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喜还是祸
“来了,来了。”安坐在大厅的诸多宾客以及贾家近支子弟高声欢呼,一时人声鼎沸,喜笑热闹。
八个相貌清秀的小厮稳稳地抬着大红花轿,一众相貌各有兰竹的丫鬟们围绕着花轿,巧笑靥然,挥洒着花瓣。坐在花轿里少女羞涩臻首,金娇坐轿,漫天花雨。
这是一场奢华瑰丽的婚礼,贾蓉走在前面,面上几分羞涩,又有几分喜悦。
“蓉哥儿,恭喜恭喜。”
“蓉哥儿,如今要变成大人了。”
“恭喜蓉哥儿,与佳人喜结良缘。”
贾蓉一路点头哈腰,同诸多叔爷族兄拱手致谢,耳边的欢笑道贺声,让他心旷神怡,又不由湿了眼眶,总算是,长大成人了。
忍不住又回头望了望身后的花轿,脸上挂着一丝窃喜,更有一些期待。
.........
贾环跟着小厮去了天香楼,又随贾母并一众内眷移步宁国府内宅正堂。
宁国内堂,两侧各设了两排座,只因今日贾蓉大婚,堂里要设天地君亲师祖宗牌位香案,所以贾母也就没有最高的座儿,只是安排着同王夫人邢夫人一并坐着,尤氏并李纨王熙凤一并在贾母身边侍奉着。
迎春,探春,黛玉,宝玉则另坐一排,贾环同贾琮贾蔷在墙角站着,与丫鬟侍妾站在一起。
贾环一个人低眉顺眼站在墙角,清逸相貌惹的旁边丫鬟侍妾捂脸偷偷看他,叽叽喳喳,交耳窃笑。
若不是今日家里贵人们此时就在堂里,她们说不得要开口调笑一番。就算如此,也还是止不住她们的目光,好奇的打量着这个俊秀的小郎。
门外进来一中年儒生,青袍纶巾,正是贾政。
贾政这几日一直在外奔走,只因东府大喜瞩目,两府的人目光都盯着东边,王夫人贾母也并为注意贾政这些日子回来的颇晚。
就是今日,贾政也是忙中抽闲,姗姗来迟。
贾政行至堂下,给贾母行礼。
“母亲。”
“政儿来了。”
贾政给贾母行礼之际,堂中王夫人,黛玉,迎春,探春,宝玉,并上一众丫鬟,还有贾环贾琮之流皆躬身向贾政行礼。
“老爷。”
贾政对着王夫人点了点头。
“老爷,快入座吧。”王夫人面上带笑服侍贾政入座。
堂中贾母身边尚有一座,就是留给贾政的。
东边敬大老爷忙于修道问仙,不理会凡尘之事,是以推脱身体不适不曾来。所以偌大宁荣两府,除了贾母,就属贾政地位最高了,这个位置自然是要留出来的。
贾政来了,宝玉黛玉姊妹都有些拘着,不再谈笑。
堂中气氛一下严肃庄重了起来。、
....................
花轿依旧前行,气氛庄严,仪仗依旧。
一过暖阁,有婆子丫鬟在此贺喜,讨要喜钱。
二入内厅,有宁府体面的婆子们上来接过花轿,复又前行。
三入内三门、仪门、塞门,一路畅通无阻。
今日宁国府一路正门皆大开。
终于,大喜仪仗到了正堂。
贾蓉阔步入了正堂,堂中诸人皆面含笑意移目在他的身上。贾蓉微微侧步让出身子,瑞珠搀扶着一身大红花嫁的新娘进了正堂,身边跟着兼美的奶娘。
王熙凤此时不再顽笑,只淡目望着堂下站着的一对新人。贾母已经是笑的合不拢嘴,贾家人丁兴旺,但宁国一系却独独只有贾蓉一个嫡子血脉,如今这个重孙儿也要娶亲成家了,贾母哪里能不高兴。
就连平日严肃不苟言笑的王夫人、邢夫人此时面上也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
宝玉只对面前新娘头戴红色薄纱不甚满意,恨不得现在就去掀开。
迎春,探春、黛玉都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堂下新娘身上穿着的凤冠霞帔大红喜袍,面上挂着羞涩的红晕,微微呼气。心里遐想,来日他年,自己也会一身大妆花嫁,携手良人。
贾蓉又上前跪下,先是给贾母重重的磕了个头,眼里含泪,神色激动,又向贾珍,尤夫人磕了两个头。
“父亲,母亲,昔年蓉年幼,是父亲母亲大人遮蔽风雨,为我操劳。如今孩儿将要成家了,日后,当孩儿来侍奉父母,为父母搀手端茶,以报赡养之恩。”
贾珍,尤夫人,皆含笑点头。
贾母心疼道:“快扶起来,你这孩子,大喜的日子,好好哭什么。你父母不盼着你服侍,只盼着你早日给他们生个大胖小子,给我也养出个重重孙儿。”、
堂中笑作一团,只怪贾母说的太有趣。
王夫人恭声对贾母道:“老太太,不好误了吉时,还是叫他们先过礼吧。”
其后有贾珍吩咐,礼官清了清嗓子。
“新人莅位。”
贾蓉递过一段红绸,瑞珠忙接过,递入秦可卿手中。
“新人就位。”
贾蓉牵着红绸,秦可卿跟在身后,两人行至香案前。
“进香烛。”
贾蓉接过旁边丫鬟奉上的香烛,引火焚燃,分于秦可卿。似乎是感受到了秦可卿的惶恐不安,贾蓉轻轻的扯了下红绸。
“上香,俯伏,兴,平身复位。”
贾蓉拉着红绸带领秦可卿给面前的香案庄重奉上香,香毕两人虔诚伏在案前,五体投地。
“叩首。”
新人跪拜面前天地君亲师以及祖宗牌位。
“再叩首。”
贾蓉同秦可卿又转向贾珍夫妇,深深一拜。
“三叩首。”
女东男西,贾蓉,秦可卿对拜。
“兴!”
礼成,礼乐不断,爆竹声声,偌大内堂一阵欢呼喜庆。
红纱盖头下,秦可卿忽生惶恐,眼中泪流,一想到自此就和娘家两相分离,心中平生悲戚伤怀之感。
贾环冷目望着这一派喜气洋洋,绚烂华贵的硕大婚礼,不由心生冷意,新婚大喜,结发良缘,却是偌大贾家悲剧的开端。
贾蓉还要去祖宗祠堂祭拜,秦可卿则是被瑞珠搀着,跟着婆子往洞房去了。
王夫人邢夫人皆向贾珍贺喜,王熙凤宝玉也有模学样。贾珍一一谢过,协同贾政外去招待客人了。
贾母带着堂中一应媳妇太太,少爷小姐,移步花厅,纷纷落座。
贾母同王夫人邢夫人,黛玉,宝玉,以及迎春探春落于一桌,李纨王熙凤在一边服侍。
贾环则跟着贾琮贾蔷他们一桌。
下面上来一水的青裙貌美丫鬟提盒上来,布上酒菜碗筷。
内宅桌上,嘉肴美馔,玉盘珍羞,丫鬟们进个不停,不断呈上的菜肴让人目不暇接,光是看着,都让人口中生津,食欲大开。
浓郁的酒香,弥漫在空中。
正门大厅,亦是如此。
婚礼酒宴,自此才刚刚开始。
第四十三章 林道儒
贾环尚未吃上两口菜,便有贾政遣来的小厮来唤。引来了贾母那边的目光,迎春黛玉拿着筷子望向贾环。
旁坐的贾琮,贾蔷目望贾环,眼里透漏着一丝艳羡。贾琮也是庶子,平日里并不受贾赦的喜欢;贾蔷虽然受着贾珍的宠爱,但他年纪还小,也并没有出去见客的资格。
贾环无奈放下了筷子:“老爷现下在哪。”
小厮笑道:“正在前边大厅,和珍大爷招呼客人呢。”
贾母闻言面上挂起了一丝不满,这种事,老爷不叫宝玉去,竟然叫那个孽畜去。这些日子,贾母不让贾环去晨定昏省,倒是见不着贾环,自然就眼不见心不烦。
但贾母嘴上不说,不代表她心里就忘记了贾环。今日贾环一进来,贾母就面色不好看,还是王熙凤说了几个俏皮话,才哄的贾母恢复了笑容。
王熙凤冷笑一声。“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货色,竟敢心里藏着这般的妄想。”
王夫人面色也不好看,在外面与那些出自贵门的人打交道,理当是由宝玉去才对。贾环是什么东西,竟敢生了逾越之心,他要是敢应,就得仔细了。
迎春探春面上都挂着忧色,她们挺害怕见着贾环又因为这事交罪了贾母王夫人。
倒是邢夫人对这种情形并不讨厌,饶有兴趣地看着。
贾母本来就不愿意跟贾环多说些什么,王熙凤的话倒是刺着了贾母心里的不爽利,嗡声问道:
“老爷可说了是什么事,怎么不叫宝玉去。”
那小厮赔着笑,恭恭敬敬给贾母磕了个头,才道:“说是跟三爷的学业有关,叫三爷去那边候着,与宝二爷并没什么相干,故并未叫二爷。”
此时王夫人微寒的脸才慢慢回复正常。既是贾环学业上的事情,那就没什么大碍了。如若是出去与那些世家派来的管家交际喝酒,不叫宝玉才是真真不对。她是知道贾环这些日子没去族学的事,说是要给他找个先生,此时自然不再疑惑。
贾母也恢复了笑容,还与黛玉说起来玩笑话,逗得黛玉咯咯直笑。她自然是不愿意见着贾环有不该有的心思,更不愿意见着贾政对贾环另眼相待,推贾环出去分润贾家祖宗留下的根基。不过既然是读书的事情,他喜欢读书就随他去吧。左右料他也读不出什么名堂,这孽畜平日里也没见着有聪慧之处,读书还不如她的宝玉呢,少在自己面前出现才好,平白惹得不痛快。
宝玉一直秉着呼吸,沉着头,怕人叫他,面上涨红。
他是最怕贾政叫他去了,但凡那边传话说老爷叫他去,不是考教学业,就是做错了什么事,被喊去教训一顿。一听贾政又是喊贾环过去说学业的事情,心里不由长舒了一口气,暗自为贾环默哀。
贾环跟着小厮步出了花厅,探春迎春才舒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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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政还在同那些来贺的管家唠嗑,贾环并不心急,远远地站着。其实他心里并不像脸上的表情那般平静,他明白,读书科举这条路,有一个良师与自己摸索之间的天壤之别。他心里既期待着贾政究竟会给自己找一个什么样的先生,又担心找来的先生是个不学无术的人。于他而言,他急需读书科举。总归,迫不及待充斥在他的心头。
还是贾政发觉了贾环就站在不远处,与身边的人告罪一声,过来招呼贾环。
“你与我来,环儿。”
贾环跟着贾政出了大厅,转而出了宁国府正门。
宁国正门外摆着一架黑云马车,贾环跟着贾政上了车。
“走吧。”
贾政端坐在马车上,目不斜视;贾环则窝在角落里,打量着贾政。
贾政看了眼贾环,温声道:“环儿,就不好奇么。”
贾环恭敬答道:“是有些好奇,只是不知从何问起。”
贾政目光柔和,只觉自己这环儿到底是有几分天资,一言一行确实迥与常人。
这几日贾政一到下值就离开工部,从不多留,每日游走于自己的友人同司门第,往往直到天黑,才堪堪到家。所为的,就是想给贾环寻觅个好些的经师。
一来他早就有给贾环寻师的意思在心里,二来他心里始终记着家里老太爷对他说的话。
“汝家贾环,可为良驹。”声声入耳,震撼心神。
贾政以前真的很少和自己的这个小儿子交流过,只是心里觉得他年岁太小,心智还不成熟,并不以为然。
只是这半年来,日日教授贾环读书写字,时时眼见自己这个小儿子常常沉默写字,不问不言,自觉难以了解他,但也不将其再当作无知小童来看。
“环儿,我先前并未问过你,如今看来,倒不能将你同寻常孩童相提并论,故现在问上一问。”
“读书读书,有的人读书为了功名权利,有的人读书为了开阔视界。你为什么读书。”
贾环沉默地抬头看着贾政,久久不语。
贾政忽然觉得自己这个小儿子的眼神颇有些颜色,竟让他觉得有几分不自在,尴尬笑笑:“不愿说,不说也可使得。”
“为父寻觅良久,终于是为你找到个可以称得上良师的先生。今日,就是要带你去给他见上一见。”
“雅川先生,其名林道儒,字雅川,是以世人皆以雅川先生称呼他。雅川先生可是国子监的博士,虽如今赋闲在家,你也不可轻狂了去。”
见自家小儿还是那副沉默模样,无奈的摇了摇头:“环儿,待会见着雅川先生,你可要守礼谦虚些,不然,为父就只能给你找个翰林院里的老翰林当经师了。”
“雅川先生的性格有些.....有些刚直,于他而言,不论你是出身豪门贵族还是寒门庶民,他都.....。你需记着,你若是不入他的眼,为父也没什么法子,切莫失礼才好。”
贾环只是沉默着望着贾政,心里慢慢体量着父亲嘱咐的话,他自有一番见解。
其实离太平坊不远,马车出了公候街,只在长安行了半个时辰不到,就到了地方。
贾政带着贾环将将下车,就有一少年伫立正门,恭敬见礼,缘引而入。
贾政自然回其一礼,贾环有模学样,回执一礼。
一间两进两出的宅子,一方不大的院子,进院即有花香,几株桂树,俏生生的立于院中。
贾环打量着前面引路的少年,十六七年岁,一身白袍,相貌俊朗,气度不凡。
缘引至一间书房,那少年拱了拱手,温声道:“贾员外,家祖就在其中等候,先生自便即可。”
贾政忙拱手回礼:“多谢,多谢。”
少年笑了笑转身离去,贾政领着贾环,进了那间不大书房..............
第四十四章 小小年纪
贾环跟着贾政步入雅川先生的书房,其书房与贾代儒老太爷其实颇为相似,同样是简单的陈设,只有那书架上的古本是整个书房里最为亮眼的色彩。
也许,真正的读书人,不论高低,书房都是这般模样的吧。
贾环此时才注意到眼前那个和书房浑然一体的儒士,他微微地侧依坐在茶桌边,手上拿着一卷书,茶桌上香茶新泡,萦萦冒着热气。
贾环此时已经不再去注意这位先生身上穿着的棕色儒袍,以及方正严厉的面庞。他心中全是浓浓的羡慕,羡慕这位先生读书时的心无旁骛,水清无鱼。
他自己读书时,也同这位先生一样的安静沉默,手边也常常摆上一盏香茶,甚至房间里还有一炉炉香。但与这位先生不同的是,他读书时候心里全是克制与坚持。
贾环不免有些黯然,什么时候自己才能像面前人一样,能够不再为了欲望而读书,只是在午后安安静静地拿出一本书,低眉顺眼简简单单的看着。
贾政,对于文人是非常敬重的,即便是他书房里那些童生清客他也敬着,又何况是林道儒这样在国子监里任教的学识深厚之名士。
“雅川先生真是好兴致。”贾政面上挂着笑容。
“存周来了啊。”林道儒放下了书,方正的脸上浮现起一丝笑意,上来招呼贾政坐下。
林道儒对贾政的映像不错,寻常王公之家子弟行事都颇为骄纵跋扈,只这存周,行事还算不偏不倚,对自己也很尊敬。
“今日你家有喜事,存周这么快就来了,可见你很看重你家那小童啊。”
贾政笑道:“家里喜事都是内眷们商量着来,我在那就是个受用的闲人;再有确实如雅川先生所说,家里太爷颇为看重我这小儿,我也希望他能在学业上有所建树。”
“环儿,给雅川先生见礼。”
站在贾政身边的贾环一震,上前两步,走到林道儒面前,微微正身,展开双臂,合在面前,腰胯微屈,深深一揖。
“见过雅川先生。”
林道儒眼里打量着面前的小童,观其样貌,夺其气度,心中平生喜意,嘬饮了一小口茶,暗自点了点头。
他喜欢贾环恪守本心的气度,也很喜欢贾环面上那副清淡的神色。
微微一笑,对贾政道:“如此,我就考教一番。“
贾政忙点头:“先生,请放手去问,如若不好也是他没这个机缘。“
林道儒轻咳了一声,看着贾环的眼睛:“先前是在哪位先生门下学习。“
贾环微微躬身道:“是在家里跟着族里的老太爷读书。“
林道儒眼神一直盯着贾环的眼睛:“现下学的什么。“
贾环抬目扫了一眼林道儒:“只是跟着太爷大概读了四书,也看了几本经。“
林道儒面上浮现一丝不悦,他平生最不喜欢的学生,就是夸大其词,哗众取宠之徒。这么小的年纪,就敢妄言读了四书,可见相貌好,内里却不见得。真是,白瞎了这幅好面貌。
“既然,你说你读过了四书,那便将《论语》《尧曰》里周武王说的话与我说说吧。“
贾环沉默着点了点头,低声诵道:“虽有周亲,不如仁人。百姓有过,在予一人。谨权量,审法度,修废官,四方之政行焉。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所重:民、食、丧、祭。宽则得众,信则民任焉。敏则有功,公则说。“
“何解?“
“周武王说的是,皇亲国戚不如仁德之人。百姓有过错,就让我来承担。
检查度量衡器制定法度,让国家的政令通行。
恢复亡国,接续绝族,提拔遗才,天下归心。
所重视的四件事:人民、粮食、丧礼、祭祀。宽厚才能得到众人的拥护,诚信才能得到别人的任用,勤敏才能取得成绩,公平才会使百姓公平。“
林道儒面上颜色才舒缓了些,倒不是华而不实之徒,是自己想差了。与贾政点头笑道:“不错,是个有天分的。“
贾政笑着恭维道:“还当不得先生这么夸赞,等雅川先生再教诲两年,就是真的可造之材了。“
林道儒爽朗笑笑:“存周,我还没答应收了你家小儿呢。“
贾政犹是陪着笑,不接这茬话。
贾环低着头,不声不言,谦卑站着。
林道儒看了眼面前站着的贾环,又喝了口茶,温声道:“小儿,你去那边书案寻了纸笔来,我念一句,你写一句。“
贾环自然领命,静步行至书案,在笔架上随手拿了一只狼毫,研起磨来,无意间抬目望见了屏风后。
只见先前那少年安静坐在屏风后,手里拿着本书,淡然看着,仿若与世隔绝。
贾环草草看了一眼,收回心神,继续研着磨。
那边传来林道儒朗声诵读声。
忙执笔采墨,躬身记录。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贾环淡漠写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贾环不停。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笔力越发重了起来。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贾环淡淡舒了一口气。
声停,笔停。
前面又传来林道儒与贾政的说笑声,似乎交谈的颇为快意。
贾环拿着手中的诗,奉于林道儒面前,又回归堂中低眉站着。
林道儒含笑接过,潦草览过。
.....
“雅川先生。”
林道儒沉默不语,面上的笑容慢慢敛去。贾政发觉林道儒面色有恙,不再说笑。
书房里忽然陷入了一阵宁静。
林道儒的面色从随意到平静,转而惊怒,最终归于压抑,手微微颤着。
林道儒一言不发,眼神厉芒横射,手里捏着那张薄薄的诗。
贾环面上看不出什么,只是低眉安静地站着。
就连贾政也忽觉气氛凝固,不适宜说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道嗡郁地声音打破了宁静。
“你可曾读过这诗。”
贾环点了点头:“见过几回,这是王摩羯的《山居秋暝》。”
贾环目光严厉地望着贾环:“这诗除却景色,写的什么。”
贾环别开了脸,低低回道:“雨后黄昏,寄情山水,怡然自得。”
林道儒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神色,厉声斥责。
“小小年纪,哪里来的这么重的功利心?我且问你,字里行间,哪里又来的这么大的杀心。”
贾环惊讶地抬起了头,又收回目光。
林道儒见这小童面不改色,怒声道:
“总角小儿,心里就全是功名利禄,有朝一日叫你得居庙堂,岂不是祸害天下。你一个小儿,字里行间就是全是纵横的杀意,哪里来的这么大的仇恨,心里的奸邪之气助长,长大了还了得。”
“存周,这孩子我教不得,也没有那个能耐把他教出来。”
贾政先前听见林道儒的话,已经是心中不知如何自处,疑惑雅川先生为何将话说的这么重。
又有心疼自家小儿被如此斥责,更沮丧于贾环这么不被认可。雅川这番话要是传了出去,贾环从此就要自绝于朝堂了。
悲哀地拱了拱手:“雅川先生,政已经没有颜面再在这待下去了,只求先生不要把这些话说与他人听。”说罢便拉着一脸倔强的贾环夺门而出。
第四十五章 惟有自容之地
乘兴而来,贾政贾环父子却败兴而归。
贾环面无表情地坐在马车上,但他的心情并不平静。
有一丝淡淡的遗憾,还有一些浅浅的沮丧。
马车外的景色,飞奔而过,从贾环的视线里出现,又从贾环的视线里消失。
雅川先生的话一字一句的在他的心头浮现,不断重复,隐隐作痛。
“小小年纪,哪里来的那么重的功利心。”
“小小年纪。”
“功利心...”
“心里的奸邪之气助长,长大了还了得。”
........
林道儒的书房,贾政同贾环已经离去了有两盏茶的功夫,林道儒依旧施施然地看着手中的书,不时拿起茶杯,吃上一口茶。
只是再拿起茶盏时,才发觉杯中已经没有茶水了。
意欲拿茶壶来添水,一只白皙的手已经先他一步拿起了茶壶,屏风后的读书少年,不知何时已经走了出来,和煦地对雅川先生笑了笑,给茶杯中添上了茶水。
林道儒温和地对少年点了点头,复又低下了头,继续看他的书。
少年也给自己的茶杯添了水,自顾着拿起了茶桌上的那张纸,随意地看着。
“父亲既然有心收他入门,又何苦这么贬低他。”少年温声道。
林道儒抖了抖胡子,瞅了少年一眼,笑道:“霭儿如何就见得我要收他入门了。”
少年眼神温润,抚着茶杯:“父亲如若不喜那小童,只以复职为由推辞了便是,自然不会这么去得罪别人。”
林道儒爽朗一笑:“哈哈哈,子云如今心思里通透的很,连我的心思都逃不过你的眼睛了。”
林道儒欣慰地看着面前的少年:“为父不这么刺激他一下,他又怎么能想的通呢,就是不晓得他的悟性如何了。”
“说他那些话,也许是有些不近人情了,但说的也都是实话,心思太过阴翳,无人管他以后就走上歪路了,所以敲打他一番,也是希望能开导开导他。”
少年看了看手中的诗句,若有所思。“父亲,究竟看上了他哪点呢。”
林道儒玩味地看着面前的少年,并不答话。
看的少年不好意思,羞赧:“父亲,我才十七岁,哪里有什么识人之能。”
林道儒翻过一张书页,笑声道:“子云,你七八岁时候,是什么模样。”
“子云啊,那小童比你七八岁时候也差不上多少啊。我虽骂他功利心重,心思不纯,但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夸赞呢,那小童才七八岁,就有那么强韧的性子,如若不走歪路,又何愁不能成大事。
像他那样的性格坚毅,目标坚定的小童,我这一辈子见过的着实不多。乱世之中,他成则英雄,不成则枭雄。如今这般太平世道,他行正则为大贤,入魔则为国贼奸佞。”
少年沉默着,心里品味着父亲说的话。
林道儒洒脱笑道:“子云,不要苦恼,时间会让你明白的,天才和疯子,善人同恶人,不过一念之差罢了。”
.................
贾政好像被抽掉了身上的骨头,但他又得坚持着端正坐着。
他本来很尊重雅川先生,但林道儒这么贬低自己的小儿子,他哪里还能尊重的起来。
自己这个小儿子,在他的眼里,真的很好哩,贾政虽然在荣国府里一直保持着严父的形象,但事实上,荣国府里有那么个宠爱小儿子的传统。
贾政,不仅对贾环偏爱几分,更是对他抱以厚望。
其实正统的小儿子是宝玉,当然那是在贾珠还在的时候。
只是可怜贾政,一个勤学知礼的贾珠撒手人寰,一个天生祥润的宝玉被宠成那般模样。
如今这个抱以厚望的环儿,却被自己素来都敬重的雅川先生贬低成这样。
贾政眼望着面无表情的贾环,车外一幕幕的闪过的风景都不能打动他的神情。
不由心里,百味交杂,自责与怜惜,徜徉在胸中。
...........
荣国府里,东院里的一条甬道,一大一小两个丫鬟在围着说笑。
大些的,是宝玉房里的丫鬟;小一点的那个,正是小吉祥。
两个丫鬟一同闻花嬉戏,许是那大丫鬟说了什么讨打的笑话,惹的小吉祥在后面,一个劲的追她。
.......
王熙凤同平儿从老太太那边回来,身后跟着个来旺家的。
王熙凤虽然走的连声音都没有多少,但走得并不慢,她还有一大把的事情要做,并没有闲下来的机会。
“平儿,你一会去把太太要的缎子和玫瑰露送去。算了,还是我带过去吧。你去给宝玉房里送两身衣服过去,这是最近才给他新做的。还有林姑娘屋里的两身新衣,跟前个儿送来的茶叶,你也带两斤过去。”
平儿轻笑着一一应下,通通记在心里。
平儿做事是个有心的,把这些事情在脑子多过上一遍,谨防自己疏忽忘记了。
王熙凤忽然高声骂道:“哪里来的下流狐媚子,在院里也这样疯跑,撞着人了怎么是好,都给我滚过来。”
一声怒骂声打乱了平儿的心神,她疑惑地看向前方,听声音就知道是奶奶骂的,只是不知道骂的是谁。
面前,两个小丫鬟,脸色吓的苍白,牵着手低头畏畏缩缩地走到王熙凤面前,已经红了眼圈。
王熙凤并没有息事宁人的意思,面上挂着生硬的颜色,看都不看面前两个小丫头,阴声问道:“哪个院子的。”
大丫鬟望着脚上的绣鞋,眼里落泪,嗫嚅道:“我是二爷院里的。”
王熙凤神色略微和缓了些:“宝玉房里的也这么没规矩,袭人是怎么教你的。仔细下次再让我见着,就有你的好了。”
大丫鬟抹了抹眼泪,给王熙凤磕了个头。“谢谢奶奶,再也不会了。”说罢也不管身边的同伴了,低着头就逃开了。
“你又是哪个屋里的?这么点年纪,倒是生了一肚子老虎胆子。”
小吉祥哭哭啼啼地抹着那张花猫脸:“小吉祥,小吉祥是赵姨奶奶院子里的。”
王熙凤本来打算揭过这事了,听了这话面上又阴了下来。
“那倒要叫你长长记性,掌嘴。”
来旺家的阴笑着,走了上来。
小吉祥已经唬的不敢动弹,眼里的恐惧随着面前来人的靠近愈发放大。
.......
小厮赶着的黑云车,在长安城里慢慢走着,一路的行人,商贩,食店,热闹喧哗。
马车已经入了公候街,将至荣府。
贾政整个人却都是一股暮气,他真的有些失落,眼里全是失神。
“父亲还想知道先前那个问题么。”
贾政从失神中被抓了回来,抬起头疑惑地看向贾环。
“嗯?”
“孩儿读书,不求荣利,惟有自容之地。”
宽敞的黑云车,贾政看着面前低眉顺眼的小儿,多次欲言却又堵在喉中,眼里唏嘘。
第四十六章 玲珑望秋月
“父亲慢走,孩儿回了。”
贾政把贾环送到东院口,眼望着小儿子离去的小小身影,一步一步的消失在眼中。
今日雅川先生的那番话,不仅仅是有力的巨锤敲在了贾环的胸口,更敲在了贾政的心头。
儿子被人骂的体无完肤,往往最疼的不是本人,而是身边心中苦楚的双亲。
.........
“奸邪之气,祸害天下。”
“林雅川,呸。”
贾政一路往梦坡斋走,郁闷堵在心里,越想越不能释怀,早就把对雅川先生的敬重全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根本想不明白林道儒究竟为什么要这么批判自己的小儿子,心里只有对林道儒满满的怨气。按理来说,我贾存周对你林道儒一直以来都是恭恭敬敬、持重而有礼。你就算再看不上我儿,怎么也得给我几分薄面吧,何至要将话说的这么毒。
贾政一路走着,面前就是梦坡斋,脚步匆匆,直直而入,
“老爷,唉!”詹光见着贾政入了院子,讪笑着想上去问个好,却见贾政直直地往前走,看也不看自己一眼,眼见就要撞上,忙避开到一边。
詹光疑惑地看着贾政背着双手,低着头自顾走路的背影,不明所以。
..........
贾政进了书房,闷闷地坐在书案前,无奈地叹了口气。事已至此,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只能再给环儿重找个先生了。
只是环儿,又何至于此,哪里用得着说这种自苦的话呢。
“惟有自容之地。”只想要有个站得住脚的地方,荣国府这么大的地方,难道还没有你一个容身之地不成。
贾政只当贾环是受了刺激,说些哀怨丧气的话。
...............
贾环回了赵姨娘的院子,就把自己关进了小屋里,一言不发,沉默地坐在书案前。
他虽然惊讶于这个雅川先生眼力的刁钻,只从自己的言表字迹就能看出自己的心境。但他并不是个轻易就会动摇的人,林道儒今日话虽然说的重,但贾环并不质疑自己,他从来不会被外界的因素,影响了自己做人的方式。
他只是要好好想想,今天林道儒说的那番话。
其实林道儒说的不错,贾环此时的心境,确实掺杂着浓浓的功利心,读书以立身,是贾环自己的功利心思。
于贾政所认为的不同,贾环的“惟有自容之地。”并不仅仅是简单的有个立脚的地方。
贾环刚来此地时,与前世还有些不同。什么都不想,只想做个饮酒独钓的闲云野鹤。
只是现实叫他明白,这个闲云野鹤,他还没资格做得。在这个礼被标榜到病态的社会,上层人手里揣着礼法的刀子,奴役着下层的平民庶人。
如此说来,贾环这个简单的梦想,变得和前世时一样不切实际了起来。
前世之人想要吃了睡,睡了吃,看命。投胎投的好,你就有了这个资格,事实上大多数富二代比寻常人要更加努力,但不可置否的,他们确实有这个条件。
此时贾环想要吃了睡,睡了吃,说起来其实也不难,只要贾环多给那些贵人磕磕头,自然也不会有现在这些矛盾。
但这种活法,就好像是猪圈里的猪,你也许比较讨主人的喜欢,能多喂些猪食,多给些水,甚至主人会因为宠爱,多给你些爱抚。但到了主人想吃肉的时候,你就只能嗷嗷叫着,被拖出猪圈,任人宰割。
天地君亲师,第一条向贾环压迫而来的礼法,便是父母如君。
贾政此时对贾环关爱,倒并不会拿这来说事,再者贾环也是贾政的亲子,说起来这点上,贾环还比宝玉要过的好些。
但母亲大人,指的却不是赵姨娘。赵姨娘不过是个身份低微如丫鬟的妾罢了,贾环的嫡母是王夫人。
一如所有红楼著述所言,贾环如若读书有成,身居高位,那个诰命的身份也是给王夫人的,而不是赵姨娘,这是礼,这是连皇帝也不敢不尊崇的天地至理。
父母如君,在荣国府里,贾政和王夫人就是贾环的君王。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只要王夫人想,寻个由头把贾环打死了也就打死了,谁都不会觉得有什么不正常的。即便是逃,偌大大梁,从此也再没有贾环的立足之地了。
贾环想过平淡日子,不代表他要每天从日出种田种到天黑,还不一定能填饱肚子。贾环想要自由,不代表他想过长安城贫民区那些窝棚里的可怜人的生活。
那不是追求,那是傻。
有吃有喝,才有追求这么一说。
王夫人尚且如此,又何况是贾母。
这样的追求,说起来要求并不高。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又实在是艰难。
贾代儒,沈府周管家,贾政,赵姨娘,来旺,王熙凤,日子其实不长,所发生的这些事,在此时人看来叹息,却并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合理之处。就像一根根尖锐的刺,深深地扎在贾环的心里。
还要再算上个黛玉。
贾环好像重新回到了那个蒸汽轰鸣的时代,再次不得不走上了拼搏争抢的旅途。满满的对金钱,权力,话语权的渴望,充斥在贾环的心里。
所以才会欲望洋溢在字里行间,连一个初次见面的人都能察觉到。
此时的贾环比他生命里的所有时候,都要更有欲望。
贾环并不否认自己的功利心,他并不是林道儒所以为的孩童,他有成熟的心智。他比这个社会的所有人,都要清楚自己未来的每一步,要怎么走;也非常明白自己的一生,究竟会是什么样的过程。
至于杀意,倒没什么好说的了。
贾环此时好似有些想明白林道儒为什么要说那些话了。
像林道儒那样的饱学之士,倒不至于那么没城府与涵养。方正并不代表他会去做得罪人的傻事,守礼并不代表他是个犟驴。
像林道儒那样的先生,在国子监里任教多年,桃李满天下,膝下门生无数,自然是有他的道理的......他没必要。
贾环的眼里忽然闪过一道恍然,囔囔低语:“他没必要,难道他是在提点我?”
.............
贾政与贾环回归荣国府是酉初,贾环把自己关在小屋枯坐了很久。
小吉祥抬着洗脚水站在贾环的门口,停驻徘徊,万分犹豫。
此时已经是戌正了。
赵姨娘的院子里,贾环其实一直都不是和赵姨娘睡在一张床上,两人各有自己的寝居之处。
小吉祥就睡在贾环外间的小塌上,小吉祥以前唯一的任务,就是陪着贾环。
贾环要出去玩,小吉祥要跟着;贾环渴了,小吉祥要给三爷倒茶;贾环起床去上学,小吉祥负责给三爷准备洗漱的洗脸水和漱口的茶;贾环从外面疯回来了,小吉祥要给三爷洗袜子;贾环要睡觉了,小吉祥会乖巧地给三爷暖好被子,再去打来洗脚水服侍三爷休息。
对于小吉祥来说,其实没有什么可抱怨的,说起来荣国府对小吉祥这是厚待,到底还是个孩子,没什么力气,只是做些简单的事情,每个月就有半吊钱拿。
这一年来,贾环对小吉祥可以说是宠爱有加,再也没有什么洗袜子打洗脚水之类的事情,只把她当亲女儿来养。小吉祥日日都缠着贾环讲故事,说话,赖在贾环的床上多不愿意出去睡。
小吉祥先前与小鹊最亲近,如今与三爷最亲,以她看来,这世间再没有比三爷还要好的人了。
只是最近贾环心里有事,多不让她在屋里唠叨,打扰自己读书,也没有同睡一张床的事情了,疏忽了小吉祥情感,才叫小吉祥心里生苦,担忧三爷又变成以前那副可恶模样。
小吉祥终归还是推门进去了,放下洗脚水就往外走。
“站住。”一道不咸不淡的声音传来。
“三.............三爷,洗脚水我已经拿进来了,您洗洗就可以休憩了。”小吉祥背着身子低头,不敢回头。
“过来。”
这几日晚上小吉祥不管贾环怎么骂,怎么疏远,都还要挤着一张傻傻的笑脸,凑上来纠缠,也不是为了听贾环讲故事,只是想和贾环在同一个屋檐下多待上一会儿,终归是要贾环拎着她脖子,把她推到门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她自己的小塌去睡。
今日却着急忙慌的进来,急急忙忙地就要走,不免让贾环心里生疑。
“过来。”贾环又重复了一遍。
小吉祥磨磨唧唧地转过身来,低着头走到贾环身边。
尽管贾环的这个小屋并不喜欢多点蜡烛,只是点了一杆照明用的寻常蜡烛,但在那闪烁的烛光下,贾环还是能看见小吉祥脸上一道红彤彤的大手掌印。
小吉祥低着头,一脸惭愧模样,只看着自己脚上的绣鞋。
小鹊今天也骂过,赵姨娘今天也闹过,要去寻个公道。小吉祥却一直是默不作声的样子,她只是觉得在外面惹祸了,给三爷丢脸了。
“疼吗?”贾环揽过小吉祥,轻轻抚过掌印依旧的脸,眼里几分心疼。
“呜呜,三爷。”小吉祥似乎是回到了安全的地方,把头埋在贾环的胸口,小身子一抽一抽的,委屈地哭着。
......
直到小吉祥哭了个痛快,擦干脸上的泪痕,不好意思地看着贾环。
“用鸡蛋散过肿了么。”声音虽然如同往常一样清冷,但到底是柔和了几分。
小吉祥不好意思地看着贾环:“姨奶奶早就给我揉过了,现在已经不疼了。”
贾环笑了笑:“是谁打的。”
小吉祥面上一惊,忙摆着手摇头:“三爷,我没有关系的,我已经好了,你看都不疼了,嘶!”用手指指着脸,想表示她的脸不疼。
贾环无奈地叹了口气,抬手给小吉祥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没关系的,跟我说说也无妨,我总不能再赶着过去给人家打一顿吧。”
小吉祥还是年纪小了,分辨不出贾环脸上的神情真伪,一哄就说出了实话。
“是来旺大叔家的婶婶打的,我不怪她,是我自己和茜雪姐姐玩的太开心了,惹了二奶奶生气。”
贾环把小吉祥扶到床上,轻轻摸了摸小吉祥的头:“如此,下回可要长记性,不要在琏二嫂子面前折腾了,小心又挨揍。”
小吉祥点着头像小鸡吃米:“记住了,三爷,挨过一次打了,下次可不会了。”
贾环笑笑捏了捏小吉祥的小脸:“那洗个脚睡觉吧。”说着就去脱小吉祥脚上的鞋子。
“三爷,使不得,哪能叫三爷给我洗脚,人家会挨骂的。”小吉祥挣扎着要起身,却被贾环按住。
“不是和你说过么,我屋里没别人的时候,叫哥哥就好,三爷是用来糊弄外边的人的。”
小吉祥还是不依:“可是,可是。”
贾环手上不停,已经给小吉祥把袜子褪下了,把她的脚放在盆里,细细的给她洗着脚。
洗净了脚,给小吉祥盖上被子,就端着盆出去了。
..............
小屋里的烛火扑朔着,贾环坐在书案前,默默看着书。
小吉祥把脑袋藏在被子里,只留着两个眼睛偷偷望着贾环。
许是视线招惹到了贾环,贾环侧过脸看了看小吉祥,小吉祥忙把头又藏到被子里,然后又慢慢地把眼睛一点一点的探出来。
探出来却看见了三爷的那张脸。
“睡觉。”
小吉祥好笑地挤出一抹讨好笑容,点了点头。
贾环替小吉祥掖了掖被角,复又回到书案前,低头看着书本。
窗外月儿皎洁如水,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
屋内,少年被月色笼罩在身上,低眉顺眼地钟情于书墨,宛若仙人。
烛火熠熠,秋意微凉。
第四十七章 平淡的日子
贾环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侧目去望,窗外已经蒙蒙发亮,还有几颗扑朔的星星还挂在天际,天空正在脱离黑暗。
桌上的蜡烛还未燃尽,只是烛光微弱些,几滴蜡水滴在桌上。
贾环微微闭目养了养神,长长喘上一口气,挣扎着想要起身。
小吉祥像个八爪鱼,一只腿压在贾环的身上,两手挂在贾环的脖子上,小身子蜷缩在贾环身边,脸紧紧地贴在贾环的肩膀上。
贾环转过头,面前就是小吉祥那张小脸,嘴角挂着笑,还有些口水。
贾环打量了两眼小吉祥微皱的琼鼻,感受着呼吸打在他的脸上,不由莞尔。
想要小吉祥的胳膊拿开,却被搂的更紧了。小吉祥眉头皱了起来,贴的更紧了些。
贾环幽幽叹了口气。
到底是没父母在身边的孩子,心里一定很缺乏安全感吧,微微低头,把脸贴在小吉祥的额头上。
“如此,我也多睡会儿罢,好久都没有感受过,睡懒觉..........的滋味了..........”
贾环不知道的是,自己酣睡时,面上的表情与小吉祥如出一辙,相比小吉祥,他更像是无根的浮游,他哪里又有什么安全感。
...............
天上暖阳初升,小吉祥在床上打了个滚,把被子裹成披风,在床上躺的七零八落。
在身边摸不到三爷,伸出一只胳膊,爬了起来,艰难的把眼睛睁开,在屋里寻找三爷的身影。
眼睛睁开,就见着书桌旁,坐着个白袍身影,不是贾环又是谁。
“三爷。”
“既然醒了,就起来洗漱吧,小孩子要早睡早起。”贾环并没有看小吉祥,只有声音传了过来。
“哦。”小吉祥心里偷偷吐槽“三爷自己不也是个小孩子,就把我当小孩儿。”不过还是听贾环的话,起身汲着绣鞋,跑出去洗漱了。
贾环瞥了眼跑出去的小人儿背影,沉默着微微一笑。
贾环终究还是起的比小吉祥要早很多,坐在书案前已经温了一个时辰的书了。
书案上摆着一撂书,书下面,塞着一封装封好的信笺。
.........
“鸳鸯姐姐,鸳鸯姐姐。”
贾母院里,鸳鸯将将去暖阁里看老太太,见贾母犹还在睡,便嘱咐其他丫鬟,不要去吵她,让老太太多睡会儿,自顾出来了。
院外一个扫撒丫头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一路跑一路喊。
“干什么呢,毛毛躁躁的,老太太还在睡呢。”鸳鸯伸出一只手指,敲了两下跑到面前的小丫头的脑袋。
那小丫头喘着气,递上了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
“姐姐,你看。”
鸳鸯疑惑地接过了那张纸条。
“姐姐,这是我方才扫院子时候见着的,就丢在我们院子口的槛上,估计昨晚上就在这了。”
鸳鸯拆开纸条,抬着秋眸扫过,面上一冷,眼里都是异色,越看越心惊。
“你就当没见过,知道么。”嘱咐了那丫头一句,就扭头往暖阁去了。
小丫头疑惑着望着鸳鸯离去的婀娜身姿,那张纸上到底写了些什么呢。
....................
荣府东院,贾琏院,王熙凤和平儿早早就起了,匆匆忙忙地忙碌着。
有一个词叫作要强的心气,这个词形容了红楼里的两个人,一个叫王熙凤,一个叫秦可卿。
最要面子的女性,贾家里就属这两个最瞩目。
王熙凤起了身,由着丫鬟服侍着梳妆,仅仅是秋日,就有人给王熙凤奉上了手炉。
八九个小丫鬟,在屋内忙忙碌碌,其中有大半是方才侍奉王熙凤洗漱的;此时,她们要重新打了洗脸水,去服侍贾琏起床。
剩下的,大多是在忙着给王熙凤描眉,收拾头发。亦或是从衣柜里,寻来衣服,给王熙凤挑选。
“奶奶,这件穿金流云的裙子怎么样。”
“不好,不好,再去拿。”王熙凤只看了一眼,就一口否决。
“奶奶,这件石青倭缎的好看呢。”
“再去找。”王熙凤这次连看都不愿意看了,石青倭缎,最贵重的颜色,王熙凤早就穿腻歪了。
...................
一身月白色的绣裙,头上簪着个玉簪子,莲步轻抬,从外边打了帘子进来个人,正是平儿。
“奶奶,管事的婆子们都来了,在外边等着回话呢。”平儿轻笑着。
“怎么这会儿就来了。”王熙凤伸手撑着头,倚在暖榻上。
平儿捂着嘴笑道:“奶奶忘记了,奶奶昨个嘱咐的,上午要去老太太屋子里摸骨牌,许是就在那儿吃了,晚上又要去太太那,才叫她们今天早些来。”
“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若是没什么要紧的事儿,你就看着打发了她们。”王熙凤懒洋洋地摆了摆手。
“没什么要紧的,我叫她们都散了。”平儿走到王熙凤身边坐着。
打外边进来个丫鬟,福了一福。“奶奶,老太太那边打发了人叫您去呢。”
“老太太这就等急了,好久没摸骨牌了,可把她手痒了。”王熙凤坐起身子,咯咯笑着。
“走吧,平儿,咱们今个儿去和老太太好好耍上一耍。”
........................
赵国基慢慢地走进了赵姨娘的小院,今天的天气不错,秋高气爽的。赵国基的心情也不错,上次琏二奶奶并没有深究,隔了几日就恢复了赵姨娘小院的饭菜。
在赵国基看来,这是赵姨娘小院子日子恢复平静的表现。三爷虽然没有再去学里,但眼见着一天天的,三爷身上的书卷气愈发浓厚了,就好像那做官的老爷,那叫什么来着,读书人的风范。
他们老赵家,以后就指着这个三爷呢。
今日贾环找他来,他自然喜滋滋地来了。
“赵大叔。”小鹊笑着迎了上来。
“唉,唉。”赵国基笑着看着小鹊。虽然他这个姊妹,性格很是让人着急,但是手边的丫鬟,都是精干的,看着放心。
“三爷在屋里等着您呢。”小鹊笑着提醒了一句,往院子外边去了,今日她还要去鸳鸯姐姐那里帮忙。
赵国基点了点头,就往屋子里去了。
进了屋子,就看见三爷坐在书案前,安安静静地看着书,不由心里又对未来更有期待,自家的主子是个这样上进的,不愁日子过的不好。
“舅舅来了。”贾环笑着把书放下,上来拉着赵国基坐下。
“舅舅可曾吃过早饭了?若没吃过,就在这儿跟环儿一起吃些。”
“吃过了,吃过了,早上吃了两个窝窝呢。”赵国基忙笑着摆了摆手。
“三爷找我什么事?若是要紧,我赶着去办了。”赵国基微微收起脸上的笑意。
贾环微微笑道:“不急呢,只是叫舅舅跑一趟马车,帮我送封书信,晚些去也无妨,还是与我一起再吃些.....”
赵国基拿起桌上的书信,揣进怀里。“不了,三爷的事情要紧,赵国基就不多留了,别误了三爷的事。”转身就往外边去了。
“唉,舅舅。”贾环出声还欲去留,赵国基就已经出了屋了。
只好无奈地放下了手。
第四十八章 花厅
深秋,荣府东院赵姨娘小院。
赵姨娘起了床,就往贾环的小屋子里去了。
她心里其实有些吃味,赵姨娘的小院有着两间正经的卧室,她自己一间,贾环一间。环儿已经有很久都没有和她睡一张床了,不知道从什么开始的,以前大多数时候都与自己睡在一起的儿子,变得和她有些疏远,远远地避开她,一个人在那间虚设的小屋自己起居。
自己这个儿子,虽然待自己依旧是笑颜尊敬,按礼数来讲,贾环其实并不必每日都行礼,但他做的丝毫不差,任谁都挑不出毛病来。
但也就仅此而已了,行过礼罢,他的脸上就再也见不着笑容,自顾看自己的书去了,从不多说。
日日把自己关在那间小屋子,抱着书过活,他不过是个七岁的小童罢了,怎么就活成了这么一副经年老儒的模样了。
赵姨娘本来对儿子喜欢上读书非常惊喜,母亲这类生物,向来是所有的身心都在自己的孩子身上。贾环倍受学里老太爷的喜爱,万般夸赞其读书之勤奋,天资之高,赵姨娘也激动的落泪,无比自豪。
当发觉贾政也对贾环持着报以厚望的心思竭尽全力培养,赵姨娘切身地感受到了幸运的味道。
“得子如此,母复何求。”
只是赵姨娘此时心里却有些忧愁,她明显地感受到了,自己的这个儿子,离自己越来越远了。她对自己最重要的瑰宝,失去了掌控感,却束手无策。
赵姨娘常常觉得是自己产生了幻觉。否则那样的生冷饱含威势的眼神,是怎么出现在环儿这么小年纪的孩子身上的呢。
她愈发觉得自己已经做不了儿子的主了,打吧,既舍不得又没有理由;说吧,只那双清寒明亮的目光就让赵姨娘觉得自己是错的。
读书虽然好,但是这么小的年纪,日日窝在书案前,熬坏了身体可怎么是好。一想到太太房里的珠大爷,那么好的人,却读书熬干了身子,兰儿还那么小就没了父亲,赵姨娘的心就好像掉进了万年寒冰的冰窟窿里。
“环儿可不能变成那样啊。”
赵姨娘无奈,只能打发了小吉祥去照顾贾环,可是最近连小吉祥都难在贾环屋子里赖着,她并不怪罪小吉祥,就连她自己,也在贾环的小屋里待上一会就觉尴尬,无言离去。
贾环并不知道身边人会是这个感受,若他知道,可能会觉得无辜。他有感觉到小吉祥的反应不同,自己明白这段时间是有些冷落了这个对自己依恋的小丫头;但是对于赵姨娘的这种想法,不得哭笑不得。
贾环是个普通人,话说的重些,他是个有些懒散胸无大志的废柴。
他只是,不得不的,被这个世界威逼着,往前跑。
所以有这些书呆子的表现,倒也正常。他并没有疏远赵姨娘的意思,只是到底与前身不同,他不是个不满十岁的孩子,本性上不会有孩子气的依恋母亲行为。
一个性格内敛的成年人,情感都藏在心里,忙碌的生活里,也不好把太多精力都用在讨别人欢心上。
赵姨娘捧着一碗银耳莲子羹,推开了小屋的门,眼见面前的贾环,依旧是委身于书海,不由心里叹气。
“环儿,吃碗莲子羹,休息会再读吧。”
“娘来了。”贾环抬头望了眼赵姨娘,微微一笑。
不过他并没有放下书本,招呼过依旧低头读着。
赵姨娘垂下了双目,无奈将手中的莲子羹放在桌上,寻了张椅子坐在了贾环的身边。
“环儿,娘不认识字,也不晓得什么是圣人言论,娘只是记得,小时候听老人家说过,年纪小不能这么熬,会短寿的。”
贾环闻言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中的书,转身面对着赵姨娘,面上挤出一抹笑容。
“娘,我知道了,我这就休息会。”
赵姨娘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唉,我的乖儿。”
贾环拿起桌上的银耳莲子羮,用汤匙盛了一勺,送入口中,味道确实不错,清香甘甜,爽口柔喉。
“娘,这时候哪里来的莲子啊。”
赵姨娘面上流露了些自得:“我昨个儿在太太那里讨来的,说是在冰窖里取出来的,太太说有明目养神的功效,我想着我家环儿读书辛苦,能吃些才好。”
贾环笑着点了点头,又盛了一勺,往嘴里送去。
“姨奶奶,姨奶奶。”小鹊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了屋里。
“怎么了?跑这么急。”赵姨娘疑惑地起身扶着小鹊。
“老太太,老太太叫您和三爷过去呢。”小鹊总算喘过气来,胸脯微微起伏着。
...................................
荣府贾母内宅,天色微凉。
此时还没有到巳正,但也快到了吃饭的时辰了,平日里,贾母的内宅里一定是人来人往的,既要扫撒屋子,又要擦拭桌椅,贾母的内宅又大,所以寻常两个小丫鬟忙不过来。
这种时候,鸳鸯已经侍奉着贾母起了床。而鹦鹉、琥珀、翡翠、玻璃这些大丫鬟则负责收拾贾母的东西,今日用的都要提前准备好。
丫鬟们送上贾母一天的第一顿饭。
但是今日却不同,并见不着贾母内宅丫鬟们忙碌的模样。
王熙凤领着平儿进了贾母的内宅,身后跟着一水的清秀丫鬟。王熙凤并未察觉有什么不对,倒是平儿面上存疑,觉得有些不对。
进了花厅,王熙凤的笑声远远地就传了进去。
“老太太,今个儿可要好好赢你几吊钱。”
往日欢声笑语的花厅此时竟鸦雀无声,王熙凤才觉奇怪,嘴上低估了句:“难道里边没人不成。”兀自走了进去。
..........
花厅里气氛有些紧张,贾环和迎春探春坐在一起,只是迎春探春此时都低着头,一言不发。王夫人同邢夫人坐在贾母的身边,安静坐着,面色看不见什么端详,李纨则覆手侍奉在一旁。
赵姨娘同屋里的大丫鬟们站在一起,周姨娘也把手藏在袖子里,站在王夫人的身边。
黛玉偷偷用她那双灵气十足的眼睛打量了一圈屋内的众人,又赶紧把目光收了回来,生怕别人见着了。
就连宝玉都觉得气氛压抑,低着头和黛玉坐在一起,暗自想着心思,不敢贸然伸头。
第四十九章 润物细无声
王熙凤领着平儿进了花厅。
“这是怎么了?”王熙凤多精明的人,一进屋就感觉到气氛的不对劲。
“凤哥儿,你过来。”贾母哑着嗓子。
王熙凤迟疑了片刻,就轻挪步伐,走到贾母的面前。
“今天早上,我院里的丫鬟捡着了这个,你看看罢。”贾母把一张折叠起来的书纸丢到王熙凤面前。
王熙凤疑惑着拿起了桌上的那张纸张,拆开来看。
面色从疑惑,变成微微发白,越看越心惊,冷汗从额头上渗了出来。
一声委屈尖锐的叫声
“老祖宗,这和我无关啊,这是有人存了毒心要诬陷我啊。老祖宗!”
王熙凤声嘶力竭地喊着,声音中已经略带哭腔。
“给我闭嘴。”
王熙凤的声音刹然而止,眼里含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神色里全是惊恐。
花厅里的本就安静,此时更加是寂静清冷,各人眼里神色各异。
赵姨娘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这并不妨碍她知道王熙凤要倒霉了,捂着嘴笑得像只狐狸,身子甚至笑得发抖。
贾环面无表情,伸手拽了拽了赵姨娘的袖子,冷眼看着堂中的王熙凤。
黛玉迷迷瞪瞪的,今个儿一大早,还没等她起床去贾母屋里请安,就有贾母屋里的丫鬟来她院里来唤了,说老太太找。
黛玉被紫鹃雪雁扶着起来梳头额头贴上梅花,一身青绿色水裙,捂嘴打着哈欠,眼里湿湿的被送到贾母的屋里。
她其实也没摸清楚究竟是什么事情,让后宅里闹了这么大动静,整个荣国府里,不论是有头有脸的媳妇,还是不管事的太太,甚至像她这样的小姐少爷都给贾母一声传唤,招呼到这里聚集着。
一一询问,有没有听着什么风言风语的,黛玉自然不会听着什么的,如实答了。
隔壁抱厦里,各个屋头的大丫鬟,都聚集在门口等候,不明所以,想从先前进去的口里打听一二,从里边出来却都是低着头直接离去。
袭人从抱厦里出来,外面几个与袭人相熟的凑了上去。
“姐姐,里边到底什么事啊?”
“袭人姐姐,究竟发生什么大事啊,家里的主子有一个算一个,都被叫到老太太那去了。”
“就是就是,就连我们这些丫鬟,也被叫过来挨个问话。”
袭人却摇了摇头:“你们进去了就知道了。”自顾着离去了,似乎不愿意多说。
“哎,姐姐。”
“袭人姐姐。”
.................
袭人一路往自己的院子走,一路回想方才抱厦里的事情。
“鸳鸯姐姐,到底是什么事儿,这么大动静,见着吓人的。”鸳鸯同袭人牵手坐在抱厦里。
袭人本是贾母房里的大丫鬟,只是贾母见宝玉屋里没有大点的丫鬟服侍,就放到宝玉那里用着。说起来,同鸳鸯一起服侍了贾母好些年,一同长大,感情不错。
鸳鸯有些犯难,她是知道那张纸上写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但是那种事情,实在是不敢乱说,说不得还会牵扯到她们这些做丫鬟的身上,自觉告诉袭人不是什么好事,心里草草地打了主意。
“这是老太太吩咐的,叫各个院子里的大丫鬟都来吩咐,回去挨个小丫鬟的问,有没有在院里见着什么纸条书信之类的,若是有的,就赶紧报上来。”
袭人奇怪鸳鸯问东言西:“难道连姐姐也不知道其中的道理。”
鸳鸯笑了笑,她知道鸳鸯心思多,喜欢心里钻研:“这事你不要往心里去,我不好与你说的,咱们做下人的,不在其位,自然不谋其政,你小心招祸事上身。”
袭人心里唬了一跳,她知道鸳鸯是最有主意的,只是没想到竟然这么直接的提点她,自觉果然这事不是小事:
“姐姐,当真这么吓人。”
鸳鸯拉着袭人的手:“不要问,不要说,自然扯不到你那。记住,谨言慎行。”
.............
荣府,贾母后宅花厅,气氛依旧凝重,屋内无人敢发出声响,贾母皱着眉头,手按着眉心,面色极差。
王熙凤被晾着,泪眼婆娑,只顾着哭了。
时间过了很久,才有一道声音打破了凝重的气氛。
“把姑娘少爷们都带下去吧,政儿家的留下。”
里面自然吩咐了下去,各自丫鬟进来把自家主子带出去,其他丫鬟姨娘之类的也一同无声退下了。
出了花厅,宝玉长舒了一口气:“真真吓人。”他哪里还记得王熙凤对他的好,只庆幸在里边的人不是他自己。
其实不只是宝玉,迎春探春还有黛玉也是把一颗心揣回了肚子里。
她们又何尝见过这种场面,只觉得恐怖。
贾环跟着自己的几个姊妹,默默地往外边走,面上神情全无。
....................
之前还呼吸密集的花厅,此时幕的冷清了下来,偌大的花厅里只剩下三个人。
王夫人是第一个知道实情的,她即担忧自己这个内侄女此次怎么收场,又羞恼于王熙凤瞒着她自己做下了这等行径。
放印子钱其实没什么,但首尾都收拾不干净。王夫人甚至有些怀疑王熙凤的能力了,这事做的简直一塌糊涂。
但这些其实都不是王夫人心里最大的感受,她最大的感受是,自己这个侄女有脱离自己控制的趋向。她对王熙凤,很不满。
王熙凤见着花厅里人基本都散光了,又上来哭诉。
“老祖宗,这真的与我无关啊,我怎么会做这种事呢,必然是有那对我不满的人陷害于我。”
“还有什么好狡辩的,白字黑字,没得赖了,你让谁去查查,都能知道真假。”
王熙凤颓然站在堂中,再无狡辩的心思,她着实是想不明白,究竟是谁要这么害她。
贾母心里只觉之前对王熙凤的疼爱全都是白费了,如贾母这般高寿且有福的老太太不多,自从她将后宅里的事情交给王夫人管起来,就再没有插手过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如今就连王夫人都已经丢开手多年,事情都是交给这个孙媳妇管,贾母就更是不过问府上的事情了,就连月钱都是王熙凤按例每月往下发。
贾母的日常生活,就是和孙子孙女一起说笑逗趣,抹抹骨牌,听听戏。
到了贾母这个身份地位,哪里还有什么想要的。夜里睡的踏实,日里多进一碗饭,都是天大的福分。
但这事涉及家风,贾母是绝对无法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荣国府。
王公贵族,难道缺银子使,缺官当么,当官的在荣国府就是个屁。但家风不好,传了出去,就败坏了门楣。哪个勋贵人家会跟家风不好的人家联姻交好?名声坏了,贾家的根基就断了。
贾母并不怪王熙凤放印子钱,她只怪王熙凤有本事去做,只顾着捞银子,却不去收拾首尾。风风雨雨几十年,贾母见过的肮脏事情多了去了,不过是几个庶民的烂命,还抵不上她平日穿的衣裳的一根线,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第五十章 侯门深似海
今天的事情,对于荣国府大多数的主子丫鬟来说,都只是虚惊一场,毕竟与他们没什么太大的关联。
赵姨娘又赖在贾环的小屋里不肯走了,其实也怪不得她,毕竟赵姨娘今天实在是太兴奋了。她哪张笑容洋溢的脸上似乎写着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
“她凤辣子也有今天!”
“环儿,娘今天真的是,真的是太高兴了啊。哈哈哈哈”赵姨娘一个人自顾在贾环的屋子里又说又笑。
贾环一只手撑着头,无奈地笑看赵姨娘。
按理来说,进程本来没这么快,只是变化总比计划快,谁能想到赵姨娘的小院仅仅一周就恢复了原来的饭菜,贾环本来是做好了一个月两个月的打算,在鸳鸯那里埋下的导火索还没点着,王熙凤就退了。叫贾环高高举起的板子,却只能轻轻收回。
再有,不论王熙凤这是放过贾环了,还是不敢把贾环得罪的太死,贾环的布置都已经万事俱备了,并没有不动的理由。此事还在贾环发觉小吉祥被打之前,那之前的白天,贾环就托人给钱槐带了口信。
“可以出发了。”
钱槐收到了提前约好的暗号,做好一切准备,打探清楚夜里荣国府里巡夜的下人,多久一波,怎么个路线。
钱槐其实还是有些心惊肉跳的味道在心里,他毕竟只是荣府一届家奴,做这种事难免会有些心慌,尤其对象还是那位。
不过他还是很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他一家在荣府里,与赵姨娘母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三爷既然有心这么做,自己就是硬着头皮也要上。
夜里三更,钱槐把那张写满了王熙凤放印子钱的证据,丢在了贾母的院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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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人冷冷道:“你放印子钱,是经谁的手做的?”
贾母并没有看王夫人,也没有看王熙凤,但谁的心思能瞒得了她,王夫人开口,直指重点,她要给王熙凤处理首尾。
王夫人到底是心疼她这个内侄女,还是要提点她一二。
王熙凤眨了眨眼睛,她并没有想明白其中的意思,她放印子钱,都是平儿和来旺家的之间处理的,她自己本身并不参与。
她犹豫了一二,颤抖着开口:“是来旺夫妇在过手。”王熙凤只是下意识地想要保住平儿,平儿与她一起从小长大,是她身边最为得力的助手,王熙凤管家根本离不开她。即便是这种时候,王熙凤也还想着管家,丝毫没有想到另一种可能性。
王夫人还没有说话,贾母先给这件事下了定音:“那就把那来旺夫妇撵出去吧,寻个由头,叫他们以后不能乱说话。”
王熙凤闻言,身子一颤,脸上白的像张纸,这句话她听明白了。
王熙凤是个心狠手辣的性格,她把内宅的例钱交给来旺家的在外面放印子钱,来旺在外边打着荣国府的旗号嚣张跋扈,风头无限。单单是为了这印子钱,害的多少户人家家破人亡,这些事情,来旺自然不敢瞒着王熙凤,王熙凤心里都是清楚的。
但这毕竟是经过别人的嘴,她心里并没有一个确切的概念,杀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此时从贾母嘴里听见了要杀她的身边人,她才确切地感受到了,一个人的生命由另外一个人口中的一句话而决定是什么样的感觉。
她此时才想起,老太太偶尔也会说几句玩笑话,她年轻时候,在内宅才叫作手段厉害的,你们都不过是大猫小猫三两只罢了。
王熙凤心里只觉屈辱,她在脑海拼命思虑着一张张面孔,她真的很想知道究竟是谁,她恨透了那个把这件事抖到贾母面前的人了。
王夫人点了点头,赞同道:“老太太说的在理,这事我来办。”
贾母面上寒若冰霜:“凤哥儿以后就不要再管府上的事了,太太重新捡起来吧。”
王熙凤眼睛睁的格外大,闻言急了:“老太太,我虽然做错了事,但太太荣养多年了,怎好的去劳她。”她并没有想过贾母会要卸了她的管家权,这件事上她怎么可能退步,她不舍得把手上的权利交出去。
贾母冷目瞪着王熙凤,厉声骂道:
“你是日子过糊涂了,被人家摆了一道连对手是谁都搞不清楚,还想着和别人斗,你连人家的衣服角儿都够不着,就这样我和你婶子怎么放心把家交给你。
今天这东西是丢在我院子里的,你有福气,人家只是警告你。明天这东西丢到大理寺门口,你就等着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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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国基的马车在长安城里慢慢悠悠地走着,并不是他对贾环的事情不上心,只是宁国府有祖训,贾家子弟不得在长安城里由着马儿撒欢地跑,贾家仆从自然也是如此。
但两家相距到底不远,赵国基本慢慢晃着手上的马鞭,此时也已经到了目的地。
赵国基其实并不知道地方,走的时候太急了忘记问地址了。他老小子又不识字,贾环在信封上明明白白地写了地址,可他认不得。
但赵国基脑子挺活络,他直接去找了那天送贾政父子的车夫,打听了一番,才搞明白了位置。
他对自己的急智颇有几分自豪。
“三爷吩咐我做事,定然是知道我老赵机灵,才这么信重我。”
这话要叫贾环听了,估计又要心里吐槽了,舅舅你就不能问问别人识字的人么,再不济,你回个头来问问我呗。
不过这些都不是老赵最关心的事情,他现在有些紧张。地址虽然忘记问了,但是他知道一件事,这户人家,是国子监雅川先生的宅子。
他头一回给三爷送信,头一回到这样的大儒家来,有点心慌,赵国基伸着袖子抹了把脸上的汗。
赵国基虽然不知道林道儒究竟在读书人里是个什么地位,但是他知道一件事,这位雅川先生是国子监里的教书先生。
国子监啊,那可是国子监啊,在赵国基看来,里面读书的都是天上下凡的文曲星老爷,张开口嘴巴里能吐出来火的那种。
雅川先生给这些文曲星教书,那得多大的能耐啊。
老赵越想心里越慌,他老实巴交地拍了拍身上,其实他身上没灰,但是他就是想拍拍,怕脏了。
吞了口口水,咬牙上去打了门。
第五十一章 狐狸?
林府与荣国府不同,没有正门角门之分,正门外也没有迎客的小厮,门里边有个中年的门房。
赵国基敲门等候片刻,打里面门房就把正门打开了。
“何事?”那门房跨过门槛,从里边出来。
“我家主人遣我来给雅川先生送信。”赵国基脸上挤出一抹笑容,殷勤地将信递上。
“不知你家主人是?”门房虽然收了信,但还是要问问,这个送信来的下人面生的很,想来其家是第一次送信来,门房自然心里要有数,许是以后还会多来往。
赵国基拱了拱手:“我家主人是太平坊荣国府上的三爷,劳烦了。”
那门房点头回了一句:“可。”便转身关上了正门,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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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里,林道儒坐在摇椅上休息,秋风柔柔的吹打着窗户,难免让人心生睡意,所以便酣睡了起来。
自书房外进来了个俊朗少年,望见了林道儒睡在摇椅上,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少年正是林道儒口中的霭儿,子云,
其子林霭。
林霭寻来一件薄毯,盖在林道儒的身上,轻笑着,自顾在书案边坐下了。
拆开从外边接过的信封,慢慢看着。
“荣府员外郎子贾环顿首奉书
雅川先生门下。
家尊携小儿昨日来拜,不甚荣幸,先生煌煌警言,如雷灌耳。学生初愠,次不解,终而恍然,故奉书复拜。
环年幼,为家尊庶出幼子,自读书方知闻知浅薄,粗鄙之言行实不能入耳目,常有解沮之自苦。
蒙家之老垂怜,收归于门下教授经义,学生不敢心生惫懒,拜于叔公膝下下帷而不知倦,虔心进学。
叔公有意为环寻师,却遭奸人蒙骗,失其所爱,日日郁郁寡欢。
学生幼弱,不能为报,志攀桂步蟾。
感先生垂怜,五体投地。
顺颂师祺
十月十五日小儿贾环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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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霭自顾看着手中的书信,时而面带微笑,微笑赞许;时而面含苦色,轻声叹息。
他对父亲昨日对贾环的欣赏本不是很理解,他父亲说的那些话,他大抵是听进去了,其实还是有些不解,
看了这封信,不由暗道,父亲如此欣赏这幼童,如此看来也就不难理解了。
“霭儿。”
林霭抬目去看,才发觉林道儒不知何时已经醒了,站他身后打量着他手上的那封书信,起身行礼:“父亲。”
“你觉得此子如何。”林道儒似笑非笑地看着林霭。
林霭微微一笑,不疾不徐地回道:“昨日见之,除了相貌,还不觉有什么出彩的地方。今日这封信,要叫我对他改观了。良才美玉,资质出众,父亲说的太顾及孩儿了,想来此子资质还要在我之上。”
林道儒看着自己的儿子,心里很是满意,他这个儿子,性子温润,难得的是那宽厚的脾气。能够心平气和的看待别人的优秀,他能看出来这是发自内心的夸赞,但他还是想要考教一下林霭。
“何以见得?”
林霭抖了抖手中的信。
“小师弟对父亲昨日的斥责只字不提,可见他不是个榆木脑袋,还知道动脑子,他又是那么个情况,着实难能可贵,这一点上就已经是无人能比了。”
林霭其实真的有些佩服贾环了,即便是他自己在贾环这个年纪,也不会表现的更好了。
其父林道儒昨日虽然是真真实实地骂了贾环一顿,而且骂的很难听,不然贾政也不会无颜在此停留了。
但是又何尝不是想提点一下贾环,心存一片好意。
还在贾政父子上门拜访之前,林道儒答应贾政收其子为徒那时起,他就开始去打听这小童的消息了。
从贾政口里得的消息,其子贾环是个孤僻冷淡的性子,但却颇受家里老太爷的喜欢,贾政也很是看重他。只是从贾代儒先前那件事以后,贾环就长久地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贾母王夫人也不要他去请安,倒没人能管他了。
年纪不大,自然不好考教学识,所以林道儒打着观察其心性的主意。
从贾环一进屋,考教就开始了。林道儒本就没打算在经义上出难题,只是开口刁难想看看贾环会怎么对待与处理这种情况,好判断其心性。周武王也不过是临时起意,贾环能答出倒是意外之喜了。
怒声反驳,喜怒情绪都不能自己把控,得罪了桃李满天下的林道儒,自此再难跨入官场,资质下乘。
虚心请教,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现,感激涕零,林道儒就算再不喜欢也要收回之前的话,不会真断其上进的路,资质普通。
不声不响,老实受教,但不表示我赞同你的看法,避开这些有道理或者没道理的问题责问,一个别人一句话就动摇改变态度的人,能有什么出息,资质最佳。
保家卫国的将士面相往往总是光明正大,一派正气。动了杀心的人却是一脸邪气面相。
林道儒看其面目,观其字迹,自然能看出贾环的心思,只是对于林道儒来说稀松平常的事情,他随口说出,倒吓了贾环一跳。
就连贾政都不知道其中内情,实在是难为这个老实人了。
好在贾环其实并没有让他失望,仅仅是第二日,信就送上门来了。
林道儒说的是实话,贾环心里全是功名利禄,也有杀人的心思。
贾环自己知道自己不是小童,但别人不知道。一个七岁孩子有这么大杀性,在别人眼里看来还是有点渗人了。如果贾环真的是单纯的心思狠厉,那林道儒自然不会收他为徒,即便是收了,也没有把握把他带回正路,只当是用这番话提点提点他了,眼不见心不烦。
如果贾环能听明白过来,那收入门下也就不成问题了,收进来好教,督促学业,增长见识即可,也就应了那句良才美玉的赞誉。
林霭看信的时候,林道儒也在一边看,行文风格字里行间逗得他心里好笑。
通篇不提自己昨日骂他的话,也不强行解释,也不作疑问虚心请教,只一副卖乖卖惨,我是可怜人的卖相。
一通废话总结下来就三个字,我懂了!
“这小子,很懂嘛,滑头。”
但凡提什么自己是因为谁谁谁太过可恨,才动了杀心这种话,都不是最佳的答案。
贾环上跳下蹿的,就是不提林道儒的问题,你骂我心思不纯没关系,但我保留我的看法,等我们成了师徒再慢慢聊。
重点是你对别人的辱骂是什么反应,你看不看得明白局势。林道儒挖的坑,你到底跳不跳。
林道儒摸着下巴上的胡子,爽朗的大笑了起来。
“小师弟?他还没拜进我门下呢。”
林霭移步厅中,含笑一揖。
“恭喜父亲了,喜获良徒。”
第五十二章 还能接受的结果
左右是过了几日,王熙凤事件的风波刚刚平复些许。
贾环心情不错,坐在自己的书案前看着书,眉眼之间也不像以前的严峻紧张。
他最近,所有的事情虽然说不上顺心,但也不坏。
王熙凤之事收尾其实与贾环之前的预想不同。贾环的计划,是由馊掉的饭菜开局,与王熙凤斗上第一局,好再次试试贾母王夫人的反应。可变数这个东西,有的时候真的是来的不早也不晚,就那么刚刚好。偏偏王熙凤鬼使神差地让来旺家的恢复了赵姨娘小院子的正常饭菜,如此一来,若是按照贾环原先布置的手段行事,效果可就要大打折扣了。所以贾环不得不放弃了原先的计划,直接动用了最后的布置。
钱槐的一发告密书册,给王熙凤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麻烦,府上的家生子犯了大过错,最严重也不过是发配到冰天雪地的东北贬为做苦工的下等贱奴。
来旺夫妇,也许,没这个福气了。
这几日再没在荣国府上见到两人的面孔了,丫鬟小厮之中有心的问上两句,才知道来旺夫妇因为屡次偷窃主子的头面,被扭送着去见官,来旺家的还因持械抵抗,被杖毙当场。只那来旺始终缄口不言,一一点头承认了自己的罪项。一家三口,只余下了个不满十岁的儿子,被送到乡下一家孤寡老妇手里收养。
前面放过印钱被套尽家财的就罢了,破了家的每家都安抚了几两银子,掩盖过去。
不得不说贾母手段厉害,你一定想象不到,一个走路都要拄着拐杖的老太太,吩咐王夫人做这件事时的语气。
“家没破的那几户,一两银子也不要给他们,只过去恐吓他们一二。这样的贱骨头,你给银子安抚他们,反而只能坏事,他只当你怕了,自然贪得无厌,最后又得逼得我们下手反而造孽。
破家的那几户,就给几两银子表表心意,不说是安抚,只说你家死了的那些人,死了是老天没给他们福气,活着的,我们家不忍心看你们没了活路,给几两安家钱,结个善缘。再以权势震慑,自然不敢再犯秧子。”
王熙凤断了一条得力的手臂,这是其一。
不过此时这都算不上什么了,只按贾环的计划,王熙凤这样的过错,最少,最少也得送回王家去复读重修一门《女诫》,贾环心里抱着下死手的心思。如若给王熙凤换个性格,贾环也许不会这么做,但王熙凤的性子,太麻烦了。
她是个心气高的,有梦想,也很自信,而且美丽。这样一个女子,怎么看都是个不差对吧。
上进是好事,有自信也是好事,但是她太幼稚了。
她把府上的例钱拿给来旺家的出去放印子钱也没什么的,女人嘛,爱钱是美德,王熙凤又不乱花,荣府后来入不敷出,全靠王熙凤在中添补。但她不应该由着来旺在外边图财害命,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贾家这种王公贵门,无异于在今上眼睛里扎根刺,无时无刻都有可能难忍疼痛爆发。
这是其一,要钱却不动脑子,贾家的威势足够来旺在外面唬人了,何至于要害人性命,留人口舌。
再有就是过度的自尊,她王熙凤想要在荣国府管家,想要人人都服她,人人都怕她,所以她瑕疵必报,但凡有什么小事别人冒犯了她,她都要千百倍的报复回去,才能显得她的绝对权威不可侵犯。过度的自尊往往就是自卑,也许别人会怕她,但别人不一定会服她。
这样的性子也许对于其他下人来说没什么,忍忍也就过去了。但贾环却不能容忍,王熙凤就像是个定时炸弹,随时都有可能会爆炸,殃及池鱼。这一点上,她的道行远远不及王夫人与贾母,两位荣国府曾经的掌权人,深谙韬光养晦之道,但凡有什么小事,都不会大动干戈,极力避免影响大局。即便遇到什么实在是触犯到她们利益的人,也是杀人于无形,狠毒藏在礼佛中。早上给菩萨磕头,晚上蒙着脸放火。
王熙凤但凡学到了王夫人的半点皮毛,贾环都能接受此时的平静生活。因为她不会因为小事闹腾。
这是其二,过于自尊,却没有城府可言,太幼稚了。
贾环下了死手,毫不留情。
他始终记得赵姨娘还有乱捡东西这么一件把柄落在王熙凤的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拿出来作文章。贾环得提前给赵姨娘把屁股擦干净,即便贾环早就无声无息地把那些脏物处理掉了一些,叫赵姨娘天天在院子抓贼,大哭猎人被土鸡啄了眼睛。但到底赵姨娘只管往家拿,露出的马脚数不清,贾环哪里又擦得干净。
王熙凤做的那些馒头蘸血的生意,一旦被人捅到外面,贾家倒霉,他贾环也跑不掉。
如此多的缘由,足够让贾环下定决心把王熙凤打到十八层地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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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贾环还是不得不惊讶于贾母与王夫人对王熙凤容忍程度。
贾环预想到了贾母与王夫人的处理思路,安抚与灭口。
他以为王熙凤铁定是要被送回王家了,虽然面上还要给王夫人留着脸面,不会让贾琏休了凤哥儿,但回了王家,王家人也不会给王熙凤活路的。读书人将圣人的礼学歪曲到了近乎变态的地步,一个被婆家送回娘家的女儿,一定不会有个善终。
但王熙凤没有,也许是多年的诚心侍奉,也许是贾母对她还有几分感情。凤哥儿跟着贾琏回了东路院。
对外面说是回去服侍贾赦邢夫人这对公公婆婆。
这也许贾母和王夫人对王熙凤最好的保护手段了,让她躲到东路院去避避风头,过上个四五年,等这件事被时间冲淡了,再把王熙凤请出来,重新掌握后宅大权。
不过对贾环来说,差别其实不大。左右王熙凤在这几年里,是闹不出什么动静了。
如此,贾环也就可以安心地出府读书了,谋求功名了。
贾环看着书案上的那封书信,面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第五十三章 从简
书案上这封书信是昨日送来的,是林府来的回信。
一张好纸,上面只写了一句话,言简意赅。
“过来敬茶。”
贾环的脸上微微抽动,自己这个还没过门的师傅,他已经能想象到林道儒写着四个字时脸上的傲娇表情了.........
不管怎么说,贾环心里对这个师傅还是比较满意的,能力方面已经是毋庸置疑了,单是看人的眼力,就已经证明了其不凡。脾气上也很对贾环的胃口,嗯,有趣的老头。
贾环和林道儒之间的两封书信,一回上门拜访。不光确定了两人之间的师徒名分,还让一老一小两个儒生初步的了解了对方,有过了一次并不遥远的神交。
林道儒看贾环回信的时候,着实是愈发地喜欢起了这个小童,对贾环的聪明机灵暗自赞叹不已,也喜欢贾环与年龄不相仿的圆滑,这份圆滑放在一个成年人的身上也许就变得惹人生厌起来,但放在一个年岁不大的清秀小郎身上,着实是让人,难生不亲近。
林道儒时时想起贾环书信上的行文风格,就不免暗自发笑,觉着趣味横生。对贾环扮可怜的行为笑骂上一句促狭的小滑头。
贾环则对林道儒的大儒风范,霸气侧漏,疯狂吐槽。这个老头着实是太会凹造型了,脸上大大小小贴满了两个字,傲娇。口嫌体直的老狐狸。
但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觉得彼此有趣,才会有惺惺相惜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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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府东路院,王熙凤还在准备着贾赦和邢夫人的早茶。
她心里真的很郁闷,到现在她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能耐,能设计了这么一个毒计,狠狠地摆了她一道。
王熙凤算是元气大伤,一夜回到解放前了。而她一点都没怀疑到贾环身上,一个身份低微的庶子,这么直指要害的手段,怎么看也不大可能是出自他的手。
但其实王熙凤之前那段时间一直有考虑过一件事,就是把赵姨娘贾环母子赶出荣国府。王熙凤和赵姨娘斗的,可不是一两天了。赵姨娘的那些无知妇人手段,虽然伤不到王熙凤的皮毛,但架不住恶心人啊。
府上的确有很多人对王熙凤的体面眼红,但是内宅里各种各样的风言风语,全都是出自于赵姨娘的嘴巴。
尤其是王熙凤连着断了赵姨娘院子里近乎半个月的正常饮食,把赵姨娘惹得炸了毛,内宅里与王熙凤相关的悄悄话就没断过,荤素不忌,版本众多。
王熙凤实在是头大,也恶心的不行,她那样的人,本来就对贾环先前的打脸怀恨在心,早就准备一番,要将赵姨娘母子打出荣国府。
可是,晚了。
现在王熙凤哪里还有这些心思,她一想到自己那对难伺候的公公婆婆,就头皮发麻。
贾赦院子里那些没名分的侍妾,众多被她把上了手的丫鬟,还有外面买回来的歌妓。实在是太荒唐了,白日生淫,夜夜笙歌,只叫王熙凤作呕,他甚至在平儿来东路院的第一日,就不怀好意,去找贾琏讨要平儿。亏他做得出来,老子找儿子要女人。
邢夫人则更让王熙凤难堪,开口闭口都带着一股嘲讽味道,甚至脸上始终一副嘲笑意味,你去攀别人的高枝又怎么样,最后还不是老老实实的回来了,还是被人家灰溜溜的赶回来的。
贾琏其实是贾赦与某个不知名姨娘的儿子,对于荣国府为什么是二房当家,其实说法众多,但主流的看法还是贾赦行事不检点,被别人抓了把柄。
贾母自觉大房实在是太不争气了,已经不再适合掌管荣国府了。
所以权利就此交接给了二房,彼时又有二房贾政的大儿子贾珠意外逝去,一时之间贾政一脉竟然断了香火,只好从贾母那里做了主,把贾琏过继给贾政继承香火,所以才有了贾琏一直跟着二房过活这么一回事。
后来王夫人又有了宝玉,赵姨娘又给贾政生了贾环探春一儿一女,二房才不复先前人丁稀少的囧境。
王熙凤还在堂厅里忙着,里面又出来了个丫鬟过来传话。
“二奶奶,太太催你过去呢。”
王熙凤无奈地叹了口气。
..............................
贾政消息鼻塞些,他一时心灰意冷,竟然连贾环给林道儒写了信都没听说,林道儒和贾环之间的私下小嘀咕,贾政完全被蒙在鼓里。还是先前林霭送信过来,同管家的知会了一声,才叫贾政知晓了林道儒又改变了主意,重新把贾环收入了门下。
贾政满心欢喜,这真真,真真是意外之喜啊。贾政虽然心里疑惑,雅川先生不是很看不上贾环么,那日骂的那么难听,怎么就,就突然改变了心意呢。不过贾政想不明白,也就不再多想,依他看来,也许这就是雅川先生脾气的古怪之处吧。
贾环被林道儒收入门下,以后不管是学业还是科举,都将占据极大的优势。
贾政急匆匆地往赵姨娘的院子去,他要好好同自己的儿子聊上一聊拜师的细则,还要准备贾环敬茶的布置,商量商量束脩要怎么置办才显尊重。最关键的,他想和儿子一起享受一下大喜的欢乐。
贾政比自己科举中了进士还要高兴,虽然他没有中过进士,但他觉着,即便自己当初参加科举中了进士,那般欢喜也是不过如此了,他一直看重的小儿子,如今在学业上更上一层楼了。
贾政走的飞快,一路进了赵姨娘的小院,小鹊正巧在院子,想要行礼问候。
“老爷好。”
贾政面上抑制不住的喜笑颜开,连连摆手
“好,好,你也好。”
“环儿,环儿,雅川先生怎么看上你这个顽劣石头了,哈哈哈。”贾政从屋外冲了进来,一脸红光满面。对贾政来说,自家儿子能拜入这样的大儒门下,实在是太长脸了。
贾环无语看着自己这个便宜老子,有这么说自己儿子的么。不过见贾政实在高兴的不能自已,只好顺着父亲的心意来了。
贾政一拍脑门,笑道:“一定要好好准备拜师之礼,把那些亲朋好友都请来,办的体体面面的。”贾政不光自己快活,此时想着要在那些亲朋同僚面前炫耀一番,马上就想到了要办拜师礼仪。
贾环笑了笑,淡声道:“父亲还是不要大动干戈了,一切从简就好了,以免惹的师傅不高兴,”
贾政一脸恍然大悟,是了,雅川先生那样的高洁大儒跟我们这些俗人不同,想来是不喜欢招摇。贾政寻思着不能在亲朋好友面前显摆一番也没什么,这么好的事情自己偷着乐也不错,笑道:“从简好,从简好。”
第五十四章 心悦诚服
贾政还是安耐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上门去拜访了林道儒一回。
两人又回到了当初的模样,相谈甚欢,经由两人商议,拜师之礼就不大办了,在林府由林道儒操办,贾府那边亲朋太多,就只贾政与贾代儒来观礼,一切从简。
次日一早,贾政就安排了车马将贾环送到了林道儒的府上。
同行的,还有几个小厮驾着几辆大车,其中一大部分,都是贾政为贾环准备的束脩。林道儒虽然说要一切从简,但贾政不能真让贾环带两块腊肉过去吧,所以贾政吩咐王夫人去库里挑拣,一定要备上足够分量的,又考虑到雅川先生为官清廉,家资不丰,又有一应礼仪用品挑拣着也送到林府。
贾政对贾环拜师之礼这般兴师动众,惹的王夫人不太高兴。就连宝玉当初读书,贾政也只不过是从自己的清客里挑选了一个,给宝玉做了西席先生。贾环要读书,贾政居然给他找了个国子监的博士作师傅。
虽然宝玉不喜欢读书,虽然林道儒收下贾环,最主要的原因不是贾政上门去求。但在王夫人的眼中,贾环有的,宝玉却没有,她自然心里不平。但是贾政要求,她又是贾环的嫡母,也不能说什么,只能郁闷地去安排了。
贾环坐着的马车,并不简单。这辆黑云车在长安城的将门子弟眼里,意义不凡。王公贵族,嫡庶有别,贾赦是嫡长子,所以即便贾政深受贾代善贾母宠爱,荣国府的爵位还是让贾赦承袭了,这是礼法,不容置疑。但贾代善也没有亏待贾政,对这个他非常喜爱的小儿子,贾代善留下的就是这辆黑云车。
一定意义上,这辆车继承了荣国公的荣光,也代表着荣国府的底蕴。长安的将门世子们,哪个不想近近地看上一眼这辆黑云车,如若是有幸摸上一次,就足够在军门的年轻人圈子里大肆吹嘘一番了。
贾政把这辆车用在贾环的拜师礼上,足以表现出他对贾环的重视了。
贾政其实没有多想,但这种事要是被王夫人知道了,恐怕真要怀疑一二,贾政会不会把荣国府的家业,都留给贾环了。
荣府马车到了林府,小厮将大车上的东西全都卸下,进去布置了。
贾环则下车,准备去找林道儒。一下车,就见到正门等候的林霭,两人相视一笑。
贾环含笑望着面前的林霭,自知他正是在此迎接自己,也不知等候多久了,不由心生好感。
“小师弟。”
林霭笑着摸了摸贾环的脑袋,拉起了他的手,往里边进去了。
贾环不免哭笑不得,自己这个师兄,真把自己当小孩子哄啊。
林霭拉着贾环的手,走的不紧不慢,贾环低着头,跟在林霭身后,一路走过桂花树下,幽香扑鼻,心旷神怡。
内宅里的丫鬟见了这一大一小携手同行的画面,都屏住了呼吸,偷偷欣赏着唯恐惊动了画中人。
大些的少年一身月白儒袍,举手投足之间儒生温润如玉气质泼洒,剑眉星目英气十足,平日里不知勾走了多少女子的芳心。小些的小郎更为不凡,同样白袍儒衫,眉眼更是清秀如画,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用根木簪别着束在头上,最难得的是那双秋水眼眸,任谁见了都难免失神刹那。
一大一小携手同行,也不怪那些丫鬟们不舍得惊动两人了。
林霭牵着贾环多走几步,绕过几盆姿态各异的湘竹,可见主人常常修剪打理,彰显屋宅主人的志趣高雅。
入了正房,客桌前有一人正襟危坐,闭目养神。
贾环第一眼没认出来眼前之人是谁,林道儒今日的打扮很.....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贾母大妆面圣。
林道儒今日很精神,头发束在头上,两边鬓角打理的一丝不苟,就连下巴一缕胡须也修过。身上穿着一身很新的儒袍,腰间挂着一串红穿花络子,上面系着块古玉,脚上踩着黑白尖顶阴阳靴,俨然一个气渊如山的举世大儒。
贾环要是第一次见林道儒,说不得还得被他给唬住了。贾环心里是有那么几分想象的,林道儒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性格,虽然接触并不深,但总归不是这种正经模样。
林霭给父亲见过礼罢,回头看了眼面色古怪的贾环,又看了眼自己的父亲,心中了然,不由有些好笑。别人不知道,但他是知道的,他父亲平日里不论是去国子监里讲学,还是与同僚友人相会,通通都是一水的轻便打扮,简单儒袍既方便又不失体面,林道儒常常笑言,于我而言,华衣粗布并无不同。昨日却翻箱倒柜地找了半天,把这套最粗俗艳丽的找了出来,如此看来,倒确实更显气度了。今日一早,还犹不放心地好生拾捣了番,才心满意足。
“还不过来见礼。”林道儒垂目道。
贾环整理了番心情,上前见礼。
“学生贾环见过雅川先生。”
林道儒满意地点了点头:“嗯。”
“你坚持要入我门下,我自然是可以收下你的,只是不日我就要回国子监复职了,你还在开蒙,无法进国子监学习,想来是没法跟在我身边了。你,还要拜在我门下吗?”
贾环哪里想过会有这样的问题,小脸皱成一团,果然世事没有一帆风顺的,总要平生波折。这样的局面就太过两难了,自己这个便宜师傅要回国子监教书,自己连个童生都不是,哪里进得去国子监,真是,荒唐。
林霭低着头,已经憋的受不了,笑得说话都有些艰难。
“父亲还是不要再捉弄小师弟了,祭酒大人稍后就要到了。”
“师弟,父亲在国子监里任职,先前抱病在家不能上值,如今病气全去,自然就要回国子监复职,这都说的是实话,并没有诓骗你的成分。不过父亲在国子监里任博士,已经是个虚职了,平日里授课与否全看心意。再有,父亲与国子监祭酒大人是多年好友,又是多年的同僚,其中可以活动的太多了。父亲,不厚道。”
贾环人傻了,面上带着被调戏的无奈,感情您老这是逗小孩呢。
“哈哈哈!”
林道儒笑得爽朗。“你个小童鬼精鬼精的,不涮你一道你还真以为除了自己举世都是笨蛋了,要记住,不要把小聪明当成智慧。”
“我打算把你带在身边教授几年,恰逢我有一旧友在应天办学,我既然是抱病在身,索性就多病上几年又有何不可。你,可愿随我去应天?”
贾环此时哪里还会犹豫,两眼放光,心悦诚服地拜倒。
“我听师傅的。”
第五十五章 拜师礼(上)
林府书房,贾环安坐在林道儒身边,同林道儒聊着天,桌上的茶香弥漫在书房之内,沁人心脾。其实不是什么明媚的味道,茶本身的纯朴香味,在空气里慢慢地渲染着。
贾环最敬佩的,是林道儒开明的性格。从林道儒和贾环说过第一句话开始,直到聊的愈发深入,林道儒始终都是用一种平等的口气同贾环交谈着。只从贾环开口,林道儒就用与成年人交谈的方式同贾环交谈,并没有因为贾环的年纪小而表现出了丝毫的轻视。孩子往往会很厌恶成年人用哄孩子的语气说话,虽然贾环本来就不是真的小孩,但到底会有些无奈。
贾环淡目看着身边的林道儒,观其言表,度其风度,不由叹服,谈笑间往往让人平生如沐春风之感。
林霭含笑听着林道儒同贾环之间的对话,手端香茗,一中年仆从打外边进来,立于屏风旁边等候通报,林霭放下手中茶盏,往门口走去。
“少爷,外边准备得差不多了,香案已经布置妥帖,桌椅也都摆设好了,贾大人和贾太爷已经到了,祭酒大人一行也在路上了,就等着老爷少爷还有贾公子出去迎客了。”
“你先到前面去,我们就来。”林霭回道
仆从点了点头,退出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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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环跟着林道儒往正厅去,
正厅里的香案已经布置好了,香案是一座方方正正的黄花梨雕桌,香案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副孔圣像的画。
香案一字排开三樽古朴香炉,香炉上并未插着香,香案下摆着一张同样式黄花梨的大椅。
在那张大椅低一些的地方,又在旁边放置了一张小些的椅子。
再往下才是堂中,两边设有一应客椅,这些椅子是为观礼的宾客亲友准备的,祭酒大人,贾代儒贾政都要坐在这里。
正厅陈设非常的端重,平日里摆着的盆栽,花瓶都撤下,换成了书本笔砚这样的摆放在铜盆里,用木架顶着。
两边的墙面上,则有林道儒平日喜欢的山水图,名画名字裱在墙上。
堂中两列座椅中间还摆放着一口大箱子,箱子里摆放着各种行拜师礼所需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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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代儒和贾政早已经被下人迎到了正堂,嘱咐了座位。并没有小厮上来奉茶,今日这座正厅里的茶,只有一个人可以吃得。
贾代儒贾政见了林道儒一行人进来,都从座位上起身,以表尊重。
林道儒笑着上前招待。
“存周,家里下人少,多有怠慢了。”
贾政被林道儒拉着,笑道:“没有,没有,雅川先生无需太照顾我们,今日的大事为重,我们只是闲人。”
林道儒面上带笑,故作奇道:“存周要是是闲人,那今天这礼就结不成了。”
贾环安静站在林道儒身后,按理来说,贾环应该上去给贾代儒贾政行礼,但他却安安静静地矗立堂中,无动于衷。
贾环还在等,整个正厅里,师长父祖,皆是他的长辈,这里并不是荣国府的内宅,没有王熙凤贾宝玉他们那么随意,读书人的场合,没有师傅父亲说话,后辈插嘴的道理,他要等长辈们都寒暄过。
贾政是同林道儒问过好了,但屋子里除了林霭贾环两师兄弟,林道儒贾政以外,还有一个人,并未搭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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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人一脸方正,花白的须发同样修剪的干干净净,脸上的老人斑和皱纹斑驳,威严的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厚重。
只有微微颤抖的胡子,显示着他内心的不平静。
贾代儒望着对面的那个小人儿,心神激荡,百感交集。总算是,总算是境遇好起来了。贾代儒日日看着贾环读书写字,一点一点的进步,他是对贾环的努力看的最明白的,贾环能有今日,真的是上天的垂怜,不容易。
贾代儒眼里已经是带着些许的泪花,贾环虽然不是贾代儒的亲孙儿,贾代儒却早已经将贾环视若己出了。
感怀于荣国公的生前情谊,自觉没有辜负贾代善的期待,眼前的小儿即将拜入他人门下了,他即为贾环高兴,心里又平生出了几丝不舍,就好像自己一直心爱珍惜的宝贝,如今却要拱手送给他人。
贾环一进来就死死地盯着面前的那个老人,眼眶发热,鼻头发酸。
今日这样的场合,最不需要来的人,就是贾代儒了。如贾环这样的情况,前师往往在这样的日子里避而不见,只假装不知,因为实在是难堪。贾环明白贾代儒心里是怎么想的,这个老人就是为贾环而高兴,他想亲眼看看,贾环拜入名师门下。这个对贾环情深义重的老人,他把自己读书人的自尊艰难地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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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代儒尴尬地看着面前的林道儒,贾代儒和贾政一样都是最为纯粹的读书人,他们王公之家的身份其实是有与林道儒这样的大儒对话的资格的,但偏偏他们又都只把自己看做读书人。
贾代儒年纪大了,他与林道儒之间的身份差得太多了。一个是国子监的博士,一个是秀才,难堪地开口。
“雅川先生,恭喜了。”
只是林道儒到底不同于寻常势利的,他虽然身份高,但不迂腐。
“老友同喜,雅川要多谢老友。”这般称呼其实是有些说不通的,林道儒哪里是什么初出茅庐的进士,林道儒的自降身份,给了贾代儒很大的体面。
贾环缓缓几步,脚步沉重地行至堂中,上前躬身问候。
“太爷安,父亲安。”
贾代儒贾政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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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外面进来了三个身影,正是林道儒在国子监的同僚,入厅便朗声笑道:
“大喜大喜,雅川,恭喜啊。”
正厅内几双眼睛,皆被吸引到所来众人的身上。
开口之人五十中年大学士打扮,浓眉大眼,眉眼之间带着一股威气,衣着干练却不失华贵,即便脸上含笑,也让见到他的人能感受到他身上的不羁洒脱,知其并非俗辈。
其后步伐稳重不疾不徐二人,慢慢跟了上来。
一老儒,一年青儒士。
第五十六章 拜师礼(下)
这三人都来自于国子监。
先前抢着开口道贺的中年儒士,是林道儒在国子监的同僚,汪博士,单名一个洋字。
其后慢上一步的一老一青年两个儒士。
年轻些的那个,穿着一身月白色儒衫,看起来像是二十七八的模样的青年,是叶清,叶讲郎。
前两者都是陪同。
叶清微微搀着的那个老年儒士,才是今天的重要人物。
这个拄着拐杖的老头,就是当今国子监的祭酒大人,张玉生。
这位祭酒大人接班于前祭酒李守中,说起来有趣,这位李守中就是贾环的大嫂子父亲。
其实这位祭酒大人并没有那么老,不过在这样的年代,六十多岁实在算得上是高龄了。
国子监祭酒,其实就是校长,总领国子监教学,丛四品的官位。
不必疑惑,官品确实是低了些,不过这都是虚的。既然是祭酒,自然就没有什么实际权力一说,这位张玉生老人家,只负责教书。
但即便是当朝的大学士,甚至大司马王爷这类权贵,也不敢轻视于他。其先,老人家是文名传世的大儒,谁敢不敬。再有,这样一所全国独一份的学校,教授出来的读书人散落在大梁的全国各地,对祭酒大人不尊重可就得罪了太多人了。
这位玉生老人以德行品格闻名天下,今日便是被林道儒请来做见证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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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政贾代儒怎么与国子监来的人互相寒暄贾环此时已经不在意了,因为吉时已经到了。
香案前的黄花梨大椅并无人去坐,林道儒立于香案之前,祭酒大人张玉生立于香案左侧,贾环站在堂中,林霭则和贾代儒贾政站在贾环的右侧。
张玉生古朴苍老的声音慢慢道出:“祭圣人。”
正厅里瞬间变得鸦雀无声了起来。
“上香。”
林道儒拿起三炷香,于香案上的烛火点燃,左手覆在右手之前,作打揖状,躬身三拜。
“叩首。”
贾环跪在堂中,双手覆在额头,伏身五体投地,三叩首。
“呈帖。”
林道儒退到一边早就备好的小黄花梨椅,安身端坐。
贾环起身,接过旁边递上的拜师帖,走到林道儒面前,将拜师帖双手奉至头顶,奉帖。
林道儒接帖,贾环拜。
“奉束脩六礼。”
贾政早就指挥着下人们将角落里的箱子抬到堂中央,搭手递给贾环。
“学生拜奉香芹,有志业精于勤。”
贾环接过一把芹菜,奉给林道儒,林道儒含笑收下,又有林霭从林道儒手中接过。
“师傅收受莲子,承诺苦心教育。”
贾环捧着一盘莲子,林道儒接过。
“学生拜奉红豆,师徒鸿运高照。”
贾环又奉上一盘红豆,林道儒接过。
“学生拜奉红枣,来年早日高中。”
贾环捧着一盘红枣,林道儒接过。
“师傅收受桂圆,早日功德圆满。”
贾环捧着一盘桂圆,林道儒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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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环已经头皮发麻了,就连林道儒都有些吃不消,不过总归是快要结束了。
张玉生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又道:“敬茶。”
贾环举杯齐眉,以腰为轴,躬身将茶奉到林道儒的面前。
林道儒接过这杯荔枝红枣冲泡的拜师茶,轻轻地抿了一口,微笑着对贾环点了点头。
“贾环,今后你就要入我门下了,从此我为你师,子云为你师兄,你将是为师的关门弟子。为师希望你以后勤于学业,做人清白,有始有终。”
“这只毛笔是为师的回礼,去净手吧。”
“恭喜雅川先生喜获良徒。”那青年儒士淡笑着拱手恭贺。
“多谢多谢。”林道儒笑着拱手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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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环双手接过毛笔,微微躬身,下去净手了。
学生拜师净手,往往是由师傅亲自动手,不过此时还有观礼的客人在,这事就由林霭代劳了。
至此,师徒分手,林道儒还在招待来观礼的客人,贾环则出了正门离去,师徒拜师之节,礼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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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道儒府上有喜宴,留待宾客们享用,能被请来的,除了名望高的祭酒大人,其他的都是林道儒的至交好友,他自己也要留下来陪那些老友喝上几杯,其余的,就是贾政贾代儒两人了。
贾环此时已经离开了林府,坐上了那辆黑云马车,他要回家了。因为林道儒的安排,贾环要回家收拾行李了,随时等候着林道儒的通知,不日出发。
贾环坐在黑云车上,已经收复先前的心情,他对未来的书院生涯十分期待,对自己学业上的进展,也有着一些计划。再有一点,林道儒是今日才告诉贾环要带他出去求学,方才与贾政商议后,自己这个老好人父亲是一口就答应了,但是还是提醒贾环要回去请示老太太和王夫人。
就算贾政没有提醒,贾环心里也有数。贾环出府,需要通过王夫人和贾母的同意,一个是自己的嫡母,没有她的同意,贾环是没法出府的,一个是自己的奶奶,更是要经过她的允许。贾环此时还不知林道儒究竟什么时候要他动身,但先把荣府里的事情处理一下总归是好的,以免到时候着急。
黑云车直直地往公候街的方向行驶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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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国府,贾母内宅的花厅。
贾母一脸嫌弃地望着堂下那个跪着的身影,说实话她是没想到,自己这个小孙子还能有这么个造化的。如果可以的话,贾母更希望得到林道儒青睐的孙子是她的宝玉而不是贾环。不过,真要叫宝玉跟着林道儒外出读书几年,贾母心里又舍不得放不下。所以即使心里郁闷,左右这是他自己争取来的,虽然荣府的家私一丝一毫都没有他的份,但他若自己读出来了,贾母也不会拦着。
王夫人坐在贾母身边,一脸古怪。于她而言,真没什么需要拦着贾环的,她始终是觉着贾环比不得宝玉,宝玉是有灵气的,而贾环不过是死读书罢了。纵然一时强了些,以后的造化也不会比宝玉大,再者虽然王夫人实在是不明白贾政为什么要这么看重贾环,甚至给贾环找了个国子监里的博士师傅。不过既然贾环要出去读上几年的书,也许贾政慢慢地就会对宝玉多投注些关爱,抱着这个心思,她也就对贾环出府读书没什么异议了。王夫人才不会认为,在她的手里,贾环能抠出一丝一毫。
如此,贾环成功的获得了贾母和王夫人的允许。
贾环走在回赵姨娘小院的小路上,心情激荡,终于能,过上几年自由的日子了。