没有一盏茶的功夫,他便出了耳房,领着小吉祥往自己院子方向去了。
小吉祥一脸郁闷的被贾环喊了出来,她还没和小丫鬟们玩够呢。
直到贾环告诉她,他们要一起在荣国府里逛逛,小吉祥才收起先前的失望,又欢喜起来。
贾环牵着小吉祥的手,漫无目的地走在荣府里,不知道前路,也不知道要前往何方。
他还犹记得“天涯五好友”的故事。
那是一个旧上海的冬天,大雪纷飞。
国难当头,那时的旧上海一片凄凉,人人自危。
雪地里远远地走来一个身影,那是一个衣衫体面的男子,但他的面上挂着深藏的失落。
男子踏雪艰难前行,走到了一间小屋子的院里。
口中呼着热气高声呼喊。
“书同兄,叶子小姐!”
从屋内出来了一男一女,男的叫做李叔同,女子被称为叶子小姐。
来访的男子平静地说了一句话。
“叔同兄,我家破产了,咱们后会有期。”
说完,挥泪而别,连好友的家门也没进去。
李叔同看着昔日好友远去的背影,在雪里站了整整一个小时,连叶子小姐多次的叫声,仿佛也没听见。
返身回到屋内,把门一关,让叶子小姐弹琴,他便含泪写下: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的传世佳作。
这位告别的男子就是“天涯五好友”里的许幻园。
而这位写出《送别》这样感人深挚的佳作的李叔同,有着一个更为世人所熟知的名字,弘一法师。
.................
贾环是能体会这样的别愁的,他如同弘一法师一样,把悲伤的情愫默默刻在心里。
难舍难分的小儿女姿态,他做不出来。
重重逢,而轻别离。
贾环更愿意把重逢的悲伤忧郁,藏在心里,等待着下次重新相逢时,变成重逢之后的喜悦之情。
贾环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了黛玉的面孔,此时的黛玉还尚且是孩子心思,不知道自己回来的时候,她是不是变成了那个古灵精怪,倾国倾城的少女了。会不会还是像书里写的一样,是个敏感而又常常自苦的姑娘。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离别不苦,愿再相逢时,伊人依旧。
..............
黛玉一出耳房,就直直地就往贾母的暖阁去了。
贾母其实才刚刚小憩了一会,此时被鸳鸯喊醒,有些眼花脑胀。
“什么事啊,玉儿啊。”
“老祖宗,我想去铁槛寺一趟。”黛玉坐在贾母的身边,摇着她的胳膊。
贾母此时还对自己这个外孙女格外青睐,就连宝玉在贾母面前的宠爱,恐怕都要差上几分。
“好好好,等闲了,叫你大嫂嫂派人去铁槛寺跟那住持说上一说,再遣你琏二哥哥带你去一趟便是了。”
黛玉却不依,撅着小嘴,不说话。
“好玉儿,又怎么了。”贾母见黛玉还不乐意。
“我要今天去。”
“可这今天已经过了晌午了,你怎么去得啊,不行明天再去。”
黛玉背过身子,倔强道“我就要今天去,我就要去。”
贾母没法,只好由着她的性子:“好好,就今天去。”
黛玉才破涕为笑,搂着贾母:“谢谢老祖宗。”
...............
次日,今天是贾环跟着林道儒出发去应天的日子,就在今日,贾环要离开长安了。
时人都有早起躲避烈日,趁着凉快赶路的习惯,但此时已经到了深秋,天气甚至有些微寒,就连秋老虎都爬不出来了,自然就没有这个必要了。
林道儒遣人来荣国府给贾环带过话,令他收拾好轻便行李,巳时他会来接贾环。
贾环的行礼早在几天前都打点好了,今日他其实可以睡的晚一些。
但贾环起了。
简单的洗漱过,贾环从包裹里抽出了一本笔记,摊开在书案上,晨读是他每日必做的功课,贾环早就养成了这么一点良好的习惯。
微微偏过头去看,贾环不由有些莞尔,小吉祥还赖在他的床上,作八爪鱼状,香甜地酣睡着。
昨夜是贾环在这个小院里过的最后一个夜晚了,小吉祥死活赖在贾环的床上不愿意下去,贾环看小吉祥那副留恋的模样心疼,自然不忍心把她撵回外边的小榻上。
昨天一晚上,小吉祥获得了最为宽容的待遇,贾环听小吉祥絮絮叨叨说了好多的悄悄话,还给她讲了几个故事,最后由着她依偎在自己怀里沉沉睡去。
贾环默读了会书,就推开门往院子外面去了。
他要赶早,去给老太爷磕个头。
本来是打算昨天去的,只是昨日去时,老太爷不愿意见他,所以只好今日再去上一回。
贾环心里大概明白,老太爷是不愿意与自己告别,他怕贾环作那小儿女哭哭啼啼的样子,也是心里舍不得。
只是如果不去和老太爷告别,贾环怎么会舍得离开呢,他对这个老人,有着太多的感情。
路途不远,贾环依旧是被拦在了门外。
贾瑞装模作样地进去通报了一番,出来道:“环哥儿,太爷说了,身体不爽利,今日就不见你了。”
贾环并不管贾瑞的阻拦,自顾就往里面去了。
“唉,唉,不是说了吗,太爷不见你。”贾瑞忙伸手去拦,却被贾环一股脑钻了进屋。
....
贾环进了屋,就看见贾代儒坐在茶桌边,侧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却被贾环撞了个正着,忙收回了身子,正襟危坐起来。
“不是说了不用了吗,你又不是正经小童,何必学那小孩儿哭哭啼啼。”
贾环腆着脸,笑道:“还是想在离开长安之前,再见见爷爷。”
贾代儒一时愣住了,瞪着老眼望向贾环。
“你叫我什么?”
贾环恍然,挠了挠后脑勺,讪笑道。
“太爷教我读书识字,教我礼德经义,在我心里,太爷和我的亲爷爷并没有什么差别,只是时常这么想,不知觉就说出来了。”
贾代儒一扫心里的压抑,脸上挂着浅笑,一脸自得,一看就知道很是受用。
“你也是个可怜的,族兄去的时候,想来你还不知事,如此我就受你一声爷爷,也不无不可。”
说罢,贾代儒收敛了面上的喜悦,微微正色,肃声道。
“见也见过了,你回去收拾收拾行李,不要等雅川先生来了,还到处找,等你师傅来了,你就跟他走吧,去吧。”
贾代儒刻意冷着脸,撵贾环离去,他依旧想着再传授贾环一点,读书人苦读几十年,不是多愁善感就能读出名堂的。读书人要狠下心来,要对自己狠心,才能十年如一日,在书本中苦熬出本领。
贾代儒狠下心别过脸去,却没听见动静,不由疑惑地转回头来。
贾环一脸讪笑地望着贾代儒。
“怎么还不走,等着吃饭呢。”
贾环慢慢地矮下了身子,无声地俯在贾代儒的脚边,深深地磕了三个响头。
“太爷...师傅,徒儿今日就要离去了,您老人家年纪大了,要记得按时吃饭,按时休息。对凡事都看淡些,不要再为一些不相干的事情动气了。要记得衣服穿暖,年岁大了,受了风寒可不是闹着顽的。”
贾环一个人默默地絮絮叨叨,像个老妈子一样啰嗦着,好像根本就说不完,他不知道得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老太爷,眼睛里隐隐有亮光点点。
“师傅,环儿一定会谨记您的教诲,在雅川先生身边好好读书的.......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也许二十年后有一个出自长安国子监林雅川门下的贾状元,打马春华街;也许三十年后有一个出自长安国子监林雅川门下的贾府台,活跃在朝堂天下。
但今时今日,长安太平坊贾家义学尊师贾代儒门下无知小童贾环,要离开长安了。
师傅,您千万保重。
徒儿,给您磕头了。”
贾环揉了揉眼睛,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屋内。
身后那个面容方正刚强的老人,袖子里的手微微颤抖,眼神微软,泪如雨下。
第六十一章 平安符
王公街荣国府东院,贾环背着包裹跟在贾政的身后,往院子外面去。
赵姨娘看着面前父子的背影,眼里挂泪,张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眼见着贾环的身影快要走出院子了,不由情切地唤了出来。
“环儿!”
贾环微怔,从脸上整理出一份笑容,回头挥了挥手。
“娘,安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
贾环跟着贾政刚刚出了东院,炎热天气彻底的离去,一阵凉风吹过,贾环紧了紧身子,打了个机灵。
此时还是辰正,距离巳初还有半刻,不过贾政一直在赵姨娘的院里,下人进来禀报,说是是提前来了。
事不宜迟,自然就立马动身了,从东院出去也要不少时间。
贾环不喜欢离别的伤怀,昨日去见迎春她们,就是提前见上一见,好叫她们今日不要来送,少些离别之时的泪洒长巾。
贾环拍了拍身上背着的包裹,包裹里除却赵姨娘收拾的衣服细软,还有的就是探春送的那一套文房四宝,脸上浮现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这套文房四宝并不是探春说的那样,是使人在外面买的。探春的闺房,贾环还是进过的,这砚和墨早就不知道摸过见过多少次了。
敏探春号称书痴可不是浪得虚传,探春闺房里的书案上,陈设着十几种她平日里收藏的砚台,个个样式精美,价值不菲。
这套文房四宝哪里是一份简单的别礼,是探春最珍惜的宝贝,芳手赠予唯一的胞弟,取读书进取美意。
贾环没有收迎春那十二两赠银,只是收下了宝玉与探春送的别礼。
忽然耳边传来一声脆生生的呼喊。
“环兄弟。”
贾环疑惑地回头去看,晃了神。
一幕佳人相望图浮现在他的面前。
黛玉身着一身水绿色的秋湖濡裙,头上簪着一支造型古朴的绿玉簪子,长长的乌发里藏着两串小小的辫子,小巧的鼻腻如牛乳,面上掺杂着微弱的红丝,眼神却依旧是那样的纯澈动人。
黛玉捂着心口,微微喘着气,脸上挂着几丝薄汗。
“环兄弟,你等等。”
贾环停下了脚步,对贾政道了声歉,放下身上背着的包裹,缓缓地向黛玉迎去。
贾环此时的心情略微有些复杂,他步子越走越慢,那双剪瞳水眸微微颤动,眼神愈发得不坚定,眼帘微垂。
贾环来这里究竟有多久了,约莫是快一年;黛玉千里迢迢从扬州来到荣国府,安身于荣府内宅与贾家姊妹一起生活,也有大半年了。
可是贾环与黛玉来往的次数,一只手就可以数过来。
宁国府荣国府两府的老爷少爷、小姐媳妇,还要再加上两边的管家小厮,妇人丫鬟,上上下下算起来也有个几百号人。
但凡有一个是看得清贾家局势的,都不会愿意在贾家停留,巴不得早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贾家牵扯的太多,陷的太深了,可惜没人能够察觉到偌大贾家的颓势。
承恩于前世有太多太多的沉迷红楼的纯挚赤子,贾环能看明白贾家是够拥有着,继续昌盛下去的底蕴。
君子之则,五世而斩,祖宗的情分用完了,一个女人在宫里,没法给贾家维持多久的圣眷。
所有这一切排场与体面,不过一场浮云罢了,贾环只觉得荣国府,虚假而悲哀。
主子们忙着争夺家产,抢夺权利;下人们忙着偷梁换柱,监守自盗。
也许是因为贾母的位高权重吧,贾环最能从贾母的身上嗅到虚伪的味道。
贾母喜欢漂亮的女孩子,所以她才会把迎春探春都接到后宅里养着,黛玉千里迢迢地从扬州来长安投奔贾母,也被贾母接到内宅里养下了;倒是惜春还年纪太小,还养在奶嬷嬷那。
贾母对黛玉这个外孙女最为喜爱,对她甚至比对自己的亲孙女还要好。
可这一切在贾环的眼里,只看见了贾府里最大的虚伪,他深深地感到心寒。
如果,如果不是贾代儒,贾环不会想要与黛玉有一丝一毫的瓜葛。
总归,今时不同往日,我一定会为她撑起一把能遮风挡雨的大伞,贾环常常这么偷偷对自己说。
“环兄弟,这个给你。”黛玉从荷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木牌,递到贾环的面前。
贾环微微抬头,眼神里透露出几丝询问,好像在问这是什么。
黛玉捂嘴轻轻笑着,捏着一根红线,将那小木牌穿起,整个人贴到贾环的身上。
贾环望了眼贴在自己身边的黛玉,眼里清晰可见的是她脸上的白皙肌肤。
这也许是,贾环在这里与黛玉接触的最近的一次了,贾环的心失控的加速跳动着。
黛玉用红线将小木牌穿起来,挂在贾环的脖子上打了个结,才退开了身。
“宝哥哥送了环兄弟你一把扇子,三妹妹送了环兄弟你一套文房四宝,我回去就在想到底该送些什么给你好。”
“小时候我娘带我去庙里还愿的时候,曾经见着来给家里读书人求符的。二姐姐说环兄弟你是出去求学,我就去铁槛寺给你求了幅平安符,希望你能平安幸福。”
贾环低着头,一言不发。
“环兄弟,这次你要去南京读书,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了。也许那时候,我们都长大了吧。读书不读书并不重要,身体一定要保重啊,不要像我一样,得了那么怪的病。”
贾环抖了抖身子,鼻头一酸。
黛玉自身就是患了那先天不足的病症,就她自己所言,她从会饮食时便开始吃药,至今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每岁至春秋,必犯旧疾。
她为什么这么苦。
贾环沉默了很久,才收复了情绪,低声道。
“林姑娘,二姐姐三姐姐院里的丫鬟,我都托她们帮我代为转达了几句话。
本来是没打算给林姑娘你留话的,不过既然你来了,我还是同你说说罢。”
“林姑娘,你是个心善的女孩儿。你身子有些虚,你内心也有些敏感,如果家里的人有什么让你心里难过悲伤的,希望你能不要憋在心里,你的身子受不了。
真的有什么实在过不去的委屈,就给我写信捎过来,同我诉诉苦也好。”
贾环笑着捏起脖子上戴着的平安符,冲黛玉晃了晃,转身往贾政那里走去了。
黛玉疑惑地望着贾环离去的背影。
她其实不大明白贾环对她说的话,只是大概知道是说自己身体不好,叫自己给他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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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环平静地坐在林道儒的马车上,马车摇摇晃晃地在官道上小跑。
林道儒瞥了贾环一眼,笑声问道。
“怎么,有心事。”
贾环撇过脸去。
林道儒好笑地捋了捋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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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吉祥闹哄哄地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她不知道得是,在她的小榻上,安安静静地躺着一个小荷包,里面多了二两银子,又少了一枚铜钱。
迎春院里的司琪给迎春送上了一份贾环留下的书信,还有二十两银子。
探春也收到了侍书拿来这么一份留信,看着书信流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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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马不停,眼见着就要出内城了。
林道儒摸了摸贾环的脑袋,微微叹息道。
“少年人别往心里藏事,想哭,你就哭两声吧。”
贾环没有回话,只是把头微微低了下去。
一道轻微哽咽的声音在车内响起。
“不知何年,才能再见长安桃花。”
第六十三章 承启书院(中)
贾环虽然相貌与身量长的大了些,其他的变化其实不大。
他依旧是每日苦读不缀,这样人迹罕至的地方,是贾环很满意的。
承启山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简单,清净,与世隔绝。
坐在炭火旁边,贾环安静地看着桌上的书卷。
约莫半个时辰,林道儒同林霭从门外进来,拍打着身上的雪水。
白老夫子依旧是一副不闻不问的模样,贾环也自顾着看书,并不上前去迎接。
林道儒父子似乎并不意外两人这样的表现,各自处理好手头的东西,挂好斗篷,一同走到炭火边安坐。
白老夫子面无表情,手里拿着的是一本三略,让人不知道他是在看书,还是在想什么。
贾环则低头看着《论语》,与自己的笔记对较,隔绝外界。
林道儒同样进来没有多言,摊开自己带来的杂书,席地而坐,靠在炭炉旁墙边,地上铺着一张獐子皮。
林霭则捏着他那只勺口很小的勺子,慢慢地往小壶里挑着茶叶。
小壶架在炉火上烤,茶可是好茶,这半斤茶,是白老夫子带着林霭与贾环,在承启山上辛苦跋涉,一点点择采回来的野山茶,林道儒四人自己晒,自己凉茶摇茶,最后是白老夫子教授林霭贾环怎么筛怎么炒怎么糅。
配上甘草,用这承启山的雪水冲煮,清香弥漫在小小的学堂屋内。
因为自己亲手参与了这茶的一生荣辱,才会更觉得有满足幸福之情。
这已经成为了林道儒三人与白老夫子每日的必修功课。
与茶同行,每日炉子上的火总是不会熄灭。
四个年纪不同的儒生,围绕着炉子,品茶读书,始有人生趣味。
窗外寒风大雪不停,屋内炉子炭盆不熄。
呼吸绵长,茶香清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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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往往过的悄无声息,仿佛昨日还在长安,今日就已经在承启山过了三秋。
贾环虽然心性依旧坚定,始终奔着科举举业的心思,苦读不缀。
但有的时候,贾环也不免会有些心神失守,生出了一丝丝的,留在此地,枯坐一生的念头。
贾环本来就是想要过这样的生活,这里的生活比贾环预想的更加幽静,更让人沉醉。
不过这样的细碎念头,被贾环狠狠地扼杀在萌芽中,他只能悲哀地质问自己。
“你随心了,可长安的亲人们怎么办。”
贾环明白这个道理的,所以他没有过多的苦恼自己,只是坚定地继续前行。
即便不去想长安荣国府里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但是想来兄弟姊妹们都已经长大了,最大的迎春已经长成了十五岁的及笄少女了。
从清晨一直读书到上午巳初,白前与林道儒依旧安坐在炭火与茶壶之前,而林霭和贾环则又有其它的事情要去做。
林霭放下了茶盏,贾环自然也就合起了书本与笔记,穿戴起了自己的斗篷和围脖。
师兄弟两人打开大门,冒着风雪出去了。
该吃饭了。
.....................
两人走了几步,进了师徒三人的小屋,进去装备一番,就要离书院而去。
林霭与贾环两人的打扮与山里人无异。
也许是习以为常,林霭走在前面,贾环不紧不慢的在后面跟着。
应天虽然不及东北地产资源丰饶,但是却也是丛林野生动植物横生的地方,这里可以食用利用的资源,真的很多。
大雪纷飞,丝毫不能对兄弟二人的步伐有什么影响。
林霭头上顶着一顶鹿皮帽子,脖子上裹着一条狐狸皮毛用来遮挡迎面而来的风雪,身上则披着一条狼皮大袄,手上提着一只铁叉,腰上挂着一串麻绳。
贾环则穿的轻便些,身上套着厚厚的黑色袄子,披着戴帽的雪白斗篷,脚上踏着厚厚的暖靴,腰上挂着个小锄头,背着个背篓,手里还提着个小些的水篓。
大雪铺地,空中雪花纷飞,让人分不清前面后面,但林霭和贾环轻车熟路地各自走上了一条路,分道扬镳。
林霭是往山脚那边的针叶林子去了。
虽然手上拿着猎人必备的粗重铁叉,但他并不是要去打猎,但凭一只铁叉想要在雪地里捕捉到那些狡猾的动物,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他要去看一看他和贾环一起布下的小把戏,看看有没有懵懂的动物,踩着陷阱。
这柄铁叉,最大的作用是用来防身,避免遇到大型的食肉动物,要知道,这山里还是有狼和熊瞎子的。
虽然真要是倒霉遇上了,可能派不上什么用场,但也能给自己心里一些安慰。
即便是离书院并不远,但林霭还是坚持贾环年纪小是师弟,这样的风险要由做师兄的来承担。
这柄铁叉上的血,大多是处理那些落到陷阱里的动物,而留下的。
在林子深处,几十米高的大树下,林霭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前进,仔细地观察着地面上被大雪覆盖的踪迹。
当首那颗最粗最大的树上,刻着一块大大的标记,这是山里猎户的习惯,做上标记,表示此处是有陷阱的地方,来人小心。
这片大树下的空地,是林霭和贾环一同布下的小陷阱,每个兽夹,每个套索,旁边地上都有做过标记,只是被大雪覆盖过,格外难察觉。
林霭寻摸扒拉开盖在陷阱上的树叶杂草,但都没有发现有动物来过的迹象,只好无奈地又重新盖上土和树叶,重新将陷阱掩饰好,继续去查看其他的地方。
所幸总算是没有一无所获空着手回去,林霭在最后两处小手脚其中之一,逮住了一个被绳索套住了脖子的雪兔,伸手揪起雪兔的后脖,用绳子套上,又重新把绳套布置好,林霭心满意足地往书院方向回去。
其实这也是带着碰碰运气的成分,给他们师兄弟留的做饭时间不长,林霭如果来看没有收获,就要匆匆往回赶了,不管吃的好与坏,总归是要让林道儒和白老夫子吃上一口热乎饭的,两人年纪大了,不吃东西难以忍受这严寒的天气。
索性这两老的也不挑剔,一口稀饭也能喝得,一个窝窝配上一碗热水也能吃得,从来不过问师兄弟两,做饭的事情。
可能是林霭转了运,刚刚准备收拾东西离去,听见了几声无力的嚎叫声,在一颗大树下,找到了先前怎么都没找到的兽夹。
一只好看的獐子被这只兽夹套住了后腿,也不知是挣扎了多久,一路拖着兽夹走了十几米,最后实在精疲力尽,瘫在树下不动了。
林霭用腰上的绳索把这只獐子绑了个结实,断不能挣脱开来,才帮它把兽夹给解了开来,从怀里掏出一把先前采的刺狗牙,用石头捣碎了,带水敷在獐子后腿上。
林霭一手提着獐子,一手用钢叉把兔子吊在空中,乐呵呵地往书院方向走了。
第六十四章 承启书院(下)
林霭给獐子敷上伤口是有道理的,山里面总归还是有些厉害的野兽,虽然距离书院不远,一般不会有大型野兽出没,林霭还是保险起见,给獐子敷上伤口,少流露出些血腥味。
...................
围绕着承启山的山脚的不同角落,分布着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池塘,瀑布,小溪。
虽然大小不一,景致不同,但它们都来自于地下的活水,经由地下水相连,出自同源。
严寒的冬季,这些露在地表上的水潭,结起一层厚厚的冰面。
贾环与林霭的分工不同,林霭负责进林子,贾环则在水附近徘徊。
贾环选择的,是离书院不远的一处瀑布,此时冬季,瀑布上同样挂着一层冰面,好似水晶做成的镜子,镜面上映射出贾环清逸的面容。
水源附近是动植物最好的栖息地,离瀑布二十几步远,春天的时候,这里是一片葱绿的草地,地上布满了灌木,矮树,芬芳的花朵,更有参天大树一一耸立。
不过时值冬日,原本的绿色被白皑皑的大雪覆盖,只有那些直立云天的大树,能让人辨认。
贾环在一颗最大的树下,寻摸了片刻,找出了先前在这里放下的一块尖锐石头,慢悠悠地往瀑布边去了。
行走在瀑布下水潭被冰封的水面上,肉眼可见的,水流在冰面下湍急地流淌,低沉地嘶吼。
贾环随意寻了块角落,用锄头沿着冰面划了个圈,把石头对准着圈,用锄头慢慢地敲了起来。
破冰其实不难,但贾环的力气实在是太小了,着实花了些功夫,索性他并不着急,慢慢敲着,还是敲出了个脑袋大小的窟窿。
这样的冰窟窿,在酷寒的严冬天气下,往往只需要两刻钟就会再次被重新冰封。
贾环背对着窟窿,慵懒地歪坐在冰面上,从怀里掏出了一把陈米,细细地撒进冰窟窿里,手上捏着一串鱼线。
贾环在冰面上只坐了三分钟,就受不了冰面上的凉意,悻悻地拍了拍斗篷上积落的雪花,爬起身来,低头看了眼黑漆漆的冰窟窿。
寒冷的冬天,鱼儿们在水里憋了好几十天,一个透露着新鲜空气的天井,吸引了无数的肥美鱼儿,争先恐后地探出头来,有几条力气大的,甚至蹦出了窟窿,在冰面上活蹦乱跳,然后被冻在冰面上。
贾环拉起挂着四五条大鱼的鱼线,用力按住,丢到鱼篓里,又把冰面上那几个倒霉蛋,挑拣些个头大的,放进鱼篓。
个头小的小鱼,则统统丢回水里,放归自然。
贾环收起鱼线,把空空的箩筐背起来,锄头绑在腰上,拎起鱼篓,晃晃悠悠地离开了瀑布。
白皙的脸上,挂着一丝浅浅的红晕,身上散发着热气。
按林道儒的说法,少年人与他们这些老东西不同,冬天要多在外面走动,不能一直窝在屋子里,容易窝出病来。
白老夫子则在一边面无表情的点头赞同,一言不发,但那副模样让人好笑。
沿着来时的足迹,贾环低着头安安静静地走着。
如果仔细观察,雪地上还是能发现一些野兽的足迹,靠近水源发现动物们的踪迹其实并不奇怪,但冬天动物们在水边徘徊一定不是为了水。
冰封的水面没法给动物们提供水,满地的大雪也都能作为动物们的水源,他们的踪迹为什么还会围绕着水源出现,有着其它的缘故。
獐子,狍子,雪兔,在冬季寻找雪地下埋在的食物时,大多都会在水源附近徘徊,因为水源附近潮湿,适宜植物的生长。
贾环低着头走路,观察这些动物的踪迹,则又是打着自己的小心思。
眼前发现了一排刚刚踩过的脚印,贾环眼睛一亮,匆匆地跟了上去。
在承启山住了三年,贾环对这座山里的动物,了如指掌。
他很确信这排脚印,是一只不大的狍子留下的,脚印实在是太明显了。
狍子的脚印是轻轻踏过的,会留下小小的精致的一串脚印;野猪路过时,则会留下一排浅浅的深沟,野猪的身子重,走路的时候脚抬不高。
狍子虽然傻,但是才十岁的贾环可逮不住它,傻狍子憨憨的,天生就是反映很慢的动物,但是力气却不小。
挣扎时,难保不会把贾环弄伤。
贾环不是奔着狍子去的,他另有所图。
果然,没走多久,贾环就见着一只漂亮的小狍子,低着头在雪地里啃食着什么。
贾环慢慢腾腾地走了过去,一直走到小狍子身后三步远,也没见这个小东西有什么反应。
贾环呼了口气,热气在冷风中升腾,打了声口哨。
小狍子痴痴傻傻地抬头看了眼贾环,琢磨了三秒,支棱一下窜了起来,落地时后脚都没站稳,一激灵地跑得老远。
贾环眼里笑意盈盈,微微发亮,笑呵呵地把鱼篓放在一边,又卸下了背上背着的背篓。
蹲下身去看,果然在树下发现了收获。
这是一颗白杨树,树下面长着一大片冬菇,淡黄褐色的伞面格外好看。
这样的冬菇,贾环和林霭在秋天择采了很多,晒干储存在菜窖里。
不过冬天想要吃一口新鲜的蔬菜着实有些困难,今天家里的两个老头有口福了。
贾环着急忙慌地采着这些黄褐色的柔嫩香菇,手上抓的黏糊糊的,不经意间又有了新的发现,他在旁边一颗树下的枯木上发现了木耳。
实在是运气好,贾环今天遇到了两种后世最为常见的菌类。平时见着了长得好的蘑菇,贾环也不大敢乱采,因为不认识,所以不能乱采。
能遇到这样的新鲜菜,着实是不容易,贾环还是要多感谢一下可爱的傻狍子。
足足捡了小半箩筐的冬菇,收拾好东西的贾环,准备回家了。
一路大雪纷飞,先前来时的脚印已经被大雪掩盖了,不过此时路上还是有这一道新的脚印,这是林霭回家时留下的,贾环顺着脚印前行。
狂风呼啸,像一把刀子打在贾环的脸上,吹的贾环身上披着的斗篷噗噗作响,大雪愈下愈大,贾环不免心里有些担忧,虽然路程不远,参照物也很大,承启山实际上就在他面前的不远处,但是风雪太大了,贾环实在是看不见前面的路,也根本看不见眼前的山,大概都是靠着感觉在走。
林霭的脚印也逐渐被风雪擦得干干净净,虽然再不济也不会偏到多远,贾环只是担心自己在原地兜圈子,耽误了中午吃饭就不好了。
所幸前面传来了一声声熟悉的呼喊声,是林霭的呼喊声。
“小师弟!小师弟。”
贾环面上浮现一抹喜色,匆匆迎了上去。
第六十五章 庖厨
三年时光太长,三言两语难道尽平淡的生活。
贾环与林霭并肩同行,朝着书院的方向前行。
师兄弟两人互相分享着今日有些什么收获,都不由微笑感叹今日师兄弟二人的运气不错。
犹记得贾环去林府上拜师那日,林霭牵着贾环的手,两人并肩同行,那时贾环的个头刚刚与林霭的腰平齐。
许是这三年在大山里生长,得益于更加养人的山泉野味,贾环如今已经长成了一个如玉的小君子,两人并排前行,咋眼一看更像是一对亲兄弟,一样的眉眼清秀,一样的气质出众。
回到书院的两兄弟,钻进了小楼里的厨房。
贾环见着厨房里的一片狼藉,又看了一眼旁边别过脸去的林霭,脸色一下就难看了起来。
自己这个师兄,琴棋书画,无所不通;骑马射箭,更是一绝。贾环第一次见着林霭坐在瀑布下弹琴的时候,着实被震撼到了。
那样的一个人,通身的儒雅气质,连皇门公主都要心生惭愧暗叹不如,正襟危坐在开满野花的水岸边,素手抚琴,流转舒缓的古琴声与瀑布流水声相合。
贾环甚至不由自主的,就瘫在林霭的身边躺下了,把心事都丢出脑袋,天为被,地为床,满足地小憩一刻,全身的疲惫都消散了。
林霭是有那种让人想和他相处的个人魅力,少言寡语的,却又不会让人觉得不礼貌,连贾环这样的闷葫芦,都愿意和他多说上几句话。
不过贾环现在可没好脸色给他,瞅瞅厨房里那被狗啃了似的獐子,想要剥皮又做的不利落,血也没放,刀子割的一张好皮东边缺一块,西边剩一点的。
贾环先前还以为,自己这个大师兄林霭,是因为担心自己在雪地里兜圈子,才出来找自己的。此时见着了这条被狗啃过似的死獐子,哪里还不知道林霭是因为太过笨手笨脚,才急着找自己回去,到厨房救急的。
贾环把獐子扒开嘴瞅了瞅,又拎起来在手上掂量掂量,估摸着能有个二十斤,满意的笑了笑,心里琢磨着怎么把这只獐子做成菜。
回头望了眼大师兄,林霭早就已经自觉地去灶台烧火了。
林霭什么都会,但他做的菜,实在是言语难以形容。
本来刚来承启书院的时候,是林道儒做饭的,林道儒就会做两样食物,粥,稀饭。
按他的说法,是的,他会做两样食物,浓点的叫粥,稀点的叫稀饭。
但是贾环正在长身体的时候,林道儒林霭两个成年男子也能吃,总不能天天喝粥吧,所以林霭就自告奋勇地表示,他来负责每天的两顿饭。
贾环现在还记得林道儒当时的表情,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复杂神情,只不过他当时没有领会其中的含义,还没到饭点,林道儒就钻到白老夫子那里蹭粥喝去了。
所以在厨房里,贾环是掌勺,林霭只能算是个打杂的学徒。
贾环先前还有些担忧,林道儒是理学大家,林霭也是出自理学名门,按理来说是有君子远庖厨的忌讳的。
不过后来才明白,生活中林道儒其实根本就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种固执腐儒形象,师徒三人总归是要吃饭的,哪里还会有这些狗屁忌讳,人不过都是接地气的活生生的人。
獐子一时半会处理不干净,贾环用铁钩把这只獐子倒吊着挂起来,取出把锋利的小刀,一抹喉咙。
獐子全身的血液,顺着血管留到喉咙,然后滴到下面接着的木桶里。
这类的体型中等的动物,比如黄羊,狍子,梅花鹿,抹脖子放血往往是处理的第一步。
后面还有剥皮,去头去蹄,开腹掏出内脏,再放在大锅里煮沸。
已经到了饭点,贾环打不着这只獐子的主意,只好简单把兔子处理了下,切成块状,丢在水里浸泡着。
泡上半个小时,又把兔子捞起来,放在锅里用清水焯水,放上生姜葱段,再加点白酒,小火翻焯到水开,洗掉血沫。
再把肉块捞起来,重新用开水冲洗。
小块的肉片被贾环炒成一盘爆炒兔肉,剩下的大些的肉块,则都在锅里文火慢慢入味,等待着变成红烧兔块。
从菜窖里拾捣出一颗大白菜,就着红烧兔块剩下的一丁点油,炒出来的大白菜即不生涩也不会过于油腻。
林道儒已经在外面转悠了好几趟了,时时不经意地路过厨房一趟,在门口大喊两声。“环儿,你白叔叔肚子饿扁了。”他早就知道林霭今天收获不小,在门口闻香闻得都快受不了了。
等了好久都等不出来,索性又回到学堂里去坐着。
千呼万唤始出来,林霭提着食盒不慌不忙地进了学堂,在炭盆和炉子边蹲下了身子,用树枝挑了挑炉子里的小火,从食盒里的一一摆出饭菜,浓香四溢,吸引了白老夫子和林道儒全部的注意力。
为两位长辈盛好饭,又奉上筷子,林霭又忙着去给两位长辈温酒,小酒壶架在炉子上,微微冒着热气。
酒其实不是什么好酒,酒水是白老夫子自己从山里采的野果,酿出来的果酒,可能是发酵的时候出了什么差错,喝起来有些许的酸涩。
林霭把酒温热,并没有坐下和林道儒他们一起吃饭,他还要冒着风雪去厨房给贾环帮忙。
林霭不会做菜,但是其他的事情很多都是林霭帮贾环代劳的,就好比那獐子的处理,贾环还是有些力不从心。
血要放干净,否则肉就会变得很难保存,即便是在冬天,也会难以存放,影响肉质。
贾环回来之前,林霭就已经结束了这只倒霉萌物的生命,因为有贾环平日里的叮嘱,林霭的手段凌厉,獐子死在无声无息中,没有痛苦,可谓是人道。
动物如果在死之前非常惊恐,神经往往会影响全身的机能,就会很难放干净血了。
血放的同时,贾环一点点的顺着獐子剥皮,去头去蹄则要林霭来动手,贾环的力气不够。
林霭用柴刀狠狠地劈在獐子头上,连骨头一同劈成首身分离,贾环又把四肢卸下来给林霭去劈蹄子。
这样的事叫贾环做起来虽然也行,不过到林霭手上就比较轻松了。
三下五除二,林霭动作利落,獐子很快就去掉了脑袋和蹄子。
贾环才开始慢慢地收拾内脏。
林霭则又去烧水了,准备待会去除血沫。
这时的人不吃动物的杂碎,贾环也很难处理干净,所以除了心肝,还有血,其他的都舍弃不要了。
獐子身上还有个宝贝,那就是香腺里的分泌物,是上好的香料。
不过贾环担心影响了肉质,索性也没留下。
把处理干净的獐子丢到沸水里慢慢煮着。
贾环和林霭才算是得了闲,洗了洗血腥气,往学堂去吃饭了。
第六十六章 学
林道儒坐在炉子前,筷子动个不停,嘴上吃的流油,头上吃的冒汗。白前老夫子,则不咸不淡地夹上两筷头菜,细细嚼着,不时端起小巧的酒杯,嘬饮一口果酒,砸吧着嘴回味良久。
林霭同贾环,低着头端碗,沉默地吃饭。
到底是不如林道儒与白前两位长者随心所欲,贾环林霭两师兄弟,吃饭时端碗抬手仪态得体,丝毫没有失礼之处,使人观之赏心悦目。
林道儒辣的微微喘气,将嘴里的兔肉咽下,捻起酒杯,润一口果酒缓缓口中的火辣。
“环儿的手艺愈发的得意了,做出的菜倒比长安城飞鸿居的大师傅还要有滋味。”
林霭低头吃饭,听闻父亲夸赞小师弟,笑得眯眯眼。
“父亲言之有理。”
贾环微微笑笑,飞鸿居云兮楼之类的奢侈酒楼他没去过。不过此时人们吃饭多讲究心思精巧,平和中庸,可想象得那飞鸿居里的菜品,多是清淡甜酸的味道,并不会如他今日做得香辣兔肉一样这么麻辣。
应天今年的冬天,雪实在是下的太大了。贾环心里想着林道儒和白前年纪大了,若是积了寒气在体内有伤寿命,所以做些辛辣的,给老人去去寒。
“比不................”
白老夫子将小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冒出了一句。
“比不得飞鸿居里的饭菜,跟外边小推车上卖的小吃还能比比。”
林霭听了白前的话,抖了抖耳朵,低下头吃饭。
林道儒听了白老夫子的话,苦笑着摇了摇头。
贾环刚想说的谦虚话,被白老夫子抢嘴先说了,并没有什么表情,垂下了眼帘,自顾吃着自己的饭。
师徒三人对白前老夫子口里不合时宜的闲话反映平平,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贾环并没有在心里对白老夫子有什么意见,他知道白老夫子本就是这幅性子,说起来倒是和贾代儒老太爷的性子有些像,是个不太会和别人相处的人,常常会说些不合时宜的话,他其实没有什么坏心的,只是不知道他的人,会难以和他相处,常常会落人口舌。
贾环安安静静地坐在炉火边,旁边的炭盆一起散发着微熏的热气,烤的贾环身上暖洋洋的,低眉顺眼间,眼神温润中带着几分慈悲。
命运也许是生来就注定的,但一个人的性格却是随着三观的建立而形成的。有的人天生就是一副豪杰的血与骨,有的人则眼神阴厉,可为枭雄。
古人云,相由心生。从他由心而发的面色、眼神、举手投足,你总能看出些什么。
豪杰与枭雄其实是一种人,只是成长环境不同,所授老师不同,人生际遇不同,才有豪杰枭雄之分。
贾环不曾说过没有林道儒,就没有自己这种话。但他的确对三年前与林道儒的相遇,感到庆幸。
如果不是拜在长安林雅川的门下,贾环不会是现在的贾环。
此时的贾环,同三年前的贾环看起来其实差别不大,但若仔细观察,总能在他的神色里感受到一丝悲悯。
.........
白老夫子似乎又发觉了自己先前的无心言语有些不合时宜,面上流露出了几分自苦,但看着身边三人并不动怒,心中吁叹,呵呵笑两声。
他明白不仅自己的好友林道儒知他,就连林霭贾环也是知他的,知己难求,他这样的人,知己更难求。
饭罢已经将至午时,贾环收收捡捡,把碗筷残骸统统收走。
林霭则在两位老夫子身边屈膝擦着地面,把地面上的油渍擦的干干净净,才重新把毯子铺在地上。
林道儒同白老夫子安坐在炭盆边,并不做什么事,好似还在等候着什么。林道儒神色放松地同白前说着话,白老夫子则有一搭没有一塔的说上两句。
贾环面色舒缓,不疾不徐地挑出一点之前的山青和甘草,放置茶壶中。
饭后一杯茶,林道儒来应天之前就有这习惯,白老夫子则是舍不得他那点茶叶,省着一点点的喝。
不过后来贾环和林霭把炒茶的活计一肩担下后,饭后一杯茶就变成了四人的每日必修课。
茶是老茶,壶也是老壶。
这把陶瓷壶,可能是白老夫子最为喜爱的宝贝了。
贾环把炉子上烧得滚烫的沸水,倒进小茶壶里。过上一遍水,又把茶壶里的水沥出来。
第一遍过水,是为了洗茶。
茶煮起来其实味道有细微的变化,冲泡则又是另一番滋味,林道儒白老夫子一致偏爱冲泡出来的茶,赞叹味道醇厚。
有人说喝茶,水最重要;有人则认为茶叶最为重要;也有的人会说茶壶最重要。
茶长在不同的地方,喝茶的人各执一词,自然难分出个高下。
水顺天地,潺潺冒出的山泉,冰寒彻骨的寒潭,大江支流的清水。人们常说,泡茶的水分高下,山中水,江中水,地水。
山中水是指山中的泉水,瀑布下的寒潭,那样的水清凉寒冷,清澈见底。用手触摸,总会不由自主打个寒颤,确实是泡茶的好水。
江中水则是指在大江的支流小径中取的一些水,每时每刻都在流动的江河水,其实也是泡茶选水的好选择,不过古人有云:“其江水,取去人远者。”
地水则指井水,井水则分好坏,有的不适合泡茶。
贾环明白,好茶最看重的,是一个好的茶壶。
其实世上有名的茶,莫不过都是以水配茶,以茶点水。崂山上的山泉配崂山茶,白鹤峰下的虎跑泉配龙井,茶配水,水配茶,才是一番醇厚的好滋味。
茶垢,总是泡茶这项活动中最为珍重的材料,白老夫子的这越州青瓷,最为益茶,每次冲泡出的新茶都能有往年旧茶的留念滋味。
林霭坐在远离林道儒白老夫子的角落里,指尖微拨,琴声素雅。
贾环将冲泡好的茶,奉给两位老人。
琴声配茶,是为世间至高的享受。
白老夫子微微点头,陶醉其中,眼神微恙,同林道儒浅笑道。
“子云这琴声,韵味深远,世间难得一闻啊。”
林道儒颇为自得地闭目听琴,并不同白老夫子回话。
白老夫子知其心中得意,耻笑他道:“你这老货不要得意,你天天在外面吹嘘子云为你琴童,人家的琴道,却不是你能比肩的,有能耐你就弹一段,同你的高徒比较高下。”
林道儒哈哈笑出了声,扶了扶胡须,笑眼看着白老夫子。
这恐怕是白老夫子有生以来说过的最长的一段话了。人,总是会身边的人而改变。
林霭同贾环都眼里含笑,贾环的眼里甚至带着一丝湿润。
..................
贾环离开长安已经三年了,追随林道儒学习三年,依照白老夫子的说法,贾环此时应该已经是秀才了,可是贾环此时连个童生都还不是。
不要疑惑,不仅贾环不是童生,就连林霭都不是童生。
这其中的缘由一言难尽。
不过贾环却并不介意的模样,从来不提起这回事。
林道儒笑声唤道:“霭儿,你来。”
林霭自然起身,几步走到林道儒身边,恭敬站着。
林道儒又道:“环儿,你也来。”
贾环也挪了几步,走的离师傅近些,站在师兄的身边。
林道儒凝目打量了一番林霭同贾环,师兄弟二人坦荡的站在师傅面前,丝毫没有一丝的不适,林霭的脸上带着灿烂的笑,贾环则含着一丝微腼的浅笑。
“霭儿,明年大考,你可下场一试身手。”
许是对林霭和贾环非常满意,林道儒淡声道出了这么一句话。
林霭闻言愣住了,疑惑看向自己的父亲。
“记住了,你的目标,是殿试头名。”
林霭终于确信,沉默了片刻,俯下身子深深地叩首:“谨遵师命。”
林道儒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点了点头。“嗯。”
林霭起身时,面上又恢复了原来的神色,浅笑温暖。
贾环覆手安静站着,仿佛对方才的一切没有看在眼里。
林道儒看了贾环好久好久,一直看得林霭脸上都带上了忧色,贾环依旧是面不改色,安安静静的站着。
白前好笑地看着林道儒,默不作声。
或许是总算满意了,林道儒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环儿,你为何不问为师为什么。”
贾环抬目看了眼林道儒,眼里闪过一丝微恙,吸了吸鼻子,幽幽回道。
“师傅,徒儿明白了。”
林道儒神色微凛,强压着声音里的激动。
“你真的懂了。”
贾环笑笑:“也许是懂了,也许是不太懂。”
林道儒面上笑开了花,兴高采烈,感怀万千。
“如此,明年你也和你师兄一起下场吧。”
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悲哀的事情,林道儒面上的笑容又变成了几分苦涩。
“孩子,难为你了。”
一直面上平静,浅浅含笑的贾环,此时却低着头,红了眼圈。
白前摸了摸贾环的脑袋,温声道:“孩子,前路艰难,想放弃的时候就再咬牙坚持坚持。”
林霭笑着看着贾环,柔声向贾环发问。
“师弟,现在你愿意跟我学琴吗?”
贾环用胳膊揉了揉眼睛,抬目望向林霭,眼里的神色好似看穿了红尘。
“学。”
第六十七章 车马
长安往应天,其间路途有千里之遥。
林道儒一行,并不走水路,而是雇了两辆车马,走官道出行。
应天,其实就是南京,为贾家祖籍所在故里。
贾家煌煌大族,二十房后人,近千余人。
除却了长安的八房,余下的都留在应天。
漫漫黄沙飞扬,马车即便是悠悠走着,还是在车后留下了一道黄烟。
林道儒同贾环同坐一车,林霭则在前面那辆马车上,打前开道。
马车晃晃悠悠地跑着,林道儒微微溘着眼帘养神。
贾环读不进书,望着窗外出神。
他是知道南京的,书中曾屡次提到这个地方,史书里也多有此处的记载。
应天,是为一府之地,曾是前朝很长一段时间的都城。后来前朝皇帝迁都至顺天,顺天才变成了人们眼里熟悉的都城。
大梁开国皇帝,戎马一生,从游牧民族的手里夺回了顺天,定都顺天,自此顺天成为了大梁王朝的神都。
书中宝玉与琪官的暧昧情愫事发,忠顺亲王府上的人找上了贾政,宝玉挨了政老爹好生一顿打,去了半条命。
贾母闻言赶来,动怒挤兑贾政。”如此,我便带着我的宝玉,回南京去。”
此处所言,其实就是应天的贾家祖宅。
人的一生,短暂而渺小,到了暮年,总要叮嘱后辈,将自己送回故乡安葬,是为落叶归根,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贾家里的贾瑞,秦可卿,乃至贾母,都是在死后,灵柩在铁槛寺停灵存放,等待着发送回应天,在祖籍入土。
后世人常对林黛玉香消玉殒之后,究竟有没有送回南京,是否在贾家的祖坟安葬各执其词。
不过想来只是个不相干的外孙女,哪里会有资格入贾家祖坟呢。
林道儒见贾环一副心神失守的模样,咳嗽了两声。
“环儿,再读一遍神童诗与我听听罢。”
贾环微微抬目,望着自己这个师傅一眼,恭声应道。
“是,师傅。”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学问勤中得,萤窗万卷书;三冬今足用,谁笑腹空虚。.........................”
贾环低声背诵着这首出自宋朝汪洙的神童诗,其声淡泊,其音轻柔中带着一份厚重,听的林道儒微微点头,舒缓疲倦的心神。
念着念着,一遍念罢了,贾环不由又眼神迷离,心思放空到九霄云外。
林道儒低头看见贾环面上的神色,不由脸上掠出一丝忧虑,盯着贾环看了一会,开口打断道。
“环儿,你说这神童诗,到底说了些什么呢。对你这样的孩童,究竟有怎样的影响呢。”
贾环眼神微变,从虚无中抽回心神,不解林道儒其意,微微抬头,用疑惑的目光望着面前的林道儒。
林道儒微微咳嗽两声,温声道。
“为师的意思是,天下万千读书人,读书开蒙,都要从这神童诗开始,读过千遍,背过百遍,究竟读出了什么呢。”
贾环沉默片刻,好听的声音淡淡道来。
“神童诗,自然是诗人教人要上进,要好好读书罢。毕竟,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嘛。”
林道儒点了点头,笑道:“是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人人都知道读书之高,环儿你怎么看这句呢。”
贾环低下头,他不明白师傅究竟是在问什么,但他知道林道儒绝不会无的放矢,只是又不知道该从哪个角度回答,想了想道。
“寒门士子,多是为了改变家境。勋贵家族子弟,则是为了加官进爵,维续家族的昌盛。”
林道儒笑的更开心了。
“如此,环儿你读书为了什么?你也是勋贵人家出身,也是为了家族的昌盛么?”
贾环无语地摇了摇头,这个话题,一路上林道儒旁敲侧击,已经问了好多回了,不过贾环总是沉默不语,不愿在这事上多说。
林道儒犹不死心,坚持要问出个结果。
“环儿此次可不能再推脱,定要说出个来由。”
贾环无奈:“师傅总是说笑,我家里的情形,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哪里算什么勋贵世子。再者,我家那样的家业,哪里会指望我去给家族延续繁昌,我不过是人家眼里的一只小虾米罢了。”
林道儒笑着点了点头,忽然问道。
“如此,环儿是为了立身。读书做官,改善自己的处境。”
贾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最终归于沉寂,淡声回道。
“想来,读书能读出点成绩,有个秀才身份,在家里的处境能有所改观。”
林道儒一片赞许的点头,复又面色一正。
“那么环儿过了秋闱,在家里也改善了处境,之后读书又是为了什么呢。”
贾环正要回答,又一时语噎,是了,我不仅仅是为了一个秀才的名分,我还想考举人,我还想考贡生,与陛下廷对。
可是,我做了官,能够不再被贾母,王夫人左右生死,不再是别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卑微庶子了,之后读书为了什么呢。
贾环心中一片茫然,眼里全是困惑。
先前其实贾政也曾问过贾环这个问题,贾环的回答是。
唯有自容之地。
不过此时林道儒所问与贾政所问,并不是一回事。
贾环可以同贾政说,不求荣利,唯有自容之地,但他不能这么回答林道儒。
他心里一面想着林道儒所问的读书本心,一面思索着自己以后究竟如何自处。
做官不是他所愿意的,但他又不得不做官。即便是以后能在贾家求得一个体面,也许会有一点点机会,去护住迎春探春,护住贾政赵姨娘,护住黛玉不再误入孽缘,可这仅仅是在贾家。
贾家大厦将倾,树倒猢狲散,是贾环将来所要面临的最大劫难,他难道还去把整个贾家都护住不成。
长安上有皇帝,太子,一大群皇子公主;下有朝堂里众多权势滔天的重臣,手握兵权的将领,还有一海的皇亲国戚。
贾环自认为无力护住贾家,贾家的颓败,已成定局,回天无力。
他也不愿意担下这个烂摊子,这样的事情,贾环不傻,他没理由去给那些孝子贤孙擦屁股,他又不是圣母玛利亚。
贾政赵姨娘爱护他,迎春探春怜惜他,贾环对黛玉心中爱护,出于私心,贾环自然愿意给他们准备一条后路,保全他们。
但是说实话,其他那些人,贾环管不着,也不想管。
第六十八章 林道儒的苦恼
自林道儒与林霭贾环上路来,先前已经赶了一千多里的路程,剩下的几里路,并不难走,想来马上就能到应天府了。
后面那辆大马车里,林道儒面上挂着一丝薄怒,神色不好。
贾环则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安坐着,无声无息。
师徒两,互相生着闷气。
林道儒一定要问贾环的心思,贾环不愿意欺骗他,自知自己的处世态度不是林道儒这样的理学大家所能接受的,故而闭口不谈。
前面马车传来林霭的喊声。
“父亲,前面就是应天了,不要一个时辰,咱们就要到了。”
后面马车里的两人,听见了林霭的喊声,都微微坐起了身子,活动活动脖子。
漫长途程的马车出行,即便林道儒是个有定性的老儒,贾环也是个耐得住性子的人,但到底会有结束旅途的轻松感,纷纷长舒了一口气。
林道儒,方才对贾环发火了。
“这才入门多久,师傅的话就听不进去了,真是顽劣。”
林道儒对贾环是有一份自己的理解的,这个少年天赋异禀,调教的好了,未来一定会有所建树的。
林道儒是个负责任的老师,他如果自认为没有能力教好贾环,先前就不会将贾环收入门下;但既然收入了门下,就要将贾环教好。
正如林道儒第一次见贾环时所说,这个孩子的心思太重了。
有功利心,有杀心,其实都算不上什么,年纪还小,就好像一张白纸,还有很多塑造的空间。
林道儒收贾环入门时,就是这么考虑的,不管他有什么毛病,林道儒都不放在心上。
有悟性的孩子,是可以培养的。
他有信心,教好贾环,不光是教育学业,更重要的是教他做人。
经师,人师,正是描述林道儒这样的老师。
但林道儒还是对贾环,感到极其的棘手。
漫长的马车旅途中,林道儒与贾环日日夜夜同坐一车,就连夜里住店休息,林道儒都把贾环带在身边,就是希望能更深入的了解自己这个关门弟子。
这个孩子实在是出乎林道儒的意料,主意太正了。
主意正是一件好事,但是这样的人有时候就会很难听进去别人的话。
.......................
贾环一个人坐在马车的角落里,垂下眼帘,神色平淡。
再没有像林道儒和他这样的师徒了,互相反驳,互相不理解,固执的坚持着自己的观点。
人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即为人生之三观。
什么样的三观,就有什么样的人。
所以世界上有的人叫做赤子,他的内心诚挚而光明,正是因为有这样的人存在,才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样的英雄。
便于区分的,是一些更加聪明冷静的人,他们更能看明白事情的利弊,做出最为合理的抉择。
前者诚挚的过了头,就是圣母;后者看得太明白,就是冷漠。
圣母太过愚蠢,而自古以来,世人天生就是后者。
趋利避害,乃人之本性,自私自利之心人皆有之。
贾环很早之前就思考过这个问题,于他而言,抽身而出是最佳的出路。
为了贾府那些与自己不相干的人,把自己甚至自己的亲人搭进去,不值当。
伸手搭救爱自己的亲人爱人,是贾环的诚挚;对贾母王夫人之流袖手旁观,是贾环的冷漠。
贾环,自认为不是个能让所有人都满意的救世主。
莫不过,是个自私自利庸俗的俗人罢了。
林道儒嘴里死死追问的读书本心,贾环心里了然,但他无法苟同。
其中的冲突,莫不过是兵家与儒家的理论相驳。
儒家学说为皇权治理天下的工具,纯正的读书人,一辈子所学,都是一个字,忠。
儒家学说里”学成文武艺,货与君王家。”“天地君亲师。”都是这个意思。
虽然不是出自圣人经典白纸黑字的写着,但都是后来儒家读书人的理解,文韬武略,学习的好了,为皇帝分忧。
天地缥缈,君在前,亲在中,师在后。孝名是读书人立身文名中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因素,尊师重道还在其后,一个人也许与师傅关系有间隙是一件不好的名声,但如果你是个不孝顺的人,你的读书举业之路就此断绝。
其中君在最前,可见儒家思想中的忠君是为重中之重。
而兵家思想则有些接近后世人们的观念,重结果,不重缘由。
.................................
贾环犹是想要确认一番,于是试探地问道。
“那么师傅您读书,是为了什么呢。”
贾环是可以预想到林道儒会怎么回答的。
贾环是个心性坚定的人,别人的观点无法强加给他,他只是想要用这话来堵住林道儒的嘴。
林道儒虽然年老体衰,但面色一肃,仍然一身正气逼人,大义凛然的开口。
“我辈读书人,当辅佐君上,大治天下,为陛下分忧,为百姓造福。”
贾环心里嗤笑一声,暗叹一声虚伪,面上不动声色,淡声道。
“可是师傅,朝廷里又有几个像您所说这般的臣子呢。”
“朝廷那么多手握大权的大臣,他们不也都是读书人么,有几个是真正为百姓做事的呢,他们都只在乎一己之利。”
林道儒面上的薄怒敛去,转而代之的是一些沧桑,一些唏嘘。贾环说的没错,朝中掌权的,其实多没有什么建树。
声音粗哑。
“为师寒门士子出生,家里很穷。最初的想法可能就是觉得读书能当官,老母妻子能每个月吃点带荤腥的饭菜,自己能不再为了几斗陈米而作苦为难。”
似乎是想起了以前求学时候的清苦,林道儒面上挂着一丝淡淡的回味。
也许是想起了自己过世的老母亲,林道儒眼睛有些发红。
“环儿,读书人可以有很多的责任,但不应该有那么多欲望的。”
贾环虽然面上神色没有什么变化,但心里对这话只当耳旁风,左耳进,右耳出。
儒家教出来的读书人,呵呵。
不过他对林道儒还是敬佩的,林道儒为官一生,真的就是清贫的厉害,他那样的身份,别人上赶着送银子给他花都送不上,这个老人是纯正的读书人,对家国天下有这一种责任,对百姓有这一种大爱。
不过读书人,有几个是像林道儒这样的,历朝历代,千千万万个读书人,十年寒窗,鲤越龙门,只为了从平民这个阶层,跳出去。
林道儒老目望着面前这个小徒弟,他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经历,让这个孩子这么坚定,再发展下去,也许就走上歪路了,那可真是晚节不保了。
“环儿,你说的是实话啊,读书人十之八九都是因为权位才前赴后继。入朝为官,就和百姓们划上了一条界限。即便是为师,在为官的几十年里,也有心性不坚定的时候。可是读书人啊,总要有理想才是。”
贾环沉默不语。
第六十九章 小葫芦
林道儒的教诲,如旧是没有了后续。
贾环虽然身体是几岁小童,可是心智确是成熟的成年人。
他明白林道儒的愿望,林道儒是个纯粹的读书人,胸中有天下,心里挂念百姓。单纯些来说,读书人还是要为国家做些贡献,为百姓做点实事。
读书人的最高境界,就是著书开创学说,千古留名。这是每个读书人最开始的向往。
每个儒生,在入朝为官之前,都会幻想过自己官入中书,与皇帝互相商议,如何治理天下。都会期待,自己一生所学,能否成为后世人称赞推崇的学说,从而流芳百世。
林道儒日夜观察,自觉贾环并不是一个单纯追名逐利之徒。
林道儒满腹经纶,《六韬》这类的兵家经典自然也有所涉猎,这小童与兵家的一些思想甚至有些不谋而合,把读书看作一项工具,来达到他的目的。
他并不是真的强求于礼,要贾环口口声声为国为民,如若那般,那林道儒也就枉为一代大儒了。
他只是希望贾环能有些理想。至少,不要从一开始,就把读书看成这么一件市侩的事情,能有一个单纯的初衷。
其实林道儒对今日的结果还算是满意的,至少贾环进了他下的套,开始开口与他争论这件事。林道儒知道,三言两语难以让这个小顽固改变想法。不过既然愿意开口,就能慢慢地改变他。
林道儒一回想之前贾环那副闷葫芦的模样,一言不发,始终避而不谈,想想都头大。
...............................
因为临近南京,林霭便从前边马车上下来,与林道儒贾环同坐一辆马车。
相比林道儒和贾环两人的不大快活,林霭则就显得有些轻快了。他上车见着父亲和师弟面上的神色,就知道两人又闹别扭了,自觉好笑,施施然仪态潇洒歪在座上,拿着他的小葫芦,小饮两口。
除却争论的时候,林道儒和贾环还是相处的很好的,林霭那副看戏大爷模样犯了众怒。
林道儒给贾环使了个眼色,贾环心中了然。
轻咳两声。
“师傅,忘记告诉您一件事了,先前路过庄子的时候,我见着师兄急急忙忙地跳上马车,好像是那路边的酒肆里出来,也不知是干什么去了。”
林霭面色大变,把葫芦往怀里一揣,就要下车。
“父亲,前面待会就要进城了,离了人不行,我去看看。”
林霭一面打着帘子,一面念叨,别喊,别喊。
“站住。”
林霭矫健的身形,定在原地,缓慢地转过身来。
脸上讪笑。
“父亲,有事吗?”
“拿出来。”林道儒的脸上古井无波,声音平淡,一只手向林霭伸出。
林霭知道逃不过,咬牙从怀里捏出那只小葫芦,颤颤巍巍地递了过来。
林道儒伸手去接,却拽不出来,瞪了林霭一眼。
林霭手里捏的用力,不愿撒手,终究是在林道儒的目光威逼下撒了手,看着葫芦的目光全是不舍。
小葫芦被林道儒没收,林霭自然就没有溜的必要了,他也假模假样地瞪了贾环一眼,往贾环身边一坐,师兄弟并排。
对面的林道儒,揭开葫芦上的木塞,放在鼻边闻闻。
林霭面上表情平淡,手里攥着玉佩把玩。
贾环一模一样的神色,丝毫没有内疚的表现,水目似乎在发光,一脸笑意。
师兄弟两人在进行无声的交涉。
林霭面上挂着一丝佯怒,一双剑眉微微动弹了一下。
“臭小子,你敢卖我!”
贾环眼眸下垂,眼睛里全是星辰。
“读书人的事,怎么能叫卖呢。”
林霭星目微微眯起来,眉头一皱。
“臭小子,等父亲不在,你可仔细了。”
贾环丝毫不以为意,吸了下鼻子,似乎鼻子不太舒服。
又吸了下鼻子,似乎还是不太舒服。
抬起左手,用食指在鼻下擦了擦。
林霭先还有些疑惑,没弄明白贾环的意思,又仔细看了看贾环的左手。
顺着手指的方向,往右边一望,正是指着前面马车的方向。
面上装模作样的佯怒一收,挂上一丝讨好的僵硬浅笑,嘴角微微抽动。
“算你狠,好师弟,有话好说。”
............
林道儒似乎一点都没见着两个徒弟挤眉弄眼,陶醉地闻着葫芦里的酒香。
“环儿。”
贾环会意,正襟危坐,面上神色一正,从自己的包裹里掏出两个小杯子。
杯子是泡茶的瓷杯,小巧玲珑,色泽柔和。
贾环把两个小杯一手一个,端在林道儒的面前,林道儒从葫芦里斟满两个小杯。
林霭在一旁看的一头黑线,那可是我的酒,如何就你们两喝上了,喝就喝吧,我的杯子呢。
林道儒笑的眯眯眼,对着贾环晃了晃小酒杯。
“农家的米酒,尝尝。”
贾环微微坐正身子,右手捻着酒杯,展开双臂,左手覆在右手前面,脖子身子笔直如一,向前微微作揖,衣袖遮住了脸。
林道儒微微点头,似乎对贾环的尊师重道,礼节得体非常满意。
师徒两相视一笑,对饮一杯。
贾环将酒杯微微上抬,酒水如线,由喉而入,直入肺腑。
酒的度数其实不高,是路边酒肆的酒家自酿的米酒,其实口感不好,不过也是局限于时代,贾环对此并没有什么不满,他虽然能喝的一些,但并不嗜酒。酒嘛,喝的是个情怀。
林道儒就夸张些了,一口酒,喝完还回味的砸了咂嘴,颇有酣畅淋漓之快意。
“虽然酒有些浊了,喝起来也有些涩,不过少喝些,还是能喝出来甘甜的。”
林霭一个劲强忍着,告诉自己不要在意不要在意,但是架不住火上浇油,贾环喝罢了酒,挑衅的一个挑眉,放上了最后一根稻草。
“父亲,小师弟还小,喝酒不太好吧。再有,为啥小师弟都能喝酒,我不能喝。”
林道儒拿起座上的书,不痛不痒地敲了一下林霭的脑袋,一脸没好气。
“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牛嚼牡丹,恨不得跳进酒缸里不出来。环儿每次少少喝上一小杯,才叫品酒。再有,环儿也该学学喝酒,以后在外面总要有应酬交际,不会喝酒就不美了。”
林霭面色有些古怪,环儿才几岁,这会儿就要培养?要培养也是培养我吧,到底谁是您儿子啊,我是您捡来的吧。
就连贾环都觉得林道儒这俏皮话说的有点牵强了,不过他自然不会拆林道儒的台。
贾环装模做样地拍了拍林霭的大腿,似乎要把灰拍打干净。
“师兄,累您大腿一用,师弟喝醉了,要小憩片刻。”
往林霭腿上一躺,就休憩了起来。
这话一说完,林道儒林霭两人就哈哈大笑起来,见贾环真往林霭腿上一躺,更是笑的肚子疼。
好一个顽皮的小东西。
贾环自己也笑,笑得好看的眼睛两眼眯眯。
...........
林霭虽然喜欢小酌两杯,但很克制,没有林道儒说的那么夸张。不过林道儒不大喜欢林霭喝酒,见着了总要说上两句,所以林霭难免有偷喝解馋之事。
林霭那样心思通透的人,一进马车,见着两人神态,就知道林道儒贾环两人又拌嘴了,何尝不是抱着缓和一下气氛的心思,拿出了小葫芦,装模作样的灌上两口。
小葫芦安静的躺在林道儒身边的座上,葫芦上挂着的络子随着马车的起伏而摇晃。
林道儒神色明暗,看不出心中所想。贾环躺在林霭的腿上,眯着眼看着小葫芦。
他们自然也不会看不出来,林霭的好意。
无论是师徒父子之间,还是师兄弟之间,相处之道,一饮一啄罢了,心里明白就好。
第七十章 各怀心思
时间飞逝,林道儒一行师徒三人所在的车队,很快就沿着官道,接近了应天府。
贾环远远地望着应天府外城的城墙城门,虽然比不得顺天长安外城的城墙恢弘磅礴,但也确确实实是一尊庞然大物,矗立在大地上。
应天府外城,远远望过去,就连绵一片,不知其边际,可见宽广程度。
城墙上竖着军旗,被风吹着飘摇,贾环对军事消息不太知晓,并不知道驻扎在应天府里的是哪个大营,不过想来这军旗就是驻扎大营的军旗。
远远地就能见到,城墙城门的城洞上,顶着两层的楼阁,一道大梁从上面横过,屋顶上的瓦片皆为官窑所出的石青瓦,尺寸及其标准。两层屋顶都有四个角朝天翘起,弧度优美。
马车近了城洞,就放缓了速度,能看见五十步外城洞里有进进出出的百姓。
城墙上有一列兵卒,拄着比人头还要高的大戟,威风凛凛地站在墙头。
马车停了下来,驾车的车夫打起了帘子,同里面问话。
“先生,外面有守城的守卫要问话,您看。”
林道儒对车夫点了点头,师徒三人下了车。
马车前是几个腰上挂刀的城门守卫,安静地站在马车前,并不逾越。
林道儒下了车,当首的那个队长装扮的守卫,还上来搀扶了一把。
师徒三人下了车,那守卫才笑着说。
“先生莫要见怪,职责所在,生人入城要查验一番。”
林道儒笑着点了点头。
“可。”
旁边几个守卫,手脚麻利地围住了两辆马车,刀没抽鞘,用刀鞘挑起车帘,抬头望了眼车内,就回到那队长装扮的守卫身后重新站着。
当前那守卫拱了拱手致歉。
“叨扰了。”
林道儒点了点头,带着林霭和贾环往城洞方向去了。
贾环此时再看那城墙上的楼阁,不由心里惊呼,这得多大多粗的木头,才能给这玩意做大梁啊。
应天外城守门的关卡没有长安的那么夸张,人数上,气势上都比不得。
但是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单是那几个守卫,就装备齐全,身上穿着盔甲,腰上挎着军刀。
守卫身边,摆放着几个木刺又粗又尖锐的拒马,拒马之后用磨盘大的石头堆砌成了几个小小的掩体,战事之时,可以设置暗哨,也可以给城墙外的士卒提供遮挡物。
城洞之外,还有一狭窄的护城河,两条又粗又长的铁索,从城墙上那威严大气的应天两字两边悬下,挂在护城河上搭着的木桥板上。
贾环真的对这样的建筑毫无抵抗力,让人震撼。
城墙上应天大字的两旁各有一个硕大的兽头,口中扣着的就是那两条铁悬索。
搭在护城河上的木板,被出入百姓,经年累月的踩过,平整光滑,木板往内延伸到城洞口。
贾环仔细看过了,全是榫卯结构,只有几处是用粗长的铁扣固定的。
过了护城河,面前又是几处拒马,不过这些拒马之后就不是青石摆成的掩体了,全都换成了装满沙土的布包,堆砌的高高的。
城洞里的砖石大小不同,下面半面是块头尺寸较大的青砖,上面的砖则块头要小很多,密密麻麻的连成一片。
城洞里可以见到官差贴在城洞里面墙上的告示,大多是官府的通知,零零散散几张是通缉逃犯的缉捕文书。
贾环一见到那木板就明白了它的作用。
应天与其他的大城不同,应天毕竟是旧都,所以城门与寻常城门不同,有旧时备战的战时城门。
白天用来让行人度过壕沟,等到夜晚关城门的时候,就有大量士卒从城洞里拉起铁索,城墙上的兽头被铁索拖得锃锃作响,架在壕沟上的木板,其实就是城门,被铁索牵引着徐徐升起,合在城洞上。
留在城外面的人面前的,就只有一条深深的壕沟,再难通过。
.............
车马在先行,林道儒师徒三人步行,走在应天府繁华热闹的街道上,师徒三人都打量着沿街的景色。
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是一门即为讲究的学问。
不论是前世,还是此时,人们在这件事上都会有能力高下。
有的子女会因为父母对自己的不理解而失落伤心;有的父母会因为孩子的叛逆不听管教而气愤流泪。
员工因为没法和同事领导搞好关系而苦恼;销售员因为客户的不耐而丧气灰心。
人们可以选择性的对无关紧要的人疏忽相处,疏远关系,避免来往之烦闷。
但对于有血缘关系的父母,合被而眠的妻子丈夫,自己所出的儿女血脉,自然有难逃之苦。
所以父母总是用万种包容去忍耐自己的孩子,自我安慰,毕竟是自己养的孩子。
而子女即便对父母的不理解有多失望,多伤心,也都是默默忍受,因为明白反驳也只能得到更强烈的打压。
聪明的人,对待友人爱人,从不争论,争论开始的第一句,就会默默把话题终止。
这不是一味的忍耐,而是一种经历了人间沧桑之后的大智若愚。
林霭的搅局,有心打散林道儒与贾环之前的紧张气氛,其实林道儒与贾环心知肚明。
所以他们很配合。
林道儒多年的人生阅历,早就明了如何遵从本心,怎么会不明白如何与徒弟处好关系。
他才是最为为难的那个,肩上担着把贾环教育好的责任,心里还要仔细观察贾环的心境变化,控制着师徒之间的微妙关系,避免局面加剧恶化,致使师徒反目,彼此视若仇人。
贾环又何尝不明白这一点,他更能看懂林道儒的为难,也对林霭的处世智慧,心思通透而深为感动。
他没有办法接受林道儒的空大恢弘的高洁志向,所以他逃避这个问题,缄口不言。
贾环对林道儒如此谨慎地在教育徒弟与师徒关系之间游走,无言以对。林道儒不仅仅是一个博览古今的儒士,也是个集人生阅历与沧桑沉淀一身的智慧老者。
能做到这一点,就在层次境界上,拉了贾政贾道儒一大截。
可是这样的操作,稍有不慎,就会爆发出来,贾环心里不免又有些担忧,等这个问题真正爆发,被摆上台面,避无可避的时候,局面就难以收拾了。
......
林道儒走在路上,心事难为人所知。
他眼里的忧虑如高山般深厚,他是能明白的,今日这件事的观点,贾环的态度有多坚定。
又不免苦笑一声。
寻常孩子,遇到这种问题,哪里会是这么个反应。早就不知所措,不明所以。
贾环这小鬼头,对这个问题极其敏感,还谨慎地反问了一句“师傅读书的本心是什么。”
如何还像是个无知小童,倒像是个阅历深厚的老狐狸。
真是,让人惊叹。
............
林道儒打前带头,背着双手慢慢走着。
林霭牵着贾环的手,落后几步跟在林道儒的身后。
师徒三人走在应天府繁华热闹的街道上。
林道儒与贾环虽然暂时把这件事情,搁置了下来。
但彼此对对方的坚持,心知肚明,谁,也说服不了谁。
应天府繁华热闹的街道里,人声鼎沸,喧闹热烈。
贾环坚持不接受林道儒的思想。
林道儒明白贾环不愿意接受自己的点拨。
林霭默不作声,心思无人可知。
师徒三人同行,却心思不同,各持己见。
第七十一章 悦来客栈
从长安往应天的路途中,仅仅二十余天,林道儒就摸清楚了贾环的学习进度,连带着给贾环梳理了一遍经义,还给贾环提点了些八股的行文方法。
从这点上来看,林道儒果然不愧是国子监的博士,膝下学生无数,单是这一份在学问上的纵览全局,就世间难得。
林道儒先前对贾环的经义功底不抱什么期望,在他看来,天资出众已经是非常不凡了,即便是功底不深,也能很快带入门,渐入佳境。
但贾环的学习能力,还是把林道儒吓了一跳。
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一百也是一百。有多少,吃多少。
林道儒所讲所授,贾环不仅丝毫不差的记在心里,随问即答,而且举一反三,说一点,贾环自己就能把其他相同的知识,融会贯通地运用出来。
聪明机敏虽然难得,但是这世间的聪明人并不少,最为难得的是,贾环即便记性非常好,脑子非常灵活,他还是孜孜不倦地把林道儒所讲中重要的记录下来。贾环很踏实地,很沉稳地学习着林道儒所授的一身所学。
贾环的那些个宝贝笔记本,林道儒也看过了。他没有夸奖贾环勤奋,也没有指责贾环把圣人经典划分归类这种行为的取巧。
不过,后来讲的愈发的多了起来,所讲的知识范围延伸得越来越广,开拓得越来越深。
不夸奖是不希望贾环骄傲,担心他丢失了这份勤奋与坚持;
不指责是林道儒通情达理,虽然他对贾环这种丝毫不尊重圣人至理的行为,有点吃味,但是他还是对贾环持以支持的态度。只是叮嘱贾环不要把这些笔记和学习方式告诉别人,传出去了对名声不好。
这里是林道儒让贾环更为心悦诚服的地方,如若是寻常读书人见了贾环把圣人所言一一分类,像货品一样的码好。一定会破口大骂荒唐,甚至要上升到对贾环的人生攻击,不把贾环搞到名声臭绝不罢休。
林道儒其实自己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他实在是没见过这么另辟蹊径的法子。他一眼就能看出来这种方法非常的有效率,对读书人学习非常有益,但是手段又有些对先贤经义不大尊重,难以评论好坏。
不过师徒两人算是王八看绿豆,看对了眼。
林道儒讲的起劲,讲到兴起,甚至一只脚架在马车上的座椅上,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毫不客气地把能说的,不能说的,统统说了个痛快,说完立马就后悔,怕给贾环教坏了。
贾环则是听的一肚子劲,学的开心得不得了,万分满足。
不过贾环从来都是只听只学,即便是有异议,也只是婉转地问,从来不发表自己的看法。
他是最明白,自己肚子的东西,有太多太多是这个时代的人难以接受的。
他是来跟着林道儒学习的,不是来做常识科普的。
林道儒虽然有时候收不住,但是在关键的问题上一定是死死地把住关卡的。
贾环同样是很聪明的少说多做。
唯一可惜的是,师徒俩在先前那件事上各持己见,互相僵持,难以得出个结果。
.............................
因为从应天府往承启书院所在的承启山,还要有上个十几里路。
今日天色又不早了,城门再过不久就要关了。
林道儒不清楚书院那边是个什么情况,有没有地方给他们师徒三人安身,所以决定今日就在先在城里找个客店住下。过上一宿,明天一早再去书院,时间上也宽裕些。
车马在后面跟着,林道儒师徒三人悠哉悠哉地在南京城的街道里慢慢走着,寻找客店的同时,也在沿途打量着街道上的繁华热闹。
应天与顺天不同,但又有很多相似之处。
也许是因为与长安现在是神都一个道理,南京也曾经是一座恢弘厚重的都城,街道其实非常的大气整洁,地面上除却了有些不大干净外,还算是平整,一看就是经常修整的模样。
坊市与街道的规划非常的讲究规律,不论是酒楼,还是茶楼,亦或是菜市口,都坐落的很整齐。
再添上大气雄伟的内外城墙,如果从天空中往下鸟瞰,定然是一副非常美的景色。
贾环在长安的时候,很少在长安的坊市街道里转悠。所以对长安到底有多少个坊,多少条街,并不是十分了解。只知道长安很大,地界很广。
南京与长安相似,有很多旧朝的皇家花园、宫殿庭院。前朝迁都之后,应天多余的宫殿都被拆除了,但是大体的主要皇宫还是保留着的。
应天的皇宫,现在都属于大梁的皇帝,只留待皇帝如果什么时候临幸应天,再来小住上几日。不过想来大梁的皇帝一生都很难来应天一趟,他恐怕要在如山一般的奏折里夜以继日,难以脱身。
不管是在什么地方,街边的小吃一定是外来人必须打卡的地方。林道儒虽然是个博学多识的大儒,但并不妨碍他也是个喜欢美食小吃的老饕。
林道儒为官清廉,从来不会收授不义之财,家境颇为清寒。虽然他吃不起什么比较奢侈的东西,但是街边的特色小吃!他一定不会放过。仅仅只是来到南京小小的半个时辰,林道儒已经是好几家街边小吃的客官了,连带着贾环也尝上一点,惊讶于林道儒对于吃上面的独特嗅觉,所选的小吃竟然没有一样是味道不新鲜爽口的。
好在林道儒到底修为深厚,吃了好几样丝毫不影响他大儒的风范,依旧是气势厚重,面容端庄。倒是贾环那子承父业的师兄,吃的满嘴流油,丝毫不顾忌形象。自己那俊朗少年的造型,丢的一干二净。
见贾环没好气地望着自己,还把林道儒丢到他手里的一大捧各种小吃对贾环抬了抬,嘴里塞着东西,含含糊糊地说两句。
“洗地,好次,好次。”
贾环对林霭那张好看的脸一直都是非常钟意欣赏的,但此时见着林霭那傻乎乎的眼神,还有鼓起来的包子脸,不免有些丧气。
大师兄...........造型啊..............风度啊..............翩翩君子啊!
好在林道儒总算是没有忘记要找客店这回事,贾环本来还好奇自己家的两辆马车消失的无影无踪是怎么一回事,也担忧待会找不着客店歇脚,再过几个时辰就要天黑了,要是到了宵禁时候没能找到客店可就麻烦了。
直到林道儒轻车熟路地带着林霭贾环来到一间客栈,贾环才心里舒了一口气。
两辆马车早就被车夫带到了这间客栈,林道儒早就安排了两个车夫先来这家客栈。
客栈其实挺大气的,相比其他的酒楼茶楼什么的,颇有一种鹤立鸡群的味道。
正门上方,悬着一块大匾,上书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悦来客栈。”
第七十二章 林霭
秋日的月色并不明亮,林道儒年岁已高,疲倦了一天,沾到床就睡了。
贾环躺在塌上,合被闭眼。
在床上躺了很久,终究还是难以入眠,披上衣裳出了客房。
贾环走到过道上,轻轻推开了木窗。
夜空中挂着的月亮,其实有些浑浊,云朵在天空中飘动,时而露出月亮的脸,时而又遮住,比不得先前中秋的月儿皎洁明亮。
一阵北风吹过,凉飕飕吹得贾环紧了紧身上披着的衣服。
望着下面依旧灯火通明的客栈酒厅,贾环的眼睛渐渐的恍惚了。
自己已经出了荣国府,甚至离开了长安,车图劳顿来到了南京。可是这一切,贾环却总觉得有些不真实。
时空,究竟是怎么样的一种存在呢。为什么会有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把一个人从一个未来,送到过去。
把一个人从一个空间,送到另一个空间。
这样的问题,在贾环刚刚来到此地之时,是不会思考的。
贾环读了一年的十三经,又添看了几本通史,才会重新把这个问题捡起来。
贾环的内心,时间与历史的厚重感扑面而来,然后才与渺小的自己连接起来。
封建王朝,孔圣,儒家,世家,科举,还有红楼。
不可避免的,贾环感受到了一种浓浓的寂寞。
宇宙里,月亮,地球,甚至太阳,都只是渺小的一粒灰尘。
时间里,人类这种生命,总是在漫长的岁月里消逝成时间长河的一粒蜉蝣。
这个时代,这个世界,没有一个人是和贾环一样的,出自那个人类可以离开地球的时代。
这是贾环的一份孤单。
一个人类个体的存在,真的是太过渺小了。
...........
嘴里被塞进了什么,贾环被拉回到现实,北风又重新让贾环感受到了什么是寒冷。
贾环下意识的嚼了嚼嘴巴里的东西,甜甜的,还有些咸。侧目望了眼同样和自己一样趴在窗户上的人。
林霭若无其事地望着夜空上的月亮,往嘴里丢了一块糕点。
“睡不着吗?”
贾环嚼碎嘴里的糕点,粉糯糯的,从喉咙吞咽下去。
“睡不着。”
林霭那双剑眉下的好看眸子,清冷地看着下面灯火通明的酒厅。
“又在想白天师傅跟你说的那些话?”
贾环微微摇了摇头,并不搭话,他不想和林霭谈这个话题。
林霭无所谓的笑了笑,蹲下身子,把贾环扶向自己,低着头仔细地给贾环扣好身上的衣裳。
温柔的声音在空气传播。
“夜里风寒,仔细受了冻。你也不要多想,人啊想多了就会给自己添加烦恼,你看你这就睡不着觉了吧。”
贾环伸手拽了拽身上的衣服,依旧是沉默不语。
林霭好笑地看着贾环,风吹得他的儒袍衣袖微微晃动。
“真不知道你这么点大的人,哪里来的那么多心思。我同你这般年纪的时候,根本就是没心没肺过来的。”
林霭沉默了片刻。
“父亲的教诲可能听起来是有些虚妄了,但他也有他的苦衷,人的看法总会因为经历而改变,等你再大些也许就能明白了。
所以,现在的你其实不用那么往心里去,想太多只是给自己徒增烦恼。”
贾环清冽的声音在林霭的耳边响起。
“师兄,你说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虽然贾环早已经不是思考这个问题的幼稚年纪,但是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总会在偶然的出现在他的眼前。
林霭闻言一时愣住了,僵在原地。他哪里会想到贾环会问这么个问题。
贾环这个年纪的小童,哪个不是没心没肺的闹腾,活力四射而无忧无虑。林霭虽然自觉贾环是个早慧老成的,也知道他常常心事很重,但这个问题从贾环嘴里说出来还是让人觉得太沉重了。
他眉头紧皱,眼神里全是沉思,面上挂着一丝落寞。
“怎么这么问。”
贾环问过就懊恼自己的唐突,林霭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哪里会想过这样的问题。
贾环望了眼皱眉沉思的林霭,心里并不抱着能得到个回答的期待,随意敷衍道。
“上天给了人智慧,却又让人生老病死。这让我觉得我们很可悲,生来就注定了会死亡,所以会疑惑生来为什么。”
林霭与贾环两人同样的姿势,倚在窗口,望着窗外。
昏暗的月色下,难以看清林霭的神情,贾环则是满脸的平淡。
林霭从怀里掏出个小酒壶,捏在手里晃了晃,灌了一口酒,眉眼笑的浅淡,把酒壶递给贾环。
“喝一点,暖暖身子。”
贾环看着林霭的笑脸,放下心来,接过酒壶,学着林霭咕噜灌了两口,擦了擦嘴角。
林霭若是多想,倒是自己的过失了,给师兄徒增了烦恼,好在林霭不是自找烦恼的人。不多想,就好。
.....................
林霭双手架在窗台上,面上的神色很平静,好听的声音幽幽地从他那双薄唇吐出。
“环儿你问的这个问题,我以前也想过,只是那时候年幼,想不明白索性就丢到脑后了。”
“不过我想,人生在世,无他尔,呼吸就好。
人不像天上的太阳月亮,晨昼更替。
每一个新的早晨,太阳总会重新从东边升起。
但人死了,就真的死了。化作一捧黄土,被掩埋在土地里,全部都归还给大地了。
我记得我母亲去世那年,她的棺柩被下葬入土,那时的我并不明白什么是人死了,只是不停的哭,哭到人昏过去,醒来又继续哭。
我还有个大我很多的大兄,他是在边境戍边的,他很宠爱我,我小时候他常常把我背在脖子上让我骑大马。
我也很崇拜他,其实小时候我的梦想不是做一个读书人,而是像大兄一样当兵打仗,那时的我觉得穿着铠甲,腰里挎着军刀,很威风。
可是我父亲并不喜欢大兄,从小到大,大兄就是我的反面教材,严令我不要跟他学。你想嘛,书香门第的家庭,出来个带兵打仗的,父亲难以接受也是正常。
不过后来,大兄的棺柩被他的下属从边疆护送回长安,那年他死在一次平乱中,父亲那悲痛欲绝的模样是我这辈子最难忘的记忆。
从那个时候,我觉着我大概明白了,虽然我说不出来。
身边的亲人,总是会一个又一个的离开我们的身边。这样的事情,哪里又是我们能够阻止的呢。皇帝都还要一代一代的往下传,又何况是我们这些凡人。
总有一天,我会死,你也会死。我们都会化作天地间的一粒尘埃,与风同行。
我也很害怕死亡,父亲也会很害怕死亡,天底下的芸芸众生都很害怕死亡。
可是我还是想好好活下去,我看得明白我母亲离世时候眼睛里的神色,她是在担忧没有娘的我究竟该怎么在这个世界自处。
我也知道为什么父亲时常眼神忧虑地看着我,他要装作一副坚强的模样,才能让我不再害怕。”
林霭顿了顿,脸上挂着一丝苦涩的笑容。
“我好像说的太多了,失态了。师弟,如果你真的觉得不知道为了什么而活,那你就努力的呼吸。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你不是为了自己而活,你也有牵挂着你的人和你牵挂的人。
那个时候,你就会明白,背负着这些活着的你,对于某些人是有意义的。”
秋风甚至不仅仅是清寒,冷得让人彻骨。
贾环沉默地依靠在窗台上,望着身边那个口吻平淡,神色平静的师兄。
林霭身着一身月白色儒袍,一头长发懒散地披在肩上,剑眉星目,俊朗的面庞上挂着满满的苦笑,笑得两只眼睛眯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